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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作者:拜舟尘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早在回地面找几个下属之前,谢璇衣就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用力吸了两扣空气,感觉到漂浮着的味道有些怪异。


    有一些……刺鼻。


    谢璇衣皱了皱眉。


    这个味道有些不一样,但他大概率是熟悉的。


    直到踏出地下暗道那一刻,他忽然想起这种味道的名称。


    是麻油啊。


    要不是他早早服用过抗衡致幻熏香的药物,恐怕也难以分辨出气味有什么不对。


    毕竟一个本就不熟悉麻油气味的人,在这么一个酒味混杂着胭脂、熏香的场合下,几乎毫无反应。


    如果是熟悉的人,恐怕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里可是郊外,远处远远飘来一些油料的味道,也并不奇怪。


    这么缜密的思维,是何人所为一眼便知。


    谢璇衣不禁失笑。


    他的几个下属办事麻利得很,正巧抓住准备纵火的几个下人,手起刀落统统敲晕,打包带回去审问。


    而泼洒上麻油的布料、木制品,也被浇透了水,放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


    火折子靠近,那张本就薄得透明的信纸映得透明,很快像是融化一般,消失在火光里,留下几丝炭黑的遗物。


    谢璇衣用指头捻了捻,它们立即化成齑粉,彻底逸散在空气里。


    处理好证据,谢璇衣大步追了上去。


    沈适忻靠在车门边上等他,似乎是嗅到对方周身的异常味道,他皱了皱眉。


    “就这两步路,你还在鬼鬼祟祟做什么?”


    谢璇衣看他一副思绪紊乱的模样,连敷衍都懒得多做。


    “清理鸟粪。”


    这话一出,谢璇衣自己都险些听笑。


    这实在纯属鬼扯了。


    沈适忻当然不信,表情一言难尽。


    当事人却不理他,侧着脑袋抱臂坐着,视线停留在随风飘逸的纱幔上。


    沈适忻正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还没研究出垂纱有什么稀奇,谢璇衣却像是和他对着干一般,闭上眼睛不再多看了。


    他不想再跟沈适忻有什么交流。


    麻药的力度似乎在慢慢消退,那种钻心的痛处又潮汐一般,一浪强过一浪,铺天盖地的压上来。


    但是这远远比不过他PTSD一般的心悸。


    沈适忻当然不会记得,这车上用的纱料,和他把自己粗暴地拖上床榻那一夜,是同一种。


    在他眼里,自己那一夜的作用,或许和前几日搂着的漂亮女人没什么不同,他怎么会在乎自己的心痛不痛,麻木不麻木。


    回了沈宅,两人一拍两散,各怀鬼胎,各回各房。


    沈适忻今晚心烦意乱得很。


    他的方法比谢璇衣直白得多。


    想要抓出赌场背后的支持,索性先粗暴地一把火烧了,他不信对方不会心痛,不会因此昏了头。


    只要有一丁点动作,他把线头连根拔起就只剩下时间问题。


    可他又实在想不透。


    这局对赌里唯一的变量是谢璇衣。


    他死了,明明死得不能再透彻,可突然又性情大变,成了北斗的人,还不是底层暗卫。


    他的刀明显价值不菲,又是谁给的?他们会不会已经两情相悦?


    沈适忻记得谢家的态度一直很暧昧,并未明言支持过任何一方,又因为官位底下,对帝京这盘巨大的棋没有任何损益,他一向没放在眼里。


    谢璇衣身上的疑点多,他留着,慢慢来。


    至于其他人,全部杀掉就好了。包括送刀之人。


    沈适忻不知道为何,注意力放在那个被他臆想出来的假想敌上,几乎难能自已。


    他为什么会这样。


    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对谢璇衣有过好感。


    在最早最早的前两年,谢璇衣身上那一丝不同于沈府水深火热的天真,的确让他有些向往。


    于是他默许对方一次次的谄媚与示好,默不作声将主动权提在自己手中。


    就像他的父亲对母亲做的那样。


    把一个深爱自己的,发着光的美人,变成一个患得患失、见不得光的疯子。


    就像是在翁中放一只促织,对着友人、亲人,大肆夸耀它的矫健和骁勇,积累着自得,然后毁在一次斗殴中。


    让他发泄所有的怒气,甚至不惜对昔日疼爱的宝物起了杀心。


    可是促织就是促织,它会遵从本性,会争斗,会夺食,却不为“主人”的意志而改变。


    无论死还是活。


    曾经谢璇衣的本能是爱他,他深知,他肆无忌惮。


    可现在谢璇衣不爱他了。


    他亲口说过的。


    沈适忻手里的扳指越转越心烦,猛然褪下砸在地上。


    品相极佳的扳指四分五裂,死得比那惨败的促织还惨烈。


    他看着一地狼藉,和早已司空见惯进房收拾的下人,面色阴晴不定。


    他不信,他不信。


    只是过了四年而已,谢璇衣当真还能一点不在乎不成?


    下人轻轻扫走地上的碎玉,发出如同雹子砸在竹林间的声响,悦耳,却让人心疼。


    沈适忻心头略过一个惊人的想法,想要制止,却无可避免地越扩越大。


    哪怕是对方死在自己面前时,他都没有这样想过。


    他为什么会变得在意谢璇衣了。


    现在谁才是那只可怜的促织?


    他不承认,便没有人逼他承认。


    沈适忻头又痛起来,由着下人服侍他洗漱,难得不熬夜,直接休息-


    “您不是说会好好休息吗,”官鹤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兴师问罪,微微皱了点眉,“现在又弄这一身伤,您再这么伤自己,属下就让开阳大人亲自来。”


    谢璇衣眨了眨眼,没在脑子里检索出这个新人物。


    官鹤却只当对方被自己镇住了,满意地去帮他换药。


    “明明有很多种选择,您为什么非要选伤害自己这一种。”他拉紧了绷带,如愿听到谢璇衣抽了声,让他轻点拽。


    官鹤说的话和面容极为不同,明明是没什么表情的一张冰块脸,说话却像个宫里的嬷嬷一般,处处细心,“您这样,恐怕伤口要留疤,下次易容又要多上一处。”


    谢璇衣里衣褪了一半,裸露的皮肤在月色里是一种冷莹的白,只有伤口处格外狰狞骇人,他垂眼看着对方给他上药。


    他不是很有肌肉的身材,看得出腰细胯窄,线条漂亮,比起情色意味,更多的是欣赏。


    也源于他的训练方式,并非粗暴地跑健身房,更注重于实用性。


    “官鹤,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但他险些杀了你,你还会喜欢他吗?”


    他这个问题来得突然,官鹤愣了愣,呆呆地试探,“大概,大概会分情况?”


    “那如果你一捧真心热血全都被对方践踏嘲弄,还屡屡置你于险境中呢?”


    谢璇衣问得轻描淡写。


    官鹤摇了摇头,“那我会想杀了她的。”


    谢璇衣噗呲乐了,“这不就对了。”


    官鹤欲言又止,“可是……”


    对在哪里了,这也没有可比性啊。沈适忻连同僚都称不上,又哪里去找这喜欢二字?


    “重要的不是我怎么做,”谢璇衣听着暗夜里窸窸窣窣的包扎声,垂下眼睫,“而是别人怎么想。”


    这个别人代指的是谁,两人心照不宣。


    除了一个当今陛下,哪里还有人值得大费周章。


    “你以为只有我、沈适忻、孙汴会带人吗?”


    官鹤一知半解,却看谢璇衣含笑的嘴角,止住了声。


    既然谢璇衣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这个做下属的也没必要过问。


    他却没看出,谢璇衣嘴角的笑有些黯然。


    若说没有私心,连自己都骗不过。


    他只是向对方借一剑,这一剑让他刻骨铭心,让那些藕断丝连的前尘往事都到此为止。


    忙完这件事,他们尘归尘,土归土。沈适忻欠下的债,别处还。


    等到官鹤领了新任务离去,谢璇衣慢吞吞合拢衣襟,向系统问出了自己心头横亘许久的问题。


    “刚刚官鹤说的那个‘开阳’,是谁啊。”


    他都在这里待了一个礼拜了,怎么才听说。


    系统前面被他呛了一次,还不想搭理他。


    “同事。”


    谢璇衣:“啧。”


    他昨日听说系统升级了,怎么反而升级出脾气来了。


    这下倒好了,越修越回去,系统更难用了,彻底变成人工智障了。


    报废吧,赶紧的,放他自由。


    谢璇衣把这件事揣回心里,安安分分躺着养了两日,运气喜人,他没有伤口发炎。


    第三日清晨,谢璇衣换好新衣。他终于穿回曾经喜欢的浅青,心情都好了不少。


    手扶着床杆下了地,他感觉双腿软绵绵的,两日没动,便成了面条。


    面条人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恢复成了正常人。


    他出沈宅的时候,看到沈适忻还在宅里,也要往外走,才想起今日休沐。


    对方看他时目光一滞,谢璇衣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礼节性地叫了句“沈大人”,一个多余的态度都没留下。


    街上已经传开沈适忻做好事的行为,又不知是百姓信口开河还是谁给孙汴灌了迷魂汤,总之,孙大人在这群市井小民口中,也是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恨不得给沈适忻跪下磕头。


    这不合礼数啊。谢璇衣在心里默默给沈适忻点了三根香。


    他约好摇光在酒楼见面。看官鹤寄回来的信上,对方本就问心有愧,主动请缨定好包厢。


    谢璇衣心里一万个赞成。


    省钱好啊,谁不喜欢省钱呢。


    在店小二带路之下,谢璇衣撩起衣摆,不紧不慢地从一众喧哗里上了二楼,像是鸡群里的鹤。


    摇光见了他,立刻站起来,还有些紧张。


    他比谢璇衣擅长易容得多,今日一见,谢璇衣都险些没认出来面前这个五大三粗、屠夫样的汉子,是摇光。


    门在背后合拢,谢璇衣视线从挂画移到摇光脸上。


    “我知道你有办法。”


    “让我名正言顺的,离开沈宅。”


    第22章


    “名正言顺地离开?”


    摇光抓着这个字眼,易容后的面上露出一丝迷茫。


    “如何算是名正言顺?”


    谢璇衣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只是静静地吃桌上的茶点。


    出门太早,他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就是神仙来了也该饿了。


    摇光看着他的动作,思忖片刻,这幅谨慎的样子和五大三粗的外形衬起来,分外滑稽。


    “你想假死?”


    推测一番,摇光只能给出这个答案。


    这也是谢璇衣本人能想到的最好的答案。


    见同事也给不出什么合理建议,他便知只能如此了。


    他放下茶杯,“以沈适忻的势力,手还伸不到北斗里来,否则他也不会急于求成。”


    摇光看着他清冽而平静的眼瞳,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明面上的身份一死,线索全断,还能借此脏他一手,让沈党多些麻烦。一举两得,不好吗?”


    这是对公。


    对私,他讨厌极了沈适忻影子一样的纠缠,实在恶心。


    既然说好一剑断,那就要断得彻底。


    刚好孙汴这一处线索切入口也足够大,想要查清什么,自有人动手。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明面上的物什,进的自然是天家账面。


    皇帝老头得了这份好处,想来也会对他松懈些,刚好便能找个借口申请外派。


    万一这小世界异常不在中原,那他这一遭南辕北辙就有些可笑了。


    摇光一直没说话,闻言才犹豫不定,道:“可以,但沈宅一向严密,没有内应,想要制造混乱未免太过困难。”


    谢璇衣看着他,目光如炬,几乎让摇光有些慌张,像是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他也是这样的吗?


    恍惚之下,摇光才猛然惊觉,记忆里的谢璇衣像是一片雾气,从未在他的脑中留下任何痕迹。


    轻飘飘得来去,薄得像是一阵风。


    可是他与天玑师出同部,本不该陌生至此。


    摇光恍惚之间不免心惊。


    谢璇衣没有感觉到他的不对劲,自顾自道:“这你不必多虑,我做好准备叫官鹤送信给你,帮我接应一下便是。”


    摇光于是问:“那你……下一步去哪?”


    他问的是接应后,谢璇衣答得却不尽然:“去北漠。”-


    从酒楼出来,谢璇衣准备沿街逛逛再回去,方才转身,见一侍女面着素纱,朝他款步盈盈一拜。


    “谈公子还请留步。多有冒犯,我家小姐听闻谈公子于胭脂大有异能,特命奴婢来请公子一见。”


    谢璇衣没认出这是谁家的丫鬟。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实在有些冒犯,堵他却堵得精准,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


    谢璇衣笑了笑。


    摇光说谢宅内应不好安插,还是能力不足。


    能安插的,这不就在他面前了?


    车水马龙的街巷上,侍女也做不出什么出格举动,他大可以全然不在意,转身便走。


    “不知贵府小姐是……”


    谢璇衣虚虚一扶,温和地抬起她行礼的手臂。


    “吴府独一位小姐,谈公子。”侍女说话大胆,八面玲珑。


    听到这个名字,谢璇衣一怔。


    “四年前我陪阿姐到京中游玩,听闻吴小姐与沈大人已有婚约?”


    谢璇衣这番话在心里翻来覆去,终是试探着问出口。


    侍女却“噗呲”一声笑了,爽朗又明媚,“看来谈公子消息不灵通呢,这都是何时的陈芝麻烂谷子了。”


    “我家小姐与沈大人有婚约不假,天可怜三年国孝,生生蹉跎,如今沈大人在前朝炙手可热,为政务所困,大抵也无心成家。”


    谢璇衣听了,应了声,连忙面带歉意,陪笑道:“原是我忙昏头了。”


    侍女微笑,不再接话,朝着马车的方向抬了手臂,”那便请公子赏脸,前去坐坐。”


    看来是他夫人早亡的假消息传出去了。


    谢璇衣指尖动了动,拂去膝上的灰。


    否则他与这待嫁闺中的小姐见面,恐怕别提吴家老爷,就是连管家也不会同意。


    吴娴约见他的位置不在吴府内,而是周遭一处装潢素雅清新的茶舍。


    茶舍是吴家的产业,听说小姐请客人,特地留了一间品质规格皆为上乘的包房。


    谢璇衣到达时,吴娴已经坐了许久。


    许久未见,对方比起当年长开不少,仍然是温婉柔顺的模样和气质,举手投足却更加滴水不漏了。


    仿佛是为了配合品茶的雅致,她穿了身很素雅的长裙,正给一旁的炭盆拨火。


    看到他,吴娴也并无一丝惊讶。


    她把拨火的签子放到一旁,听得金属脆响,又拿手帕清水净了手,方才吩咐下人添一壶新茶。


    “既然来了,便坐吧。”


    “谢公子?”


    第23章


    自打沈适忻认出自己,谢璇衣就没想着能在熟人面前穿好马甲。


    尽管如此,在吴娴轻飘飘叫出那句“谢公子”时,谢璇衣还是怔了一下。


    他失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吴小姐慧眼,谢某佩服。”


    吴娴轻轻笑了笑,殷红的唇看起来饱满鲜艳,分外生动。


    “娴儿也是今日才知晓谢公子从淮南回来,一时仓促,水云应当没有怠慢公子吧?”


    她一口一个谢公子,看着对方的反应,半晌又掩唇一笑。


    “罢了,谢家也已散了,公子不喜谢姓也是常事。谈公子莫怪。”


    吴娴没有追问他因何死而复生,更没问他来京缘由。


    比起早有耳闻,更像是毫不在意。


    像是她本人,看着分明和从前一样华贵秀美,却让人感受不到温度。


    谢璇衣眯了眯眼。


    吴娴也绝非善类。


    “这有什么,吴小姐有请,谈某受宠若惊,只是不知,吴小姐想知道些什么?”


    谢璇衣爽快地摇了摇头,在她对面坐下,毫不起疑地喝下她斟满的茶水。


    “谈公子爽快人,”吴娴头上的珠翠一晃一晃,色泽明丽,“阿娴前几日听闻长公主生辰,要在长街设灯会,邀万民同乐,金吾不禁。”


    她声音很轻柔,是很适合给人讲故事的声线,然而话中却听不出什么起伏。


    “前几日阿娴便向沈大人递了帖,只是沈大人迟迟未回,今日也想请谈公子卖阿娴一个脸面,在沈大人面前提上一提。”


    吴娴语气真挚万分,双手交握支在桌上。


    要不是谢璇衣早看出她手上的刀茧,恐怕也信了这位的女儿姿态。


    他只能堪堪答应,又和对方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眼见天欲黑了,谢璇衣终于找到借口,先走一步。


    吴娴站起来靠在窗边,看着他的身影化成一个小黑点,马车越行越远,消失在人群里,也一直没合拢窗户。


    她盯着远山外一抹残阳,喟叹一般。


    “水云,谢璇衣真的没有武功?”


    先前去拦道的侍女从屏风后出来,跪在她面前,态度恭敬又惶恐,“没有,小姐,谢公子扶奴婢那一下能感觉出,的确全无武功在身。”


    “砰——”


    价格不菲的主人杯碎在水云面前,瓷片划破衣裙,嵌进肉里,生生刺痛。


    “可是他分明能从沈适忻手里救出孙汴。”


    吴娴的面色阴沉下来,眼中一抹狠厉。


    水云瑟瑟发抖,声如蚊蚋,“小姐,以沈大人的功夫,寻常人无法抗衡,也许并非武力……”


    侍女的话被她听进去,吴娴若有所思,葱白的手指蹭过唇边,蹭上鲜红的胭脂,像是汩汩温热鲜血。


    “不是武力……”她低低念了两遍,“莫非沈适忻还对他有情?”


    到此,吴娴蓦然笑了笑,语气里有些不自知的怜悯,“沈适忻就是个疯子,他对谁有情,谁定要遭殃的。谢璇衣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反被聪明误呢。”


    水云听着她碎碎念,不免心惊肉跳。


    若说疯,她家这位小姐不比前朝的沈大人好到哪里去。


    沈大人为了扩大沈党权势,不惜亲自动手除去激进政敌,恐怕当今陛下知晓,也无可奈何。


    如果沈适忻是追逐名利,那她这位小姐,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水云不敢再想,兀自寒颤,低下头不作声。


    “罢了,莫说谢璇衣,就是李璇衣王璇衣来了,也不能妨碍我。”


    吴娴止住那些慢条斯理的碎碎念,闭上眼睛,鲜红的蔻丹如同鬼魅。


    “这个灯会,沈适忻不来也得来。”-


    被吴娴的马车送回沈宅,一路上谢璇衣都在惦记着方才的谈话。


    胭脂分明是幌子,那对方真的这么无聊,只是为了让他提醒沈适忻传纸条?


    搞得他像别人谈情说爱的一环一样,没意思。


    虽然目前看起来,只是单向的。


    谢璇衣从马车上下来,刚好瞧见沈适忻进宅院,破天荒主动叫住他。


    “沈大人。”


    沈适忻闻言回身。


    无可挑剔,他的确继承了长辈过分出众的长相,哪怕此时余晖将尽,在微微朦胧的暮色里,依然高挑出尘。


    他当年便是这么一眼万年。


    可惜史书上一眼万年的太多,兰因絮果的十之八九。


    “听说沈大人救下孙大人,美名远扬,不过几日,连市井小民也知晓此事,恭喜了。”


    谢璇衣态度和缓真诚,挑不出一点毛病,笑意盈盈很是温柔。


    沈适忻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只是和自己说这些,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谢璇衣要的效果达到,负责地把话带到,“听闻吴家小姐前些日给大人送了帖,大人还是及时回复,莫要辜负一片心意。”


    “什么帖?”


    沈适忻想不到他和吴娴混在一起的理由,先前的好心情失去大半。


    “你为何会与吴娴相见?”


    “有生意不做,不是脑子犯浑吗?”谢璇衣笑了笑,“大抵是请大人同游灯会吧。”


    “她知道请,你就不知道?”


    沈适忻顿时冷下脸,上前两步。


    他今日一身灰蓝色常服,衬得气场很冷硬。


    谢璇衣默不作声地后退了两步,重新拉开距离。


    “沈大人说笑了,吴小姐与您有婚约在身,小人不过是个在您府上小居的商贩,不日便要重返淮南,多有冒昧。”


    沈适忻自知失言,却还是硬撑着,影子落在谢璇衣身上,像是要把他整个人裹挟进去。


    谢璇衣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不重,却难以忽视。


    “你要走?你不能走,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走。”


    对方仍然只是后退,彻底从他的影子中退出来,“大人醉了,还请自重。”


    这一次沈适忻没再拦他,直到他要走进院子,又听到沈适忻叫他。


    “那我请你。”


    “灯会,你和我去。”


    又是命令的口吻。


    谢璇衣早已学会敷衍,笑了笑,“嗯。”


    不过安抚对方的缓兵之计,腿长在他身上,去不去也不是对方奈何得了的。


    他早已学会如何与沈适忻斡旋。


    先答应,不过多久对方就会自己忘掉的。


    他经历了太多次了,铭心刻骨。


    目送着谢璇衣走进院子,沈适忻站着吹了会冷风,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


    他问谢璇衣要不要去灯会,谢璇衣答应了。


    沈适忻眼睛亮了,躁动的心顿时平静不少。


    谢璇衣还答应他,看来对他尚有几分旧情。


    这几日他也回过些味来,依稀能感觉到,他对谢璇衣并不是没有一点感情。


    起码对方笑起来还是很合他口味的。


    那他把握住这次灯会的机会,把人哄回来,在他府里当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男妻也不错。


    左右他对别人没什么感情,硬要找个,便找个熟悉的。


    沈适忻一时想着,脸色缓和得多。


    但他也能感觉到,谢璇衣的武功大有长进,不过还不如自己。要是他想跑,跑回他口中的淮南,或是回到北斗……


    他绝不允许。


    沈适忻看着院里下人擦洗马车。


    要是谢璇衣要跑,他必然亲自挑断对方的手筋脚筋。


    那样细的腰,留在床上当个玩物便是了。


    谢璇衣是个玩物,也只能是留在他身边的玩物。


    第24章


    谢璇衣还不知他那端心思,拨了拨桌上烛火,让它烧得再旺些。


    古代的照明工具的确不如现代,不过是找纸笔的功夫,眼睛已经有些酸痛。


    他按了按太阳穴,踌躇片刻,只在纸上简单写了几句。


    已安排妥当,备油。


    灯会当日动手。


    接到上级的讯号,官鹤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寒冬腊月的天里,他额上却落了薄汗。


    谢璇衣准备好温水,和密信一起推到官鹤面前。


    “先喝水,休息着,听我和你说。”


    官鹤默不作声,一概照办。


    谢璇衣便将脱身的方法逐一讲给他听,甚至见对方杯子空了,还趁机多续上一杯。


    官鹤和摇光听过后的反应如出一辙,只是他面上的担忧比摇光多出几分,也更真心实意。


    “确实是方法,但是危险不小,无法保证您毫发无伤地从谢宅逃出去……您为什么不直接和沈适忻提呢?”


    话一出口,官鹤就知道自己又在犯傻,眨了眨眼,低下头。


    “他不会让我走的。”


    谢璇衣看着窗外几欲落雪的沉闷夜色,起身关好窗户,一声似是喟叹,消失在滞涩的合页声里。


    “他就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关窗户时恰有风灌进来,吹得官鹤迷了眼睛,一时没听清,皱着眉又问一遍:“您说什么?”


    “没什么,”谢璇衣笑了笑,宽大的袖口鼓动着,“把信递给摇光,他应当自会安排,你不必忧心,该盯着的继续盯着便是。”


    官鹤应下,只是临走时,还是忍不住低声叫他:“领事。”


    谢璇衣散下头发,上好的缎子一般,还有些打着卷。


    闻言才抬头看他,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嗯?”


    “没什么,您……您多保重。”


    官鹤走得匆匆促促,心如雷动。


    他走得够急,没来得及让谢璇衣看到自己绯红的面色。


    谢璇衣没见他这么急促的样子,心下奇怪,他这下属一向是忠心耿耿,做事也滴水不漏,怎么还有这么仓促的时候?


    但也没有功夫多想,谢璇衣算了算日子,便先合衣入睡。


    次日清晨,谢璇衣很难得不是自然醒。


    院子里的动静很细碎,像是刻意压低了,怕吵醒他。


    然而两年以来,他已经养成了浅眠的习惯,一点动静便无比警觉。


    “你们在做什么?”


    谢璇衣推门走出去,就见房门前大大小小跪了一地侍女。


    沈宅真有这么多人吗?


    这是谢璇衣第一时间所想。


    他“借住”这几天见过的下人加在一起,恐怕都没有这一院子人多。


    “吵到公子安眠,奴婢几个知罪,”为首是个已至中年的,瞧起来四平八稳,“今日是夫人生辰,分了些菜色到宅里,听主子的意思,也请谈公子来沾沾喜气。”


    夫人,有这称呼,想来就是沈适忻那位母亲了。


    既然对方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谢璇衣自然不好拒绝,由着来人到外间布菜。


    只是布完菜,几人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盛汤、夹菜分工明确,甚至连茶水少了半杯,都立即有人添上。


    活脱脱海某捞服务。


    饶是谢璇衣这两年见多识广,也被刺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尬笑着请退。


    “不必如此,我自己来便是。”


    见他确实像不习惯,也不太吃得下饭的样子,那几个衣着相似的侍女才后退两步,却依然守在外厅里,一步不退。


    大有谢璇衣不吃完这顿饭不走的意思。


    反观这桌子菜。


    有汤,有汤面,有精米饭,还有蒸得各式各样的面食,更不用提小菜和大鱼大肉。


    谢璇衣看的一愣。


    这都是从哪想出来的搭配。


    见他吃完,几个侍女又低着头上来收拾,毕恭毕敬地端着剩饭走了。


    只是院子里还剩了两个年纪小些的下人,一人托着一只匣子。


    看谢璇衣面有疑惑,两人主动开口,“这是主子特意请管事从库房里挑了几样,想到谈公子身出淮南富户,也不在意几个银子,不过一些俗物,几分心意,还请公子收下。”


    这话说完,也不在意谢璇衣到底什么态度,往他手上一递,也回去复命了。


    这敲锣打鼓的一早上结束,只剩下谢璇衣站在院子里一头雾水。


    沈适忻有病吗?-


    “除了汤呢,他还多吃了什么?”


    沈适忻面前赫然跪着刚刚的嬷嬷,他俯身盯着,步步紧逼。


    嬷嬷倒是临危不乱,却也不敢抬头。


    “谈公子似乎胃口不佳,那道清蒸的鲈鱼倒是多吃了几口。”


    沈适忻点点头,又回了身,“鲈鱼,好。那首饰衣着那些呢?”


    给谢璇衣送珠宝的下人才道:“奴才瞧见谈公子柜中衣衫多是素色,尤以月白、天青为多,想来是喜浅色。”


    “至于珠宝……并未瞧见。”


    沈适忻继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以后怎么都要嫁进来,天天穿那么素也不行。


    想到这,他大手一挥,“去搬些花团锦簇的料子,给他裁几身衣裳,要快,灯会那日必须送过去。”


    下人连声应下,小步子退了出去。


    前些日子吴娴为了讨好他,刚刚送来不少有名的好料子,多是赤色、朱柿一类色,光是看着就很是雍容华贵。


    沈适忻天天在宫里处理政事,多穿官袍,常服日子不多,便也没有急着做。


    现下反倒是有了好去处。


    谢璇衣的腰那么细,线条却很漂亮,那桔色的布料裹在他腰上,定然是像火一样明艳漂亮。


    他想着。


    谢璇衣分明是死了的,可是他死的这些年分明比活的时候心狠。


    如今又是如何活的,难不成是前来讨债的孤魂野鬼?


    白日青天倒是想得多。


    他兀自摇了摇头,亲自动手研墨。


    他剑下的孤魂野鬼,不说一千也有五百,哪还轮得到他。


    却还是用这么诡离的手段,不要他的命,偏要他的思绪,要他胡思乱想。


    沈适忻越想越愤恨,却也笑了。


    这不恰好说明,他还爱自己吗?


    那把人骗一骗,心便回来了-


    谢璇衣安安分分待到灯会那日,又依着下人安排,换好一身火红,光是站在铜镜前便昳丽得不可方物。


    都说自信是最好的美容剂,往日他几乎不照镜子,站在铜镜前自卑得不敢抬头,现在却自然地摸了摸鬓角垂下来的珠坠。


    不得不说,沈适忻找来这一身是花了心思的,穿在他身上确实好看。


    贵价的料子就是与他的素衣天差地别,有型却不过分挺硬,衣摆垂顺,连料子堆叠逦迤的阴影都隐隐透着织造的暗纹。


    只是一想到今夜要发生什么,他眼底就流过一抹讥诮。


    好料子,不过还是留着给愿意爱他的人穿吧。


    反正他是不愿意了,他现在一心只想下班。


    外面已经有动静,想来是沈适忻安排来的马车到了,很眼熟,是他曾经见过的那辆。


    他现在还记得那顶朱盖的马车,里面载着怎样一个人,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下人都被放了假,街巷上的灯一顶顶亮起来,染得天际似有亮色,月光都黯淡几分。


    吆喝声此起彼伏,他几乎能想象到寻常人家的少女如何欣喜,在烟火闪亮明灭的间隙,望向心上人的面颊。


    谢璇衣闻到空气中燃过的火药味,混杂着隐隐的油味。


    他坐在外间的桌前,衣料堆叠在地上。


    其实当年沈适忻问他要不要给自己做妾的时候,他短暂的幻想过未来和结局。


    也许他就会忍着心里的哀痛,穿一身像今日这样华贵的衣袍,静静等待对方的垂怜。


    如此反复,直至余生。


    可是,他怎么敢赌沈适忻短暂的刺激会维持几天?


    只有像现在这样,把主动权放在自己手里,这才是现在的谢璇衣会做的事。


    火折子在他手心转了个圈,重新隐回袖口里。


    天际燃起一支烟花,格外迅疾,格外寂寥,惨白着发光,没有任何余响。


    他单手推开火折子,扔在了房檐上。


    沈适忻今日心情大好,似乎是把握了什么一击必胜的信心。


    似乎是有意与谢璇衣那身搭配,他也穿了身柿色的长袍,腰际环佩叮当。


    “主子!谈大人那院子……走水了!”


    他幻想着的美梦骤然被现实撞碎,猛然心惊,一时连仪态也没顾上,匆匆促促赶过去。


    火势已经很大了,被夜风一吹,浓烟徐徐上涌。


    “他还没出来?”


    沈适忻抓着端水救火的小厮。


    小厮也一脸慌乱,脸色惨白着,“未,未曾见到。”


    沈适忻一把推开他,咬着牙,“废物,连个人也看不住。”


    小厮点头哈腰,只觉有苦说不出。


    他们赶来救火的时候,外面火势不小,谁又敢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身份很微妙的客人呢。


    小厮抬起头,火光映得满面金红,高大屋舍在火舌燎烧下竟然格外易碎。


    像是一个盛大的虚影。


    沈适忻捂着口鼻冲进去,却没料到谢璇衣就在内间门口,站在一副已经熏黑了的挂画下,正抬头端详着什么。


    他今日似乎除去所有易容,比起先前更美得脆弱。


    尤其那双眼睛,又清又亮,漂亮得让人心生觊觎之意。


    是啊,他都死了四年了。


    记得他的人大多亡身宫变,记不清的,便也无需在意一个末流小卒。


    他易容是在防的,从头至尾,不过沈适忻自己。


    这个梗在心头的念头让他心慌,几乎一个箭步冲上去,狠狠拉住谢璇衣的手腕。


    “你怎么不走,出去。”


    谢璇衣视线从挂画上的美人落到手腕上,倏然弯起眼睛,露出一个像是笑的表情,声音凉得吓人。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沈适忻,对方始料未及,一个趔趄。


    正在此时,火势滔天,头顶一根横梁应声落下,刚好砸在两人之间,点燃了其下的桌案。


    像是隔着一处无法跨越的鸿沟。


    谢璇衣站在鸿沟另一头,衣袂翩跹,饰银坠玉,曳着那身金红,像是融入火光里。


    他看着沈适忻,声音有些疑惑。


    “我自己放的火,为何要走?”


    “沈适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想我留下来,再像曾经一样被你冷言冷语,动辄打骂,像条无家可归的狗一样,因你一个馊掉的菜包子就摇尾乞怜,发誓忠贞一辈子?”


    “我有多贱?你这么想,你又有多贱?”


    火舌翻卷,不断侵略着视线。


    周围热极了,像是被天地炙烤着。


    系统已经给谢璇衣打开了恒温系统,沈适忻却没有这个好运,不过片刻功夫,眼前就隐隐发黑。


    他强撑着,质问谢璇衣,”你不可能从来没爱过我。”


    谢璇衣笑了,黑烟从他面前掠过,“我说过吗?”


    他的确没说过,他曾经所有的悸动都一次次融在各种示好里,种种表露人前,却唯独没有大胆地说出过“爱”这个字眼。


    “我说过要去灯会了吗?是你强加的;我不表达,你便一次次找下人前来试探;我每夜难以安寝,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哄,你勾一勾手指就能骗回来?你凭什么一次又一次揣测我。”


    “住在这里,每一天我都恨不得杀了你。”


    他垂怜地看着沈适忻,最后吐出一口浊气。


    “不要再来恶心我了,你若是真紧追不放,下次,我必然取你性命。尽管我武技不精,也必然说到做到。”


    沈适忻眼前的晕眩一阵压过一阵,周遭滚烫火热,他难以支撑,几乎半跪在地上。


    可是周遭皆是炽热,依然盖不住他内心一阵又一阵的冷寒。


    像是乍然回暖,枝头嫩蕊初绽,却遭逢一场来势汹汹的倒春寒。


    谢璇衣说,他恨不得杀了他。


    手掌按在地板上,强行抬起来时黏连一片皮肉,烫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这不是他身上最重的伤。


    他闯进来的时候衣摆上燃了火苗,灼得脊背和手臂伤口可怖。


    却远远抵不过此刻张裂般的心痛。


    第二根横梁砸下来的时候,谢璇衣缓缓闭了闭眼。


    “沈大人,再见。”


    最难说出口的不过至爱与至恨,曾经沈适忻占了前端,如今反之。


    如果可以,那就再也不要见了-


    谢璇衣就这样当着沈适忻的面消失了,走得极为迅速,似是鸟雀从枝丫上轻轻一点。


    沈宅后院的围墙外,谢璇衣飞快换上官鹤带来的便装,将那身华美得不似男子衣装的服饰丢在角落里。


    像是一颗明珠蒙尘,堆叠在地上的积灰里,泯然于此。


    “天玑,好久不见,怎么这么狼狈。”


    脚步声停在他身后,笑意盈盈,语气陌生。


    谢璇衣应声转身,面露警觉,内心狂呼系统。


    这人谁啊!


    系统在他脑海里低声,又好像有些尴尬,“这是宿主您在北斗考核前的室友。”


    “如今的开阳领事。”


    “也是您的追求者……”


    谢璇衣惊疑不定地瞪大眼睛,就听系统补充后半句话。


    “之一。攻势最猛烈的一位。”


    第25章


    谢璇衣本人对开阳毫无了解,更不知道系统怎么加塞的数据,只能用手上拍灰的忙碌掩饰掉尴尬。


    开阳却很是包容,甚至还上手帮他拍了拍后背上的灰,态度亲近得有些过分。


    “你终于肯向我求助,我很开心,”开阳是很温和的长相,在一众北斗杀手中,显得像个误入的书生,“我知道你在北边那条街上的客栈开了间房,我已派人打点好了,你同我去,休息一夜,明日我们就走。”


    开阳看着谢璇衣的脸,叹了口气,真情流露道:“我知道你想摆脱他,天玑,给陛下的信已经递去了,隔日上午便能回来。”


    事已至此,谢璇衣虽然对他的温柔惊疑不定,却只能先从了那人的安排。


    一路上静默无人,果然如开阳所说,客栈大堂里空无一人,唯独灯还亮着,几人衣摆扫过,忽明忽暗。


    房内已经备好了热水,谢璇衣简单清洗过后,慢吞吞擦着头发,却见开阳还在房内。


    “我挺好的,你先去忙你的便是,”谢璇衣讪讪一笑,“不用一直在房内等着我。”


    开阳不为所动,面上温和更甚,“天玑,你鲜少对我这么温柔。”


    谢璇衣心中一动,却见他绽开笑容,“你原因慢慢来也是好的,我等到你愿意接受我那一日。”


    根本没听过这么肉麻的话,谢璇衣心里寒颤,连头发也没擦干就谎称疲惫,放下窗帘,脸朝墙壁装睡。


    不一会,他的呼吸渐渐平稳,身后有人很小心的吹灭了蜡烛,门口传来极小合拢门扉的声音。


    谢璇衣蓦然睁开眼,一个翻身下床锁好门窗,耳朵贴在门上,听那轻微的脚步声缓缓离去-


    万点灯火明灭,沈宅流年不利,火势迅疾蹊跷,主人狼狈,好在下人一向训练有素,倒是没影响公主生辰的热闹氛围。灯会之下,多数人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帝京的热闹与雍容从不会为一点星火折颓,像是一张最华美的锦缎,只手遮天,把其中所有污秽藏匿。


    寻常人一辈子也瞧不见其下发霉的丑陋模样。


    井仪请的大夫手脚麻利,给昏迷中的沈大人用过药,再三嘱咐。


    曾经桀骜无双的世家权贵如今鬓发散乱,昏迷在榻,和一只折颈的鹤无异。


    “沈大人伤不仅在皮肉,更是吸入太多污秽烟气,有损脏脾,外伤倒还是小事,”老大夫担忧地看了一眼沈适忻,摇着头叹气,“大人还是莽撞了。”


    井仪连忙虚扶他一把,“有劳大夫,定然不会耽误大人用药。”


    老大夫凝重地点点头,欲言又止,在一步迈过门槛时还是问出了口:“顺便,劳烦这位小哥替小人问问,可还记得四年前大人请过……替一位女郎瞧病的那位郎中。他与小人相邻,其子流连美色不慎夭折,舍下脸面,想请小人代以问问大人。”


    “若是当年的事做得满意,可否请大人垂怜年迈,增一两银子度日。”


    井仪心道这事做不了主,只得含糊过。老大夫懂他的意思,不过受人所托,面上倒也并无失意,只是向他拱手免送,独自离开沈宅。


    “什么当年的事,”沈适忻的声音比从前多些哑意,缠着纱布的手挑开垂帘,身在黑暗中,眼里多了几分倦怠,“记不得了。”


    这是不帮的意思,井仪心下知晓,低下头应声“是。”


    就在刹那间,一柄寒光骤然刺透窗纸,直冲沈适忻面门。


    后者自然察觉,亦不甘示弱。床边折扇迎上,木似金铁,与那利刃照面竟分毫不让,较量之下双双折翼,零落在地。


    折扇落在窗前,匕首擦着井仪的肩膀而过,险些挂彩。


    “记不得了?沈大人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呢。”


    嗤笑声张扬,那人推门而入,笑吟吟地看着沈适忻,端得一副书生面相。


    说出来的话却无端尖锐。


    “不必叫人,在下无意与大人争执,”开阳歪了歪头,目光扫向井仪,“沈大人,聊聊吗?”


    沈适忻一手扶着额头,对井仪使了个眼色,不顾后者面上犹疑。


    “沈大人果然通情达理,比四年前好说话多了,当年谢璇衣向你求一个情面,付出的代价可不小呢。”


    开阳自觉宾至如归,揽了把红木方凳,大咧咧翘着二郎腿,往沈适忻床边一坐。


    “不是记不得了吗?那我给大人回忆回忆。”


    开阳吐掉嘴里的瓜子皮,故作若有所思,“四年前,谢璇衣有一个贴身的小丫鬟病重,他求你替他寻一位大夫。”


    “你快意于他伏在你身下那种折辱的快意,并没在意,全权交给你的一位下人操办。”


    “而你那位下属并不解意,将你平日如何凌辱谢璇衣全看在眼里,自然为那可怜的丫头,寻来一位好大夫。”


    开阳说到这里,咬重后几个字,狠狠盯着沈适忻的眼睛。


    “而你,你以为她只是伤及根本无力回天。”


    开阳蓦然笑了,讥诮之意满溢,汹涌滔天,“哈,那是你最满意的下人找来最满意的庸医,热症偏用鼎沸之物相燎,怕是死时五脏六腑都烧成一滩血水。”


    “沈大人,你知道吗?”


    “谢璇衣真傻,他竟然曾期望过你回心转意,太多太多次。哪怕小丫头死,他都对你怀了最后一丝期望,希望只是那老庸医医术不精。”


    “但是你呢?”


    “沈大人,你心好狠啊,在下佩服。”


    沈适忻坐靠在榻上,脸色阴沉,苍白的手指紧紧抓着被褥,“你到底想说什么。”


    “聊聊而已,方才便说好的,大人别动怒啊,”开阳脸上的哀恸和讥讽收拢,恢复笑得轻巧的样子,“那是我阿妹,我多关注一下而已。”


    他故作叹息,手上变出一片贴身里衣的布料,布料暗纹细腻精细,价值不菲。他摩挲着布料,故意蹭了蹭面颊。


    “沈大人家大业大,给一个陌生商贩用的料子也极好。”


    沈适忻认出那块布料的主人,已然动怒。尽管往日身手尚在,皮肉撕裂的钻心疼痛却害得他落得下风。


    伤痛连绵不断,仿佛要提醒他,要记得因何而伤。


    开阳后仰,轻巧地躲开,嗤笑一声:“沈大人,我劝你莫要轻举妄动。”


    “谢璇衣与我情投意合,已对我言听计从,你若是伤我,这辈子也休想再见他。”


    沈适忻骤然像被捏住七寸,攥着被褥的指节泛白。


    开阳却转头瞧了一眼月色,摇了摇头,“今日便和大人聊到这里,告辞。”


    “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置我于何地?”沈适忻阴恻恻盯着他。


    开阳翻身欲走,暗中立刻蹿出数个埋伏暗卫,招招直冲要害。


    开阳却也早有准备,下属从天而降,一时两伙人打成一团,流箭擦过开阳面颊,却被其趁机逃脱。


    剩余的下属不敌,被暗卫擒获,多数咬碎牙里毒药毙命,唯有三四个被眼疾手快卸掉下颌,五花大绑动弹不得。


    蹲在远处的房顶上,开阳摸了手脸上的鲜血,嗅到浓烈的腥气,咧嘴笑了。


    “天玑也是个脑子犯浑的,怎么偏偏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他那阿妹……更是活该被爹娘卖掉,不过一个蠢物,唯有现下当他的托词还算有几钱价值。


    一个黑衣简装的男人跪在他身后,声音粗哑,“领事,沈大人的信已截获,来源吴家。”


    开阳抬眉,一脸轻慢地点点头,“晓得了。我也不是不讲信用的人,去给沈适忻塞张信纸,告诉他,谢璇衣明日北上北漠,其余的都不必说。”-


    “皇帝老头真同意我北上了?”


    收到开阳口中的回信,是次日清晨。


    谢璇衣皱着眉头看了看信笺,瞧不出任何问题。


    官鹤挠了挠头,“这是好事啊领事,您不是一直想要前去北漠躲一躲沈适忻?”


    “恰好在四年前那一仗里,北漠也没落到什么好处,不敢妄动,您现在前去,也算是安全。”


    情况的确如他所说,谢璇衣还是蹙眉,总觉得哪里差着一环,整件事情有种诡异的巧合。


    但是又找不出哪里怪。


    “那你替我收拾些行囊,我进宫去面圣,亲自领旨。”


    如信笺上的说辞,那他这次可不是出秘密任务,而是货真价实作为使臣出使北漠,没有个名正言顺的说辞可怎么算。


    官鹤应下,操办此事。


    谢璇衣则叫出系统。


    “你说我在北漠会有收获吗?”


    系统含糊,“当前探索进度20%,捕捉异常波动,数据过少,难以建库分析。”


    “还请宿主扩大信息捕捉量。”


    言外之意就是他老在帝京打转。


    谢璇衣啧了声。


    要你有何用。


    他自有一套官服,明面上在朝中有个低品闲散官位,存在感一直低的离谱。以至于此次随同官员队伍早朝,竟然无人在意多出来的他。


    谢璇衣低着头,侧头看了一眼前列的空缺。


    沈适忻今日称病,没来早朝。听了同僚的解释,皇帝面上一丝不悦,却没有多说什么。


    直到谢璇衣和几个官员跪在官员队列之前,叩首接旨,才堪堪有人注意到这个身形清瘦、面带倦容的青年。


    “赐尔玉圭、符节。”


    苍老的皇帝高高在上,手一挥,便有宦官托上御赐之物。


    却没有人注意到,皇帝的目光紧紧压在谢璇衣身上。


    “此行,勿忘使命,于舆图测画与史书合撰之事,定要与北漠达成一致。”


    谢璇衣在一行人中合拢双手,共举过额头,宽大衣袖挡住他的面容。


    “臣等,定不辱命。”


    第26章


    在寒风里吹了一上午,谢璇衣拍了拍冻僵了的面颊,舀了一碗热汤,眼神盯着桌上摊开的地图。


    越北上,越是冰天雪地。


    “官道的路还没开?”


    其中一个同僚问门外踉跄赶回的小厮。


    那小厮一退开破旧而厚重的门帘,簌簌飞雪立即灌进窄小的房屋里。


    小厮抖着肩上的积雪,沮丧地摇摇头,用力抽了抽鼻子,“苏大人,雪越积越厚了。”


    意味着他们一路上仰仗的马车此时寸步难行。


    寒冬腊月里,雪花大如席,他们从帝京北上已有十五日,竟未见过几日天晴。


    后来便是越走越慢,昨日入了北漠地界,才寻到这么一户愿意收留的好心百姓。


    然而北漠前来接应的人却迟迟未见。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那七八同僚面露苦色,捋胡子的捋胡子,摇头的摇头,一时间没有人拿的定主意。


    然而谁又知道雪会下几日,日子等不得。


    谢璇衣静静喝完那碗热汤,被其中辛辣的胡椒和姜味呛得轻咳两声。


    他沾了沾唇角的水渍,从腰佩的锦囊里取出一锭白银。


    落在冻得发硬的桌子上,声音微小,却比那断案的惊堂木还好用。


    “老伯,可否劳烦,替我们照料这车马几日,”谢璇衣把那锭白银往主人家的方向推了几寸,“事发突然,多有冒犯,还请海涵。”


    那主人家哪见过这么多钱,生怕他反悔,连忙应下。


    同僚不解其意,各个呆愣地看过来,却见这位年纪尚轻的小同僚系紧了大氅的带子,向他们略一点头。


    “诸位且暂等两日,我记得地图,先行一步,去都城官道迎几位接应来。”


    “雪天消息滞塞,恐怕会错过。”


    那几个同僚两难,却不得不承认,谢璇衣提出了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


    有一灰青衣袍欲言,却又讪讪止住。


    正如谢璇衣所说,雪天路滑,他又只身独行,几乎是一条绝路。如果他不去,其余人也只能在这一隅内干等着。


    这样身先士卒的人,他们没有任何资格质疑。


    谢璇衣扫过众人,面色平静,像是不知道自己提议的危险性。


    他解下其中一匹黑马,翻身而上,马匹嘶鸣一声,载着清瘦的青年扬长而去。


    朔风宿雪之间,天地茫茫,唯独一人一马,黑衣猎猎,驰骋奔逐。


    “系统!打开扫描过的地图!”


    鹅毛大雪坠坠,几乎阻碍了谢璇衣全部的视线,睫毛上落了一片银色。


    他颠簸在马背上,连喊系统的声音都抬高不少。


    “已开启。”


    他先前借着认路的功夫,已经让系统扫描备份过那张地图,也为他独自出行打下基础。


    现在,与地图分毫不差的图像呈现在眼前。


    他走的路是昔日两国所修官道,也是边界唯一一条能通车走马的大道。


    如果有人来接应他们,这里就是必经之路。


    雪水被肌肤的温度融化,顺着鼻梁流下来,仍是刺骨寒。


    周围只有干瘪的树和枯黄的草皮,两侧连山,绵延起伏,头顶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压得人喘不上气。


    谢璇衣只注意着自身方位,却听到马蹄声外,有清脆的树枝断裂声。


    冷箭连连。


    “什么人!”


    他高喝一声,奋力夹紧马腹,从暗箭中穿了出去。


    身后人没料到一击未中,也骑马赶上。


    那三两刺客身着灰衣,看不清面容,却生得高大,想来是北漠人。


    他手无寸铁,被追上必然是死路一条!


    不过片刻,心念一动,那把锦衾已经横在手心,刀鞘坠锦流红,艳艳生姿。


    他逐渐降低速度,任由身后人追上,随即横刀刺向最近一人马腹。


    马匹受惊,失了分寸,将背上之人甩下,又撞翻了正在疾驰的另一匹马。


    一石二鸟,谢璇衣扫了一眼,回过头,单手紧拽缰绳,提快速度。


    唯一幸存的人看看他,又看看受伤的两人,最终一咬牙放弃这场追逐。


    谢璇衣惊魂未定,呼出一口白气,刀尖上的马血却很快冻住,连刀面上都积了一层薄霜。


    这三人显然是有预料,来劫持使臣一行人。


    幸亏他早一步出来,若是那手无寸铁的大部队迎上,恐怕场面就难以预料了。


    他可以会骑马,这是君子六艺,并不奇怪,但要是被同僚看到他手上凭空出现的刀,不一本参他装神弄鬼才怪。


    他捂住心口,咳了两声。方才剧烈动作,想来是催动了毒,他现在不免虚弱。


    果然是,此行凶险-


    一人快马加鞭,果然在距离都城二百里的地方瞧见了迎接的官员。


    谢璇衣隐下遇刺不提,在他们的地图上指出使臣所在,要求他们抓紧动身。


    他本人则被引到都城休息。


    北漠首领对于使臣格外重视,安排来的接应也有几分汉人模样,无端让人亲切。


    接应是个瘦高个,却很干瘪,拢着身上的兽皮绒大衣,带他先去安排好的客栈暖暖身子。


    客栈距离北漠王宫不远,装修粗犷,喝的茶也带着咸味,显然与中原不同。


    谢璇衣倒是没有水土不服的问题,只是借口自己累了需要休息,就先行上楼了。


    房间里备着几身干净的新衣,尽了主人之仪。


    北漠衣物大多宽大,谢璇衣脱下显眼的大氅,在外面套上兽绒长袍,又裹上面巾遮挡长相,如此一来,也和当地人没什么区别。


    传统艺能,谢璇衣打开窗户翻了出去。


    他的楼层在二层,翻下去方便极了。


    先前耽误的时间不少,却还一无所获,他察觉到一些不对,在来时已经想过。


    会不会是因为在他“该出现的场合”,所以漏洞才隐藏起破绽。


    那他偷袭一下呢。


    接连大雪,白日昏暗,能见度低了不少,他没费什么力气,轻手轻脚绕开守卫,爬到边角的偏殿房顶。


    北漠王宫构造与中原相似,只是简化更多。


    谢璇衣比划一下,辨认出王子们的住所,便摸了过去。


    王好见,王子却不一定。


    哪料到他还没靠近,就听到瓷器飞出窗外的声音,碎在雪地上,一声闷响。


    “这个时候了,你说不行?”


    宫殿里传来男人暴怒的声音。


    气势剑拔弩张,想来一时注意不到他。


    谢璇衣凑过去听。


    “殿下,您知道吾王生性多疑,”另一个嗓音粗哑的男声很平静,“最近又为了防着那几个中原人,几乎安插了两倍的人手。”


    “想要在这个节骨眼下毒……您知道失败后的下场。”


    谢璇衣叫出系统,面色凝重。


    “探查异常。”


    “出现异常波动,请宿主注意。”


    谢璇衣从窗户往里探了一眼,收回目光。


    他分不清那是哪个王子。


    不过此行也算有所收获。


    趁着一拨守卫换岗的时机,谢璇衣摸回旅店。


    刚从窗户翻回房间,一身寒气还没褪,门就被人拍响了。


    “谁?”


    他装出鼻音很重的声音,整个人裹进被子里。


    “大人,您的几位同僚已经接到了,特来告知您一声。”


    “另外,吾王明夜在宫中设宴,还请大人务必参加。”


    谢璇衣"嗯"了声,目光死死盯着那人映在门上的黑影。


    听了一会他门中动静,那人才轻步离去。


    谢璇衣这才起身,把门缝里塞着的安眠香纸夹起来,丢到了窗外。


    惊喜不少啊。


    他讨厌这种勾心斗角-


    次日,北漠王宫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像是要冲散连日大雪的死闷气息。


    北漠王名乌瀚,未至耳顺之年,却已经老态龙钟,眼睛浑浊着,看不清其中神色。


    谢璇衣硬着头皮,和同样面露难色的几位同僚一起参拜过北漠王,依次落座,这才不动声色地把视线转向身后熟悉的身影。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一夜之间使臣的队伍里多了一个沈适忻。


    然而同僚皆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期望着谢璇衣出个头打听缘由。


    谢璇衣皱着眉收回视线,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想吃瓜又不敢问,一群懦夫。


    他全程端坐使臣首席,不时举杯附和两句,全程没给身后那人一个眼神。


    他只做分内之事,其余的自有旁人料理。


    正当宴酣酒暖,宾主皆欢,殿中突然有一侍卫上前,对乌瀚行礼致意。


    “参拜吾王,今日幸得一珍品玉器,借此良机赠与吾王,愿吾王万寿无疆。”


    这番表示几乎让宴会气氛又升了一个台阶。


    正当所有官员宾客都翘首以盼,盯着在侍卫身后上来的四人,期待见到他们手上长盒中的珍品。


    谢璇衣心脏却漏跳一拍。


    四人中的一个侍卫,身形和他昨日遇到的刺客太相似了。


    正此时,那个侍卫的眼神也看过来。


    掀开长盒的动作几乎成了慢镜头,盒中没有珍宝,只有闪着冷光的千机弩。


    几人动作异常迅速,半数箭矢朝使团而来,另外半数则朝向不远处的北漠王。


    电光石火之间,谢璇衣无从取出锦衾,却见身后有人扑上前,手中飞出的杯碟挡掉半数流矢,却还是有两根一上一下,没入心口微偏的位置。


    瓷片碎裂的声音像是一记警钟,场面乱作一团。


    好在那四人准头不好,现场虽然有人受伤,总归只占少数。


    北漠王自然无事,却还是被吓了一跳,连忙叫人把沈适忻带下去治疗。


    王宫中的侍卫已经将四人按在地上,却来不及等待指示,就见四人咬碎毒药自尽了。


    身后使臣已经六神无主,几乎有人一句“沈大人”便要脱口而出,又被人捂嘴按下。


    沈适忻被急匆匆赶来的太医带下去时,眼神始终落在谢璇衣身上,后者却冷肃着一张脸,紧盯着王座上的北漠王。


    北漠王正胡乱一挥手,“今日偶遭此事,便先……”


    “陛下!”


    他声音里像是含着一腔悲愤,生生打断了北漠王的决定。


    他站起来,以中原礼节重重躬身。


    “陛下,”他眼神炽热。无端坚定,看得北漠王心中发慌,“我永朝使臣乃顺应皇恩,为两国百姓方便而来。”


    “不过今日初来乍到,便有如此变故,陛下难道任由刺客出入王宫、蓄意谋杀使节,而敷衍了事吗。”


    身后慌乱的使臣已然呆愣,满殿只听到谢璇衣字字铿锵。


    “若非今日亲眼所见,小官尚以为城外风雨不过谣传,陛下尚未至连河西四城都管理不好的地步。”


    “不过今日,小官便请永朝皇诏金口玉言,收回河西四城管辖权,仅保留通商互市之能。”


    谢璇衣此番话一出来,震惊众人,甚至不亚于方才的刺杀。


    使臣这边回过味来,任谁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之所以谢璇衣敢说出这么胆大包天的话,就是知道北漠人明面上不敢动他们,只能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偷袭。


    北漠王敢怒又不能言,憋得脸色发青。


    一通威胁与利诱相逼之下,本就头顶怠慢使臣指责的北漠皇室,也不得不咬着牙一番讨价还价,定在了两国都同意的区间内-


    有了谢璇衣今晚的举动,任谁都对他多了些敬畏。


    一群平日里文人相轻的官员,此刻跟在他身后,活像是狐假虎威。


    客栈内的炭火足,一进来便烤得谢璇衣浑身暖烘烘,他索性把领子翻了下来。


    二楼只有几处拐角燃着烛火,把他的影子拉得颀长。


    他轻车熟路摸到自己的房间,只一进门便嗅到空气中的血腥气,顿时便知道何人在此。


    听到脚步声,床榻上窸窸窣窣,像是那人直起身子。


    一站一卧,便僵持了一盏茶的功夫。


    终于还是沈适忻没忍住。


    他的声音听起来喑哑,“你没受伤吧。”


    谢璇衣不说话,只有鞋底蹭在木地板上的摩擦声。


    他又开口,“可有……帮到你?”


    谢璇衣听到这无端荒唐的话,轻嗤一声,转身走了。


    不一会,他重新开了间三层的房间,比起二层规格更加豪华,窗户能看到的雪景也更辽阔。


    房间里只有木头和蜡烛的味道,干净清冽,谢璇衣想着今日吃沈血馒头的战果,啧啧两声,烧上开水,坐下来泡茶。


    谢璇衣走后,沈适忻眼神仿佛落了锁,紧紧盯着他曾经站过的地板。


    这段时间接连受伤,灼伤的皮肉还没好全,前两日骑马颠簸是一顿皮肉之苦,今日又连受重创,身上被裹得活像个木乃伊。


    太医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胡乱将他安置在一处房间,却不想正巧惹了谢璇衣的不快。


    身上的伤口像是在叫嚣着,非要争出个先后,疼得剧烈。


    门不知道被哪个路过的人合拢,只是蒙在门上的昏黄剪影边幅朦胧,摇摇晃晃,显得屋内无比沉寂。


    他身上冷着,头却像是埋进煮沸了的水,滚烫又疼痛。


    想来是伤口炎症引发的。


    周遭一切都变得难以忍受,黑暗无边无际,有人在笑,又像是有人在啜泣。


    不知道多久,沈适忻眼前明亮起来,却像是回到许多年前,一个秋日,花团锦簇,少男少女们聚在一起。


    而他的脚下,刚踹倒了那个瘦得吓人的少年。


    谢璇衣眼里似乎还噙着泪,却死死睁着眼不肯落下来,眼神却那么哀伤。


    这种哀伤贯穿了许多年。


    他那时又看到了什么呢?


    不知是梦,或是什么,他终于摆脱了束缚,僵硬着伸出手,想要拉起地上的少年。


    眼前景象却像是琉璃掷地,骤然破碎,每一片上都是谢璇衣的面容。


    他再一回神,却像是情景倒置。


    跌在地上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方才眼圈泛红的少年笑容微冷,高高在上地俯视自己,像在评估一只翁中促织的价值。


    让他无由慌乱。


    他曾经这么对待过谢璇衣吗,这是他的报复吗?


    他要……


    预料之中的任何痛楚都没有到来,像是已经痛到麻木,或是踩在云端。


    少年只是啧啧叹息片刻,终于开了金口。


    “不过一条卑贱的狗而已。”


    “也配?”


    第27章


    借着彻查刺客,永朝来的使臣一概被留在客栈内,名为保护,实为软禁。


    至今已经三日。


    谢璇衣看着窗边蔓延进来的水渍,不徐不疾地盖下遮帘。


    窗户固然是宣纸糊的,却耐不住皑皑积雪折射上的莹白,乍一看过去还有些刺眼。


    他近两日来有些眼睛痛,不知道是否与此有关,却还是遵照系统医嘱,减少视光。


    桌上叠了三两密信,落款都是开阳,他正想着北漠的事,没空拆开回复。


    虽然那日系统说的暧昧,他却能感觉到对方每一次借着亲近的试探,和试探背后的敌意。


    或许也是旧事练就的本领。


    帘子散下来遮住雪光,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便是角落金炉中暗红的炭火。


    “系统,解决bug一定要我杀了他吗?”


    谢璇衣掐了掐眉心,大氅披在身上也并没有太多暖意。


    系统委婉:“并非。如果宿主捕捉到的bug目标消失,便可视为清除成功。”


    整个小世界的数据都在系统中,所谓的目标消失,也可以理解成数据格式化了。


    言外之意就是,他不动手,有别人动手也行。


    问题是,他上哪找一个敢替他杀了王子的人。


    现在北漠都城抓刺客风头正紧,中原来的人又杀了王子,那可避不了一场恶战了。


    他们几个估计都得折在北漠。


    谢璇衣不怕杀人,只怕杀完人惹来麻烦。


    他躺回热乎乎的榻上,翻了个身,脸朝墙壁忽视系统。


    过了一分钟,谢璇衣又翻回来,看着眼前近似于虚无的黑暗,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系统,如果数据清除掉,还能再找回吗?”


    系统忽视掉他前面的冷漠:“可以,宿主。系统备份存在随您时间线而动的一百二十小时,在小世界或主系统空间均视为生效,期间可按每组五积分的价格回收。”


    谢璇衣大概算过,一只小猫的数据是二十组,一个小世界内无关紧要的NPC大概需要四百组。


    这种生命被数据衡量的感受如鲠在喉,让他觉得恶心。


    “领事。”门被人轻轻敲响。


    谢璇衣听出官鹤的声音,不轻不重“嗯”了声,“进来说话。”


    官鹤一进来就被房间内的黑暗吓了一跳,“您怎么不点烛台。”


    “眼疾,黑着吧,”谢璇衣靠在床头,看着一身寒气的官鹤,“你都走窗户进来了,怎么还老老实实敲门,不直接翻进来。”


    玩笑是这么开,官鹤却知道,自己要是真突袭进来,估计能被领事砍成八瓣。


    “夜宴的消息已经快马加鞭传回去了,今夜便能到帝京。”


    官鹤躬身抱拳,发丝擦着眼角的疤痕飘在脸侧。


    “另外,开阳领事问您可是身体抱恙,希望您回信。”


    “我知道了。你让他等着,”谢璇衣翻身下榻,去给炭盆加了些燃料,房间里的暖意又足了几分,“我并不觉得他有什么有用的消息。”


    官鹤猛然抬头,“领事不是……”


    “不是什么,他骗骗自己也就得了,连你也骗就不太厚道了,”谢璇衣脸侧的边际被金红的火光照得很柔和,“反正我和他没什么,他也对我防备心很重,你不用操心这些,做好分内之事。”


    “是。”


    官鹤被训了一通。


    “另外,您要查的北漠王室组成已经整理好了,请您过目。”


    他从腰包里取出一小卷纸,双手递过去。


    谢璇衣扫了一眼,放到枕头底下。


    完成了全部工作,官鹤推门要出去,一只脚刚迈出门外,就紧急站稳。


    随后谢璇衣听到他阴沉又紧张的声音。


    “沈大人,您来做什么,我家主子今日思虑过重,不见客。”


    沈适忻不理他,眉宇间淡淡的不耐,又硬要往里闯。


    门缝里透出光,很让谢璇衣烦躁。


    “沈大人!”官鹤咬着后槽牙,手里短刀已然半截出鞘,最后警告他,“我说了,主子今日不见外人,您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适忻反笑,“那你呢,别往脸上贴金,沾了哪门子的光不算外人?”


    官鹤一时被他绊在话里,既应不了,也尚且心存忌惮,骂不出什么,只得死死盯着对方。


    眼见两人僵在原处,房里的人不耐烦。


    “官鹤,我这几件衣裳被火烫了洞,你拿去,替我寻位客栈里的绣娘补补。”


    谢璇衣从门口伸手,递出一包衣服,支开官鹤。


    他便知道这是放人进来的意思,最后狠狠瞪了沈适忻一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沈适忻心里一喜,没料到谢璇衣还愿意与他说两句话。


    只是一转身,就见对方抱胸靠在窗边,黑暗中一双眼睛微光。


    沈适忻扶着门框,忍着身上的伤痛走进去。


    只是抬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对上一柄雪亮刀锋,莹莹寒光。


    昏黑中看不清脸的青年抿唇一笑,姿态像是睥睨。


    刀尖隐隐刺透了布料,紧贴着心脏的那块皮肉似乎都感觉到寒意。


    “我记得,我曾经说过,再见你一次,必会杀你一次。”


    “沈大人究竟是贵人忘事,还是给脸不要?”


    第28章


    刀尖抵着那一寸皮肉,不知是本能还是刺痛,沈适忻向后错了半步。


    谢璇衣却觉得无聊,重新收回刀,封入刀鞘。


    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伤不了沈适忻,更不能伤沈适忻。


    否则落下话柄,只会惹来麻烦。


    “他们可有伤你。”


    沈适忻从来学不会安慰人,说话几乎是句句错。


    谢璇衣歪头看着他,“看到我活蹦乱跳,你很失望?”


    “还是沈大人今日来是给我办丧事的?”


    他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像是才看到对方一身白衣和缠绕的绷带。


    “那就不必了,毕竟是能克死爹娘的硬命,怕是害了大人。”


    沈适忻看着他,像是有些不明白,又像是有期待。


    “谢璇衣,我算不算……在还债?”


    “沈大人说什么?”他似笑非笑,转过去掀开帘子看着窗外的雪,眯了眯眼,“我没什么敢让您还的。”


    “要真是想给我行方便,滚远点便是了。”


    沈适忻忍着一身伤过来找他,却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他有很多很想问的,只是看到谢璇衣的眼神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也没什么立场问出口。


    看着沈适忻的背影,谢璇衣心里平静,说不上什么情绪。


    想起方才没看过的信纸,谢璇衣拿起火折子点燃了蜡烛。


    那位计划毒杀亲爹的小白眼狼,是三王子乌诏。


    脑子不大野心不小,眼见头顶上两个哥哥功勋累累,自知顺位无望,才不知道在哪里想了这么个损招。


    这招蠢就蠢在,虽然都城的人马大多听从乌诏,但两个哥哥手里的兵权,却远大于他。


    即使北漠王真的毒发身亡,当新王的也轮不上他。


    更何况北漠王自身的王位都来路不正,不知多少昔日贵族暗中窥伺。


    固然三王子脑子不好使,也多少是位王子,在其他国家惹出动乱,谢璇衣也不大好脱身。


    谢璇衣看了一会信息,又把开阳那没营养的信看完,才吹灭了蜡烛,闭目养神。


    休息一日,用过晚饭后,官鹤送来新消息,说是王庭已经抓出那日的凶手,能给使臣一个交代,明日便会撤掉客栈外的护卫。


    另外,他也打听到三王子明天夜里要去酒楼宴友。


    社交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是今日才定下的,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大摇大摆地宴饮。


    也怪不得官鹤会特别提起这件事。


    第二日,谢璇衣换好简装,在窗口坠着麻绳,把自己放下后院,从围墙翻了出去。


    王宫平日多开东门,谢璇衣远远瞧见高头大马踱步而出。


    王子用的车马极尽奢华,看得出这位也是个铺张浪费、大摇大摆的性子。


    谢璇衣悄悄跟在马车后面。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解决掉“异常数据”本人,但如果能抓到挑唆乌诏做出异样举动的人,倒也是好事。


    治标和治本,总得先选一个。


    他的时间也是时间啊。


    官鹤一贯是不爱添油加醋的,这次也如此。


    说是宴友,就真是宴友,只不过这群友人的档次


    说是市井混混也不为过。


    这种人莫非真能说服乌诏篡位?


    谢璇衣持怀疑态度,默默缩在角落里。


    雅间里,一众人喝醉了酒,说话也变得不守规矩,谢璇衣听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觉得无聊。


    和那些喝多了就开始大聊国际局势的人没什么两样,一样令人厌烦。


    正这时候,乌诏嘻嘻哈哈从席间撤出来,称是要去小解,又人群拉着哄着喝酒,只得一挥袖袍豪饮三杯。


    然而这位醉酒的王子从酒楼出来,虚浮的步子却顿时正常,他谨慎地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在意,便独自向反方向的深巷走去。


    这实在太让人生疑。


    谢璇衣拉下兜帽,追了过去。


    第29章


    巷子深处,唯有满地的雪莹莹白。


    谢璇衣追过去,见那王子面前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正以黑纱遮面,看不清面容。


    乌诏很谨慎,站在原地左右看看,左手不断摩挲着腰带上的雕花匕首,问他:“你这要当真神不知鬼不觉?”


    男人轻轻笑了笑,“殿下若是不信,今日也不会来赴约。”


    他袖袋里装着一只瓷瓶,用指尖捏着细细的瓶口,在乌诏面前晃了晃,“至清如水,一击毙命。”


    看到淡青色瓷瓶,乌诏显然激动起来,几乎按捺不住要伸手去抓。


    地上的雪被踩得咯吱作响,印着鞋底的灰黑污渍,像是一团身下的影子。


    “那我要的呢?”男人收回手,看着矮了半头的乌诏,姿态似乎有些不屑,“只索不予,殿下未免太过于心切了。”


    听到这话,乌诏瞪大眼,生怕他要反悔似的,急冲冲伸手要去抢。


    “你要什么,还怕本王给不起?”


    只是乌诏没他那样好的身手,笨拙地擦身而过,回身撞到对方的小臂上。


    男人轻哼了声,似乎在忍痛。


    连日朔雪,断断续续,染白了宫殿和枯枝,只有头顶上的天灰蒙蒙盖着不祥的灰黑色。


    气温仍然很低,狭窄的巷口有风吹进来,怪异得像是狼嚎。


    若隐若现的月亮被翘起的屋檐遮住,赤红灯笼远远亮过月晖,无端诡异。


    “殿下当然给得起,只是要看殿下愿不愿意给了。”


    乌诏的手腕被钳住,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折去,却还没听一声痛呼,下巴就被人卸掉。


    “我想要殿下的命,不知道殿下愿不愿意给?”


    乌诏痛得面目扭曲,偏头恨恨盯着树梢。


    数十暗卫飞身而下,团团围住两人。


    “留吾主之命,今日全当从未见……”


    其中一人咬牙,还欲同他交涉,却见招摇至极的男人已经轻描淡写地手起刀落。


    狠厉而决绝地洞穿了乌诏的喉管,刀尖甚至卡进骨头里。


    看着乌诏来不及说完话,就狰狞着断了气,男人才松开抓着对方的手,正视那群暗卫,“想为你们主子报仇?”


    猩红的灯笼照着他脸侧的轮廓,睫毛上挂着的血渍很快冻成暗红,黑纱染透了,被人随意地丢在那具尊贵的尸首上。


    他没有给王子的尸体一个多余眼神,摸了摸脸上湿润的殷红,指腹还染着淡淡的热意,不过很快褪去了。


    变得像地上的霜一样冷。


    “来,动手,看看你们配吗?”


    这话太有挑衅之意,尽管暗卫还对乌诏的死状心存惧意,却还是咬咬牙冲了过去。


    不过都是一群男人。


    男人,当然最怕人说自己不行。


    “取其首级为吾主报仇!”


    先前说话的暗卫从牙缝里挤出这几句,挥着横刀迎头劈下。


    只是那攒足力气的一刀还没落下,脖颈上包裹了冰凉的力度。被攥住的血管似乎还在跳动,耳膜跟着鼓沸。


    之后,便只能无力地跪倒在地上,失去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


    他用尽了最后的一丝生气,眼前涣散前,只看到男人握着他那把刀,拦腰砍倒面前的弟兄。


    地上横尸,每一具都各不相同,肢体碎裂,骨血碎溅,粗糙的砖墙挂着溅射状的血迹。


    乌诏的尸体竟然还算得上完整,只有喉管插着刀,已经被霜片覆盖。


    一地肢体青紫,血迹暗红,那人独自站在其中,像是站在尸山血海的修罗地狱中。


    衣摆层层的红,在玄黑中叠着诡异美感,一双眼睛却映着远处的光,胸膛起伏,呼吸均匀。


    “恭喜宿主,异常数据清理进度提升。”


    系统欢快出声。


    乌诏确实死了。


    谢璇衣深吸一口气,却后知后觉,意识到肺里刀刮一样的生冷和血腥,恶心得不行。


    他从乌诏死,就认出来是谁在动手。


    沈适忻倒是会装,前几日还假惺惺来他面前装虚弱,今天就能提刀杀人。


    虽然猜不透对方想做什么,不过他既得利益,也没必要在此磋磨。


    他开了个好头,其余同僚已经不厌其烦地磨着王庭,办好了此次出使的全部任务。


    谢璇衣本来也不是专业的,只是跟出来办事,那些老头也不敢指使他做什么。


    本来再有几天就能回帝京,偏偏沈适忻不知道发什么疯,做出这种事。


    真会给人惹麻烦。


    谢璇衣气得头有些痛。


    怎么乌诏花着银子请一堆吃干饭的护卫,怎么就没给沈适忻捅死。


    他正盘算着怎么撤离,却听见咯吱咯吱的踩雪声,逐渐由远及近,显然不是沈适忻。


    谢璇衣一转头,和那人打了个照面。


    “哟,长得倒是貌美。”


    那人大腹便便,开口一股酒气,声音却很响。


    这下轮到谢璇衣头皮发麻了。


    他色眯眯笑着凑过去打量谢璇衣,“这么晚了,一个人在这幽暗之处,莫非是在偷人?”


    果然酒鬼就是会忽略一些异常。


    谢璇衣看他两眼,忽然站住了,嗤笑一声。


    “系统,”他紧盯着胖酒鬼,嘴角上扬,“三级权限可以催眠,对吧?”


    “是的,但是价格翻倍。”


    “每二十四小时,扣除积分一百点。”


    谢璇衣“啧”了声,“先来十天。”


    系统一声“滴”的机械音,是在示意谢璇衣开始。


    他的眼瞳似乎一瞬间变得漆黑而深邃,紧紧盯着胖酒鬼。


    “你是三皇子乌诏管辖疆土之下的商贩,无力支付苛捐杂税,走投无路。偶然听说乌诏意图谋反,便酒壮怂人胆,设计将人骗到巷子中,趁着中毒昏迷时杀害。”


    胖酒鬼跟着喃喃复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我杀了三王子。”


    谢璇衣循循善诱,“对,你杀了他。”


    “快走吧,你现在可是万死不辞的罪人。”


    “离开这里,逃命去吧。”


    这段说辞漏洞百出,做表面功夫糊弄人是够的。


    至于糊弄不了的……自有大儒为他辩经。


    死掉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还不脏自己的手,他要是另两位皇子,恐怕嘴角都要笑裂了。


    胖酒鬼陷入了癫狂的状态,险些滑倒,肥胖的身躯抵着围墙颤抖,又如梦初醒一样跑出死角。


    另一端,沈适忻早已听到声响,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那柄随手夺来的长刀鲜血淋漓,在雪地里洗过几遍,仍然擦不掉令人作呕的气息。


    “你,你怎么在这里。”


    沈适忻一转头,看到谢璇衣抱胸靠在一边,玩味地盯着跑远的胖酒鬼。


    “我都看到了。”


    他笑了笑,看着很无害,后脑勺被冰凉的墙壁硌得生疼。


    “我啊,在等他报官,索你的命呢。”


    “沈适忻,你凭什么监视我。”


    这不是问句,固然话语轻慢,意味却很笃定。


    沈适忻身上不断有血滴下来,谢璇衣看在眼里,抬头看向西沉的月。


    “你的手伸不到北漠来,跟来是干什么?”


    身后的围墙一声轻响,他偏过头,见沈适忻也靠了过来,很少这样平视看他。


    “我想帮你,我说了。”


    “我知道我从前做错了,我早就该知道,我也知道你很难原谅我。”


    谢璇衣不为所动,仍然是洗耳恭听的样子。


    本就伤口未愈,今日又是一番伤筋动骨,沈适忻的面色也不好看,染着血色的面容苍白透明。


    黑衣之下,他胸口起伏着。


    “我只是想帮你,只是当做赎罪。”


    这些话几乎是用掉他最后的力气。


    谢璇衣伸直腿,一挺身站直了,缓慢踱步到他面前,像是在看很新奇的保护动物。


    “你帮我?赎罪?”


    他扯开沈适忻的衣袖。


    衣袖下的绷带已经被血染透,干涸地僵硬,又有源源不断的热血染透了、吸饱了,缓缓地顺着肌肉的线条流下来。


    “别回头啊,不回头不过两立,你做你的权贵、你的世家,我行我的修罗道、我的北斗天。”


    他笑意微冷,甩下沈适忻的手臂。


    “你回头算什么?”


    “算你算不清的一本乱账,说你后悔。”


    “真好笑。”


    第30章


    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谢璇衣稳了稳呼吸,吐出一口浊气,别过头去。


    “趁人之危的事情我不做,你最好祈祷没有下次。”


    沈适忻的伤口被他一挣,丝丝缕缕的痛觉攀升,却并不觉。


    “可是……”


    可他不想与谢璇衣分道扬镳。


    这个念头像是一枚早就种下的种子,悄无声息地破土生根。


    他眼底像是被血浸透了,隐隐发红。


    “我想帮你,你要杀谁,我都会比你手底下的人更好用。”


    “你就把我当做你手下的刀。”


    谢璇衣看回去,挑了挑眉,丝毫不为所动。


    “沈适忻,我不是习武的行家,不过三脚猫功夫。”


    “比起想要杀谁,我更想活着,起码表面清白地活着。”


    “我没有本事、更没有自信,去拿起一把随时会划伤喉咙的刀。”


    他说完这话,再也忍受不住浓重的血气,作出一副真不管沈适忻的架势,独自离了小巷。


    沈适忻远远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什么话来,眼底仍然红着。


    北风自朔漠吹来,冷冽又干涩,像是匕首蹭过脸颊。


    谢璇衣死而复生这件事实在蹊跷,他分明死得彻底,又为何毫发无伤地回来,还变得如此古怪。


    从举手投足到态度,都大为不同。


    或许他本来……不属于这里?


    想着那把诡异出现的长刀,和他平白要杀乌诏的态度,沈适忻闭了闭眼。


    他回头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把夺来的横刀丢回雪地里。


    火折子拔了盖,被人随意丢在地上,很快无风自燃,野火融雪,浩浩荡荡起了一片金红。


    而丢火折子的人,已经快步远离,不知道何处去了。


    在回旅店的方式上,两人意外地同样默契,都选择了翻窗。


    沈适忻脚踏着围墙边缘,借力一蹬,便飞身落在窗沿,撞进房间里清清冷冷的雪气。


    他这一身实在狼狈,便叫井仪去寻来热水擦洗。


    井仪进他的房间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浓郁的血气熏得眉头一皱。


    “主子,您这样反反复复撕裂旧伤,恐怕不妥,还是用些药静养一日。”


    沈适忻冷着脸看向他,一句“多管闲事”刚冒出个话头,就被井仪委婉地堵了回去。


    “否则……您这样留疤的风险更高。”


    沈适忻安静下来,顺着他的话想了想。


    留疤,那恐怕谢璇衣对他的嘲笑又多一分,恐怕更不会回心转意了。


    井仪暗中观察着他的面色,见确实同意了,这才去准备热水,放下药膏离开。


    那身狼狈的衣服则被井仪顺手带去处理掉。


    他的关心的确不是小题大做。


    此时沈适忻身上几乎是新伤叠旧伤,刚结痂的烧伤伤口又被今夜交手时擦破,细小的伤口下,是狰狞的殷红。


    要不是他用的药品质够好,恐怕都要血流干死在这里。


    这几日反复,几乎都忘了擦着心脏洞穿的那一箭,是需要修养多日的重伤。


    或许他真的会死在北漠。


    沈适忻勒紧绷带,思绪浑浑噩噩。


    他这几日每一晚都在做梦。


    梦到他和谢璇衣的过去,可是眼前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分明眼底幽怨着。


    每当他想要改过自新,想要把遍体鳞伤的少年护下,这场梦便戛然而止了。


    像是在嘲笑他,质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刻舟求剑的蠢事。


    于是今晚,他还是梦到了过去。


    这一次是在他旧时的卧房中,再一次经历了自己毫不在意,却成为谢璇衣心底阴影的那一夜。


    这一次他是局外人。


    大概是旁观者清,这一次没有声色,沈适忻眼底只印下了他嶙峋苍白的手腕,和腰上触目惊心的淤痕,甚至还有心口上的青黑旧伤。


    他从不知道那一晚谢璇衣一直哭得压抑,甚至直接晕了过去。


    仿佛有人在观摩沈适忻的神态,福至心灵一般,他听到心里的声音。


    那是他的杰作。


    他在谢璇衣心里留下的,永远难以消除的沉疴。


    他认为的“聊胜于无”“尚有姿色”的小竹马,其实早已经是他心里的一枚刺。


    他亲手埋下了这根刺,又无知无觉,直到有一天,伤口红肿溃烂,他才觉得痛楚难捱。


    和谢璇衣说的一样,他只是流了一点血而已。


    他有什么资格说“原谅”。


    他做的还……还不够。


    梦里,他从凌乱的床上捡起谢璇衣的发簪,攥得指甲在手心留下掐痕。


    他盯着不够尖锐的发簪,苍白着面色,用力扎进摊开的右手。


    还不够,血还不够多,他要还,还不够……


    簪子从鲜血淋漓的伤口里抽出来,又狠狠没入伤口,再抬起时已经血肉模糊。


    “主子!您疯了!”


    梦里的簪子被人夺走,沈适忻从中惊醒,满头冷汗,适应片刻眼前的火光。


    天已大亮,房门是被人强行踹开的。


    井仪身后跟着一个医女,看起来是汉人长相,却比汉人女子高大些。


    想来是前几日来给他包扎的大夫。


    沈适忻手里的匕首被井仪夺走,一向做事妥帖的青年此刻微微发着抖。


    医女想来也被他吓到了,也顾不得看他身上的伤,先匆忙给他手心用了药,包扎得严严实实,像个鹅黄的粽子。


    他这才注意到手上的伤。


    那把匕首贯穿他整个手心,造成了两道重叠的伤口,险些割断手筋。


    对于他这种习武之人,就意味着险些变成废人。


    井仪满头大汗,拿袖口擦了擦,破天荒在心底里喊了句“阿弥陀佛”。


    他这主子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疯成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人要是真出事了,他老爹不一刀宰了自己,他也得当着对方面自戕。


    医女的汉话说得不是很好,用药和包扎的技术却高明,处理过突发情况后,又照例检查了沈适忻躯干上的伤。


    她和井仪用蹩脚的汉话叽里咕噜一阵,后者终于听明白了,像是应付曾经的每一位大夫那样,尽心竭力地扮演一个听得懂话的好家属,把医女送走了。


    “主子,您到底梦到什么了,”井仪关好房门,手动上了层锁,欲言又止地看回去,“怎么……”


    “自残”两字到底不好听,他选择用沉默美化过去。


    沈适忻用左手抵着额头,“你看到什么了?”


    “您今日门窗一直锁着,怎么敲都没人应,”井仪低着头,坐下来一心二用抄药方,准备等下送去配药,“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您拿着只枕边的匕首往手心刺,您还紧皱着眉,怎么叫都叫不应。”


    是他梦里经历过的,也是他应该捱的。


    他看着手心,隔着绑带戳了戳。


    几乎麻木到刺痛,一层层知觉层层叠叠地涌上来。


    还在痛,竟然叫他放心。


    眼看着沈适忻还在自虐,井仪手上一抖,墨汁滴在纸边缘,险些染花了字迹。


    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多看,生怕下次就要换纸重抄。


    他给人干货本来就够累了,还没有自家主子这种自虐的爱好-


    谢璇衣舒舒服服休息一夜,睁眼天光大亮。


    看着头顶的纱幔缓了缓神,他才想起回忆起昨夜的事情。


    昨夜回旅店后,官鹤来信,说他的同僚已经替他商议好,他只需要明日一同进宫议事即可。


    谢璇衣对他的办事效率提供赞美,并给全年无休的官鹤开了一天假,权衡利弊之下,又亲自给帝京回了封信,简单说了说北漠商业与农业的情况。


    这些都算是任务报告的内容,不过他来时路上顺手就瞧见了,倒也不算耽误事。


    次日,谢璇衣跟着一众同僚身后,重新回到北漠王宫。


    这几日雪已经下透了,天色重新回到澄澈一片的蓝。


    谢璇衣抬头看着雪白云层,发梢被风吹起,微微晃了眼。


    他很少见到这么漂亮的天色。


    南方城市,晴天少,雨天多,生活像是永远泡在淅淅沥沥的灰色里,陷在各种各样无休止的淤泥中,他似乎永远被学业、生活、家庭压得喘不过气。


    甚至被酗酒的父亲抓着衣领责骂后,他都没敢抬头,没敢仔细看看那日难得的蔚蓝晴空。


    现在,才发现原来天这么美。


    他深吸一口气,跟着走进长廊,进入王宫。


    哪知道刚进王宫,就听到“扑通”一声,有人隐忍着一声不吭,双膝跪在地上。


    这一声引人注意,谢璇衣也微微侧了头,在人群里观察前面跪下的人是谁。


    背对着他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得出比较年轻,衣着却华美。


    今日是王庭与永朝使臣议事,能够参与的北漠臣子并不多,想来是乌诏的哪位哥哥。


    像是呼应他心中所想,就听大殿中央跪着的年轻男人声音哽咽。


    “父王,您不知王兄心思狠毒,竟然能对胞弟下此毒手!”


    他说着,偏头愤恨地面向一旁人。


    被他指控的王子一拍桌案,震得一旁烛架微晃,火苗颤颤巍巍。


    “你休要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二王子冷笑,“证人证物具在,你还要垂死挣扎?”


    闻声,二王子的下人押上来一个面色煞白的胖男人,正是那一晚谢璇衣遇到的酒鬼。


    胖男人此刻却还像是在醉酒,几乎走不利索,东倒西歪,满脸颓唐。


    “此人昨夜在城门鬼鬼祟祟,身染血迹,经盘问,竟然是被王兄买凶杀人,”二王子看了眼胖男人,忽然一脸悲戚地看向北漠王,“父王!您要为阿弟主持公道啊!”


    “王兄心怀杀意,残害同胞,断不可留!”


    胖男人只是一同跪着,颤颤巍巍,不敢说话。


    北漠王听得心烦。


    毕竟是北漠王庭私事,无论手足相残也好,诬陷嫁祸也罢,在使臣这一行人在的情况下,都有些不合时宜了。


    于是这件事被他挥挥手压下,使臣一行被请上座商议要事。


    这次轮到那群同僚去唇枪舌战,谢璇衣听不懂,就坐在一边放空。


    趁着两边说得火热,谢璇衣悄悄问系统,”照这么看二王子在道德上占了上风,他要是真继位了会出bug吗。”


    系统又回到那副假人状态,“未查询到异常。”‘


    那就是不用多管闲事了。


    谢璇衣放下心来,听着那群心腹臣子和这边的使臣队伍吵得热火朝天,北漠王全程没把自己儿子死的疑心打到他们身上。


    一时不知道叹他对儿子毫不在意,还是叹他心大。


    不过这都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


    今日议事完毕,北漠王显然也被近几日的乱子忙昏了头,顾不上招待他们,急匆匆选了日子要送他们回去。


    谢璇衣回了旅店,被招呼去后院吃烤肉,算旅店单方面尽一尽地主之谊。


    酒足饭饱,他才意识到少了什么。


    沈适忻终于是放弃跟着他了。


    谢璇衣帕子沾了沾唇角,心情更好了-


    接下来几日相安无事,王庭内部忙着党争,也顾不上本来就安分守己的使臣。


    返程前,谢璇衣也一直没见到沈适忻的人影,他倒是乐得无人打扰。


    为了表达北漠诚意,北漠王特地安排了车马,每人单独一顶,护送使臣回帝京。


    刚上路,消失几日的官鹤带回来新消息。


    彼时谢璇衣正支着头养神,就见一只大鸟撞进来,落在他肩头。


    那鸟算是猛禽,体重不轻,谢璇衣毫无防备,被压得肩头一沉,险些歪倒。


    他皱眉解下信放鸟离开。


    大白天就敢放鸟来送信,官鹤也是越发张扬了。


    信上消息简单。


    第一,他回京后的安排是立即南下。


    这是皇命,官鹤算是公事公办。


    第二,沈适忻被京中多位官员联合上书参了一本。


    官鹤写的很含糊,只是作为京中异动提醒他一下,并没有太上心。


    谢璇衣拧着眉毛看完,很快把纸撕碎处理掉。


    皇帝要动沈家了,为什么?


    即使是清除世家,也该是逐步剪掉沈家的枝条,留下光秃秃的树干,此时才好任人鱼肉。


    就像他的任务,其实一直也是围绕此步展开的。


    现在突然大开大合地处理起来……倒像是拿捏住了沈家的命脉。


    谢璇衣敲了敲额头,心烦意乱,决心跳过不想。


    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吧,他也摸不清皇帝老头放他南下是什么意思。


    官道固然路好走,挂念着沈适忻这个重伤病号不可颠簸,马车进行速度却还是慢的,傍晚到驿站,便停下来歇息。


    谢璇衣被颠了一日,现在头也晕着,收拾好床铺,正准备关窗关门歇息,就看到门外的影子。


    谢璇衣唇角垮下去,正准备去关门,就被人卡住了。拗不过对方,谢璇衣不耐烦地留下一条缝。


    “我要休息了。”


    沈适忻像是一道影子,站在他门前,说话时一直紧紧盯着他,像是怕他下一秒跑掉。


    “北漠境内常有土匪在官道勒索,你……千万当心。”


    谢璇衣心道又是一句废话。


    “哦。”他冷漠,伸手去拽门。


    拽不动。


    不知是角度问题还是光线问题,沈适忻的神情里似乎有一丝乞求。


    “谢璇衣,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


    谢璇衣回头看他,皱着眉。


    沈适忻今天晚上又犯什么病。


    “不用您提醒,”他呵呵一笑,“我惜命。更何况,我的伤多数是拜你所赐,别说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听着恶心。”


    沈适忻欲言又止,最后从门缝里看着,还是叹了口气。


    “对不起。”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起码以后要好好的。”


    谢璇衣忍无可忍,也不管对方,用力一合门,从屋内落了锁,又把桌子拖来挡住。


    房间内有一扇窗户是对着走廊的,蒙着薄薄的宣纸,烛光摇动,门外人的身影也跟着一晃一晃。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一声巨响,谢璇衣猛然睁开眼,点着火折子从窗户往外看。


    沈适忻手撑着墙半跪在地,被有过一面之缘的暗卫拉着,形容狼狈。


    他惨白着脸,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唇,和谢璇衣隔着小窗对视。


    “吵醒你了……”


    沈适忻眼前发黑,皮肤下,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都变得尖锐。


    他只能勉强辨认出谢璇衣的方位,还要勉强笑笑,却见对方已经默不作声地关紧了窗户。


    里头窸窸窣窣的,像是被人倒别上了锁。


    这一幕太过于似曾相识。


    太多次,谢璇衣就是这样勉强地笑着,容忍他每一次的过分。


    如今身份置换,他被梦魇吓怕了,只是想多看他几眼。


    甚至谢璇衣还没做什么,那种失落和尖锐的酸涩就已经铺天盖地。


    他都做了些什么……


    “您还用得上力气吗?”井仪要扶他先回房间,却发觉一向冷静自持,或叹或笑的沈适忻,此刻浑身抖得厉害,他便低声又问了一句,“主子?”


    他发觉到沈适忻在说什么,便侧耳去听。


    却听到他喃喃自语,是从未流落过的悲哀。


    “井仪,他真的……不要我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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