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遂独自立于殿中,心中波澜起伏。
这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已然让他更加确信,自己所推行的新政,所触及的绝不仅仅是几条河道、几处堤坝那么简单。
而是整个大齐“肌体”深处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和腐朽的秩序。
若没有这些事作为引子发现,只恐有一天爆发之时,已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也好…”他低声自语。
早一日,总比晚一日强。
正好,也纠一纠这天下不正的风,更可以趁机大范围的推行新政。
两日后,夜色渐浓只是,影巫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御书房,低声向正在批阅奏章的郑遂禀报。
“陛下,苏家老小共计五人,已于今日申时抵达京城,现落脚在南城最偏僻的福来客栈,要了两间最便宜的下房。”
郑遂立刻放下朱笔:“更衣,朕要亲自去会会他们。”
“陛下,此事是否过于冒险?不如让属下将他们秘密带入宫中……”影巫有些担忧。
郑遂摆手打断:“宫中耳目众多,难免走漏风声。朕亲自去,方能显诚意,也更容易听到真话。况且,朕也想亲眼看看,这京城之外的百姓,是如何生活的。”
片刻后,郑遂换上了一身深蓝色锦袍,作商人打扮,影巫则扮作随从,二人趁着夜色乘坐马车悄然来到了福来客栈。
客栈大堂灯火昏暗,夜虽深,但依旧人声嘈杂,多是些行脚商贩和底层百姓。
郑遂与影巫寻了个靠角落的桌子坐下,点了两样简单小菜,一壶清酒。
不多时,便从楼上下来了一家老小。
走在中间的那个汉子脚还跛着,显然是身上还有伤。
影巫定睛一看,便借着斟酒的机会,对郑遂轻声说的。
“陛下,那便是苏家五人。”
郑遂望去,只见一家老小五人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就坐在了旁边桌唯一的空位上,随后点了五碗糙米粥,两碟清淡小菜,便算是一顿晚饭了。
郑遂默不作声的低头吃饭,实则目光却一直留意着旁边那桌。
坐在主位上那个头发花白满脸愁容的老人家正是苏老汉,此刻正唉声叹气,给旁边的小孙子夹菜。
他旁边坐着一位脸色苍白、手臂还缠着布条的青年,显然郑氏他家儿子苏大郎。
因为手上有伤不方便,所以只能由他的妻子小心翼翼的照料着吃饭。
两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则乖巧地坐在一旁,大约是家中突然生出变故,也受到了惊吓,眼神都有些空洞,菜上齐了也不敢乱动。
等苏老汉对他们点了点头,这才小心翼翼的动起了筷子。
过了许久,才听苏老汉压低声音,满面愁容的说道。
“大郎,你这伤…唉!京城米贵,住店也要钱,咱们带来的那点盘缠,怕是撑不了几日了。这御状真能告得响吗?那杨家听说在京城也有关系啊!”
苏大郎忍着痛,咬牙道。
“爹,都到这一步了,还能回头吗?就算告不响,死在京城,也得让天下人知道咱苏家的冤屈!不能让杨家那么无法无天!”
苏氏则在一旁默默垂泪,两个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氛围不对,也瘪着嘴要哭。
郑遂见时机已到,便端着自己的酒壶和酒杯,缓步走了过去。
拱了拱手,道:“几位,打扰了。在下姓黄,南边来的行商。方才无意间听到几位谈及冤屈,似有难处?在下走南闯北,也好结交朋友,若信得过,不妨说说?或许能帮上点小忙,至少,也能宽宽心。”
苏家人顿时警觉起来,苏老汉下意识地将孙儿往身后揽了揽,警惕地看着郑遂。
“这位爷,我们素不相识,不敢劳烦。”
郑遂也不强求,自顾自地在旁边的空凳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叹道。
“老丈不必紧张。在下也是生意人,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仗势欺人、垄断行市的。实不相瞒,在下的生意在南边也曾被当地豪强打压过,深知其中艰辛。看几位模样,不像是刁蛮之人,定是受了天大委屈,才背井离乡来到这京城吧?”
苏老汉见郑遂言辞恳切,气质也不似歹人,戒备心稍减,但依旧犹豫。
苏大郎年轻气盛,见有人愿意听,忍不住红着眼圈道。
“这位黄爷,您是不知,那建州杨家,简直…简直欺人太甚!他们竟…”
他刚要细说,却被苏老汉用眼神制止。
郑遂看在眼里,也不追问,转而聊起了各地的风土人情、生意经。
捎带着,故意提及了几种南方点心的做法。
这都是他提前打探好的,准备了好久。
如今厅在他们一家老小的耳朵里,竟觉得与苏家祖传的手艺有几分暗合,顿时引起了苏老汉的兴趣。
郑遂见苏老汉眼神微亮,知道切入点找对了,便顺着话头,故作感慨道。
“不过,说起这点心制作,尤其是糕团一类,最难的便是这软糯而不粘牙,清甜而不腻口。晚辈曾在江南一带,见过一位老师傅做桂花糕,用的并非直接拌入米粉的干桂花,而是以秘法酿制的桂花蜜浆,和面时分数次徐徐加入,如此,桂香方能层层浸透,入口即化,余韵悠长。”
苏老汉眼睛顿时更亮了。
这苏家祖传秘方里,正是用类似方法处理玫瑰、豆沙等馅料,以求风味融合自然。
这简直是千里觅知音,身子也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黄…黄爷也懂这个?这蜜浆浸透之法,可是…”
他差点脱口而出“可是我苏家不传之秘”,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对任何人都心生防备,但闪烁的目光中仍旧透露出了知己难逢的意外。
郑遂心中暗笑,面上却依旧淡然,谦虚地摆摆手。
“不过是走的地方多了,见识过一些杂学罢了。说来惭愧,晚辈也曾尝试仿制过一种名为玉带糕的点心,外层米糕,内裹豆沙,本想做出层层分明的效果,却总是不够细腻,要么豆沙窜了味,要么米糕失了形。比起老丈家传的手艺,怕是差之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