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连一旁原本愁苦沉默的苏大郎都忍不住抬起头,惊讶地看向郑遂。
苏家玉带糕的独特之处,就在于豆沙研磨得细腻,且加入了一种建州特有的野蜂蜜来增加风味,而抛弃了寻常所用的糖。
这个方法技能使得馅料紧实成型,又与米糕口感相得益彰。
这诀窍,连店里的学徒都未必能完全掌握,却没想到能在京州这种地方听到一位商人侃侃而谈,又如此认可他们的手艺,这哪里能用遇知音来形容,分明就是灰暗生命中的一束光,让几人心中郁结的怨气都消散了不少。
苏老汉激动的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忍不住结结巴巴的道:“黄爷…您…您连‘玉带糕’也…也研究过?那您可知,这豆沙若要‘守形’,除了火候,关键在…”
“在于一味引子,可是?”郑遂适时接口。
“晚辈猜测,非糖非油,而是一种能增其韧性却不改其本味的天然之物。”
他点到即止,未直接点破秘方。
“哎呀!知音!真是知音啊!”苏老汉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大腿,眼眶瞬间就红了。
“黄爷!您…您真是神了!这点心行里的门道,您竟比有些做了半辈子的老师傅还看得透!不瞒您说,我家那玉带糕,靠的就是祖上传下来的野蜂蜜秘方!这…这…”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话一说出口,才惊觉自己竟将身份给说了出去。
郑遂故作惊讶:“这玉带糕就是您家做的?”
事已至此,苏老汉也不再隐瞒,拉着郑遂的手,老泪纵横的道。
“黄爷,您要是不嫌弃,咱爷俩可得好好说道说道!这点心啊,它不光是吃的,里头有乾坤呐!就像做人,也得讲究个表里如一,火候分寸…”
郑遂即刻做恭敬状:“晚辈愿洗耳恭听。”
苏老汉仿佛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滔滔不绝地讲了出来。
苏大郎和苏氏看着老父亲难得展露笑颜,与人畅谈技艺,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对这位黄爷的戒,也是不知不觉间消散了不少。
这番交谈已然是打开了苏家人紧闭的心门,酒足饭饱,郑遂见时机成熟,便顺势提出。
“此地嘈杂,不宜深谈。若老丈不弃,可愿到晚辈房中一叙?正好晚辈带了些各地的特色点心原料,可与老丈一同参详。”
此刻的苏老汉早已将郑遂视为难得的知音,哪里还有半分犹豫,连忙点头答应。
“使得,使得!黄爷相邀,是老朽的荣幸!”
回到郑遂提前安排好的上房,留影巫在门外警戒,这才关起门来,继续探讨。
总归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郑遂的徐徐引导之下,这苏家人终于七嘴八舌的说起了他家遭遇的祸事。
“那场火,是年后腊月十八,子时刚过后烧起来的。”苏老汉提起那场祸事,声音就不禁有些哽咽起来。
“那夜大郎和他媳妇儿盘点完铺子,累得够呛,正睡得沉,没发现不对劲儿。可老汉我年纪大,睡得浅…迷迷糊糊就闻到一股子怪味儿,不是柴火味儿,倒像是像是火油混着什么东西烧着的焦糊气!”
他猛地抓住郑遂的胳膊,眼中写满惊恐,仿若又回到了那个毁了全家上下的寒夜。
“我赶紧叫醒大郎,冲出屋一看,可不得了!铺子临街的窗户缝里都在往外冒浓烟,火苗子已经蹿上房檐了!那火势,简直邪门得很,一下子就烧得老旺,根本不是寻常失火能有的样子!”
苏大郎闻言也是眼眶通红,当即接过话头。
“我…我抄起水桶就往外冲,街坊四邻也被惊动了,都来帮忙泼水。可一点儿用都没有!水泼上去,就跟浇了油似的,反而轰一下更大了!根本压不住!我…我急着抢搬柜台里祖传的做点心模子,没留神一根烧塌的房梁砸下来…”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缠着布条的手臂,脸上满是惊惧之色。
父子二人眼眶都红了个彻底,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苏氏便在一旁抹着眼泪补充道:“等火扑灭,天都快亮了。铺子连着后院三间房,烧得就剩几根黑黢黢的木头桩子,啥都没了。攒了半辈子的家当,祖传的家伙什儿,全没了…”
她说着,终于泣不成声,两个孩子似乎也回忆到了当日惊悚的情节,依偎在她身边小声抽噎。
“更可气的是官府的做派!”苏老汉捶着桌子,老泪纵横。
“第二天,建州府的衙役倒是来了两个,捂着鼻子在灰堆里扒拉了几下,问了几句晚上是不是忘了熄灶火、有没有点灯熬夜之类的废话。我们再三说闻到火油味,他们只当没听见!邻居住东头的赵木匠可以作证,他也说起火前好像看到有黑影在铺子后墙晃悠…可衙役根本不理,只记了几句,就说…就说现场勘查,未见人为痕迹,初步认定为灶火余烬复燃所致!就这么草草结了案!”
他们不服,又去府衙鸣冤。
第一次,师爷出来打发,说证据不足。
第二次,连衙门都没让进!
后来,有个在衙门里当差的远房亲戚偷偷告诉他们,说杨家的人早就打点过了,上头有吩咐,这案子,就得按意外办!
还警告他们,别再闹了,不然怕是在建州地界都待不下去!
最恐怖的是,光是待不下去倒也还好,万一有人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他们全家,真就是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我们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苏老汉绝望地摇着头。
“好好的家业没了,儿子伤了,官府不296-298管,杨家势大。我们…我们实在是没活路了!这才想着,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到京城来,敲一敲那登闻鼓,告一告这御状!”
“那你们可有证据?”郑遂立刻抓住了关键,急忙询问。
说到证据,苏家人脸上都露出了无奈之色。
苏老汉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几块烧得变形、黑黢黢的,像是金属片一样的东西。
可定睛仔细看去,却依稀能看出原本应是令牌或腰牌的形状。
边缘还有一个模糊的、像是“杨”字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