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山炉的动静把林鸢终于从梦魇里唤醒了。
睁眼只见茫茫的幔帐,从那幽暗里又闪出金丝银线的光彩来。
她艰难地撑起了身子,脑子沉沉,像是千斤之重,周身绕过来一阵寒,低头只见自己不着片缕,衣衫零落在榻上,束带却散在榻下。
四顾,一片暗沉,不知何处。
雾茫茫的轻绡之外,一个男子背身而立,衣裳都皱了。
她心一沉,咬紧了牙关,抓过了外衫,从发髻上拔下了一根青玉簪。
玉簪的一端,连着一把小小的玄铁刀。
萧珣轻蔑地瞥了一眼那把不足三寸的小刀:“你要行刺吗?”
“你,你是谁——”林鸢从那雾绡后睁大了眼睛,因为惊惧而大口喘着气。
慌忙遮蔽在胸前的那件外衫,只遮住了半边的身子,乍看过去,青山隐隐,连绵曲折。
“还不认得?”这个寒声,像是山上万年不化的顽冰,忽然裂了一个口子,要将林鸢吞没到看不见底的深渊里去。
林鸢手里的刀颤得更凶了,咬牙含住了泪。
自己受人算计,不着一缕地被送到了别人的床榻上,大约已经失了清白,却因自己只是微末的宫女,连愤怒也不被允许,连半分的挣扎都做不得吗?
她记起来,这日的日中,她忽然受了皇后的召见。
皇后一派闲话家常的模样,说是当日在殿外,匆匆一见,就觉得林鸢模样亲切,像极了过去一道玩耍的姊妹。
皇后笑得温婉,令她入座,教她不必拘束,问了几句,姓名,年岁,生辰,入宫几年,家在何方,父母是否俱在。
最后,又问她,那一日为什么会跪在人来人往的甬道上。
林鸢诚惶诚恐,咬了咬唇,踟蹰半晌,不知该如何答话。
奉茶宫人只不过是想看她出丑罢了,她们挤在甬道尽头,挤满了一个户牖的缝隙,等着看一场好戏。
她没有答,皇后却握住了林鸢的手,引了咎去,说自己御下无方,使得宫里一些当差久了的人,仗势欺人,凌虐弱小,无视宫规。
长御立在皇后的身后,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变得极为难看。
皇后说得情切,抚摸着林鸢的手。
林鸢刚从御苑收了梅花上的雪回来,双手冰凉彻骨,纵然有椒房殿的暖墙与炭火,也是半日回不了温。
这样突然到来的温存,让林鸢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这温存又是来自于后宫和全天下最高高在上,最金尊玉贵的女子,让她更想哭了。
尤其是,她说:我们算是有缘,你像极了我儿时的姊姊,可你比我小了半岁,便将你当作妹妹,可好?
皇后教人备下了兰汤,说要为她祛去一身的寒气,还赐了一碗御寒汤。
只是,一碗御寒汤喝了下去,林鸢便昏昏然,不知所以了。
再看这幽深的殿阁,这高大的床榻,恍惚间变作了一个精致的笼子。
笼子里装着她,一只无助的小兽,一只凭人取乐,被人逗弄的,猴子。
冰天雪地里,受着年长宫人的逗弄,到了椒墙暖室里,受着华服贵人的逗弄。
一个高高在上的笑容,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语,一些微不足道的施舍,就能轻飘飘地夺了她的清白,夺了她的意志,甚至于,夺了她的命去。
她听见那人说:“持刀入殿,不想要命了吗?”
声音轻飘飘的,散发着寒意。
一个颀长的黑影,一双漆色的眼眸,靠近了,放大了。
她从那人的双眸里,看不出任何的惧意,只有轻蔑,只有轻佻。
连她的刀,在他们的眼里,也成了一个可笑的把戏吗?
她说不出话,只在发着颤的玄铁里,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阿父,自己的兄长。
铁匠阿父挥汗如雨,用一方玄铁,煅出了一把小小的刀,郑重地放在七岁的林鸢手心里。
这把刀成了林鸢的宝贝。切阿母做的胡饼肉脯,割田里的芒狄荒草,刮害了蟥的蚕桑树皮。
进宫的时候,她刚过了及笄之年,阿母将她的长发挽成了髻。
而兄长送了她一块青玉珩,央求阿父将这鸾鸟雕饰的玉与重新磨亮了的小刀浇筑在一起,然后将这把三寸长的刀用布条一裹,亲手插在她的发髻上,成了一个青玉的发簪。
她带着这把小刀,就好像她的家人,执着她的双手,说,让她坚强,莫要被人欺负了去,再怎么样,还有阿父阿母呢。
她的兄长甚至还说:若是有人欺了你,你就告诉我,不管那人是谁,我一定去给你报仇!
她那时咯咯笑,兄长都十七岁了,还尽说一些孩子气的话啊。
可这些话,多少是给了她勇气的。
那个黑影一步一步地靠近。
她紧紧握着刀,双手发着颤,手心里沾满了汗,可到底没有松开,也没有向后缩回一寸。
“别过来,别碰我。”她咬着牙说。
“你不要命,那你阿父,阿母的命也不想给他们留了吗?”
萧珣站在了她的跟前。
这把刀太小了,太短了,玄铁的刀刃并不尖利,根本伤不了什么。
更何况,执刀的女子,年岁不大,身子纤瘦,手臂纤细,因为刚醒,或是迷药的药效还未褪尽,看过去,更是有气无力,刀在她的手里,拿不稳,发着颤,简直像一片柳叶,稍大些的风就能吹掉了,连着这人一起。
这个女子已经吓破了胆,可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口中喃喃“阿父,阿母”,显然是,握向那刀的时候,失了神志,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不管不顾。
她现在如梦初醒似的,重复着萧珣方才的话,看上去,很……可怜。
可怜,还有些可笑的坚毅。
林鸢整个人都盖在了萧珣的黑影里,发着抖,噙着泪,像一朵马上就要被摧折的花儿,在风里乞怜。
萧珣不禁有些想嗤笑,他扬手,欲打落那把刀,或者说,拂落那把刀。
不过这似乎是多此一举。
他看着那双眼慢慢瞪大了,变亮了。
她清醒了,她认出了他。
那刀仍在女子的手中,但慢慢地缩了回去。
然后转了向。
转向了她自己的脖颈。
“别,别过来。”
萧珣一怔,手悬在了半空:“你,要做什么?”
半个时辰前,他摸过这弯脖颈,嗅着上面的冰雪的、梅花的幽香。
他的指尖似乎还沾着这样的香味,淡薄的,沁凉的,清甜的。
他方才差一点就要将这个身子占为己有了。
他原想说,自己并没有破了她这么在乎的清白。
可眼前的女子,到底只是一个宫女,小小的,卑下的宫女,值得他费了口舌,纡尊降贵去解释分毫吗?
她这样的反抗,这样的恐惧,这羞耻不仅仅是她的,也是他的。
萧珣坐在了榻边上,攥紧了拳,那荒诞一幕幕从眼前不断闪过,不禁问:“委身于我,让你这么抗拒么?”
林鸢的泪溢了出来:“那也得……得我,我情愿才行啊。你……你们,不可以仗势欺人,趁人之危。”
他面容惨淡地看着她:“你不情愿,所以宁可去死?”
“我不想死。”林鸢摇着头,“一点也……不想死。”
她的脑子混沌,说不清为什么忽然受了节烈女的感召,她不想行刺,也不想牵连家人,只能将刀对准了自己。
她说出来的话也是凌乱不堪,“可是我……我不能任由着人,由着别人,让我生,让我死,让我生不如死。”
她抓着那柄刀,似乎抓着的是她的清白。
至少萧珣原本以为是。
可是,现在他再看去,那好像已经不止于清白了。
或许从来都跟清白无关。
她拼命抓住的,是她的命,她的意志,是她自己。
他方才觉得可笑的那份坚毅,现在看起来,也已经不好笑了。
不仅不好笑,而且令他难过,令他十分难受。
面前的女子,纤细,卑下,微小,像是风一吹就会折了的花。
可她不是。
她是寒梅,是劲草。
而那把玄铁刀,像明晃晃的镜子。
一面映着她,一面映着他。
晃着他的眼。
“由着别人?朕是天子啊。”
萧珣忿忿起身,抬手去夺那把刀。
那刀却拂不落,也打不落,牢牢地长在了她的手里。
反而,越是惊慌,越是挣扎,那刀越是靠近那弯雪白的脖颈。
他发了狠,抓过她的手腕,箍在了手中。
直箍得那手青筋乍起,开始痉挛,那把刀才掉到了地上。
玄铁与青玉,相继击上地砖。
发出了冷声。
*
林榆从地上把那把刀拾了起来,不觉哑然,转头对林鸢说:“你一直带着这把刀啊。”
林鸢不言,点了点头。
“一直?”贺季咋舌,从林榆的手里接过了这刀,好奇地左右翻看,又吹开了刀刃上的浮尘,在冻硬了的芝麻饼上划了划。
可刀太小,三次才将一个饼切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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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小的刀,能用来做什么呀?防身?”
“这是割猪草的刀。”林鸢与林榆不约而同道。
他们相视一笑。
贺季瞬间觉得手上的芝麻饼不那么香了。
林鸢迄今为止不到二十载的人生,最自豪的事,莫过于七岁那年,她养的猪,一窝下了二十个崽。
那头猪还是她无意中捡到的。
六岁的岁末,火光漫天,半月不休。
她问阿母:“长安城着火了吗?”
阿母捂住了她的口鼻,拉着她,同许多人一样,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跌跌撞撞往城外跑。
她说:“冬天到了,要烧麦秆子啊。烧了之后,土就肥了,第二年就能种出更多的麦子了。”
林鸢又问:“阿母,阿父去哪里了呢?”
“阿父也去烧麦秆了。等烧好了,就来找我们了。”
“什么时候能烧好呢?”
“快了,快了。等阿父找到了我们,就烧好了。就不烧了。”
阿母的话零零碎碎,颠三倒四,弄得林鸢十分惘然,但生了隐忧,阿父在火光的那一侧啊。
她还想再问,可是,阿母的双眼被空中的烟,熏得直流泪,眼泪流到了嘴巴里,说不出话来了。
她们在南边的一处废墟上,看到了一只连皮毛都被熏黑了的小猪,看起来与它那些焦黑的同伴一样,奄奄一息了。
林鸢执意要带上这头猪。
阿母说了不好,又说了好。
她的视线并不在这只猪上。
她望着那广阔的废墟,天边的火光已经渐渐地淡下去了。
灰黑色的天,好像下了一场灰黑色的雪。
风起的时候,黑色的雪一片一片飘起来,盘旋在半空,飘到人的眼睛里,使得阿母流下了更多的泪。
“阿母,你认得这里吗?”
阿母半晌才悠悠说:“这是阿母以前给人家做饭食的地方啊。”
她把林鸢搂得紧了,而林鸢把那头可怜的猪也搂紧了。
“可是,为什么这儿也烧了呢?”
“烧错了。”阿母别过了脸去,“长安的人太多了,田地不够分了,那些人以为这儿也是良田,要烧麦秆呢。”
“那,这儿住着的人该怎么办呀?”
“他们,他们有了新的屋室,更好,更漂亮的屋室。”阿母的泪滴到了林鸢的头发上,“再也不会被烧坏了的屋室。”
林鸢叹了气,觉得惋惜。
还有比走水前的这里,更好、更漂亮的屋室吗?
她记得,阿母有时候会把她带到一个宽敞明亮的庖厨间。
那里,阿母与许许多多的人一道忙碌着,烹羊宰豚,为酒为醴。
而她嚼一块肉脯,或者揪一根笋干,偷偷地跑到屋外头,看着炉灶升腾的烟,变幻成了漫天的云朵。
而那云朵之下的屋室,有着红的墙,黑的瓦,金的柱,玉的砖。
龙盘在柱上,凤栖在檐上,鸱吻趴在屋脊上。
阿母同她讲:“不可以乱跑,不要冲撞了贵人。”
她还吓唬道,那些人啊,都长着龟蛇的脸!
林鸢吓得紧,可心里却生着好奇。
她果然见到了龟蛇的面目,煌煌一片。
旁边还有恶煞的脸。
不过下一刻,龟蛇的面目就跟着厚重的朱门开启,远离了她。
旁边站着的恶煞,低下了头,也换了一副脸面。
要进那道门去的男孩,穿着闪光的丝缎衣裳,带着碧玉的冠子,大约比她大两三岁。
他对吓傻了的林鸢说,别怕,我带你进去玩吧。
林鸢怔怔的,那门里头,是神仙的地界啊。
神仙一样的男孩子带着林鸢看了流光溢彩的石山,烟波浩渺的泽湖,穿过了水雾缭绕的瀑布,爬上了几十丈高,直连着碧霄的亭台。
那里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琴瑟雅乐,弹筝鼓缶的声音。
男孩什么都懂,给她讲了一个叫做“秦王”的人,击缶的故事。
林鸢听得出神,等她从上边爬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黄昏。
呀,要挨阿母的打了,回了家,还有阿父的骂。铁匠阿父,骂起人来就成了凶神。
她担忧地掉泪。
“别哭,别哭。”男孩有些无措,他想了想,从袖笼里变出了一颗饴糖,“这个给你。”
林鸢破涕为笑,嘴里甜丝丝的:“我们以后都在一起玩,好不好?”
男孩笑着说了好,眼睛弯成了天上的月。
他身上垂挂的佩环,叮叮咚咚,像这仙境里唱着歌的山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