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庆功宴,吃得是暗流汹涌,人心各异。
阐、西二教之间那本就微妙的平衡,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破。
而庆功宴的喧嚣与浮华,很快便被西岐大军正式接管金鸡岭的铁血肃杀所取代。
数万西岐士卒开进关隘,换上了自家的旗帜,那种攻克天堑的自豪感与征服者的骄傲,洋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他们以为,自己是正义之师,是来解救这些生活在“暴商”统治下的百姓于水火之中的。
他们以为,自己会受到鲜花与掌声的欢迎。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当他们踏入关隘之后那座名为“陈塘”的小镇时,迎接他们的,不是箪食壶浆,不是夹道欢迎,而是一扇扇紧闭的门扉,一双双躲在窗后,充满了警惕、冷漠,甚至是一丝厌恶的眼睛。
整个小镇,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一座空城。
“这……这是怎么回事?”一名年轻的西岐士兵不解地问身旁的伍长,“他们怎么都躲着我们?我们不是来解放他们的吗?”
伍长皱着眉,也想不明白。他看着那些紧闭的门窗,心中那股打了胜仗的喜悦,竟莫名地淡了几分。
大军一路行来,人困马乏,早已是饥渴难耐。按照惯例,他们本该向当地百姓购买些粮草清水补给。
可如今,别说买,连个出来卖东西的人都找不到。
“他娘的,这群刁民!”一个脾气暴躁的百夫长骂骂咧咧地走到一户看起来颇为殷实的农家院前,抬脚便要踹门,“给脸不要脸了是吧?老子们辛辛苦苦打下这金鸡岭,跟你们买点东西,还敢给老子摆脸色?”
“住手!”
随军的军需官连忙上前拦住了他,沉声道:“公子有令,我等乃仁义之师,不得骚扰百姓,违令者斩!”
那百夫长虽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违抗军令,只能悻悻地收回了脚。
一时间,数万大军竟被这一个小小的补给问题,困在了镇子口,进退两难。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愈发毒辣,士兵们口干舌燥,腹中更是饥肠辘辘,那股子烦躁的情绪,在军中迅速蔓延。
就在此时,一个挑着水桶的老农,颤颤巍巍地从镇子的另一头走了过来,似乎是刚从远处的河边打水回来。
一名年轻的西岐士兵实在是渴得受不了了,他看着老农腰间挂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水囊,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那份源于生理的渴望还是战胜了军纪。
他快步上前,一把便将那水囊抢了过来,也顾不上许多,拧开塞子便“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猛灌。
“你……你干什么!”
老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瞬间涨得通红。
他丢下水桶,一把抓住那士兵的胳膊,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这天杀的兵痞!凭什么抢我的水!”
这一声怒吼,仿佛一个信号。
“哗啦啦——”
周围那些原本紧闭的门窗,竟在瞬间齐刷刷地打开。
一个个手持锄头、扁担、菜刀的村民,从各自的家中冲了出来,男女老少,足有上百人,里三层外三层地便将那名抢水的士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名士兵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当场就吓傻了,手中的水囊“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清澈的河水洒了一地。
周围的西岐将士见状,亦是大惊,连忙上前,将自家的袍泽护在身后,与那些愤怒的村民对峙起来,一时间,场面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乡亲们,冷静!冷静!”军需官连忙上前打着圆场,“这位小兄弟也是一时口渴,并非有意冒犯,我等愿意赔偿,还请……”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那老农一声怒喝打断。
“赔偿?我们稀罕你们的臭钱吗?!”
老农气得浑身发抖,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指着那名士兵的鼻子,几乎是咆哮着质问道:“我只问你们一句!你们凭什么打我们?!”
这声质问,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所有西岐士兵的心头。
他们愣住了。
凭什么?
自然是……自然是奉了公子之命,讨伐无道昏君,解救你们这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啊!
一名将领下意识地便想将这套说辞搬出来。
可那老农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所有人都如遭雷击,彻底呆立当场。
“殷商的大王给我们分了田地,免了我们三年的赋税,还派人来教我们修水渠,挖水井!我们好不容易才过上几天能吃饱饭,不用担惊受怕的日子!”
老农的眼中,泛起了浑浊的泪光,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怨恨。
“可你们一来,说什么吊民伐罪,说什么仁义之师!结果呢?战火重燃,家园被毁!我儿子,我那才刚刚成亲的儿子,就是被你们攻城时射出的流箭给射死的!”
他指着周围那些同样双目赤红的村民,声音嘶哑。
“还有他们!李家的房子被你们的投石车砸塌了!王家的牛被你们这些天杀的乱军给惊跑了!我们招谁惹谁了?!”
“你们才是恶人!你们这群打着仁义旗号,却只知道打仗杀人,毁我们家园的恶人!滚!都给我滚出金鸡岭!”
“滚出去!”
“滚出去!”
上百名村民齐声怒吼,那股发自肺腑的怨恨与愤怒,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狠狠地冲击着在场的每一个西岐士兵。
他们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是万民的希望。
却从未想过,在这些被他们“解放”的百姓眼中,自己,竟与那烧杀抢掠的强盗,无异。
这些村民,哪有一点水生火热的样子?
没有他们的到来,想必应该是生活富足,百姓美满。
可现在,反倒是因为他们再次受到战火的牵连。
那份坚守了许久的信念,在这一刻,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