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井仪巴不得自己刚刚什么都没听到,一看沈适忻这幅颓唐模样,却又不好说什么。
他把人带回去,低声劝了两句,“主子,别再折腾自己了,京中实在紧张。”
“联合上书那几家行动轨迹都还正常,瞧不出端倪,就像是……像是梦里梦到的一样。”
沈适忻看他,又恢复到那副淡漠的状态,“不必再动用人力查来源了。”
“木已成舟,寻根溯源也没用,这几日不要与吴家来往,把那些东西都处理掉。”
“是。”是井仪的声音。
“是我大意,”沈适忻转过身去,不一会像是睡沉了,没再说话。
井仪堪堪要走,却听到一声喟叹。
“是我咎由自取。”
天黑沉沉的,辽远的北风从广袤的雪原上吹过来,夹杂着一些牛羊的气息,比任何时候都要厚重。偶然瞧见禽鸟俯冲下来,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地平线远处。
此去南行,自是一场恶战。
谢璇衣也没有睡着,侧过头,不经意间看向同一片天空。
太黑了,太空了,像是他无处用力,也抓不到源头。
南下,目的地是与南疆接壤的小城。
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这座姜城,便是那个自有规矩的地头蛇。
皇帝老头的野心太大了,他的手几乎要伸到南疆去。
比起所谓“派遣任务”,这一趟南下,更像是要他去给不久之后的铁血镇压葬送性命。
难道皇帝已经不信任他了?
谢璇衣头压着小臂,微微发麻。他叹了口气,从窗户外收回视线。
君心难测啊,还是抓紧探查完剩余的异常数据,早些回去吧-
一行车马老老实实把使臣送回帝京。
皇帝慷慨大度,各有封赏。
这一行人里没有谢璇衣和沈适忻。
自回帝京,两人没再有一句交谈,一人回了沈宅,对着罪状坐怀不乱,另一人早早脱身,不待星子满天,就重新踏上这场舟车劳顿的旅途。
姜城不比北国,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城市。
小到居民只有几千人,当地的农业并不发达,多数人仰仗与南疆贸易,再送到五十里远的怀城贸易,从中谋取利润。
当地口音还保留着几分南疆特征,着装也大多是鲜艳的明红靛蓝色,就连城中居住也有不少南疆人。
当地人极度排外,尤其是多住南疆人的那片区域。
这样一处几乎可有可无、不受重视的小城,独因其千岩万壑的地势,成为与南疆对峙的第一道关隘。
若是姜城被攻陷,最受影响的,便是其后怀城远至极北的贸易商路。
它几乎支撑着永朝二成收入,若此道沦陷,西南半数城镇与瘫痪无异。
然而正因险要,两军于此对垒许久,已然疲惫,随时可能爆发一场前所未见的战争。
恐怕皇帝老头留的心思,就是让谢璇衣死在这场纷乱中。
“谈大人,”一人身穿轻甲,在他身后抱拳,“您初到姜城,先休息一日吧。前线自有弟兄们严防着,应当不会出问题。”
谢璇衣手上拽着缰绳。
那马是战场上驰骋的宝马,今日只是随他绕着城墙走了一圈,自然不甘心,此时不耐烦地甩了甩蹄子,几乎有把人掀下来的意图。
“不必了,”谢璇衣不动声色地又绕紧一圈,“带我先去集市看看。”
那人不敢忤逆他,自然是连声答应,在前面带路。
即使是冬日,姜城的气温也不低,他带来的那些厚实衣物没有用武之处,借着熟悉地形,刚好采买些当地服饰,混入人群。
今日似乎不是赶集日,即使是往日商贩云集的街道,摊子也稀稀拉拉。
“姜城的市集一直这么冷清吗?”
谢璇衣坐在马背上,看了看两侧紧闭的房屋。
这里的气氛实在古怪,他说不出所以然,却确实感觉到不对。
身后士兵不知为何,动作慢了下来,逐渐和他拉开一段距离。
“系统,”谢璇衣隔开与士兵的距离,小声道,“地图。”
他在第一次进入这个小世界的时候,曾经扫描过一份地图。
“检测到与当前地形存在偏差,偏差值超过5%,是否仍然开启?”
“开。”
他一时间没有其他方法。
地图悬浮在视野正中。
他眼前是一道关隘似的城门,身后则是短短的集市。
只要再往前百尺,他就要走进与南疆人杂居的地区了。
马腿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子砸到,一时踉跄。
紧接着,一只尾部鲜艳的长矢迎面袭来,谢璇衣拉住缰绳勉强侧身绕开,箭矢正中马腹。
看来当地人比他预料的还要排外。
第32章
马匹受惊,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谢璇衣已经扶着马鞍一翻身跳下去,借着马挡住后几支飞来的箭。
射箭的人没什么准头,显然没经历过训练,出手却足够狠辣。
这是他另一个奇怪的地方。
为什么这么排外的南疆人,愿意住进隶属永朝的姜城。
这实在难以用常理解释。
除非……
谢璇衣眼神扫过周遭的房屋,一挥衣袖,长刀立现。
这全是幌子,官匪勾结、彻头彻尾的欺骗。
或许早已经没有什么姜城了,真正的防线早已经北移。
可为什么他这一路没有收到任何一封有关的书信,甚至连让官鹤带回去的书信都杳无音信。
是谁动了手脚。
谢璇衣提着刀,警觉地慢慢后退,环视四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
摇光……摇光是和他一同进行这次任务,甚至比他还早到几个时辰,不可能置自己于险境。
天璇、玉衡两人多与择星楼来往,窥天卜命,替皇帝老头做占卜事,他不熟悉。
何况这两人深居简出,无关利害。
天枢之位空缺,天权在地方办事,唯一有动机也有可能的只会是开阳。
只是,为什么?
他实在想不出开阳为什么要这么做。
正此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靠了过来。
谢璇衣握紧长刀,慢慢吐出一口气,额上汗珠慢慢滑下来。
他这点功夫,单独对上或许还能搏一搏,若是一群人,恐怕真难逃一死。
他屏息凝神,脚步声变得格外响亮,几乎让人难以忽视。
刀上鲜红的绸缎色泽温润,他正准备挥刀殊死一搏,就听见身后惨叫声四起。
颇为利落的锐器相击声,随后干脆利落地砍断了喉咙。
这一套干脆的剑法听着格外熟悉,他刚从掩体旁侧身去看,那几个从天而降的劲装青年就已经半跪在他面前,齐齐喊了声“公子”。
谢璇衣一头雾水,没敢应声。
几人知他疑惑,打头阵的女人抱拳,先一步站起,双手托上一串细绳穿的铜钱。
“谈公子,这是属下几人的信签,在谁人手,听谁人命。”
“我家主子说,他近几日公务缠身走不脱,属下几人代为行走,若公子有任何需求都请吩咐。”
“我说过,我不需要他,”谢璇衣不去接那串铜钱,冷着脸看向地上的几人,“你们回去,让他别再自作多情,一抬头犯糊涂病。”
那女人却一提长剑抵在脖颈,语气平静坚决,“主子说,若公子说这样的话,我几人便自刎于公子面前。”
“属下几人行暗卫之责,做的都是些暗里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既不为公子效力,又露脸于您,便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谢璇衣气的头痛,夺了那副铜钱。
沈适忻还是太了解他,知道怎样能让他如鲠在喉,食不下咽。
怪不得总一副要和他纠缠一辈子的架势。
几人会面之间,街道的拐角处又冒出来几个衣着古怪的青年人,皮肤黝黑,手里举着粗糙的长刀就要打过来。
这群人举手投足都比放冷箭的几人还差,被谢璇衣挥刀的架势吓到,就慌乱地逃了回去,躲在阴暗的房间里暗中窥伺。
更像是居住在这里的普通镇民。
“我大概看明白了,”谢璇衣看向为首的女人,“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属下阕梅。”
谢璇衣点点头应下,“先回去接一位我的……同僚,有话到怀城再说。”
不管姜城的实际归属到底在何处,这里都绝对不安全。
见摇光前,几人又重新蒙好面。
摇光见几人装束,似乎觉得好笑,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谢璇衣,似乎是没想到,他们北斗这群暗卫也会有找暗卫的一天。
多年同僚情谊在,摇光对谢璇衣心存愧疚,也没有多问,谢璇衣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为了掩人耳目,两人择驴车向怀城去,拉车的人也换成了另一个暗卫。
车内绝对安全,谢璇衣深吸一口气,看向摇光的眼睛。
“你要信我。”
摇光坚定地点点头,“我信。”
“我怀疑,皇帝是要我们来送死的。”
谢璇衣极快说完这句话,眨了下眼,皱起眉,下一句话已然压上。
“现在姜城已经秘密谋反了,这里的永朝百姓态度或许已向南疆了,待下去,必然是死路一条。”
摇光也皱了皱眉,干瘦的脸上有一丝疑惑,“为什么,可是为什么我们没得到任何讯息。”
北斗选择核心成员的标准很严苛,却也是公开的,想要更换对应领事,只需要扶一个合乎标准的心腹上来。
想要一朝废两个领事,却还没有任何预备领事的风声,这更是不对劲的。
“是开阳。”
谢璇衣低下声音。
摇光不敢说话,只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怀城驻军城将见到两人,又听过来意,只是衣袖一挥。
“这不可能,大人。”
“近日两城贸易一切正常,瞧不出一丝异样,恕末将无能,不能因您一面之言出兵。”
谢璇衣点点头,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也并不惊讶。
对方作为一城城将,也该对自己的驻地负责,只是他还要多废些心思了。
夜间,谢璇衣和摇光暂时在军营中休息。
谢璇衣担心出乱子,又将前段日子的书信重新派了一份出去,有要紧事,也有一些昔日北斗友人的寒暄之语。
官鹤养的鸟俯冲下来,等待谢璇衣拴信,他盯着,忽然灵机一动。
送走鸟后,谢璇衣盯着头顶上,“系统,我拿到新地图了,帮我对比一下。”
他知道从哪里突破了-
自打过了年,帝京中最震耳欲聋的谈资,莫过于沈适忻下狱。
所有人都没想到,年前那一场火,竟然烧出那么些旧事。
于是茶楼里,说书先生又开始添油加醋,将沈适忻所作所为形容得如同恶鬼修罗。
而吐沫星子里的主角全然不知。
天牢太过于昏暗,潮湿腐臭的气息令人作呕,哪怕北斗的人路过,都要皱一下眉。
“好久不见,沈大人。”
来者语气轻松,脸上的笑也自然阳光灿烂,丝毫没有被这里的气息污染。
牢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拉开,窸窸窣窣的铁链晃动声让人心寒胆惧。
狱卒点头哈腰地放开阳进来,又锁好牢门,离开此处是非之地。
开阳拍了拍审讯官员座位上的灰,倒是不介意染脏了衣袍,一撩下摆坐下来。
他盯着沈适忻看了片刻,才啧啧感叹两句,满嘴说着“时过境迁”之类的话,文绉绉的,听在对方耳朵里无端恼火。
沈适忻慢慢抬起头,血混杂着汗从鬓发间流下来,拖曳出长长的痕迹。
他动了动手,听得腕上厚重的手铐“哗哗”作响。
“你要做什么。”不过几日,他嗓子便哑得不像样。
开阳笑靥灿烂,“您说呢沈大人,当然是审讯啊,莫非是来说您是无辜的?”
他盯着沈适忻赤红的眼,半晌撑回身,翘起二郎腿,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既然沈大人不说,那我先说,就当来抛砖引玉了。”
“沈大人,您猜猜您为什么会被抓。”
沈适忻漆黑的眼底没有一丝光亮,“结党营私、蓄养私兵,不过这些,你都知道的。”
开阳不爱听,歪着头换了条腿翘,“没意思。”
“不过我知道你不知道的。”
他编好的发辫缀着红宝石和金珠,在幽暗的侧光下眉眼深邃。
“猜猜吴家写给你的信上有什么?”
沈适忻顿时了然,立刻攥紧了手,震得铁链聒噪地摇晃着。
“你是故意的,”他喘了口气,“你就这么心甘情愿放弃你的王子之位,给那昏庸的老皇帝当一条走狗?”
开阳托着下巴,手上的毛笔转了一圈,表情瞧不出喜怒,“什么走狗,无非是道不同。”
“沈大人果然消息灵通,我娘当年趁着事变,带着我与她腹中的妹妹南下流亡。后来不过为讨一口饭吃罢了。”
他说着,话锋一转,又看回沈适忻,像是欣赏他狼狈的模样。
“沈大人消息再灵通,现在也束手无策了。”
“最后的人马都被你送给了谢璇衣,倒真不怕他心一狠,你精兵尽折?”
他提到谢璇衣,沈适忻忽然又有了力气,似乎要冲过来,刚站起身却只是闷哼一声,重新半跪在地。
“你也配提他?”
开阳“哟”了一声,“那你呢,沈大人,你配吗?”
他长吁短叹,千回百转地“哦”了一声,抽出一沓信纸,一张张当着沈适忻的面抖开。
每展开一张,沈适忻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寸。
开阳把成沓的信纸在他面前晃了晃,假模假样感叹:“倒不知道沈大人如此痴情。”
信纸成色很新,左右超不过一月,可纸面上却已经毛毛躁躁起了褶皱,像是被人摩挲过千千万万遍,墨迹已失去了光泽。
像是被人放在枕边,寄托着某份朝思暮想,情深至切。
字体圆润,像是运笔之人用不惯毛笔,整体却很清秀。
写字之人成熟了太多,却还是有某一部分与从前并无差异。
沈适忻看着,目光有一瞬停驻。
他从北漠回来前,就猜到皇帝要对世家下手。
只是千算万算,算不过吴家为了自保,先一步把他卖了。
而他当时远在北漠,府中下人只能借口他伤痕未愈,闭门不出,也因此错失了扳倒吴家的最后时机。
若说后悔,他倒是不后悔的。
这些都是他欠谢璇衣的,为他受伤,甚至为他流亡、殒命,现在都心甘情愿,如若蜜糖。
可是他也怕,他怕自己真死在这座暗无天日的囚牢里,身边连一丝谢璇衣的讯息也不剩下。
他不想死得太干净,就好像枉费了昔日那番纠缠。
开阳把他这幅怔愣的样子看在眼里,轻笑一声。
那沓信纸被他合拢在手心,微微用力卷了卷,收成一束漂亮的形状。
之后,摊开,撕碎,扬起。
不知道从何处吹来一阵阴冷的风,天牢里的窄小天光倾泻,竟也微微飘起了雪。
那捧飞扬的碎屑就像泛黄的飞雪,掺杂着四处散去,有些落在墙壁上的烛台里,骤然明亮,却又转瞬而逝。
“实在是在下记性不好,忘了,这大概是沈大人留在身边的最后一点慰藉了吧。”
开阳笑得弯起眼,指挥狱卒,“可千万别动沈大人的心头宝呀。”
那群狱卒贯来会见风使舵,点头哈腰地送走了开阳,就对沈适忻冷眼相待,毫不犹豫地清扫走满地纸屑。
“黑黑白白看着怪晦气,也就你还当个宝。”
他们说着,要去夺沈适忻手心攥着的最后一把,却无论怎么用力,都抠不开沈适忻的手心,只得作罢,重重锁死了牢门。
几不可察的雪还在断断续续地落着,沾地就化作一滩冰水,狼藉地润湿了青苔。
沈适忻慢慢松开手。
手心里揉皱着一把淡黄色的宣纸。
他自残伤透的掌心,两个血洞还没愈合,刚刚结痂的创口又被指甲掐破,浅红的液体濡湿了贯会吸水的宣纸。
斑驳狼藉,面目全非。
牢房里干净地方不多,他几乎温柔地将那一把碎屑放置于此,指甲缝里染透了血腥气,颤抖着徒劳地想要拼凑起来。
可是那些纸屑太轻了,不过他一抬手,就尽数掀翻,像一群刚刚破茧的白蝴蝶,头也不回地离他远去。
似乎在嘲笑他,做尽了无用功,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与谢璇衣几乎是朝夕而对的八年,他笑过的每一声,骂过的每一字,此刻都像是最刻薄的诅咒,回馈己身。
沈适忻抬起头,看向那一处天光,却觉得眼前模糊。
大概黄泉路上,他连一盏引路灯都不得见。
第33章
吴娴刚走进天牢,就险些被飘飘洒洒的纸迷了眼。
她故作被吓到,向一旁侧了侧身,一脚踩在湿滑的青苔上,踉跄两步,鲜艳衣摆蹭到地上的泥渍,一时间很是狼狈。
一旁跟着她的引路宫女见状,花容失色,紧张地小声絮叨:“姑娘,您等下还要面圣,万一被圣上知道您偷来天牢看望这样恐怕不妥。”
吴娴闻言,面容也紧张起来,想要伸手擦掉那团污渍,却被蹭花开,浸入织物纹理更深层。
她看起来比宫女还慌张,用力搓了搓指尖染上的乌黑,“这可……这可如何是好。”
宫女正要安慰她,吴娴先一步灵机一动,很不见外地攥住宫女的手,满眼希冀,“姑姑能否替我取一身衣裳来。”
“当然,姑娘莫慌。”宫女安慰她两句,叮嘱她不要乱走,就撂下人急匆匆去拿新衣裳了。
吴娴好脾气地笑了笑,神情温柔怯懦,目送着宫女远去。
来之前吴娴打点过狱卒,如今天牢内的防守少了一半。
她鬓发已经梳成了很成熟的模样,点翠步摇颤颤,一身喜庆的朱红色衣裙,仪态端庄,面无表情地从两旁癫狂或是平静的牢房走过,无视了疯狂的死囚发出的声音,最终,那双缀着珍珠的鞋停在尽头。
借着微弱的光亮,吴娴朝牢房之中笑了笑。
“沈适忻,好久不见,娴儿今日来,是要向你分享喜事的。”
牢房内一片死寂,吴娴却没有被人漠视的不快,在原地来回踱步,最终一拍手心。
“娴儿将是四皇子的侧妃了,沈哥哥,你瞧起来很意外,是不是好奇,为何我没与我那父亲一同软禁?”
她唇还是微笑的弧度,眼睛却盯着落在栏杆上的小虫,似喟似叹,“他这个当爹的不中用,做女儿的总要亲自争取。”
“四皇子蠢笨,却好拿捏,他那正妃也是个无权无势的。我给他下了蛊,一字一句告诉他,他爱我,爱得离不开我,非要娶我进府才好。”
吴娴拨弄着耳朵上的东珠,微微歪过头,像是不好意思一般。
“于是他在查到吴家前一日来提亲。郎情妾意,娴儿不得不嫁了。”
吴娴一口气说完这么长的话,慢慢蹲下来,华美的裙摆拖了地,她却没有一丝惋惜,任由金银泄地狼藉。
她手指间摩挲着什么,眼神落在暗处的沈适忻身上,杏眸眯起,往日眼波流转的瞳透不进一丝光亮。
“那蛊本来是想趁灯会下给你的,沈适忻。可惜你是个蠢的,偏要一意孤行,与谢璇衣做一对火海鸳鸯。那时我就后悔了,杀鸡焉用牛刀?”
她动作停了停,倏然站起来,轻笑一声,“所以我今日是来和你道别的,顺便……送你一些黄泉路上的小礼物吧。”
吴娴从指尖褪下抚摸着的东西,银光一闪,她捏在眼前打量一瞬,恩赐一般顺着缝隙丢进牢房内。
“喏,抄家那日从你府上搜出来的好玩意,四皇子说新奇,便送给我了,沈适忻,你看看眼不眼熟?”
闪亮的小环在地上弹了两下,没入散落的稻草。
沈适忻靠着墙坐了许久,阖着的眼顿时睁开,脸上才有了除死寂外其余神情。
他颤抖着骨节突出的手指将银色素圈紧紧攥住,却又生怕染了血,不舍得握太紧。
吴娴很满意看到他这幅样子,很新奇地凑过去,丝毫没有先前被血腥气冲得蹙眉的姿态。
“也罢,他到底是要比你先上路了。”
“你说什么。”黑暗中,吴娴听见今日的第一句哑音,堪巧对上沈适忻几乎含血的双眼。
她拧眉,不耐地后退一步,“我说,谢璇衣要死了,陛下想要血洗的何止世家,否则怎会让他去姜城送死。”
有异心的何止世家,当然还有早已各踞根节的北斗领事。
皇帝年迈,疑心极重,否则又怎会急不可耐从沈家下手,又怎会频频将得力下属迁离漩涡中心。
听到远处带着回音的脚步声,吴娴面色微冷,笑容嘲讽地留下一句“珍重”,甩袖快步离去。
沈适忻在稻草干燥的部分反复擦净左手,手背上留下深深浅浅刮伤的红痕,心乱如麻。
他攥住戒指又松开,无比珍视地细细摸过每一寸,眼神落在头顶那一寸窄小的天光。
吴娴说,谢璇衣要死了。
不会的,他怎么会呢,他与旁人不同的。
沈适忻在心底喃喃自语,仿佛要争出所以然,安抚自己。
他又食言了。
他说他要做谢璇衣手中的一把刀,如今却困在这暗无天日的一隅。
也不知道那些手下……他们大抵是办事利索的,无论如何也能护住谢璇衣。
可他又断得那么决绝。
万一他真的没有接受那些人。
他……
沈适忻的思绪逐渐变得没有逻辑,指尖却还一寸寸摸着戒指,像是要把每一处不够精细的瑕疵都记住,来世偿还。
正这时,他指腹被一处不规律的凸起绊住,不像是瑕疵,倒像是文字或图案。
他猛然抽离思绪,忍着伤口的灼痛,挪到最贴近光源的地方细细看。
是阳刻的小字,技法很拙劣,还有雕刀错开的微小刮痕,被人慌张地打磨平整,故而边缘格外光滑。
字体拙劣地模仿着他,透着股认真的傻气。
那三个字沈适忻写过无数遍,也教过谢璇衣一遍,只有一遍。
他觉得对方蠢,大概是学不会自己的运笔,因此只是敷衍地在废纸上行过一次。
可他从未在乎过谢璇衣酸着眼睛,把这份含着隐隐希冀的冬至礼送给他时,曾经许过的愿。
太早了,太多了,太重了。
彼时他玩笑一般,把谢璇衣的全部念想付之一炬的时候,大概从未想过如今会引火烧身。
那个冬至像极了今日,寒霜刺骨,满原积雪,有人痴心望断,潦倒一身。
倒真是像开阳说的那般,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周遭的空气变得更加寒冷,一缕一缕的风从天牢的大门吹进来,夹杂着附近河道里的腥气。
沈适忻的伤口还在红肿,额头滚烫。
眼前灰蒙蒙的,他茫然四顾,感叹幽冥道的传说师出无名。
分明没有什么阴曹地府。
可是他真的要死了?
他……若是连黄泉路也要与谢璇衣同行,他该厌了自己吧。
沈适忻像鱼离了水,骤然急促。
不行,他不能让谢璇衣连黄泉路都走不安稳。
不,不对,谢璇衣不能死,他要出去,他要护住……
灰蒙蒙的雾气越来越浓,他几乎要失去知觉,汗珠顺着额角流下去,重重砸在地面上。
“啪。”
他猛然睁开眼。
谢璇衣双腿交叠,坐在开阳坐过的位置,抬着头垂眸看他,眼里冷极,手上慢慢卷起长长的鞭子。
那条鞭子刚刚砸在沈适忻身旁的墙砖上,动静极响,就连远处骚乱的牢房也震慑住,顿了一顿,不敢再出声。
“醒了?”
谢璇衣气有些不顺,别过脸轻咳两声,转回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醒了就来说说你都做了什么吧。”
“我不爱听谎话。”
沈适忻停跳半拍的心脏骤然急促,几乎要凑过去靠近他,想要抓着他的手,问他这些日子的处境。
可是他才往前挪了一尺,就被手脚的镣铐止住动作。
谢璇衣眼底一点轻蔑。
沈适忻只能停在原地,张了张干裂的唇,一时间没说出话。
谢璇衣耐心地等着他扯谎。
“璇衣,你,你怎么又瘦了。”
他嗓子喑哑,挣扎半天,说到“瘦”字时候几乎已经发不出声。
没想过对方要说这种话,谢璇衣蹙眉,下意识摸了摸绷带缠绕的手腕,没有接话。
“那换我问你。”
“你在家中安置装作家丁的死士三百人,在近郊大小铺面安插眼线、私兵,确有其事?”
沈适忻眨了下眼,哑着嗓子,“有。”
一旁狱卒装扮的人没想到谢璇衣逼供效率这么高,欣喜若狂,很快尽数记录在案。
“你勾结盐铁官,借此调查各地人口流动讯息,还专门记录在册,是要做什么?”
谢璇衣掏出一本褐色封皮的册子,册子两面空白,被他拍在地上哗啦啦翻页。
他凝神,等待分辨沈适忻说谎的痕迹。
“就是你想的那样。”他擦掉唇边的血渍,扯出一个很浅的笑,“我勾结皇子,养精蓄锐,意图谋反。”
这些是他爹所作所为,此刻尽数扣在他头上,顶着数条罪名亲口承认时,沈适忻心里倏然畅快不少。
谢璇衣表情不变,点了点头。
“陛下想知道的都在这里了,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问他。”
狱卒低下头,面露为难,“天玑领事,不是在下刁难,陛下口谕,不许您与罪人沈氏单独同处一间……”
话音未落,谢璇衣解下一袋银子,沉甸甸的,丢在桌案上,侧过头看他。
狱卒拿了好处,面上不悦立刻消失,“领事,在下腹中疼痛难忍,且先去行个方便。”
狱卒走远之后,谢璇衣看回沈适忻,压低了声音。
“你知道我要问的到底是什么。”
“沈适忻,巫蛊之事,你为何要认。这与你无关。”
听到他的话,沈适忻勉强抬起头,唇上血已经干了,恢复了先前干裂的样子。
他一身很薄的白衣,靠坐在墙边,血洇出来,早就盖不住。
“璇衣,你语气动摇了,你是不是还……”
“别这么叫我,恶心。”
他止住沈适忻的话头,强硬地掰回正题,“我再问你一遍,巫蛊之事,你为何要认。”
“因为我相信你。”
沈适忻努力想把谢璇衣的模样和记忆中的进行比对
他真的比从前瘦了太多,腰都窄了一圈,但是眉眼之中的冷肃越发凸显,直觉也更尖锐了。
他成长了,沈适忻竟然有说不出的酸涩,更多大抵是感叹。
若是他从前珍惜过,在乎过,要是早些把心意看透,或许谢璇衣就一辈子会很好。
谢家人不会再欺辱他,他也会吃穿都用最好的,金尊玉贵地被人疼爱一生,潜心仕途或是纵横商海,怎样都好。
不会像现在这样,满手鲜血。
和他一样。
可惜没如果。
即使现在他想用力伸手,把谢璇衣托出这个肮脏的泥潭,也来不及了。
“那你还真不要命。”
谢璇衣笑了声。
现在,谢璇衣只会冷冷静静地掰开他抓着自己的双手,剖开他那颗已经浑浊的心脏,嗤笑着说他蠢得可怜。
“我相信你与旁人不同,你永远知道怎么从险境里脱身,你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沈适忻说到这里,语气有些困惑,他阖眸又睁眼,声音很小,“你一定会活下来,或许有一天会逃离北斗,离开最后记得你的,我们几个人。”
“你会逃到一个桃花源里,然后,等到王朝、人间,都变成泥灰尘屑,你就像凤凰涅槃一样,再出现。”
沈适忻觉得自己在讲一些荒诞夸张的笑话,还喘着气笑了笑,谢璇衣心跳却骤然加速,像是被人莫名猜出了底细,让他不禁有些恼怒。
他还要张口,却见沈适忻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眸极慢地眨了眨,终于闭上。
似乎是睡着了。
谢璇衣走过去,居高临下盯了片刻,探了探人的鼻息。
没死。
他内心有困惑。
为什么,为什么沈适忻要替他认下巫蛊的罪名。
这无疑是加快了他走向绞刑架的脚步。
“系统,”他叫了一声,“兑换一副消炎药。”
系统很快换到,一小包浅色的药粉落在他手心,谢璇衣默不作声,把那包药兑进沈适忻的碗里,非常没有耐心地撬开沈适忻的唇,灌了下去。
这算是替他拖延时间的报酬。
消炎药吃一次是没什么用的,能不能撑过去就看沈适忻自己了,最好再痛苦几日,别那么早死掉。
谢璇衣看了他一眼,还有些心疼三点积分。
余光落在沈适忻手心攥着的戒指上,他心底又一股无名火,想要抢出来熔掉,却料想不到病号手劲不小,像护食一样紧紧抓着,谢璇衣没有办法,只得放弃。
任务完成,远处狱卒试探一声:“领事,您……”
“来锁门。”
他略一颔首,大步走出牢房。
铁门撞上,金属碰撞声刺耳,又引起远处囚犯们的不满。
狱卒不耐烦地去教训。
暗处,沈适忻蓦然睁眼,颤抖的指腹沾了沾唇角剩余的水渍,紧盯着那只空碗,锐利如鹰隼。
脸颊似乎还余存着谢璇衣手心的温度,很凉,有层薄茧。
他回味着口腔里怪异的气息,竟然期待是至毒之物,好让他再还几分旧债,死的不那么愧疚。
沈适忻盯着幽暗的火苗,暗暗笑了。
谢璇衣,果然是有太多秘密的人。
第34章
谢璇衣自然不知道天牢里的见闻,也无心去回味。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整理好身上的衣袍。
他从姜城回来那一日,皇帝很惊讶。那种惊讶大抵不是平反有功的惊讶。
谢璇衣看在眼里,险些冷笑。
毕竟对当今陛下大不敬是要杀头的,他还不想阴沟里翻船,死在这种桥段上。
前些日在姜城面见城将、拿到新地图后,他和摇光废了好一番功夫,才说动城将调一百弓箭手任由己用。
他在旧地图上找到一处昔日的油料作坊,临近姜城南疆人驻守的区域,侥幸大火攻城得手,血洗城池。
手段有些残忍,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毕竟最早残忍的不是他。
谢璇衣一板一眼地给皇帝老头汇报过工作,看着他强忍着挤出一个笑容,夸他机智,又赐官赐金,一时让他出尽了风头。
他摸了摸身上穿的御赐衣料,眼角冷光一闪。
看上去很有牌面,可他一个见不得光的皇家暗卫,穿上这身人皮,难道真的是恩赐吗?
一旦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这个冒出来的刺头上,那么北斗之人的身份就越发岌岌可危。
等到他真的被人揪出身份,他和撞破皇家秘密的那个倒霉蛋一起,就成了杀鸡儆猴的那个鸡。
有宫女托着小盏从殿内出来,谢璇衣低下头,借着咳嗽的动作挡住面容。
宫女微微行礼道了句“大人”,便走远了。
很快,吴娴也从殿上出来,踩着汉白玉的石阶,拾级而下。
她跟在四皇子斜后方,似乎说着什么悄悄话,不一会就羞红了脸。
两人路过谢璇衣身边时,慢下脚步,谢璇衣礼数周全,“见过四皇子、吴小姐。”
四皇子眼神没有聚焦在他脸上,有些淡淡的,不愿意理他似的。
他还没开口,吴娴就用手指戳了戳四皇子的小臂,不好意思道:“殿下恐怕是觉得谈大人同我说话不妥,有些吃醋呢。”
她笑了笑,从袖口抽出一副请柬。
“娴儿礼数不周,唐突了谈大人,还未亲自到您府上拜会,又唯恐冒犯大人,只得现在补上了。”
“下月娴儿与殿下成亲,还望谈大人亲临。”
一个皇子的侧妃,说话如此卑躬屈膝,饶是谢璇衣想尽了办法拒绝,也不得不先硬着头皮收下,等到过几日再作打算。
三人相□□过头,说了些空话,便各自离去了。
谢璇衣却始终觉得不对,忍不住回头去看。
走在四皇子身后的吴娴手指上缠着亮晶晶的丝线,巧合一般也回过头来,和他探寻的目光撞到一块,微笑着比了个“嘘”的手势,笑意却不达眼底。
谢璇衣恢复如常,回过头迎上殿前的太监,一撩衣袍走上白玉长阶,进殿面圣。
“陛下,谈大人求见——”
大太监尖尖细细的嗓音,隔着店门都一清二楚。
“让他进来。”
这一句是皇帝的。
他嗓音一如平常,有老态,却不疲倦。
谢璇衣进殿时不动声色地给传话太监赏了银子。
这一次的太监,和他从姜城刚回来时瞧见的面孔,又截然不同了。
皇帝太老了,老得疑神疑鬼惊疑不定,恐怕马上就要恶化到刚愎自用的程度了。
他只敢在心里想想,盯着花纹吉祥富贵的地毯眨了眨眼,整理好表情。
皇帝听完他明面上汇报工作的来意,借着叙家常的借口屏退了所有下人。
偌大金銮殿立刻寂静。
沉香袅袅,氤氲在雕梁画栋之间,好似仙境。
“陛下,罪人沈适忻俱已招供。”
他在皇帝面前跪下来,恭顺而冷肃的气魄刹那充斥这具文官的皮囊。
皇帝看着他,眼神似是在揣摩,随后从折子间抽出一份狱卒的记录,一字一句细细看起来。
他没让谢璇衣起,谢璇衣便只能老老实实跪着,哪怕膝盖酸痛双腿发麻,也不能从口中泄出一个音。
随着审阅折子接近尾声,皇帝的眉头逐渐舒展开。他左手抚摸着龙椅上雕刻细腻华美的红木扶手,眼珠子转回,看向殿下长跪不起的谢璇衣。
“起来吧。”
“你做的不错,天玑,”皇帝把折子合上,像是突然来了聊天的兴致,问他,“你可知朕为什么突然对沈适忻下手?”
“属下不知。属下不过为陛下办事,做陛下最忠心之人,尽忠心之事,至于原因,不知,也不应知。”
谢璇衣虽然站起来,却还是低着头,声音像是直接从胸腔里发出来一样,很低沉,听着颇为可靠。
“嗯。”
皇帝点头,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接着查与沈家往来密切那几家,若是有人要出帝京,拦住了。”
“是。”
谢璇衣点头。
他行过礼,刚想走,又回过头来,声音清冷得似是琉璃盏,“陛下,属下斗胆,有一事想问。”
皇帝手上,朱笔吸饱了赤色,笔肚圆润,蓄势待发,“怎么,你想为沈适忻求情?”
“不,”谢璇衣终于在皇帝面前露出一个笑容,很淡,面容却立刻鲜艳起来,“属下想问您,何日行刑。”
“我不想为沈适忻求一字情,我只想看沈适忻死。”
“哈哈哈哈哈,好!天玑果然真性情,你且侯着,莫急。”
皇帝笑得颤身,宽宏大量地原谅了谢璇衣的出格。
大殿里回荡着他的笑声,震耳欲聋,朱笔上落下鲜艳的一滴红,笔墨浓稠厚重,刚好盖住摊开的折子上官员落款。
谢璇衣维持着一点笑,出了金銮殿。
他摸了摸僵住的脸,慢慢蜷缩起手指。
四十五
宫门口,官鹤早早备好车马候着,准备送谢璇衣回新迁的宅院。
宅院也是皇帝那日赏赐之物,谢璇衣想着不住白不住,便吩咐官鹤带人去收拾过,后来探查线索焦头烂额,竟然自己忘了这件事。
又在麻烦旁人,谢璇衣上了马车还有些心虚。
恰好官鹤问起今日殿中见闻,谢璇衣便粗粗讲了一遍,哪知道刚说出“我说,我巴不得沈适忻死”,官鹤就很怪异地“啊”了声。
“领事,您就这么盼着朝中再乱些?”
谢璇衣看他,一脸恨铁不成钢。
“说什么呢,沈适忻是死不了的,皇帝不会任他就这么干干净净地死的。”
“单是抓一个沈适忻,皇帝已经浪费了太多人力物力在其中,要是只为了一个沈家主谋,倒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从他往日杀人放火、划分势力里挑挑拣拣,这些事情细数起来,够沈适忻砍头八百个来回带拐弯的。”
官鹤的表情又变得很奇怪。
谢璇衣低头,摸了摸衣摆上绣着的禽鸟,“拔出萝卜总会带出泥,现在萝卜有了,泥还没洗干净呢。”
就是不知道,皇帝有没有这个耐心一点点抓住了。
这一句他没说出来。
到后面,官鹤只是静静听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眼睛却盯着他抚摸花纹的手,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回到宅院,谢璇衣托下人带了身便服回来,顺便叫官鹤收回巫蛊之事的情报。
许多张颜色、字体各异的纸条汇集在一处,谢璇衣松松挽了长发,很有耐心地亲手研起墨来。
可惜那一砚好墨,还没写几个字,就干了大半。
谢璇衣看完纸条的表情,不似先前那么愉悦。他紧紧抿着唇,把字条一张张在烛台上烧掉。
巫蛊的谣言,是他头脑一热,走出来的一步险棋。
自打他从北漠回来之后,包括在南疆那将近二十日,都一无所获,他屡屡试探,系统始终给出了“未检测到异常”的答案。
他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在这个小世界又过了几个月,现在将要立春了,衣服也越穿越薄了,他的修复进度却始终卡在不尴不尬的数值。
百分之四十五。
一个说多不多,说少又难以忽视的进度。
堵得他如鲠在喉。
所以他不得已广撒网,甚至动用了阕梅几人,散播空穴来风的“巫蛊”传言,期待有官员自投罗网。
然而料想不到的是,反应更大的是民间。
谢璇衣披衣起身,看向门口,下一刻,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官鹤冒冒失失地冲进来。
“领事,附近巷子有人闹事,似乎已经报了官,却迟迟没有人来。”
他说的含糊,听不出具体内容,谢璇衣轻托额头,叹口气。
毕竟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不管也得管了。
“备马。”
骑马的效率远高于坐车,冷飕飕的风擦着鬓角过,掠起他发尾,微微颤着。
坐在马上,谢璇衣抓紧了缰绳制止马冲刺,眯着眼睛看向巷子里的一团乱麻。
他听了百姓七嘴八舌的交谈,勉强明白了缘由。
无非就是街头混混因为铺子的位置起了争执,向寻常百姓勒索,不得手便提刀砍人,有人重伤。
谢璇衣挥了挥手,叫官鹤去把血流不止的受害人抬去就医。
那群混混的目光一下子转移到了谢璇衣身上,古怪又猖狂地笑着,凑过来要砍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生锈的斧头刚落下几寸,就被一柄银红长刃从中接上,不过一个寸劲,染着血气的斧子就像琉璃一般碎裂了。
谢璇衣左手扶着马,黑衣黑发都被风高高扬起,他眯了眯眼,刀尖指着混混。
“来。”
混混怕了,匆忙丢下手里的斧子,带着小弟逃命去。
谢璇衣刀尖慢慢落下,利索地收回刀鞘中。
他自然是赢得满堂彩,一时间也没有人再敢闹事。
谢璇衣却没想到,这件事远不止于此。
他回去的路上,被先前的混混连队堵住。
十几个看起来气势汹汹的大汉挡在他面前,本就清瘦的谢璇衣显得更文弱了。
他没有再骑马,下属也都不在身边,更没有地方报官寻公道。
那群混混狞笑着逼近,似乎是要他好看。
谢璇衣目光缓缓转过,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既然没人,就不用担心秩序。
直接打就好了。
他手中锦衾凭空出世,冷光如电,杀人也如砍瓜切菜,分外利落。
等到谢璇衣停下来,微微喘息的时候,耳边捕捉到了电流声。
还来不及疑惑,他听到系统温柔的电子女声。
“恭喜宿主,异常数据清理进度上升2%。”
昔日他寻遍了各种门路,甚至动用有自噬风险的巫蛊谣言,都没得到一丁点进度提升。
现在,他只是杀了几个混混,进度跳到了百分之四十七。
心里骤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谢璇衣艰难地呼吸,生冷的空气汩汩流入体内,仿佛要连带着五脏六腑一起,浑身冰冷。
是他找方向的敏锐度太差了,还是真的……这个小世界已经濒临崩溃了?
为什么民间已如此乱了?
谢璇衣的头愈发疼痛,在一串混乱的联想之中,有一个词汇在脑海中跃然而出。
起义。
百姓,似乎要反了。
可是问题出在哪里呢。皇家?百官?地方?这是他百思不得解的。
回到宅院里,谢璇衣安排阕梅身边的几个暗卫去收拾残局。
阕梅今日没有带遮脸的面纱,眸光毫无掩饰地看向他。
“公子,您在烦恼什么,可有阕梅能为您做的?”
“这不是您的问题。”她见谢璇衣不说话,拼尽全力联想一番,还以为谢璇衣在烦恼杀人之事,只能如此苍白地宽慰他。
多说多错,人多不可信。谢璇衣闻言只是笑了笑,没再为难她,叫她先去休息。
他要清理异常数据,总不能把所有流民都杀掉,那破解之法……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世家。
谢璇衣眸光停留在状告沈家的消息上,若有所思-
“大娘,您也吃点。”
流民驻扎的溪流旁,谢璇衣一身简谱装束,脸上擦着煤灰,格外狼狈。
他掰开手里的半个糙面馍馍,把大的一半递给身前衣衫褴褛的中年女人。
女人背着一只破旧的竹篓,面黄肌瘦的婴儿裹在其中,睡得并不安稳。
他左手还紧紧抓着一个六、七岁男孩的手,唯恐被人掠去。
目光落在诱人的糙面馍馍上,她下意识吞了吞口水,流露出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渴望。
尽管如此,她依然坚决地拍掉了男孩伸出要接的手,看向谢璇衣时,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孩子,你留着吧,这东西难得。”
这不是谎话。在这一群流徙之徒中,日子一日比一日难过,就连草根树皮都快要食不果腹了。
谢璇衣仍然只是笑,主动上前把馍馍塞到男孩手里,很温和又好说话的模样。
这个举动成功打开了女人的话匣子。
谢璇衣努力扯了扯身上过于短小的衣服,呼出一口白气,拂过冻得麻木的苍白双手。
女人和这一群流民一样,从余城到淮南去,为了去讨一条活路,或是拼了满腔的悲愤,和那些大人物决一死战。
谢璇衣出行走官道、有车马,此番乔装混入,才听到这骇人的消息。
他倒是在帝京呆惯了,以为四年前宫变之后,便真是换了一副太平盛世。
——困难依然在,甚至更多了,柴米油盐一类价格攀升,为生活潦倒的群体越发壮大。
他走之前这样,回来后依然这样。
没有一丝改进,没有一丝扭转,不过是从一个昏聩的掌权人,变成了另一位昏聩的统治者。
如此一想,这个早早辞官游荡的沈父,他是不得不见上一见了-
“你们谈大人,可还好?”
今日帝京天清气朗,连带着天牢内明亮不少。
趁着狱卒放饭,沈适忻压着嗓子问。
他已经许多人没见过谢璇衣了,不知他有没有过度操劳,有没有被人刁难。
“还想着谈大人呢?”狱卒一脸不耐烦,连饭碗都放得极响,听着几乎是摔在地上的,“谈大人亲自下淮南了,别想他多逍遥了,你便在这牢房里等死吧。”
淮南。
这两个字在沈适忻心上攀了一圈,有说不出的错愕。
谢璇衣说走就走了?
为什么。
第35章
狱卒来得急促,走得更是迫不及待。
手刚放下饭碗,一双脚却像连脚尖都舍不得转过来一样,朝着后方错了几步。
沈适忻适应不了天牢中的食物。
如果它们还能被称为食物。
不过是些极其难以下咽的冷糠和厨余菜根,甚至是他从没见过的。
他已经许多日没有正常进食了,平日里不是盯着那一处下雪的天窗,就是闭目养神。
他尽情幻想过自己会死,但理智知道不会。
只不过选择权在谢璇衣手上。
如果他放过那几个最后的亲信,留下他们的命,那么他策划的劫狱就会照常运行。
沈适忻闭着眼时,青紫的血管在薄薄的眼皮下格外显眼,一张脸又白得没什么血色,在阴惨的天牢里,倒真像是修罗道里爬出来的恶鬼了。
天牢远处,隐隐有脚步声在狼吞虎咽的进食声中穿插着,格外突兀。
脚步一刻不停,冲着沈适忻来。
靠近时,才能看到,来人身形窄小,手持一盏狱卒常用的防风烛台,身披兜帽。
兜帽完全盖住了来人的面颊,沈适忻盯着,眯了眯眼。
“主子。”
女人静了静,摘下兜帽,低下头代替行礼。
沈适忻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阕梅,他收下了。”
“是,主子,”阕梅隔着栏杆,很小声地快速道,“谈公子身边没有什么姿态过分亲密的人,来往密切的只有两人,或许只是同僚与手下,主子不必过于在意。”
“谈大人接了圣旨,即日远调淮南,车马昨日便已启程,此行仓促,看来另有隐情。”
一口气禀报完收获,阕梅又很微妙地压低了一点声音,说不出是心虚还是迟疑。
“至于痕迹……属下并未在谈大人手指上瞧见任何痕迹。”
沈适忻抓紧栏杆,猛然道:“没有?你可看仔细了?”
阕梅没有为气势折腰,诚实而谨慎地摇了摇头,发丝跟着轻晃,“千真万确,属下看过多次,若如您所说,有一道边缘明显的白痕,那应当很好分辨的。”
沈适忻抓在栏杆上的手一点点失去力气,最后彻底松开,骤然脱力砸在稻草堆上,发出“啪”一声脆响。
阕梅低着头,“主子,这是很正常的,您亦是习武之人,应该晓得。”
“若是长久不练剑,恐怕下次再想活动,连如何握剑都会忘记,又何况是硌出来的痕迹。只消三四年,就会不复存在了。”
她这话无疑是在沈适忻心口上割出一道新伤。
他看着套在手指上的银色,眉眼间的哀伤和温柔几乎满溢。
在狱中几日,他连手指都消瘦不少,本就松松套在指头上的戒指,现在更不合适,几乎只是提起手腕,戒指就能从第二处骨节上直接滑落。
他最后一次见到谢璇衣戴那枚戒指,是六年前。
那时候,他第一次对谢璇衣说出最恶毒的咒骂,讽刺他卑贱,之后便像是江河水开了闸,源源不断。
沈适忻适应说出这种贬低,谢璇衣却不能。
所以从那之后,他就没有戴过戒指。
那满打满算,谢璇衣戒痕彻底淡化消失的日子,也不过宫变那日后的几月。
原来谢璇衣早就心思,却还是捧着那颗行将就木的心与他虚与委蛇。
如果他没有因为对方的容忍有恃无恐,甚至他能早一点回心转意,也许现在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也只是也许。
现在他连说出那个“也许”的机会都不曾再有了。
“主子,关于坊间,”阕梅看着他没有表情,独自消化了一阵,才敢大着胆子咬牙道,“真是越发乱了,官府派出的人马已经应接不暇,每日伤人的、互殴的人数都在骤增,每况愈下,恐怕等到那日不远了。”
“……也有人在谈论您与‘巫蛊’的事情,痛骂您诅咒永朝早亡,不配为人臣子,就该早日极刑处死。不过这些人说这些话,自然也是别有所图,您莫要放在心上。”
阕梅看着眼前的男人。这是她第一次用俯视的视角,看这位从前从不近人的主子。
她被沈适忻收留的时候,不过十四岁,混在乞丐堆里,连口饭都吃不上,那时候沈适忻像她这样俯视她,问她想不想吃饭。
她当然想,所以她跟上了沈适忻。
也从此过上了啖人骨血的日子。
可她也确实未曾见过男人如此落魄的时候。
她还想找补几句,把话说得漂亮些,沈适忻却已经作出了回答。
他只是“嗯”了声,一字未出。
阕梅的补充都卡在喉咙里,无话可说。
他们都不是还会为漂亮话喜悦的年纪了,自然也没有粉饰的必要。
“主子,您藏好,若是有机会,等不到属下,您可以强行杀出去。”
她从斗篷内侧取出一把形状漂亮的小刀,从缝隙里塞给沈适忻,之后来不及说什么,就匆匆离去。
沈适忻始终看着手上的戒指,情绪不知为何翻涌,竟然堵得他有想落泪的冲动。
为什么总要这么迟,为什么只有谢璇衣彻底失望他才会回头,为什么他会让谢璇衣重蹈母亲的覆辙。
谢璇衣的戒痕消失了,没关系,可以留在他手上。
沈适忻几乎疯魔一般,想要把戒指固定在手指上,却又担心捏得变形,抓心挠肝,胸口里像是燃着一团野火。
为什么,为什么他连套上的几乎都没有。
不可以,他必须要留下痕迹,足够清晰的痕迹,好让他记住,他做过的那些不堪之事。
沈适忻从地上捡起那把刀,单手用力一别,褪下玄黑的刀鞘。
小刀的刀刃是很浅的灰黑色,在本就不充足的光线下格外冷肃。
沈适忻右手抓着刀柄,不管不顾地压在中指的第二处骨节后,用力割下。
鲜血如注,他却不甚在意,很快落下第二刀。
第三刀。
第四刀。
最后连刀尖刮在骨头上的声音都隐约可闻,令人牙酸。
没关系,戒指的痕迹留不下,他可以自己来。
若是结痂了,就再次挑开,重新染上血腥,他要连绵不绝的钝痛提醒自己,他是谢璇衣亲手处以极刑的罪人,他罪孽滔天,不可饶恕。
沈适忻脸颊上沾着几滴温热的液体,光线太暗,瞧不出是血或是眼泪。
他紧紧盯着从伤口处不断涌出的血,虔诚地将戒指穿回手指上。
伤口深可见骨,狰狞外翻的皮肉阻挡住了戒指的脱落。
他看着,皱了皱眉,身手擦掉戒面上蹭到的血渍,却永远擦不干净,曾经只是微微黯淡的戒指现在一片狼藉。
他的血竟然这么脏,怎么会这样。
这么脏,怎么行呢。
他发了会愣,把整只左手按进那只新送来的冷水碗里。
细细密密的痛像蚂蚁在啃食着伤口,一点点吮吸掉最后的生气,沈适忻却觉得无比宽慰。
手从碗里抬起,淋漓带着水滴,他努力抬起手,镣铐脆响。
在微弱的天窗光线里,戒指上挂着浅粉色的水滴,伤口可怖,深可见骨,竟然和戒指是相似的颜色。
就似是把那一份情愫尽数熨帖进骨头里,再也拆不走了。
沈适忻唇角的笑意浓烈不少,本就病态的俊秀面容格外惊心动魄。
竟然连眼角小痣,都要在恍惚中误认作溅上的鲜血。
原来戒痕这么好得到,只要一直暴露着骨头的模样,他就能一直看到了。
这下戒指也不会再掉了,他也有自己的戒痕了,他会永远留下它,当做一份纪念留下。
他会惩罚自己,一辈子有愧于谢璇衣,一辈子心甘情愿地当一个耻辱柱上的囚徒。
终死不得再有回首。
第36章
下淮南的流民队伍庞大,一行人稀稀拉拉行了多日,跋山涉水。
路上有许多病倒的人、饿死的人,零零散散,最后异化成了一片蚂蚁大小的黑点,在眼底留下一个并不鲜艳的影子,便匆匆逝去了。
谢璇衣跟在人群里,裹紧打了补丁的素麻衣,抬头看去。
官鹤的鸟不远不近地盘旋在天上。
而官鹤一身官服,饰以简单易容,端坐在马车中,眉眼冷肃,倒真有几分高官做派。
他看向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一点绿意也无。
由他穿着官服,坐自己的马车,这是谢璇衣的安排,官鹤心存疑惑,却也没有反抗。
因而也并不知道谢璇衣正在流民堆里受苦。
马车的速度远远快过步行,官鹤抵达淮南,没瞧见谢璇衣,便先找了家客栈休息。
谢璇衣则不紧不慢,平日里有人搭讪试探,便装出一副怆然无助的模样,嗫嚅着说不出几句话来,渐渐地,也就没什么人再有同他搭话的心思了。
绝大多数时候,这支来路不正的队伍都是沉默的,偶尔会有草鞋鞋底擦在石头上的沙沙声,会有孩童被捂住的啼哭声,也有人倒地的沉闷响声。
他只是看着,连那位曾经帮过的大娘也不怎么搭理。
是,他是能从系统空间里换出足够的食物,请这些饥民吃一顿饱饭,可之后呢?
所以一开始,就最好什么都不表现。
临近城门时,谢璇衣慢慢落在队伍后面,一副忍饥挨饿到极点,快要撑不住的虚弱模样。
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多数人沉默地看着他,沉默地绕开。
等到人流已经彻底远去,谢璇衣慢慢从树底下站起来,清了清嗓子。
“系统,兑换一身便服。”
等到他整理完进城后,却发现城中的情况远比他想的要好。
没有外面炼狱一般的惨状,商贩、书生、妇孺,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穿梭,吆喝声此起彼伏。
甚至比他曾经见过的帝京还要繁华。
谢璇衣从人流里挤过去,默然地看着周遭的环境。
官鹤留的地址并不难找,店头的旗也显眼,他很快寻到大堂。
和官鹤交换完信息,谢璇衣手里摩挲着茶杯,一时没有说话。
他明面上是被皇帝派出来查办,其实是为了斩草除根,用沈适忻的命换沈老爷那老狐狸出洞。
只是这一路所见让他很难不怀疑。
真的能办到吗?
算了,不想那么多。
谢璇衣喝了口茶,呼出一口热气腾腾的气。
“官鹤,你对我了解多少。”
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官鹤呆了一下,张了张嘴,半晌才“啊”了一声。
“领事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怀疑那老东西不会说实话,”谢璇衣看过去,视线从官鹤身上滑过,落在更远处的杯盏狼藉,“人,总要留两手准备的。”
更何况,他是不会忘了皇帝老头那些心思的。
他一直希望自己死,又怎么会轻易放过自己。
官鹤的面色有些不自然,垂下眼,眼睛上遮住疤痕,看着还有些不适应。
他整理了一下措辞,把了解的都讲了出来。
“……够吗?”
谢璇衣点头,松了口气,同时还有几分庆幸。
官鹤对他的了解甚至比他自己还多。
等谢璇衣休息一阵,填饱肚子,便由官鹤递过拜帖去。
自从沈老爷乞骸骨还乡后,沈家人迁到淮南一代,靠着为官的门路和基业经商,多做些茶叶、草药贸易,几乎垄断了这一带的经济作物。
谢璇衣不远不近地跟在官鹤的马车后面,一路上见到的药房少之又少,想来原因在此。
到了沈府,官鹤面色如常,由门人报了信,引着到了前厅落座。
谢璇衣则从无人的角落摸过去,躲在厅前的死角处,靠着半开的窗子偷听。
“……不过是来淮南查办些琐事,蒙受沈老爷这番招待,下官实在惶恐,恐怕担不起老爷这番厚爱。”
官鹤推辞了一下,无比惋惜地看着杯中漂浮舒卷的茶叶。
茶汤颜色澄净,香气扑鼻,显然是好茶。纵然官鹤不懂茶,却也能看出这茶质量不差。
谢璇衣在厅外听到,默默查了下系统。
一两竟要三十余两银子,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早猜到沈家赚钱,却没想过是此等暴利。他当沈老爷是看到前朝势力纷纭,恐怕牵连自己,才早日告老还乡。
没想到是靠着沈适忻抓稳了淮南这一块肥肉,想要弃卒保车了。
屋内的谈话还在继续,两人的寒暄过分公式化,官鹤也不是会主动挑话头的性格,不过借着帝京近来琐事聊了一通,再言语,便显得有些苍白了。
谢璇衣听着正无从下手,却听屋内,一人的茶杯轻轻放下。
沈老爷声音苍老,含着些沙哑,却像是一把钝刀子。
他叹了口气。
“谈大人,或者……该叫您谈大人吗?”
“越庖代俎,伪装朝廷命官探听消息,可是死罪。”
“如此,便由我这个昔日老臣,来替陛下先斩后奏吧。”
沈老爷面色一沉,胡子下的嘴角微微上扬,“来人啊,拿下他。”
屋内的动静乱起来,谢璇衣眉头紧锁。
不会,官鹤没有任何纰漏,为什么沈老爷会这么笃定。
又或者,他根本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也并未发现他不是真正的谈素星。
他只是想置自己于死地罢了,竟是阴差阳错拉了官鹤这个替罪羊。
正此时,屋内传来刀子贯穿皮肤的刺耳声响。
谢璇衣闭了闭眼,握紧倏然出现的刀,从侧面窗子翻了进去。
沈老爷还在欣赏着官鹤被人围堵,自信过头,没料到身后越靠越近的人影。
直到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微微晃了一晃。
家丁惶恐叫道:“老爷……!”
冰凉的刀刃这才贴近沈老爷的脖颈。
“沈老爷慧眼,猜对了。”
“下官倒是有几句话想问您,不知道老爷了解多少。不如移步安静之处,好好聊聊,也给下官解解惑。”
他冷着脸,语气带上威胁。“只您,与下官,二人。”
第37章
一时间,连要去围堵官鹤的家丁也手足无措,站在原地,目光在谢璇衣与沈老爷之间游离,一时不知作何举动。
有一个身材壮硕些的家丁一咬牙,像是要冲上来撞掉谢璇衣的刀,却还没抬出步子,已被官鹤从背后一刀洞穿心脏,面色悚然地倒在地上。
官鹤蹲下身,脸色从未这么阴沉过,一用力将刀拔出来,滚烫的血溅了一脸,顺着脖颈流下去。
他垂着手,握着匕首,扫视了一圈。
“谁还想动他?”
刚刚还只是手足无措的男男女女立刻惊惧起来,抽气声四面八方,一时只有后退,无一人敢再上前。
谢璇衣依然维持着威胁的姿态,意外地朝官鹤挑了挑眉,没料到对方还有这么帅的举动。
官鹤欲言又止。
有了官鹤动作在前,谢璇衣的绑架变得格外顺利。
他刀刃贴近一寸,锋利的冷铁在沈老爷的皮肤上留下一条红线似的痕,意有提醒。
“好。”
沈老爷疼得“嘶”了一声,只得答应。
两人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前一后出了前院,到了不常有外人来的卧房外。
外厅有红木圆几一张,圆凳四只,谢璇衣倒别上门,将刀收回刀鞘,也不等那些表面礼数,自顾自坐下。
“沈老爷,城外现在什么情况,您应该不会不知道吧,”谢璇衣指尖敲了敲桌面,一手扶着刀撑在地上,“饿殍遍地,灾民横行。”
沈老爷怪笑一声,“有所耳闻,怎么,谈大人今日来这一出的目的,莫非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知道就行。”谢璇衣也笑,没有接话。
他展开一张信纸,铺在桌面上,“沈老爷看看吗?您引以为豪的独子,都做了什么事。”
沈老爷只是看了一眼,眼里流露出几分轻蔑,把信纸重新放回桌面上。
看来沈家在京中的眼线比他预料的还要多。
谢璇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老爷的神态。
“引以为豪?”沈老爷摇了摇头,没有一点被人威胁的自觉,甚至还从茶壶中倒了半杯茶,朝谢璇衣推过去,“我以为谈大人看得明白,没想到与那群酒囊饭袋没什么区别。”
谢璇衣没有一点被骂了的愤怒,反而抬眼,“哦?”
“既然不是引以为豪的好儿子,又何苦留一个蠢材在前朝,不担心会牵连沈家?”
沈老爷看向他,又看了看那封信,最终只是摇头,“当然不会。陛下要做的只是杀鸡儆猴。沈家这些年安分得很,与沈适忻也毫无往来,谈大人莫非觉得,您的陛下有三头六臂,能同时维系住王畿与边镇的稳定?”
他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珠里看不出一丝情绪,抬头纹深邃,显得格外精于算计。
他似乎毫不忌讳将这些揣测圣意的话说给谢璇衣听。
谢璇衣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平淡得仿佛事不关己。
沈老爷看了一会,倏然笑了,紫红的嘴唇扬起,干裂渗血。
“你和那个孩子不一样,怪不得沈适忻会这么在意你。”
谢璇衣不作声,茶水也不喝,任由它静静地放到一片冰凉。
“当年的谢家,有个蠢孩子为沈适忻掏心掏肺,最后惨死。哪怕那孩子死在沈适忻面前,他也没有一丝动摇,”沈老爷啧啧两声,似在感叹,却只是一番贬低的评判,“你可知此事?”
“不知。”谢璇衣摇头,桌下撑着刀的手却不自觉握紧,暴露了真实想法。
沈老爷看他,“也是,谢家小门小户,本就没什么知晓的必要。”
“谢家那孩子死不死,与我无关,但沈适忻的表现,我很满意啊。”
他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不少。
“沈老爷,这与我的问题无关了吧,”谢璇衣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睫毛轻颤,“我似乎只让您看信。”
沈老爷没把他的威胁当一回事,只是笑,斜阳被窗户阻隔,房间内有些昏暗。
“我的药,很有效呢。”
“药?”
谢璇衣皱起眉,重复了一遍,在心里呼唤系统。
查询异常。
系统的探测结果很快在他闹钟回荡起来。
没有异常。
沈老爷的行为没有异常,也就是早在四年前,甚至更早,他就在这么做了。
“兰娘的药,真是好用,也不枉费我费尽周折娶了她,”沈老爷语气得意,“沈适忻的娘出身鬼医世家,族中各种操控人心的药方代代相传,终于被我拿到。”
“既然是她家的药,我便先用在她身上。”
沈老爷对自己所说的话毫不在意,像是在讲述游玩见闻一样,冷漠,却又有几分炫耀。
“我告诉她,我从不爱她,她得了怪病,需要一直吃药,否则我永远不会爱她。于是很快,兰娘便疯了,可她疯得太无用了。”
沈老爷摇了摇头。
“所以我选择了她的孩子。”
“我告诉沈适忻,他的母亲不爱他,这个疯女人会想尽办法从我身边夺走他。”
“他一日三餐里都有我下过的药。”
沈老爷顿了顿,喝了口茶水,盯着杯底的团花纹,似乎还在回味往昔。
“我也曾担心他会像兰娘一样,彻底变成一个偏执的怪物,可他没有。他比兰娘成功得多。”
“就是可怜谢家那孩子,在我物色试验品的时候,主动撞了上来。”
他语气里毫无一丝惋惜之意。
“我告诉沈适忻,他不能对旁人好,否则那人便会恃宠而骄。”
于是那时候的沈适忻,便真切地相信着他的父亲,他“成长”的支撑。
也许在学府收到谢璇衣的示好时,他也曾经意外过,曾经想用少年人的善意回报过,可却被父亲“矫正”过来。
所以他也只是以冷漠和忽视回敬。
谢璇衣思绪飘远。
又或许,沈适忻的母亲也有清醒的时候。
或许会看着当年乖巧的孩子变得冷血无情,绝望痛哭,又被已经扭曲的沈适忻当做她“疯的彻底”的证明。
说来也是巧,谢璇衣讥讽地笑了笑。
一个从未见过阳光的人,曾经爱上乌云,这何尝不是一种命运的玩笑。
可这妨碍他恨沈适忻吗?
谢璇衣心里怅然。
大概并不妨碍。
乌云背负的雨,凭什么要全部落在一个过路人身上,他又何罪之有。
“沈适忻学得太好了,”沈老爷的声音把谢璇衣拉回现实,“他甚至打动那孩子,替他挡下一箭,否则怎会有让我发现他天赋的机会?说来我还要感谢谢家那孩子呢。”
谢璇衣声音发紧,“沈老爷,你就没想过自食恶果的那一天?就没想过沈适忻会脱离控制,或者彻底变成一个疯子?”
“不,他活不到那一日的。”
沈老爷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唇角的弧度里满是自信,几乎能让人想象到他当年义无反顾选择新帝的姿态。
“这么多年,我的药未曾断过。他会一日比一日疯狂,或死在刺杀里,或被那位陛下杀掉,即使他时运极佳,躲过天灾人祸,这些年的药,也足够他死在而立年前。”
“听说沈适忻前些日子重伤,还要□□,恐怕一腹的内脏都要搅碎了。看来已经疯得彻底了。”
“何况这些年来,他也不是我唯一一个猎物。”
“是陛下吗。”
沈老爷没说话,不肯定也不否认,唯独神秘地笑了笑,有说不出的畅快。
谢璇衣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深吸了口气,一时间说不出话。
他现在憋着一腔的愤恨,既不能说,也不能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无力。
他要恨的罪魁祸首是沈老爷,可他不能动手,他名义上的上司要留他活口。
直接造成他身心受创的凶手身陷牢狱,甚至也是疯子的牺牲品。
他的任务进度迟迟提不上去,甚至连一点成型的思路都抓不到,一团乱麻。
他早就应该赌上全部身家,放弃这次修补任务的。
凭什么,要让他一个受害者这么晚知道这一切,还无从改变。
他为什么总被一层又一层的弥天大谎包裹着。
谢璇衣长长吐出一口气,别过脸去,强硬地遏制住心底的一丝异样。
他不可以。他又有什么资格替四年前的自己原谅沈适忻。
他忍住一片头晕目眩,一手极力撑住桌子,勉强稳定下心神,看向沈老爷时,语气难以控制地变得阴冷。
“这些,与我问的有关吗?”
“沈老爷,您该不会真的以为,我不能动手吧。”
“当然有关,”沈老爷只当他是因为自己的炫耀而不耐烦,并不放在心上,甚至有闲心拍了拍衣摆上的灰,“我做了这么多,没人知道怎么行呢,去吧,去告诉你的陛下,让他派人来捉我。”
谢璇衣不接话,他便很有耐心地追问一句,意有挑衅:“怎么不敢?”
“这些,即使我已经挑明了细细道来,恐怕谈大人您,也捉不到我分毫证据。”
“所以谈大人,连这些事您都抓不到证据,又要替陛下‘查办’什么呢?”
沈老爷恢复了先前滴水不漏的笑容,等着谢璇衣灰头土脸地撤走。
他话语里的炫耀之意实在太重。
谢璇衣在他激励夸耀的时候稳住呼吸,努力平静下心神,避免情绪被对方觉察。
待到彻底无波无澜,谢璇衣便从佩袋里取出两张抄录,压在茶杯下。
“是,沈老爷都这么说了,我自然是查不出这些证据。”
“但是沈家这些年应当在淮南购置了不少田产吧?”谢璇衣话锋一转,“据我所知,不少淮南一带的流民,是举家上下都走投无路了。”
“据我所知,您一年之前开始在淮南兼并土地,凭一己之力抬高地价租金,却极力压低佃户收成,倒逼百姓南下,这应当没错吧?”
外面一直没什么动静,静悄悄的,两人对峙间,似乎隔绝了天地。
“不过大家族敛财之法,的确下作了些,却也合乎律法,怎么,谈大人要从此处治罪?”
看着谢璇衣负隅顽抗,沈老爷几乎要笑出声。
不过如此。
“确有此事便好,”谢璇衣颔首,“那一连三年洪水作祟,南面官道堵塞,东南庄稼北上昂贵,沈老爷也应该知晓?”
沈老爷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道:“当然。”
“既然如此,沈老爷对于抬高地价租金的理由,又为何会是‘庄稼丰产’?”
“淮南受涝灾并不严重,却也并非毫无影响吧,沈老爷竟能逆天而为,致庄稼大丰收?”谢璇衣勾起一抹冷笑,低头看了一眼纸上的小字,“不如请沈老爷北上帝京,好好与陛下道一道这改天换命一般的丰产之法。”
这些消息自然是他在流民堆里听来的意外收获。
至于那两张纸,则是他与那位大娘要来的废弃地契抄录,虽然抄录并无效力,但是作为证据,自然也足够了。
“沈老爷,只此而已吗?”
“淮南与东南官道设卡,您利用沈大人前朝运作,扶植吴氏亲信任职,从中谋获的好处真是不少吧?”
“可惜,您大概还不知道,吴家已然倒戈,吴娴姑娘可真是有双见风使舵的慧眼。”
沈老爷面容有一丝抽搐,谢璇衣慢慢将两张纸收回去,面色冰冷地与他对峙。
“我先前便说过,不过沈老爷贵人多忘事,那就再问一遍,您做这些事,就没想过自食恶果的那一天?”
门外骤然喧嚣声起,谢璇衣在厅中与他对话时,已有昔日沈适忻带给他的暗卫在城内张贴讯息。
此刻沈家之外沸反盈天,万人唾骂,群起而攻,几乎要撞破沈家的院墙。
谢璇衣站起身,刀鞘一提,挑掉门上的横阀。
他那张脸映在沈老爷杯中的茶水里。随着沈老爷的仓皇起身,水里的脸被波纹撞碎成一片片。
沈老爷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清他。
又或许他从未看清,他一直把谢璇衣看得很轻。
眼见已经无力回天,沈老爷转身,用力搬起一只大花瓶,直直向谢璇衣砸过来。
谢璇衣刚要扬刀去拦,身后一把匕首已经飞过来,力道极其狠戾,瞬间洞穿沈老爷的腹部,将人整个钉在身后柱子上,动弹不得。
他吃痛松手,花瓶骤然摔碎在地上,溅起的瓷片划过谢璇衣的颧骨,渗下一滴艳红的血,比眼泪更刺目。
有人从门外走进来,一身华服上染透了血,看向谢璇衣的时候,面色全不似先前。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却是头一次没向谢璇衣行礼,而是悬停在身前。
“领事,把刚刚的证据给我。”
“我还不想对您动手,闹得太难堪。”
第38章
闻言,谢璇衣猛然回头,一双眼中满是意外地看向来人。
官鹤和他隔着几尺距离,不远不近,对视着,那副神情烙在谢璇衣视网膜上,陌生得可怕。
“领事,你躲不掉的。”
谢璇衣的沉默在官鹤眼里,便彻底成了拒不配合的象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靠近谢璇衣,他分明是占领了制高点,却像是心里有鬼,不敢直视谢璇衣的眼睛。
而在这之间,谢璇衣比他平静得多,除去最初挑破窗户纸的惊讶之外,并没有其他情绪。
官鹤内心瑟缩着,却还是欣慰的。
外面有脚步声,沙沙响着,官鹤一个眼神,便停步在门外。
他转回头看谢璇衣,装作为难,似乎是将选择权放在了谢璇衣手里,“领事,外面来的一半是百姓,一半是我的人,是您看清些,把那几张证据拿给我,留自己和那些流民一命,还是……”
他顿了顿,隐藏掉过分直白的话,无奈地笑了笑,“……不过皆在您一念之差。”
沈老爷眼珠惊惧地转,血顺着华贵的布料滴在地上,逐渐成了一小片鲜红的湖泊,点缀在灰黑色的地板上。
湖泊倒映出官鹤几乎要掩盖不住的情绪,也倒映着谢璇衣过于平淡的面色。
“领事,”他又重复一遍,语气几分滞涩,“念在昔日情分,我不想伤你。”
“谁让你来的,”谢璇衣不回答,只是看他,将那几张炙手可热的薄纸攥在手中,像是抓着一烛炽烈的火,“摇光?”
他自顾自摇了摇头,否定了想法,“不,应当不会是他。”
答案呼之欲出,谢璇衣没有挑明。
“你为什么想要这份证据,这件事直接勾连的只有我与陛下,分明与你无关。”
官鹤拧着眉,刚要解释,一道生硬的女声冷哼,打断了还算和平的场面。
“官鹤,你还问他干什么,直接杀了,从死人身上摸便是了。”
门外水泄不通,环伺着一方小小前厅,唯独一个身形强壮高挑的女人走进来,把玩着手上的飞刀。
她一只眼珠是很黯淡的灰色,另一只却黑得吓人,头发摆动间,能看到脖颈侧面恐怖的瘢痕,偏偏口脂与蔻丹都涂得一丝不苟。
于是整个人瞧起来异常割裂,像是一具被东一块西一块拼起来的木偶人。
女人把飞刀高高抛起,又伸手接住。
她站得离沈老爷太近,对方一挣扎,血液便溅到女人的脚上,灰色的鞋晕开一片不和谐的红。
在沈老爷恐怖的目光里,女人飞刀刺了过去,钉住了他的手腕。
女人选择的关窍细致,不似外行,他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却没出多少血。
她站在官鹤身边,几乎快和对方一样高,见官鹤看着自己没有动作,女人凤眼一挑,恶狠狠地看向他,“看我做什么,杀人啊,抢啊,别撞得多无辜,杀人越货的买卖,你比我清楚得多。”
“我……我想和他聊聊,”官鹤深吸一口气,从女人身上收回视线,眼珠一转,看向昏死过去的沈老爷,“你先把他带走。”
女人抠了抠指甲上干涸的血,欣然应允,“行,我只给你一刻钟,一刻钟之后,要么证据拿出来,要么你和他一起死。”
她的尾音是上挑的,和吴娴有些相似,偏偏两个都是极为狠心的人物。
谢璇衣冷眼看着两人的交谈,好似把自己当做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那样随意。
女人一把抽出官鹤的匕首,信手一抛,砸在茶几上,晃了两下,声响可怖。
她拽着沈老爷的头发出去了,临走时还警告似地瞪了官鹤一眼,伸脚钩上了房门。
“砰”一声,房门在谢璇衣身后关闭了。
谢璇衣看了一眼桌面上染血的刀,换了一处坐下,看着仍然站着的官鹤,反客为主。
“怎么不坐,你不是说要聊聊?那便聊吧,最好把什么都聊开。”
官鹤拉开凳子坐下,“你怎么不惊讶。”
“我惊讶,我怎么会不惊讶”谢璇衣唇角弧度柔和,“可是惊讶能怎么样,倒不如想想,怎么从这位开阳大人的得力干将手中活下来。”
“这才是要紧事,你说对吧?”
官鹤不作声,谢璇衣身子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托腮歪头,语气像是聊起一个稀疏平常的故事。
“这么瞧来,倒也不奇怪了,开阳为什么能抓到沈适忻的把柄。”
“我先前还觉得他不能这么笃定,如今看来,倒是你为他提供了不少关键证据。”
官鹤欲言又止,不知道怎样开口。他手指抓着桌子边缘,像是重新回到面对谢璇衣时沉默又局促的时刻。
“你既然知道了,就把证据给我,今后,今后你便当做不认得我。”
谢璇衣换了一只手撑下巴,目光探究,“不过你为什么这么尽心尽力地替他做事。”
“不为什么,只是一命还一命,”他摇头,“领事,别再问了。”
谢璇衣闭上眼睛,半晌轻声问他:“你当真要这么决绝吗?”
“领事,你在拖什么?你还觉得能等来谁呢?”官鹤似乎觉得好笑,轻声笑了笑,却还是解答了谢璇衣,“迫不得已罢了。”
“又或者,领事,你该不会喜欢沈适忻那个疯子吧?”
谢璇衣扯出的笑容很是冷漠,鬓角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无风自晃,“你为什么会在意这个?”
官鹤只当他是默认,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在桌面上刮出几道粉屑,语气里还有隐隐的不甘与绝望,“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了那么多都比不上他,为什么你会在乎他,你从来未曾过问过我。”
“难道我做的还不够吗。”
“不,”谢璇衣站起来,看着窗外的盛况,“我不爱他,也不爱其他任何人。”
“喜欢一个人这种事,太费心思,太磋磨人。求不来长相厮守,也没有相互折磨的必要。”
“多喜欢叫爱,多讨厌算恨,这都是太难定义的话语,我勘不破。”
得到了全盘否定的答案,官鹤还不死心,也一拍桌子站起来,语气里有隐隐可以察觉的焦躁。
“你把证据给我,我有药方,能帮你治沈适忻的疯病。”
话音一落,他才发现谢璇衣看他的眼神里有些奇怪。
“我不在乎你的药方,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这么执着,这和你的利益完全无关。”
官鹤一咬牙,“因为开阳领事想走。”
他说完,才发觉失言,连忙住口。
走?
谢璇衣在心里回味一番,说不出个所以然,更猜不透所谓的走是何意。
正此时,天上一声猛禽尖利嚎叫,风声猎猎,正朝着谢璇衣俯冲而下。
是曾经负责谢璇衣和官鹤信件交往的鸟。
此刻却是听了主人的命令,尖着鸟喙,要置他于死地。
官鹤终究还是听信了那女人的话。
真到了这一刻,谢璇衣心里竟然是平静的,他抽出长刀挡在深浅,抵住鸟的俯冲,随后一个闪身,转到官鹤身侧,禽鸟没料到他这一出,直冲冲对上了官鹤的面门。
尽管禽鸟扑棱着翅膀极力减速,却还是撞到官鹤身上,尖锐的鸟喙穿透他一侧锁骨上的肌肉。
官鹤被撞得失了神,摔倒在地,一时挣扎着起不来。
谢璇衣慢悠悠走过去,晃了晃他手里的宣纸,明知故问。
“你要的是它们吧。”
“啪”,火折子的盖子摔在地上,轨迹不规则地滚了几圈,停在拱形的桌腿边。
火舌明亮,炙烤着干燥的纸面。
官鹤眼睁睁看着那三张纸在他面前化作齑粉,手一捻便碎得到处都是。
“现在没有了。”谢璇衣笑了笑,拍了拍手上的灰。
外面的女人目睹了一切,正要愤怒地冲进来对谢璇衣动手,流民之间却骤然惊起一阵骚乱。
谢璇衣也侧耳去听。
流民的话语东一句西一句,他勉强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城门被官兵堵了,严格管控出入。
那女人显然也意识到什么,拧着眉毛抓着一个瘦小的男人,飞刀抵在他脖颈上,威胁道:“那群官老爷说什么了?”
男人哆哆嗦嗦,“说,说,说要彻查什么,什么巫蛊的遗祸,要全城搜查。”
女人丢小鸡仔一样丢下他,无声骂了句,随即目光锐利如鹰隼,盯着屋内两人。
“别管什么证据了,先走!”
谢璇衣也被迫加入到开阳手下这只队伍里。
前面,官鹤低声对女人说了方才的结果,被女人一脚踹倒,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谢璇衣远远在后面看着,叹了口气。
“系统,重构本地数据。”
随后,几张与证据一模一样的纸落在他手心,任谢璇衣本人对比,都分不出谁先谁后。
他看着纸,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装回佩囊。
他拖了那么久,无非是要把这些纸存档。
好在重构几张纸的积分很少,否则他也不会选择这么肉疼的办法。
只是现在……要考虑的问题似乎不是这个了。
谢璇衣的脚步慢下来,眼睛微微眯起,盯着远处来者不善的一队侍卫。
侍卫各个披坚执锐,显然是为几人有备而来。
第39章
“站住。”
为首侍卫高喝一声,嗓音粗粝。
“何人行色匆匆,鬼鬼祟祟!”
见状,几人急匆匆止了脚步,女人亦是神情戒备,手中飞刃嵌在指间,寒光一瞬,隐隐凛冽。
“给我搜,”侍卫皮肤粗糙黝黑,眼皮微微下垂,遮住眼里光芒,三白眼显得人格外不好说话,“这几人遮遮掩掩,显然有鬼!”
谢璇衣瞄了一眼一旁几人。
他当然巴不得几人翻车,但是他身上也禁不起搜。
先前叫几个手下去散播的巫蛊祸端,他还留了一只娃娃在身边,为了防止混入细作,一直带在身上。
更何况还有北斗的信物。
前者搜出来,也不过一顿刑罚,若是北斗被昭之于天下,恐怕他十八个脑袋都不够砍。
他向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几人身前,皮笑肉不笑。
“小兄弟,误会了。”
谢璇衣从腰间取下腰牌,在侍卫们眼前晃了一圈,“不过办些事罢了。”
那人神色并未缓和多少,客客气气抱拳,道了句“谈大人”,便再无客气。
“无意冲撞大人,只是小人也是奉命行事,不过简单检查一二。”
谢璇衣维持着客气的表情,心跳却不自觉加速,“本官也要……”
“你们要搜的人是我,”官鹤打断了谢璇衣的斡旋,侧眸瞥了他一眼,第一次用散漫又不屑的语气说话,“找这个吗?”
他指尖赫然夹着一只草编娃娃,外形潦草,用细细的红线捆着,表情似哭似笑。
那侍卫赫然变了脸色,咬肌不觉绷紧,手中长枪顿时前探,押在官鹤身前,“拿下他!”
官鹤却嗤笑一声,向后一仰,三两步撤出去,“都是天牢里那位的意思,抓我,未免太不客气。”
侍卫没想到他如此大胆,顿时个个瞪圆了眼,追了过去。
也无人再顾得谢璇衣一行人。
唯独谢璇衣面色一沉,探像腰间织金小袋。早已经空空如也。
大概是方才对峙时对方所做。
女人也是眼睁睁看着谢璇衣烧掉证据,此刻又众目睽睽之下,连泄愤都几乎不可能,吃了个哑巴亏,不甘心地啐了口吐沫,“呸”了声,恨恨地飞身撤离。
毕竟沈老爷落在他们手里,倒不算一无所获。
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一个谢璇衣。
脚步轻巧,踏地时沙子摩擦微微作响,轻盈非常。
女人在他身后抱拳,红白色劲装猎猎,皮质的包边染了些血渍,干涸后微微发黑。
“已经按您的吩咐,搜集到证据呈交回暗卫,另外……”
阕梅顿了顿,一向冷冰冰的声音里多了些犹豫,“属下在后院拦下了夫人。”
夫人?
谢璇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回身盯着阕梅遮住的下半张脸。
“是兰娘,沈……沈大人的生母。”
她悄悄抬头看谢璇衣,见对方盯着自己,立即把头低了回去。
“您有何吩咐吗?”
大概会让自己杀了她吧。阕梅心里嘀嘀咕咕。
“你找几个你的兄弟姐妹,找一处旅店暂时安置下来,若有人问起,说是远房一位婶婶便是。”
谢璇衣似乎看透她心里所想,不觉想笑。
“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恨的是沈适忻,为什么要同他母亲计较,等过些日子平静些再送她走就行。”
“他作的孽,凭什么要无辜之人偿还?”
谢璇衣这句话,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不自觉在心里叹了口气。
“去吧,别再跟着我。”他摆了摆手,见小厮寻来,连忙打发阕梅离开。
小厮见谢璇衣平平安安,顿时松了口气,惨白的面色才有了几分人气儿。
谢璇衣装作心绪不宁,被小厮指回旅店休息。
后几日,果然有人来查办沈家,抄检不少地契田契,多数回到百姓流民的手里。
谢璇衣索性从这件事里隐身。
前前后后加起来,他在淮南晃悠一月有余,回到帝京时已是初春,嫩柳抽条,只是街上仍然不复先前繁华。
他曾经吃过馄饨的铺子,老板也不知去了何处,铺面伶仃的小凳瘸着腿,落了一层薄灰,凳面上刀砍的痕迹深邃。
明明是明媚的季节,却处处透着死气,谢璇衣在马车里,无可奈何地收回目光。
他说不出这种怪异的感觉,只是询问过系统,这不算异常数据的捕捉范围,便也作罢了。
直到进宫。
这一次进宫,场所依然是他睁眼时的宫殿,偏僻荒芜。
赭石色衣袍的暗卫领他寻路,一路上一言不发。
皇帝依然端坐在重重垂怜之后,看不清身形。
喂他药丸的女人双手合拢,恬静地站在幕前,黑衣如故,金红色面帘一晃不晃。
“你可知朕为何召你?”
皇帝的声音比先前沧桑不少,显然这一月令他心力交瘁。
他等到谢璇衣跪地叩首,才开口。
没有命令,后者自不敢抬头,声音隔着身子微微发闷。
“属下,不知。”
他淮南之行无功无过,照理说皇帝连搭理他都不该才对。
“不知?”皇帝冷哼一声,猛然挥袖,一封奏折落地声清脆如惊雷,殿中回响阵阵,一时不绝。
“你做了什么,开阳俱已整理呈上。以身涉险,整个北斗被你做了赌注。你当朕不知道你那些小动作?”
谢璇衣当即便皱了眉。
皇帝的话太含糊,他甚至猜不到自己有什么话柄落在了开阳手里。
“属下自请领罚。”
事已至此,皇帝深信不疑,他再说什么都多余。
皇帝却已经疲于此事。
最后的责罚不轻不重,软禁院中四月。
看似无关痛痒,却严重影响谢璇衣的进度。被开阳摆了一道,他也不得不认栽。
只是……他也更猜不透对方到底要做什么了。
他往日那些惯用的人手全部被收回,此时身边能调动的,也只剩下一直隐藏在暗处的阕梅几人。
场面不禁有些荒谬。
他最恨的人留给他一双臂膀,倒真是命运弄人。
受谢璇衣的命令,几人优先保全自身,不准出现。
院内的下人悄无声息地变了些,显然是来盯梢的人手,谢璇衣平日里无非是和系统对话,也落不下什么把柄,自然不在意。
更何况,他禁足来得蹊跷,皇帝明面上给不出什么好理由,不过以“品行不端”堪堪唬人。多数人自然是不信,对他更是格外好奇。
那些下人更不可能对他下手。
尽管被迫休假,谢璇衣依然嗅到一丝不对劲。
这样的不对劲持续了十天,他丢出的石子成功砸中了暗处的不速之客。
“阕梅,我说过什么来着。”
谢璇衣盯着石子掉下来的地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第三次了,事不过三。”
阕梅被人抓包,悻悻从树上跳下来,趁夜色深浓,借着花木遮住身形。
她动作不比先前灵活,落地时更是偏了重心,看起来像是右腿先前挂了彩。
“属下是……是担心您安慰,才这么做的,请您责罚。”
她摸了摸鼻头,指尖上狰狞的伤口刚刚结痂,在少女指上薄茧间格外突兀。
谢璇衣明显不信,不为所动。
“是你担心我?你闯了几次天牢,你手上的伤比我更清楚。”
谎言被戳穿,阕梅心虚地扭过头去,彻底无话可说。
谢璇衣没有先前的好态度,压低了声音,上前一步,“你的信签,现在可不是在沈适忻手里了吧。”
“你要为我效力,不得怀念旧主,莫非你的师父没教过你?”
“我不管从前,从今日起,你找他,可以,别让我知晓。”
“若是你还借着他的命令来窥探,我也会杀了你。”
他声音冷下去,语气里含着威胁。
阕梅见他当真动怒,跪地低声道了句“属下知错。”
她当然不是没有良心的人。
这番对话被当事人亲自传到了沈适忻耳中。
曾经运筹帷幄的男人,如今眼里写满寂寥。
阕梅不忍心看,匆匆从他手上狰狞的刀伤别开视线。
她也是个脑子蠢的,怎么敢把刀留给沈适忻。
“他当真这么说?”
沈适忻压着嗓子咳了两声。
阕梅裹在兜帽里的头点了点。
换来前者很轻很轻的一句叹息。
“你别再找我了,”沈适忻站起来比她高了一头有余,阕梅需要抬头才能看他,这个角度很陌生,“你去,听他的话,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保全自己,保全他。”
阕梅盯着他的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天牢里的腐臭味混着血腥气,刺得她几乎要落泪,“那您呢?”
“我?”他用气音笑了笑,低头看着指上红肿的伤口,眼神里令人心惊的眷恋浓得化不开,“你当我已经死在天牢里,不必为我立冢。”
或许是还真有忠心属下打点一二,沈适忻这几日过得没那么狼狈,甚至换了身还看得过去的干净衣物。
一身素白衣袍上,血渍浅淡。
在沈适忻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几个瞬息里,他似乎已经和当年的谢璇衣越发像了。
“既然是他要我死,那我又该有什么怨言?”
沈适忻张开手掌,将指根上的银圈贴近唇边,梦呓一般游离。
“阕梅,我当真希望我早些死去。”
“不是诅咒,是恨,恨我为什么没有死在十七岁。”
他若是死得早些,大概便不会遇到谢璇衣,那时候他就飘在冥水上,趁着鬼门关开,偷偷回来看看他。
看看自己不在,他过得会有多好。
从一开始,什么都错了,他不是执子之人,他是黑白之间的死棋。
他满盘皆输,无药可救。
直到现在的每一刻,都是炼狱一般的万劫不复。
第40章
显然,被皇帝软禁这种场面也是系统没预料到的。
经过谢璇衣格外艰难的一番争取,系统终于宽容了下限。
现在他只需要修补80%的bug就够了,其他的……他的积分应该管够。
在接近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也慢慢习惯那些窥探的视线,白天侍弄花草,夜里偶尔听听阕梅一行人传来的讯息。
三个月,他种的蔷薇花慢慢爬上架子,兰草生长又枯死,被系统吐槽着换了一批又一批,最后被无可奈何的细作暗中照顾起来。
某一处篱墙影影绰绰,隔着能远远瞧见些草木,从树梢微绿到花团锦簇。
论季节该是初夏了。
十五天一见,这是谢璇衣那一夜发过火后,与那几个暗卫不成文的规矩。
可今日满打满算也到了日子,他从月升等到正中天,也没看到阕梅出现在围墙之上的身影。
谢璇衣凝神,在围墙边听了一阵。院外静悄悄的,几乎连蝉鸣都少有。
唯独远处,那座金红巍峨的皇宫附近,熔岩一般的赤红汹涌弥漫,狰狞的火舌几乎在舔舐每个回首行人的眸瞳。
立夏的夜晚,薄冰一般虚拟的祥和终于破碎了。
谢璇衣快步回到房内。
来监视他的人不过比先前少了一二,看来场面固然唬人,却并未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打击。
他不能贸然出走。
想清楚这一点,他刚刚抬起的手又落了回去。
今夜不同往日,谢璇衣睡意全无,坐在床边,向系统要了进小世界前看的那本书。
窗户卷着,窗外似有似无的微风吹进来,系着帘子的绳坠毫无节奏地左右摇晃,瞧得人头晕目眩。
他卷着那本书的封面,已经用不习惯的荧光笔抓在手里,勾出几处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最终毫无怜惜地折好书角,丢在一旁。
刚一抬头,却恰好对上篱墙之外的视线。
那一瞬,他有些恐慌,不知自己手中拿着怪异之物被对方瞧见多少。
谢璇衣深吸一口气,起身走了出去。
隔着爬山虎层叠的篱墙,浓绿的叶片几乎要盖住谢璇衣复杂的视线。
“你来做什么?”
说出这句话,他又觉得不对,补充上下半句。
“皇帝不可能把你放出来……天牢你也敢越?既然能出来,又何必自讨苦吃,待这么久。”
他看着篱墙之外形销骨立的男人,慢慢后退一步,心里纷乱,不存挖苦嘲弄的一字一句,全都卡在喉咙里,像是一根鱼骨刺进软肉。
“你不让阕梅来……我只是想看看你,看一眼就够。”
沈适忻苦笑一声,又连忙补充道:“我不会连累你,我只是有话想告诉你……我等下便走,若有意外全是我一人之责。”
谢璇衣眼中没有一丝情绪,站在原处,静静地从上到下扫视一遍,像在检阅一件物品是否合格。
他盯着沈适忻时,仍从余光里看到路过的影子。
他向一侧抬了抬头,“小门开着,你不怕死可以站在那,等着人来抓你。”
其实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他应该巴不得沈适忻死来着。
算了,就当是他多行好事,免得惹火烧身吧。
初夏的夜晚多晴日,谢璇衣已经换了薄衣。
皇帝明面上不会苛责他,衣着甚至比先前还要富贵些,外衫上浅灰紫的光面纱料随着动作荡漾,像夜里的池塘,肩上垂下素银色坠子,压着翻飞的衣料。
谢璇衣靠在缠着爬山虎的柱旁,用浓密的植被掩盖住自己的身影。
路过的探子没看出什么异常,不过短暂驻足,便快速离去。
他这才把视线落回到沈适忻身上。
太憔悴了,即使是他恨极了的人,也不得不如此感叹。
现在,沈适忻几乎看不出一丝从前的桀骜,站在满顶的紫藤萝下,错落的深浅花影罩在简朴素衣上,像是丝丝点点的雨渍。
“皇帝遇刺,”他一张口就止不住地咳嗽,像是被天牢里连绵不断的阴翳伤了喉咙,声音沙哑不少,“行刺之人扮作宫女,却技艺不精,只是伤到皮肉,大抵师出不在世家宫闱之中。满城风雨,你多加小心。”
谢璇衣蹙眉,盯着远处的树顶,动作轻缓地点了点头。
“猜到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的冷漠沈适忻早已领教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早就清楚自己没有这份资格。
哪怕谢璇衣现在抽刀,他都该自己撞上那几寸最锐利的锋,再拖着残躯找一处好地方再死。
免得给他惹上麻烦。
“我……”他努力盯着谢璇衣的眼,曾经清得像是一池活水的眸子,如今他难以勘破,“我没有丢,我也没有送人,我一直带在身边。”
沈适忻不敢上前,更不敢看谢璇衣的神情,左手不觉发着抖,抬起些,微微向前,探向谢璇衣眼前。
伤口不知道二次创伤过多少次,皮肉之下几乎快要裸露白骨,一圈赤红乌紫的痂间嵌着发亮的银素圈,像是骨骼。
伸出手的一瞬间,他心里隐隐恐慌,想要把手收回,可木已成舟。
他留疤了,不比先前了,谢璇衣不会想看的,何况这都是他一念之私,会不会吓到谢璇衣。
翻涌着的小心翼翼充斥了躯体,他更不敢抬头。
谢璇衣没有什么表现,只是在低头的瞬间,右眼狠狠一跳。
他不过落下一眼,便阖眸不再看。
沈适忻手上除了那处最显眼的伤痕,还有很多。新伤叠着旧伤,有些堪堪痊愈,有些深可见骨。
最新的,不似刀锋,更像是些撕裂伤。
对自己的酷刑,能把刀芒磨钝。其后中中,他无可猜测。
沈适忻现在狼狈地站在他面前,从身到心,比他从前还下贱。
可他心里刹那的快感后,只剩下余韵难歇的茫然。
难以言说。
这不应该称作心疼,只是作为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恻隐之心罢了。
单论沈适忻来说,他做的还不够,或者说,谢璇衣不在乎他做的够不够。
不是再见的唾骂和拔刀相向,他只是……单纯不想再见。
千丝万缕,千雕万琢,都不是三言两语,或者一腔血、一捧泪,就能分得清你我的。
剪不断理还乱,那么最从容的了结,就只剩下无疾而终。
沈适忻不敢抬头,小心翼翼,生怕哪个音节刺到谢璇衣,他便转身回到那扇雕花门里,或许从此十年五载再无交集。
就像他在天牢之中,无数次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枚银戒入梦,想见的人却从未入梦来。
在天牢之中,接近半载,他盯着那扇唯一的天窗,曾经金玉泄地的凤鸣声,现在只有铁索拖曳的寒冰刺骨。
他亲手葬送过他人生逆旅里唯一的春季。
每每触及,蚀骨一般的刺痛就充盈上四肢百骸,仿佛要从血肉里挣扎出一只可怖的怪物。
起初,沈适忻只当是幻觉。
可是后来,那种大汗淋漓的后知后觉都在警告他,不是幻觉。
不是伤痛。
是他自己的发肤。
一切都因他而起,一切都……都在向他难以维系的角落里滑脱。
他的血肉里藏着鬼魅,不知因何而起,又剥落不出,宛若附骨之疽一般,盘踞在骨缝之中。
所以他只能用更大的伤痛来遏制。
从刺破手指间嗅到零星血气,到手腕上层层叠叠的,痊愈的白痕、狰狞的伤口,甚至肩胛骨上险些贯穿的刺伤。
他庆幸自己的鞭伤触及脖颈,绷带缠绕,不会裸露出那一处险些自戕的细小刀痕。
这么做,大概会让谢璇衣觉得,他很不堪。
虽然已经不缺这一些了。
谢璇衣揉了揉眉心,顺势挡住垂下的眼,“我不想看。”
他手指背面的戒痕已经散去,可手心那一面,却还是留下一个很浅很浅的凹陷,像是为了留住什么而存在。
现在它什么都不必留住,谢璇衣也极少佩戴饰品。
“好,都听你的,不看,不看。”
沈适忻匆匆忙忙把手压了下去,缩回袖子里,生怕再脏了谢璇衣的眼睛,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一步,想再近一些。
可是他身上缭绕着洗不净的血腥气,他又舍不得看到谢璇衣皱眉,便生生按捺,僵在原地不敢动作。
“我没有几日可活了,”他压下喉头痒意,看向谢璇衣的脸庞,期待统统藏起,“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
“能不能不要再这么恨我。”
他喉管之中的沙哑和酸楚盖上来,几乎难以喘息。
“从头至尾,是我害你,全是我狗眼难辨喜恶。”
“我知道求你原谅太过荒谬,当做遗愿又像是绑架,但是,璇衣,你能不能,起码别彻底忘记我,让我做你余生里唾骂的一块靶子,一个泄愤的名字,都好。”
谢璇衣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不愿意再看他。
他心里更不好受。
他知道自己现在在逃避,在拒绝彻底忘怀,可是他的确难以忘怀。
尤其是听到沈老爷那番炫耀般的恶行之后。
解不开的一团乱麻混在心口中,青红掺杂,他放不下,又不得不恨。
谢璇衣忽然倦怠,不愿意再和他纠缠,只是兀自回到房檐之下,一手抚上那扇雕花门。
最后堪堪回首。
“你回去吧,”谢璇衣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一缕发丝垂在眼前,影影绰绰,“你大可放心,我记事不忘,桩桩件件,我会一直恨你的。”
他没敢再看沈适忻的表情。
这一夜,他不知道怎样睡去,只是梦境纷乱非常,像是快要溺毙。
最后天光大亮,他枕上湿漉,满头冷汗。
之后再无异常,阕梅和她那些同事轮番上岗,隔些日子送来朝中要闻,不知是从何处打听。
帝京俨然与从前不同了。
自从皇帝遇刺,世家子弟人心惶惶,百姓更是频有谣传,新的混着旧的,真真假假分不清。
个中滋味,逆流之中的人自知晓。
谢璇衣软禁解除之前,最后一次来送信的男孩,谢璇衣记住了他的名字。
男孩叫小竹,年纪不大,有和身份不符的天真,是几人之中唯一敢抬头正视他的。
小竹说,巫蛊俱已彻查完毕,开阳亲自呈上涉事名录,天子大怒,当朝斩下三四沈党余孽。
大有斩草除根以儆效尤之后,轻轻揭过的意思。
谢璇衣重获自由当天,来不及先去查京中异常数据,就被皇帝一纸急诏传入宫中。
这次倒是不在那处冷冰冰的宫殿了。
皇帝高坐在上。
殿里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个人影。
谢璇衣对那一套为人处世谙熟,上来先是一通自我批斗,说了些罪己之类,终于哄地皇帝松了口。
金銮殿中,皇帝难得有了些松快的语气。
他微微俯下身,看向起身的谢璇衣,循循善诱。
“天玑,你说,朕要不要留沈适忻那不知死活的小崽子一命。”
谢璇衣狠狠拧了拧眉,几乎难以扼制地抬起头,面上不解险些一览无余。
皇帝靠了回去,语气变得不善,“怎么,你有异议?”
他哪里敢有异议。谢璇衣在心里揩了一把汗,咬咬牙,拱手道:“属下不敢。”
“只是……陛下,”他从宽大的靛蓝官袍里抬起头,鬓边乌发顺着锦缎滑落,眸光像是瞧见猎物的苍鹰,“沈适忻此人,不堪重用。”
“昔日宫变,沈家也是见风使舵,所谓从龙有功,不过是墙头草殊死奋力一搏罢了。”
“至于沈适忻,属下与之略有交集,不过无能鼠辈,胸无大志,留在您身边,恐怕养虎为患。”
谢璇衣字字铿锵,眼神锐利地看向苍老又憔悴的龙袍,“属下狂言,自知死罪,不过望陛下三思。”
“当今风雨飘摇,异心之徒版筑间迭起,正是斩逆贼当时,沈适忻此人,断不可留。”
“否则此后,没了沈家,也会有赵家李家,世家层出不穷。您,难道想看到这样的场面吗?”
他说完这句话,慢慢把头低下去,不再多说。
谢璇衣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听着回声慢慢消失在大殿之中。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皇帝的心就算是石头做的,现在都该动摇了。
他不信这么个疑心深重的人有与虎谋皮的勇气。
想着,谢璇衣收回视线,脑中微微一动,不过片刻,脑海里响起声音。
“宿主,并未检测到异常数据。”
谢璇衣有些失落,却也在情理之中。思忖,看来老皇帝也没什么问题,宫中可以不用多虑了。
老皇帝假惺惺地纠结片刻,最终呵呵一笑。
“朕也如此认为,爱卿果然聪慧。”
他偏过头,对一旁道:“好了,带出来吧。都听到了?”
随着话语,谢璇衣曾经见过的红衣暗卫押着沈适忻,推搡出来。
沈适忻的目光落在谢璇衣身上,又转回去,后者却始终紧盯着皇帝,没有片刻动摇。
皇帝却不再看谢璇衣。
沈适忻唇角有血渍,黏着发丝,紧紧贴在面颊上,被暗卫强压着跪地,眼神却仍是死死盯着皇帝。
他眼里的情绪像是一团浓墨,谢璇衣不想去看,皇帝却全权推诿给“恨”。
“沈爱卿,你瞧瞧,这可不是朕说的。”
皇帝瞧见他的神态,仿佛被取悦到,轻轻弯起唇角,随即慢慢侧首,似笑非笑地回看向殿下出挑蓝衣。
“朕原先,可没想要你死啊。”
“不过谢爱卿所言极是,朕,不得不广开言路,尽善尽美呀。”
他突然对殿下的谢璇衣发难:“谢爱卿,朕说得可对?”
谢璇衣不为所动,没有露出一丝皇帝想看到的不忍,甚至还轻松地笑了笑,奉承道:“陛下自然英明神武。”
“有些草,就应当该断则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