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昌县的城门口,风尘仆仆。
几名身穿月白儒衫的年轻士子,与周围热火朝天的景象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头戴四方平定巾,手持玉骨折扇,脚踩的皂靴一尘不染,仿佛不是走进一座县城,而是踏入了一片污浊之地。
为首的青年名叫张谦,二十出头,面容俊朗,只是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傲气,让他看人的眼神总带着几分审视与评判。他望着城门口那些挥汗如雨、高声吆喝的百姓,听着远处传来的夯土声,鼻翼间不自觉地翕动了一下,像是闻到了什么难闻的气味。
“哼,穷山恶水,刁民遍地。也难怪会生出那等不学无术的皇子。”张谦用只有同伴能听到的声音轻哼,语气中的鄙夷毫不掩饰。
他们此行,便是奉了青州大儒郑明远之命,前来“拨乱反正”的。一行人仗着老师的名头,连通报都省了,直接在县衙门口递上名帖,言明要见六皇子朱平安,交流学问。
可县衙的吏员却告诉他们,殿下此刻正在城西的运河工地上,视察工程进度。
张谦等人只好捏着鼻子,寻到了城西。
远远望去,只见一片巨大的工地上,数千人往来如蚁,尘土飞扬。而他们的目标,六皇子朱平安,正站在一堆新烧制的砖石旁,身上穿着最普通的麻布衣衫,正卷着袖子,与一名满脸皱纹的老工匠和几名官员比划着什么。他身旁,萧何与新来的王景也是一般打扮,正拿着一张图纸激烈地讨论着。
皇子竟与工匠泥瓦为伍!
这一幕,让张谦几人眉头皱得更深。他们走上前去,隔着几步远便停下了,仿佛再往前一步就会玷污了他们的儒衫。
“青州学子张谦,见过六皇子殿下。”
张谦的声音清朗,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味道。他只是微微躬身,一个标准的揖礼,做得敷衍而疏离,身后的几名同伴更是有样学样,下巴抬得比额头还高。
朱平安转过身,看见这几个卖相不凡的年轻“孔雀”,并未感到意外。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几位是青州来的才子?有何见教?”
张谦将折扇“刷”地一下打开,轻轻摇动,似乎在驱散周围的尘土气。他开门见山,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遭的工匠和吏员都听得一清二楚。
“殿下,我等听闻殿下在景云之地兴办学堂,本以为是教化万民之善举。可为何,殿下所教,竟是算学、格物此等匠人之学?圣人云:‘君子不器’。身为皇子,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潜心钻研圣人之道,以仁德化育苍生,而非沉迷于此等末流小道,与工匠为伍,岂非本末倒置,有失体统?”
他的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了人群。
周围的百姓和工匠们听不懂那些之乎者也,但他们听懂了“匠人之学”、“末流小道”这些词。他们看到了那几个读书人脸上毫不掩饰的轻蔑。一时间,工地上嘈杂的声音都小了下去,一道道愤怒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张谦几人。
“你这读书人,说甚鸟话!”一个满身泥浆的壮汉忍不住吼道,“俺们匠人咋了?没俺们修渠,你们喝西北风去?”
“就是!殿下带俺们过好日子,你算个什么东西,跑来指手画脚!”
一名负责在旁边用炭笔记录数据的年轻吏员,是第一批被提拔上来的本地年轻人,此刻更是气得满脸通红。他鼓起勇气反驳道:“这位先生此言差矣!殿下所为,乃是利国利民之实学,何来末流之说?若无算学,何以丈量土地、计算工程?若无格物,何以兴修水利、改良工具?空谈仁义,能让百姓吃饱饭吗?”
张谦瞥了他一眼,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聒噪的夏虫。
“哼,伶牙俐齿。”他不屑地冷笑一声,“不过是读了几天书,便忘了圣人教诲,甘为匠人鹰犬,简直是数典忘祖,可悲可叹!”
那年轻吏员被噎得脸色涨红,双拳紧握,却再说不出话来。
眼看气氛越来越紧张,周围的工匠们甚至抄起了手边的扁担和铁锹,朱平安却依旧面带微笑。他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
“几位远来是客,站在工地上争论,也不是待客之道。不如,随本王去县衙喝杯茶,我们坐下来,慢慢聊。”
他的语气平静温和,仿佛刚才那场尖锐的冲突从未发生。
张谦见状,以为是朱平安理亏心虚,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们辩论,心中更添了几分胜算。他与同伴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收起折扇,矜持地点了点头:“如此,便叨扰殿下了。”
他们不知道,朱平安想的却是,跟一群自以为是的傻鸟在工地上吵架,毫无意义,反而会耽误工程进度。他要给他们准备一个更大的舞台,让他们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出来,然后再一巴掌,把他们彻底拍晕。
到了县衙,奉上清茶。朱平安没有急着进入正题,反而“盛情”地邀请张谦等人去参观正在筹建的景云学堂。
学堂由一座旧祠堂改建,虽然简陋,但打扫得干干净净。张谦等人本以为能看到些什么,可当他们走进教室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里没有书架,没有堆积如山的四书五经。
墙上挂着的,是巨大的图纸,上面画着复杂的齿轮结构和水车模型。靠墙的柜子里,摆放着一排排崭新的算盘。讲台旁,则是一些用木头和竹子做成的简易几何模型,有圆锥,有棱台。桌子上,散落着各种测量工具和绘图用的炭笔。
整个学堂,闻不到一丝墨香,反而充斥着一股木屑和桐油的味道。
“这……这成何体统!”一名弟子忍不住失声叫道,“这哪里是学堂,分明就是个木工房!”
“荒唐,简直是胡闹!”
张谦看得连连摇头,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现在百分之百地确定,这位六皇子就是个不学无术、离经叛道的典型。他们此行,乃是替天行道,匡扶正统!
他再也按捺不住,转过身,对着朱平安郑重一揖,朗声道:“殿下!我等今日前来,不为喝茶,只为论道!我等恳请,与殿下进行一场公开辩论!”
“哦?如何辩论?”朱平安饶有兴致地问。
“三日之后,就在这景昌县的广场之上!”张谦的声音慷慨激昂,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舌战群儒、名扬天下的场面,“我等愿与殿下,当着景云两地所有百姓的面,公开辩论——何为圣人正道,何为治国国本!”
他想得很清楚,一定要当着那些愚夫愚妇的面,将这位六皇子那些可笑的“歪理邪说”驳得体无完肤。如此,既能完成老师交代的任务,又能为自己博取“不畏强权、敢于直谏”的清名,一举两得。
这正中朱平安下怀。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就是要借这个机会,借这几个主动送上门来的“传声筒”,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想说的话,一次性说清楚,把“实干兴邦”的理念,像一颗钉子一样,彻底钉进所有人的心里。
“好!本王应了!”朱平安当场答应,干脆利落。
他看着一脸志在必得的张谦,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补充道:“既然是辩论,空口白牙未免无趣。不如,我们加个彩头?”
张谦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什么彩头?”
朱平安的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声音平静却掷地有声:“很简单。三日后,若本王输了,这景云学堂,立刻撤销,所有图纸付之一炬。本王亲自去青州,向郑老先生负荆请罪。”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可若是……你们输了,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