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韶真一下睁大了眼，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恍惚想起了圣母庙里那个殷勤的少年，他的五官很模糊，但却让她感觉到了一点陌生的暖意，人间其实还是有些许值得，可惜她在临死前才体味到。不过也不错，希望那少年一生安宁喜乐。
她转身抱住了母亲，她借用母亲的鬼力终于再次站了起来，脸上的刺青也渐渐消去，她本应该是这样一个明媚秀丽的姑娘，“对不起，娘，我做了很多错事，我成了你最厌恶的样子。”
苗七桐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摸着她的头发，“是我没保护好你，别怕，这回娘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她的罪责有她的一半，她的惩罚她也甘愿一并承担。
她们依偎在一起，从脚底开始消散，身体化作无数幽绿的光点飞舞向四野，又逐渐湮灭。
“要是有下辈子，您还愿意做我娘吗？”“当然。”
“你还愿意做我女儿吗？”“求之不得。”
可惜，没有下辈子了。
她们拥抱着在朝阳的晨光中，化成一缕轻烟，彻底泯灭于三界。
姜未的眼中滚下泪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一夜怎么那么长。
龙原雪也轻叹了一声，“世间惨剧数不胜数，你我在这人世也不过如尘埃一粒，能做多少算多少吧，最起码，咱们今天救了上千人。”
姜未听了他的安慰，轻轻“嗯”了一声。
这个结局不算差，作恶者，恶有恶报，无辜者，大仇得报，唯独看良善者步入深渊，看侠义者自绝生路，令她心生哀意。
但，天总算亮了。
忽然，龙原雪指着她尾指上的鬼纹，沉吟了片刻道：“她有遗愿？”
姜未告诉了他保平苑的事，“这是我本来也要去做的事。”
龙原雪没想到这背后还隐藏着这么一个邪恶组织，不由同仇敌忾，“可惜阵修他们都死了...我记下这件事了，若有线索，咱们一同去。”
姜未朝他点点头，随手嗑了把丹药。
龙原雪登时眼神变得复杂，充满了说教的蠢蠢欲动。
姜未一看，立即猜到了龙原雪接下来要说什么，就像从前喋喋不休的曹伯。
“修行问道，当然要讲求一颗正心，但也要量力而行，先以保全自身为要...”
龙原雪的话像一阵风又从姜未耳边飘了过去，这个语气，这个劲头，真熟悉啊，居然还让人有点怀念。
龙原雪看一眼就知道姜未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就像从前在山门里他那些上课走神的师弟师妹们。
算了，人都得自己吃了亏才能学乖。
龙原雪看看已经一片狼藉的鲁宅，此时晨光破晓，昏睡的人们终于苏醒过来，他们先经历了邪神祭坛，后又被卷入了鬼境，虽然侥幸逃得一命，但精气流泄太过，回去免不了要生一场重病。
“也是无妄之灾，我去熬一点灵丹水，能补多少补多少吧。”龙原雪下去善后。
姜未便也跟上去帮忙，这样一路照料下来，两人就又到了后院。
鲁天藉的尸体还散落在屋里。
继夫人俞琼月裹着一张毯子，看起来受了十足的惊吓，人都有点呆滞了。
听了她不太详尽的讲述，姜未和龙原雪才知道邪神像是鲁天藉召唤出来的。
真是一点也不意外，当时鲁韶真还被关在阵中，那个时机，有动机有时间又干得出这种事的鲁天藉确实是最有可能的人。
“真是烂透了。”姜未忍不住骂了一句。
鲁家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院里，藏着的尽是人贩、刽子手、邪修一流，发生的都是草菅人命、骨肉相残、掠夺气运、祭祀邪神的破事，这哪是什么富贵名门，根本是个鬼穴妖窟。
俞琼月似乎被她吓了一跳，脚上翠绿的绣花鞋都掉了一只。
两人又温言安慰了她两句，便去往别处。
一个老仆妇见四周没了外人，禁不住哭着对俞琼月道：“夫人，咱们这以后可如何是好？”
俞琼月刚刚还仓惶失神的脸突然明光流转，柔丽的嗓音安慰道：“妈妈别哭，还有小少爷呢，咱们关上门，好好把他抚养长大就是了。”
老仆妇擦干泪，点点头，又听了俞琼月几句安慰，定下心来，殷勤道：“您这地都脏了，我这就叫几个人来给您打扫一下。”
俞琼月点点头，老仆妇慢慢退了出去。
她这才移步进了内室，从卧房的床榻下摸出一个三足石炉，石炉中还有一根金簪。
她心疼地抚摸着金簪上面细小的裂纹，“该死的鲁韶真，还有那个女修，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古怪，居然能透过神像斩到本体，这一下数年的功夫又白费了。”
卧房里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
姜未忽然停下了脚步。
龙原雪见状，转头看过来，“你也觉得不太对劲…”
姜未却没注意到他的话，她的全部心神都汇聚到了储物镯里的一盏灯上，那看起来是一盏很普通的灯，一翻手就显现在了姜未掌心，灯中无油，只有一簇红色的火苗似熄未熄。
龙原雪正思索着这是什么东西，他似乎曾在典籍里见过，但一定是很偏门的术法，他一时有些想不起来。
“我家出事了，我得赶紧回去。”姜未脸色遽变，顾不得多说，扔给龙原雪一瓶补气丹，“劳烦龙兄善后吧。”说罢，她召出碧玉芭蕉，瞬息消失于天际。
“哎。”龙原雪又被丢在了身后，他真是次次都反应不及。忽然，他神色一怔，终于想起了那是什么东西，巫道法术，命灯。
巫师一般会为亲近的人制作命灯，既有护身之效，亦可以及时发现对方是否遇到危险。
看那火焰的情形，是命灯的主人遇到了性命之危。
......
大石村
天色晦暗，西边的残月还露着一线朦胧光晕。
姜未的外公潘怀言站在前院，左手背在身后，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但面上还是若无其事，慈和又不失亲切道：“小禾，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们一直都记挂着你呢。”
他的两侧，站着七八个瑟瑟发抖的下人。
院子的正中央立着一个少女，穿着一袭红衣，手里拿着一面黄铜镜子。
她抬起头，露出那张众人熟悉的绝美面庞，只是她虽笑着，笑容却十分扭曲，像是几十个人挤在同一张脸上在笑，让人心里发毛。先不说村里都在流传她已经死了，就算她没死，看这个情形也是撞邪了。潘怀言想起来，小未说过，袁小禾被鬼控制了，所以她现在还是被鬼附身呢？
潘怀言脑子里已经转过无数个念头，但他脸上丝毫没露出异色，就像一个普通又慈祥的见到喜爱晚辈的老者。
袁小禾似乎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吓人，嘴咧得更大，“潘爷爷，我也很想你，咱们很久没见面了。”声音层层叠叠，似乎也有几十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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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说话。
潘怀言后脊发寒，但还是面色如常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进来歇歇。”说着，扭过头给一旁的管家使眼色，“还不快去上茶。”
管家看出来老太爷是想叫他出去给太平司报信，他刚忍住脚发颤，想要悄悄退到后院溜出去，就听见诡异的袁小禾道：“庞老，怎么劳烦你，我不喝茶，我来找晚晚，她还在睡觉吗？”
潘怀言额上已经开始冒汗，稳着声线道：“不巧，她去小未家住了，我这就叫个人去喊她。”
袁小禾笑道：“不急，想必一会儿她就回来吃饭了，我在这等她一会儿吧。”这回她像是每说一个字都换了一个人，柔美的、低沉的、嘶哑的、阴狠的，各式各样。
潘怀言头皮发麻，讪笑道：“那也别在院子里站着了，到屋里来吧，也该吃早饭了，你先用一点。”
袁小禾的笑容好像更加诡异了，这次居然赞同地点了点头，“我确实饿了。”
还没等潘怀言接话，她环视了四周，指着一个年轻的男子，舔了舔嘴唇道：“就他吧，他看起来精气最足。”
年轻男子的脸“刷”地惨白，转身就朝门外跑去，边跑边大喊道：“别吃我、别吃我！啊！鬼啊！”
袁小禾鬼魅一般蹿了出去，眼看就要抓住年轻男子，可突然脚下一沉，她垂眼望下去，原来是潘怀言冲了过来，只是他岁数大了，只来得及扑在地上抓住了她的脚腕。
袁小禾本可以轻松踹开他，但她停了下来，低头笑眯眯道：“潘爷爷不想让我吃他，我就不吃他。”她蹲下来，咧开嘴，“潘爷爷，姜未不是出门了吗，晚晚自己过去住不害怕吗？”她伸手扼住了潘怀言的喉咙。
原来她都知道，潘怀言的后背浸出一层冷汗，但紧接着他就感受到了强烈的窒息，胸前的护身符开始灼热发烫，他要死了，袁小禾真的要杀死他。
“住手！”潘晚晚听见了前院的动静，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袁小禾看见她，脸上露出惊喜，手上一松，放开了潘怀言。
潘怀言剧烈地咳嗽起来，断断续续道：“晚…晚，别…过来…她不…是…”
“晚晚，你来了，我好想你啊。”袁小禾的声音混响着。
潘晚晚已经跑到近前扶起了爷爷，她转身看向袁小禾，心头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灵感，这是一群边角料，“你们是什么东西？小禾呢？”
袁小禾的脸一下阴沉下来，无数个声音一起从喉咙里涌出来，“我就是袁小禾…我就是袁小禾…”
但转瞬，她的表情一下变得平静，猛然伸手扼住了潘晚晚的喉咙，另一只手把冲上来阻拦的潘怀言重重甩了出去。
她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掐着潘晚晚的脖颈把她举了起来，“我要杀了她了。”
这话好像是在说给谁听。
她的手缓缓用力，越勒越紧，潘晚晚从剧烈的挣扎到意识逐渐模糊，那一刻，她脑子里想的是，她好像小禾，她不是小禾。
可忽然，潘晚晚身体一松，掉了下来，她看见袁小禾的脸上神情一变，扼住她的手缓缓松开，那双没有感情的眼睛又变得温柔清明，一如往昔。
这是小禾。这才是小禾。潘晚晚捂着脖子，死死盯着她，看到她的嘴巴艰难地动了动，吐出了一个字，“逃。”
紧接着，她的神色又变得迷幻起来，然后慢慢伸出手掐住了她自己的脖子，慵懒阴柔地道：“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