议事厅内的空气,仿佛在朱平安话音落下的瞬间凝固了。
“不教诗书,不考八股!只教算学、格物、水利、营造之学!”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修建运河,虽是惊世骇俗,但终究还在“为民办事”的范畴之内。可兴办一所只教“奇技淫巧”的学堂,这已经不是离经叛道了,这是在挖整个大泰昌王朝,乃至整个天下士人阶层的根!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圣人经典是天,科举取士是地。朱平安此举,无异于要将这天捅个窟窿,将这地掀起一角。
“殿下,三思!”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荀彧。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连声音都透着一股寒意。他并非不认可实用之学,相反,他比谁都清楚这些学问对治理地方的重要性。但他看得更远,也更明白此举会触动的,是何等庞大的利益集团。
“殿下可知,此举意味着什么?”荀彧向前一步,目光直视朱平安,“这意味着,您将与天下所有的读书人为敌!您这是在向整个儒家道统宣战!”
宣战!
这两个字,让在场的萧何与王景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与天下读书人为敌,这是任何一个皇子,甚至任何一个帝王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文若先生言重了。”朱平安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中的火焰却愈发炽热。他缓缓从主座上走下,来到荀彧面前。
“我且问先生一句,圣人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又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难道,让百姓饿着肚子去高谈仁义道德,就是圣人之道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回荡在议事厅内:“本王要培养的,不是一群只会引经据典、空谈误国的腐儒!本王要的,是能让百姓吃饱饭、穿暖衣,能让这景云之地真正富强起来的实干之才!”
荀彧嘴唇翕动,却终究没有再说出话来。他从殿下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不容置疑的决心。这是一种与皇权、与谋略都无关的信念,纯粹而又可怕。
角落里,一直眯着眼睛仿佛睡着了的贾诩,眼缝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乱起来了,终于要彻底乱起来了。
他嗅到了混乱的味道,而混乱,往往意味着机遇。殿下这一步棋,看似莽撞,实则狠辣无比。它撬动的,正是世家门阀赖以统治千年的根基——对知识的垄断。
贾诩甚至觉得,这比修建一条运河,要伟大得多,也危险得多。
“传令下去,就按我说的办!”朱平安没有再给任何人反对的机会。
命令被迅速传达。
很快,一份前所未闻的学堂招生布告,被贴满了景昌、云安两县的街头巷尾,甚至被快马送往了各个乡镇的里正手中。
布告的内容,简单而又充满了颠覆性:
【景云学堂招生简章】
一、不问出身,不看门第。凡我景云之地子民,无论农户、工匠、商贾之后,皆可报名。
二、不考经义,不试策论。凡年满十二,粗通文墨,有志于算学、格物、水利、营造之实学者,皆可报名。
三、不取束脩,管吃管住。凡入学堂者,学费全免,每日供给两餐,提供统一住宿。
四、学成之后,择优录用。凡考核优异者,直接录用为两县官吏,参与运河修建、新政推行,待遇从优,前途无量!
这四条,一条比一条惊人。尤其是最后一条,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自古以来,想要当官,只有华山一条路——科举。十年寒窗,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可现在,六皇子竟然说,学那些“下九流”的玩意儿,也能当官?
消息如长了翅膀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四方。
最初,是百姓的狂喜和将信将疑。随后,便是周边州府儒林士绅的震动和暴怒。
“荒唐!简直是荒唐!”
“不敬圣贤,倒行逆施!此乃乱国之举!”
“将工匠之流与我辈读书人并列,甚至凌驾于我等之上,成何体统!简直是奇耻大辱!”
一封封措辞严厉、引经据典的“劝谏信”,如同雪片一般,从四面八方飞向景昌县衙。信中,那些士绅大儒们痛心疾首,斥责朱平安“不尊古法,乱民心智”,是动摇国本的罪人。
这些信,朱平安一封都没看,全被他当成了引火的废纸。
然而,他可以无视这些信,却无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青州府,此地文风鼎盛,乃是泰昌北地有名的儒学重镇。府内名望最高的大儒,郑明远,在士林中德高望重,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他以维护儒家道统为己任,性格更是出了名的刚直固执。
当景云学堂的招生简章传到他手中时,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学究气得浑身发抖,将自己最心爱的一方端砚,“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妖学!此乃动摇国本之妖学!”郑明远指着那份布告,须发皆张,怒斥道,“老夫治学五十载,从未见过如此颠倒黑白、蛊惑人心之言!若任由此等歪理邪说流传,圣人大道将毁于一旦!老夫绝不能坐视不理!”
盛怒之下,郑明远当即做出决定。
他唤来自己最得意的几名弟子,皆是青州府有名的青年才俊,在诗文辩论上小有名气。
“尔等即刻启程,前往景昌县!”郑明远声色俱厉地命令道,“名义上,是去与那六皇子‘交流学问’。实际上,你们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他的那些歪理邪说,一一驳倒!让他知难而退,自行关闭那所妖学,以正视听!”
“老师放心,我等必不辱使命!”为首的弟子张谦,自信满满地躬身领命。
于是,几天之后,几位身穿崭新儒衫、头戴方巾、神情倨傲的年轻士子,趾高气扬地来到了景昌县的城门下。
他们看着城门口热火朝天、尘土飞扬的工地,看着那些扛着石料、推着独轮车、浑身沾满泥土的百姓,眼中不约而同地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哼,穷山恶水,刁民遍地。也难怪会生出那等不学无术的皇子。”张谦轻哼一声,摇着折扇,迈步向城中走去。
一场观念的剧烈冲突,已然箭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