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今天拔刀了吗?》
1. 赌斗
春风如水,燕子衔泥,白水河畔杨柳依依。
姜未在河边一块平整的巨石上,盘膝入定,将一身内劲冲向天窍,凡人入道,第一关即开天窍,热流如洪奔涌,浩浩荡荡顺着经脉上行,她已经能感知到天窍所在,就隔着一层薄膜,就差那么一点。
可就差这一点,内劲瞬息如潮退去,姜未喷出两股鼻血,无奈地睁开眼,又失败了,要是爷爷此刻在这,肯定要骂她一句“胡闹”。
身边“嗡”地一声轻鸣,一把长刀从天而落,扎在她身边寸许处,刀尖丝滑地没入坚硬的巨石,连点声音也没有。
“你又来嘲笑我是吧。”姜未擦掉鼻血,愤愤弹了刀柄一下。
这是她家祖传的刀,据说从有姜家起就有它,姜家历代称其为“刀祖”,虔诚供奉,八百年香火不息。不知道是不是年深日久,它和成了精一样,整天东游西逛,到处乱跑,还喜欢摆长辈架子。
当然,姜未不惯着它,自从她小时候因为不小心把刀祖从刀架上打翻,被它抡了一刀柄后,她俩就结了梁子,十年来无一日不打得家里鸡飞狗跳。
刀祖难得没因为姜未无礼的行为而暴怒,反而“嗡”了两声,以示嘲笑。
姜未神色不动,出其不意抓住刀柄,“嗖”地向远处一扔,“去你的吧。”
干完了坏事,她熟练地跑路,远远却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刀祖不会在人前现身,她放下心,停步望去,是何记药铺的伙计,她问道:“你找我?”
伙计一路小跑过来,看见她松了口气,递过来一个青玉瓶子,“四伯让我给你的。”
他口中的“四伯”就是何记药铺的店主,何潍业。
姜未疑惑地接过瓶子,这青玉看起来价值不菲,里面放的东西肯定不凡,打开一看,果不其然,居然是“开窍丹”。
好家伙,不用问姜未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肯定是爷爷托何四伯给她寻来的,一颗下品“开窍丹”能增加破窍三分几率,省去十年之功,价高难求,千金不换。
姜未心头呕血,没必要,用不着,冤枉钱。
她有种预感,只差最后一点契机,半年、最多一年她必能破窍入道,实在没必要花这一笔重金。
姜未还在心疼,伙计面色怏怏,垂头道:“东西交到你手上了,我…我铺里还有事,先回去了。”
姜未一眼看出他神色不对,跳到他身前将人拦下,“出什么事了?”
伙计初时还不肯说,只一味推搪,等到姜未起身要跟他一起回去,他才着急忙慌地拦着她,“姑奶奶,你快别去凑热闹了,就为了你这个东西,我家药铺都被砸了,四伯怕失诺于你们,误了你的事,千叮万嘱叫我送到你手上,你这时候又上赶着送上门去,我四伯的苦心岂不是全白费了。”
姜未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她抓到了关键,“药铺被砸了,谁干的?”
伙计既然吐了口,也不再隐瞒,竹筒倒豆子全说了干净。
她们这种偏远县城,开窍丹十分难寻,何四伯年少曾在医馆修习,有些医修、丹修的人脉,委托许久才买到一颗,偏偏这件事走露了消息,被县里兵器行万火坊的闵少爷知道了,他也正需要开窍丹,听闻这个消息,愿意双倍求购这颗丹药,可何四伯是守信重诺之人,拒绝了对方,那位闵少爷因此怀恨在心,特意设计了一条毒计。
“前些日子四伯向军中卖了一批药,谁成想他们买通了军中校司,半路偷梁换柱倒换成了假药,如今被他们拿住了把柄,要缉拿四伯去军中问罪…”伙计满面愁容。
姜未问道:“军中派人来抓四伯了?”
伙计摇摇头,扫了一眼姜未手中的青玉瓶,“不是,是闵少爷来了,他...”
姜未看看手中的丹瓶,心中了然,那位闵少爷还在打这颗丹药的主意,想从四伯手里逼出来,没想到四伯在如此时机,还特意派人把丹药送到了自己手中,她一时心里又感激又气怒,“我知道了。”说罢,足尖一点,人已跃出数米。
伙计大惊失色,在后面追着大喊:“你可别去,求你了姑奶奶,你当不知道罢…”
他哪儿追得上姜未,眨眼的功夫,连她影子都看不见了。
......
何记药铺早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四邻八村都赶来看热闹,药铺的牌匾折成两截扔在地上,大门砸得稀烂,桌椅木柜倒在街上,还有几个随从把成堆的药材像垃圾一样抛洒出来。
大门口站着七八个护卫,不许人进去。
药材铺里坐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身后有两个模样周正的丫鬟端茶捧果,侧边还站了一个灰衣壮汉和一个管事。
店主何潍业五十许人,方脸短须,鬓角灰白,平素奕奕有神的双目,此时神采枯败,弯腰低眉地提议道:“闵少爷,那颗开窍丹已交给了买主,我手上实在没有了,您若需要,我想办法再为您寻一颗可好,不用双倍…”
闵少爷嗤笑了一声,抿了口茶,慢悠悠道:“何潍业,你是不是还不明白你现在是个什么处境,是罚金、杖刑还是流放,都是我一句话的事而已,莫非你还等着到军中再理论?”
闵少爷旁边的管事劝解道:“少爷别动气,老何这样的小门小户知道什么处事的道理。”他转过头道:“老何呀,你的主意也不错,就再寻一颗来孝敬咱们少爷,少爷大人大量,你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何潍业的脸登时僵住,孝敬一颗开窍丹?他就是掏干了家底也拿不出,这狮子大开口,是要一口咬死他。
闵少爷不紧不慢道:“也罢,三日内你要是拿出了开窍丹,看在你知错的份上,本少爷就免了你这场祸事。”
“嘭!”
话音刚落,两个护卫伴着碎裂的木屑砸落进厅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逆着光,大步跨过门槛,走到众人跟前,正是姜未,她一袭黑衣,神采英拔,双目烈烈如火。
闵少爷看着门外的护卫尽数倒地,皱起眉,“你是谁?”
姜未抛了抛手中的青玉瓶,“你来抢我的开窍丹,还不知道我是谁?”
她手中的玉瓶越抛越高,众人的视线也跟着她起起落落。
“啪”,玉瓶被她稳稳一接,撂在一旁的方桌上,“打得过我,就送给你。”
“此话当真?”闵少爷不由心动,他并没有低估姜未,能用得上开窍丹的必然是离破天窍只有一步之遥者,虽然这少女实在年少,令人难以置信,但仔细盘算这笔买卖,却很合算。
他威逼何四,一则是为了出气,给众人立个榜样,叫人知道敢轻视他闵远齐的下场,二则还是为了这颗开窍丹,开窍丹珍贵难寻,他破窍在即,急需丹药辅助,好容易听说了这么一颗。他本以为开窍丹还在何潍业手上,因此才亲自上门威胁,可丹药若已经到了正主手里,何潍业也就没什么用了,关键是如何从这少女手里把丹药夺过来,正巧她给了一个最好的办法。
虽然不知道这少女修的哪一路道统,但她声名未显,又在穷乡僻壤,而自己身后正跟着景阳县武道开窍前第一人,赵承功,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
姜未闲闲坐在方桌旁的凳子上,漫不经心道:“当真。”她把玩着玉瓶,“不过你要是输了呢?”
闵少爷会意一笑:“那我就立即离开大石村,绝不再与何店主为难。”
“赔钱、道歉。”姜未道。
闵少爷盯了她一眼,“成交。”他看向身边的管事,吩咐道:“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姜未原本还担心闵远齐不守诺,听他这样说,自然答应。
何潍业脸上一片焦急,连忙拉着姜未低声道:“小未,不可莽撞,这是你爷爷花了不知多少代价给你换来的,别因为我的事…”
姜未道:“放心,四伯,他不是我的对手。”
何潍业仍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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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脸愁容,“小未,不要轻敌,闵少爷的实力我不清楚,可你看见他身侧那人了吗,那是莽雷武馆的赵承功,上次县里比武,他拿了头筹,就是在郡里也小有名气,你…你还是不要蹚这淌浑水了,修行入道,差一分机缘可能就是天壤之别,这是一辈子的大事…”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莫不是要反悔。”大少爷闵远齐看不得两个人私语,生怕到嘴的鸭子飞了。
姜未道:“你别临阵脱逃就好。”她给了何四伯一个“放心”的眼神,慢悠悠走上前去。
管事已经写好了字据,两人签字画押,各自收好。
姜未看向闵少爷身侧的灰衣壮汉,“你上还是他上?”
闵少爷丝毫没有被戳穿的羞惭,向身侧一拱手,“还请赵兄相助,若得事成,必有重金相谢。”
灰衣壮汉正是县里比武获得头名的赵承功,他面无表情,站了出来。
姜未听说过他,赵承功,二十七岁,景阳县大比连续三年夺得魁首,是县里公认的最有希望三十岁前破窍修行的天之骄子,但他家境贫寒,为补贴修行所用,做了万火坊闵家的供奉,今日大概是跟着闵少爷出来充门面的。
同为破窍前夕,赵承功显然看不上他们二人,此时站出来,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眼神丝毫没有落到姜未身上。
姜未也不在意,侧身让出大门,作出请的姿势,“店内狭窄,请到外面吧。”
赵承功信步而出,眼神微微瞥了一眼她手中的丹瓶,微不可察地摇了下头。
姜未把丹瓶交给何四伯保管,她知道拿珍贵的开窍丹赌斗在别人眼里十分儿戏,但为了一颗丹药就害得别人家破人亡,沾着人血的东西她吃不下去。
两人走出门外,早有管事大声将来龙去脉讲了出来,听闻两人要比武,围观的众人一下来了精神。
“我认识,那是县里上次比武的魁首赵承功。”
“唉哟,姜未打得过吗?”
“那可没准儿,姜未可是连人都杀过。”
本村的村民怒目而视,“县令胡大人亲自审的案子,薛游是被邪祟杀的,和我们小未有什么关系?”
“哎、哎,看戏,看戏。”
“咱们赌一把,谁能赢?”
“那还用说,肯定是赵魁首啊,我赌2两。”
“我也赌赵魁首...”
本村的村民没空理周围这些风凉话,一个个担心不已,“小未打不打得过呀,要不快点去给姜老爷子报个信。”
他们一眼看见人群里胖滚滚的潘盛举,这是姜未的亲舅,忙道:“潘四爷,您觉着呢?这姓赵的一看就不好惹,比武事小,万一一失手…您还是拦一拦,你们潘家面子大,兴许闵家给几分面子呢。”
潘盛举本就生得胖,挤在人群里,汗一刻不停地往下落,此时擦汗擦得更急,“已经派人回去了,已经派人回去了…”
他拼命地挤到最前面,大声喊:“小未,别莽撞!”
姜未只是笑着挥挥手。
潘盛举觉得头晕,他一定是中暑了,虽然现在只是初春,他歪靠在麻杆一样的随从身上,压得对方腿肚子打颤,“快,扶住我…”
随从吃力地撑住身体,嘴里还安慰道:“爷您别急,兴许表小姐神功盖世,一举拿下这个姓赵的呢。”
潘盛举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拿下他,爷赏你一百两银子。”
随从讪讪一笑,“爷,姜老爷一准儿就赶到了,他老可是修士。”
潘盛举一听,终于又有了力气站直身体,随从登时松了口气,拍起了姜老爷子的马屁。
潘盛举心里想着,就算姜老爷子没有赶到,危急之时他报上名去,大家总要给修士几分面子,这样想着,他的汗也流得少些。
姜未的耳力很好,围观的人离得也近,她什么都听了一耳朵,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请吧。”
2. 热闹
人群自动退到了两侧,让出了一片空地,许多人爬上附近店铺的房顶,等着看难得的热闹,还有更多的人听说了消息,匆匆赶来。
赵承功与姜未隔着六七米,相对而立,互相抱拳示意。
赵承功提醒道:“小姑娘,拳脚无眼,若是伤着了,可别哭闹。”
这话说得有几分轻视,姜未抱拳:“彼此彼此。”
赵承功见对方不领情,用鼻孔哼出一声。
随着“铛”一声锣响,比武正式开始。
姜未身影如电,一步闪身逼近,直迫对方面门。
好快的轻功,赵承功略有惊奇,但他心性沉稳,即使轻视对方,也没有托大留在原地正面相迎,而是脚尖点起,飞撤向侧方,避开这一击。
谁知姜未早已料到对方的举动,连击三掌,赵承功身体还未停稳,掌风已至,再退再至,再退又至。
眼看最后一掌已是避无可避,他那壮硕高大的身体居然灵活地一仰,脚下连转,踩着一套奇异步法,硬生生顶着身体极限又移开半尺,险之又险避了过去,唯有胸前衣襟被掌风扫过,削开寸缕。
这一下出乎姜未所料,心中不免赞叹。
赵承功却骇然失色,内气外化是凡武臻于化境的标志,他万万没想到眼前的少女居然真的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比他早了整整十年,这一心动神摇,心中生出万般滋味。
闵少爷本在台下气定神闲地喝着茶,这一下却坐不住了,他武功虽不如赵承功,眼力却有几分,这少女敢立赌约,竟不是意气用事,居然还真有两把刷子。
“是我小觑姑娘了,赵承功领教高招。”赵承功收起小视之心,全力而动。
两人一掌一拳拆斗起来,掌势如风,拳似惊雷,虽无兵器,却打出刀光剑影的凶悍淋漓。
周围围观的众人看不出其中门道,只觉热血偾张,精彩至极,这会儿都抛开成见,鼓掌叫好。
四舅潘盛举身边的随从也激动地鼓掌蹦高,兴奋地问道:“爷,您刚才说的话作数吗?”
“什么?”
“一百两银子。”
潘盛举的心思不在比武有多精彩上,别人看热闹,他可一招一式都在担心自家甥女受伤,闻言一拍随从的后脑勺,“作数作数,你现在给我闭嘴!”
“爷,我瞧咱们表小姐可不见得输。”
“闭嘴。”
赵承功没有众人想的那般从容,他的拳法虽不及刀法,却也在景阳县中赫赫有名,可他们交手百余招,他竟一点儿便宜也没占到。
这少女的掌法玄妙多变,时而迅疾刚猛,时而柔转缠绵,是将诸多掌法贯通自如,叫人应对起来颇为吃力,两人表面看起来是平分秋色,势均力敌,可一想到自己头上冠着景阳县魁首之名,今日却与一个藉藉无名的少女缠斗至此,实在颜面无光,纵是再沉稳的性子此时也不禁急躁起来。
赵承功打定主意速战速决,拳势更加刚猛无匹,以一力降十会之态破开绵密掌风,不再顾忌躲避,宁以轻伤换重伤,这样几回下来,他真的抓住时机,凶悍一拳直捣姜未面门。
闵远齐几乎要跳起来叫好。
四舅潘盛举眼睛一翻,差点儿晕死过去,随从被压得腿脚一软险些栽倒,忙在他耳边大喊道:“爷,快救人啊!”
四舅眼睛一睁,这就要搬出姜老爷子的大名,却听见四周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完了,潘盛举脸色灰败地向台上望去,那势如破竹的一拳正抵在姜未面门前,却被她素白的手掌拦住,那是内力外化、至刚至烈的一拳,却在她的掌前再不能进分毫。
一时四下里喧哗声隐去,针落可闻,众人的目光紧紧盯着二人,这其中只有闵远齐真的懂得此中的凶险,内力的争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姜未全身劲力涌向掌心,好对手,不愧是景阳县魁首,这一战,痛快。
她猛地一推,劲风大作,赵承功不可置信地倒飞出去,跌落在地,喷出一大口血来,一时间再也站不起来。
姜未缓缓放下手掌,半晌嘴角也溢出一丝血来。
她赢了。
大石村的村民爆发出一声巨大的欢呼。
四舅潘盛举眼睛一闭,倒在了随从身上,肉山压身,随从龇牙咧嘴地屏住气,“爷,爷,一百两银子,爷。”
潘盛举猛地一个打挺站起来,一把搂住随从,大笑着拍打着他的后背,“好、好!一百两银子!我甥女好样儿的!”随从差点儿被拍出血来,边咳嗽边咧着嘴笑。
闵远齐又惊又骇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紧紧攥起拳头,狰狞的表情吓得周围的护卫侍女噤若寒蝉。
何潍业紧紧捏着的拳头缓缓松开,畅然舒了口气,他走上前看了看同样受伤的姜未,半晌才闷声道:“谢谢你,小未。”
姜未抿起的嘴角放松,“四伯,我说了吧,他不是我的对手。”
“好、好!”何潍业重重地点着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围观的人群里,大石村村民也记仇地排揎起刚才那些说风凉话的人,“怎么样,我们小未这叫什么?”
“神功盖世。”
“风华绝代。”
“无敌。”
“哎,你压得谁,赢了吗?”
众人越说越热闹,许多外村人脸皮发热地悄悄挤出人群离开,还有的默默缩着脖子不作声,那些得意与吹捧就像搧在大少爷闵远齐脸上的巴掌,令他五官都有些扭曲,旁边的管事看他这副模样,连忙悄悄拉住他的袖子,“少爷,我想起来了。”
闵远齐凶狠地盯向他。
管事不禁哆嗦了一下,低头恭声道:“大石村,姜家。”
闵远齐不明所以,“什么姜?”
随从轻声道:“娃娃姜。”
闵远齐的眼神陡然一变,旋即嗤笑道:“原来是他家,娃娃姜又怎样,都死了多少年了,她爷爷现今不就是个炼气期修士,别人怕他,我闵家可不怕。”
“娃娃姜”说的是姜未的祖爷爷,金丹期修士,修巫道,一手巫术娃娃的绝技名震连山郡,可惜多年前为斩杀一只大妖身亡,她爷爷虽然继承了巫道,但蹉跎于炼气期,已经数十年不得寸进。
管事心里不由腹诽,你爷爷倒是厉害,架不住你们家人多呀,你爷爷生了三十多个儿子,三十多个闺女,孙辈得有数百,你连号都排不上,你爷爷还会为抢开窍丹这种丢份儿的事替你出头不成,再说了,本地修士都有守土护乡之情,官府也不会放任外来修士欺辱。
“到底是地头蛇,没必要起正面冲突。”管事面上丝毫不显,劝慰道:“咱们不是还有后招吗?我已经差人去安排了。”
闵远齐这才平复下来,嘴角一勾,阴涔涔地看向人群中央的姜未,轻声道:“你不是爱出风头吗?”
姜未若有所觉地看向一侧的闵远齐,却看见他露出一个意味莫名的笑容,“姜姑娘好武艺,开窍丹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你该走了,记得赔钱道歉。”姜未分毫不让。
“急什么,我看有热闹来了,要留下来看一会儿。”闵远齐勾着嘴角,望向西面。
姜未生出不妙的预感,顺着他的眼神也转向街巷西头,二十几个人正簇拥着一对夫妻急匆匆奔来,他们哭天抢地,痛骂叫喊,渐渐盖过了沉浸在比武中的热闹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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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不明所以地看向气势汹汹的来人,让开一条路,走得近了,才看清妇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童,被一层白布遮着。
妇人快走几步,猛地跪在地上,凄厉地痛哭起来,“我的女儿啊…”
众人不解,只有药铺的伙计脸色大变。
数日前暴雨如注,也是这个妇人跪在药铺前苦苦求药,那时她的女儿高热不退…
妇人的丈夫中等身材,一脸凶横,站到中间,挥舞着手里的棍子大声叫喊着:“何潍业你给我滚出来,你个庸医、杀人犯,你还我女儿命来!”
他身后跟着的族人也一起叫骂起来,“庸医!”“杀人犯!”“医死了人!”“抓他去见官!”
“嗡”地一声,原本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哗声,“何潍业医死了人?”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整个麓山镇,乌压压的人群从四面八方赶来,两侧房顶上挨挨挤挤的都是人头。
“我也在他这里拿的药,不会吃坏了吧?”
“那是谁家,真的吃死了孩子吗?”
“老何这下可完了。”
何潍业额上冒汗,姜未正想询问原委,忽然听见有人出声:“你们这家人好不讲道理,抱着个死了的孩子就跑到别人家门前闹事,不会是来讹人的吧?要真是这样,我可要告到县令大人衙前了。”
姜未惊愕地看过去,说这话的不是别人,竟是闵远齐。
他笑着回头看向姜未,姜未只从他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恶意。
他会有这么好心?他想做什么?姜未心中思绪百转。
那叫骂的男子见到华服锦裳的闵远齐,气焰先弱了三分,结结巴巴解释道:“这位公子明鉴,确实是何潍业医死了我女儿…”他假嚎了两声,见闵远齐露出不耐烦的神情,立即接着道:“两天前,我女儿高热,我婆娘带着孩子来找何潍业看病,就是他给开了方子,拿了药,回去我女儿吃了一剂,半夜就呕吐不止,天没亮就去了…就是这个庸医害死了我女儿!”
人群里一个大娘忍不住出言道:“小孩高热本来就是大症候,熬不过去也是有的,怎么就能都怪在何四身上?”
众人纷纷点头,这年头普通农家都不富裕,医药有限,有个冷热的,小孩子很容易夭折,若全怪在大夫身上,就实在太苛刻了。
那男子横眉冷脸,“就是他医死的,吃了他的药才死,他还想赖不成?”他身后带来的族人也一片喧哗,站在他身后挥舞起手里的镰刀镐头,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意思,一时间众人被声势所骇,就算有心为何潍业说话,也不敢再作声。
“我不会赖。”何潍业站了出来,“咱们现在就去县衙,请仵作验尸,若果然是我的药有问题,我绝不抵赖,任凭县令大人处置。”
“验尸?我女儿都死了,你还想侮辱她,就是你医死的,我看你就是想耍赖!”男人叫骂不止,女人抱着孩子嚎啕大哭。
何潍业一时间手足无措,“我确实给了你药,可她病势凶急,年纪又小,我当时就说要小心看顾,未必能保全,你现在找上门来,我也没有一推了之,胡大人官声清明,我们同去县衙,请他定夺,才能分辨明白,你又不愿意,那你究竟想干什么?”
何潍业辩白得面红耳赤,可对面人多势众,男骂女哭,乱哄哄像菜市场一样,围观的人也各执己见,在四周争辩不休,场面一时大乱。
只有姜未盯着妇人身后的一个女孩眯起了眼,她会注意到她,是因为刚刚何潍业说出“验尸”两字时,女孩突然打了个激灵。
那是个很微小的动作,夹在这么多人中间根本没人注意,只有姜未察觉到了。
3. 真话
这时人群里忽然有人开口:“嗐,我知道他们家,东口村吴大强家嘛,生了六个丫头才得了一个小子,丫头片子使得跟牛一样,他们家二妞就是干活累死的。生在他们家真是造了孽了,吴家两口子天天在家打东骂西的,大冬天几个闺女连件棉衣都没有,冻得脸都裂了还在外面做活呢。嗐,就是讹人的,我还不知道,他们两口子会给闺女看病?呸。”
这声音实在太突兀了,四下里都静了一瞬,然后就像水滴进了油锅,“砰”地一下炸了开来。
吴家的声势一下就被压倒了,无数的质疑声涌来,
“见官、见官,刚才不说见官吗,现在就去,咱们大家都一起去。”
“验尸,一定得验尸!”
“老何这么好一个人,绝不能让他们冤枉了。”
死去女儿的吴大强脸上落下汗来,越来越多,快要把他浸透了。
姜未看到这一幕并没有松口气,她看向不远处的闵远齐,他眉眼懒洋洋的,似乎对这一幕毫不在意。
这时闵远齐也看了过来,对姜未轻笑着挑了挑眉,又对着人群开口道:“我就说你像讹人的嘛,既然如此就带好东西,你女儿、你买的药一起去县衙吧,对了,还有何大夫开的、方子。”
他咬着“何大夫”三个字,分外清楚。
姜未恍然意识到对方的打算,但更多的疑团浮上心头,他想定这个罪名可不容易,这得有切切实实的证据才行,何四伯一向小心谨慎,不太会留下把柄,想着她转头看向身边的何潍业,见他紧蹙眉头,显然也是在回忆自己有没有留下实证。
还没等何潍业说话,闵远齐身后的管事已经大声道:“少爷,您叫错了,老何没有行医令,不能叫大夫。”
“哦,我怎么刚才听见说开了方子,没有行医令怎么敢开方呢?”闵远齐笑着看向何潍业,“是吧,何店主,想必是我听错了。”
“有方子、有方子…”吴大强慌忙从怀里搜检起来,半晌拿出一张破破烂烂的纸,“就是他开的方子。”
闵远齐的嘴角翘起,看着何潍业道:“这是真的吗?无令行医,罚没家产,杖五十。”他的声音轻佻,语速却极慢,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胡说!我四伯那天根本没写过方子,都是…”刚去给姜未送丹药的伙计忍不住跳了出来,说完半句话就被姜未打断。
“何四伯向来只卖药,不看病,村里都知道。”姜未慢慢踱上前,盯着吴大强道:“大家平日来买药要么是医馆的方子,要么是常见知道用处的药材,四伯最多叮嘱一下禁忌。你如果说药有问题,那便请县令大人查实,再做定夺,可你要说开方,就是实实在在的诬陷了。大吴律,构陷者,以所构陷之罪从重论处,你诬陷何四伯无令行医,所受处罚只会比罚没家产,杖五十更重。”
吴大强的额头刹时涌出一层密密的汗水,眼前的少女明明年岁不大,可迫人的气势硬是压得他连退数步,说不出话来,他求救似的看向闵远齐和管事,闵远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饶有兴味地盯着姜未。
半晌,闵远齐才慢悠悠道:“姜姑娘说的有道理,那就把方子拿过来辨一辨笔迹好了,我想何掌柜也不会做这么没头脑的事,就让这乡下恶痞自食恶果吧。”
管事早已经取来了方子,展开在众人眼前。
还真像是何四伯的笔迹,闵远齐真是下功夫了,但假的成不了真的,姜未知道很多种术法都能辨别真假,这对县令胡大人来说轻而易举,姜未这些思绪不过一瞬,当她看到何潍业面色惨白、如丧魂魄的模样时,就知道糟了。
何潍业僵硬地扫视向人群,半晌眼神空洞地转过头来,他的脸色,已经足够昭示这份方子的真伪。
围观的人群小声议论着,他们不懂大吴律,也不懂什么叫无令行医,他们听到严苛的刑律也很难理解,县令大人一向仁善,会判这么重吗?
但姜未知道会,无令行医之所以判这么重,是因为把持医道的长春堂和济世堂不允许有两派以外的“异端”存在,这条律令非只大吴独有,雍、景、齐三国皆不例外。若果然查实,家财不必说,那五十杖必得要了何四伯的命。
“闵公子果然有备而来。”这样的谋划,从吴家到方子,绝不是临时起意,必然早就准备多时,姜未冷淡地看着闵远齐。
闵远齐嘴角噙着令人生厌的笑意,“你瞧我,咱们能看出什么来,还是得请县令大人过目才是。”这本来是想讹完那颗开窍丹,再送何潍业上西天准备的,此时被姜未打乱了计划,只好提前,就算换不到开窍丹,他也要恶心一把姜未。
姜未伸手去拿方子,却被闵远齐先一步夺了过去,“这可是最重要的证据,小心别碰坏了。”闵远齐笑着盯着姜未看,“姜姑娘破天窍在即,些许小事就不要管了,免得耽搁了咱们景阳再出一位天才修士的大事。”
这句话说得很轻,只有周围几个人能听见,药铺的伙计求救似的看向姜未,何潍业却低下头,颓唐地站在那里,“闵公子说的对,我去县衙,小未,你…别管了。”
“是了,开窍丹到手,可是大喜事,闵某先提前恭喜姜姑娘入道超凡了。”闵远齐作了一揖,嘴角的笑容猖狂溢出,姜未冷凝的眉眼实在让人百看不厌,比吃了开窍丹还叫人心里畅快。
姜未看看闵远齐压抑不住得意的脸,看看何潍业佝偻的身体,看看伙计充血的眼睛,看看吴大强卑微的笑脸,看看搂着孩童尸体的妇人,还有那些或担忧或看戏或幸灾乐祸或焦急不安的围观者。
她脸上忽然浮出一层戏谑的笑,“胡大人政务繁忙,些许小事,何必劳烦他呢。”
一只巫术娃娃忽然从她腰间飞起,缓缓浮在闵远齐头顶。
“姜未,你要干什么!”闵远齐吓得色变,大家都是将将摸到入道的门槛,可说到底还是凡胎□□,怎么突然就放出了修士层面的东西,这还讲不讲道理?
姜未轻勾嘴角,回以一个一模一样的轻佻笑容,“四邻八乡都知道我祖爷爷有个绰号叫娃娃姜,这是他老人家留下来的巫术娃娃,结以特殊血契,可使结契者口吐真言,要是说假话,哼...”
众人惊愕之时,娃娃擦着闵远齐耳边箭一般飞过,闵远齐狠狠打了个寒战。
姜未抽出了腰间的短刀,翻手甩出,立在不远处的吴大强惨嚎一声,跪倒在地,臂膀间溅出一溜血珠,喷在娃娃右脸,衬得红色的眼影更添妖异。
姜未半蹲下身体,平视吴大强的眼睛,“你来找何四伯是不是受人指使?”
吴大强捂着受伤的部位,畏惧地偷看了一眼还没缓过神的闵远齐,结结巴巴道:“没、没有,是我自...啊...”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惨叫起来,仿佛受了极大酷刑在地上打起滚来,这一翻腾,手臂上的伤口汩汩涌出鲜血,淌满他的身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姜未的脚尖重重碾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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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上平淡地说道:“记得说真话,娃娃看着你呢。”
吴大强恰好一抬眼,正看见娃娃不知什么东西作成的眼睛,正毫无感情地盯着他,无边的恐惧从心底升起,他手脚发软地大声喊着:“是、是闵公子叫我来的。”
他的剧痛立刻停止,整个人像从水里捞起来一般,软塌塌地倒在地上。
没人注意,姜未的脚此刻也恰巧落了下来。
“方子真的是何四伯给你的?”姜未问到。
“不、不是,也是闵公子给的。”吴大强被吓破了胆,有问必答,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比起闵远齐这种现实的威胁,无法预知的神秘更令人恐惧。
围观的人群顿时一阵议论纷纷,但被这种玄奇手段所慑,声音都比刚才低了许多。
闵远齐也吓得不轻,但听见吴大强轻易就卖了他,还是不由大怒道:“姜未,你这和屈打成招有什么区别?!”
姜未轻笑一声,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短刀,“你急什么,我还没问完呢。”话音未落,她猛地甩出短刀,直掠向闵远齐。
闵远齐还是有几分真功夫,虽是偷袭,他仍机敏地一把将身边的管事甩到身前,挡下了这一刀,正要破口大骂,姜未的身影已闪现而至,接住短刀凌空一翻,踩着管事的肩膀,自半空劈斩而下。
闵远齐顾不得体面,就地打了几个滚,躲开这凌厉一击,灰头土脸地站起来大吼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来救我!”
周围的护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地上的赵承功还趴着起不来呢,他们哪拦得住这个煞星。
闵远齐左逃右蹿,边跑边骂,时而和姜未缠斗几招,却根本不是对手,一时不慎挨了好几拳,疲于奔命时,压根没注意到姜未早已悄悄顺走了他怀中的那张方子。
护卫们硬着头皮围了上来,姜未却忽地把短刀一甩,寒光闪闪的尖刀在空中飞了一圈,把一干人等吓得抱头伏地,连闵远齐也急忙弯腰以避锋芒,突然他眉心一痛,一颗尖锐的石子划破了他的额头,带着他的鲜血飞点在了娃娃的左脸。
闵远齐愣怔抬头,娃娃恰好悬浮在他的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闵远齐脸色一白,恍惚觉得娃娃的眼睛闪过了活人的眸光,他正被什么未知的神秘存在注视着,浑身的血一下都凉了。
“闵远齐,是你指使吴大强来构陷何潍业的吗?”
这声音听在闵远齐耳中都变得飘渺虚幻,他不可遏制地注视着娃娃的眼睛,无边的恐怖几乎溺毙了他,比起凡夫俗子的吴大强,知道更多诡异的闵远齐天然更畏惧这种怪谲的东西, “是、是我干的。”
娃娃突然一下消失了,半晌闵远齐才回过神来,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看向姜未和她肩膀上的娃娃,喉咙里挤出嘶哑的笑声,“好样的,姜未。”
他一摸怀中,摸了个空,狠狠甩下手来,眼神更加凶戾,“娃娃姜是吧。”
姜未没有理会他,拿出一张干净的帕子细致地擦拭着娃娃脸上的血痕。
她手指轻轻一动,一张小小的飞行符从娃娃斗篷里悄悄滑进她袖中,翻折的斗篷露出来,她轻轻拢了拢,把“护身”两个字再度折了进去。
见姜未丝毫没有理会他,今日阴谋败露、颜面扫地的闵远齐气炸了肺腑,再也待不下去,登时唤马就要离开。
姜未却忽然想起了一事,抬头望向躲在族人身后的吴大强,“你女儿真的是病死的吗?”
4. 巫咒
“当…”吴大强畏惧地看了一眼姜未手中的娃娃,后面的话竟不敢再吐出来。
姜未道:“你今日构陷四伯,总要去见官,到时候仵作一样会验尸。”
吴大强嗫嚅着仍旧不出声,抱着女儿的妇人哭道:“你这姑娘好没心肝,我们已经痛失了孩子,还要在这里受你逼问,你知道为人爹娘的心都要碎了吗?”
姜未已经起了疑心,手轻轻抚上娃娃,想着要不要故技重施。
那妇人一看,一下发起狂来,抱着女儿的尸体冲到了姜未面前,大哭道:“天老爷,你收了我的孩子,还要叫人这样欺负我们!”
妇人逼近姜未,揭开了那层白布,青白色的脸抵在她眼前,妇人猛地撒开手,把尸体丢在了姜未怀中,口中还喊着:“你看看她,你看看她,你怎么忍心…”
姜未看着怀里那个可怜的孩子,发青的面庞,稚嫩的眉眼,她还那么小,却已永远不能再看这人世一眼。她心生不忍,想要把她还回去,那妇人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吴家没有一个人上来阻拦。
姜未只好先将白布重新盖好,忽然手上一松,尸体被人抢了过去,来抢的不是别人,正是妇人身后的那个女孩。
她是死去孩子的姐姐,行三,就叫吴三妞。
她血红着眼睛搂着妹妹的尸体,像条护崽的大狗。
妇人见她坏事,爬起来就打,吴三妞也不吭声,闷头死死抱着妹妹,剩下的四妞五妞连忙冲上来护着姐姐,妇人气性起来,一脚踹翻一个,又狠狠去踢吴三妞。
吴三妞倒伏在地上不出声,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怀里却紧紧护着已经死去的妹妹。
她已经十三岁了,打起来实在费力气,正巧这时七岁的五妞又冲了上来,妇人干脆一脚踹倒五妞,泄愤似的猛踢过去。
也不知踢到了哪里,五妞忽地呕出一口血来。
“小五吐血了!”四妞凄厉的叫声响起,妇人却还没有反应过来,又一脚踹了下去,吴三妞已经扑到了妹妹身上,生生挨了这一脚,手底下摸到五妹冰凉的脸蛋,就像她刚刚怀里的幺妹一样冷,她不禁悲从中来,猛地蹿起,一头将妇人撞翻在地,哭喊道:“小六就是你们杀的,你们不肯给她吃药,生生地看她病死,你现在还要杀小五,你索性把我们都杀了吧,早知道这样,生我们做什么,快点儿把我们都杀了吧。”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姜未甚至没来得及出手去拦妇人打人,等到吴三妞叫破了实情,顿时一片哗然,妇人气疯了要起来拼命,围观的众人却不再旁观,几个膀大腰圆的妇人站出来拦住了发疯的妇人,护住了三个小姑娘,何四伯早就让人取了急救的药来,赶紧先去给吐血的五妞用上。
姜未此时反而如局外人一般站在人群之外,饶是心中已有预料,仍然彻骨生寒。
忽然她看向闵远齐,“是你让他们杀了孩子?”
闵远齐骑在马上,漫不经心道:“我可没有。”忽然他察觉到这是一件可以让姜未恼火的事,于是笑道:“我只是说了一句,活的没有死的值钱,活的我只给十两,死的我给五十两,可怎么选都是他们自己选的,五十两呢,够本少爷买两个水灵灵的丫头了。”
他摇头晃脑可惜了一番,正十分有兴致地去打量姜未的神色,却只见兜头就是一记重拳。
姜未恍若一柄重锤,把闵远齐砸下马,按着他一顿暴打,闵远齐声嘶力竭喊道:“姜未,你他x讲不讲道理,孩子病了没给吃药,就是到了县令大人那里也不能说他们是杀人,更何况是我,你凭什么打我…我要去告你无故伤人…哎哟…”
闵远齐渐渐不出声了,他惊恐地睁大眼睛,感觉到了姜未凶残的杀意,这女人已经疯了,“赵承功,别躺在地上装死,老子要是死了,你xx也得没命!”
姜未的耳后寒风一凛,她猛地低头躲过赵承功的一记侧斩,却被连续不断的刀势逼得不得不放开闵远齐,运起轻功躲避。
赵承功迫不得已站出来护住闵远齐,更兼刚才在姜未手中丢了脸面,出刀十分凶悍,“刀剑无眼,真伤了你也是你恃凶伤人在先,还不速速退去。”
眼看赵承功拦住了姜未,闵远齐当即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姜未赤手空拳难挡长刀之利,一时落了下风,她喝道:“诸位可有刀剑借我一用?”
周围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犹犹豫豫看向手里的镰刀,忽地天际银芒一闪,好像从九天之上掉下一把长刀,姜未一个跃起,接住了刀柄,“我叫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刀。”
“来得好!”赵承功心中大喜,他赖以成名的就是刀法,比之刚才比武用的拳法更高明十分,他本就心有不甘,假使刚才比的是刀,他岂会落败,此时见姜未持刀冲来,正是一雪前耻的好机会。
他提刀相抵,却只觉如山压顶,刹那间面如死灰。
只一刀。
姜未只用了一刀,凌空直劈,毫无花哨,就这一刀当头斩断了赵承功的两米长刀,汹涌的刀劲如骇浪铺面,让他登时双膝跪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姜未看都没看他一眼,驾起轻功,人如一道流烟追马而去,此刻她手有凶兵,气势更加骇然,闵远齐拍马加鞭,魂飞魄散。
一边围观的潘四舅这回真要昏死过去了。
“铛”一声,刀刃距离闵远齐寸许之时,一颗石子天外飞来,长刀应声而断。
姜未手腕剧震,落到地上,展目去看,却见一身玄色官服的太平司司官曹季缓步而来,一脚踢飞了地上断成两截的大刀,正色训斥道:“郎司是怎么教训你的,武者,凶道,更应戒骄戒躁,谨言慎行。”
这是两年前姜未卷入一桩杀人案被洗刷嫌疑后,太平司主官郎司正训诫她的话,曹季与姜未的爷爷交情深厚,此时讲来,是以长辈身份训责她。
姜未撇过脸去,没有答话。
闵远齐也认识曹季,软着脚从马上滚下来,像看到救世主一样扑了上来,“曹大人,你可要替我作主。”
曹季嫌弃地避到一边,“你们这些尚未入道的毛孩子,就知道恃武生事,你们的事不归我们太平司管,我会把今日的事如实回禀胡大人,要喊冤且去县衙喊吧。”
闵远齐还没松口气,听到这话心里一沉,他与姜未打这一场,放在武者之中不算大事,两边都没有受重伤,胡县令肯定是各打五十大板,不会追究。而他构陷何潍业一事却实实在在有了这么多人证,偏偏他手里最要紧的那张方子还被姜未顺走了,手里一点倚仗都没有,胡县令那里可就不好糊弄了。
闵远齐沉思片刻,刚一抬头,正见姜未冷冷地看了过来,其间的杀意尚未完全退去。
闵远齐顿时冷汗直冒,回家,立刻回家,他再也顾不得别的,踉踉跄跄抓住缰绳翻身上马,“多谢曹大人救命之恩,闵某在家等县衙传唤就是。”
突地他肩膀一痛,一回头,却看见那只巫术娃娃正从它肩上倒飞回姜未手中。
“你对我做了什么?”闵远齐声音发抖。
姜未却不发一言,朝曹季抱拳一礼,扭头离去。
闵远齐悲愤地看向曹季,“曹大人,她是不是对我下了巫咒?”
曹季无奈地皱眉,他看着姜未长大,还不知道她的底细吗,她哪有学巫道的天赋,根本就是吓着闵远齐玩罢了,这孩子报复心也忒重,他摆摆手,“快回家去吧,没事。”
闵远齐越看曹季的脸色越不对,人像掉进冰窟一样,手脚都没了力气,眼泪一下就冲出了眼眶,他强忍着惧意,想到了盛名在外的祖父,勉强一夹马肚,朝家疾驰而去。
太平司虽然只管缉杀妖魔鬼怪,不管凡人事,但在百姓眼里都是官,曹季一现身,人群便乖乖散去,一干涉事人等都留在原地,等着一会儿县衙来人,统统领走。
何四伯、潘四舅等人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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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来,都背着司官曹季偷偷给姜未竖大拇指,等曹季看过来用眼一瞪,他们才讪讪收回手。
四舅还是忍不住,“等着,我叫人给大家发钱去,今天大家伙可没少给你在下面助威,你干了这么大的事,我得让大家同乐同乐。”
姜未没拦住,看着四舅远去,听见曹季在身边冷哼了一声,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
万火坊 闵家
闵远齐跟着父亲坐上了马车,神色间还满是仓皇恐惧,“爹,咱们这是去哪?”
坐在一旁的中年男人正是闵远齐的父亲,万火坊现任坊主,闵秋忠。
闵秋忠看着独生的儿子如此模样,又生气又心疼,压着火气道:“去见一位上人。”他语气陡然严肃起来,郑重嘱咐道:“一会儿到了你不要说话,就恭恭敬敬地跟着我。”
闵远齐忙不迭地答应。
上人是对金丹期修士的尊称。金丹期修士就已是中阶修士,在各大门派中都可以独当一面,景阳县的县令和太平县司司正也不过只有筑基期而已,这可是实打实的大人物。
闵远齐引以为傲的爷爷也是金丹期,他虽然畏惧即将见到的上人,但也因此心神安定下来,不再那么恐惧姜未最后施展的“巫咒”。
马车行出不远就到了一处幽静的院落,两人下了车,从西侧角门入,在偏厅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有下人引着两人到正厅去。
一进门,闵远齐便看见一个男人坐在主座上,矮墩墩的像个胖冬瓜,脑袋顶光秃秃的,只有脑袋边缘留着一圈稀疏卷曲的毛发,隐隐泛着红色。
他不敢再看,恭敬地随父亲行礼。
闵秋忠欠着身讲明事情经过,恭敬道:“本不应叨扰上人,但事关犬子安危,还请上人出手相救。”
那矮冬瓜有个绰号叫戢火上人,他本来一副不甚感兴趣的样子,待听见巫术两个字才有了些反应,“这穷乡僻壤居然还有巫道传人,有趣。”
他朝闵远齐招招手,“小子,你过来。”
闵远齐看了一眼父亲,才走上前去,猛然被那上人抓住了手腕,力道之大险些让他痛呼出声,一时冷汗直流,半晌才被放开。
闵远齐慌忙退到父亲身后,闵秋忠顾不上管儿子,忙问道:“上人,犬子可有不妥?”
戢火上人露出一丝微笑,“或许是本上人学艺不精,你这儿子别说巫术烙印,就连一点儿巫术气息都没有。”
闵远齐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闵秋忠已经听懂,他拱手道谢,对儿子道:“远齐,你先出去。”
闵远齐在这上人面前战战兢兢,手脚都无处安放,听到父亲吩咐,忙拱手退出去。
戢火上人闲散地靠在椅背上,等着这万火坊坊主说话。
闵秋忠恭敬地俯身又行了一礼,“上人勿怪,这户巫道人家几十年前确实出了一位巫师,十分了得,在景阳县名声很大。不过那位已故去多年,今日遇上的乃是他的后人,听闻巫道最常制作各类巫器,给后人留下一些东西也是常理,因此我们才不疑有他。”
见戢火上人不语,只是静静听着,闵秋忠才继续道:“我儿今日不过是为一户人家打抱不平,却不想被人如此戏弄欺辱…”
戢火上人把玩着手上的一块石头,“你想怎样?”
闵秋忠拱手拜倒,“我儿今日受辱,还连累万火坊名声,小人想请上人出手,帮一帮我闵家。”他顿了一顿才接着道:“小人听闻上人喜欢火□□石,家中正好有先人昔年偶然得到的一块雷火精石,我们凡人无法锻造,正好献给上人,也免宝物蒙尘。”
戢火上人的手略顿了一下,才笑呵呵道:“这个倒容易,本上人最爱管闲事,不日便去会会那巫道传人。只是…”
闵秋忠闻弦音而知意,“上人此去辛苦,万火坊还有灵石奉上,略表心意。”
戢火上人笑笑,“你且去吧。”
5. 闷气
闵家父子走后,戢火上人差人出去打听了一番,便出门向东院走去,走到院门处,拍了两下门。
里面的小厮略迟了片刻问道:“谁?”
戢火上人已猛地将门推开,两扇沉重的木门向后拍去,把门后的两个小厮拍倒在地,口鼻渗出大股鲜血。
戢火上人看都没看两人,径直向里走去,到了正院外面,便听见东厢卧房里传来各种交织的声音,喘息声、呻吟声、惨叫声、痛哭声、鞭打声,如魔音缭绕。
戢火上人习以为常地叫人搬来一把椅子,坐在房檐下,好整以暇地闭目神游。
等了约半个时辰,卧房的门“吱扭”一声打开,一个身量颀长、容貌昳丽的青年走了出来。
他手上攥着几件衣摆,拖拽出好几具尸体,俱是十五六岁长相漂亮的少年少女,一个个双目圆睁、脸色青灰,没了气息,也有胸膛还有一点儿微弱起伏的,大概也不能活了。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衣不蔽体的男孩女孩,裸露的身体伤痕累累,一个个表情空洞麻木,像猪牛一样站到了院子边缘。
青年朝戢火上人走来,拱手行礼,“上人,执事请您进去。”
他眼角含笑,一身锦绣华服像是匆忙整理了一下,还能看出里衬的凌乱。
戢火上人对他笑笑,进到屋里。
卧床上正半倚着一个男人,他须发灰白,皮肤却细腻红润,看着十分不协调。
男人阖着眼,懒散地敞着衣襟,脸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红晕与餍足,“什么事?”
戢火上人施了一礼,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正要说话,院里响起一阵惨叫声和鞭打声。
他等了一刻,见床上的男人没有阻止,心中腹诽,姜玉展这个小畜生,还真是搔到了这个老变态的痒处。
戢火上人不再理会外面,笑呵呵讲了一遍万火坊的事。
床上的男人嗤笑了一声,“说吧,闵家许你什么好处了?”
戢火上人讪讪笑道:“一块雷火精石,您知道我一直在搜罗炼器材料,想打一件自己的灵器,这材料实在难求…”
男人点点头,慢慢道:“玉展感应到斩无刀就在景阳县西,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戢火上人连忙坐直身体,“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男人睁开眼,“吴国大祸在即,等时机一到,斩无刀必然现身。”他盯着戢火上人,眼神阴涔涔的,“在此之前,你不要在景阳县生事,等到斩无刀到手,随你去做什么。”
戢火上人闻言连忙起身,满口答应着“是。”
男人摆摆手,“放心,离那一天不会太久。”
戢火上人从房里出来,看见叫姜玉展的美貌青年把一个个男孩女孩吊在树上,正用带倒刺的鞭子抽打,地上溅着各种血肉碎沫。
那青年看见戢火上人出来,停下手,恭敬施了一礼,旋即继续抽打。
戢火上人脸上还是笑呵呵的,迈出门去,才啐了一口,“狗腿子。”
......
大石村
月上梢头,姜未坐在房顶上,正看着县里的捕快把吴大强等人押走,重重夜色渐渐淹没了远去的人影,忽然半个苹果凑到了眼前,姜未转头一看,是曹季的搭档司官周恒。
周恒年不满三十,是景阳县上一个武道天才。
“吃苹果吗?”周恒自己嘴里咬着半个苹果,把手里另外半个在姜未眼前晃了晃。
姜未随手接过,“咔嚓咔嚓”咬起来,香甜清脆,好吃极了。
周恒边吃边道:“祝贺姜姑娘今日大发神威,从此名震景阳了。”
姜未咬着苹果,仍看着身影消失的地方,问道:“他们会怎么判?”
周恒望过去,“打一顿,罚几个钱吧。”
姜未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恒,“闵远齐买凶构陷、教唆杀人,吴大强谋杀亲女,陷害他人,就打一顿?”
周恒笑笑,“杀人?闵远齐没有逼迫吴家,吴家只是没给孩子吃药,他大可以辩称孩子症急没来得及给药,这怎么查证得清,难道只凭他女儿一句证言,何况父杀子女向来难判,多是从轻。至于构陷,没有实证,谈何构陷,空口白牙,不过是讹诈,罚他几个板子,几个钱罢了。除非你敢把那张方子拿出来。”
姜未垂下脸,知道这其中关窍瞒不过他们,亦瞒不过精明的胡县令,“那人命算什么?”
“算她倒霉。”周恒神情淡淡地摇摇头。
姜未登时心火爆燃,明明是闵远齐心怀鬼胎、谋夺开窍丹,明明是他们草菅人命、蓄意构陷,凭什么作恶行凶的人却不用受到半点惩戒,“溯时镜呢,一观便可知吴家究竟是不是蓄意杀女。”这是两年前为姜未洗刷冤情用过的灵器。
周恒不由失笑,却也不语,姜未自己就先泄气,知道这想法太过天真,谁会拿灵器给一个普通人家、年幼丧命的孩子追查死因呢,就连姜未自己,若不是看在姜家世代守护景阳有大功德的份上,若不是太平县司郎司正动用秘术发现了尸体有异,若不是恰巧赶上手持溯时镜的京中大人正在景阳公干,当年偶然路过白水河的无名邪祟可能就断送了她的一生。
平凡又脆弱的生命,谁在乎呢?可姜未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张青白的幼小的脸,那轻飘飘冰冷的身体像坠在心底的千钧巨石。
杀人者不必偿命,这岂非人世间最大的玩笑。
“你呀,就是年纪太小,见得太少,等你见多了,就气不过来了。” 周恒从怀里又掏出一个苹果,随便擦了两下,用力一掰,扔给了姜未一半,“哥教给你,以后该出手时就出手,你揍闵远齐一顿那就是白赚一顿,不过下次还是得掂掂轻重,别真打出人命来。你得学你曹伯,他出手拦你的时机才叫正正好。”
姜未狠狠咬了一口苹果,“你怎么这么爱吃苹果?”
周恒道:“意头好啊,平平安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了,平安才是最重要的。”说着,他眉飞色舞地指了指自己的官服,袍脚上竟然绣着一个翠叶红苹果,拇指大小,若非指见,还真注意不到。
“你在官服上乱绣东西,郎司居然没教训你。”姜未不解其意,“幼稚。”
周恒哈哈一笑,“你懂个屁。”从房顶上一跃而下。
正巧姜未的爷爷和外公一起送曹季出来,周恒落到曹季身边,准备打马回城。
姜未也跳下房顶,朝曹季抱拳行礼。
曹季含着一肚子教训,最终只道:“你啊,还是收敛收敛脾气。”他又顿了一下,“开窍丹不要着急用,你的内劲还欠点火候,先把根基打稳再说。”
姜未拱手答应,送走了两位司官,外公笑呵呵说要大办一场酒席,叫姜家爷孙一会儿去家里吃饭。外公脾气和舅舅一样,不等拒绝人就急匆匆赶去安排了。
姜老爷子笑道:“你给你外公长脸了,要不是闵家背后还有个修士,他能给你摆上三天流水席。”说着,他见姜未不吭声,问道:“这孩子,怎么不高兴?”
姜未闷声将周恒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姜老爷子叹口气,“可惜,爷爷修为有限,不然老祖宗传下的巫术里兴许有能帮上忙的法子。”他摇摇头,“世道如此,你...你也已经尽心了。你不是让你四舅帮忙安置吴家那三个丫头吗,你外公刚才已经说了,绝不会再让吴家来难为她们,过几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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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伤,就送去绣坊,学一门手艺,将来从潘家发嫁,你也可以放心了。”
姜未放不下,但她没再和爷爷争论,她的事,她会自己想办法解决。
姜老爷子摇摇头,他太了解自己的孙女了,也没说破,接着道:“虽然你今日做得没错,但我还是要唠叨你两句,小未,你天赋卓绝,习武有成,对普通人,你轻而易举就可取他性命,等到以后你还有可能成为修士,那凡人的命在你面前更如虫蚁一般,可越是这样,你越要记住一个道理,人命之重,重于天地,不管何时何地,你再急再怒,都不能枉取人性命,出手之时切记三思。”
姜未听得十分认真,拱手拜道:“是,孙女记住了。”
姜老爷子又恢复笑眯眯的样子,摆摆手,“去歇会儿,咱们等等去你外公家吃饭。听说你四舅今天为了你在外边撒了好些银子同乐。”
姜未想起四舅胖墩墩地倒在随从身上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三步两蹦进了屋。
姜未的外公是景阳县有名的土财主,年轻的时候在外地行商,挣下了偌大家业,生了五个儿子一个闺女。他早年间都住在外地,后来年岁大了,就回来落叶归根。不过只有四舅一家陪着他一起回来了,剩下的四个儿子都留在了外面,逢年过节才派人回来看看。
姜未爹娘早逝,外公和舅舅舅妈也十分疼爱她。
外公家的宅子很大,姜未躲在了一棵清静的大树上正在假寐,这场酒席操办得隆重,到现在整个院子里都忙忙碌碌的,离吃饭还不知道得多久。
忽然树下传来了低低的喊声,“未姐,出事了,未姐。”
姜未不情愿地撩开眼皮,望向了树下那个十岁的男孩,她四舅家的表弟,潘正达。
小孩子的“出事了”,不是他自己闯祸了,就是他那聒噪的姐姐闯祸了,能有什么大事。眼看表弟要爬到树上来,姜未连忙翻身跳下,照他脑袋拍了一下,“怎么了?”她声音懒洋洋的。
表弟潘正达的脸色倒真有些不同往常的焦急,他顾不上埋怨姜未打他,一把拉住她就跑,“快!未姐,我姐她们被蒋若雨带走了。”
蒋若雨也是大石村的姑娘,今年也只有十六岁,就算把潘晚晚,也就是潘正达的亲姐,带走又能怎么样。
姜未虽然由着表弟抓着自己往前跑,但脚步间不见急色,随口问道:“为什么带走她?”
潘正达走得飞快,因为来回已经跑了半日,说话也断断续续的,“村正、今天宣布、山神祭的、祝祷少女、是、小禾姐,蒋若雨气疯了,带着一帮人来找小禾姐,要教训她,我姐就在旁边,拦也拦不住,被一起带走了...”
姜未皱起了眉,潘正达口中的“山神祭”是大石村最重要的典礼,五年举办一次,今年恰好是祭年。每次山神祭会选出五名新的祭司,除了一主两副三位祭司,还有从未婚少年男女里选出的“祝祷少年”和“祝祷少女”。选出的祭司将会成为大石村实际的管事者,并直接由村中供养,不必再担心生计,而且据说还会得到山神的祝福,病邪不侵。
其中尤以少年少女最为人瞩目,不仅年少成名,而且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应选的机会,这个头衔的珍稀程度每每让年轻的少男少女为之狂热。
蒋家是大石村大姓,蒋若雨家境极好,一向心高气傲,一直视这个位置为囊中之物,最多把潘晚晚当成对手,怎料到却被潘晚晚的“跟班”袁小禾抢走了,这样的落差,她怎肯善罢甘休。
姜未太阳穴突地一跳,反手抓住潘正达,“她们现在在哪?”
“在村北那片乱石滩。”
姜未驾起轻功,“走。”她抓起表弟,急掠而去。
6. 少女
乱石滩地如其名,碎石堆积,坑洼不平,平日走在上面,稍有不慎就会摔倒。这里平素罕有人来,此时弯月高悬,地上却用灯笼铺开了一片朦胧的光晕。
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女围在一起,激烈的殴打声中间或夹杂着一道尖利的女声:“我叫你辞掉祝祷少女,我叫你辞掉!”
包围圈的外围,姜未的表妹潘晚晚被两个蒋姓少女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潘晚晚疯狂地挣扎着,那人群中正在被殴打的少女袁小禾是她最好的朋友,那些清脆的巴掌声就像打在她自己身上一样。
终于,她不知疲倦的抗争让她挣开了制住她的两人,她像疯了一样地冲上去,人群外围却又站出来几人拦下她,她拨开一个又来一个,推倒一个又来一个,她和袁小禾就隔着一米不到的距离,却只能眼看着她蜷缩在暴虐的殴打中。
潘晚晚眼睛都红了,心里无尽的怒火燃起,不知从哪生出来一股蛮力,也不管眼前是谁,一个打挺猛地用头撞去,把人撞翻后,又嘶吼着扑上去,按着这一个不要命地撕打起来,“蒋若雨,你再不停手,我就打死她!”
蒋若雨也打红了眼,袁小禾的沉默就像浇在火上的油,把她的怒火燃到极致,她的耳朵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理智也焚成了灰烬。
她扯起了袁小禾的头发,一把按住她的脸重重向乱石堆里砸去。
“不要!”一直默默忍受的袁小禾终于惊恐大叫,她会毁容的,祝祷少女不能有瑕。
潘晚晚也吓到失语,殴打的拳头停在了半空,被人一下掀翻在地。
她拼尽全力把头扭向袁小禾在的地方,这一刻时间突然拉得很长,潘晚晚甚至有些恍惚,好像看见了袁小禾的脸一下摔进了碎石里,鲜血倏地洇满石缝。
不,不是。
她的眼睛恢复了焦距,看见了袁小禾的脸下还垫着一只修长的素白的手。
潘晚晚一下跳了起来,抬起头看见了那张熟悉的冷清的脸,那乱石中鲜红的血不是袁小禾的,她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含着嘶哑的气声道:“姐…”
是姜未。
她护着袁小禾站起来,垫在她脸下的那只手密密扎了许多细小的石粒,刺目一片鲜红,血珠蜿蜒数道淌进袖中。
围拢的少女们看见她,面露畏惧,齐齐向后退去。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只有蒋若雨仍不服气,她刚刚被掀倒在地,此刻却全然没有退缩,趁着众人见到姜未走神的时机,遽然发难,手中攥着不知何时从头上摘下的发簪,凶狠地朝袁小禾的脸蛋刺去。
这点儿花拳绣腿还不入姜未的眼,她反应比蒋若雨快得多,轻巧攥住蒋若雨的手腕一折,把发簪打落在地,脚上向她腿窝一顶,压着她跪在了地上。
姜未森寒地俯视着她,“你疯了?”
蒋若雨犹自不服,即使跪在地上,依旧对着袁小禾痛骂道:“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祝祷少女是怎么来的,你勾引了蒋洪杰,让他去求的村正,你个不要脸的婊...”
尖利的声音戛然而止,伴随着周围少女们惊恐的叫声,姜未掐住蒋若雨的后颈一路拖到了水边,按着她的后脑往水里狠狠一压,片刻再将她提起,哗啦啦的水声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蒋若雨面如白纸,耳边模模糊糊听见熟悉又冷淡的声音:“清醒了吗?”
蒋若雨的脑袋一下就懵了,心底后知后觉升起恐惧的情绪,呜咽着哭了出来,那声音再度响起:“道歉。”
蒋若雨又狼狈又丢脸,下意识摇了摇头。
“砰。”
姜未再度按她进水,这回时间更长,周围胆小的少女们已经吓得哭了出来,不停地求情。
连表妹潘晚晚都被姜未的脸色吓住,不住地喊她停手。
她这个表姐疯起来的时候是真疯。
姜未此时却忽然生出奇异的错觉,好像真有另一个自己想把蒋若雨按死在水里,那个她怒火中烧、嫉恶如仇,恨不能将在场每个参与施虐的人都杀死,可真正的姜未清醒地知道那不是她,手顿了一下,把蒋若雨提了起来,语气丝毫没有变化,“道歉。”
大概这次真的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蒋若雨毫不怀疑姜未真的敢杀了她,于是大声哭喊着:“对不起、对不起...”
姜未把她扔在了一边,还没来得及再说话,远处明亮的一团灯火靠近。
“干什么?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为首的是村里的村正,蒋武雄,他生着国字脸,虎目浓眉,平日一向刚正严肃,此时正带着人疾奔过来。
潘正达在人群里朝姜未挤了挤眼,他们两个一到附近,看见事情闹大,姜未就让他赶紧回去报信,他手脚麻利,把村正并潘家众人都带了过来。
众人听潘晚晚和一个蒋姓女孩讲完了事情经过,村正蒋武雄气得脸色涨红,再加上是他本家蒋姓作下的仗势欺人的恶事,他几乎没脸去处置,“都给我到宗祠去,我要开宗祠,请祭司们亲自来治你们的罪!”他指着这些本家女孩,手指忍不住发抖,“我们大石村,几百年没出过这等恃强凌弱、专横跋扈之事,你们是要把我们村百年清誉都给毁掉!”
地上都不过是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女,一时吓得哭声阵阵,蒋武雄也不管她们,扭头便走,跟来的人们连忙带上这些少女追了上去。
潘家人落在后面,四舅妈心疼地搂着潘晚晚和袁小禾,低声道:“别怕,一会儿非给你们讨回公道不可。”说完又夸姜未赶来得及时。
外公咳嗽了一声,他是个护短的人,也不说什么场面话,“带上药,咱们也去宗祠看着。”
袁小禾仓促间只来得及和姜未道声谢,就跟着潘家人一起往宗祠赶,姜未停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久久不语。
还是这样,她看见袁小禾还是这样,就像在看一团雾,一错眼就连她的长相都记不住。
袁小禾的这些古怪是从两年前的除夕开始的,姜未总觉得自己那晚似乎遗忘了什么,可她请爷爷查探过袁小禾多次,都始终没有什么异常。
“先包扎伤口吧。”姜老爷子看见孙女手上干涸的血,拿出一瓶金疮药。
姜未这才回过神,却没有接药,而是神色沉凝地递给了爷爷一个娃娃,那是她的护身娃娃,此时却已面目焦黑,像是被什么烧了一般。
姜老爷子遽然变色,“你遇见什么东西了?”
“不知道,下午我还拿这个骗了闵远齐,那时候还好好的,就刚才,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她把刚才自己第二次按蒋若雨入水时的诡异感觉告诉了爷爷,“就是那时候,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想让我杀了蒋若雨。”
姜老爷子连忙快步走向白水河边,“邪祟,应该当时是有邪祟在附近,有些邪祟最擅长控制人的欲望,幸好,幸好…”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白布娃娃,那娃娃没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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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姜老爷子在它脸上点上两只眼睛,向河上一扔,明明灭灭的紫光闪烁,绕着河向上下游盘旋了两圈,复又飞了回来。
“怎么样,爷爷?”
姜老爷子摇了摇头,“不在这里。”
姜未道:“说来也奇怪,如果真的是邪祟,我居然没闻到任何味道。”她的鼻子天生灵异,对天材地宝、妖魔邪祟的味道别有玄异感知,从无错漏。
姜老爷子听完,眉头更皱得深了。
姜未又猜测道:“它会不会跟着到宗祠去了?”
姜老爷子摇摇头,“他们刚才从我身边经过,我并没有察觉到异样。”老爷子修巫道,灵感极高,若果然有邪祟路过身畔,他一定会感觉到异常。
不过姜老爷子也不放心,“走,还是先去宗祠看看。”
两人赶到时,宗祠前已经围满了人,祭司们经过商议,罚今日所有参与殴打的少女每人受刑十藤鞭,主犯蒋若雨受刑二十藤鞭,还要公开向受害的袁小禾、潘晚晚两人道歉,再赔偿损失。
判得十分公正,只是令人没想到的是,给蒋若雨执刑的是她的亲姐姐蒋若云,蒋若云是上上届的祝祷少女,也是村里的祭司,她如今已经身怀六甲,挺着大肚子,打自己的亲妹妹却丝毫没有留手,姜未看得出其中的门道,姐姐下手是真狠,打的时候两姐妹都咬着牙,一个咬牙不肯叫,一个咬牙忍着泪,如出一辙的倔强。
姜未忽然想起,蒋若雨家,她爹、她姐姐还有哥哥都是祭司,受家里影响,她大概从小也立志要当祭司吧,所以最后没能中选才这么难以接受。
但那又如何,祝祷少女是靠跳祈神舞竞选出来的,技不如人,就得认输。
姜未撇过头,去看爷爷,爷爷还是摇头,那就是宗祠里也没有那个邪祟,于是两人悄悄离开。
“要不要请郎司来看看?”姜未问道,郎司郎敬驰是太平县司的主官,官职司正,大家都称其为郎司,他主管景阳县所有涉妖魔鬼怪和邪修的案子。
姜老爷子叹口气,“他出门了,县司全司除了你曹伯和周哥留守,剩下的都被征调走了,真是多事之秋。”
姜未神情一变,“外面出事了?”
“是。”姜老爷子脸色也很难看,“不只咱们景阳,周边几县都被征调一空了,但老曹和小周也不知道缘由,就是两年前为剿灭那个邪神教也没有这么声势浩大且不透风声,唉。”
姜老爷子接着道:“还是我想想办法吧,老曹和小周什么能耐我还不知道吗,他俩都是武修,对付邪祟这种东西,还没我在行。”
姜老爷子的步伐似乎都沉重了一些,姜未心中不解,就算是偶然出现一只邪祟,爷爷也不该这么忧虑,邪祟天生地养,景阳县几年就有一只流窜,是司空见惯的东西。至于郎司他们征调,现今还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爷爷也不是杞人忧天的性子。
姜未忽然灵光一闪,“爷爷,曹伯和周哥今天怎么会来咱们村?”
两人虽然从前偶尔会闲逛到大石村来找她和爷爷玩,但如今县司只剩下他们俩值守了,无事就不会再四处乱跑,姜未和闵远齐比斗的事只是普通武者切磋,也不至于惊动他们。
这一起疑心,姜未再去看爷爷,忽然焦急道:“爷爷,你是不是受伤了?”姜老爷子不动巫术时还看不出来,刚才这两次为了探查邪祟动了灵气,此时就能看出些端倪,他脸色透着些煞白。
7. 吃瓜
姜老爷子见瞒不住,索性就不瞒了,“我今天在望麓山,遇见了一只蟒蛇妖子…”妖子还不是妖,它们是妖的孩子,生来便有灵智,但还要渡一道化形劫才能成妖。妖子和修妖的凡兽不同,身上多数都带有父母留给护身的妖术,有些血脉特殊的还别有奇异之处,不能等闲视之。
姜老爷子对付一个未化妖的凡兽可谓手到擒来,但对付妖子,就要小心一些,“它血脉大概不凡,杀它费了些力气,我也受了点轻伤,但让我心惊的不是这个,而是我杀死那妖子后听到了一声妖啸…”
姜老爷子说他当时就七窍出血,慌忙逃命,原以为肯定难逃一死,谁知却顺利地跑下山来,可到了山下,他才突然想起一件事。
姜未也变色道:“望麓山上怎么会有妖?”望麓山乃吴国西部边境,为防侵扰,山上有一块吴国开国大帝留下的立国碑,碑中有仙人剑印,从来妖邪不侵。
难道是立国碑出事了,才会有妖出没在山上?因为妖如果是从山下上的山,会被太平司的灵器闻妖钟发现,全县都能听见钟鸣。
但立国碑要是真的出事了,碑外八百里妖魔群聚,甚至曾经陨落过已经渡劫的准仙,到时候群入国境,姜未光想想,后背都浸出一层冷汗。
“我也是想到了这一茬,立马叫来了老曹和小周,我们三个拿着寻妖盘仔细搜寻了一番,却没有发现妖的踪迹。”姜老爷子神情迷惘,“可那一声妖啸绝没有多远,我不会感觉错,真是奇也怪哉,可要真是大妖,我又怎么逃得掉…兴许…是我多虑了。”
姜老爷子的脸上始终愁云漫布,不过他不愿让孙女跟着一起担忧,强撑着摆摆手,“算了,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老曹他们已经在望麓山下布了禁山令,等郎司他们回来再作打算吧。我回去先想想办法,解决了这个邪祟。”禁山令是太平司的一件灵器,禁山令下,凡令行禁止区域,生灵不得进出。这样就算山上有妖也没法下山,当然村民也不能上山,算是权宜之计。
姜老爷子收起来那只已经焦黑的护身娃娃,“我一时恐怕没时间给你做新的了,回去给你一个你祖爷爷留下的好东西。”
两人一时默然,姜未关心了一下爷爷的伤势,忽然爷爷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古怪地望着她。
“怎么了,爷爷?”
姜老爷子忍耐再三道:“刚才事急我就没说,你对蒋家的二丫头也太凶了,那小子是一个揍法,闺女能一样吗,你就没点柔和的法子?”
姜未的脸登时就垮了下来,“她要是个男的,我早把她捶进土里了。”
姜老爷子顿时失语,半晌才道:“小未,咱们姜家二十二代...”
“从来没出过作奸犯科之辈,代代都是好汉好女,爷爷,我记着呢。”她遥遥招手,“快走,外公叫咱们吃饭去呢。”说罢三两步就跑远了。
姜老爷子一口气顶在喉咙口,半晌大吼道:“真难带,也不知道随谁。”
......
潘家
“一定是随你!”姜老爷子指责潘外公。
“随我不好吗?这叫豪气干云,侠肝义胆,你懂什么?”两个老头就着这个话题吵起嘴架。
四舅妈低声对姜未道:“别管他们,你快给舅妈说说,那真话娃娃是真的吗?”
四舅脸色一变,忙在一边使眼色,他可太知道他婆娘心里在想什么。
姜未没看见舅舅的眼色,不过也实话实说:“舅妈,这世界上就没有能让人说真话的东西,我诳闵远齐的。”
这回轮到四舅大吃一惊,“怎么会,那吴大强说了谎,疼得和要死了一样,不是娃娃在惩治他?”
姜未轻咳一声道:“是我,内功里有一门隔空打牛,我脚下使着劲呢,这也就对吴大强这种不通武艺的人有用,换成赵承功、闵远齐,一下就知道端倪了。”
外公吵架之余也不忘听着她们聊天,此时哈哈大笑:“还是我们小未机灵,这叫兵不厌诈,随我!”
姜老爷子气得猛灌了他一杯。
说说笑笑,众人不免又谈起今天的事,四舅叹口气,“听说是何四哥的那几个侄子坑了他,把四哥早年亲手写的案方卖给了闵少爷,现今何家正打架呢,这帮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这些年何四哥帮衬他们还少吗,骨肉血亲都能卖,呸!”
四舅妈是个爱八卦的人,又补充道:“我还听了一点风言风语,说是何四哥想把自己的家私都留给女儿莲惠,几个侄子这就恼了,联合起外人一起害自己的亲叔。真是没人伦的畜生,祭司们就该把他们都逐出大石村。”
何潍业只有一个独女,嫁到了外县,几个侄子一直把他这些年攒下的钱财当成是自己的,却不曾想何潍业并不在乎男丁香火,只一心为女儿打算,叫几个侄子美梦落空,恨毒了他,才叫闵远齐一引诱,合起伙来坑害自己的亲叔父。
外公一时有些出神,他生了五个儿子,也不算和睦,自己年老归乡,只有老四跟着一起回来,也不知道自己百年之后,会不会也发生这种骨肉相残的惨剧。
表妹潘晚晚错过了今天这场大热闹,又是何四伯被人构陷,又是姜未和景阳第一高手比武,又是抱尸敲诈勒索,又是真话娃娃戳穿谎言,最后还有姜未暴打富少闵远齐,简直平生未见的精彩,叫她后悔得捶胸顿足,此时听完了何家的故事,又问起闵家,“我在外面听人说那位闵少爷的爷爷就是修士,他会不会回去告状,叫他爷爷来报仇?”
外公听见这话回过神来,摇摇头,“这个闵家我知道,他爷爷确实是位人物,不过子女太多了些,听说光儿子就三十多个,孙子得有上百,闵远齐他爹闵秋忠没有修行资质,一向不得宠,被发配来了景阳,闵远齐虽然有天资,但到底还没入道,他们不敢拿这种小事去打扰那位。再说抢开窍丹实在不光彩,抢到了也就罢了,没抢到还不够丢人的,闵秋忠没脸去告状。”
潘晚晚一脸惊愕,“天啊,这么多孩子,得多大家业才养得起?”
众人看她表情,不由都笑了起来,揭过这个话题又喝起酒来。
姜未问她:“袁小禾呢?”
潘晚晚低声道:“她脸虽没破相,也挨了几巴掌,如今不愿见人,回家去了,真是无妄之灾。”潘晚晚虽然也挨了几下打,但看见她们都受了罚,心里也没留下什么心结,只露出一些对好友的心疼。
外公又听了一耳朵,“小孩子们不懂事,为了一个名头闹得这么难看,可怜小禾那孩子了。”
姜老爷子笑道:“现在的孩子真是了不得,不像老潘,当年没选上祝祷少年就知道躲在家里哭...”外公抄起手边的拐杖就打,姜老爷子跟个青壮小伙一样,灵巧地蹿了出去,边跑边笑:“好说好说,谁年轻的时候不想当个少年少女...”
“我姐就不想。”表弟潘正达突然插嘴。
外公悻悻放下拐杖,“她那是不想当吗?她那是懒,练个祈神舞,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了一个月连整舞都跳不下来。”
潘晚晚刚想反驳弟弟“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当”,听了爷爷的话讪讪地闭了嘴。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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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弟弟后面的话跟得更快,“才不是因为这个呢,我姐不想当是因为祝祷少女不能外嫁。”
潘晚晚刚进嘴的一口汤“噗”地呛了出来,一边剧烈咳嗽一边站起来指着倒霉弟弟断断续续道:“你什么意思,给我把话说清楚。”
四舅和舅妈已经坐直了身体,随时准备暴打儿子或者闺女,四舅声音严肃地问:“什么外嫁不外嫁,你姐姐认识了外面的人?”
潘晚晚一边咳嗽一边猛烈摆手,急得要命。
潘正达迟钝地没有发现屋内突然紧张起来的气氛,“那应该没有,但我姐喜欢书生,咱们大石村唯一的书生洪杰哥爱慕小禾姐,我姐将来只能在外面找书生了,所以她才不当祝祷少女呢。”
潘晚晚一口气没歇一口气又提了起来,她终于停下咳嗽,提起弟弟的耳朵,“潘小胖,我什么时候喜欢书生了,你再给我造谣,我打得娘都认不出来你。”
潘正达“嘶、嘶、嘶”连着痛呼几声,“你放手,我都看见了,你床底下都是什么书生佳人的话本…”
四舅妈把筷子一放,怒而站起,“我先打得认不出来你。”
潘晚晚“嗖”就躲了出去。
潘正达正在看姐姐的笑话,就听见耳边传来他爹的问话,“你姐姐那些书你也看了?”
小胖子恍然未觉,“看了。”
“不读正经学问,净看些歪书,过来受罚。”
小胖子这才察觉不对,垮着脸鬼哭狼嚎挨了一顿揍。
姜未就着表姐弟挨揍的声音,吃了个肚圆,和爷爷告辞回家。
夜深月明,姜老爷子早就打起了均匀的呼噜。
姜家的东屋里,姜未迷迷糊糊地枕在长桌边上,忽然耳边响起一道清脆的“嗡”鸣,姜未抬起头,揉揉惺忪的眼,“你回来了。”
刀祖飞进屋里,戳在长桌上,似乎有点奇怪姜未怎么这时候还等在这里。
姜未郑重道:“多谢你今天给我递刀。”她借刀时,从天而降的那把长刀是刀祖捎给她的。
刀祖躺回它的专属刀架上,“嗡”了一声,透着股不必言谢的意思。
姜未索性跳坐在长桌上,“不过,你何必还专门带把刀来给我,自己给我用用不行吗?”
刀祖又“嗡”了一声,意思是“想得美”。
姜未听懂了,笑着伸手握住刀柄,“我今天还没打够,再来一场怎么样?”
架上的长刀“嗡”地一声,抡起了刀柄。
......
蒋家
皎月西移,夜幕深沉,微风拂过枝叶,窸窣可闻。
陷入沉眠的蒋若雨趴在床上,突然睁开了双眼。她的眼神空洞无神,像个没有灵智的布偶。
她爬起来下床,但受伤的下半身让她没办法站稳,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换成双手用力向前爬行,拖着软绵绵的下半身,带出了一溜伤口崩裂渗出的血痕,那些腥红的血逶迤在地上,被冷白的月光照下来,泛起粼粼幽色。
终于她爬到了自己的梳妆台前。
她用力攀扶着自己的妆凳,艰难地支起身体,这样摔倒了几次,她仍毫无意识地重复这个动作,直到她终于撑着妆台站了起来。
一张苍白浓丽的脸映在了台上的铜镜中。
窗外的月透进了一点儿薄光,照亮了漆黑的铜镜,那张脸扭曲了一下,又变得空洞惨白。
蒋若雨摔在地上,然后抬起手,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一个,一个,又一个。
8. 撞邪
蒋若雨疯了。
不消三日,村里传遍了风言风语,有说是因为没中选,有说是被姜未按进水里吓的,有说是因为被打了觉得丢人,还有人说是撞邪了。
蒋家宅子里愁云惨淡,偌大的高门阔屋,仆从众多,却一丝声响也无。
正厅里只有蒋若雨的哥哥蒋洪平正在讲述这几天家中发生的事,“第一晚就是从宗祠回来那天,我娘担心小雨晚上不方便行动,就在她外面的隔间睡的,半夜里突然听见响动,进去一看,我妹妹正趴在梳妆台下边一下一下扇自己的脸,我娘吓坏了,赶忙上去拦,可我妹妹力气大得吓人,我娘制不住她,便把我们喊了起来。
小雨像是魔怔了一样,根本听不见我们叫她,一松手就要继续扇自己的脸,实在没办法只好把她捆了起来,她就那么一直睁着眼,直到天亮才睡过去。白天的时候一直昏睡着,叫也叫不醒。
等到半夜我们都不敢睡,我娘和我媳妇守在里面,我和我爹在外面隔间里,到了半夜,突然我媳妇大叫起来,当时我妹妹已经爬到桌子附近,拿了把剪刀正要往自己脸上划,我媳妇在拦她,两人争抢剪刀,我媳妇还被刺了一刀,我们听见动静冲进来,只好又把小雨绑了起来。
第三天,就把太平司的大人请到家里了。”
正厅里坐着太平司的留守司官曹季和周恒,周恒点点头,继续道:“昨晚,我和曹叔在这儿守到了半夜,差不多是和前两日同样的时间,蒋姑娘开始犯邪,不过前两回她主要是自残,这一回却是要自尽,她身上邪气很重,但您知道,我们两个都是武修,用蛮力制住她没问题,但驱邪的事却不太懂,司里倒是还有老黄留下的几道驱邪符,但也只能顶一时用,效力一过,邪祟就再度上身,直到天亮才罢。
我们本事有限,只好请您再想想办法,如若不然,为妨邪祟再为祸他处,我们就只能动用禁制,禁制一下,邪祟就会被封印在蒋姑娘体内,只是她现在已有精气流泄之兆,郎司他们却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回来。”
周恒的话说得隐晦,但姜老爷子和自幼耳濡目染的姜未听得明白,邪祟食人精气,若把邪祟封在蒋若雨体内,不消几日,蒋若雨必然精气耗竭而亡,除非郎司能在这几日内赶回来,但这几乎不可能,下禁制其实是穷途末路之法,提前判蒋若雨死刑了。
蒋若雨的父亲蒋武亮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但直觉禁制之法一定伤及女儿性命,嘴唇颤抖着,“扑通”一声跪在姜老爷子面前,“姜叔...”
姜老爷子立即扶起他,骂道:“这是干什么,一把年纪的人了这么禁不住事,哪就到天塌地陷的地步了,等我晚上会一会这邪祟再说。”
蒋武亮哽咽着道谢,原本精气十足的人不过短短三日竟已鬓生华发,脊背佝偻,一旁的蒋母宗氏哭得一双眼睛肿得老高,眼泪仍扑簌簌流个不停,此时拿帕子紧紧捂住嘴,掩住难以抑制的抽泣声。
一室凄哀,姜老爷子叹口气,拍拍蒋洪平的肩,“好好劝劝你爹娘,我去你妹妹屋里看看。”
蒋洪平连忙引人陪着姜老爷子等人前去。
姜老爷子在卧房里走了一圈,只觉气息阴冷,却感觉不到源头,他和其他道统的修士不同,巫道门槛极高,能修巫道的修士天生灵感远高于常人,随着修为精进,灵感也会越强。
看来那只邪祟白天并不在蒋家,还是得等晚上才能见分晓。
姜老爷子又把曹季叫到一旁,“你们交过手,确定不是那玩意?”
曹季怔了片刻,忽而恍然大悟道:“我的亲叔,你们村最近不是没死过人吗,要是外头来的,我和小周昨晚还不死在这儿吗?”
姜老爷子想想也对,他口中的“那玩意”就是人们常说的“鬼”,凡人对鬼不了解,只知道有人死后会化作鬼,但在修行界,鬼道也是诸道统之一,只是入门的方式有些特别。
像蒋若雨这种情况,民间称作撞邪,指有邪祟作祟,但邪祟实际上是指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即阴灵和鬼。
它们都生于阴煞,都会附身食人精气,但姜老爷子不担心阴灵,它们虽然种类繁多,能力各异,但没有神智,只凭本能行事,像蒋若雨这样被附身三天还未危及性命的,阴灵实力一定不强。
但如果是鬼就不一样了,鬼是人死有大执念者或修士意外失去肉身转修,初生鬼魂无法离开诞生地,要渡一重化煞劫后,才能挣脱束缚,所以能自由行走的鬼修最起码得是鬼使级别,类比修真者,就是金丹期修为。
大石村附近,近来都没有死过人,真要是鬼一定是外来的,那最起码得是鬼使,都不用打,趁早洗干净等死算了。
鬼好食人精气,修士的精气比凡人更补,姜老爷子看看全须全尾的曹季和周恒,终于还是压下了心中的一点犹疑,都鬼使了,干点儿什么不好,花这么多时间难为一个小丫头,不太可能。
“成了,你们都出去,先不要进来,我准备点儿东西。”姜老爷子把人打发出去,沉思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保守一些,将四根形状奇异的骨头埋在了卧房四角。
纵真是鬼使,好歹来得及给胡县令报个信,姜老爷子摸摸自己发白的胡须,只觉谨慎真是自己最优良的品质之一了。
此时还不到晌午,众人虽无事可做,但蒋宅里气氛沉闷,大家也没有谈兴,只好各自寻个清净地方待着。
姜老爷子还在布置房间,姜未只好一个人坐在院子角落里喝水,忽然一道温柔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吃糖吗,我记得你喜欢吃糖。”
那是一个大着肚子的美丽妇人,和蒋若雨生得有几分像,只是眉眼更柔和一些,透着股端庄大方。
“小云姐。”姜未站起来,眼前的女子是蒋若雨的姐姐,蒋若云,也是村里的祭司之一。
蒋若云递给了姜未一匣子糖,顺势坐在了她旁边的圆凳上,姜未不知道她的来意,只好接过匣子,却没有动。
“你尝尝,是我们家自己做的,有花生酥糖、芝麻糖、麻糖、龙酥糖...”蒋若云指着其中奶白色的糖,“这个我最爱吃,是我祖奶奶自创的,用牛乳、白糖、香苏等煎炼而成,味道香醇浓郁,外头可吃不到。”
姜未禁不住蒋若云这么热情,捏起一颗牛乳糖扔进嘴里,醇厚的奶香一下包裹住全部味蕾,她心情一下变得极好,连忙开口道谢。
蒋若云像看自家妹妹一样看着她,轻笑道:“是我该谢谢你才对,要不是你当日拦住了我那魔障的妹妹,她只怕要闯下一辈子难以弥补的大祸。”
姜未想起自己那天把蒋若雨按进水里,再想想最近外面的蜚语传言,一时有些摸不清蒋若云是不是真的在道谢。
原本姜老爷子怕蒋家人迁怒她都不愿意带她来,是姜未莫名心中不安,强要跟着来的,蒋家对她倒还客气,不过他们有求于爷爷,心里是否埋怨她就不得而知了。
蒋若云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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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继续说下去,反而突然道:“其实小雨根本就不可能中选。”
根本不可能?姜未疑惑地望过来,大石村未满十八岁的未婚少女都可以参选祝祷少女,祭司们会从其中挑出祈神舞跳得最好的那个来担任,这是大石村流传八百年的风俗,难道其中真的有什么猫腻。
姜未问道:“为什么?”
蒋若云含笑道:“你们没听过一句话吗,当灾难来临时,祭司将以生命守卫大石村。”
姜未确实听说过这句话,也确实没深想过,这句话听来实在太大太空,只好像是祭司们一个形式上的宣誓而已。
蒋若云笑道:“听起来很假很空对不对,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我也不能理解。说来也不过十几年而已,就是你们出生那年,咱们平州就爆发过一次妖祸,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妖,庞大的身体,尖锐的长牙,走过来的时候,地都在发颤,我那时候才九岁,吓得连跑都忘了。
就在那时,最早一代的五位祭司站了出来,举行了一个神秘的仪式,召唤来了山神的法力,把那些妖魔斩杀在了大石村的牌匾之外,我记得,紫红色的血像雨一样,溅得到处都是,我娘紧紧抱着我和弟弟,一直重复着,‘没事了,没事了,祭司们会保护我们...’但实际上那个仪式会不断地消耗祭司们的生命,妖魔源源不绝,第一代的祭司们终于耗尽了生机,就在我们眼前化作了一堆粉末,下一代的五位祭司就会接替他们,一代又一代,直到妖魔再也不会出现...”
姜未的糖含在嘴里,突然感觉不到甜意,心绪如骇浪翻涌,这就是大石村山神祭和择选祭司的真相吗?这么邪性的仪式,却被赋予了守护的光辉,那个所谓的山神是谁,仪式的真相又是什么?
蒋若云还在继续讲着,眼睛透过姜未好像在追忆什么,“这样的灾难并不常有,几代祭司也不见得能赶上一次,有时候即使遇到了小的妖祸,举行仪式的祭司也不会死。大多数的时候,祭司都是平安的、荣耀的、拥有权力的、受人尊敬的,但它背后的危险就如尖刀悬在头顶,直到生命的尽头。我曾亲眼目睹那血腥又壮烈的一幕,但我选择了成为祭司,我弟弟也是。”
姜未很能理解蒋若云的选择,如果是她,她也希望自己是在大难来临时能够做些什么的人,想着想着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你们家...”
蒋若云点点头,“我和弟弟都选择了成为祭司,按照惯例,我们家最后一个孩子就不可能再成为祭司,我们总得给娘留下一个骨肉吧。”
姜未点点头,却不解道:“可你们...可蒋若雨不知道这件事。”
“是,我们看她练舞练得那么认真,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她,想着小禾的舞也跳得好,祭司们出于想让袁家彻底融入咱们大石村最后选中了她,这样的结果也许能让小雨更好接受一些,不成想她竟然...”蒋若云的神情落寞了下来,“我说谢谢你,不是虚言,幸好小禾没有被毁容,幸好那日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不可挽回的后果,宗祠行刑的时候,是我亲手打得她,我打得比谁都重,我告诉她,她该庆幸,庆幸挨了这顿打,一切就能过去,她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眼泪顺着她美丽的面庞流了下来,她轻轻用帕子拭去,姜未感受到了她的心疼、担忧和害怕。
蒋若雨实在是个性格娇纵、脾气蛮横的人,可她罪该至死吗?
姜未递给了蒋若云一颗牛乳糖,“她会没事的。”
9. 拘灵
夜到三更,万籁俱寂。
蒋家女眷都留在临近的小厅里等候,离蒋若雨卧房隔着一道走廊,姜未则和蒋洪平等几个族里壮丁守在卧房外间,以防有什么需要。
小厅里,蒋武亮正在劝大女儿回房休息。
外间,蒋洪平正在亲自给守夜的族人们添水。
卧房里闭目养神的姜老爷子突然一阵灵感悸动,“来了。”
曹季和周恒也连忙起身,跟着姜老爷子一道来到蒋若雨床前。
蒋若雨已被重新绑了起来,原本平静的她忽地剧烈挣扎起来,像条失水的鱼。
姜老爷子没有贸然出手,只是沉心感应着屋内气场的变化,蒋若雨身上的阴煞之气更重了。
突然一只双身背靠的娃娃浮在蒋若雨的头顶,“嘶拉”一声爆成了一地棉絮,这是姜老爷子特意为蒋若雨做的替身娃娃。
“不好!”姜老爷子连忙钳住蒋若雨的下颚,她的嘴里正渗出鲜血。
“咬舌!”曹季连忙上前帮忙,姜老爷子趁机取出一片薄薄的巫力加持的骨片塞入她口中,紧接着口中念出一段拗口的巫咒,一个穿着明黄斗篷的娃娃陡然飞到蒋若雨头顶,这是姜老爷子的爷爷留下的拘灵娃娃,金丹以下,无物不拘。
姜老爷子诵完巫咒,大喝一声:“拘!”
娃娃漂浮在半空,双目紧闭,毫无反应。
姜老爷子本想利用拘灵娃娃将阴灵从蒋若雨体内拘出来,可蒋若雨体内什么都没有,他瞬间脸色大变,“是鬼,不是阴灵!”
所有的阴灵想要控制人,都需要附身,可明明已被驱使着自尽的蒋若雨体内却没有任何东西。
只有鬼,既可以附身,亦可以隔空通过某种媒介来控制人。
“鬼使”一词掠过三人心头,冷汗顿时滴落下来。
曹季方寸大乱看向姜老爷子,“姜叔...”
姜老爷子隔着窗纱看见了外间的姜未和蒋家族人,沉声道:“去给胡县令报信。”
曹季反应极快,反手把周恒拎起丢出了门外,“快!去县衙报信!”
这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周恒还滚在地上有些发蒙,姜未等人正不明所以地围上来,卧房四角忽地腾起一片金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角神兽虚影浮出,缓缓坐下,再渐渐淡化消失,一个金色牢笼笼住了整个房间。
这个法阵叫作四象结界,结界之内许进不许出。
姜老爷子是要困住那个不知来历的鬼,给众人留出时间求救。
周恒此时才意识到卧房内的巨大危机,他倒还能重新冲回去,但里面曹季脸色严肃地挥了两下手,“快去,别耽搁时间!”
周恒双眼充血,猛地转身,边跑边喊:“全都退出去,我去请胡县令,都退出去!”
三更半夜,县城早已封门,除了周恒这个太平司官,谁也无法进城报信。
周恒心知此刻危急,一路驾马飞驰,他快一步,姜老爷子和曹季才多一分得救的可能。
冰凉的风猛烈地灌进周恒的喉咙,像一把把小刀划过嗓子,翻起一阵血腥的铁锈味,快点儿、再快点!
留在蒋宅的众人更加惊慌失措,姜未克制住自己冲进卧房的冲动,知晓周恒都要去请县令出山,里面必然是棘手到三人合力都不能解决的大麻烦,她此刻冲进去也是无济于事。
众人退到院子里,蒋武亮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稳住心神,沉声安排家中诸人暂避出去。
村正蒋武雄此时也在,他任村正一职,本就勤勉负责,和蒋武亮又是本家兄弟,因此今夜一直等在蒋宅并未离去,此刻他额间的纹路夹得更紧,“我去请祭司们过来。”
蒋武亮当时色变,本要扶着母亲出门的蒋若云也停下脚步,姜未意识到,请祭司们来是要提前准备,万一情况危急,就要动用那个召唤山神的仪式。
“到得了这一步?”蒋武亮压低了声音。
村正看了看此时还没什么动静的卧房,“只是预备着,我先请祖祖来,再给另几位祭司送个信。”
不消村正再说,蒋武亮也下定决心,连忙派人和村正一起,分头去几位祭司家里报信。
本要离开的蒋若云也留在了原地,轻声道:“祖祖是现在在世的最早一代的祭司。”
祖祖是大石村如今辈分最高的一位,大部分的小辈都得喊祖祖。
蒋若云这话不知道是不是说给姜未听的,两人默然无声,紧紧盯着窗纱隐绰的卧房。
而卧房里,此时却没什么动静,蒋若雨再次恢复平静,安生地躺在床上。
等了片刻,曹季忍不住道:“姜叔,你说为啥啊,现在是什么情况?”
鬼到了这个境界,就已不像初生时那样疯魔,神志清楚,与常人无异,姜老爷子心中虽有腹诽,但不敢乱说话,他环视卧房四处,一面寻找鬼寄身的媒介,一面道:“不知蒋家何处得罪前辈,可否...”
话音未落,床上的蒋若雨猛地蹿起,身上的绳子应声断裂,她眼珠赤红,指甲飞长,遽然扑起,朝姜老爷子抓来。
姜老爷子仗着灵感提前示警,险险躲过这一击。
“这是,活尸?”曹季连忙冲上来,挡住了异变的蒋若雨。
凡人转化的活尸不算厉害,但姜老爷子和曹季怕误伤她,不免束手束脚,因为半个时辰内若能打断施术,她还能救回来,两人终是不忍此时放弃她。
“老曹,拦住她,我找找…让我找找…”姜老爷子额头沁出密密的汗来,他的灵感疯狂涌出,如一只只触角伸向卧房的每一个角落,在哪,到底在哪?
鬼要控制人,不附身就一定要有媒介,最起码要先斩断那个媒介。
怎么会没有,不可能没有,就算是鬼使,也不会瞒得过他的灵感。
冷静、冷静,姜老爷子仿佛独自置身于此,周遭静得连他的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晰,他回忆起踏入蒋府之后的每一个细节,脑海里的画面走马灯似的飞速闪过。
“叮。”曹季的灵器是一把锄头,此刻挡在自己胸前,一只尖利的手险险被格挡下来,“叔,找到了吗,我要动家伙了!”
“叮!”金属撞击的清越声穿进姜老爷子脑中。
“我妹妹正趴在梳妆台下边一下一下扇自己的脸…”
就是这个!姜老爷子猛然回身,“找到了!”
梳妆台上,一面雕花的铜镜静静伫立在那。
铜镜匿鬼,这算是常识,但对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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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少与鬼打交道的乡野修士而言,是很难第一时间联想起来的。
好在不算晚。
姜老爷子的手刚刚碰到自己的铜铃,一股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升起,巫修向来难以忽视这种感受,这通常是高灵感潜在的启示。
它为什么还没现身,一个鬼使面对两个炼气期修士,只操纵一具凡人活尸打斗,实在不符合他的身份,他明明一根手指就能将他们碾死,他为什么还不动手,它在等待什么,还是动不了手。
整个景阳县还有什么它忌惮的人或东西吗,修为最高的县令手持官印也不过堪堪能与他持平,它真想避开县令,就该速战速决,可它迟迟躲在暗处,也许…
这些念头不过一瞬,姜老爷子闪身折回,帮曹季缠住活尸的蒋若雨,“闪开。”
曹季配合地让开空间,姜老爷子抓住间隙,手持铜铃在蒋若雨眼前一晃,“叮铃铃”的脆响声,穿脑如箭,连身后的曹季都被震得咧嘴。
蒋若雨身体一软,双目合拢,昏倒在地。
“早有这种妙术,您老...”不等曹季说完,姜老爷子忽地拎起蒋若雨,口中念出一串咒语,玄武神兽洞现,颅首轻移,金色牢笼水波一般泛起涟漪,老爷子把蒋若雨扔出了卧房,“黑狗血绳子捆住她。”
话毕,姜老爷子也顾不上外间众人,骤然转身,“小曹,事有可为,快来助我。”说完,嘴中飞快念出一段咒语,明黄色斗篷的娃娃现身铜镜之前。
“拘!”
姜老爷子的灵力飞速向娃娃泄去,那铜镜诡异地没有照出娃娃的身形,镜面凝聚成一团漆黑。
娃娃霍然睁开双眼,那团漆黑丝丝缕缕向娃娃体内飘去。
看到这一幕,曹季恍然明悟,也顾不上多问,站在姜老爷子身后,渡去一身灵力。
越来越多的黑雾涌向娃娃,娃娃漆黑的瞳仁渐渐发出幽绿的光芒。
不过片刻,姜老爷子和曹季都生出灵力殆尽之感,可双方角力间,姜老爷子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个镜中鬼只有境界高,实力却不强。
这样矛盾的事实,姜老爷子自忖见识不够,无法深究其里,但足以让他下定决心,借着四象结界,硬搏一番。
与此同时,外间的姜未最先听见爷爷的声音,一个箭步奔了过来,接住了已经昏迷的蒋若雨,等蒋家人提着灯笼奔过来,在眼前一照,众人险些被蒋若雨这个似鬼非人的模样吓死。
“小雨!”蒋若云饶是再端庄稳重,此时也泪流满面。
姜未一把扛起蒋若雨,“先去找浸了黑狗血的绳子来。”众人回过神,连忙簇拥着姜未先寻了个干净屋子安置下蒋若雨。
蒋家当家的人都出去请祭司们了,蒋若云的丈夫陆怀英只好将妻子托付给姜未,带着几个人去找黑狗血来。
蒋若云守在榻边,一声不发,只有泪珠徐徐划过脸颊,姜未抬头看见,安慰道:“爷爷开了结界特意把她送出来,想必就还有救,小云姐,你还怀着孕呢。”
蒋若云含泪点头,正巧父亲蒋武亮他们请来了祖祖,许多人围了过来,一时屋里忙忙乱乱,原本站在蒋若雨对面的一个下人被叫了出去,他一离开,身后露出的白瓷瓶上映出了一张青黑狰狞的脸。
10. 斩鬼
“小心!”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
原本昏睡的蒋若雨骤然暴起,尖锐的指甲刺向离得最近的姐姐蒋若云,姜未连忙飞起一脚踹向她,不想蒋若雨的力气远超凡人,身形丝毫未动,仍是扑向蒋若云,姜未只好跃冲上去,单臂环住蒋若雨的脖颈,将她向后抛摔出去,“都出去!”
蒋武亮一把搂住蒋若云,村正护着祖祖,众人急忙撤出房间。
蒋若雨翻滚在地上,身体几处擦伤,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爬起来盯住了屋里唯一一个活人姜未,凶猛地扑了上来。
真交了手,姜未才发觉异变的蒋若雨有多难缠,力气惊人,指甲锋锐,却不知疼痛,不知躲闪,若被她抓住,连姜未都难以逃脱。
凡人活尸对修士来说不算什么,对凡人来说就是大麻烦了,更何况姜未还不能下死手,只好仗着身形灵巧,引逗着蒋若雨四处冲撞,一时屋内木屑碎瓷飞溅,惊得外间众人惊呼连连。
蒋武亮更是眉头紧皱,又怕蒋若雨伤到姜未,又怕姜未伤到蒋若雨,内心煎熬不已。
正巧陆怀英带着浸了黑狗血的绳子回来了。
姜未连忙跳起接过绳子,甩起一端,像鞭子一样抽了过去,黑狗血确实好用,蒋若雨有了痛觉,不自觉躲闪开绳子,退避一侧。
姜未心中有数,用绳子驱赶蒋若雨到了一个角落,从背后封堵住了她的去路,双手拉住绳子,想将蒋若雨套住,蒋若雨却尖利地哀嚎一声,指甲再度暴涨,平生出无限力气,把姜未撞翻在地。
眼见五根利甲连续向姜未刺去,姜未就地翻滚躲避,险象环生,直到滚到墙边,似是避无可避,外面众人都响起了一阵惊呼,姜未却侧着蹬住墙壁,向上一攀,就势从蒋若雨头顶翻过,蒋若雨的指甲深深嵌入刚刚姜未躺着的地面,掀起一片碎石。
姜未趁机回身,内劲鼓动,双手勾住她的肩膀,只听“咯嘣”一声骨骼碎裂之音,姜未卸掉了她的左臂。
蒋若雨对此无知无觉,只是手臂无法抬起,反身还要再扑,姜未手中的绳子已经麻利捆住了她的双臂。
这时众人赶紧冲进来帮忙,按腿的按腿,按肩的按肩,姜未顺势五花大绑,终于把蒋若雨牢牢捆住。
众人长吁一口气,姜未却顾不得陪着众人善后,焦急地跑出房间,冲向了姜老爷子在的地方。
卧房之内,就在姜未与蒋若雨激斗正酣时,姜老爷子在曹季的帮助下,驭使娃娃将那漆黑尽数纳入娃娃体内,可拘灵娃娃并没有正常闭合双眼,完成拘禁,而是上下翻滚不停,仿佛有人正在它体内激烈挣扎。
实力再弱,高出的境界也是实打实的,姜老爷子知道光凭他和曹季不可能完成拘禁,再这样下去,他们必遭反噬,那只鬼也会破体而出,到时候只怕要大开杀戒。
好在姜老爷子还有后手,他沉住心神,手中铜铃“叮当”一摇,“四象结界,镇!”
姜家祖传的巫术可不只是造一个笼子那么简单,随着声音落下,卧房四角浮出四道红色虚影,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齐声鸣啸,原本挣扎不休的娃娃顿时砸落在地,四肢再难以动弹,只有眼睛闭闭合合,仍未放弃。
“老曹!”姜老爷子不必多说,曹季也已经看出这是最紧要的关头,他大喝一声,拼着气海枯竭、经脉大损,将最后的灵力渡进姜老爷子体内。
“拘、拘、拘!”姜老爷子再也压抑不住,连声大吼,七窍皆涌出鲜血,也是灵力用到极限的缘故。
拘灵娃娃终于安静下来,双目缓缓闭合。
姜老爷子和曹季先后瘫坐在地上,姜老爷子抹了把脸,才发觉一手的鲜血。
曹季骂了两句脏话,仰躺在地上,两人都已是力竭。
他们都没注意到拘灵娃娃的双眼在即将闭拢之际又挣扎颤动了一下,那梳妆台上的雕花铜镜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艰难地、缓慢地转动,像是一个极度虚弱的人正拼尽全力挪动它。
终于,它照向了落在地上的拘灵娃娃。
姜未赶到卧房外间,隔着金色结界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原本已经闭上眼睛静静躺在地上的拘灵娃娃倏地飞到半空,在姜老爷子和曹季的背后兀然睁开了双眼,不知什么材质做成的眼珠霍然有了活人阴涔涔的恶意。
“爷爷,小心!”
姜老爷子的灵感悸动和姜未的喊声同时响起,他下意识滚到一旁,可曹季却没有那么幸运,他只觉脑中一片炸响,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人事不知,那娃娃的身体同时裂开一道缝隙。
姜老爷子来不及多想,手中的铜铃“当当当”急切地摇晃起来,四象神兽再度显形,那娃娃再次停滞在半空,眼睛时睁时闭,可姜老爷子的灵力也已到山穷水尽。
“小未,地室。”
姜未脸色大变,地室就是姜家东屋地下的机关暗室,是姜氏后人最后的避难之所,爷爷的话是叫姜未快跑,这里已经大难临头,无可挽回。
“出去,我留在这。”老祭司祖祖颤巍巍走进来,盘腿坐到了地上,他已经浑浊的双眼此时神采光莹。
姜未没有动,如果爷爷没能镇住卧房里那只可怕的邪祟,祖祖就是大石村第一道屏障,她不知道所谓的召唤仪式究竟有多强,如果祖祖不行,外面还有下一代的祭司们等着,还有如今正在路上的县令。
可是,他们都不能帮她救回爷爷,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她不能依靠任何人,只能靠自己。
还有什么,姜未的大脑飞速旋转,家里还有什么此时能帮上爷爷?一本本家族手札在她脑海里哗啦啦翻过,一件件祖传灵器在她脑海里放出微光。
不行,都不行,姜未的脑袋里一片混沌,在一片黑暗中,有银光自天外来,劈开了鸿蒙。
姜未转身奔出屋去,她来不及多说一句,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一路飞檐走壁回到家中,翻进东屋抄起刀祖,疾步而归。
乡路上,奔驰的飞马疾速掠过,周恒眼见已经跟不上胡县令的速度,还是狠狠一夹马肚,心里不断祈祷着蒋家平安。
姜未已经累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从蒋家到姜家来回正常走要用小半个时辰,此刻她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用,便跃进房间,看见爷爷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娃娃的身体已经裂痕累累。
她没有耽搁,把刀祖横斜在卧房一角的窗前,径直冲进了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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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象结界内,可进不可出。
姜老爷子看到姜未大惊失色,“你进来干什么?!”
那娃娃中的鬼见到姜未却精神一震,鬼物以人精气为食,尤其像姜未这种习武之人,气血旺盛,对鬼来说就如同一道极致大餐。吸食完这个少女,它的鬼力必然猛涨,到时候这老巫师便再也制不住它了。
鬼娃娃跃跃欲试向姜未靠近,姜老爷子只能继续驱动结界来加持拘灵娃娃的封印。
姜未只快速走到爷爷身后,低声吐出两个字:“刀祖。”
爷孙两个多年默契,姜老爷子只顺着孙女的目光向西南角的窗户看了一眼,便心领神会。
鬼娃娃一心想吞掉姜未,更加激烈地反扑,姜老爷子几度脱力,让娃娃失去控制,险些让它得逞,幸而姜未身手灵敏,险中逃脱。
姜未开始苦劝爷爷和她一起离开,姜老爷子都坚定地拒绝了,几番拉扯后,姜老爷子摇头,“不行,小未,爷爷放你走,你快点儿逃出去,离开大石村!”
姜老爷子像是拼上性命最后一击,鬼娃娃感觉到封印陡然加强,但也同样感觉到这个老巫师已是强弩之末,它心头大喜,出了这结界,此地无人再可挡它。
随着姜老爷子大喝一声:“小未,准备!”
四象结界猛地一震,四神兽中的白虎隐去身形,西南角的窗户洞开结界生门。
姜未急速向窗户掠去。
那鬼娃娃早就听见两人谈话,蓄力等着这一刻,结界一开,它瞬时发力,姜老爷子没有结界加持,无力抵抗,一口鲜血喷出,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外间众人一时慌乱逃窜,坐在卧房外间的祖祖手中突然握紧了一样黑色的事物。
鬼娃娃直追姜未向西南窗户冲去。
姜未掐算着速度和高度,算计到最后一瞬,以常人无法完成的姿势猛然收住惯性,奋力向上一翻。
鬼娃娃不明所以,未曾收势,仍旧向生门冲去,撞在了窗前包裹着黑色布条的长刀上。
“砰!”娃娃断成两截,掉落在地。
梳妆台上的雕花铜镜同时爆碎。
姜未好像听见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又好像没听见。
她翻落在地,看着地上的娃娃,脑海里好像有一层灰雾浮荡了一下,她仿佛看见了漫天的雪和一扇破败的门,但转瞬这些就像被擦除了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姜未来不及深思,赶紧去查看姜老爷子和曹季的情况,好在两人呼吸尚在,姜未松了口气。
刀祖神异,她从小就知道,曾经有一尊邪神法像撞在了刀祖身上顷刻碎成了一地齑粉,但刀祖不给任何人用,别说御刀斗法,就是普通的劈砍捅刺都不行,姜未只能设计和爷爷演一出戏,诱使鬼娃娃自己撞上去,好在成功了。
她长舒一口气。
大石村的另一头,一间阴暗逼仄的小屋中,一个少女双手合十跪在地上,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个朴素的铜镜。
突然,铜镜“啪”地溅碎,少女喷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
满地的细碎镜片重重叠叠倒映出同一张清纯绝美的少女面庞,新选出的祝祷少女,袁小禾。
11. 礼物
不知过了多久,袁小禾睁开双眼。
狭小的屋内烛火摇曳,一双幽暗深沉的眼正盯着她,袁小禾从地上爬起来,语气不善道:“你来干什么?”
一个身穿藏青色绸袍的男人走到她跟前,他身体很薄,脸色白得发青,几乎和她贴在一起,居高临下俯视着她道:“你居然敢私藏主人的分身?”声音飘飘幽幽,虚幻不实。
袁小禾丝毫不在乎,“那又怎样,没用的东西,还鬼使?”她看着满地的碎片,眼中透出森然恨意。
男人大怒,扬手就向她打去,袁小禾霍然盯住他,双目泛起一层幽绿,男人急忙收住手,“对主人尊敬点!”
袁小禾满脸扭曲,冷哼一声,“蒋若雨呢,死了没有?”
男人知道跑出来的这个疯子无法沟通,只能悄悄从掌心分出一缕鬼力自她后心灌入,嘴上吩咐道:“你记住,山神祭前不许再生事,要是坏了主人的大计,你知道下场。”
袁小禾轻哼一声,根本不在意,但旋即她一阵恍惚,身体天旋地转,被男人揽在怀里,再睁开眼,她眼神清明茫然,幽绿已经褪去,男人语调放柔,“小禾,乖,一切就快结束了,你为主人立下大功,主人一定会满足你的愿望。”
袁小禾连忙从他怀中挣出,眼神变得异常惊恐,男人又嘱咐道:“把这里打扫干净,别让别人发现。”
他像最亲密的情人般低语道:“乖,好好练舞,别再让她跑出来了。”说罢,大步离开了此地。
袁小禾像是突然才发现一地镜子碎片,更加恐惧地缩起身体,半晌,她嫌恶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蹲坐在地上,无声地大哭起来。
......
蒋家
姜老爷子昏迷后,四象结界也支撑不住,渐渐隐去,外间众人不明就里,都不敢靠近,好在胡县令此时终于赶到。
周恒累到吐血冲进蒋家时,姜老爷子正半蒙半醒地睁开眼,胡县令在一旁感叹:“你们姜家到底还留着多少好东西,可惜了,巫器旁人也用不了...”
曹季伤得更重,好在胡县令及时赶到喂了他一颗保命灵丹,抬眼看见周恒,慢悠悠道:“你记着,回头叫郎敬驰还我。”
周恒对上一县之尊,收起了浪荡气,恭敬行礼道:“是。”
胡县令转身便要回返,周恒跟上来问道:“大人,不知能否请大人为属下解惑?”
胡县令慢悠悠走出房间,“你想知道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胡县令叹口气,“鬼使。”
周恒咽了口唾沫,“咱们县怎么会来这种东西,姜老爷子打死了鬼使?”
胡县令点点头,已经走出了蒋家大门,“是啊,民间多奇士啊。”他翻身上马,一列随从跟在身后。
周恒知道胡县令不欲多说,退回一侧,和大石村众人一起恭送县令离开。
回县城的路上,后来追过来的梁师爷低声道:“大人,就算姜家留下的东西再厉害,炼气对上鬼使,那可是堪比金丹,怎么可能...”
胡县令神情凝重下来,“是个分身,还是个残缺的分身。”
“那,他本体...”梁师爷神色大变,满是惧色。
胡县令撩开衣袍,一枚青玉方印在他腰间闪着微光,“我已用官印监视全县,若那鬼使再出手,自然不会再让他作乱,若是我不济,郡府明日也将得信,不必担心。”
梁师爷这才擦了擦额角的汗,舒了一口气,“唉,也不知道郎司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一县重担都压在大人一人身上了。”
胡县令目视前方,眼神却好像看出千里之遥,喃喃道:“多事之秋。”
......
蒋宅里的气氛轻松了下来,蒋若雨恢复了正常,姜老爷子和曹季陆续醒来,众人忙碌了一晚,蒋武亮赶忙置办了一桌吃食,请大家用饭。
曹季不便起身,周恒端了饭菜进去陪他,姜老爷子却由姜未搀扶着和祭司们坐到了一桌。
同桌的老祖祖年事已高,家里派了玄玄孙女蒋庆儿跟在身边照顾,祖祖虽一夜未眠,却是最精神抖擞的一个,大口吃肉,素菜一概不用。
蒋庆儿在旁边不住地劝着:“祖祖,医师说了,你得少用荤腥,多吃点儿菜。”
祖祖耳背,“什么,我听不清。”说着又夹了一筷子猪头肉。
姜老爷子在旁边发笑,凑在祖祖耳边大喊:“六太爷,少吃肉!”
祖祖揉了揉耳朵,“吃肉、吃肉,我吃着呢。”
众人都笑了,来送药的何潍业劝道:“祖祖身体康健,饮食也非一二日能改的,就由着他吧。”
蒋庆儿还没说话,祖祖笑眯眯抬起头,“对、对,小何这孩子打小我就知道是个好孩子。”
姜老爷子喷出一口饭汤,“祖祖,你这不是能听见吗?”
“什么,你说什么?”祖祖把手拢在耳边,表示没有听清。
姜老爷子“啧啧”两声,“这耳背好,爱听的能听见,不爱听的听不见,我以后也这么干。”他大声在祖祖耳边道:“没、事!”
祖祖伸出手指虚点了姜老爷子两下,忽然道:“小姜啊,你现在做祈雨娃娃做几个能下雨啊?我记得你爷爷当年,做了一个大雨哗啦啦就下来了,轮到你,足足做了四十九个娃娃雨才下来,像是被你蒙下来的,还得多努力啊。”
姜老爷子一听开头就知道不好,连忙夹起肉递了过去,“六太爷,吃肉,这大肘子可好吃了...”
众人含笑不语,独姜未第一次听说这事,笑得忍不住,回家的路上扶着爷爷一路走一路笑,恍惚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东西。
几日后景阳县衙
今天是胡县令宣判吴大强构陷何潍业一案的日子,果不其然,如当日周恒所料,没有那张作为实证的方子,吴大强只能算是讹诈,罚他赔付给了何潍业一笔银子,又打了十大板,并三个月徭役。按讹诈一罪,算是判得重了。
胡县令心底对这件事的内里一清二楚,这个判决也能看出他的态度。
吴家用一副木板抬着打完板子的吴大强返家,一路上吴大强的媳妇和老娘哭哭啼啼,谁也没注意隔着百来米的身后,姜未腰间挂着短刀,正不紧不慢地跟着。
到了拐弯处,吴家的人转进另一条路,姜未正要跟上,忽然眼前落下一人,是周恒。
“你干什么去?”周恒笑嘻嘻问她,身体却牢牢挡在在她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姜未神情不渝,“你来干什么?”
周恒嬉皮笑脸,“姜姑娘气势汹汹,我跑过来帮架,跟哥说说,你要去收拾谁,我同你一起。”
姜未知道今天什么也做不成了,泄口气,转身要回家去,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那吴六妞呢?”
构陷一事,何潍业确实真有把柄在,胡县令不予追究,也算是放何潍业一马,可吴六妞的死呢,活生生一条人命,就这么轻飘飘忽略过去了吗?
周恒走到姜未身前,低头道:“小未,这桩案子拖了好几日才宣判,你道为何,胡大人特意派人细细调查了此案,确实没有任何实证能证明是吴家夫妇刻意害死孩子,仵作验尸,吴六妞确实是死于伤寒,询问吴三妞,她也只是听到了爹娘聊天有这样的打算,但那毕竟只是闲谈,她也没有亲眼看见妹妹究竟是怎么死的,那个孩子可能是被爹娘故意害死的,也可能真的是急病难治,不幸病亡,这实在无法查证了。没有实证,凭什么定罪杀人,难道不怕冤死一条人命。”
姜未想起那天吴大强躲闪的神色,想起他媳妇突然的发疯,吴六妞的死一定有蹊跷,人力未穷尽,只是不会再有人在意了。
见姜未沉默,但神色间全是不服气、不甘心,周恒问道:“你说说,你跟着他们是想去干什么?”
姜未撇过头去,“不知道。”
周恒轻笑,“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吗,曹叔前两日就和我说,今天胡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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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判案,你这丫头一定会出幺蛾子,叫我千万盯紧了你。”
姜未扭头便走,周恒追了上来,“他们唠叨你的话我都听烦了,可是你实在是死心眼,你今天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你这就叫恃武行凶。”
姜未不理他,周恒还在絮叨,“这件事还没完,胡大人说了,你、闵远齐、赵承功,自恃武者,无事生非,既然有力气没处使,罚你们三个服役半年。闵家报了闵远齐卧床养伤,你们村山神祭的大典又在眼前,等下个月,你们三就去修桥吧。”
姜未冷哼一声,“无事生非,确实是无事生非。”她越走越快,周恒懒得再追她,两人拉开数十米,姜未猛然回头,“我会找到证据。”
周恒愣了一下,眼看姜未远去,大喊道:“好,等你找到证据,我和你一起去找他算账。”
......
姜未心情低落地回家,刚踏进院子,后背猛地一痛,一个踉跄趴在了地上,“你还没消气?”
刀祖甩甩刀身,立悬在半空,气恼地“嗡”了一声。
姜老爷子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尴尬地轻咳,“小未,赶紧给刀祖再道个歉。”
姜未翻了个白眼,无赖地趴在地上。
她就觉得那天离开蒋家时忘了什么东西,结果是把刀祖忘在了蒋家。刀祖不愿在人前显露神异,硬是等到蒋家众人都睡了,才气恼地自己飞回了家,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姜未从床上打了起来,痛揍一顿。
一连打到了今天还没消气。
姜未理亏,只好再次道歉,刀祖才勉强今日放过了她。
姜老爷子心疼地拉着孙女进屋吃饭,“怪我、怪我,那天一打岔浑忘了。”
姜未忍不住又想起祖祖讲的笑话,嘴角扬了一下。
爷俩吃着饭,聊起今日县衙的宣判,姜未不免再度气闷,姜老爷子安慰道:“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你既有心,就去做吧。”他复又叹口气:“爷爷要是能晋升筑基,倒有几个巫术兴许能帮上忙。”
姜未看了看爷爷永远笑眯眯的眼睛,神色一松,“不用,爷爷,我自己查。”
姜老爷子却忽然想起什么,起身从里屋拿出了一个娃娃,“这东西兴许能帮上你的忙,本来想你生辰送你的,现在给你罢。”
姜未接过来一看,是个十分精致的娃娃,巴掌大小,五官明晰,凤眼上还晕染着红色脂粉,穿一件黑色斗篷,带着兜帽,露出的头发乌黑如墨,恍如真人,衣襟的两侧用金线分别绣着两个极小的字,“好”、“运”。
爷爷还会做这么好看的娃娃?
等等,好运娃娃?
糟了,是爷爷没做过的娃娃。
姜未的表情顿时僵硬,姜老爷子还在一边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吧,以姜未的一贯经验来看,爷爷自创的娃娃没有效果的还好,发生反效的才可怕。好运,那岂不是要厄运缠身?她打定主意待会儿找个地方把这娃娃埋了。
谁知姜老爷子已经得意道:“喜欢就好,这娃娃我可费了大力气了,做完它,都隐约像是摸到了筑基的边。”
姜未一怔,惊喜地看过去,爷爷已经卡在炼气期好几十年了,凡人修真共有九个境界,开窍、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化神、合道、大乘,每一个境界的提升都艰难无比,但低境界中,尤以炼气到筑基最为困难,被取了个外号,叫“破天关”。不筑基不入道,不知多少修士一辈子都卡了在这一关。
姜老爷子嘿嘿一笑,摆摆手,“也没什么好高兴的,我年岁已老,气血两败,希望寥寥喽。”
姜未脸上露出笑,爷爷眼神清明,精神矍铄,嘴上说着没甚希望,修行却一日未曾懈怠,破“天关”有什么难的,要不是他们姜家受诅咒,历代困于景阳不得出,爷爷肯定早不止于此了。
姜未心中高兴,“我要试试这好运娃娃灵不灵。”她顺手把娃娃挂在腰间,跑出了家门。
12. 蜜酪
“你怎么跟来了?”姜未一路任意而往,落到了望麓山脚下的白水河畔,抬眼还能看见山口处悬着金光闪闪的“禁山令”。在她身侧,刀祖居然也晃晃荡荡落了下来,它“嗡”了一声,意思大概是,我还生气呢,少惹我。
姜未闭了嘴,看向四周,想上山打猎是不成了,她看看不远处飞来的水鸟,眼睛一亮,掏出弹弓弹出一枚石子,百发百中的姜小霸王平生第一次打偏了方向,飞鸟拍拍翅膀悠闲地飞走了。
“嗡!”刀祖躺在半空,发出连续的嗡鸣,很明显是在嘲笑她,姜未气得连射出十来颗石子,诡异的是,居然没有一颗打中,一群群飞鸟就在她眼前慢悠悠掠过。
刀祖笑得上下乱晃,姜未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腰间的好运娃娃,果然,她就不该对爷爷做的这种没听过的娃娃抱有什么期待。
“嗡嗡嗡”,刀祖的声音实在太吵了,姜未忽然调转方向,朝刀祖弹出一发,这回不偏不倚打在了它身上,刀祖猛地一停,暴怒地冲了过来。
果然这也不能算好运,姜未利落地跃上岸边的一棵大柳树,足尖飞点过棵棵大树的梢顶,身后的刀祖疾刺而来,一人一刀在河畔追赶起来。
也不知沿着河畔飞出多远,姜未忽地落到地上,刀祖猝不及防追过了头,猛地急刹又冲回来,却被姜未一把握住刀柄按住,“好香,你有没有闻见?”姜未皱起眉,鼻子轻轻嗅着。
刀祖在她手里剧烈震颤,姜未松开手,“忘了,你闻不见。”她丢下刀祖,循着香味朝前走去,她的鼻子天生有异,从小就能闻见别人闻不到的味道,以她多年的经验来看,臭的都是坏东西,香的当然都是好东西,香味浓郁到这种让人头晕的地步,得是什么级别的天材地宝?可不知为什么,她却一阵阵心悸,但好奇心又蠢蠢欲动,驱使着她仍朝着香味源头走去。
刀祖忽然从后面追了上来,猛地抡起刀柄照她脑袋来了一下,姜未当即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刀祖轻轻落在地上,忽然刀身一斜,刀尖遥遥指向不远处的乱石草丛,一朵漆黑的六瓣花在石隙间抖了一下,慢慢缩回了土里,翻卷的土壤中露出一段段红色根系和一块块兽类白骨。
姜未腰间的好运娃娃闪了一下。
山间的风徐徐吹来,不知过了多久,姜未摸着脑袋醒过来,没好气地对着身边的刀祖道:“我可告诉你,这回咱俩两清了,你不许再翻蒋家的旧账。”
刀祖浮起来,晃了两下,忽然又在姜未后背一拍,然后掉头就跑,姜未忍着还未退去的头痛,跳起来就追,一人一刀飞快离开了白水河畔。
良久,漆黑的小花悄悄从姜未刚才躺着的地方钻了出来,它抖了抖身上的土,幽黑的花蕊徐徐转向,朝向了她们离开的方向。
……
山神祭的日子越来越近。
姜未为了查吴家的案子,天天早出晚归,今日恰巧回来得早,推开家门,就听见清脆的声音喊道:“大忙人,今天可算让我抓到你了,算你有口福。”
表妹潘晚晚正站在院子里和姜老爷子聊天,此时看见姜未,高兴地把手上的食盒拎高展示给她,“我给你和姜爷爷带了蜜酪柰花,这是县里的金香斋请州府的大师来做的,爷爷和金香斋相熟,抢了大师做的第一份点心回来,叫我给你们带来尝尝。”
姜未好奇地接过食盒,向她道谢。
潘晚晚却没有多留,当即就要走,姜未不解道:“怎么这么急,不多待一会儿?”
潘晚晚叹口气,“你这几天,天天摸不着人影,可不知道我最近过得有多辛苦。山神祭就在后天,我们现在天天天不亮就要到宗祠门前去练舞,一练就要到晚上,我每天累得倒头就睡,一点儿玩的时间都没有。”她一脸哀怨,配着还显稚气的圆乎乎的脸蛋,只让人瞧出几分可爱。
姜未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好了,马上就熬出头了,到时候我们都在下面给你喝彩。”
潘晚晚马上斗志高昂了起来,“那是当然,到时候让你们大吃一惊、大开眼界、大饱眼福。”她蹦蹦跳跳地向外跑去,“不和你们说了,我要来不及了,你们赶早吃,这东西放不住。”
看着潘晚晚朝气蓬勃地跑远,姜老爷子笑眯眯夸道:“晚晚这孩子跟个小太阳似的,真招人喜欢。”
姜未点点头,捏起点心淡淡补了一句,“上蹿下跳的太阳。”
......
宗祠门前,排练的少年少女们练了整整一日,从晨曦到落日,从夕阳的余光到门前一盏盏点亮的灯笼。
带着大家排练的女祭司笑着拍拍手,“大家辛苦了,休息一下,一会儿再合练一次,就可以回家了。”
少年少女们齐整的队列一下就散了,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聊起天来。
袁小禾找到了也在寻找她的潘晚晚,满脸歉意道:“晚晚,我已经和祭祀说过了,今天得早回去一会儿,你待会儿和别人一起回家吧。”
袁小禾是祝祷少女,虽然是独舞,但也有最后和大家一起跳舞的环节,所以每天晚上也在这里和大家一起排练。
她和潘晚晚平日形影不离,行踪都是互相报备的。
潘晚晚忙问道:“是有什么事吗,需不需要帮忙?”
袁小禾忙摆手,含糊道:“是我家里,我得早点回去看看...”
潘晚晚见她遮遮掩掩,猜测怕是袁父又打了袁母,这是常有的事,她不想让好友难堪,遂不再多问,只是担忧道:“那你…也照顾好自己,要是需要帮忙一定告诉我。”
她怕袁小禾的爹发起疯来,连女儿一起打。
袁小禾连忙点头,“知道了,放心吧。”说完,她脚步匆匆地离去。
潘晚晚按下担忧,和大家又合练了一次。
结束后,祭司鼓励了大家几句,又宣布明天休息。
众人欢呼一声,结伴离去,潘晚晚正打算跟几个同路的姑娘一起走,余光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村正的儿子、袁小禾的疑似恋人,蒋洪杰。
她略有犹豫,还是走了过去,“洪杰哥,你是来找小禾的吗?”
蒋洪杰看到是潘晚晚,有些羞涩地擦了擦汗,朝她身后望去,复而疑惑道:“是,晚晚,小禾没和你在一起吗?”
潘晚晚看清他手上提着的金香斋的食盒,心下了然,“你来得不巧,小禾今天家里有事,提前回去了。”
蒋洪杰不由有些失望,但还是关心道:“家里出什么事了,需要帮忙吗?”
潘晚晚刚溜到嘴边的实话生生咽了回去,这是小禾不愿向外人提起的事,还是不要告诉她的心上人比较好,于是含混道:“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蒋洪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手指紧紧捏着食盒的手柄,潘晚晚看他羞赧无措的样子,突然福至心灵,“洪杰哥,你手上拿的是金香斋今天卖的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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酪柰花吧,是送给小禾的?”
蒋洪杰的脸一瞬间从脸颊红到耳根,嗫嚅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我来的不巧了。”
潘晚晚笑嘻嘻道:“这东西放不住,等到明天就坏了,你要不介意,我替你去给小禾送一趟吧。”正好,她也担心小禾,想找个借口去看看她。
蒋洪杰一听,脸上露出欣喜,忙把食盒递过来,“那就谢谢你了,晚晚。”说完,他又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下次给你带金香斋的八珍盒。”
潘晚晚看他一脸窘迫、羞涩和喜悦,把打趣咽了回去,拍拍胸脯,“不用,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吧。”
此时人群已经散去,潘晚晚接过食盒,目送蒋洪杰急匆匆地离开,心里想着,洪杰哥书读得好,村正管他管得很严,也不知道他这次得费了多少力气才跑去县里买来的点心,还在这儿等了这么久。
想着想着,她突然轻咦了一声,“哎,我这不就是话本里的红娘吗?”她不由笑出声,快步朝袁小禾家走去。
待到袁家门前,潘晚晚刚要敲门,突然听见里面传来男人醉醺醺的喝骂声,“我打死你这个臭、婊、子。”
潘晚晚急忙悄悄推开一道门缝,看到是袁小禾的爹在打她娘,她爹又喝得发酒疯,手打脚踹还不痛快,正抄起门边的木棍狠命砸她娘,砸了十几下才收手,摇摇晃晃地走进屋里。
潘晚晚听说过无数次袁父打骂妻女的事,却是第一次亲眼看到现场,她浑身浸出一层冷汗,整个人都呆住了,等反应过来,袁母已经踉跄着站起来,似乎是一只脚受了伤,慢慢拖着向屋里走去。
小禾呢?潘晚晚忽然察觉不对,袁母被打,小禾怎么可能不出来拦着。
她的心一下悬了起来,当即就要推门进去,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稍远的地方响起,“我到家了。”
这是,小禾?
她不在家里?
潘晚晚向声音来处看去,却看见她最好的姐妹正和一个高大的男人并肩行来。
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巨大的震惊下,她像个贼一般悄悄躲进侧面的荒草地里,借着袁小禾提着的灯笼微光,朦胧看到了男人的轮廓。
那是个相貌英俊的男人,身量很高,只是太瘦了,一件长袍像是挂在身上,显得整个人空荡荡的。
潘晚晚从来没有见过他。
小禾是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一个人,还这样熟稔亲密,明明她们几乎形影不离,可自己居然一无所觉。
想到此处,潘晚晚心里泛起难以言明的失落与苦涩。
但转念,她想到了一件更严重的事。
祝祷少女不可外嫁,这是大石村的铁律。
小禾有了村外的恋人,怎么还敢去争选祝祷少女?
潘晚晚的后背浸出一层冷汗,想起了小时候贪玩撺掇姜未带她偷偷翻进宗祠后院,看见的被关在禁室里的疯癫女人。
后来才知道,那是曾想私奔被抓回来的某一任祝祷少女,被抓回来后,她一生都被关在那间逼仄的小屋内,再没见过天日。
小禾怎么敢,她明明知道后果,难道她以为祭司们会心慈手软,还是被话本里的情爱冲昏了头脑?
潘晚晚的心纷乱如麻,震惊、恐惧、忧虑与纠结交织一团,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注意袁小禾和那个男人已经越走越近。
13. 失踪
“教给你的都学会了吧,等山神祭那天就按照计划…”男人低头叮嘱着。
袁小禾忧虑地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向四周看去,冷不丁看到草丛里躲着一个人,不由惊呼起来。
潘晚晚也吓了一跳,腿比脑子快地转身就跑,头都不敢回。
袁小禾这才看清是潘晚晚,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暴露在好友面前的恐慌扑面而来,但更令她恐惧的是身边这个突然沉默的男人,他会怎么对付晚晚?
男人的眼睛紧紧盯着逃跑的少女,正要抬手,却被袁小禾一把抓住,“她是我朋友...我最好的朋友…”
男人不耐烦地看过来,却发现袁小禾泪水朦胧的眼睛隐隐渗出幽绿,眼神正在逐渐变冷,不好,她又要发疯,男人立马挤出一丝温和的笑容,答应道:“好,我不杀她,我把她送远一点,别叫她误了咱们的事。”
男人压下杀意,盘算起别的封口之法,后天就是山神祭了,他不敢在这个时候刺激袁小禾,免得坏了主人的大事,他手中悄悄渗出丝丝缕缕的黑气向她体内渡去,嘴上柔声安抚着,直到她的眼睛恢复正常,男人才再度许诺,匆匆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袁小禾忽然崩溃地坐到地上,嫌恶地狠狠撕扯起自己的头发,眼睛剧烈地颤动着,表情时而阴狠,时而平淡,时而疯狂,时而怯懦,好像有无数个人在她身体里转换,她痛苦地痉挛起来。
就在这时,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她七窍中溢出,她渐渐变得平静,“别怪我...晚晚…别怪我…”
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悄然滑落。
......
潘晚晚越跑越快,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心里莫名恐惧着,好像有什么不知名的危险正紧紧跟着她。
这时,道路尽头一伙家丁提着灯笼小跑过来,嘴里喊着“小姐!小姐!”
潘晚晚松了口气,停下疾驰的脚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寂静空旷的街道连个人影都没有,她心里不由暗骂自己,“我跑什么跑,怎么好像我做错了事一样。”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等着家人靠近。
“小姐你去哪了,这么晚了,家里都急坏了。”
“我去...”潘晚晚顿了下,心中想着,小禾的事还是暂时不要告诉别人的好,我总得当面跟她聊聊再说。
她立刻生硬地编了个谎,“我去姜未姐家了,待得忘了时间。”
潘家的下人们见小姐没事,没再多问。
一群人簇拥着少女朝家走去,临进门前,潘晚晚忽然觉得一阵阴风吹来,冻得她打了个激灵。
“小姐,怎么了?”
“没事,有点儿困了。”潘晚晚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皮沉得再也睁不开了。
......
大石村村口
瘦高男人从夜色中走出,脚步匆匆,为了解决这个突然的麻烦,他还得回去安排一些人手,四下打量了一番,见无人经过,他才偷偷一招手,一辆奇怪的五彩马车从地底跑了上来,这辆马车薄薄的,好像风一吹就能吹走,车顶上挂着各色的花朵,都是纸做的。驾车的马夫也穿着一件彩衣,眼带笑意,嘴角上扬,可从侧面看去,竟然是扁的,哪里是活人。
瘦高男人又谨慎地四下打量了一番,匆匆上了车,马车很快消失在村口。
不消片刻,有两人慢慢踱步走到马车离开的地方,其中一个圆墩墩像个胖冬瓜的,是最近来到景阳县的戟火上人,他咂咂嘴,“这穷乡僻壤,还有鬼仆这种稀罕玩意,有意思。”
一旁的美貌青年长身玉立,便是那日小院里出现的姜玉展,他有些不解道:“这里怎么会有鬼仆?”
戟火上人笑呵呵回望了一眼大石村,“也不算奇怪。”
姜玉展作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还请上人为玉展解惑。”
戟火上人很愿意卖弄一番,“你看背后这个村,据说,他们每隔五年会举办一场祭祀所谓山神的仪式,已经有八百年之久,八百年的虔诚信仰,和特殊的祭祀仪式...”
不必戟火上人再说,姜玉展已经明白过来,“愿力,这个村积累了八百年的香火愿力。”他了然地轻笑道:“难怪会吸引来这种鬼东西,要是真让他得了八百年愿力,那岂不是...”
戟火上人呵呵一笑,甩甩袖子,“来得好,等它吸收愿力时,本上人趁机将它拘住,岂不是白得一个鬼傀。”他得意地哈哈大笑。
姜玉展赔笑两声,“那玉展先提前恭喜上人了。”他话风一转,“上人,咱们在这里的阵法已经布好,不如尽快去下一个村,早点办完,也好早些回去交差。”
戟火上人立时收敛了神色,瞥了身边的青年一眼,淡淡道:“那就走吧。”
两人的身影逐渐隐入夜色,忽然一朵漆黑的六瓣小花悄悄从草丛间探出头,黑瞳一样的花蕊朝向二人消失的方向。
......
距离山神祭还有一日。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洒在枝叶翠绿的高树上,姜未寻了一根最粗的树干,懒懒躺在上面。
微风轻轻扫过脸颊,如母亲温柔的爱抚。
姜未刚有些打盹儿,院门“当”地一声被重重推开,男孩的喊声急切地响起,“未姐,不好了!”
姜未无奈地睁开眼,半支起身体,“又怎么了,潘正达?”
她连名带姓地叫出小表弟的名字,平静的语气里多少带点儿被扰了清梦的怨气。
潘正达却不像往日那么利落地说明缘由,然后拉着姜未去救火。
他踯躅停在原地,神色犹豫,支支吾吾道:“我...我觉得我姐好像不见了。”
姜未一跃,从树上跳下来,三两步走到潘正达身前,问道:“什么叫,你觉得你姐不见了?”
潘正达组织了下语言,“我姐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中午也没有回来吃饭,我在村里找了一圈,她平日常去的地方我都找了一遍,可根本没有找见她。”
此时天色尚早,只是半天不见人,确实不好说是出事了还是出去玩了,但姜未没有质疑表弟,“你觉得哪里不对?她们今天没去宗祠前练舞?”
潘正达摇摇头,“我也以为我姐大早上出去是去练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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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刚刚才知道,她们今天休息,不用练舞。”他更加不安道:“这更奇怪了,不练舞的话,我姐肯定会在家睡懒觉,怎么可能一大早就跑出去。”
“还有呢?”姜未继续问道。
潘正达神情认真道:“我觉得我姐昨天晚上回来就不对劲,她昨天回来得特别晚,我爷爷都叫家里的人出去找她了。她回家以后还没等我爷爷还有爹娘问她,她就困得不行,是那种眼睛根本睁不开,走路都要睡着的样子,我娘心疼她,就叫她赶紧回房睡觉了。
我看她提回来一篮蜜酪柰花,跑去问她,她咕咕哝哝说叫我吃了,下次赔银子给他什么之类的,然后就睡着了,怎么都叫不醒。
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走了,我听做早饭的田婆婆说,我姐连早饭都没吃,迷迷瞪瞪就出门了,婆婆在后面叫她,她就跟听不见一样。我姐平常就算练舞也是吃了早饭再走,更何况她们今天根本不用练舞。中午也没有回来吃饭,我爹娘去镇上了,我爷爷觉得我姐可能是找别人玩去了,可我...”
姜未听完,也得不出潘晚晚一定出事了的结论,但举止确实有些奇怪。
接着她听见潘正达又补了一句,“对了,我还问过昨天晚上出去找她的下人们,他们说我姐昨晚是来找未姐你了。”
姜未霍然抬头,“她是下午来的,送了蜜酪柰花就走了,我昨晚根本没再见过她。”
两人对视了一眼,只觉得事情更加扑朔迷离。
潘正达焦躁道:“未姐,我讲不出来,我就是觉得我姐好像出事了。”
姜未拍拍他的肩,抬步向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眼还愣愣站在原地的表弟,“走吧,去找找你姐。”
潘正达连忙收敛住不安,快步跟上去。
两人出了门,先从潘家门前的邻居们开始打听,沿街问了一圈,可是潘晚晚早上走得太早,并没有什么人看见,只有一位婆婆说看着是往东边去了,但东边范围太广,也没什么额外的收获。
姜未也越发疑虑,潘晚晚好像真的不见了,这半日居然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她。
“再去找几个和晚晚玩得好的人家问问。”她脸上虽然平静,心里却也已生出几分不安,但并没有在表弟面前表露出来。
潘正达低落道:“我...我都找过了,孙姐姐、何姐姐、蒋姐姐,我知道的都去问过了,她们今天都没见过我姐。”
姜未看表弟越来越紧张,摸摸他的头,“冷静点。”
看着姜未宁定的眼神,大概是从小到大被这个表姐救过太多次,他觉得姜未姐无所不能,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姜未开始思索别的寻找方向,突然她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影,“你去找过袁小禾吗?”
潘晚晚和袁小禾像连体婴一样,如果潘晚晚出事了,袁小禾是最有可能知道一些线索的人。
“我第一个就去找的小禾姐。”不过那时候潘正达还没有把姐姐失踪和昨晚的事联系起来,只问了袁小禾知不知道今天姐姐的去向。
“走,咱们再去找她一趟。”姜未抬脚朝宗祠方向走去。
14. 查证
宗祠里,只有几位祭司陪着今年的祝祷少女和祝祷少年在练舞。
少女穿着大红色的祭祀长裙,手持铃鼓,正在激昂起舞,祈神舞不似俗世的寻常舞蹈,它更加古朴苍劲,带着几分神性的味道。
少年额头上绑着红色绸带,手里的鼓槌也系着两根鲜红飘带,正随着他的跃起在风中飘扬,他边鼓边舞,热烈的鼓点敲得人热血沸腾。
姜未和潘正达静静立在门口,等着两人这一段演练结束。
少年正好面对他们,等到舞蹈结束,朝袁小禾道:“有人来找你。”
袁小禾这才回头,看见他们两人便迎了上去,“姜未,小达,你们…”她顿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还没有找到晚晚是吗?”
潘正达垂下眼,有些丧气地点点头。
姜未观察着袁小禾的神色,见她眼神关切,不见什么异样,问道:“我们来是想再和你打听一下,昨天晚上你和晚晚一起回家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事,或者她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袁小禾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我昨晚家里有事,提前就走了,没和晚晚一起,难道她昨晚出什么事了吗?”
潘正达先摇头,“不知道,我姐昨天回来得很晚…”
“那你们练舞的时候,她有什么不对劲吗?”姜未打断了潘正达的回答。
袁小禾作出回忆的样子,摇摇头,“没有,都挺正常的。”
三人又聊了几句,还是没什么线索,姜未便提出告辞,袁小禾看着两人离开,追了两步道:“我和你们一起去找吧。”
姜未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等着她们谈话结束的祭司们和祝祷少年,摇摇头,“山神祭重要,你还是先留在宗祠,我们再去别处找找。”
袁小禾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如果找到了晚晚,请一定来告诉我一声。”
姜未点点头,带着潘正达离开。
走到主街上,姜未一路沉默,不知为什么,袁小禾的脸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面对袁小禾总是这样,不安、模糊、警惕,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身体在不自觉地告诫她远离。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突然听见潘正达在和人打招呼,“祖祖好,庆儿姐好。”
姜未一抬头,才看见坐在门口的老祖祖和蒋庆儿,她也跟着上前打招呼,忽然心中一动,仔细打量了一下祖祖家的位置,发现这里是潘晚晚和袁小禾回家的必经之路。
“祖祖,你今天有没有看见晚晚?”姜未蹲下身子,看向坐在门前台阶上的老祖祖。
祖祖浑浊的眼望过来,手拢住耳朵示意姜未再问一遍。
姜未重复了一遍,祖祖摇摇头。
姜未于是又问:“那您昨晚看见她们了吗?”
这回祖祖想了想,“她去找袁家丫头了。”
姜未和潘正达都神色一动,还没等再问,蒋庆儿已经无奈地开口:“祖祖,您又记岔了,咱们昨晚可没见过她们。”
她扭过头朝姜未两人抱歉一笑:“祖祖昨晚睡得早,刚吃完晚饭就躺下了,她们散舞的时候,估计我们家已经早都睡了。”
祖祖却以为是姜未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去找袁家丫头了。”
蒋庆儿无奈地摇摇头,歉声道:“可能是每天晚晚姐和小禾姐都一起走,祖祖弄混了,他现在时常会糊涂,把从前的事记成现在的事。”
两人难掩失望,姜未忽又觉得祖祖这句话说得奇怪,为什么是“去找袁小禾了”,如果是祖祖记成了前几天的事,也该是“她俩一起回家了”。
她看看祖祖,忽然轻声道:“我记得祖祖有时候半夜会出来晒月亮。”
姜未小时候半夜跑出来和刀祖打架,曾经见过好几次,祖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门前,出神地望着天。
姜未跳下来问他:“祖祖,你干什么呢?”
祖祖看见是她,就会慈爱地笑笑,指着天上说,“祖祖晒月亮呢。”
“姜未姐,你说什么呢?”蒋庆儿和潘正达都奇怪地看着她,姜未摇摇头,“走吧,小达。”
他们和祖祖告辞,潘正达垂头丧气地担忧道:“现在怎么办,未姐?”
姜未看看他,“先回家,我爷爷今天去村正那商量明天山神祭的事,一会儿就会回来,你把今天的事告诉他,看他老人家能不能用娃娃来找找。”
潘正达连忙点头,谁知回了家,姜未把他往屋里一塞,自己就要出门。
潘正达追问道:“未姐,你去哪?”
姜未没有回头,“我再去找找,你在家里等着爷爷。”
姜未关上院门,却迈开脚步,朝袁小禾家走去。
袁家在西街第三条巷子最深处,两扇木门表皮剥落,显出破败不堪的模样。
袁家是外来户,二三十年前,按照吴国的土地迁移法从其他县搬至大石村,当时迁来的是袁小禾的叔祖一家,两口子勤勉能干,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盖上了这座六间大宅子。可惜天不遂人愿,两口子只有一个独子,还未成婚便意外去世,老两口攒下的这份家业最后便宜了侄子,也就是袁小禾的父亲。
袁父不学无术,酗酒无度,老两口去后,这么些年已经把家业败光了。
姜未推开院门,院子里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正把家里的篓筐、钉耙、农具扔得东倒西歪,袁母跟在后面,关切体贴地问着,“小宝累不累,要不要喝点儿水,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小男孩听得不耐烦,手里拿着一个短柄的小锄头回身就扔向了袁母,袁母猝不及防被打了一下,手臂迅速肿了起来,脸上却还含着笑说:“好了,好了,娘不说了。”
姜未见两人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敲了敲院门。
袁母这才转过头来,见是村里凶名正盛的姜未,身子不由缩了一下,直起身子赔笑道:“姜未,你怎么来了?”她顿了一下,又连忙笑道:“小禾在宗祠,这会儿不在家。”
姜未突然就想起了两年前的除夕,那个被父亲打了一顿轰出家门的袁小禾,想起了小的时候亲眼见过的被卖给隔壁镇老地主的袁小禾的姐姐,她目光定定地盯了一会儿袁母,盯到她手足无措,才缓缓说道:“我来帮小禾拿件东西。”
袁母像是松了口气,小声嘀咕着,“这个死丫头,一天到晚丢三落四的。”又抬起头陪笑着,“拿什么,我去帮你拿。”
她身后的小男孩不乐意了,“我要坐长凳,骑大马。”
袁母立即扭过身去,慈爱道:“等一会儿,娘给你这个姐姐拿了东西再陪你玩,不然摔着你可怎么好。”
小男孩大喊着:“不要,我现在就要玩!”
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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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倒不必再找理由,“婶子看着他吧,我自己去拿就行。”
袁母一手被儿子拉着,只好扭过头来歉意笑笑,朝西边的柴房指了一下,“在那儿呢,你自己拿吧。”
姜未没再理会母子二人,走进了袁小禾的房间,一个逼仄的、幽暗的,还有一半空间用来堆放柴火的“房间”。
干净的床榻和有些破旧的被褥,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姜未在房间里走了几圈,没有闻到任何熟悉的味道,最起码潘晚晚没有在袁家。
她轻舒了口气,走出房间,临要离开前,她回头看看正在耐心陪儿子玩的袁母,冷不丁出声问道:“昨天小禾回来得早吗?”
袁母正专心陪儿子,闻言随口道:“早什么早,自从当了那个劳什子...天天练舞,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昨天我都睡了,也没见她。”
她突然察觉自己口气可能不好,又讪讪道:“村里要办山神祭了,能理解...”
姜未定定盯着着袁母道:“练舞很辛苦,而且她是未来的祭司。”
袁母连忙答应着“是是是”,看着这个村里的小煞神走出家门,才拍着胸脯松了口气。
姜未走出袁家,思绪越来越乱,她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等她再抬头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宗祠门口。
此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洒下暖橙色的光,照耀得宗祠大门两侧的两块怪石都透出几分暖意。
袁小禾他们正好在休息。
姜未叫出了她,语气平静道:“跟我一起去找找晚晚吧。”
袁小禾露出义不容辞的神色,“好,你等我和祭司告个假。”
走出宗祠大门,袁小禾问道:“咱们去哪里找?”
姜未不语,只是信步朝前,袁小禾只好先跟着她.
袁小禾想要提几个建议,姜未却似乎已经有了目的地,只是快步带着她不断向前走,等袁小禾反应过来,她们已经走到了大石村边缘的乱石滩上。
就在这个熟悉的地方,袁小禾曾被蒋若雨按在地上,差点儿毁了容。
她有些不安地问道:“姜未,咱们来这干什么?”
姜未这时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一字一句道:“昨晚的事我都知道了。”
袁小禾的瞳孔陡然放大,身体不自觉向后倾了一下。
不、不可能。袁小禾立刻冷静下来,皱起眉疑惑道:“什么?”
她的微动作极难让人察觉,但瞒不过一直在仔细观察她的姜未,看到她那一瞬的反应,就已经不需要再有旁的佐证,潘晚晚失踪,真的和袁小禾有关。
姜未静静望了她片刻。
祖祖是有可能背着家人半夜出门的,他可能有些糊涂了,但“一起走”还是“去找人”不会说不清楚,顺着祖祖的话去推测,袁小禾昨晚确实是提前离开,但晚晚也许在更晚的时候因为某些原因又去找她了,而袁小禾也确实撒了谎,并未如她自己所言的昨晚早早回家,她去做了什么,晚晚又发现了什么,这或许就是一切事情的隐秘和缘由。
但这些都只是姜未的猜测,不过她不需要证据,她只需要一个确认,而袁小禾已经给了她答案。
结果既如她所料,又令她心寒。
姜未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沉静地盯着袁小禾,“晚晚在哪儿?”
15. 香烛
袁小禾毫无异样地摇摇头,一脸不解道:“我不知道,不是你叫我一起来找晚晚吗,我还想问你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呢,你是有什么线索了吗?”
姜未扯了扯嘴角,静静注视着她。
袁小禾的表情居然丝毫没有破绽,无辜的、不知情的、有些奇怪地皱着眉,“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姜未终于开了口。
袁小禾道:“我家里有事,所以提前回去了…”
“你没有回家。”姜未不愿再和她多说,“我对你昨晚去做了什么不感兴趣,告诉我,晚晚在哪儿?”
袁小禾察觉到姜未已经去过她家了,顿了一下,仍稳住声音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对天发誓。晚晚不见了我也着急,可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
姜未眼中流出失望,还有一点愤怒,突然向前一跨,右手扣住袁小禾的喉咙,将她按在了乱石堆上,她的手指收紧,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眼睛,“晚晚在哪儿?”
袁小禾奋力挣扎,却根本无法挣脱,只换来了姜未扣在她脖颈上的手指收得更紧。
袁小禾连忙点头,发出哀求的声音,姜未微微松开了手指,“说。”
却听见被按在指掌下的少女道:“姜未,我是村里选出来的祝祷少女,你不能这么对我。”
姜未怒极反笑,但更强烈的不安弥漫心头,晚晚一定是出事了,袁小禾才死咬着不肯吐口。
她的心脏骤然缩紧,右手五指也跟着紧紧握拢,“你不说就算了,有一种娃娃可以和死人通灵,死人比活人诚实。”
袁小禾突然一怔,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可不管她怎样挣扎,她喉咙上的手都越收越紧,她开始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意识变得模糊。
她好像真的要死了。
她的眼底有一团绿飞速弥漫。
袁小禾突然停止了挣扎,她的眼睛像变了一个人,拼命地点头,示意她现在就说。
姜未静静地俯视着她,好像理智这才慢慢回笼,缓慢地松开了一点手,但眼神实在不像在看一个活人。
袁小禾抑不住咳嗽了两声,姜未是个疯子,她从小就知道,幸好...她飞快地说:“县城,韩记香烛铺,韩泽修。我真的不知道她被带去哪了。”
姜未丢下袁小禾,头也没回地走了。
背后却传来她的声音,“求你,一定要把她救回来。”
姜未猛地足尖一点,飞似的冲向村里。
袁小禾真是奇怪透了,她前后言行判若两人,简直像分裂了一样,她到底是突然良心发现,还是装模作样?不,她的声音样貌虽然没有变化,但姜未忽然觉得自己刚才是面对了两个不一样的人。
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去追究这些了,姜未的心鼓跳如雷,不祥的预感弥漫在心头。此刻夕阳晚照,夜幕将临,县城的城门就要关了,她必须立刻去救晚晚。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乱石滩,躺在地上的袁小禾才慢慢爬坐起来,眼中烧着两团幽绿的火,咬牙切齿道:“疼死了,这个疯子。”可她这种状态没有维持太久,剧烈的头疼让她痛苦地翻滚在乱石间。
忽然一缕缕黑气从她七窍间溢出,半晌,她眼中的幽绿退去,再度变得平静。
她坐起来理了理自己凌乱的衣衫,一手轻抚着自己肿起的脖子,一手翻出一面镜子,像感觉不到痛楚地咬破手指,把鲜红的血涂在镜面上。
镜面翻滚起一团漆黑,袁小禾毫无感情道:“姜未知道潘晚晚的事了,她去找你了。”
说完,她的眼睛又绿了一下,泄愤一样将镜子重重摔碎在乱石中。
黑气再次疯狂涌出,几乎把她包裹成一个茧。
......
景阳县城
最后一缕霞光被暗沉的天幕吞没,快要闭拢的城门间蹿进一道俊秀的身影,是姜未。
她随手抓住一个路人,急问:“韩记香烛铺在哪?”
一连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西街角落的一幢二层小楼,门口的牌匾刻着香烛铺三个字。
姜未用力推了推两扇紧闭的深褐色大门,却推不开,门从里面反锁了。
她干脆后退两步,猛地一脚,两扇木门吱呦一声向后洞开,露出里面幽暗的门厅,两侧长桌木柜上都点着各色香烛,昏黄的光明明灭灭,幽影重重,显得鬼气森森。
“韩泽修,出来!”
姜未的声音回荡在门厅里,只有烛火摇动。
二楼的纱窗里隐着一个瘦高的黑影,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手里摩挲着一块巴掌大的铜镜,摩挲铜镜的手指越捻越快,又越捻越慢,最终停了下来。
他想起了那个老巫师,主人至今都不知道蒋家那夜,老巫师究竟是用什么东西破了他的分身。如果杀了这个少女,老巫师发了疯,明日的关键时刻岂不是又要横起波折,杀死她事小,误了主人的大事可就坏了。
韩泽修按捺住杀意,对着暗处开口:“交给你们了,别弄死。”说完,起身整了整衣襟,三两步消失在房内。
姜未在一楼寻了一圈无果,从楼梯的栏杆外轻巧一翻,三两步跃上了二楼。
俟到门前,先闻见一股淡淡的臭气,知道是点了迷烟,她侧身在门外停了一下,从袖中取了一颗极小的红色粒丸服下,此丸醒神解毒,他们进山打猎常备,连山上最毒的蛇毒都可暂时压制一二,区区迷烟不在话下。
姜未这才一脚踹开房门,“韩泽修。”
内里两侧冲出两个彪形大汉。
两人合刀斩来,姜未向后仰身一躲,脚下一搓,向前滑进门里,躲开二人的包夹。
她站稳身体,扭身看向他们,三人对视刹那,都没有言语,当即激斗了数十招。
这两人武功不弱,比之在药材铺前斗武的赵承功还强上两分,景阳县中未曾听闻过有这么两个人,看来是外面来的高手。
姜未没耐心和二人缠斗,她心中急切地想要知道晚晚的下落,轻功运使到极处,利用道道残影使两个大汉自乱了阵脚,猛地一下双刀劈砍到一起,发出“当啷”的脆响。
他们互相被震得手臂发麻,姜未抓准时机,内劲激发,连续数掌拍出,正中其中一人肺腑,那人喷出一口鲜血,伏倒在地。
另一个大汉再次持刀砍来,却被姜未凌空一脚踢飞了长刀,长刀在空中打了个回旋,被姜未接在手里,她回身一抹,那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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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的两条大腿登时血喷如柱,跌倒在地。
姜未问道:“你们谁是韩泽修?”
两人俱不答话,姜未的鼻子翕动,知道这幢二层小楼里真的再无旁人。
她别无他法,横刀抵在身下壮汉的脖颈处,锋利的刀刃割开最表层的皮肉,“大石村的那个女孩去哪了?”
壮汉眼珠飞转,“不、不知道…”
“那就去死。”姜未手起刀便要落,壮汉没想到这个十几岁的姑娘居然这么干脆,真敢痛下杀手。
虽则听闻她武艺不凡,尤胜景阳第一赵承功一筹,但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没见过血的雏儿,家学再渊源,天资再绝伦,也是娇生惯养的家花,经不起真刀枪,这样的少年人他们抓过不知凡几,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更值钱的好货,没想到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这遭碰上了个怪胎硬茬。
壮汉再懊悔多思也无益,眼下性命都要不保,只剩下连连求饶,“知、知道!别杀我!”
姜未满眼的不耐烦,刀横在他脖颈,更深了一些,“知道就快说。”
壮汉连连点头,咽了口唾沫,“县城往西,取望麓山的山道,一架黑篷马车。”
姜未冷笑一声,她当然知道壮汉在说谎,望麓山上的禁山令还悬在山脚的入口处。
她脑海中电光火石,从袖子里倒出一颗极小的红色粒丸,强塞进壮汉的口中,“望麓山上最毒的鬼面蛇毒腺所制,我再问你一遍,那姑娘在哪?”
壮汉满眼惊恐,脖颈上的鲜血蜿蜒流下,“救、救命,从县南出城,走旧县道,一架绿帷马车。”
姜未收起长刀,转身便走。
身后的壮汉嘶哑喊道:“解、解药!”
“我要是找不回她,你就给她陪葬。”姜未听见身后一阵剧烈的干呕声,壮汉没再改口,心下有了几分确信,头也不回地朝县南赶去。
大石村
姜老爷子、潘家外公和潘正达一路跟着一个小腿高的白布娃娃走到了村东口
娃娃原地踟蹰了一会儿,停下了脚步。
姜老爷子蹲下身拿起娃娃在它额前一抹,娃娃便敛去灵光恢复成一个普通娃娃,“到这儿估计就被带走了,气息隔绝,时间也隔得太久,很难再跟上去了。”
潘外公闭了闭眼,表情凝重但还稳得住,“我叫人沿着这条路去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姜老爷子也点点头,“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三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这时后面传来叫喊声,“姜叔、潘叔。”
三人回头看去,见是何潍业,脸上露出疑惑。
何潍业小跑着赶上来,喘着气问:“晚晚怎么了?”
两位老爷子都看向潘正达,毕竟潘晚晚失踪的消息现在还没有传出去。
何潍业弯着腰缓了口气,没等潘正达说话,自顾自道:“刚才,小未突然翻进我家,骑走了我的马,说是去县里救晚晚。”
“去县里?”潘外公急忙问道。
“对,韩记香烛铺。小未喊了一声,骑马就跑了。”
三人有了线索,心中一喜,但姜老爷子看看天色,“来不及了,我这就想办法联系小曹他们。”
16. 双蛇
星落平野,月影晦沉,旧县道破败已久,两侧都是大片的野草,它们在春雨的滋润下,无人打扰地肆意生长,几乎能淹没人的大腿。
季成慧无力地仰在一片暗绿中,衣衫被粗暴地扯去,裸露的肌肤在乍凉的春夜里冰寒一片,有粗重的呼吸声在她头顶响起,像野兽一样。
她不敢反抗,甚至不敢发出声音,麻木得像只待宰羔羊,她想活着,想念家中的女儿和丈夫,她又想立即死去,好叫自己不要受到这样的侵犯与侮辱。
在无边的绝望里,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云遮住月,风掠过她的发丝,时间像是突然静止,直到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脸颊,带着陌生的铁锈味。
壮硕的男人砸在她身上,季成慧才霍然睁开了双眼。
一道挺秀的身影右手握着一块比手掌还大的石头,半跪在她面前,借着身旁的灯笼还能看清石头上欲滴未落的暗红。
那是个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少女,眉目飞扬,英气逼人。
她就是一路疾行,来救表妹的姜未。
姜未伸出左手食指在唇边一抵,示意噤声。
季成慧无声地点点头,眼角滑下泪来,她那些胡乱的祈祷好像真的应验了。
姜未将压在季成慧身上的男人掀到一边,低声问道:“我是来找人的,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十四五岁,圆脸蛋,杏核眼,额头上有一颗红痣?”
季成慧点点头,“有,今天早上被他们抓来的,就在马车上。”
姜未无声地松了口气,总算找到了。
“大田,你行不行!磨磨唧唧的!”十几米外传来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声音。
姜未还未动作,一旁的季成慧突然发出令人耳红心跳的呻吟声。
姜未错愕地低下头去,敬佩起这位姐姐的机变。
正往这边走来的男人听见声音立即停下了脚步,啐骂一声:“你他x办事快点!”
男人脚步回转,季成慧才低声道:“他们一共有三个人,身手都很厉害,车厢里有他们四处掳来的姑娘,加上我总共六个。不过我在马车上偷听他们谈话,那个穿灰袍的好像是个修士。”
修士?
姜未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修士已跳出凡俗,就算不接受官府招揽,走到哪里也都有人捧着供奉,怎么会跑来做人贩子的勾当。
但如果真是修士,她记得爷爷曾经讲过,“修士与凡人是两重天,哪怕是凡人中最顶尖的武者,只要没迈过这道门槛,在修士眼中也如蝼蚁一般。”
姜未已经隐隐能感应到天窍那层薄薄的关卡,但即使如此,现今的她也绝不是修士的对手。
难道要等着爷爷找到这儿来,她看看四周,这里已经走到县界边缘,再走出不远,就是他们姜家人困守八百年也走不到的地方。
姜氏子孙,终身不得离开景阳。这是一道横亘在她们姜家二十三代头顶的命运枷锁。
这位姐姐演的戏遮掩不了太久,不能再等了。
姜未细细盘点起身上能用的东西,腰间的匕首、袖中的三枚袖箭,一个替身娃娃和一个不知道会有什么效果的“好运”娃娃。
正在沉思间,她的手指突然摸到了一个乌黑丸子,这是爷爷杀死望麓山的妖子后得到的,可以吸引周边十里的毒虫为己用,爷爷拿着没用,送给了她玩。
此时,爷爷说过的另一段话一下冲进了脑海,“虽然成了修士,但金丹以下仍旧是肉体凡胎,刀兵毒物都会致命,所以行事还是要万分小心。”
她看向还在演戏的季成慧,“我想到一个办法,姐姐,我需要你再帮我争取一点时间。”
她在季成慧身边附耳低语一番,季成慧点点头,按照姜未所言做起准备。
......
“啊!蛇!”季成慧惊恐的声音响彻寂静的四野。
马车上的另外两个男人本都靠在车篷上歇息,听见动静,
疑似是修士的灰袍男人给另一个刚刚进过草丛的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点头,手持双锏,起身走进草丛,朝二人的方向疾步而来。
季成慧的尖叫声陡然凄厉,旋即像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瞬间失去声息。
持锏男子一边谨慎地走近,一边骂骂咧咧道:“大田,怎么了,说话!”又忍不住低声骂道:“艹,非要在这种破地方办事,你脑袋全他x长下半身了。”他们本来是在这等同伴汇合,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这夯货非得生出事来。
持锏男子骂骂咧咧,终于走到两人所在的地方,拨开草丛,看见自己的同伙与女人交错昏倒在地上。
他先是谨慎地用锏拨了拨两人的身体,又查看了一番四周,没看到蛇影,心道毒蛇许是已经跑了,这才半蹲下来去查看昏倒的男人,手指在他脖颈上一搭,还活着。
他松了口气,却没注意到自己背后悄然射来的青色毒蛇,毒蛇露出獠牙,一口咬在他的背上。
一丝疼痛传来,持锏男人突然不安地摸了摸背,眼角瞥见细长的黑影飞快掠过草丛,消失不见。
他“扑通”跪在了地上,“老大,毒蛇…救…救我…”声音由强渐弱,人抽搐着向地上倒去。
站在道边的灰袍男人耳目极灵,自然听见了手下的求救,他眉头深深皱起,暗骂了一声“废物”,脚尖轻盈一点,掠过重重草尖落到了刚刚中毒的男人身旁,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风吹草拂,别无异状,只有三个被蛇咬倒了的蠢货躺在地上。
刚刚被咬的男人手指还指着毒蛇隐去的方向,但已昏死过去。
灰袍男人毫不犹豫,朝这个方向轰出一拳。
刹时风云聚形,龙吟破空,一条白色长龙奔腾向前,所过之处泥石炸裂,草叶灰飞,化作一片焦土。
灰袍男人又静静等了片刻,见四周静寂无声,这才俯下身查看,两个手下皆嘴唇发青,确实是中毒的模样,好在都还有呼吸,只是昏迷了过去。
他再点着灯笼看向另一侧的女人,女人背对着他,他只好伸手摸向她的脖颈,谁知虎口突然狠狠一痛,他暗道不好,手上匆忙一甩,那咬住他的毒蛇便落入了远处的草丛。
女人趁机翻起,露出姜未那张英气逼人的脸。
她在计划开始前就已经先和季成慧换了衣物,躺在了季成慧的位置上,而季成慧演完戏后,则悄然躲远。
“咻、咻、咻”,袖箭连射三发,两人离得太近,灰袍男人根本无从躲闪。
姜未却并不恋战,趁机翻身便逃。
她深知修士的厉害,即使灰袍男人只是开窍期,也不是她对付得了的,蛇毒已中,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他毒发之前,尽量逃命。
果不其然,三发袖箭个个射向要害,却连表皮都未刺破。
灰袍男人虽然境界不高,不能像筑基期修士一样形成灵气之甲护住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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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引动灵气屏住要害却很容易。
“哼,哪里鼠辈,找死!”灰袍男人一拳轰出,姜未的身法也足够灵巧迅捷,堪堪避过。
可很快,她耳边传来一声嘿嘿怪笑,“区区凡人,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资质倒是不错,卖给保平苑,也是一笔好财。”说着由拳转爪,牢牢钳住姜未的右肩。
姜未勃发内劲,全身却如被冻住一般,丝毫挥泄不出。
灰袍男人得意笑道:“超凡之别,有如云泥,今儿就让你见识见识。”说着手上发劲,灵气如万川汇海,冲入姜未七经八脉,她只觉浑身剧痛难当,经脉仿佛要碎裂一般,嘴里兀地喷出一口血。
灰袍男人记恨姜未偷袭,又毒掉他两个手下,正要好生折磨她一番,却忽然听见少女口中吐出“替身”二字。
他掌心蓦然一松,再看过去只瞧见一只粗糙丑陋的白布娃娃,登时身上出了一层冷汗,这样奇诡的手段他闻所未闻,就这一愣神,姜未已跃出几十米远。
灰袍男人见她的身影越来越远,如同鬼魅,竟一时不好追上,不由心中发狠,管这少女如何来历,都不能让她跑了。他猛地挥出一拳,飞龙直追而去,此刻他心里已不在乎是否留下活口,死了就就地挫骨扬灰,活着就把人一绑送往总处,到时候凭她是谁、有何家世,也再难逃出生天。
姜未耳边龙吟呼啸,再无腾挪之地,绝境之时,身前一个娃娃的虚影兀然浮现,与白色的长龙相撞,顷刻间光芒大盛,旋即如泡影般消散。
她原本的护身娃在白水河畔被邪祟毁掉,爷爷便先送了她一张祖爷爷留下的护身符。
灰袍男人见此怒极反笑,“来呀,我倒要看看你还有多少保命的东西。”他飞身而至,忽然脸色一变,他的灵气运转突生滞涩之感,但此时恰巧见到左侧草丛摆动,他顾不得探究根底,先立即击出一拳,却空无一物,紧接着右侧草丛又轻轻拂动,他又击一拳,依旧一无所获,等到第三次,他的拳头却凝滞在半空,身体剧烈抽搐起来。
姜未用妖子遗留的乌丸吸引来了无数毒虫,从其中挑拣出了一对碧朱鸳鸯蛇,这种蛇向来一青一赤成对出现,剧毒,人被咬上一口,立时就会昏迷,一炷香内没有解药便会毙命。就是姜老爷子昔年在望麓山上都着过一次道,他炼气后期,居然也只撑了一盏茶,要不是姜未就在身边,下场也不好说。
灰袍男人不识此物,只以为是寻常毒蛇,而他开窍期的修为又能抵挡住一时不生异常,他便以为如往常一般,毒性已被灵力消解,根本没放在心上。
后被姜未几次引逗出手,毒性发作迅疾,等他意识到不对,已经回天乏力。
他慌忙想取出一颗灵丹服下,但耳边忽然风疾如箭,要是放在刚才,他甚至不必闪避,反手就能抓住来人,可此时他已周身麻痹,再难反抗。
姜未怎会放过这个她苦心等候的绝杀时机,手中的匕首寒光一凛,抹过了他的喉咙,飞射的血珠溅了她半脸,她的手却丝毫未停,对准他的心脏又连刺数刀,直到灰袍男人彻底气息全无。
白泠泠的月光照在男人灰白的脸上,他口鼻大张,圆目怒睁,血水覆满了全身。
姜未停在原地,手里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心脏跳得飞快,背过身去,弯下腰大口喘气,又像是要呕吐一样。
第一次杀人的恶心感和另一种奇怪的刺激感像火一样从胃燃烧向全身。
17. 春刀
“你没事吧?”季成慧不知何时走回了她身边,看见地上的尸体不免躲闪了一下,连忙提议道:“咱们离开这,先去救你妹妹。”
姜未想起潘晚晚,终于定下心神,跟着她匆匆离开草丛。
马车上还捆着五个少女,姜未一一给她们割断绳子,拿下口中塞着的破布,马车里顿时响起一片绝地还生的哭声。
潘晚晚扑在姜未怀里,不停地叫着“姐姐”,从小声啜泣到号啕大哭。
姜未也终于松了口气,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姐带你回家。”
她紧紧抱着妹妹,狂跳的心被这一车的哭声唤醒,他们该杀,他们该死,这是他们应得的,她的心宁定下来,抬头看向了天边的月。
这一晚真是漫长。
不多时,远处有灯火荧荧,越来越近,先走近近畔的却是一个粗糙丑陋的布娃娃。
娃娃在道边停了一下,转头看向了马车上的姜未。
众人都被这惊悚的一幕吓得捂住了嘴,只有姜未和潘晚晚长舒了口气。
潘晚晚高兴地跳下马车,“姜爷爷来了!”她笑着小跑着迎了上去。
姜未也跳下车,低头摸了摸绕着她转圈的潦草娃娃,然后回头道:“没事,是我家人找过来了。”
说完,已经听见潘晚晚大声喊着:“姜爷爷,姜爷爷,我们在这呢。”
灯火终于靠近,照亮了方圆数米,姜老爷子、潘外公、潘四舅、何潍业和潘家下人,几十号人疾步冲了上来。
潘晚晚原本还笑着,等看到了家人,眼泪蓦地冲出了眼眶,哭着扑向潘四舅,“爹。”
四舅的眼睛也一下红了,紧紧搂住闺女,哽咽了好几声没说出话来,不停地拍着她的后背。
外公仰头看看天,使劲眨了眨眼,才慢慢道:“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姜老爷子也有些动容,眼睛一阵发酸,转头看向姜未,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看到她换了不知谁的衣裙,身上深深浅浅都是血污,不由一阵心疼。
众人又把姜未拉到身前,仔细询问她有没有受伤,此时人多,姜未也没有细讲过程,但即使这样,听到惊险处,大家也一阵后怕,四舅连连道谢,搂着闺女和甥女,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直哭得喘不上气。
好容易哄好了他,众人带着救下来的几个姑娘准备先返回县城。
姜未落在后面,拉住爷爷,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爷爷,我杀人了…”
姜老爷子看见那几个女孩,就已经猜到了原委,他拍拍孙女的肩,轻声道:“干得好。”
他从未想将孙女养成温室里的花朵,他教她习武,任她经历摔打,就是想让她自己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她有能力就去荫庇更多的人,没有就保护好自己。
这妖魔乱世、人人相残的世道,善良忍让是行不通的,“他们该杀,你就不要留情,只要你的心是正的,雷霆手段也是正道。”
姜未已经缓过来了,但听到爷爷的话,心里还是涌上一股热流。
郊外的夜,风凉月寒,前面马车徐徐而行,后面姜老爷子悄悄带着姜未去收拾尸体。
再见到自己手刃的人贩尸首,姜未仍是难以遏制地想要作呕,姜老爷子递过来一个手掌大的圆肚酒坛,上面贴着粉色的酒笺,写着“春刀”二字。
“我不鼓励喝酒,但难受的时候可以试试,这么一小坛,刚刚好。”姜老爷子向前递了递,笑眯眯看着孙女,“尝尝。”
姜未恶心难抑,接过酒坛,一口气干了,清冽的酒水划过喉咙,如刀滚过,但竟有种醇厚绵香的后劲,似春雨潜潜,滋润肺腑。
“管用。”姜未的双颊漫上一丝微红,胃里却舒服了许多,好似把那些粘稠的、复杂的厌恨情绪也一口全干了,化进滚烫的血肉里,散成一缕酒气。
姜老爷子已经招来虫豸将尸体分食殆尽。
他远远地看向深沉夜色中的远方,喃喃道:“幸亏你追得及时。”
姜未顺着爷爷的目光望去,此刻他们的心脏同频地快速跳动着,因为再走出三四里,就是姜家人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
此地如樊笼,已困住姜家八百年。
爷孙两个没再多看,策马追上离开的马车。
......
大石村众人把几个姑娘送到县衙,之后将由官府出面把她们送回家乡。
一旁的衙役对姜老爷子恭敬道:“周大人本也在这等着,但刚刚胡大人急召,他只得先走了。”
姜老爷子点点头,“有劳他惦记了。”回头又对姜未道:“等闲你亲自来一趟,向你周哥道声谢。”昨夜多亏周恒帮忙,姜未才能在城门关闭后离开县城,不过他近日似乎很忙,昨夜只匆匆打了个照面,两人连话也没多说两句。
姜未点头答应,众人便在此分别,姑娘们一个个拉过姜未的手感恩道谢,尤其是季成慧,千叮万嘱道:“我家在庆平县泰宁镇,将来有机会去我那,千万让我好生招待你。”
姜未点着头,一一别过,终于登上了回家的马车。
车行得极快,今日是大石村最重要的日子,山神祭,他们需得尽快赶回去。
“嗒嗒”的马蹄声回荡在乡路上,姜未见马车上都是自家人,才将袁小禾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本以为是自己不慎被人贩子带走的潘晚晚一下睁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嘴巴一张一合的姜未,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袁小禾是五岁那年搬到大石村的,刚来的时候,她总穿得邋邋遢遢,因此总被村里的孩子欺负取笑,看不惯的潘晚晚冲上去把那些人都赶跑,拉着袁小禾的手说:“我和你玩。”这一晃就是十年,她们形影不离,许诺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为什么呢?
就因为她发现了她的私情?
难道她们从小到大的感情,她还会害她吗?
姜未见潘晚晚脸色惨白,眼睛失神地盯着前方,心里也一阵发涩,后面的话就停在了嘴边,她本想问问,袁小禾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要害她,此时只好暂且略过。
姜未压低声音对爷爷和外公道:“袁小禾心怀歹念,谋害同乡,是不是要告诉祭司他们,取消她祝祷少女的身份?”
辰时,山神祭就要开始了。
“来不及了。”姜老爷子也放低声音,“山神祭开始前,这一任的五个祭司要先行在山神碑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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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结礼,结礼之后,就是名副其实的祭司,无法更改了。这会儿结礼的仪式应当已经结束了。”
外公的眼神冷厉,缓缓开口道:“祭司也无妨,宗祠后院里关的犯错的祭司还少吗?”
众人一时默然,半晌,姜老爷子才道:“等山神祭之后再说吧。”
车轮悠悠,在天刚刚擦亮时驶进了大石村。
四舅妈早就等在了大门外,连潘正达也焦急地在门前东张西望。
等潘晚晚失魂落魄地从车上下来,四舅妈扑上去一把将女儿搂进了怀里,痛哭着叫着女儿的名字,“你把娘吓坏了,让娘看看,快让娘看看…”
潘晚晚失去焦距的双眼这才慢慢凝聚出神采,她喃喃叫着“娘”,用力搂紧,大哭了起来。
潘正达也冲上来抱着姐姐哭。
好容易放开了潘晚晚,四舅妈又一把抱住姜未,哭得说不出话,四舅也又跟着在一边嚎了两嗓子。
姜未眼眶不由湿了,半晌才终于等来外公的解救,“孩子们累了一天,快让她们先去休息。”
众人这才忙忙乱乱地准备洗澡水和餐食,姜未早已累得筋疲力尽,洗完澡换了衣服,连饭也没吃就睡着了。
再醒来,窗摇地震,炮声如雷。
辰时到,山神祭开始了。
她揉了揉还有些酸胀的太阳穴,犹豫了一下,很想就继续睡下去,窗外却传来潘晚晚的大嗓门,“不,我要去,我就要去!我好不容易练了那么久的祝神舞,我不去的话,不全白费了吗,而且我的搭伴也没法跳了。”
姜未于是推门出去,看见潘晚晚已经换上了祭祀时群舞的衣服,一套纯白色的袄裙,套着彩绳编织的罩衫,干净秀丽。
四舅妈也没再深劝,大石村的人对山神祭都有一种格外的重视,何况这是少女们唯一一次跳祝神舞的机会。
“不要逞强。”四舅妈又唠叨了一句,也去准备祭祀的东西。
潘晚晚拉住姜未,“等祭祀之后,我打算去找小…袁小禾,你到时候和我一起好吗?”
姜未点头答应。
潘晚晚的脸上再度流露出迷惘和痛苦,姜未恰好看见拱门外的潘正达,于是拍拍她的肩,“你得好好谢谢小达,要不是他最先察觉不对来找我,我也未必来得及去救你。”
潘正达就在外面左顾右盼,潘晚晚回来后还没来得及和弟弟多说两句,于是她悄悄走到他后面,伸出手轻轻在弟弟头上敲了一下。
潘正达捂着脑袋转过头,嘟嘟囔囔道:“你又吓我。”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跳脚,眼睛还有些肿,静静看着姐姐,好像怕她突然又消失一样。
潘晚晚忍住了因为感动要涌出的泪,眼睛亮晶晶地对弟弟道:“谢了。”
潘正达怔了一下,脸涨红,然后满不在乎地偏过头去,“你这么傻,还是得靠我。”
“是吗?”潘晚晚危险地弯起唇角,“我只是一天没打你哦。”
潘正达察觉不好,“嗖”地跑远,潘晚晚提起裙子就追了上去。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很快,潘正达的叫声在不远处响起。
姜未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觉得额角的酸胀都淡去了。
18. 妖祸
山神祭开始了。
姜未一行人来得迟了些,连忙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好。
姜老爷子在村里一直地位特殊,每次祭祀都站在最前一排,连带姜未也跟着一起。
今年的主祭司已经登上祭台,走完了四方太平祭神九步,正在诵念山神祷文。
他的声音苍老浑厚,渐渐与某种无形的事物形成共鸣,在主祭台周围激荡回响。
大石村的上空突然乌云滚滚,遮蔽天日,每个村民脸上都投下一片阴影,所有人都虔诚地双手合十,闭目祷告。
随着洪钟一般的声音,念出最后一句“山神庇佑”。
全村男女老少齐齐跪倒在地,合十的双手在额前一触,以头磕地,跟随主祭司连喊三声:“山神庇佑。”
密布的阴云中猛然劈出一道耀眼的银芒,斩碎了所有阴霾,须臾间云消雾散,天光重现,高高的红日挂在天穹,万里无云。
主祭司最先站起身来,面向众人,“成。”
全村人便重新站起,再次双手合十在额前一触,“山神庇佑。”
紧接着,村里几个青壮抬出七个铜制大鼎摆在祭台下方。
男副祭祀抱着一尊小鼎,在七鼎前唱起了风调雨顺的祝歌,历任的男祭司在一旁敲起大鼓。
浑厚有力的鼓声和激昂的歌声中,各家各户的男主人捧着或用陶罐、或用瓦盆盛好的五谷杂粮,七人一组,边踩着一种奇异的步子边来到大鼎前。
男副祭祀唱道:“风顺乎?”
七人大喊道:“顺!”
“雨顺乎?”
“顺!”
“安定乎?”
“安!”
“时和年丰!穰穰满家!”
“时和年丰!穰穰满家!”
“福康祥瑞!四季太平!”
“福康祥瑞!四季太平!”
热烈的鼓点中,七人将食物放进大鼎。
等到七个大鼎都被装满了粮食,男人们退到一边,一道清亮的管声悠扬响起,鼓声隐去,喜庆热闹的吹打声欢快荡开。
女副祭祀手持一段曳地红绸,轻快地疾步走出,嘴里唱着:“祈吉祥哎,佑安康哎,丰衣足食岁岁年哎…”
家家户户的女主人都捧着红绸彩绳热热闹闹围了上来,她们一起唱着丰收祝歌,手脚麻利地编出一条长长的锦绣花绳,然后共同托举着花绳,像一条五彩的长龙,围绕着祭台边唱边跳,接着来到每一个村民身边,让大家都摸一摸花绳,沾一沾喜气。
姜老爷子和姜未也笑着凑上去摸花绳,然后大家喜气洋洋地簇拥着花绳回到主祭台前,搭在七个大鼎的上方。
祭司们将一面大鼓推到七个大鼎前的空地上。
轮到祝祷少年和少女了。
英俊的少年从一侧的高架上一跃而下,他穿着大红的祭祀长袍,双手高高举起,系着红绸的鼓槌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重重地敲在鼓面上,古朴厚重的声音回荡开来。
姜未觉得那鼓声苍凉悠远,好像击碎了她身体中的什么屏障,令人热血贲张,比昨日在宗祠前看到的要震撼得多。
袁小禾穿着大红的祭祀长裙从另一侧高架上翩翩落下,她手持铃鼓,合着鼓点,像一簇跃动的火苗,初时轻盈灵动,玉态生风,随着鼓声越来越激烈,她的动作也越来越激烈,原始的、野性的力量迸发而出,如熊熊之火倾覆山川原野,最后她猛地跪倒在祭台之下,金色的光芒斜落,有如神女降世。
潘晚晚静静立在群舞的女孩中,专注地看着那红衣少女,这是她曾热切期待的一幕,放在一天前,她一定已经激动地蹦起来拍掌叫好。
可此刻,她看着她,却像是看着一团浓稠的黑雾,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可她又不甘心,她无法相信这十年来她没有一丝真心。
一旁的少年轻轻用鼓槌碰了她一下,“晚晚,快到我们了。”
潘晚晚忙打起精神,当跪倒的袁小禾站起身一个优美的回旋,等候许久的少男少女们从四面八方欢快入场,少年们热烈地敲着鼓,少女们绕着身边的少年跳起了祝神舞。
袁小禾下意识望向了熟悉的方向,看到完好无缺的潘晚晚,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山神祭礼就在这样青春洋溢、喜庆欢闹的氛围里落下了帷幕。
等用过午饭,全村老少便又集合在一起,为晚上的宴席做着准备,山神祭当夜,全村会在祭台前一起宴饮,这个下午,所有人都在一起忙着备餐,男人们剁肉烧火,女人们切菜和面,人人都要上手,大家边做活边聊天,一直热闹到晚霞西映。
一向严肃的村正也难得露出了笑容,在主祭台正下方,大喊一声:“开席!”
大家乌拉拉围坐在长长的流水席前,男女老少痛快畅饮起来。
明月高悬,夜色渐浓,一盏盏灯笼悬在两侧高架上,散发出熏黄温暖的光。
姜未沾了爷爷的光,坐在祭台下左侧第一桌,同桌的都是年长的祭司们,唯一例外的是陪着老祖祖的小孙女蒋庆儿,她比姜未还小三岁,两个人挨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姜未看见老祖祖喝了一杯酒就靠着椅子睡了过去,问道:“用不用先送祖祖回去?”
蒋庆儿摆摆手,“祖祖早盼着这一天呢,肯定不会回去,没事的,让他睡吧。”
姜未点点头,专心吃饭,时不时看看爷爷,叫他少喝两杯。
气氛正浓,热烈的喧哗声遮盖了一切,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当!”
一声沉闷的钟声响起。
姜未疑惑地想着是从哪里传来的钟声,忽然察觉桌上的众人突然没了声音。她抬起头看过去,爷爷伸出去夹菜的手凝滞在半空,村正的酒杯停在唇边,祭司们或持杯,或提筷,却都像静止了一样。
刚刚还热烈的交谈声突然就渐渐低落直到消失,年纪大些的人都怔在原地,年纪小的都不敢出声,惶惑地看向四周。
只有蒋庆儿身边的祖祖突然睁开浑浊的双眼,看向东面,苍老嘶哑着道:“钟响了。”
随着这声音落下,连绵不绝的钟声响起。
姜未的心急跳起来,震得耳膜鼓动的钟声,飘逸在鼻间的腥臭味都没能让她灵醒过来,甚至爷爷终于叫破的那句“妖祸”都像过耳旁风,直到她看见远方那庞然大物,才终于意识到,是妖,妖来了。
那沉闷的钟声,是来自紫金钟,五十里闻妖而自鸣的紫金钟。
巨大的嗡鸣,连天盖地。
可妖来得太快了。
大地开始震颤,妖的嘶吼声清晰可闻,庞大的身影已经从连片的房屋尽头显现。
老祭司们跳起来,怒吼着:“回家,都回家,快躲起来!”
人群一下乱了,桌椅板凳翻仰,杯盘碗筷满地,人们拉着儿女慌张向家逃去。
姜未闻到了更加浓郁的腥臭味。
原来,这种腥臭,是妖的味道。
姜老爷子跳到桌上嘶吼着喊道:“别往东边跑!”
姜未“刷”地看向东面,一个庞然大物正在走来。
它大概三米多高,壮硕得像座小山,顶着一个硕大的猪头,两根带血的獠牙从嘴两边探出,它每走一步,周围的房屋都跟着震颤塌陷。
四散的人群疯了一样的逃命,有逃错方向的,被那猪妖轻易抓起,一手扯掉了一根大腿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姜未一下就吐了,耳边的声音开始变得混沌,祭司们的吼声、乡人的逃命声、猪妖的咀嚼声和凄厉的惨叫声,交织一团,姜未的太阳穴突突地发烫。
忽然朝北面而去的人群又呼啦一下奔逃回来,在黑暗的尽头,几只一人高的鼠妖从地底钻出,它们伸出利爪抓住身边一个个逃命的人们,大口生嚼起来,有几只发出阴险的怪叫,蹿进了人群中间,在一片惊喊中,抓起了数人,把他们撕得粉碎,将淋漓血肉扬向半空。
姜未还没从这凄惨的景象中回过神,蒋庆儿颤抖着指着南边的天幕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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嗦着问:“那是什么?”
姜未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漆黑的夜色中似乎有什么连片的更黑的影子,它们眨眼就到了近前。
凄厉的喊声在不远处响起,“蝗妖!”
密密麻麻的影子落下,顿时地上就只剩下一片白骨,它们再度飞起,只余下几只还留在原地嚼着破碎的骨渣。
姜未看向四面八方,整个大石村就像一只巨大的罐子,无数的妖魔趴在了罐口,正滴下贪婪的涎液,要将他们啃食殆尽。
忽然,一个巨大的娃娃虚影挡在了众人身前,姜未在灵光的照耀下看见了跌倒在地的外公和他身侧的爷爷,她急忙冲了上去,一把拉起了外公,爷爷手中的铜铃“当当”作响,大吼道:“都去祭台附近。”
姜未连忙带起外公就向祭台跑去,外公道:“不用管我,我身上还有你祖爷爷留下的一枚护身符,我自己过去,你舅舅他们在后边,你去帮他们一把。”
姜未点头,却忽然听见四舅妈在人群中惨厉地大吼着:“晚晚!”
她看见潘晚晚被人群冲散到了最后面,蝗妖群铺天盖地,就要落下,而晚晚却被人撞倒在地上。
危险!姜未的内劲运转到极限,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们离得实在太远。
忽然一个她万分没有料想到的人逆向出现在了潘晚晚身边,是袁小禾,她一把拉起跌倒的潘晚晚,“愣着干什么!跑!快跑!”她像鬼魅一样带着她穿过了黑压压的人群,眨眼就跑到了最前面,她们也朝祭台跑去。
姜未暂且放心,急忙去找四舅他们,四舅身上也带着护身娃娃,是姜老爷子做的,娃娃的光影突然大亮,是一只不知何时冲到最前面的蝗妖俯身冲向潘正达,四舅奋力抱住了他。姜未立刻赶过去,不过比她更快的是爷爷。
姜老爷子甩出一串拇指大的娃娃拦住了蝗妖,两手提起他们三人就要带他们离开,忽然他手中一滞,四舅潘盛举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姜叔,我好像被抓住了,你快带他们先走!”
姜老爷子向下一看,地底不知何时钻出来几只虫妖已经扯住了潘盛举的大腿,他连忙念出一段巫咒,谁知虫妖越来越多,连他脚上都已经爬满了。
姜老爷子使出浑身解数,好容易处置完一地虫妖,突然手上一松,却是他分神之时,一只趴在高架上的蛙妖飞出舌头卷走了姜未的舅妈宋若竹和她怀中的潘正达。
姜老爷子当即劈出一道灵气斩断蛙妖的舌头,宋若竹两人跌落在地,漫天的蝗妖却顷刻便至。
姜老爷子被蛙妖缠住,再也来不及去救了,可他身边两个人影却在此时冲了上去。
潘盛举大吼着扑向自己的妻子,“幼宜!”
姜未比四舅更快,黑压压的蝗群之下,她拼命抓住他们,舅妈却被地上一只突然钻出来的虫妖拖住了小腿,她干脆挣开手,把潘正达狠狠推向姜未,“快走!”
姜未只来得及抓住表弟的手。
“回来!”姜老爷子好不容易杀了蛙妖,全力催动铜铃,两条紫色锁链飞射过去。
姜未还想去救舅妈,锁链已经捆住了她的腰身,另一条锁链飞向宋若竹,却被下落的蝗妖挡住,灵光湮灭。
姜未倒退着从乌压压的妖群下穿过,正巧和还在向前冲的四舅擦肩而过。
“四舅?!”他胖滚滚的,脸涨红地向前跑着。
姜未一手抓着表弟,另一只手伸出想拉住四舅,却被他一歪身躲了过去。
他居然还回头朝她笑了一下。
姜老爷子的灵力已不足以再支撑第三条灵索射出,紫色的虚幻之索甚至没能沾到潘盛举的衣角,“盛举!”。
铺天盖地的蝗妖在姜未眼前落下,四舅在最后一刻抱住了舅妈,舅妈身上的护身娃娃亮了一下,但它抵挡不住这无穷无尽的蝗虫。
姜未和潘正达凄厉地叫了起来,
“四舅!舅妈!”
“爹!娘!”
蝗妖飞起,白惨惨的骨头交叠在一起。
19. 山神
姜老爷子捞起姜未和潘正达就冲向祭台,一落地,猛地喷出一口血,他鏖战多时,灵力已近枯竭,正常来说,他一次只能射出一条虚幻之索,刚刚已是拼了命,才射出第二条、第三条。
可此时,姜未的外公和潘晚晚就在一旁,姜老爷子却不敢看他们一眼。
潘外公怔怔地站在那,泪珠滚滚,姜未抱着潘晚晚和潘正达,悲戚痛哭,这些都如尖刀一般扎入姜老爷子的肺腑。
而此刻,同样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姜未全身,她的眼前不断浮现出舅妈挣开手的那一刻和舅舅赴死时最后的笑容,耳边不断回荡着表弟表妹凄怆的哭声,要是她平常修行再努力一点,要是她能早点破开天窍,要是她现在是个修士...澎湃的内劲疯狂上行,她七窍瞬间涌出道道鲜血。
姜老爷子急忙点住她的几个大穴,要是放在平时,他早就厉声斥责,可此时,他只是含泪按住她的肩膀,抖着嘴唇道:“欲速...则不达。”
姜未抹了把血,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去。
“叮铃。”
清悦的摇铃声响起,在一片庞杂的哀嚎惨叫和妖魔嘶吼中,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耳中。
姜未下意识抬头,看向祭台。
老祖祖不知何时走了上去,正迈着四方太平祭神步。
天一瞬间好像更暗了。
他终于踏完了最后一步,猛然跪倒,双手大张向天际,喊道:“山神庇佑。”那声音苍老雄浑,剧烈地回荡在四方。
一枚象征祭司的、形似断刀的黑石,被他猛地插进自己的心口。
没有鲜血溢出。
那似乎只是一个幻影。
祭台上同时显现四道虚幻的身影,他们分站在祖祖两侧,两个年长的男女,两个年轻的男女,无一例外都在胸口插着象征祭司的断刀黑石。
姜未突然听见外公颤抖地轻语:“雅君…”
潘雅君,是姜未娘亲的名字。
姜未如遭雷击,怔怔地看向站在最右侧的那道虚影,那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妇人,挺着七八个月大的肚子,模样俊秀大方。
那是,她的娘亲。
她从未谋面的娘亲。
爷爷对她父母的过世总是三缄其口,原来,娘亲也是祭司,她...是死在这个祭台上。
“当灾难来临时,祭司们会用生命保护大石村。”
原来她早已知道的真相,比她想象的更残忍。
姜未猛地扑向祭台,疯了一样地想去触碰那道虚影,眼疾手快的姜老爷子一把抓住她,将剧烈挣扎的她半抱半拖地带远。
“那是我娘,是我娘……”从未见过娘亲的姜未声嘶力竭,拼命向祭台的方向伸出手,她做梦都不知道该将娘梦成什么模样,她拼命想再多看一眼她的娘亲。
她们多像啊,她们的鼻子、她们的嘴唇都生得一模一样,娘亲的右手正温柔地搭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唇边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她们曾那么亲密的骨血相融。
她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力擦干,用力去看。
可这一幕仅仅出现了短短片刻,一道银芒自天际斩来,削飞了猪妖硕大的头颅,斩碎了黑鼠们的脏腑,绞烂了蝗妖的肢节,无穷无尽的妖魔砸落在地上,喷溅的污血如瀑雨挥洒在半空,远处还未显现全部身形的妖魔都连片伏倒,天地都好像静了一瞬。
虚影消失了,姜未跌坐在地上,呆呆看着娘亲消失的地方。
蒋家儿孙凄厉的声音从她耳边穿过,“祖祖!祖祖!…”
祭台上的祖祖眼含悲伤,他怀揣着这未尽的仪式一十六年,总算临死前又为家乡尽了一份力,可...紫金钟的嗡鸣再度响起,他只能满含忧惧地最后看了一眼这人世,慢慢阖上了双目,垂下头去。
他此时像是一具干尸。
乌云散去,月光照来,九十六岁的老祖祖崩解成了一地尘灰。
祖祖的子孙们在祭台前哭成一片。
爷爷将姜未搂进怀里,拍着她的后背,一言不发。
姜未轻声叫着“娘亲”,眼泪簌簌而落。
可众人来不及沉溺悲伤,连绵不绝的钟声如惊雷一般响起。
一个老祭司大吼着:“过来!都围到祭台来!”
外公喃喃着:“大妖祸…”
他与姜老爷子对视了一眼,两人经历颇丰,已看出这场妖祸的大不寻常,外公低下了头,姜老爷子悄悄攥起了拳头。
白发苍苍的孙老太太已经带着她那一任的祭司们走上祭台,她从地上捡起祖祖刚刚握过的摇铃,重复他走过的祭神步,身侧的四个人跟着她,一起跳动起奇异的舞步,最后齐齐跪地,五个人同时张开双臂挥向天际,“山神庇佑。”
黑石刺破血肉的声音在寂静的此刻显得如此清晰。
乌云压境,银芒如刀,露头的妖魔被无形的巨刀整齐收割。
五位祭祀闭目跪坐在祭台上,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血。
紫金钟只静默了一刻钟,再度发出连续的沉闷声响。
姜未看得心脏一阵闷痛,眼前的一切简直是一场噩梦,“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他们从哪来?”
姜老爷子闭了闭眼睛,低沉道:“妖族进犯,边境失利,它们就会长驱直入,肆虐内境。”
“边境失利?那不是如同灭国?”姜未怔怔问道。
姜老爷子摇摇头,“边关溃败只是一时,很快国内所有的高阶修士,相近门派的精英弟子都会赶赴边关,共克强敌,夺回边境后,再向内清理妖族。对于咱们来说,最难的就是开始这几天,撑过去,就好了。”
姜老爷子最后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时不时回荡的钟声中,他没有说出心底的担忧,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听闻过,这么惨烈的妖祸,短短几刻,就有数以百计的妖魔几乎淹没了景阳。
景阳县也是边陲之城,但位置十分特别,它的边境是绵延千里的望麓山,山上有开国大帝留下的一件宝器,立国碑。
立国碑在,妖魔不可犯。
没有妖魔能从望麓山这道边关进入吴国。
而景阳偏在西隅,与其他方向的边境都隔着数州数城,就算有妖魔深入至此,也不该有这么多。
这里本该是一个很少被妖魔侵扰的地方,可现在,山神之刃已斩了几轮,妖魔伏尸数以千计,它们竟仍源源不绝。
他心头笼上一层阴翳。
祭台下突然爆发出悲切的哭喊,爷孙俩举目望去,祭台上的五位祭司在悲凉而决然的笑容中化成了一地尘埃。
姜未红着眼圈,突然问道:“我娘也是这么...”
姜老爷子悲戚道:“十六年前的那场妖祸,整整五任祭司搏命才保住了大石村,你娘他们是最后一任登上祭台的祭司,他们虽然没有死在祭台上,但都气血衰败,尤其是你娘还怀着你,下了祭台就早产,又...生了你就去了。”他的眼中是难以融化的悲伤,是不敢再触碰旧事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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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个仪式会...”这么残忍,姜未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怨恨,但她迫切地想要探究娘亲死亡的一切,以生命保护家乡,是大义,可大义的背后,也有一个小小的她,从出生就失去了娘亲。
姜老爷子摇头,“残忍?可景阳县三百个村,有法子抵御妖魔的不超过五十个,如此惨祸,剩下的二百五十个村…”
姜未连想都不敢想,那是怎样的人间炼狱。
姜老爷子告诉了她山神祭的真相,这个仪式就是姜家最早定居在此的先祖从一个巫术中改良出来的,它力量的源头是宗祠那块巨石。山神祭就是汲取村民的信仰之力保存住石中的力量,再由选出的五位祭司和巨石订立神秘契约。当妖魔来犯的时候,以五位祭司的气血开启召唤,动用那块巨石中的力量来抵御外敌。
看着孙女充满疑问的眼神,姜老爷子摇摇头,“你不用问我,我这三脚猫的巫术哪知道其中的道理,巨石的来历先祖也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但我想,先祖也一定尽力了。”
紫金钟的钟声似乎永远不会停歇,一任又一任祭司在祭台上离世。
姜未就一直站在台下,失神地看着这一切。
“吃糖吗?”蒋若云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旁,在她手中塞了一块糖。
姜未愣愣地接了过来,定定地看着她隆起的小腹。
蒋若云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别怕,我们会保护你们的。”她的眼睛转向祭台之上,含着一丝悲伤。
姜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蒋若云的父亲蒋武亮就在上面,他脸色苍白,气血衰败,短短片刻,似乎就只剩下一个干瘪的骨架,他们最多只能再动用一次仪式。
姜未心尖不由发涩,那种无力的痛苦像火苗一样攀升。
可下一刻,紫金钟疯狂撞响。
祭台上的祭司们最后一次挥出山神之刃,蒋若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姜未扶住她,手指不经意碰到了她的肚子,那里面正有一个活泼的小生命似乎翻动了一下身体,她像被烫到了一样,猛地缩回了手。
她记得,蒋若云也是祭司,再有一任就要轮到她了。
而那一刻并没有太久。
祭台下的人麻木地看着祭台上被风吹起的骨灰,又一位老祭司招呼了一声,踏上了祭台。
他们没有怨恨,也没有恐惧,他们平静地走上台,他们似乎也不在意这样的牺牲究竟有没有意义,源源不绝的妖魔似乎永远不会减少,但他们,立誓要死在家乡的最前面。
“我该上去了。”蒋若云站起身,她的丈夫陆怀英紧紧握住她的手,泪流不止。
蒋若云没有更多的时间来和丈夫告别,她只好道:“保重。”
她挣开他的手,快步走上了祭台。
身后的陆怀英使劲吸了两口气,高喊道:“小云,你别怕,我会永远陪着你!”
蒋若云的眼泪刷地落下,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腰背挺得笔直,站到了主祭司身侧。
姜未的眼睛一片赤红,她想起了开窍丹,现在,就现在,她要破窍,不管什么根基牢不牢固,她绝不要再在这里束手待毙。
她转身就要回家取丹,外公却突然走到了她身边,“小未,你爷爷不见了。”
姜未疑惑地环视,确实没有了爷爷的踪影。
外公的神色中含着欲言又止,“小未,你...回家看看。”
那一刻,姜未有些看不懂外公脸上突然无法抑制的悲伤。
20. 爷爷
姜未内心有个声音在不断催促着她,快点,再快点。
她脚下掠过无数坍塌的房屋,人类与妖族的残肢断骸洒落遍地,天边的圆月照着蜿蜒的血色,耳边的嘶吼声朦胧不灭,这是什么样的人间炼狱。
姜未更加恐惧,在这种时刻,爷爷会去做什么?
她终于奔回了家,跳过院墙,落在院子里。
房门恰巧在这时候“吱扭”一声推开,爷爷从屋里走了出来。
“爷爷。”姜未松了口气,快步奔了过去。
爷爷见到她似乎有些惊讶,但转瞬露出笑眯眯的模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怎么回来了?”
姜未刚想说话,撇头看见了爷爷右手正拿着刀祖,“爷爷,你要去做什么?”
姜老爷子笑了笑,神秘道:“爷爷要去做一件大事。”
不知怎么,好像是有了什么预感,姜未的眼泪先从眼角滑了下来,“我和您一起。”
“傻孩子。”姜老爷子慈爱地摇摇头,“姜家二十二代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做这件事的。”
姜未执拗地看着他。
姜老爷子哄她,“你进屋去看看,爷爷给你留了好东西。”
姜未就站在爷爷身前,一步也不挪动。
姜老爷子的眼睛变得潮湿,但他没再停留,一步跃过了她,背着身向前走去,“小未,你长大就知道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姜老爷子已经走到了院子中央,他跪在了地上,双手捧着刀祖高高托起,面朝姜家祖坟的方向长长地磕了一个头。
姜未像是突然回过神,疯了一样地冲了上来。
姜老爷子站起回头,含泪地笑看了她一眼,金色的光芒如一道高墙拦住了她的脚步,姜未睁大了眼睛,看见璀璨的光辉中,爷爷意气风发,如同少年,右手持刀指地,笑吼道:“姜氏子孙姜铭辰,请刀祖。”
他的额间兀地浮出一道金色的竖线,瞳孔也化作金色,旋即周身如披金甲,院内登时大亮,那辉煌的、神圣的金光不可直视,姜未无法克制地闭上双眼,从心底深处升起想要匍匐在地的冲动,好在姜老爷子及时收束住那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压迫感,才没有给姜未带来更多伤害。
下一瞬,姜老爷子消失在了原地。
察觉眼前的金光消散,姜未抑不住颤抖地睁开双眼,爷爷已经没了踪影。
片刻后,大石村的四方天幕灿如白昼,那白昼疾速向远方铺展,方圆五百里如沐银白烈火,以大石村为中心四面汹涌的妖潮顷刻间蒸发成一团团凝固的血肉。
江墟县
一只巨大的虎爪从屋顶踩下,年轻妇人慌忙把年幼的女儿推进地窖,“不要出声,不要出声...”她来不及跟进去,只能拼命关上地窖的门,希冀不要被妖魔发现那里。一阵腥风把她吹翻在地,虎爪轻易地按住了她,血盆大口遮住了她头顶的天,年轻妇人绝望地闭上眼,“不能叫、不能叫,不能让妞妞听见,她会害怕...”
她闭合的眼睛突然感受到一束强光射来,妇人还以为是自己临死前的幻象,可压在她身体上的爪子却一松,预想的死亡久久未曾降临,妇人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睁开双眼,只看见半颗虎头掉在一堆血肉上,她愣了许久,突然站起来狠狠踩在那堆碎肉上,眼泪淌满脸颊。
大力县
城门外点着一个巨大的火堆,一群被五花大绑的人类麻木地看着几只鼠妖分食着被炙烤得焦香的人肉,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呜呜地哭着,“爹,我害怕...”男孩的父亲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一只爪子随意抓了过去,抹上油,放到一面巨大的烤架上,惊恐凄厉的惨叫声中,白光泻下,万物隐去,片刻后男人眼中犹带恐惧地瞥向近在咫尺的火堆,一个巨大的鼠头正好落在赤红的火焰中,散发出诡异的香味。
景阳县
县令胡政南立在城墙上,喷出一口鲜血,他已是强弩之末,拼着此生道途断绝,最后一次祭出官印,也只不过争得了片刻喘息,护卫半个县城的屏障已经摇摇欲坠,高大的象妖与城墙齐高,甩着粗大的长鼻,一下一下击打在屏障上,咧着嘴大笑,“我要吃了这个县令。”
梁师爷已经起不来身,躺在同泽的尸体旁喃喃流泪道:“守不住了...”忽然眼角一瞥,看见胡县令神情肃正,眉心亮出一道灵光,他要自爆,梁师爷大吼着:“不要,大人!”
象妖的长鼻终于击穿屏障,一把卷起胡县令,四面八方的群妖蜂拥而来。
可就在这一刹,白昼骤临,刺目的光芒后,胡县令跌落回城墙,眼前硕大的象头裂成两半,缓缓向两侧落下,无边的血肉飞落,像一场遮天的大雪。
胡县令仰躺在地上,流着泪微笑着,“多谢了,姜铭辰。”
白昼降临处,妖魔尽伏诛。
......
景阳县 西郊
“这就是...斩无刀?”一个灰白发丝、面容白皙的中年男人原本安稳地坐在一张梨花木的大椅上,此刻因为过于震惊,正站起身向远处眺望,他就是戢火上人和姜玉展尊称的“执事”。
挺拔俊秀的姜玉展侍立在身后,正给茶几上的茶盏添水,看到这一幕,手指不由地攥紧,眼中闪过一道锋利的光芒。
圆墩墩的戟火上人有些焦躁地问道:“咱们还不过去?”
“急什么,凡人妄动神器,必遭反噬。等他死了,咱们再过去,将斩无刀直接收下才正便宜。”执事徐徐坐回椅子上,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姜玉展柔顺陪笑道:“大人运筹帷幄,料事如神。难怪掌门信任有加,将此重任和镇妖旗这样的宝器都交给大人。”
他们三人处在一片荒野中,身后插着一杆黄铜柄的金边黑旗,旗上绣着繁复的花纹,乃是上千只狰狞妖魔盘踞坐卧的图案。
无数的妖魔从他们身边奔袭而过,竟好像完全看不到他们,皆无意识地绕过,留出了一片方丈大小的净地。
戟火上人重新坐回圆凳上,心里对这两人腻歪得很,心道:“要不是吴国戒严,门中长老无法潜入,轮得到你来使镇妖旗。装什么高人风范,你□□还不是害怕姜家人的祭血御刀诀。”□□就是坐在梨木椅上的执事。
他又瞄了一眼姜玉展,心中嗤笑,“都是一个姜,有些人骨头都没了,恨不得趴在人家脚底下当狗。”
白昼退去,天边的圆月清冷冷挂在天际,一时万籁俱寂。
□□又压服住二人耐心等了片刻,才站起身,颇有些意气轩昂道:“时机已到,走。”
......
姜未在白昼般的天幕下立了半晌,直到夜色再度吞噬光明。
妖魔的嘶吼声散去,紫金钟的钟声也不再响起,这刹时的寂静让她自心底蔓延出深深的凉意。
这种远超自身实力的神伟,必有代价。
只是不知道这代价有多大。
姜未带上了家中藏着的所有救命丹药,循着血脉中隐隐的召唤,驾起轻功向刀祖的方向赶去。
大石村东面的村口,姜未缓缓停下脚步,刀祖静静悬浮在“大石村”牌匾的下方,在幽深的夜色里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姜未焦急地环视着四周,寻找爷爷的身影,可目之所及尽是一地妖魔残肢,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令她心神悸动。
突然她目光一凝,刚刚掠过的视线缓慢地回移,在紫金钟旁的石栏上正斜靠着一具白骨骷髅,那毫无疑问是人类的骨架,更奇异的是,骷髅的胸腔中还跳动着一颗金灿灿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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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未心中陡然升起不好的直觉,她抬步走过去,慢慢在骷髅前蹲下身体,试探着轻声道:“爷爷...”
白骨骷髅动了一下,缓缓转过了脑袋,姜未甚至看出来他是想笑一下,“吓着你了吧,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好用是好用,就是费命。”
姜未的眼泪已经不自觉流了满脸,她伸出手颤抖着去摸那森森白骨,难以言喻的悲痛哽在喉头,说不出一个字。
姜老爷子此时正处在一种奇异的状态里,说话仍旧正常,“爷爷厉不厉害?”
姜未大力地点着头,尽力隐去哭腔夸赞道:“厉害,爷爷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姜老爷子开怀大笑,继而又嘿嘿傻笑,“嘿,这感觉真不赖。我一个人杀穿了方圆五百里的妖魔,嘿嘿,爽!你记着回头在咱们家手札上记上这件大事,还有最重要的,我刚才已经突破到筑基了,也给我记清楚喽。”
“好。”姜未简短地答应着,因为她此刻已经说不出更多的字了,汹涌的悲伤淹没了她的视线,也堵住了她的喉咙。
姜老爷子想像往日一样故作随意地摆摆手,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做出这个动作,只好如同一个世外高人只是随手做了一件小事般,潇洒从容道:“我估计不会再有妖魔来了,回去叫他们都好好歇歇,尤其是蒋家那个大姑娘,叫她回去好生养胎,过些日子生个健健康康的大胖娃娃。”
姜老爷子胸腔里的金光越发暗淡,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于是抓紧时间交代后事,“小未,咱们家还有些没来得及告诉你的事,都在东屋那封信上了,你回去好好看看,看后就把它烧了。我刚才用的这门法诀,是咱们家的一桩秘法,叫祭血御刀诀,效果你都看见了,不到最后关头不能动用,凡人妄动神器,必遭反噬。”
他放低了声音,又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法诀就藏在刀祖身上,你日后就知道了。”
姜老爷子又想摸摸孙女的头,可惜实在无法动弹,只能不舍地看着她,“等你破窍成功,就尝试让刀祖认主,这是咱们家唯一能离开景阳的办法。要是刀祖没有认主,你就好好留在这,多孝顺你外公,好好修炼,像爷爷从前说的那样,保重自身,有余力的时候,能帮一把别人就帮一把。
要是刀祖认主了,嘿嘿,就替爷爷去看看外面,什么坐忘山巅一剑来,什么伏龙崖畔佛钟鸣,什么长生谷中叹长生,什么神宫云巅万丈霞,都替爷爷看看。”
这些都是记在家族手札里的名门大派,曾是姜老爷子年少时心驰神往之地,可他困顿景阳七十多年,到大限之时也没看过一眼外面的风光。
姜未每句话都在点头,努力想让爷爷安心。
姜老爷子的声音渐渐变得虚渺,“好孩子,别难过,爷爷我当了一辈子的山野村夫,能在最后干这么一件大事,我高兴得很。就是有点儿舍不得你,你比爷爷强,天赋比爷爷高,胆气也比爷爷大,我不担心你,就嘱咐你一句话,人活在世,就图个念头通达、问心无愧就成。”
姜老爷子低垂下骷髅头,发出一阵苍老的笑声,“可惜爷爷瞧不见我的小未成为大修士的那天了。我的小未,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最后两个字像轻烟一样轻飘飘散去,白骨骷髅的胸腔内金色的光芒湮灭,洁白如玉的骨头寸寸崩解,化成点点星辉飘散。
姜未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她奋力抓着漫天散去的星辉,却什么都未曾抓住。
再也抑不住的悲鸣响起,她哭泣着喊着“爷爷”,扑倒在泥地里,凄怆的声音回荡四野。
丝丝缕缕的光点渗入姜未腰间那只好运娃娃的眉心,那是爷爷留给孙女最后的祝福。
月落参横,曦光半吐,此夜终有尽时,此恨绵绵无期。
21.有趣
失去法诀与血脉的支撑,刀祖落在地上,轻盈无声。
跪在地上的姜未忽然闻到了陌生人的味道,她想抬起头,却发觉自己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这是,定身术?
一个身影慢慢走到刀祖前,弯腰去捡,然而银芒一闪,他哀嚎着松开长刀,手心裂开蛛网般的伤口。他此时脑海里才闪过那道传闻,“非姜家血脉不可触碰斩无刀。”
居然是真的。
他恨恨扭头看向身后的俊美青年,“你来拿。”
那青年正是姜玉展,他低头不敢看执事□□的脸色,快步走上前,拾起斩无刀,果然姜家后裔来取,斩无刀便无异动。
姜未迷惘地看着眼前三人,灰白头发皮肤却像婴儿般细腻的中年男人,矮墩墩的秃顶男和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你们是谁?”
戟火上人笑呵呵道:“巧了,这爷孙俩就是万火坊请我出手收拾的那户巫道人家,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万火坊?他们是万火坊请来报复我的人?不,不对,那个年轻男人居然能拿起刀祖,他和我一样是姜氏后人,大石村外还有姜家人,他们是冲着刀祖来的。
姜未念头电转,可惜她此时被施法定住,什么也做不了。
戟火上人心情大好,万火坊许的那块雷火、精、石和白得没什么两样,“这个姜家的小丫头怎么处置,是带回去还是...”
□□攥着手心,因刚才被斩无刀所伤,自觉在两人面前丢了脸,心头正一阵恼火,“姜家的人够多了,留她作什么。”
他阴涔涔看向姜玉展,对这个此时正捧着斩无刀的青年生出一股浓烈的恶意,就算拿着神器又怎样,他还是只能跪在他脚边当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你去杀了她。”
让姜家人自己杀姜家人,多有趣。
戟火上人知道□□的老毛病又犯了,撇过头去懒得再看,只是提醒道:“这丫头会不会祭血御刀诀?”
□□心中一凛,“把斩无刀放下,你去亲手杀了她,你知道该怎么做。”
姜玉展听话地放下斩无刀,走向姜未,背对着□□,他俊美的脸上立刻收敛了那一贯的讨好媚悦,露出一抹憎恶凶残的笑意,他走到姜未身边,半蹲下身,直勾勾地盯着她,拔出腰间的匕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真招人厌,看见你那天真迷糊的大眼睛,就像看见朵没经过风雨的小花,让人一下就想把你踩进烂泥里。”
他的声音突然抬高,语调阴柔,“你们这些低贱之人也配拿斩无刀。”他的刀尖划过姜未的脸颊,带出一溜鲜红的血珠,“让我想想该怎么杀你,才能让你这卑贱的性命能取悦到执事大人,好死得有价值一点。”
他脸上的恶意更加浓郁,眼睛一下亮起,好像想到了一个有趣的主意,“就把你这层还算细腻的皮剥下来套在那些妖魔的尸体上好了。”
□□大笑道:“好、好,这个法子好。”他的脸上流出迫不及待的兴奋。
戢火上人无趣地望着天,心想找个什么由头去别处逛逛,恰巧此时他看见东面天际闪过一点幽绿,不禁喊道:“是那只鬼。”
姜玉展的匕首一顿,□□面色不善地看了过来,“什么鬼?”
戢火上人讪讪一笑,将那日他和姜玉展一起发现鬼仆的事讲了一遍,□□早就听姜玉展提过此事,知道戢火上人想拿那只鬼修做鬼傀,“斩无刀已到手,你也少惹些事端,什么鬼傀也值得放在心上,这泼天的功劳到手,等回了宗门,要什么东西没有。”
戢火上人心中不甘,但又不敢违抗他的意思,只好撇过头去,暗自愤懑,却不妨姜玉展开口道:“执事,我倒想到一件有趣的事。”
□□最喜欢听姜玉展说“有趣”,但还是一副不甚在意道:“什么趣事?”
姜玉展半跪在地上,扬起美丽的脸,眼神带着几分危险的迷离,“那鬼修意在图谋此村积攒了八百年的愿力,他筹划多时,一定万分期冀,咱们要是在它以为即将大事功成的那一刻,再令它功亏一篑,想必十分有意思。”
这话大合□□的胃口,他顿时心动,哈哈大笑,抚掌道:“有趣、有趣。”他收敛起笑,转头看向戢火上人,“那咱们就一起去看个热闹,你可别叫我失望。”
戢火上人登时大喜,连忙拍着胸脯保障。
三人立刻动身,姜玉展还不忘提起姜未,一起循着幽绿鬼影到了一处宽敞大院。
三人不识此地,只有姜未知道这里是大石村的宗祠。
没想到她们这个小小山村,早就被这么多妖魔鬼怪觊觎着,可怜她们一直如在梦中,竟丝毫都没有察觉。
宗祠的后院立着一块巨石,姜未从爷爷那里知晓这就是“山神”力量的来源,此刻巨石黑黢黢的,在月光的照耀下,和一块普通的山石没有任何区别。
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正站在巨石前,神情平静甚至不似活人,姜未在心里默默念出她的名字,“袁小禾。”
袁小禾双手捧着一面铜镜,镜子中浮荡出一个幽绿色的鬼影,它渐渐凝成实质,似乎有了肉身一般。
她被鬼控制了?姜未的脑海里又泛起迷蒙的灰雾,她始终想不起来那些遗忘的事情,但袁小禾这些年的不对劲,此时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姜未想起了两年前自己被诬陷杀人,后来通过溯时镜回溯死者死前的景象,才查明他是被邪祟杀死在了白水河中,而他在那晚曾差点侮辱了袁小禾。还有前段日子被鬼附身的蒋若雨,爷爷始终想不明白一个堂堂鬼使怎么会无缘无故为难一个小姑娘,现在想来她有没有得罪过鬼没人知道,但她切切实实伤害过袁小禾。
刀祖没有杀死那只鬼?它还活着,勾结袁小禾,潜伏大石村,藏头露尾不敢声张,就是为了谋夺她们村的八百年愿力。
可惜姜未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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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妖魔鬼怪粉墨登场。
戢火上人跃跃欲试,□□却拦住了他,“急什么,愿望快要实现时毁掉才最有趣。”说完他瞥了戢火上人一眼,“你们境界相仿,有把握吗?”
戢火上人嘿嘿一笑,“您放心,我有件专克鬼修的灵器,而且,我观它魂身有些飘忽,只怕还有伤在身,绝不会令您失望。”
□□摆出了自己心爱的梨花木大椅,姜玉展殷勤地倒上灵茶,眼看幽绿鬼影盘膝浮坐在巨石上空,黄色的袅袅烟雾蒸腾而起,缓缓涌向它的身体。
□□轻笑道:“是时候了。”
戢火上人猛地跃起,不想巨石周围亮起一圈紫色屏障,将他挡在禁制之外。
鬼修睁了下眼,露出一个轻蔑嘲讽的笑容,旋即闭目继续吸收愿力。
这个禁制并非鬼修布置的,而是创建山神仪式的姜家先祖所留,只有大石村的祭司才能自由进出,鬼修当年尝试诸多办法都不能破除禁制,又无法控制已经成为祭司的人,这才把主意打到袁小禾身上,等待她成为新的祭司。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些人想做“黄雀”,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还没等戢火上人说话,□□被鬼修那一笑刺激得当场暴怒,“区区鬼修,也敢张狂。”他张手托着一份法旨,镇妖旗“刷”地立在院中迎风飘荡,他大喝一声:“破!”旗杆顶尖射出一道妖异的黄光,击打在巨石的屏障之上,禁制颤动几下,轰然碎裂。
“你还等什么?”□□阴涔涔看向戢火上人。
戢火上人心中一凛,立刻取出一个金灿灿的项圈祭出去,那鬼修大惊失色,唤出七八个鬼仆拦住他,双方一时术法频出,酣战淋漓。
姜玉展在一旁轻笑道:“执事勿怒,上人一时半刻未必能拿下它,不如我先来一道开胃小菜给您助助兴。”说着,他拖起姜未扔到了两人中间。
□□有镇妖旗在手,根本不在意一个小小鬼修,听见姜玉展的话,脸上流露出兴味,坐到梨木椅上,扬了扬下巴。
姜玉展的尖刀抵在姜未的后颈上,姜未被定身术定住无法动弹,只能听着那青年带着病态的笑声道:“我剥皮的技术可好了,一定完完整整的。”
尖刀刺破她的血肉,鲜血汩汩涌出,落满她的衣衫、臂弯和手心,疼,很疼,可姜未硬是一声不吭。
姜玉展见状,笑问道:“你怎么不叫呢,那多无趣。”
姜未没有理会这个疯子,她虽然身受剧痛,但仍咬牙敛思,凝心会神,不断运行体内凝滞的内劲,全力冲击天窍,只有开窍她才能破开定身术,再寻生路。
现在叫她认命,也太早了些。
姜玉展见姜未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只闭目肃容,除了脸上淋漓的冷汗,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不由挑了挑眉,含笑道:“既然这样,那我给你讲个有趣的事吧,你知道为什么你们家会来这么多妖魔吗?”
22.开窍
姜未没有理会他,姜玉展咧开嘴,“我们招来的,以镇妖旗为阵心,在景阳县四周布下聚妖法阵,这样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妖魔直奔而来,逼出斩无刀。”
姜未霍然睁开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姜玉展却没有停下,“本来还以为要等几天才能逼你们出手,没想到你们今晚就现身了,你那个爷爷不会是为了救这些庶民才出手的吧,哈哈,可惜啊,白白送死了。不过没关系,你们全村很快就能一起在下面重逢了。”
姜未看见了姜玉展的眼睛,冰冷的、邪佞的、疯狂的、嘲弄的,她恨恨地盯着他,脑海中闪过一幕又一幕,蝗妖群下交叠的白骨,祭台上化作烟尘的祖祖,祭司们临终前眷恋又担忧的目光,还有爷爷一丝血肉也没有了的白骨骷髅。如果这一切都是被人算计的,只是为了一把刀,那那些死在妖魔利爪下的人们算什么,那些为保护亲人故土而牺牲的人们又算什么?
那一瞬,她一向清冷的眼睛像淬了毒一样,怨愤、憎恨爬满了她的脸庞,显出噬人的可怖。
姜玉展简直爱死了她现在的表情,他最喜欢这些羔羊们临死前恨怨却绝望的模样,真让人愉悦。
“痛苦吗?”他低沉地笑着,手上的尖刀狠辣一抹。
“啊!”姜未心神失守,发出痛到极致的悲鸣,那不是身体上的痛苦,是她心中无尽的不甘与恨意。
她已经知道了真相,却要如何报这血海深仇。
正在观看的□□发出兴奋的大笑,那声音比妖魔的嘶吼还刺耳。
姜未闭上了嘴,她的内心只剩下报仇、报仇、报仇,剧痛使她心神涣散,但强烈的恨意撑着她,不曾弯下脊背。
她遥遥看了一眼斩无刀。
破开天窍,就现在。
......
巨石旁,戢火上人和鬼修的争斗也到了白热化,袁小禾早已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她手里那面铜镜也掉落在地上。
戢火上人的金项圈确实专克鬼修,打得几个鬼仆神魂溃散,他乘胜追击,眼见项圈就要套住魂化欲逃的鬼修,他眼前一花,那鬼修却不见了。
戢火上人急忙四顾,哪去了,他心中生起危险的预感。
地上的铜镜悄悄动了动,乍然升起,把戢火上人映在镜中。
“什么鬼玩意?”戢火上人闪身欲避,却双目一瞪,跌落地上,再无声息。
□□注意到这一幕,顾不得再看姜玉展二人,骇然举起法旨,驭使着镇妖旗扑了上去,“找死!”
镜子凌空旋转一周,突然隐去形迹。
□□也不慌乱,黄铜柄的大旗挥舞,顷刻就叫镜子再度显现出来,“给我死!”
本以为这一击,黄铜镜必碎无疑,却不想镜子也别有神异,竟然扛住了这一下,一时间□□与鬼修斗得有来有回。
姜未没有理会外界的纷扰,闭目沉心,引着内劲徐徐冲向天顶,这一步分外艰难,尤其是她此时还身遭酷刑,但仇恨支撑着她摒弃杂念,心无旁骛。
忽然她鼻间萦绕起一团浓郁的香气,这是白水河畔她被刀祖拍昏前曾闻到的味道,但她已无暇去看,仍是闭着眼,不理会外界变幻。
姜玉展却懒懒收了刀,饶有兴致地看向巨石旁边忽然钻出来的黑色小花,花有六瓣,花蕊漆黑如渊。
小花静悄悄钻到了战场中央,趁着□□全神贯注将要拿下鬼修之际,悍然出手。
姜玉展明明目睹了一切,却丝毫没有出声提醒。
小花虽小,身下却有万丈根系,铺天盖地而起,把□□网罗在内,□□脸色大变,“魔!”他手中的镇妖旗光芒大盛,将捆缚自己的红色根系粉碎成千万段,脱身后立马向鬼修吼道:“它是魔,还不快来助我,等着都被它吃了吗!”
小花忌惮镇妖旗,扬起无穷根系集中精力对付□□,鬼修因此获得片刻喘息,听见□□的话一时踌躇起来,魔是三界大忌,人妖鬼皆得而诛之,可他既怕□□斗败魔花转而取它性命,又怕魔花吞噬了□□,它也性命难保,想跑却又跑不掉,犹豫再三,打起搅浑水的主意,见谁落了下风便去帮谁,心想最好是让他们两败俱伤,自己才好活命。
□□见魔花来势汹汹,鬼修又做了墙头草,终于忍耐不住,高举法旨,吼道:“赦!”
镇妖旗掀起一阵腥风,一头足有三丈高的六头狼妖现身,嘴里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
鬼修喃喃失神,“妖皇。”
妖皇,堪比人族大乘期修士。
狼妖同时喷出水、火、风、雷四种术法,斑斓灵光撕碎了魔花几乎所有的根系,魔花却毫不示弱,丝丝缕缕的黑雾从它花蕊处涌出,□□、鬼修、狼妖见此连忙避退,这是魔煞,沾上一点立刻走火入魔,若不能及时战胜心魔,即会堕魔。
他们边逃边战,时近时远,激斗正酣。
姜玉展眼神迷离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他修为低微,□□从没把他当人,当此危急之刻,□□甚至想到与刚才还大打出手的鬼修结盟,都没想起姜玉展。
他托着腮,低低地笑道:“真热闹啊,人妖魔鬼都聚全了。”
姜未恰在此刻睁开了眼,看见了姜玉展脸上癫狂可怖的笑容。
姜玉展看见她,脸上的笑更浓了,从怀里拿出一方黑木小鼎放在她眼前看,鼎中无物自燃,影影绰绰亮着一簇透明火焰,姜未恍惚听见了许多许多哭声,凄厉惨烈。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姜玉展没指望姜未回答,自顾自道:“这是怨灵,九百九十九个受绝望痛苦而死的生灵才能炼出最下等的一只,它是养怪的主材料。你也不知道怪吧,妖魔鬼怪虽然常连在一起说,但谁也没真的见过,它们天生地养,早在远古时候就都被神族封印,后世偶尔冒出一只半只也都很快消失,不是被杀了,而是天道法则如此。
怪诞生后,会历九转劫,一劫吞一镇,两劫并一县,三劫没一郡,四劫灭一州,五劫半国覆,六劫可灭国,七劫吞沧海,八劫一界倾,九劫三界灭。人们只知它自然孕育,却不知它也可以人为养育,得天时,得地利,以怨灵为主材,在怨气沸腾之地,以一人一妖一魔一鬼为祭品,即可育怪而生。”
姜未的眼神一点点失控,本以为姜玉展已经足够变态和疯狂,没想到他还有更癫狂的计划,只是姜未想不明白,他究竟图什么,他不是已经拿到他想要的斩无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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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玉展的眼神清明起来,“你知道吗,我从前以为,这些条件里最难得到的东西就是怨灵,可我准备十数年,最先炼成的就是这玩意,九阴极利之时难遇,地脉潜伏之处难寻,还有魔和鬼都是罕见难擒之物,没想到今天都遇全了,连这里都正好因为妖尸遍野、白骨曝地而怨气翻腾...”他的脸上又露出迷狂之色,“你说这是不是天助我也。”
姜玉展突然凑近了姜未,鼻尖几乎碰到了一起,“你刚才在破天窍?天资真是不错,你今年也就十五六吧,怎么样,有眉目了吗?”他神情温柔,语调和善,好似一个亲近的兄长,手里摩挲着黑木小鼎,却猛地将它打入姜未体内,笑道:“在最有希望的时候毁灭它才最有趣,不是吗。”
他掐动法诀,轻声道:“带着你的恨、你的痛苦融入我的怨灵吧。”
同一时刻,姜未眉心灵光一闪,一身内劲直冲天顶,终于破开天窍,天地灵气磅礴而至,姜未顾不得梳理经脉,猛地暴起,手心蓄满的鲜血弹射而出,溅落在斩无刀上。
姜玉展的笑凝固在脸上,姜未念出了五个字,“祭血御刀诀。”
刀诀就藏在斩无刀内,滴血之时便得真法。
她的额间浮出一道金色的竖线,她的瞳孔也化作金色,她的身体如披金甲,她的光芒照亮了整个宗祠,那是辉煌的、神圣的、不可直视的光芒。
姜玉展瞬间消失在了眼前,但姜未没有在意,她的神识洞察方圆三百里,姜玉展只是用一张瞬移符逃到了□□身后。
而在一旁打斗得正激烈的人妖魔鬼也惊诧地停手,狼妖最先飞蹿出去,魔花紧随其后向地底钻去,□□、鬼修各自逃命。
姜未提着刀,一步一步走来,看似每一步都不慌不忙,但眨眼就到了跟前。
“你、们、都、该、死。”
她举起刀。
第一刀,鬼修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神魂俱灭,散成一束幽绿色的光点。
第二刀,狼妖的六个头颅齐整整飞起,砸落在地,发出沉闷的钝响。
第三刀,万千红色根系粉碎成烟,魔花发出一声哀嚎,花瓣凋零入土。
□□肝胆俱裂,手中的法旨熊熊燃烧成灰烬,摇动的镇妖旗四周凝聚出如墨的深渊,那深渊中藏着噬人的可怖妖魔。
它们在深渊中尚未显露真身,血腥暴虐之气便冲霄而起,明月为之染红,皓空为之惊雷,风啸如嚎,血雨倾盆,天地显现诸般异象。
□□在深渊后狂笑道:“区区凡人,驭使神器又如何,请三位妖尊与你戏耍…”
话音未落,姜未已至身前,□□甚至不知她是何时跨过深渊,仓皇间只能举起镇妖旗扛下斩无一刀。
“咔嚓”,镇妖旗断成两截,灵光消泯,这闯下了滔天巨祸,镇妖旗里关着的成千上万只妖魔顷刻间获得自由,从深渊中奔涌而出。
姜未见那些低阶妖魔散向四野,顾不得□□,回身长刀横扫,刹时间白昼再临,紫红色的血雨纷纷而落。
抓住这一刻间隙,□□甩出所有的瞬移符,疾速离去,已是败家之犬,魂飞魄散。
姜未欲要追上去,深渊合拢,三尊庞大妖魔将她团团围住。
23.传承
一只幽蓝炫目的凤翎孔雀从天上俯下它长长的脖颈,宝蓝色的瞳孔就贴在姜未身侧,如一弯静谧冰冷的湖。
一头四瞳神豹庞大如山立在眼前,四只颜色各异的眼睛像四轮风情各异的月亮,冷漠地注视着人世。
一条赤霄玄蛟在滚滚黑雾中堪堪显出一只淡黄色的眼睛和一条玄色赤边的巨尾,扫得天幕风起云涌。
“啧,斩无刀。”孔雀的声音轻灵悦耳,“原来是,姜不弃的后人。”
姜未此时已是半具骷髅半具肉身,看着三只妖魔,冷漠地举起了刀。
孔雀轻轻笑出声,“怎么姜家人都是这个脾气,小姑娘,你助我们逃出镇妖旗,我们绝不会恩将仇报,与你为难,我们这就离去,你也好留下一条性命,以期来日再生血肉,重筑道途。”
姜未的刀依然未停。
四瞳神豹闷雷般的声音传来,“你想要刚刚手持镇妖旗的那小子,我们可以帮你抓来。”
长刀已过头顶。
云间传来赤霄玄蛟的声音,“我族有至宝白玉生骨莲,可以赠你。”
姜未手起刀落,滚下一个绮丽翎羽的脑袋,蔚蓝的湖泊永远失去了光彩。
四瞳神豹和赤霄玄蛟丝毫没有留下来报复或反抗的意思,转身朝着两个方向逃去。
它们可不是刘塬那种没有见识的小人物,即使没听说过“祭血御刀诀”,但眼前少女的气息分明就是姜不弃的神念之息,她手中的刀也是货真价实三界第一神器,斩无刀,哪怕只有姜不弃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它们也只有逃命的份。
姜未的情形更差,她剩余的半副肉身又消失了一条腿,但她没有停下,妖尊逃得再快,也在她神机锁定之内,她东去一刀,劈下神豹头颅,又西去直追玄蛟。
玄蛟万万没想到,好容易挣脱镇妖旗的束缚,刚刚尝到片刻的自由,就又遇上这么个疯子,眼前的少女只有胸上面还留有部分血肉,“为什么,你放我们走,明明还有活命的机会,你现在杀了我,自己也难逃一死。”
姜未面无表情道:“妖,都该死。”
长刀落下,四野清静。
姜未和蛟龙的首级一同落在宗祠的院内,她只剩下一颗金灿灿的心脏。
她却没有停下,一步一步走到姜玉展身前。
姜玉展嘴里吐出一口血沫,他刚才被三妖尊的威压震得内伤,此刻无力地倚在巨石上,嗤笑道:“你把刘塬放跑了,他回了宗门,你们一样会死,所有人都会死。”
姜未只是冷冷地盯着他。
半晌,姜玉展再也撑不住脸上虚假的傲慢,斥责道:“你杀那三个妖尊有什么用,为什么不去追刘塬?!”
“原来你想杀的是刘塬。”姜未淡淡道。
她在那一刻其实没有想太多,只是妖尊跑得没刘塬快。
但它们又是什么好东西吗,妖族血脉里的诅咒就是要食人,它们身处这人族大国,茫茫四野,遍地都是口粮。它们此刻忌惮她这片刻神力,之后呢?
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她命数将近,事无圆满,已经尽力而为。
想到这,她本想问问姜玉展背后的宗门,又想到自己命不久矣,大石村姜氏一脉彻底断绝,也没有报仇的机会了。
她抬起刀,指向姜玉展,“就为了一把刀,放任妖魔屠戮无数同族,就为了杀一个刘塬,残害九百九十九条生灵,你也配姓姜。”
姜玉展眼睛血红,面容扭曲道:“闭嘴,你懂什么!”
姜未没再废话,“我不想懂,下去和死在你手上的千千万万个亡魂解释吧。”
话音刚落,哭声大作,姜未金色的心脏倏然被染上一重灰色,她的手剧烈颤抖,终于握不住刀柄,斩无刀“当啷”落地。
那哭声不是从别处传来,而是从姜未的体内传来,黑木小鼎在她体内融化,一簇透明的火焰在她白骨胸腔中燃烧起来,姜未佝偻起背,嘴里发出一声惨叫,她的身体覆上人类的血肉、爬行类的鳞甲、鸟类的羽毛、兽类的皮毛,她尾骨处长出一条蛟龙的尾巴,脖子上生出七彩的凤羽,胸上生出四只眼睛,她变成了一个奇形的怪物。
姜未的神识虽还未崩溃,但九百九十九条凄厉的亡魂正在撕扯她的灵魂,她时而溺在他们所受的无边痛苦中,时而挣扎出来,望见姜玉展诧异又癫狂的脸。
“我养的怪,就要成了。”姜玉展有些神经质地笑起来,“最后还是我赢了。”
他狂热地盯着姜未,眼白处渐渐像墨晕染开一样,整个眼瞳都在变黑。
姜未看出他在堕魔。
她仅存的理智在咆哮,不,我不要变成怪物,我要杀了他,再杀了我自己。
可她的双脚已经消失,怪物的肉身中生出无数条触角深深扎根在地底,她无法挪动,根本靠近不了十步开外的姜玉展,更没有办法自我毁灭。
她低头,看见身下的斩无刀,对,斩无刀,再来两刀,了结他和我。
她努力控制着这具身体弯腰,想要捡拾起地上的斩无刀。
可她的双手已经覆满了乱七八糟的肉块,她或许已经不算姜氏后裔,无论如何也拿不起刀。
姜未发狠:“你就给我用一次又怎样,你他x看不出来我在干什么吗!我要杀了他、杀了我!我是在救人!”她狠狠抓住刀柄,剧烈的疼痛刺激得她意识一阵模糊。
可她死死握住手里的刀,就是不肯放手,那些刚刚长成的奇怪血肉碎成一块一块掉落在地,化成一团虚无,姜未的右手再度变成一副人类的白骨。
可斩无刀依旧在抗拒她。
姜未看着自己掉落的血肉,忽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将斩无刀贴向自己的身体,所落之处,血肉纷纷掉落,这不是她在用刀,而是斩无的被动在起效。
她忍着削肉之痛,直到身上只残留些微鳞羽。
可她依旧举不起刀。
姜未忍着疼把最后的鳞羽抹去,干净的白骨只存在了一刻,新的血肉又重新生长,斩无刀在她手中剧烈地震动。
姜未知道它的意思,它在叫她放手,别再折磨自己。
“我、绝、对、不、会、放、手!”姜未死死地握住刀柄,顽固地抹去新生的血肉,“你看看我,我还是我,我是姜未!”
她整具骷髅身体都在剧烈颤抖。
我绝不放手、绝不!
我拼着刮骨削肉之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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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灵啸神之痛,不是为了我自己,从来不是为了我自己。
“姜氏子嗣,以斩尽天下妖魔鬼怪邪为己任。”
字字句句,我片刻未忘,我杀得哪一个不在其中,你凭什么不认我,即使我的血不是我的血,即使我的肉身不是我的肉身,即使我面目全非,我依旧是未曾辜负列祖列宗的姜家女儿!
姜未狠狠握着斩无刀,猛地向地面刺去,长刀没入一尺,绞碎了她地底所有的触角,她的白骨自脚底裂开无数条裂隙,剧痛几乎使她神志尽丧。
但她的双手仍紧紧地握住刀柄,空洞的眼眶中泛起一片猩红,我管你是什么神刀,今天,我就是要挥出这最后一刀。
绝望的姜未没有注意到斩无刀不知何时停止了震动,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怪物肉身正在一点点消解,她的心脏露出微弱的金光,灰色渐渐隐去。
直到她眼前恍然一片白雾,茫茫四野静得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声,一扇白玉大门从雾中出现,遽然向她敞开。
“姜未,你通过他的考验了。”
姜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斩无刀认主了,这是它的声音。
她的脊骨涌出一阵汹涌的热流,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融入她的身体,滚烫灼热,但并不疼。
那是斩无刀的真身融铸成了她的一段脊骨。
她身体里正在形成的怪核急速收缩粉碎,透明的火焰从其中分离而出,点燃在她的胸腔中。
生命的流逝在此刻停止。
姜未的左脚猝然亮起一个窍穴,但她没有走进白玉大门,那扇大门之后就是姜家真正的传承,但她此刻无心于此。
她在识海中转身,眼前白雾消散,再度回到了现世。
坐在地上的姜玉展看见她从一个怪物又变回了一具森森白骨,失神地喃喃着:“怎么会失败,怎么会失败…”他忽然大叫着站起来,“我知道了!还少一个人,刘塬没死,还少一个祭品。”
他冲上去咆哮着:“杀了我,快杀了我!”
他的瞳仁已经近乎全黑,属于人的神志即将溃散。
姜未一拳将他轰翻在地,“说,你的宗门是谁?”
姜玉展的眼睛又有了一点眼白,但嘴里只是不断说着:“杀了我…”
姜未意识到姜玉展属于人的部分已经快要泯灭殆尽,几乎只残余这一点执念,再也问不出什么,寒声道:“就这么让你死,未免太便宜了你!”
她猛地抓出自己胸腔中的透明火焰,一把拍进他体内,“让你也尝尝他们生前的痛苦。”
姜玉展的眼睛一下睁大,眼神里又有了人类的狰狞痛苦,嘴里“嘶嘶”地发出惨叫,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他滚在石板间,双手抓挠着自己的全身,一块块肉沫从他指间落下,鲜血蜿蜒。
姜未撇过头去,脑海中闪过刚才被怨灵撕扯时识海中涌入的他们凄惨死亡的场景,狠狠攥紧了拳头。
怨灵的火焰将他点燃,而距离他死亡还很漫长,他将亲历那九百九十九场死亡,直到意识海彻底崩溃。
姜未不再去看他,摸向了自己的脊骨,识海里斩无刀不明地喊道:“你要做什么?”
姜未拔出刀,“杀刘塬。”
24.好运
“你会死的。”斩无刀在她识海中道:“我融作你的脊骨,只能保你一个月的性命,一个月内,你必须找到能生肌还血的宝药,才能真正重生。如果你要继续动用祭血御刀诀,立刻就会死。”
“我知道,斩无,我现在可以这么叫你吧。”姜未轻笑了一声,“你还不了解我吗,生肌还血谈何容易,血仇当前,岂能不报。”她握住斩无刀,心脏陡然散发出金芒,“对不起了,你新认的主人要去作死了。”
斩无刀没再出声。
姜未放出神识,顷刻间就锁定了刘塬的位置,“他在望麓山。”她腾空而起,去赴一场最后的复仇。
姜玉展说得对,“你把刘塬放跑了,他回了宗门,你们都会死,所有人都会死。”她掠过大石村的上空,连片坍塌的房屋,人骨与妖尸相伏,触目惊心。
她想起这些年乡人对她的纵容与爱护,想起娘亲和爷爷先后为这里赴死,这里,是她的家乡。
这场由她们姜家招来的祸患,就由她们姜家人来了断。
......
望麓山
晨光微露,天色晦暗。
山口的禁山令早已被破坏,刘塬吞下一把疗伤灵丹,不辨方向地在山间穿行,逃,赶紧逃,他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放出三个妖尊后,他的镇妖旗就被斩无刀砍断,妖魔不再受控,一个妖尊趁机想顺手杀了他,即使他甩出了一把瞬移符,也被拦路斩断,跌落在山脚下,好在他有一件灵甲护身,留了一条小命,只是伤势颇重,虽还能御风飞行,但速度极缓。
他心神俱裂,只顾奔着一个方向逃跑,慌不择路间扎进了望麓山,等飞出数十里,才意识到自己迷失在群山中了。
望麓山颇有名声,立国碑外八百里陨落过即将成仙的大能,天下修者无人不知,刘塬额头浸出一层冷汗,不敢再横冲直撞,生怕不小心飞出立国碑外,那才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可想要再找到回返的路却又难之又难。
他一面飞,一面胡思乱想,又怕出了立国碑,又怕姜家少女从后面赶来,正不断安慰自己,她一介凡人妄动神器,肯定坚持不了太久,他还放出去了三个妖尊,没准这会儿已经被妖尊们撕成了碎片,忽又心头凛然,万一妖尊不肯放过他从后头追来可怎么办,一时万念俱灰,却也不敢停,仍是胡乱飞在半空。
渐渐,他的灵力耗尽,手里的补气丹也消耗一空,可群山环绕,仍不见出路,一时心头绝望,这时忽看见山涧中一道明亮的光华闪过,刘塬先是一惊,以为那姜家女孩追了上来,立时便要逃,可灵力一滞,反倒从半空跌下。
但紧接着他闻见一阵沁人心脾的清香,刘塬怔了一下,循味望去,见崖洞间正静静绽放着一株雪白如玉的六瓣花朵。
沁人的香气令他沉重的身躯为之一轻,身上交错的伤口竟慢慢开始愈合。
“太乙玉精莲。”刘塬脑海中闪过古籍中记载的一种极品宝花。
传闻,太乙玉精莲生于岩中,花瓣如玉,宝光如华,有六瓣生、九瓣生、十二瓣生,味香沁人,闻之可愈百疾,每一瓣可抵百年修为,并增寿十年。
这几乎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宝物。
刘塬顿时兴奋,热血激荡,他突然就忘却了身后可能追来的危险,只觉得自己竟是传说中的气运之子,偏偏是他从斩无刀这样的神器之下逃出生天,偏偏是他抵住了妖尊一击,搏出了一线生机,偏偏是他在绝境中遇到了传说中的宝药。
服下这株宝药,他就能获得整整六百年的修为,六百年,别说是出窍,就是化神也是手到擒来,将来甚至有希望问鼎大乘。他马上就会成为实打实的真人,成为门中的支柱长老,就算是损毁了镇妖旗,掌门也不会太过责罚他。
刘塬越想,心情越发激动,他几乎是扑过去把那株太乙玉精莲囫囵着塞进口中。
连那洁白莲花的一截红色根系从土中露了出来,都没看见。
恰在此刻,天上呼啸着飞来一刀,“当”地斩断了“太乙玉精莲”的根茎,一朵黑色的六瓣花猛地从刘塬左颊破肉而出,豁开一个巨大的血口。
“他是我的。”白色的骨架从天边一跃而下,姜未一把掐住黑色魔花,捏了个稀巴烂扔在地上,划出一个金色方块,把它圈在里面。
“你排他后面。”这黑花就是刚才宗祠中想“黄雀在后”的魔花,姜未刚刚虽沉心破窍,没有见到它大展威风,但它那浓郁的异香,早就暴露了它的存在,不知它是怎么逃过宗祠那一刀的,不过不急,一会儿再送它一刀。
姜未撇下魔花,转而看向刘塬,“虽然没有必要了,但还是问问你,你背后的宗门叫什么?”
刘塬好像刚从一场幻梦中清醒,眼神直勾勾盯着变成魔花的“太乙玉精莲”,似哭似笑,“我不能说,宗门弟子都下了禁制,我敢起这个念头,立刻就会爆体而亡。”
“那就不浪费时间了。”姜未淡淡道。
刘塬登时脸色大变,连连求饶,“我也是受宗门之命,这都非我本意…”
恰在这时,姜未胸腔中透明的火焰倏而亮起,它变得有些实质的白色,这是,姜玉展死了,没想到怨灵又飞了回来,火焰燃烧更旺,姜未灵光一闪,意识到它是想要报复刘塬。
这九百九十九条亡魂大半是姜玉展和刘塬一起折磨死的,只是刘塬不知道姜玉展还将他们灵魂抽离,炼作了怨灵。
姜未半蹲下身体,抓出火焰一把塞进了刘塬的嘴里,短短片刻,他的身体从里到外燃起浅白色的火焰,凄厉的惨叫响彻山林。
“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姜未丢下刘塬,走向了魔花。
魔花的根茎已断,落在地上,和一株被折下的野花没有区别,好像已经失去了生命,但姜未知道它还活着。
魔花此时心头只剩下无边的懊悔,虽然靠着此地的特殊躲过了斩无刀致命一击,但它也重伤濒临崩溃,必须尽快找到可以吞噬的食物,最好是修士,这才打上刘塬的主意,早知道这少女还没死,它就再走远一点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姜未缓缓坐下,将斩无刀放回脊骨,她的心脏处只余最后一点金光,大限将至。
她拾起地上的六瓣魔花,轻轻捻着递到了眼前,“别装死了,我知道你还活着。咱们早就见过面吧,那日我在白水河畔打鸟,你就在附近,怎么那时候你没动手呢?”
魔花不会说话,无法回答她,只是蔫得更厉害了。
姜未扯下一片花瓣放进了嘴里,本想狠狠嚼两下,谁知入口即化,甘甜四溢,还挺好吃。
她又揪下一片扔进嘴里,“你们这些妖魔鬼怪,个个不怀好意跑到我家来,我得齐齐整整把你们送走。”
第三片塞进嘴里,姜未突然一窒,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她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露出释然的微笑,总算,大仇已报。
可她刚闭上眼,层层血肉就从她白骨上疯长出来。
魔花不叫太乙玉精莲,她叫肉骨魔莲,虽有肉白骨,返童颜之效,但仙凡两界无人敢生食,它的魔煞之气和魔灵根系会把食用者吸食魔化,只是姜未体内融着一把斩无刀,把它的魔气和根系寸寸粉碎。
这简直是量身为姜未奉上的宝物,天赐的重生之机。
她的好运娃娃不知何时跟到了这里,呼啦啦碎成了一地破败棉絮。
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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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怨灵之火渐渐熄灭,灰色的粉尘扬于四野,飞鸟不闻,蝉雀不鸣,只有天光顺着叶隙投下一片明灭光影,照在姜未新生的脸颊上。
......
幽幽山谷中,转过数千阶台阶向下,才窥到一座宏伟大殿,四面白玉墙壁,嵌画着无数顶级灵石与宝材,端坐在华丽宝座上的男人睁开眼,漠然道:“镇妖旗毁了。”
祭血驭刀诀结束,斩无刀蒙蔽的天机重现,他才感应到镇妖旗的下落。
下面匍匐跪在地上的修士大气不敢出,“属下办事不力,请圣主责罚。”
一道深黄色的寒光射来,修士当时气绝。
一旁跪着的另一个修士深深拜倒,手脚都在发抖。
宝座上的男人问道:“斩无刀在哪?”
修士道:“门下弟子传回来的消息,只知在吴国西面,望麓山附近。”
“从今天起你做谷主,务必把斩无刀带回来。”
“是。”下首修士答应着,慢慢退出大殿。
殿门合拢,宝座上的男人发出一声嗤笑,“祭血御刀诀,好得很。”
那修士上得地面,几个门中长老围了过来,见谷主没有出来,都不敢出声询问。
刚刚上来的修士脸沉似冰,“即日起,我为谷主。”
众人跪下参拜。
“带上一个天赋最好的姜家人,去吴国西面,望麓山附近搜寻斩无刀。”
“是。”
谷中低矮的山林后方,一片连绵狭窄的茅屋,一个小小的女童趴在一个老者背上玩耍,忽然道:“咦,爷爷,我好像感应不到斩无刀了。”
老者一下捂住她的嘴,警惕地环顾四周,见没人,才放开手低声道:“你刚说什么?”
小女童有些害怕地也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我感应不到它了。”
姜家人天生就能感应到斩无刀,感应程度与距离和天资有关,小女童是谷内姜氏一族中唯一一个能在谷中就感应到斩无刀的人,但为了保护她,家人从未对外说起过。
老者抱着小女童道:“好事,这是好事,你不要告诉别人。”
小女童懂事地点点头,却看见老者脸上滚下泪来,八百年姜氏繁衍数代,尚知家族秘辛者寥寥,老者恰是其一,神刀有主,便不再为族人感应。
也许,姜家的天就要亮了。
......
望麓山上,春风带着些微的凉意拂过山岗、丛林和花叶,姜未被吹落在脸畔的几缕碎发痒醒,睁开眼,伸手捋过发丝,忽然一怔,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骨肉充盈,和从前没什么分别。
我…姜未一下跳了起来,从上到下打量自己每一寸身体,血肉居然都长出来了,怎么回事?她恍惚地回忆起昏倒前最后一个画面,熟悉的香味再度钻入鼻间,她低头寻找,捡起了还剩下三个花瓣,彻底没了灵智的魔花,怔忡许久,低低地笑出了声。
不料一低头,忽然看见身旁掉落的棉絮,这是什么,她捡起了几片,手开始发颤,是,爷爷留给她的好运娃娃。
她慢慢仰起头,山林的雾气已经飘散,繁密的枝叶间洒落着薄光,清脆的鸟啼声从高高的树梢传来,像过往的每一个望麓山的清晨。
她半倚在身后的巨树上,轻喃着:“爷爷,刀祖认我为主了,它叫斩无,我现在是修士了。”
隔着这漫长的一夜,她再也没有机会当面讲给爷爷听了。
她小心地收拢起一地的碎屑,将它们抱在怀里,得到这个娃娃时的一幕幕飞快掠过心头,最终定格在爷爷笑眯眯的脸上。
她把头深深埋在自己的双膝间。
原来,这才是她的好运。
25.收获
宗祠
巨石边一片狼藉,妖尸残肢洒满院落,清幽幽的月光落在大大小小的血泊中,粼粼如波。
忽地一个不大不小的血泊中荡起一层细浪,从其中缓缓浮起一面黄铜镜子,镜子左摇右摆,把身上的血痕甩落干净,才飘到一片空地上,镜面翻转朝下,吐出一团粘稠的漆黑,漆黑渐渐化成一团人形,竟是不知去向的袁小禾。
她睫毛微微颤动,睁开了眼,静静环视了一圈四周,站起身将镜子拿在手中,镜面中又浮出一点幽绿的影,袁小禾伸手探进镜子里,一把把它抓出塞进了嘴里。
她森白的牙齿“咯咯”地咬响,半晌,发出“咕咚”一声吞咽。
她的脸上浮出微笑,笑容越来越扭曲,好像有几十个人挤在同一张脸上微笑。
那是鬼修寄存在黄铜镜中最后一缕分身,还做着复活还生的春秋大梦,现在已被嚼得干干净净。
袁小禾的表情平静下来,走到了巨石旁,她的眼中显露出贪婪的光芒,将手覆了上去。
“哧”,她痛苦地缩回手,看见巨石旁被镇妖旗斩碎的禁制已再度修复,紫色的阵光亮起又熄灭。
她不甘心地扑上去,又被猛地弹开,跌落在地上,“我是祭司!”
“我是祭司!”好像有几十个人混合着发出喊声。
她的脸上变换了好几种神情,一遍遍尝试触摸巨石,却无一例外都被弹开。
“难道…”几十种混声响起,“必须是她。”
“你出来!你出来!”
“该死!”
袁小禾扭曲地握紧了黄铜镜,慢慢脸色平静下来,“你迟早要出来。”
她走出了宗祠,消失在晦暗的街角。
......
姜家
姜未回到了家中,她虽然鏖战一夜,但因为新发骨血、初入道途,此刻精神丰沛,没有半点乏意。
她干脆盘膝坐下,意沉识海,重新回到那片茫茫云雾中,白玉天门再现,这回她伸出手,推开了大门。
大门之内,无尽的雾气缓缓向两边拨开,露出一座无数白骨垒筑、直耸云巅的巍峨高山,那高山绵延万里,目之所及,根本看不到边,有无数巨鸟的白骨飞翼连绵成陡峭的山麓,也有无数巨龙的白骨脊柱盘旋上云霄,但它们都只是这白骨山脉中微不足道的一角,这奇诡绚烂的景象宏大而震撼。
姜未目眩心惊时,山顶的烟云倏地散开,一个身着玄衣的男人背身而立,明明遥远得只有一道模糊的轮廓,却令人不敢直视。
姜未身体一颤,脊背浮出一道银光飞向男人手中,是神刀斩无。山巅的男人这才居高临下地回身望来,只一眼,姜未的识海猛地沸腾,脑袋像要炸开一样,但这恐怖的感觉只是一瞬,她旋即听见一声遥远而漠然的声音在识海回荡,“吾乃姜不弃。”
姜未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孔雀妖尊曾说过,她是姜不弃的后人,原来山巅的人就是姜不弃,就是传下斩无刀的姜家始祖。
“既承吾道,便遵吾志,斩妖魔鬼怪邪,为人族执刀。”
姜未仰望云巅,一时热血滂湃,躬身行礼,“愿承先祖遗志,为人族执刀。”
云雾翻卷,一道银色灵光直射而来,姜未眼前一黑,再睁开眼,白玉天门和骨山已然消失,一道玉简在她面前缓缓展开,上书“斩无神诀”四个大字。
姜未还因刚刚始祖那一眼气血翻腾,缓了半晌才冷静下来,看向玉简的第一卷,“开神窍”。
“以刀为骨,炼灵气为混沌,开周身九大神窍。”
姜未默默看了一遍修炼法诀,通篇只有一个字,“战”,只要她在战斗,不论是人族所修的灵气、妖族所修的日月精华、魔族的魔息、鬼的阴煞,天地间所有有灵之气都将成为她的养分,经由她体内斩无刀化作的脊骨,转化为混沌元力,这种她从未听说过的元力会打开她身藏的九个神窍,即“开神窍”。
姜未不由看向自己的身体,昨夜斩无刀认主后,她杀的怪、姜玉展、刘塬、魔花都算数,祭血驭刀诀简直是作弊器,她双脚、双腿四个神窍已经全部冲开,右手第五个神窍也已经点亮大半,那种从未感受过的强大力量,从她这些窍穴里丰盈的混沌元力中散发而出。
她当然也察觉到了这套修行神诀的不同寻常,人周身有三百六十明穴,三百六十隐穴,可她点亮的神窍根本就不在人本身的窍穴之中。更何况,她简直是个无底渊洞,天下间所有有灵之气皆可被她吸收,这修炼起来得有多强,甚至她隐隐不敢深思,这样修炼到最后,她到底还算不算人族。
不过姜未也不在乎,皮囊表象都无所谓,只要够强,只要她能变强,她就会无所畏惧地走下去,这是她的通天路,更是她复仇的本钱。
姜未想起了祭血驭刀诀,她现在已经知道这个所谓“家族禁术”的真相了,它实际上是始祖姜不弃封印在斩无刀内的九道神念,后世子孙可以短暂凭借血脉使神念附体,借到始祖的位格。
它之所以看起来这么残酷,是因为她们修为太低,始祖的本意是留给成仙的后裔来使用,实在没想到后世子孙会如此潦倒。但真的很强,姜未一个初出茅庐、刚破天窍的修士,都可凭借神念,一刀一个妖尊,那可是与仙人同级别的存在,她都不敢想象始祖当年究竟达到了什么境界。
想到这,她又难以抑制地回想起刚刚始祖高高在上回身俯视的一幕,生而在世,谁不想踏临云巅俯瞰三界,总有一天,她也当如是。
姜未收敛思绪,又看向玉简最下一行,那是一式刀决,名为潜刀。
随风潜入夜,杀戮细无声。
姜未当即心痒,运转刀决,这才发现这式刀诀蕴含一套瞬移身法和一式刀法,以她现在的修为,十米之内可瞬息而至,且无声无息,挥出这一刀,则迅疾如电,一招毙命,这简直是暗杀的不二法门。
可惜只有这一式,姜未看到刀决后面还有第二式霜刀、第三式枯刀,但都灵光晦暗,无法查看,显然是需要打开更多的神窍才能修习。
姜未又再通览两遍玉简,“开神窍”之后的内容也还无法查阅,她便先从识海中退了出来。
她还要检视体内两样重要的东西,一个是丹田处燃烧的纯白火焰,这是那簇怨灵之火的残留,内里的怨灵已在复仇结束后消散于天地,但这簇怨火却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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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融入了她的身体。
姜未心念一动,“啪”地指尖上燃起一簇纯白火苗,轻轻一弹,落在窗纱上,却没有点燃任何东西,她手指一勾,火焰径自飘回,隐没无踪,怨火不燃没有灵智的东西,它是专伤神魂之火。
姜未想想自己一手潜刀一手怨火,岂不是天生干杀手的好料子。
紧接着她又看向这簇火焰下方的“灯座”,那是一个异形的怪兽,狼首凤颈、羊身龙尾,胸生四目,背负碧鳞,这不是她差点变成的那个怪物吗?
她的意识在其中游走了一圈,才明白这东西就是当初仪式进行到一半的怪,但因祭品不完整,且斩无刀融为她的脊骨后彻底终结了仪式,所以变成了这么个奇怪的东西和她融为一体。
这怪物有个好处,会在她受伤后激发她的战力,简单来讲,就是血量越低,战力越强。但也有个坏处,它会影响她的神志,使她更加嗜血好战,同样血量越低影响越强。
姜未抚额,斩无神诀本来就是以战修行,再配上这两个特性,岂不是更容易陷入嗜战嗜杀的歪道,甚至走火入魔。
她不由想起几个长辈多年来的耳提面命,“武者,凶道。”这回可真是在凶道的路上一去不返了。
姜未退出内视,盘坐在东屋的蒲团上,面前还放着三个储物镯,它们来自刘塬、姜玉展和戢火上人,这里面除了灵丹、灵石,还有那杆断了的镇妖旗,姜未打算先从别处查起,如果不行,再调查镇妖旗这条线。
一件能关押三个妖尊和成千上万妖族的宝器,来历一定不小,贸然拿出,反而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她现在还是太弱,没有足够的实力去对付一个底蕴深厚又不露痕迹的势力,这条复仇路注定艰难,但即便如此,她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哪怕白骨骷髅、神魂俱灭,她也要报这血海深仇。
想罢,姜未即要起身,忽然眼睛一花,供桌的刀架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把刀,她下意识摸了摸后脊,自从她血肉重发还得一命,便再也无法得到斩无刀的回应,不知什么时候,它竟从自己体内飞了出来。
识海中响起它的声音:“这只是一把空壳,你修为太低,还没有办法驾驭我的真身,我将要在你体内沉眠了,直到你能真正把我取出。”
姜未还没来得及失落,就听见斩无刀有些臭屁道:“你别小瞧这把空壳,即便我真灵不在,它也绝对是三界第一神刀,你可别给我丢脸。”
说完,眼前的斩无刀忽然闪出道道黑芒,一圈又一圈黑色荆棘捆缚在它的刀身上,融成了九道纹路,这是它的封印。
它轻振一声,“你每长进一分,荆棘便会消失一道,等九条荆棘消失后,就是咱们再见之时,你要努力啊,小未,想用我你还差得远呢。”
姜未又气又笑,原本离别的怅然也被它一阵插科打诨消解了大半,一把取下供桌上的“空壳”,“等着吧,再见面的时候,看我不揍得你满地跑,到那时候,你可不是我的对手了。”
识海中再无回声。
姜未默默地摩挲刀柄,试着将它悬在腰间,可斩无刀太长了,她只好干脆将它背在背上。
从此以后,就只有她们相依为命了。
26.灵鹤
接下来的月余,景阳县的紫金钟没再响起过,但大石村的众人也不敢离开祭台附近,大家清理了周围的妖尸,为死去的人们收殓了残骨,就在附近简单铺了草席,吃住在这里。
幸而现在是春日,虽也有风雨夜寒,但也勉强熬了过来,随着日子渐久,人们麻木的心也升起了几分期冀。
姜未端了一碗热汤来,放到外公身前,看着外公眼下虽然精神尚好,但知道他先后经历儿子儿媳和好友的死亡,如今不过是撑着一口气而已。那夜过后,她把宗祠的事挑挑拣拣讲给了外公听,只有在听到外孙女已经成了修士时,他的眉目才略微舒展过一些。
姜未虽想带外公回去好好休养,但纵使她斩断了镇妖旗,变相毁掉了聚妖阵,前线的战事却还没有结束,谁也不敢保证景阳不会再有妖魔来了,只好这么熬日子。
姜未担心外公的身体,“这妖祸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外公倒越来越乐观,“快了,都一个月了,什么仗也该打完了。”
两人正闲话着,忽然听见祭台上一声异响,他们忙看了过去,蒋若云这一任的五位祭司还在祭台上,因为妖祸没有结束,他们一直维持着仪式,虽然不必再进行召唤,但一个月的坚守也已经到他们负荷的极限了。
台上的蒋若云忽然大汗淋漓,歪倒在了地上,祭台上另一位年长的女副祭司忙去查看,“不好,小云要生了。”
台下的人立马慌乱起来,最年长的卢奶奶道:“小云要生了,得赶紧让她下祭台。”
这几天大家本就在商量是否要终止仪式,但又担心发生什么变故,到时候再重启仪式,对五位祭司的损耗更大。
没想到争执了好几天,最先等不住的,是蒋若云肚里的孩子,它要出生,可没人管得了,但要生孩子,就必须终止仪式。
蒋若云的丈夫陆怀英和弟弟蒋洪平都在一边焦急地张望着,但他们是小辈,做不了主。
最后还是祭台上的主祭司道:“孩子是大事,下祭台吧,有什么风险,我们一起担着就是。”
蒋若云已经满脸冷汗,说不出话来,若不是仪式本身压制着身体的痛苦,她已经疼得晕过去了。
主祭司做了决定,众人再没有异议,台上的五个祭司立即拔出了心口的黑色断石,那石头也奇异,似实似虚,拔出时,半滴血也没流下。
仪式乍一终止,蒋若云即刻昏死过去,剩下四位祭司也无一不面色惨白,被人半抱半扶地带下祭台。
陆怀英和蒋洪平冲上去抱住蒋若云,卢奶奶等几位年长的妇女也围了上来,卢奶奶连忙道:“你们两个快别围在这里了,赶紧去准备东西,小平你家里有没有参,快取来些,怀英,去拿热水、剪刀、被褥包裹来,再叫人围上挡子,快去!”
有人主持大局,众人立刻有了主心骨,不一时需要的东西就准备妥当,蒋若云已经挪动不了,祭台上围起了围挡,男人们在外面等着,女人们在里面帮忙。
姜未她们这种小姑娘是不让进的,她就立在祭台下半米处,拳头捏得发紧,不时踮起脚张望,那围挡拉得高高的,其实踮起脚也看不见什么。
好在不一时听见了蒋若云的叫声,她醒过来了,众人才松口气。
姜未也无心去做别的事,就守在围挡外面,看着祭台上的娘婶们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眼前突然一花,又好像看见了娘亲的身影,她当年是不是也是在祭台上生的自己,那时的她又是怎样的情形?
“你当年也是在祭台出生的...”外公落寞地站到了她身后,他生了五个儿子,最后得了一个闺女,从小就当眼珠子一样宝贝,又嫁给了他最喜欢的后辈,本来和和美美,却没想到最后死得那么残酷。
姜未的眼圈泛红,低下了头。
半晌,外公忽然道:“你爷爷最后有没有给你讲过你爹的事?”
姜未疑惑地摇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外公,不知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了她很少听人提及的爹身上,“我爹怎么了?”
她不是不好奇,娘的事还有外公、舅舅偶尔给她讲讲,爹的事,却是一丝也没听闻过,从前也问过爷爷,被敷衍了几次,也就不问了。
外公叹道:“这是你爷爷一辈子的心魔,如今也算了了。”他顿了顿,才慢慢讲道:“你爹天分高,修儒道,年少得志,二十岁出头就开了天窍。可十六年前那场妖祸也十分惨烈,连着五任祭司身殒,终于轮到你娘他们主持仪式,她怀着你登上祭台,一次又一次召唤山神,可妖魔仍源源不断,再继续下去,必要命丧黄泉。你爹怎么忍心看着你娘和未出世的你就这么死去,他背着你爷爷偷偷动用了你家的那门禁术,救下了台上的祭司和全城百姓,自己却落得尸骨无存…”
祭血御刀诀!
原来,爹也是这么死的。
“可你爷爷无法接受,他总觉得十六年前该动用那门禁术的、该死的人是他,他就比你爹晚了片刻…那一天,他就趴在紫金钟旁的血污里,抱着你爹的刀,一动不动,你娘也是听闻了你爹的死讯,猝然离世...其实她本来也保不住了,但你爷爷把这件事也揽在了自己身上,为此更加自责…如果不是你出生,只怕那时候他就走不出来了…”
姜未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下,脑海里突然就多了一个悍勇的身影,原来她的爹爹在她未出生时就拿命保护过她。
她想起爷爷握着斩无刀看向天际的那一眼,他在看谁,是不是在看他那不听话的儿子,看他再也追不回的遗憾。
姜未也抬头看向碧空深处,她多想能再看他们一眼。
蒋若云凄厉的叫声将她拉回现实,她好像和她还有她腹中的胎儿有了某种命运上的联结,她虔诚地祈祷着她们平安无恙,希望这世上不会再有一个孩子像她这样遗憾。
但从日中到傍晚,蒋若云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到后来几乎没了动静,即使没生过孩子的人也知道情况不好,大家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何潍业进去诊脉,给蒋若云含了参片,不一时出来,脸色黯然,“她气血伤得太狠,可能撑不下来了。”
陆怀英一下跪在了地上,“四伯,你救救小云,孩子可以不要,你救救小云!”他“砰砰”地磕起头来,吓得众人赶紧把他拉起,蒋洪平哭着拽过姐夫,“你...”他却哽咽着说不出一个字。
姜未忽然站起,悄悄把何潍业拉到一侧,“四伯,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她忽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有灵丹,从刘塬他们三人手中得到的。
除此她还有一笔横财,就是那些妖尸留下的妖材,把姜未得到的三个储物镯全都塞满了。她一夜暴富还不习惯,刚刚根本没有想起这回事,此刻灵光一闪,向何潍业请教道:“补气丹行不行?生血丹、回春丹呢?”
何潍业怔了一下,“你有回春丹?”这丹药疗伤效果极好,但是太贵了,普通修士都买不起,普通人更是想都别想。
他好心提醒道:“小未,回春丹珍贵,是能保命的好东西,你...”可这确实能救回蒋若云,何潍业也实在不忍,没有再说下去。
姜未道:“救人要紧,一颗够吗?”她取出了一粒。
何潍业连忙接过,“够了够了,凡人受用不了,我得用水化开,连剩下四位祭司的都够了。”他立即送药进去,不一时就听见里面传来“用力”的声音。
陆怀英和蒋洪平知道了内情,赶来道谢,姜未摆摆手连说“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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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霞飞,众人仍焦急地等在围挡外,忽见一道灵光从天际飞过,发出一声轻灵的鸣叫。
年轻男女皆不明所以,年长的人们却猛地爆发出一声欢呼,恨不得跳起舞来。
姜未拉住身边的何潍业问道:“四伯,那是什么?”
何潍业也满脸喜色,“灵鹤,那是灵鹤。你们没见过,它是咱们吴国的一件灵器,灵鹤过境,是在告诉各州府,前线战事大胜,兵马回转,马上就要肃清境内妖魔了。”他大笑起来,“结束了!妖祸结束了!”
饶是姜老爷子荡清五百里妖魔,姜未又斩落三位妖尊,导致此地尸气冲天,妖魔不敢再犯,景阳已太平了月余,但唯有亲眼看见灵鹤过境,知晓战事大定,众人的心才真正放回肚子,妖祸也才算真正结束。
姜未也不禁跟着笑起来,这该死的妖祸终于完了,笑着笑着眼睛忍不住湿了。
“哇!”一声嘹亮的婴啼在祭台上响起,伴随着卢奶奶欢欢喜喜的喊声:“生了!生了!”很快,她抱着一个红布裹着的婴孩出来,“恭喜,恭喜,是个白白胖胖的小丫头。”
陆怀英一个健步奔了上去,焦急地问:“我媳妇怎么样了?”
卢奶奶笑道:“好着呢,喝了药,现在都还精神着。你抱一抱,我就把孩子带进去给她娘了。”
“我、我别抱了…”陆怀英紧张地搓了半天手,也不敢伸出去,结结巴巴地说。
卢奶奶干脆把孩子往他手里一放,陆怀英登时像抱了个炮仗在手里,把姜未笑得背过身去。
陆怀英突然走到她身旁道:“小未,你也抱抱你小甥女,你是她的大恩人,你们亲近亲近。”
姜未一下也笑不出来了,推辞不过,脸色严肃地端起小婴儿,人都僵了,人群笑得更大声了。
卢奶奶走过来给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姜未这才低头看清这个小家伙,她还没睁眼,皮肤白白的,脸蛋粉粉的,小手在脸边轻轻抓握着,软得人心都化了。
一旁的卢奶奶问:“你们给她取名字了吗?”
陆怀英点点头,“我想好了,叫念恩,陆念恩。”他看看祭台,“要她记得祭司们,记得姜爷爷,记得她姜小姨和今天在这里所有人的恩情。”他挠挠头,“我还给她取了个小名,叫鹤鹤,灵鹤过境,她就出生了,是个平安吉祥的好兆头。”
姜未心中万千感触,低下头轻轻摇了摇怀里的小家伙,“小念恩,小鹤鹤,你要平平安安长大啊。”
我们会保护你的。
灵鹤清鸣而去,转了个弯飞向了东边。
“大人,您伤还没好呢。”
县令胡政南一路小跑出院子,正巧灵鹤的尾羽划过一道灵光远去,他脸上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一把抓过身后赶来的梁师爷,激动地大喊:“你看见了吗?是灵鹤!是灵鹤!咱们赢了!他x的咱们终于赢了。快去、快去,叫人上街敲太平锣,哈哈。”他仰天大笑,泪水夺眶而出。
灵鹤继续远飞,掠过连绵倒塌的房屋,陆陆续续有人从地窖中钻出,愣愣地仰头去看,直到灵鹤的身影消失,直到清脆的啼鸣都听不见,也舍不得低下头。
灵鹤盘旋在太平司衙的上空,这里已塌了大半,只剩下最后一间正房孤零零矗立着,衙内的太平阵石向它射出一道灵光,以示此地尚未沦陷,灵鹤这才转身又朝远方而去。
阵石旁边,平放着两具尸体,已被好生收殓,上面覆着一层白布,一个露出一角残破的太平司袍,上面绣着一个拇指大的翠叶红苹果,一个脸边放着一截断了的锄头。
“呜呜”的风声拂过,似乎是故人的轻叹。
灵鹤不识人间烟火,二十五州同沐悲喜。
27.旧事(一)
窗外悬着一串风铃,是姜老爷子从前亲手做的,初夏的风拂过,发出清脆的摇响。
姜家的院子里,白布挽过墙梁,纸钱的烟灰刚刚散落,姜未独自坐在窗前,手底下压着一本手札,这本手札她从前从未见过,里面只写了一页:
“姜氏第二十二代,姜清砚,儒道,炼气期,吴国历3335年,妖祸突降,五任祭司难敌,遂执斩无刀,以祭血御刀诀灭之,身殒。妻潘雅君,祭司,气血耗竭,兼闻噩耗,产女而亡。父思之念之,永言怀之。”
她提着笔,翻过下一页,久久才写下一行:
“姜氏第二十一代,姜铭辰,巫道,筑基期,吴国历3351年,妖祸袭城,乃八百年来未见之大灾,其执斩无刀,以祭血御刀诀,荡尽方圆五百里妖魔,活人无数。白骨归尘,名垂不朽,德义始终,永仰风烈。”
千言万语难表思念,她搁下笔,默默将札记放进手镯里。
爷爷留的信交代了一些家族琐事,还有地室里存放的一些先祖们留下的灵器,并在信尾再三告诫她修行不要贪快,“打好根基,再行破窍,修行是一辈子的事,一定戒骄戒躁。”他还整理了自己多年的经验做了册子留给她,一看就非一时之功。
其实姜未已经用不到了,但她还是珍而重之地把它们收了起来。
桌上还摆着碎成片片棉絮的娃娃,她一针一线地缝了起来。
窗外时不时响起爆竹声,妖祸已过,村里家家户户开始办丧事,丧炮声连响数日,仍未绝耳。
姜老爷子的丧事是第一个办的,老祭司亲自主持,村正帮忙理事,全村男女老少都来忙活了三天,丧仪隆重至极,长辈夹道相送,同辈扶棺而行,晚辈一排排在坟前磕头送葬,连胡县令听说,都不顾伤重,在出殡当日亲来吊唁,敬上三杯祭酒。
姜家的秘密既是秘密,也不是秘密,知晓内情的人都以为姜家有一门秘术,威力奇大,用之必死,都知当日白昼照城,是姜老爷子以命相护。为保护姜未,大家心照不宣,从未对外相传,但心中无不感念姜氏之情。
姜未戴着缝得歪歪扭扭的娃娃,去爷爷坟前烧纸,自从爷爷下葬,她时不时就到坟上转一圈,有时候说说话,有时候偷喝两杯“春刀”酒,爷爷的藏酒现今都落到她手上了,有时就默默坐在这里,吹吹风,什么都不做。
她一待就是半日,天色暗沉,才从坟前转回,走到宗祠附近,却看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你在这干什么呢,晚晚?”
潘晚晚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眼珠不错地盯着宗祠大门,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潘晚晚被人一叫,悚然回头,看见是姜未,走到她身边,声音低落道:“没...我只是,听说小禾在这失踪了...我也不知道,就是来看看...”她有些语无伦次,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袁小禾自从宗祠那夜后就彻底失踪了,姜未挑挑拣拣将袁小禾的事告知了祭司们,众人猜测她大概已在混战中身亡。姜未虽心中还有几分疑虑,但她当夜一直身处绝境,凝神破窍,并没有注意到混战中袁小禾的去向,之后也没再寻到她的踪迹,也只能暂且放下此事。
姜未领着潘晚晚走进了宗祠后院,较之当日讲给祭司的情形更详细了几分,“我最后一次见她,就是在这,她利用祭司的身份,把一个鬼带进了巨石禁制内,险些盗走咱们村积存八百年的愿力。我在祭司跟前没有全说实话,只说她当日被鬼修控制才做下此事,未必是出自本心。但实际上,她两年前就和鬼有了勾结,最起码薛...蒋若雨撞邪和你被人绑架都是她做的。”
潘晚晚第一次听说这些事,神情惊愕,“两年前?你怎么知道的?”
姜未道:“她和那只鬼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我应该就在现场,只是我被隐藏了记忆,直到破窍那日才重新想起来。”
她向潘晚晚讲起了两年前除夕那晚的遭遇,那场纷飞的大雪仿佛又落在眼前。
(两年前)
袁父发酒疯,痛打了袁小禾一顿,把她赶出了家门。
姜未恰巧在街上遇见了她,那时子时已过,家家户户都在庆贺新禧,外面飘着鹅毛大雪,冷得人骨头发疼,袁小禾却连一件棉衣也没穿,哆哆嗦嗦流浪在外面。于是姜未脱下了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陪她一起回家。
送袁小禾进了家门,姜未在外面多留了一会儿,见里面静悄悄的,想着袁父应该已经歇下,不会再找袁小禾的麻烦了,她才放心离开,刚走出几米,忽然闻到一股潮湿诡异的臭味,她不由心生不祥,急忙奔回袁家大门,跳到墙上,向里面看去。
袁小禾浑身颤抖地站在柴垛前,手里紧紧捏着一件泛着淡淡黄光的事物,就是它发出的阴湿臭味。
姜未连忙翻墙跳下,急走两步,“你手里拿的什么?快放下,那东西不对,咱们一起去找我爷爷,叫他来处理。”
袁小禾脸色惊惶,胡乱地点着头,就要放下手里的东西,姜未这才看清那是一面镜子。
可袁小禾却突然顿住了,像是听见了什么,痛苦地捂住了耳朵,不断向后退去,嘴里不断说着:“不要!闭嘴!我不想!”
姜未心道不好,袁小禾已经出现了幻听,她一咬牙,飞身攥住她的手腕,微微用劲,大喝道:“快放手!”姜未知道一些常识,镜子邪异,最好不要肌肤相碰,只能想办法让袁小禾撒手,要是还不行,只好把她打晕,先带出这个地方再说。
袁小禾突然生出一股蛮力,使劲挣扎起来,姜未怕掰折了她的手腕,连忙放手,袁小禾推着姜未向外走去,“快走、快走,我不想伤害你!”
姜未心头焦急,回身看她,两人四目相接,忽然脑袋一沉,听见了一道朦胧的声音,“求你,出了门就把这些都忘了,你什么都没看见。”
两年前的雪在眼前消失,姜未对潘晚晚道:“我出了门,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送她回了家,然后就离开了。我猜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潘晚晚呆呆道:“原来两年前还发生过这么多事,枉我和她日日在一起,却什么都不知道,她一定是那时候被鬼控制了,这两年不知道过得有多痛苦,我却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眼泪汹涌地流了下来,最后埋在衣袖上痛哭起来。
姜未把她搂进怀里,嘴边犹豫的话咽了回去,当时情境,袁小禾明明可以接受她的帮助,两人一起逃出去,她却拒绝了,最起码那一刻,她没有受鬼修的控制,她是自愿的。
姜未不难猜测原因,她还有一桩隐秘没有告诉晚晚,那是她答应袁小禾永远不会向任何人提起的秘事。其实那晚她遇见她时,隔壁村的小混混薛游正把她拉进枯草地,差点侮辱了她,是姜未恰巧路过打跑了薛游。镜子里的鬼一定是诱惑她,答应帮她杀了薛游,她才在最后一刻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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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帮助,把自己陷入了这个深渊。
薛游是该死,可这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鬼帮她杀了人,她要付出的只怕是千百倍的东西。
姜未懊恼地咬着后槽牙,她当年就该心再狠一点,哪怕掰断了她的手、打昏了她,也该把她带走。人心生恶念在所难免,她该在悬崖边把她拉回来才对。
一时两人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都沉默不语。
潘晚晚也被隐藏了记忆,姜未的修为还不够帮她破除,但两人都猜测是那晚潘晚晚意外去袁家撞见了袁小禾的秘密,才被设计绑架。
潘晚晚轻声道:“她没当场要了我的命,大概已是她能做的极限了,妖祸那晚,她冲过来救我,最起码我知道了她对我不是没有真心,我自诩为她最好的朋友,却从来也没发现过她的处境,我根本不配做她最好的朋友,我不怪她了。”她站起身,脸上有了些释然,过往或许还有很多隐秘再难得知,但她的心结也算解开大半,“谢谢你,姐,我先回去了。”
姜未目送她离开,轻轻叹了口气。
半晌,她转过身,看向了身后的巨石,稀薄的月光洒落,巨石黑黢黢的,并没有什么神异。
可她却冥冥中感到了源自血脉的强烈召唤,忍不住走至近前,在月色下模糊看到大石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刀痕,那刀痕原本并没有,是此刻才显现的。
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被刀痕吸引,一瞬间整个心神都被卷入了其中。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如同深渊的巨大漩涡,刺目的刀影织密成网,铺天盖地而来,姜未只觉自己渺小如虫蚁,即将被这无边无际的刀光吞噬。
她脊骨处涌出一阵激荡的热流,眼前银芒霍然散去。
姜未的四周变得一片漆黑,天边银月闪现,星辉流淌交映,她的脚下铺开一条银色光河,粼粼晶光绚丽夺目。
她循着召唤,顺着光河走向无垠的远方,眼前突兀出现一扇斑驳的木门,她轻轻推开,景象瞬间变幻。
铅灰色的天幕垂着阴沉沉的云,潮湿的水汽氤氲在四周。
姜未双脚落在了青石砖上,眼前是有些破旧的院落。
一个肚子高高隆起的妇人正眼含焦虑地望向门外,荆钗布裙难掩丽色。
她是谁,姜未慢慢走近,直到与妇人面对面,才确认这里只是一个奇怪的幻境,妇人根本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苦着脸,悄声走进院里,“真君大人,他们都被抓了,都被抓了…”
身怀六甲、容色姣丽的妇人轻皱起眉头,“他们分了好几路躲藏,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隐匿形迹的法宝…是谁被抓了?”
老妇嘴唇颤抖了几下,低低道:“都…都被抓了…都死了…”
姣丽妇人似乎被晴天惊雷劈中,脸色顿时煞白,她怔了片刻,突然急声问道:“那夫君和我的阿瑶…”
老妇浑浊的双眼流下泪来,“真君大人…节哀。”
姣丽妇人瘫坐在身后的木椅上,嘴里喃喃自语,“我的夫君,是大乘期,已感应到天地劫,我的阿瑶只有十岁,还未修行…我们姜家始祖庇佑人族数千载,无数姜家子弟为人族战死。如今始祖陨落不过两千年,姜家却临此倾覆之劫。”
她是姜家某位先祖,姜未一瞬间瞳孔放大,心里突然有了一个猜测,这让她的神情变得更加肃穆。
28.旧事(二)
姣丽妇人悲伤难抑。
一旁的老妇擦去了脸上的泪水,近前几步,“真君大人,他们似乎有特别的办法能找到姜家的子嗣,有几位小公子小小姐尚未修行,我们请村中几户人家认作子嗣带出走亲躲避,或藏在望麓山涧内,也都被找了出来...”
妇人神情枯槁,听着老妇的话,眼珠才微微转动,有了丝活人气,“应是如此,他们是始祖血脉,自然有法子被一个个找出来。”
她的手轻轻落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慢慢闭上了眼。
姜未心中已经有了猜测,眼前的妇人或许就是她们这一脉传下巫道的那位老祖奶奶。此时就是族志上所载的,“家逢大变,逃难至大石村”的时候。
可姜家的仇家到底是谁?连大乘期的修士都能被杀害,对方还要使用秘法把姜家人一个不漏地找出来灭口,这得是什么样的仇怨?
姜未心间萦绕无数谜团,不及多想,眼前的景象再度变幻。
黑压压的天穹,日月遮蔽,让人一时分不清昼夜,银白的雷光奔腾在乌云间,轰隆作响。
姣丽妇人换上了一件暗紫色的长裙,黑色的丝线交错编织,垂下一颗颗宝石制成的铃铛,她的手上握着一根法杖,古朴的棕色,莹润生光,似乎是从一棵巨树上截下来的。
她抬头望望天,双手持杖跪坐在地上,莹莹幽光从她身上荡开,几息之后,大雨倾盆而下。
姣丽的妇人右手握住法杖,上身向后仰去,以一种奇妙的姿势缓缓站起,跳起了一支巫舞,她的血从每一个毛孔中渗出,点点滴滴漂浮在半空。
如注大雨中,无数的血珠铺满小院的半空,浮浮沉沉,凝聚成一个古怪符文,呼啸的狂风从血色间穿过,未带起半点波动,整个小院仿佛凝滞一般。
院落八方摆着八个小鼎,小鼎中不知来源的鲜血细流一般汇入符文。
鲜血交错翻滚,符文激荡,欲散欲聚,妇人见此又喷出一口精血,稳住了符文。
血色的阴影下,妇人慢慢仰倒在地,眉头轻轻蹙起,大约一刻,一个小小的婴孩呱呱坠地。
那孩子刚发出一声啼哭,满头白发的老妇便从一侧跑来抱起了他。
“带他走,他们不会再找到他了。”妇人站起身,脸色平淡,似乎刚才没有任何事发生。
老妇一刻也不迟疑,抱着孩子,捏碎了符咒离开。
从始至终,妇人都没有看过孩子一眼。
她服下了一颗黑色的丹丸,右手轻轻一挥,半空的血色如丝线般涌入她的身体。
下一刻,妇人的身影陡然消失。
姜未眼前一花,再次恢复视线时,已然离开了刚才的小院,来到了一片空旷石滩,眼前是那块巨大的石头。
它灰白嶙峋,不似八百年后那样黑黢黢圆润。
但姜未还是一眼认出了它。
妇人的身影也倏然出现在大石旁。
“黎念元,你非姜氏血脉,原本不必死。”
姜未循声望去,天边出现一团黑雾,她看不到来人的真容,不知是他未曾显形,还是这幻境无法显出他的真身。
这妇人,也就是姜未这一脉的老祖奶奶,名叫黎念元。
黎念元此时双瞳如两团黑漆漆的火,紫光幽幽的法杖悬在她身前,她的声音苍冷漠然,“你杀我夫君女儿,如此血海深仇,岂能不报。”
那团黑雾冷笑道:“你不过合道期,就算用了什么邪门歪道,还能强过你夫君的半步仙人境不成,你可知他在我手下也没走过三招。”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黎念元露出一个笑容,让她那张绮丽的脸明媚生光。
不等黑雾再说话,黎念元已然讽刺道:“你给旁人当狗,你主子赏了你一根骨头,可骨头再厉害,你也还是条狗,度不过天地劫,骨头你也吃不进肚里,现在你还有几分本事。”
姜未十分想看看那团黑雾现在的表情,可惜看不到,只有这短暂的沉默让姜未窥到几分对方的恼羞成怒。
“黎念元,你还不知道姜家得罪的是谁。”那团黑雾恶狠狠道。
黎念元的唇角微微勾起,“姜家世代只知斩妖除魔,得罪的无非是哪一路邪魔罢了。”
姜未心中默默地给老祖奶奶叫起了好,只可惜看不清那团黑雾的表情。
那团黑雾果然再次沉默了片刻,咬牙挤出了两个字:“放肆!”
刹时,一棵巨大的漆黑枯树在那团黑影的身后拔地而起,参天入云,无数枝桠如触手般遮蔽天地,形如鬼域。
姜未仰头望去,心中震撼难言。
这是,法象。
凡人修行之尽头,天地法象。
四野的花鸟草木寸寸飞灰,从那灰烬处长出无数的乌黑枝蔓,无穷无尽的枝桠将黎念元层层包裹,她纷飞的发丝飞速化为灰烬。
黎念元双目微闭,身上爬满的黑色枝蔓突地寸寸崩散,重新露出那张明丽的面庞。
一个高塔般的人偶娃娃在她身后显象,它八手八腿,手上拿着铃铛、巫杖、蛊虫、人偶等物。
随着它的嘴中吐出一个个晦涩的咒文,一只只乌紫色的虫豸从枝蔓间爬出,瞬息将它们啃噬殆尽。
无数的虫豸密密麻麻爬满了无边无际的枝蔓,那些枝蔓被吃尽再长出,那些虫豸化作飞灰再重新从枝蔓间钻出,它们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
霍然,那漆黑枯树亮起无数光华,枝蔓猛地向四方伸展蠕动,如千万支利剑展屏,天地间忽地像被泼上了绚烂的油彩,变得鲜艳浓烈。
黎念元的身体也被一丛又一丛各色的油彩覆盖,红的、黄的、绿的、蓝的,她像被嵌进一幅生动的画中,血肉飞快干瘪,变成一个薄薄的纸片,满头青丝化作缕缕银雪。
可不过瞬息,她的头发又飞速变得乌黑,血肉再度充盈。
高塔般的人偶娃娃同时举起了八只手臂,兀然睁开了双眼。
无穷无尽的枝蔓上也生出一只只眼睛,它们霍然睁开,同时看向那团黑雾。
那是一只只紫色的没有眼白的瞳孔。
那团黑雾陡然变淡了一些,恍惚间能看到一个身穿彩衣的男人,转瞬又被重新聚拢的黑雾遮挡。
幽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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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光斑与鲜艳的枝蔓交错,时而色彩光华,时而漆黑黯淡,深紫的眼睛时睁时闭,两尊天地法象一时谁也奈何不得谁。
姜未的眼睛此时疼得发木,即使是幻境重现,高境界的斗法仍远远不是她所能承受的。两道血痕自眼角蜿蜒而下,强迫她闭上双眼。
良久,风静云止。
一道略显焦躁和虚弱的声音在半空响起,“我倒要看看你这禁术催生的法象能支撑多久。”
“你又能支撑多久?”女人的笑意里含着淡淡的嘲讽。
姜未擦干血泪,再度睁开了双眼。
那团黑雾猛地祭出一件灵器,宝光五色,无法直视。
姜未低骂一声,眼角再度溢出鲜血,她只好紧闭双目,耳边响起黎念元的低笑声,“你终于拿出来了,不怕反噬了?”
黑雾狰狞道:“在那之前,你先去死。”
黎念元却缓缓落回地上,笑道:“不必担心,你没机会再被反噬了。”
随着这句话落下,天际银芒乍现,长刀铮鸣,黎念元的右手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红色纹路,握住了一把长刀刀柄。
姜未的后脊猛地一阵发热,奇特的共鸣响起,是斩无刀!
老祖奶奶不是姜氏血脉,她怎么拿得了斩无刀?
同样错愕的还有那团黑雾,“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拿得起斩无刀!”
黎念元朗声大笑,她一步逼近那团黑雾,“用你的仙器来试试斩无的刀锋如何!”
“不可能!”嘴上虽然震惊怒喊,但那团黑雾已是甩出仙器转身就跑。
姜未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让她想起了那夜的三个妖尊。
仙器在斩无面前挡不住一合,登时化作齑粉。
“晚了。”黎念元的声音响在黑雾耳畔。
她的身体瞬间崩散成一片血色,包裹住了那团黑雾,两团黑漆漆如火的眼睛嵌在红色与黑色交织的雾气中。
那团黑雾像被掐住了脖子,断断续续地开口,“你…居然…敢…入魔…”
“那又如何,反正我们都会死。”黎念元的声音沧然却安定。
那团黑雾如果只是遇到了入魔的黎念元还是能打得过的,但黎念元手中还拿着那把斩无刀。
斩无刀,斩天下妖魔鬼怪。
魔气甫一浸染刀身,冷厉的银芒刹时亮起,将入魔的黎念元和被她包裹禁锢的黑雾一齐斩碎。
这种用法,姜未自己也用过,就是利用被动斩杀镜中鬼的时候。
黎念元一直都知道只靠自己是杀不死仇人的,她从头到尾都只是在诱骗敌人亮出最后底牌,趁他最不设防也最虚弱的时候依靠斩无刀完成必杀一击。
甚至连这最后一击都只是障眼法,所谓的复仇只是为了掩饰那场转命仪式,让姜家最后一点血脉,她刚刚出生的孩子能够不被发现。
眼前所有的景象消失,只有那块大石头立在她眼前,上面刻着一道深深的刀痕。
姜未心中突然涌现出一阵难以言喻的悲伤,不知是为八百年前家族的绝境,还是为老祖奶奶最后孤注一掷的绝望。
29.旧事(三)
“那是我娘,也是咱们姜家留在大石村的起始。”一个青色长袍的男人出现在姜未眼前,他二十出头的模样,身姿瘦削,生得眉眼精致、风流俊俏,同老祖奶奶黎念元有几分相似。
姜未这才发觉自己仍在幻境之中,她恭敬地揖了一礼,“老祖,大石村姜氏第二十三代,姜未。”
青年眉毛一挑,低声喃道:“二十三代,都这么久了。”他微微笑着,“我叫姜复。”
姜未已经猜到了,他就是姜家祖坟最中间那块墓碑上刻着的人,大石村姜家第一代老祖,姜复。
姜复随意从空气中一抓,抓出一根棕色法杖,在地上点了两下,两个木墩凭空出现,“坐,孩子。”
虽然顶着那张年轻的脸说这句话有点儿违和,但姜未只要想起祖坟上最大的那块石碑就能十分肃然。
她顺便瞄了一眼那根法杖,很眼熟,和老祖奶奶那根应是同一个。
“现在是哪一年了?”姜复没什么架子地问着。
“吴国历3351年。”
“八百多年?”姜复脸上笑意更盛,“那也时间不长嘛。”他站起身,绕着姜未转了两圈,满含期待地问:“你是被斩无刀认主才进到这里的对吗?”
姜未点头,“是。”
姜复不由仰天大笑,“天不绝我姜家,八百年,我姜家又有斩无之主。”
他笑了许久许久,笑得眼泪顺着脸庞滑下,砸在衣襟上,
他转而又高兴地问道:“咱们姜家还有多少人在?”没等姜未说话,他又自嘲道:“大概也没几个,你老祖奶奶为我作了转命仪式,我的血脉受诅,代代只能有一个孩子,想来家门也是人丁寥落。”
姜未沉默片刻,指了指自己,“剩我一个。”
两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半晌,姜复吐出一口气,还是没忍住问道:“他们是修炼不济,寿终正寝,还是有了什么仇家?”姜家但凡有几个修士在,八百年也得留下几个人才对。
姜未的眼神突然静穆,“自您起至我,姜家共二十三代,除我外,共十七人踏入修行,皆因斩杀妖魔鬼怪、邪修而亡,余五人无修行资质,其中两人剿匪而亡,三人寿终正寝。”
这就是姜家的八百年。
姜复坐在木墩上,怔怔看着脚下的地,半晌才颓然骂道:“斩他x的什么妖魔!在家里踏踏实实种种地、养养鸡不好吗,逞他x的什么强。”
他的眼泪蓄在眼眶中,把眼睛熏得发红。
姜未默然片刻,定定看着老祖,“我记事起,听得第一个故事,就是您当年替嫁水河新娘,舍命斩杀麓江蛟龙的故事。”
姜复一顿,不能理解道:“我那是看不惯。”
姜未点点头,眼中如有一团明亮的火,“对,看不惯。”
姜复看看这小小孙女,又气又悲又笑,“x的,真都他x像我,又犟又莽。”语气中却也多了几分欢慰。
他站起身,拂了拂长袍,“跟我来。”
姜未跟在姜复后面,眼前场景虚幻如水波,迷离眩影。
姜复解释起此地的来历,“这块巨石是我爹殒落后,他的法象所化。我娘殒落时,将自己的本命巫杖丢了进来。斩无刀劈落时,又留下了一道刀气在石身上,使得此处十分灵异。
我娘曾留下一道神念在此,在我入道时将我唤入此地,交代了一些家族旧事,之后她就彻底消散了。以我本身的修为,是无法分离神念的,全靠此地神异,再加上这根巫杖,我才能留下一缕残念在这里等你。”
姜复停了下来,“到了。”
姜未这才隐约察觉他们正站在一处山巅,云雾之下是险隘深谷。
姜复对姜未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这是我爹的法象所化,他是世所罕见的术修,差半步就能度天地劫飞升,这里面承载着他一生道法,你进去看看,能领悟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虽然你继承了咱们家最厉害的传承,但旁收博采,总有益处。去吧。”
姜未像只飞鸟一样,从云雾间坠下。
她看见了冰川陷落,皑皑冰雪掩埋人间,她看见了江海汹汹,无尽水泽淹没大地,她看见了烈火喷涌,金火流浆覆灭千里,她看见了暴风冲霄,狂卷呼啸摧灭城邦。
紧接着,她看见冰川凝滞,崩雪化雨,她看见水泽分道,江海归平,她看见流火成灰,火山喑哑,她看见风停息止,四海无波。
天灾妖祸,人间苦难,有人孤身而来,镇天下太平。
一幕一法,一往无前。
那是老祖独有的道术,杂糅着他一生的感悟,姜未悟不透,学不来,她只能从这风雷雨火中,领略一招半式,融入她的刀。
石中无日月,不知过了多久,姜未从法象幻境中走出。
姜复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抚掌笑问:“悟了几式?”
“一招。”姜未坦诚答道,她拜了一礼,“多谢老祖馈赠。”
姜复也没觉失望,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给自家儿孙,应该的。”
这大概就是独苗的好处,姜未跟随老祖离开此地,回到了他们刚见面时的地方。
姜未坦言道:“老祖可有什么要吩咐晚辈的?”老祖的残念留在巨石中八百多年,总不是为了给她送这一招术法,姜家昔年的血仇从前因为历代困守景阳未曾提起,如今她执掌斩无刀,得了姜家传承,自然也该负起报仇雪恨的责任。
姜复猜到了她的想法,声音轻快道:“别想太多,姜家就剩你一个了,我也不指着你为家族复仇,光复门楣。”
姜未并没有揭过此话,而是十分认真道:“我尽力而为。”
姜复笑着摇摇头,“你想不想听听姜家的故事?”
当然想,姜未连连点头。
姜复也露出几分回忆的神情,缓缓道:“当年,我也是在这里听我娘讲这段过往。
这得从传下斩无刀的姜家始祖说起,他是当年三界第一人,群仙俯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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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八荒无人敢掠其刀锋,据说他离传说中最强的那个境界只有一步之遥。
他一生都在为人族战斗,曾立下大宏愿,愿做人族之刀,斩尽天下妖魔鬼怪邪。
两千八百年前,他在神战中殒落。”
姜未眼前霍然浮现出曾惊鸿一瞥的始祖,蟠天际地,气压山河,鹰目汹汹,不敢直视,原来他曾是三界第一人。
姜复继续道:“姜家之劫就始于始祖殒落两千年后,姜家出了一位新的斩无之主,也就是我的曾祖。
他天赋绝伦,惊才绝艳,三百年度天地劫,飞升天界,同境之中无敌手,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再现始祖之威。可突然有一日,天外天宣称他疯了。”天外天即天界仙廷的别称。
“疯了?”姜未忍不住出声,这不是追问而是疑惑,堂堂仙人怎会莫名疯掉,这其中一定另有蹊跷。
“也许他真疯了,他劈断了西境最大的山脉,封天山,山倾地裂,江河改道,无数生灵死于这场劫难。
八大天尊之一的坐忘山主亲自出手,将他封于青面崖,可不知他是如何逃脱,又去到人间犯下了累累杀孽,无数仙君追杀,最终将他斩于长英岭。
曾祖留下无数血债,他殒落后,千门万派追杀姜氏子弟,直到姜家最后几位天外天的老祖出面,他们亲赴万妖殿,以殒落为代价合杀了数位妖尊,以此偿还血债,又有几位天尊出面作保,才为姜家了结旧仇。
至此,家中只剩下零星几个合道、大乘的修士,并一些老弱幼童,在天外天已无倚仗,在人间勉强还有几分底蕴。
几位族老决定带着姜家剩下的族人隐居避世,可就在隐居第二年的一个深夜,几个神秘人杀上了家门,他们竟然都是度过天地劫的真仙,姜家不敌。
对方却不言来意,只是一味杀戮,连稚童都不肯放过,显是冲着灭门而来。
当时的族长只得动用斩无刀,为儿孙争得一线生机。之后族人分九路逃亡,咱们这一支由我爹带着一路向西,来到了大石村。
那时候吴国政权跌宕,境内群魔乱舞,大石村也还不叫大石村,山民散乱四野,时常被妖魔抓去果腹。
我爹看上此处背靠望麓山,易于藏匿,便打算留在此地,可很快就被那些人找到了。
他一发现情况不对,立即将族人分作了十路潜逃,可惜那时候他们不知道对方有追查姜氏血脉的秘法,不管逃到哪里,都会被找到。
我爹殒落后,我娘才有了猜测,后面的事你就知道了。
她用了巫道中的一门禁术为我转命,欺瞒天道,混淆命运,使得他们的血脉追踪术无法再锁定我,就算是天尊也只能看出我命数错乱,无法知晓我血脉本源。
用了这门禁术,我娘三日内便要应必死之劫,而咱们这一脉则受不可离开生地,代代只得一个子嗣,寿数减半的诅咒。”
原来这才是姜家诅咒的真相,它是诅咒,也是先人为后辈所求的一线生机。
30.旧事(完)
“家中一直流传,继承斩无刀就可以破开诅咒?”姜未问道。
姜复点点头,解释道:“继承斩无刀后,命数就会归为虚无,命数都没了,转命术自然也就失效,那些人的血脉追踪术同样也找不到你。而且,斩无刀不在天机之内,它所在之处天机蒙蔽,就是最厉害的卦师也卜算不出。”
说到这,姜复慈和地看向姜未,眼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羡意,他困顿景阳县一百二十年,如鸟折翼,曾经多么期盼能走出去看一眼外面的河山,吹一吹外面的风。
姜未的心间一口浊气荡出,可转瞬便盈满酸涩。
“外面有什么好的。”爷爷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但姜未知道,他很想走出去看看。
谁不想呢,即使姜未今年只有十六岁,她也曾不停地向外走,向外走,直到她晕倒在诅咒所限的边界,被爷爷提回家,挨了她从小到大第一顿打。
天地如此之大,他们却生来便在樊笼,看似无拘无束,却一生都被囚禁。
她看着老祖眼底微不可查的怅惘,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不说话?”姜复突然顽皮一笑,带着几分洒脱,“我又不是没出去过。”
姜未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老祖的“出去”是指他最后斩杀麓江蛟龙,死在了景阳县外。
姜未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姜复笑道:“我能等到你,已是上天垂怜,好孩子,你走出去,便等同我们走出去,外面天宽地广,你替我们一并看看就是。”
姜未一瞬间很想哭,眼中潮湿。
“我把这些旧事讲给你听,不是要你铭记仇恨,执着复仇,而是要你行事谨慎,小心暗处未知的危险。那些人的目的不明,就算过了八百年,也未必就肯放过姜家人,你行走在外,不要提及来历。
修为低时,旁人未必认识斩无刀,倒是来日境界高了,要小心些。你还是个孩子,不必背上为家族复仇的重担,若果真来日你有了凌驾天外天的实力,再为姜家讨一个公道罢。”
姜未重重点头,心中暗暗发誓,来日她若能登天外天,必要为姜家报此深仇。
转而她想起了前几日的事,将那三个来寻斩无刀的人,及他们的行事原原本本讲给了老祖听。
姜复听闻他们居然用一城之妖祸来逼现斩无刀,只觉怒火喷涌,听闻祭血御刀诀再现一时心潮难抑,最后听得事情终了,他沉默良久,才叹息道:“听闻姜家天赋越高的子弟对斩无刀的感应越强烈,可惜却被人驯成了狗,想来剩下的族人日子也不好过。”
当年姜家九脉分头逃亡,姜复也曾想过世间或许还有别的族人存在,但万万没想到,囚居山村失去自由的他们竟还算不得最艰难,鼎盛一时的姜家、为人族冲锋陷阵、血染沙场的姜家,最后竟然落得这么一个结局。
比起年少且离姜家之难已过八百年的姜未,听着家仆讲述姜氏荣耀长大的姜复心中更觉悲凉。
可惜他已是一缕残念,就算活着也无能为力。
但他把所有的苦涩都咽了回去,不愿意再给只剩孤零零一人的小孙女更多压力,“若真是当年那伙人,他们的目的居然是谋夺斩无刀,奇怪,斩无刀虽是三界第一神器,却非姜氏血脉不可用,就算他们拿到手又能怎样,想不通...也许是,也许不是,你可以暗中调查,但不要急躁,也不要冒险。那杆旗子不凡,他们背后的势力不会小,你还是保全自己为要。”
还是太弱了,姜未轻吐一口气,却没有气馁。她还年少,她不会一直都这么无力,总有一日,她要这些阴私算计、为一己之私残害无辜的人都付出代价。
幻境的光明明灭灭,眼前的场景渐渐虚幻。
姜复眼中有些怅然,“真想和你再多待一会儿。”他心愿已了,残念即将消散,望着这个小小孙女,心里总觉得还有许多话要嘱咐,可千言万语也说不尽。
姜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中露出不舍,虽然只是短暂相遇,但老祖的爱护与关心足使人动容。
这样关爱她的人越来越少,一个一个离开了这世间。
“孩子,我最后再送你一个礼物。”姜复却更洒然旷达,这一刻他已等待了数百年,最害怕的是直到自己残念消散也没能等到后世族人,如今心愿已了。
他手中再次出现那根棕色的法杖,指向姜未腰间那个残破的娃娃,“看到这个小东西,我就知道咱们这一脉巫道未绝。好运娃娃,那就祝我家的小家主,一世好运。”
继承斩无刀,即为姜家家主。
眼前的老祖刹那间破碎成一团光影,连带着那根法杖一起化作一团紫色流光汇入姜未腰间的娃娃。
娃娃原本破碎的身体恢复如初,皮肤褪去了布料的粗糙,细腻的仿若人皮,原本缝制的黑玛瑙眼睛融化成真正的瞳孔,长而翘的睫毛长出,双目紧紧闭合,其余五官变得更加生动精致。
它穿着黑色的华丽裙袄,衣襟里侧用金线绣着两个小字“好运”,其余纽扣、腰带、香囊、鞋履都十分考究。
姜未将巴掌大的娃娃捧在手中,它头顶上正飞速形成一顶棕木花冠,花冠成,娃娃陡然睁开了眼,那是一双紫色的眸子,深邃神秘。
旋即娃娃重新闭上了眼,眼前的幻境彻底破碎。
姜未再度睁开眼,清月如霜,白露将坠,面前还是那块黑黢黢的巨石。
她眼含哀伤,撩起衣摆缓缓跪了下去,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老祖。”
......
大石村的西北角,是姜家的祖坟,二十二个坟头环列,最中央的墓碑上刻着“姜复”的名字。
八百年前,麓江蛟妖肆虐,要求沿江各村每年各供奉一位新娘,老祖姜复利用巫术扮作女子,貌美倾国,引蛟妖至景阳,杀之而后身殒。
蛟妖被除,从此麓江风平浪静,沿江少女不必再埋骨江河。
这是姜未听爷爷讲的第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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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跪在坟前,手持一坛“春刀”酒,自饮了一口,将酒坛向前一敬,把剩余的酒水洒在墓前。
天光未明,月华如水,即使身在阴森幽怖的坟地,姜未也不觉害怕,她倚靠在爹娘碑前,守着历代先祖,竟格外心安,不觉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东方曦光初绽,朝阳未升。
姜未耳聪目明,听见车轮声从路边滚滚传来,她疑惑跳上一棵大树朝远处看去。
此地偏僻,道路狭窄崎岖,很少会有车经过。
可这一看,驾车的居然是何潍业。
何四伯这是要去哪?她眉头微微皱起。这条路既不通县城,也不通别的村,除非是想穿荒地去隔壁的大力县。
姜未心中一动,轻轻一跃,落在了马车上,“四伯,你这是打算去哪?”
何潍业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看见姜未突然冒出来,吓了一跳,捂着心口,吁了口气道:“是小未啊…”
姜未看何潍业神色有异,心中更加了然,“您要出远门?”不等他回答,又继续道:“去找莲秀姐?”
何潍业一下被说破了心事,刚刚在心里编好的说辞都堵在了嘴里,一时不知道该承认还是推脱,半晌才闷闷道:“我...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我这几天,一闭上眼,就梦见你莲秀姐对着我哭,她哭得那么惨,就好像在我眼前一样...我无论如何也要去看她一眼,无论如何,不然我的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姜未曾经听过一耳朵,何四伯的女儿何莲秀年轻时和一个外乡男人私奔了,四伯气得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后来过了两年,莲秀姐生了个孩子,四伯看在外孙女的面子上才捏着鼻子修复了关系,认下了这门亲事,只是或许是心结难解,再加上莲秀姐嫁得远,平日并不见他们怎么走动。
但何四伯只有这一个女儿。
“莲秀姐住在哪,大力县?”姜未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陪何四伯走一遭。
虽然景阳县如今一片太平,那是因为此地妖尸之气冲天,后来的妖魔下意识就会避开此地。
但县域之外仍旧十分凶险,妖魔环伺,凡兽变异,还有一些邪修妖道趁机作乱,仅仅是景阳县和大力县之间这片荒地就不知潜藏多少危险。
姜未是不会放何潍业孤身独行的。
何潍业摇摇头,“不是,她在嘉荣县,不过现在出发,一天差不多就能到。”
嘉荣县在大力县南边,离景阳更远些。
姜未点点头,“那走吧。”
何潍业一时怔住,半晌才明白了姜未的意思,嗫嚅着道:“小未…我去是为了全我的念想,可外面不太平,别连累了你。”
姜未没有接话,看看天色道:“早些去,兴许明天还能赶回来吃晚饭。”
何潍业嘴唇抖了抖,眼角闪过一丝水光,深呼了口气,驾起车,中气十足道:“好,走。”
车轮滚滚,一道烟尘卷起在僻静的小路上,久久才落下。
31.浮花
浮花岭
浮花岭是景阳去往大力县的必经之路。
在山岭深处,迷雾尽头有一个小石潭,石潭不大,水却极深,水色近乎漆黑。
无数碎石飞溅在石潭四周,一只丈高的黄眼蟾蜍身中数剑,正往石潭逃亡,它墨绿长满毒瘤的表皮已被劈开,露出了里面的森白血肉,簇簇黑血飞落,花草沾之枯萎,虫豸遇之凋亡,显然是剧毒。
在它身后,一个白袍青年正持剑追击,青年一身血污,右臂衣衫碎裂,露出的手臂爆出一颗颗脓肿血泡,血泡上黑气点点溢出,其下一条墨绿的毒线深在皮肉中,时而爬上脖颈,时而被逼退回手臂,是真元在与妖毒相争。
黄眼蟾蜍见青年越追越近,只好转身吐出一团墨绿毒烟,毒烟飞速漫开,遮挡了人的视线,借着这层层雾障,蟾蜍妖急速缩小身形,悄悄扑向深潭。
只要回到深潭,它就安全了。
蟾蜍妖气喘吁吁,心神惶惶,它就不该仗着境界高而动手,这小子不仅是个出身不凡的剑修,还他x是个疯子,打起架来根本不要命,他的护身牌、灵甲都碎了,还敢和它拼命,可蟾蜍妖却不敢再和他死战,它已经看出青年的根底,对方身上肯定还有底牌,再打下去,死的一定是自己。
打不过,跑还不成吗?黄眼蟾蜍一心要潜回深潭,暂避锋芒,报复是不敢想了,还是琢磨琢磨如何趁着他师门赶到之前溜之大吉罢。
正要扑向深潭,黄眼蟾蜍突然看到了潭边的一道人影,那是个中年修士,名叫黄通,就是他将白袍青年引到潭边的。
黄通衣衫破裂,伤痕遍体,双腿满布的脓肿血泡正冒着丝丝黑烟,此刻倚在石边,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
蟾蜍妖心中生恶,要不是这家伙不长眼,带来了这么个大麻烦,它怎会如此狼狈,还要抛下这个风水宝地,另想法子逃命,念头一转,当即射出一道毒箭。
黄通不能挪动,不由惊慌大叫:“救命!”
白袍青年就在妖物身后,立刻射出一道剑气挡下毒箭,手中灵诀掐动,驭使灵剑凌空而去,如虹剑气,直冲蟾蜍妖后脑。
蟾蜍妖来不及躲闪,连忙抓起黄通向前一抛,挡在了自己身前。
白袍青年脚底流云飞光,瞬息而至,接住了黄通,将他向身后一丢。
就这一间隙,黄眼蟾蜍的猩红长舌穿射而来,白袍青年纵是速度再快,也来不及避开,只躲过了要害,被贯穿了左肩,墨绿的毒液混着鲜血浸透了他的白衣。
青年踉跄了半步,立即封住了左肩灵脉,废掉了自己的左臂,趁着蟾蜍妖一击未得、转身欲逃的一刻,飞出灵剑,一剑分作百万剑,激荡银芒如天罗地网般拢住了它,叫它插翅难逃。
这是青年最强的一招,“天罗剑雨”,蟾蜍妖不死也是重伤。
青年情形并不好,剑招出手,便跌落在地,已经真元耗尽,肌底的墨绿毒线飞速向心脉蔓延,真气节节败退,他赶紧拿出一把补元丹灌进嘴里。
“扑哧”,一把闪着墨绿毒芒的尖刀从他心脏穿过,白袍青年喷出一口鲜血,不可置信地回头望去,刚刚被他救下的黄通正瞪着怨毒的眼看着他。
“你,勾结妖魔。”
黄通脸上浮出一丝狞笑,“什么坐忘山弟子,傻瓜。”他反手一拧,澎湃的真元引爆了青年的心脏,明知对方已不可活,还是扭动手腕用力将尖刀在青年体内搅动了几圈,好叫他死得不能再死。
白袍青年双目大睁,眼中光芒黯去,直直向后仰倒,手上握着的丹药滴溜溜滚落在地。
一条鲜红的长舌蹿了过来,扎进他腹腔,卷走了他金色如海的剑府。
黄眼蟾蜍缩小成一人高,坐在石潭前,筑基期修士的剑府让它缓和了伤势。刚才那一招“天罗剑雨”几乎要了它的性命,如果那青年没死,走过来再给它一剑…
幸好,它看了眼跪在地上像条狗一样的黄通,眼中闪过一丝讥诮,长舌卷起白袍青年的尸首,慢慢享用了起来。
大快朵颐后,它将青年的储物玉佩丢给了黄通,淡黄的竖瞳掠过一道寒光,“这次干得不错,赏你。”
黄通跪在地上,脸上浮出喜色,连忙捡起玉佩,“多谢妖君,多谢妖君。”
他腿上脓肿血泡渐渐消退,只剩下一条墨绿毒线深埋肉底,已经扎进了心口。
......
坐忘山命宫殿
坐忘山门下三千弟子的命牌都在这里,它们按照所属剑峰,分在十二根玉柱上摆放。
看守的弟子盘腿坐在殿前,正闭目修行,忽然殿内一声脆响,玉石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弟子陡然睁开双目,脸色大变,快步冲进内殿,悬浮在玉柱镂雕格子前的命牌已经爆碎,他从碎片中仔细辨认,“七杀峰,内门弟子吴安深。”
......
日悬中天,何潍业和姜未两人已经能看见不远处的浮花岭,此岭不高,据说春日里漫山遍野的花争相绽放,犹如花海,因此得名“浮花”。
何潍业笑呵呵道:“过了浮花岭就到大力县了,到时候咱们停下吃点东西,晚上估计就能到莲秀她们那了。”
两人已经驾车走了半日,前面的路都顺顺当当,何潍业的心情也渐好,只是路越近,不免也越紧张,便不停地讲述起女儿小时候的事来。
姜未十分有耐心地听着,偶尔回忆一些莲秀姐小时候带她玩的过往。
忽然天色一暗,两人已驶进了山岭,树高叶茂,光线晦沉,车轮的滚滚声衬得山林格外幽静。
姜未突地挺直脊背,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拔出了背上长刀,何潍业一惊,勒停了马车。
眼前的山路上像远远飘来一朵黑色的云,数十只皮毛油亮的黑色巨狼露着森白獠牙,奔袭而下。
姜未不待它们冲下山,脚尖一点,疾飞迎上,手中长刀斜下一抹,澎湃的元力如气浪翻起,横扫而去,把奔在最前方的十几头巨狼斩得肚破头裂。
狼群嘶吼着将她团团包围,咧着尖牙步步逼近,她没有停留,一步跃进狼群,刀气汹汹如闪,不一时就只剩下满地狼尸。
但姜未没有收刀,片刻的寂静后,一道灰黑色的影子从左方蹿来,速度快得人眼几乎无法察觉,眼看就要一口咬在她的脖颈上,她却蓦然消失了。
灰黑色的影扑了个空,落到了一头巨狼的尸体上,露出本来的模样,这也是一只狼,但体型非常小,生着银白色的瞳孔,它是这群巨狼的王,吃足了妖族尸肉,已异化得速若闪电,灵智半开。
它警惕地环视四周,缓缓向后退去,却不想一道银光自它身后爆开,将它大睁着双眼的头颅劈上半空。
没了头颅的狼王栽倒在地,失去了声息。
“潜刀”无影,一击夺命,姜未的身影此时才出现在狼王身后。
她没再看一眼,反手收刀走回了马车。
何潍业都没来得及紧张,战斗就结束了,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姜未,侄女破窍也就一个月吧,刷刷几刀就把几十只异兽都杀干净了?姜叔当年有这么厉害吗?
何潍业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也是有灵骨的人,只是资质太差,到最后也没能开窍,但比一般人要有见识,可姜未也太超乎他的想象了,这真的正常吗?
何潍业失了神,半晌才默默朝侄女比了个大拇指,脸上露出笑来。
这些不同寻常的狼是异兽,食用过妖尸而发生了异变,有些会变得身体巨大,有些速度奇快,有些智力很高,还有些会觉醒一些奇怪异术,放任它们生长,终有一日它们会化形成妖,酿成灾祸,因此每每妖祸后,猎杀异兽也是修士的一大重任。
姜未的神窍涌荡了片刻,光芒好像又亮了一些,她跳上马,“四伯,咱们接着走吧。”
四伯爽快地答应了一声,驾着马车继续向山岭深处驶去。
无人注意到,天际一抹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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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灵光久久未动,一个中年修士站在一片碧玉芭蕉叶上,正静静俯瞰着下方这一幕,半晌,他泄了口气,俯身落了下去。
“什么人?”姜未左手按住何四伯的肩膀,示意他停车,右手攥住了背上的刀柄,直直地望向前方树丛。
“太平司办案,你们又是什么人?”中年修士从大树后面走了出来。
姜未见到来人,缓缓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眼前的中年修士穿着一身太平司官服,腰束银带,两肩用银线各勾勒着一匹飞马,吴国百姓对这身衣服再熟悉不过。
见是太平司,何潍业连忙行礼,姜未也拱手道:“这位大人,在下姜未,和伯父打算到嘉荣县探亲,今日路过浮花岭。”
中年司官打量了一眼姜未,知道她也是修士,脸色虽不好看,但也报了来历,“大力县太平司,黄通。”说完,他语带斥责道:“现在外面到处妖魔横行,你们还有心思出门探亲。”
何潍业喏喏不敢言,姜未解释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伯父只得一个独女嫁在外县,这次妖祸如此惨烈,身为父亲如何不牵挂,便是外面再凶险,也一定要去看上一眼的。”
黄通丝毫不为所动,“你们自己犯险我管不着,但这浮花岭现在走不得,你们速速原路返回,另外绕路吧。”
姜未眉头微微皱起,“敢问大人,为何浮花岭走不得?”
“你这黄毛丫头,问题怎么这么多,太平司办案还需要向你解释不成,速速退去。”黄通侧过身,竟是一副不打算再同他们多说的模样。
姜未却没有气恼,定定看了他一眼,他的官服虽然整洁,但却有许多地方似被刀剑割破,净身术能除去衣服上所有的痕迹,却不能修复衣服的破损。
而且,姜未还在他身上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妖气。
“这位大人,我也是修士,若是太平司正在林中除妖,在下也愿略尽绵薄之力。”姜未诚恳道。
杀妖本就是修士分内之事,更何况姜未不论是为与妖族的血海深仇,还是修行斩无神诀,都是要主动战斗的。
谁知黄通却只是冷嗤了一声,转过身上上下下打量起姜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也就刚刚入道吧,还想学着别人杀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这个司官说话实在难听,姜未心中也不免积火,但却听他接着道:“实话说给你,林中确有一只黄眼蟾蜍,乃是堪比金丹期的四阶大妖,我们奉命在此封锁山道,正在等候郡司的大人来处理。”
他又斜睨了姜未一眼,“你还要过去吗?”
何潍业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大人辛苦,大人辛苦,我侄女年轻气盛,直爽侠义,并没有坏心。”
他一手拉住了姜未,拼命给她使眼色,一边又笑呵呵道:“我同贵司包昊虎大人是旧相识,不知这次他有没有来。”
黄通神色变了变,“他这次倒没来。”
何潍业也并不认识几个大力县太平司的人,只是套套近乎,客套几句,他见姜未沉默不语,心中以为她是少年心性,被冷嘲热讽了几句,又在四阶大妖前确实帮不上忙,因此心中郁闷,于是便开口圆场,“黄大人莫怪,我们这就退出去,不打扰大人们办事了,祝大人们平安斩妖。”
黄通早就不耐烦了,摆摆手示意他们快走。
姜未却也意外地没再多说,只是临走时向山林四周眺望了一眼。
林中烟尘起落,马车转眼就失了踪迹。
黄通眼神阴鸷地盯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脑海中回想着刚刚姜未一刀斩杀数十只异兽的模样,还有她那玄奇的如同瞬移的鬼魅身法,长长吐出一口气。
神兵奇术,少年不凡,可惜,偏就赶上了蟾蜍妖重伤,他不敢再将这些名门弟子引进去了,若非如此,他真想将这天上的云踩进泥里,就像之前那个坐忘山弟子一样,“算你们走运。”
他压下心中嫉恨,转头又向别处去给蟾蜍妖猎食。
32.蟾蜍
“封山令。”姜未看向浮花岭山顶,忽然吐出三个字。
何潍业跟着张望了一番,疑惑道:“哪有封山令?”
浮花岭山顶云雾缭绕,别无他物。
姜未道:“我是说,没有封山令。”
太平司封山,常用封山令,像姜老爷子之前在望麓山上疑似发现蟒妖,太平司便先用封山令将望麓山封锁起来。那件金灿灿的灵器悬在望麓山月余,山下村民无人不识。
何潍业这才意识到姜未是在怀疑那位司官的身份,本想替黄通辩解两句,可话到嘴边,心里也生出一丝违和,他是有见识的人,也经历过不止一次妖祸,见识过多次太平司执行任务,封山令简直是再常见不过的东西。
这么大一个浮花岭,没有封山令在,靠几个县司司官能封得住一个四阶大妖?
见何潍业不语,知道他也心中起疑,姜未接着道:“他要么就不是太平司的人,要么就不是在执行任务。”
何潍业点点头,却正色道:“小未,就算他假冒司官,或者他有别的问题,那也跟咱们没什么关系,他既然让咱们走,没起谋害咱们的心思,咱们也就不要多加理会。这种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姜未勒马拐进一条小道,停在了一个幽僻之地,迎着何潍业再要劝解的神色道:“四伯不必担心,我对他和浮花岭中藏着的秘密不感兴趣,只是想去探探虚实。既然他有可能是个假司官,那他说的话就未必是真的,这山中可能并没有什么四阶大妖,若果真如此,咱们只是想取道浮花岭,只要悄悄避开他就是,也省得去绕远路。”
浮花岭是去大力县的必经之路,如果要绕开它,就要返回景阳,另绕一个大圈,三四天都不见得能到,且路途越长,路上风险越大,即便现在绕路,谁知又会遇上什么。
何四伯刚刚驾着马车强颜欢笑安慰她的样子在她眼前一闪而过,还有他这一路上絮絮叨叨讲起女儿小时候趣事时的担忧和祈盼,妖魔乱世,人命如草,嘉荣县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甚至莲秀姐还在不在人世都不一定,但万一就差这路上的半天一日呢。
姜未没有将这些话点明,她知道何四伯怕她冒险。
若果真没有办法,那就是天命如此,但事既然还有可为,总要尽全力试过才行。
何潍业满脸忧色道:“万一山中真的有妖怎么办,就算没有妖,也许还有他的同伙,你贸然进山,岂不是自投罗网。我大不了...大不了...”就不去嘉荣县了。
他万分感激姜未陪他一起去寻女儿,实在不愿意让她涉险,可女儿的脸就从眼前闪过,他那半句话含在嘴里便顿住了。
就这一停顿,姜未已经捏碎两枚隐匿符,这是从刘垣储物镯中得来的,她将马车与何潍业藏了起来,“四伯不必担心,我有这个可以隐身,我只是进去探探究竟,不会贸然行事,如果真的太危险,我一定立即回来,咱们就原路返回,另做打算。”
可惜隐匿符太少,一个只能起效两刻钟,没办法支撑两人穿过浮花岭,否则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何潍业来不及再拦,姜未已经飞出马车,头也不回地叮嘱道:“四伯别出声,小心那黄通,我去去就回。”
眼见着大侄女转瞬没了身影,何潍业轻轻叹口气,眼眶却不由微红。
山林间,枝叶轻摇慢晃,似有一只飞鸟掠过,却不见其踪。
姜未隐匿身形,几个起落,向山林深处行去,忽然闻到了一丝熟悉的腥臭味。
有妖。
这味道和黄通身上的一模一样,他口中那只蟾蜍妖看起来真的存在。
姜未循着妖气来到了源头,看到了一个小石潭。石潭周围散落着一副副森白骨架,都是人类的白骨,有大有小,有男有女,一丝血肉也无地曝露在荒草上,两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就瑟缩地被绑在一副骨架旁边。
在他们身后是一只一人高的墨绿蟾蜍,正趴卧在水边,两腮一鼓一鼓,它背上剑痕交错,翻卷出层层森白血肉,每一次呼吸,都会有新的伤口裂开,显然是受了重伤。
但姜未来不及更仔细去掂量它的修为和伤势,这只蟾蜍妖正用舌头卷起身前的一个男孩打算进食,男孩凄惨的叫声刺得姜未耳膜震疼,她当即拔刀,汹涌刀气锋指石潭,如游龙直下,劈在蟾蜍妖的舌头上。
“啊!”蟾蜍妖发出一声惨厉嘶嚎,丢下了男孩,猛地收回长舌,淋漓的血从它嘴边溢出。
姜未这一动,隐匿符便失效,暴露了完整身形,但她的身法更快,飞似的捞起石潭边的两个孩子,极速向外撤去。
蟾蜍妖反应也极快,它身受重伤,行动慢了一拍,但嘴中立时朝姜未的方向喷出一口黑绿毒烟。
毒烟飞速漫开,几乎要追上姜未,她只好疯狂鼓动神窍,爆开混沌元力在脚下,猛冲出百余米,把两个孩子以元力护着远远一丢,“快跑!”说完,她回身猛地拔刀,劈开追在身后的毒烟,漫天绿雾中荡开一条银白之路。
蟾蜍妖已经追了上来,四腿弹起,发出一声怪笑:“送上门的美餐,哈哈。”
它弹出猩红长舌,速度极快,数次险些击中姜未,蟾蜍妖越战越兴奋,眼前的女修虽然气息有些古怪,但应该只有炼气期修为,这正是它现在急需的大补之物,只差一点,它就能把她吞吃入腹。
可忽然,眼看它就要击中这女修的脏腑,她却忽然消失了,飞出的长舌落了空,疾速地缩回了嘴中。
蟾蜍妖愣在了原地,正要吐出的毒烟从它两腮丝丝缕缕溢出,“人呢?”它左右张望,却并没有什么危机感,一个炼气期的女修,有再多术法对它又能有什么威胁?
忽而它浑身一抖,猛地缩小,雪亮的刀光迸射在它头顶,姜未的身形倏地闪现在它上方,寒光之下,无物可挡。
蟾蜍妖大惊色变,“她什么时候出现在这的,这什么鬼刀法!”边想边喷出一股毒烟,回身就跑,淅淅沥沥的血从它额头上流淌而下,虽然它躲得及时,可这一刀扎得却深,再慢一点,它脑袋就要分家。
现在的修士怎么一个比一个凶,这又是哪家弟子出门游历,真是晦气。
姜未落到地上,有些懊恼,妖就是比异兽厉害,她的潜刀居然落空了。但眼看蟾蜍妖逃去,她心里也有了几分把握,蟾蜍妖额上只有三道妖纹,并不是黄通所说的四阶大妖,而是三阶,类比筑基期,且它伤势极重,两人交锋不过数招,她已经感觉到了它的力不从心。大好时机,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她飞身追了上去,但脑海中也突兀地闪过一个念头,黄通为什么不杀它,以他的修为明明有机会诛杀它,就算他心有顾虑,可为什么见到自己的时候没想过联手,他们两人合力已经胜算不小,他却骗她说是四阶大妖,强行阻拦她上山?但这些杂念不过一闪而逝,姜未也只是心中警醒,暗中小心蟾蜍妖另有后手。
不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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蟾蜍妖的毒烟弥漫四野,浓稠欲滴,姜未的视线全部被遮挡,时不时还有毒液凝成的箭羽,从四面射来。
蟾蜍妖想着隐匿在绿雾中突施冷箭,姜未却早闻到了它的味道,提刀连续斩去。
一人一妖你来我往,刀气汹汹,裂石飞沙,毒烟漫天,箭雨纷纷,一时相持不下,谁也奈何不得谁。
蟾蜍妖当然不只有这么点本事,只是它身受重伤,不愿卖力气大战,这女修境界虽不高,刀法却出神,想要正面拿下实在费劲,少不得又要大耗元气。因此它此刻倚仗的其实是这漫天毒烟,这烟看似轻飘飘,实则无孔不入,修士在其中需要时刻消耗真元抵挡,待得久了,必然真气耗竭,到时没有真元护体,毒入经脉,神仙也难救,那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蟾蜍妖淡黄的竖瞳掠过一抹狠辣与得意,时不时露出一点踪迹,引得姜未出刀,好叫她真元消耗得更快。
姜未察觉到了蟾蜍妖在拖延时间,但不知道它在等什么。她此时神窍大开,源源不断的元力奔腾在经脉窍穴中,战斗即修行,姜未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斩无神诀的真谛,越战越勇,第五个神窍甚至隐隐将要被填满。
斩无神诀不同于寻常修炼法诀,只会越打越强,而且混沌元力不同于普通真元,被毒烟腐蚀极慢,可以忽略不计,姜未不知其中关窍,压根没有意识到蟾蜍妖是在消耗她。
不过虽然看不透妖魔的意图,但敌人想慢我就要快,姜未出刀更急更凶,打得不想正面抗衡的蟾蜍妖四处逃窜。
又挨了一刀的蟾蜍妖恨恨地吐出舌头,舔了一下腿上新添的刀伤,恶意地想,快了,快了,等你毒入肺腑,到时候我要你好看。
可一刻过去了,又一刻过去了,除了蟾蜍妖身上的刀伤越来越多,姜未的气势却丝毫未减,甚至比一开始还要强。它的神色也渐渐从期待到不解,从震惊到迷茫,最后变成满目骇然。
怎么可能?它修行五百年来,用这一招对付同阶修士都一向无往不利,区区一个炼气期,怎么会...她甚至连一颗补气灵丹都没吃。
莫非她是金丹期修士,在戏耍它,不对,要真是金丹,她第一刀就该要了它的性命,那一刀落空分明还是修为不到。
蟾蜍妖想不通,它想不通有人修的是当世独一份的神决,也想不通有人练得是闻所未闻的混沌元力,它所有的优势在她面前都毫无用处。
蟾蜍妖急躁起来,背上的剑伤又不断裂开,疼得它一阵发颤,心中萌生退意。
可偏在此时,姜未为躲避毒箭变换位置,正好落在它身前,暴露出整个后背,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蟾蜍妖顿时收敛思绪,悍然出击,猩红长舌弹射而出,裹挟着浓稠毒液刺向姜未。
到底还是经验浅,这就被它逮到了,蟾蜍妖的兴奋之色还未浮上脸颊,姜未的身影却又陡然消失。
她是故意的!蟾蜍妖大惊,这回不敢再原地张望,转身就跑。
可它的动作早被姜未察觉,潜刀无影,银光在蟾蜍妖身周猝然爆起,乌紫的鲜血迸射而出,一条妖腿从半空掠过,重重砸在地上,激起尘土飞荡。
蟾蜍妖嘶吼着一声惨叫,它可是五百年大妖,寻常灵器怎么可能轻易斩断它的肉身?
这是什么怪物,这是什么怪刀?!
蟾蜍妖再也不思反击,立即逃向深潭。
那深潭不凡,这修士若敢追,不必它出手也会身死道消。
33.灰眸
姜未懊恼地挑了下眉毛,还是差了些经验,不然这一刀就该劈它两半。
见妖魔欲逃,她紧追不舍,在石潭十米外拦住了它的去路,她的刀尖指向它的眉心,双目淡漠,仿佛在看一块烂肉。
失去一条腿的蟾蜍妖逃出无门,肝胆欲裂,若非它重伤,怎么会被一个低阶女修逼到如此地步,她还真当它是吃素的不成。
蟾蜍妖怒火冲顶,终于不再保留,身形极速膨胀,显出三丈高的妖法真躯,它喷出一口毒雾,毒雾中跳出无数只小蟾蜍,密密麻麻地扑向姜未,饶是刀法再通神,姜未一时也难以挣脱出这无穷无尽的围攻。
姜未意识到,搏命的时候到了,再怎么重伤难支,蟾蜍妖也是三阶,实打实高出她一个境界,不死战一番,怎么可能轻易杀的掉它。
蟾蜍妖见姜未还能在毒雾中存身,大嘴再次张开,卷起一道冲霄的飓风把她裹起,姜未猝不及防被裹挟进风雾中,一时难以再控制自己的身体,狂风中无数只小蟾蜍同时射出了利箭般的长舌,纵使她刀势凶猛,也难以为继,漫天蔽野的毒箭终于破开她严密的防守,无数条长舌扎进她身体,带出纷扬的血花。
姜未急转元力激荡全身,粉碎了那些扎进血肉下的雾舌,但无数的伤口处长出脓肿血泡,丝丝黑烟涌出,肌底下数条墨绿毒线迅速向心口汇聚。
蟾蜍妖看到了这一幕,但也来不及振奋,它此时情形也极差,身上的剑痕已经全部裂开连结成网,黑紫的血淌满了全身,重伤的它根本难以维持自己的妖法真躯,不时缩小又变大,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但已经到了拼死关头,眼看形势有所逆转,它只能强撑着再吐出一口毒雾。
浓雾中出现了更多的小蟾蜍,蟾蜍妖看着姜未的伤势越来越重,既要抵挡源源不断的舌箭,又要分神抵御不断向心口逼近的妖毒,它终于兴奋了起来,你也终于要不行了吧,死,给我死,我要吃了你的丹府!
可忽然,雾中已经奄奄的女修横出一刀,刺目的银白寒光劈碎了它的遮天毒雾,蟾蜍妖遭到反噬猛喷出一口血,不敢相信地看向半空,几乎呆在当场。
那个十分年少的女修从丝丝缕缕的残雾中落下,抬起了头,她那双黑漆漆的眼此时一片灰寂,那颜色透出怪兽一般的残忍淡漠。
什么东西?
银色的光已经迫面而来。
姜未在重伤之下,终于激发了丹府里那只四眼怪兽,它睁开了第一只眼,诡异的力量登时充斥她的全身,混沌元力比刚才暴涨了数倍,她一刀轰开了毒雾,再一刀直逼蟾蜍妖的脑袋。
蟾蜍妖不敢再坐视,它猛然暴涨了一倍,原本硕大的脑袋只剩下一个暗红幽深的旋涡,这是它的嘴巴,可怕的吸力瞬间淹没了姜未,她不可抗拒地向它的巨口中飞去。
但姜未全然放开了抵抗,混沌元力纵情奔腾如江河,尽数灌入斩无刀中,她出刀了,这一刀挟千里冰雪之融、万里水泽之断,挟燎原烈火之熄,破霄狂风之止,镇沧海,定人间,万法归一之势,劈斩而去。
它得自巨石,承先祖一生道法,劈天斩地,即“万法一刀”。
她悟道不知日月,仅得此一刀。
一刀分生死。
青、红、蓝、白四色灵光汇聚,百米巨刀光华耀目,万千之势当头而落,磅礴之气浩如山崩。
“砰!”
血花飞溅。
巨大的蟾蜍妖身爆成千万碎片。
姜未落回地上,即刻抵住妖毒,抓出一把解毒丹塞进嘴里,逼出数缕黑气,忽然听见耳后一声利剑破空之声,“我来助你!”
姜未提刀向后一挡,微一侧头看见了黄通难以置信的脸,他的剑正扎在她心脏的位置,但被斩无刀的刀刃挡住了。
姜未却只是将他隔出数米,“啪”地打了个响指,一簇白色的火苗点燃在她指尖,她倏然消失在了原地。
一只拇指大的墨绿蟾蜍趁着黄通出现,悄然从纷飞的碎肉中溜出,直奔深潭。
这是蟾蜍妖的一招绝技,“脱壳重生”,用一次损耗三百年修为,它总共也不过修行五百年。
但蟾蜍妖顾不上心疼,只要留得命在,来日再吃上几个修士,总有恢复的一天,到时候再向人族千百倍讨回就是。
距离石潭越来越近,它的嘴角也不自觉勾起,露出逃出生天的喜悦,忽然,一朵纯白的火焰没入它的脑袋。
“啊!”它发出惨绝人寰的嚎叫,扑倒在地。
结束了。
寒凛的刀锋猝然亮起在半空,将它一刀两半。
姜未的身影这才闪现在它身后。
怨火摇曳,潜刀无影。
她收回纯白之火,脊骨处一阵热流,飞速冲向她第五个神窍,只差一点,就能圆满。
她心里泛起极度的兴奋,杀戮的兴奋,她缓缓回身,看向还留在原地震惊的黄通。
太快了,黄通根本反应不过来,这一瞬间,她识破了他的背刺,拦下了逃命的蟾蜍妖,还干净利落地一刀杀了它,他根本来不及阻拦,也根本来不及出手,怎么会这样?
这时,姜未手中落下一颗碧绿的毒丹,这是蟾蜍妖的遗留。
黄通的眼突然一下变得血红,“给我!”
他冲了上来。
两人几乎同时跃起,一个术法瞬发,一个拔刀横扫。
顷刻间,沙尘飞扬,遮天蔽日,每一粒尘土都是一柄尖刀,狂卷疾来,这是术法,土刺沙暴。
同一刻,斩无刀爆出刺目光华,这一刀早有准备,刀气汹汹,劈风斩云,万籁归寂。
沙风散去,碧天红日下两人相对而立,姜未手持长刀,眼中杀意汹涌,对面的黄通满脸怨毒,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黄通不是她的对手,若是丹府怪兽未曾睁眼,黄通还略胜她一筹,但她此时战力倍增,已经不是黄通能抗衡的了。
但黄通没有放弃,他指间掐起法诀,顷刻间巨石如雨,从天而落,地上土刺层层爆出,呼啸着钻出一条土龙,飞撞而来。
姜未没有轻敌,长刀所指,刀气如雷。
刹时间,巨石成烟,土刺成沙,硕大的土龙被拦腰而斩,寒凛的刀尖逼近黄通的脖颈。
姜未却看见他在笑,他有后手。
斑斓光华爆在黄通身前,那是他从坐忘山弟子手中得来的一道护身剑气,他非本尊,只能驱动其中一小部分力量,但能被大派弟子当做底牌的岂是一般人留下的剑气,纵是十分之一,也够了。
姜未在剑气出手前已经察觉了不妙,当即潜刀瞬移而走,她此时战力飙升,瞬移能有二十多米远,反手又以斩无刀抵在身前,甚至腰间的娃娃都亮了起来,帮她选了个剑气扫荡最边缘的位置。
但姜未还是被剑气重伤翻倒在地上,丹府怪兽的四只眼睛一瞬间全部睁开,姜未猜自己现在的状态大概叫做还剩一丝血。
黄通大笑着冲了上来,“把毒丹交出来!”
姜未的眼睛几乎浅得没了颜色,她伏在地上,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暴然跃起,一刀扎穿了黄通的丹府。
这一刀已经是四倍战力的姜未,丝血的她才是最强的她,磅礴元力彻底粉碎了黄通的丹府,他成了一个废人。
黄通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永远也想不明白,明明已经濒死的她怎么还能发动如此悍然的一击,可一切都结束了,他完了。
姜未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了远处的一棵巨树,以她的目力,正好能看到树上悬挂着四个人,那是黄通给蟾蜍妖猎回来的“食物”,包括她刚刚救走的两个孩子。
黄通背刺她的时候,其实是她的鼻子更早一步闻到了他的存在,也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这世上居然会有人与妖魔为伍,为它捕食,为它护法,为它铲除异己。
“为什么?”姜未胃里一阵翻涌,低头看向黄通,“为什么这么做?”
黄通丹府碎裂,已经重伤得无法起身,如果没有丹药救治,他很快就要死了,当然,如果拿不到蟾蜍妖留下的毒丹,他明天正午之前也会死掉。
他知道姜未在问什么,问他为什么要帮妖魔,问他为什么要狩猎同族喂养妖魔,问他为什么要背刺同道,他躺在地上,有气无力道:“为什么?因为我想活着!”
他抖着手扯开自己的衣衫,袒露出胸膛,一条墨绿的毒线深深扎进心口,“我中了它的妖毒,毒已入心脉,它想让我死就死,想让我活就活,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帮它做事。”
姜未看着石潭边无数的白骨,“所以就用这么多人的性命换你自己的苟且偷生,你不会良心不安吗?”
黄通嗤笑了一声,“你们是义士英雄,大义凛然,我只是个想活下去的小人而已。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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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容易,求生才难,我有什么错?”
姜未蹲下身,直视着他,“这样活下去有意义吗?等哪一天它想要吃你了,你不就是个备用的口粮?你是在活着吗,你现在不就是个伥鬼?”
黄通脸上丝毫不以为意。
姜未忽然笑了,“别骗自己了,你不是在求活。你不会用剑,你的灵剑是哪来的?你刚才回来时用的飞行灵器是哪来的?你杀我用的剑气是哪来的?你手上的上品储物镯是哪来的?它吃人,你拿资源,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好吧,好得你都快忘了自己是个人。”
她看见黄通的脸色涨紫,激烈地想要反驳她,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明明蟾蜍妖被你手中的灵剑伤得那么重,你和原主人当时联手大概率就能杀了它,为什么不呢?你也像这样偷袭我一样杀了他吗?你真想活,山下遇见我的时候就该邀我一同杀妖,你不趁着它重伤的时候除掉它,是想一辈子活在它的控制里吗?你为什么骗我,还要背刺我?你舍不得吧?这样白捡资源的日子你舍不得吧?你贪心到连命都不要了,还在骗自己是为了活着?”
黄通大声反驳,悲愤喊道:“不是!我是没有办法,是它逼我的,都是它逼我杀人的!我是太平司的司官,我兢兢业业斩妖除魔十数年,本来也是为了杀妖才上的浮花岭,是我本事不济,落得被妖魔控制,但蝼蚁尚且偷生,我想活着有什么错?!”
姜未听到“太平司”三个字,心中怒火燎原而起,她想起了曹伯和周哥,爷爷下葬那日,胡县令告诉了她他们的死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去祭拜他们,有人在妖魔的淫威下凛然赴死,有人却拿同族的命苟延残喘,“太平司?他们是不是都是被你这身衣服骗上山的,是不是都是因为这身衣服把后背交给了你,你拿它害了多少人,你也配穿这身衣服,也配提太平司的名头?!”
黄通的喘气声一下变得粗重,发狂地吼道:“我不配?!我在太平司杀妖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你这种高门子弟懂个屁!你们从小长在富贵窝里,什么都不缺,又天真又愚蠢,满嘴仁义道德,只会站在那高高在上地说些冠冕堂皇的大话。
杀妖,谁不会杀妖?杀妖哪有不付出代价的,我不过是把他们的尸首喂给妖魔,换来一点修行资源,就这短短一个多月,我已经突破到筑基期了,再给我一段时间,金丹都指日可待。到那时候...”
“就会成为它的一顿美餐。”
黄通一怔,吐出一口血。
姜未无法想象人怎么能蠢成这样,蟾蜍妖是个傻的吗,坐看自己养的狗成就金丹,反手再把自己杀了?
黄通突然被戳破了一个臆想中的美梦,整个人都恍惚了一瞬,“再给我些时间,再给我些时间,我就能...”
“就能反过来驱使蟾蜍妖替你杀人,你还能带着它去更多的地方,杀更多的同族,得到更多的资源,蟾蜍妖没了,还可以找蛇妖、鸟妖、狼妖、虎妖,妖魔永远不绝,你迟早化神合道大乘飞升。”姜未咄咄逼人,手指攥得青筋突起。
黄通崩溃大吼:“闭嘴!你闭嘴!”他黑色的瞳仁倏地晕开,嘴中喃喃不休,“是你运气好,蟾蜍妖被他打成了重伤,不然我早就把你引进山里,你就会像坐忘山那个傻子一样,被我一剑扎进心脏轰成千万片,它会吃了你的丹府,把你舔成一副骨架,你的刀、你的灵丹、符咒、灵石都是我的...”
“死不悔改。”
“噗嗤”,斩无刀洞穿了他的心口,元力涌入,轰碎了他的心脏。
姜未看着他死不瞑目的双眼,眼白处像水墨一般晕开,就像那夜的姜玉展。
他已经入魔了。
姜未缓缓收回刀,一头栽在了地上,她嗑了一把丹药,保住了自己的一条小命。
饶是血液已经不再沸腾,元力也渐渐平息,但她的心绪却纷乱难平,从小受家训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的她,又亲眼目睹过祭司们舍命牺牲、爷爷化作白骨、曹伯周哥殉城、胡县令道途断绝,那已经是铭刻在神魂中的烙印,却原来不是每个人都会拼上性命去保护身后的家国亲友,这世上有一个黄通,就还有无数个黄通,就像有一个会为了神兵放任一城尽毁的宗门,就还有无数个这样的势力。
别叫她遇见,她会一刀一刀告诉他们她的道理。
姜未单手开了一坛“春刀”,在旷野间独行,一饮而尽。
34.回溯
被黄通挂在树上的四人见到姜未都不由呜咽地痛哭起来,他们虽然离得远,但此地太过空旷,刚刚姜未和黄通的对峙他们都听得一清二楚,知道这年少的修士杀了那恶修,救了他们。
姜未给他们解开绳索,四人感激涕零地磕头道谢,姜未拦住了他们,温言问道:“能帮我个忙吗?”
四人无有不应。
“帮我把他们收殓入土吧。”姜未看向扔在潭边的那些白骨。
午后的阳光洒在高高隆起的坟茔上,这里面有凡人也有修士,姜未站在前方,开了一坛春刀,“诸位,妖魔已除,邪修伏诛,九幽之下,可以瞑目。”
她自饮一口,将剩余的酒水悉数洒落坟前。
她手中还拿着一柄灵剑,正是黄通握在手中那一柄,灵剑稀有,更何况是这等一看就绝非凡品的灵剑,而且姜未知道,就是这柄灵剑重伤的蟾蜍妖,从黄通留下的只言片语中,她猜测这把剑的主人大概是出自顶级宗门,坐忘山,“若非前辈重伤妖魔,姜未也不能顺利铲除此獠,他日若遇贵派同门,定当还剑归山。”
诸事料理清楚,姜未便先送四个凡人下山,再赶去与何四伯汇合。
山间一时沉寂,旷野幽幽,风过无声。
见众人都已离山,小石潭的水面忽然漾起一阵细浪,显出一大两小三个漩涡,恰似一张鬼脸。
诡异虚幻的声音层层叠叠荡开:“斩无刀?真像啊,要是真死在斩无刀下,倒是不冤。”
潭水渐平,漆黑幽静,一如往日。
......
半日后 浮花岭
夕阳斜照,十几个身穿白色长袍的剑修从半空落下,为首的修士岳峙渊渟,在石潭前停驻片刻,发现了乱石间留下的剑痕,“是吴师弟的剑。”
他身后跟来了一个年纪略小的青年,眉宇锋芒,锐气逼人,看着林间血色遍野,指指那一劈两半的蟾蜍,猜测道:“是它杀了吴师弟?”
为首剑修摇摇头,“这里只能看出吴师弟与妖魔交过手,但这只妖又是死于另一个修士之手,那人的兵器是刀。”
两人的目光转向另一具修士的尸体,他手边无刀,不好说是不是他杀了妖魔,年纪小的青年仔细观察了一下,皱眉道:“这是太平司的官服,他还入魔了。”那尸体圆目大睁,眼白染黑,一看便是入魔之相,再去看他的伤口,“不是他,他也是死在刀客手上。”
青年一时思绪翻飞,脑海中将师弟、蟾蜍妖、太平司官和不知名刀客这四人随意排列组合了一番,已经推断出了好几个版本的真相,他挠挠头,觉得有些费脑子。
为首剑修忽然转身面向天际,“劳烦沈司阶了。”
青年跟着抬头望去,天边落下三个身穿太平司官服的人,为首的司官长身玉立,未语先笑,端是一副好相貌,“太平司沈式开,见过闻上师、叶道友。”上师是对出窍期修士的尊称。
青年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要他说,他们坐忘山查案哪用得上太平司,吴国不过是仰他们鼻息而活,师弟在他们境内出了事,不找他们麻烦就算好的了,太平司还有脸屁颠屁颠跟过来。
不过现在倒好,这里正放着一具他们属下的尸体。
司官沈式开天生一副笑脸,有个外号叫作“笑面虎”,说得便是他面慈心苦,笑面之下颇有城府,但他此时此刻却是诚心诚意的满面笑容。
坐忘山弟子意外死在了浮花岭,是连皇室都惊动了的大案,陛下口谕,不论代价,全力缉凶。
倒不是大派弟子死不得,只是坐忘山在吴国的地位实在超凡,这个弟子又死得不明不白,虽然坐忘山并未有怪罪吴国的意思,但朝廷是一定要摆出十二万分同仇敌忾、誓要查明真相,给坐忘山一个交代的态度。
沈式开是带着政治任务来的,查案重要,安抚更重要,但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坐忘山带队来浮花岭调查的人,也就是为首的剑修,乃是坐忘山年轻一代第一人,大师兄闻寒渊。他可不仅是坐忘山年轻一代第一人,也是整个修真界出窍期第一人。
坐忘山护短之名果真名不虚传,一个筑基期弟子身死,连这种人物都能惊动。
沈式开都从笑面虎,笑成乖乖虎了。
闻寒渊是天生的性情冷淡,但态度端方持礼,“有劳沈司阶前来,正好借贵司溯时镜一用。”
沈式开是金丹期修士,官职便是司阶。
太平司表示出要和坐忘山一道查凶时,闻寒渊恰好想起了他们司有一件可以回溯时空的灵器,倒省却调查揣测的功夫,于是便开口借用。
太平司无有不应,沈式开立马带着镜子,坐着特批的云马车架就赶来了。
沈式开也没多说废话,立即取出溯时镜,那是一面无包边的琉璃镜,晶莹剔透,镜面银光流转,却照不出任何事物。
闻寒渊身后的青年好奇地走上前打量,溯时镜被列为上等灵器,但据师父说,它有成为地宝的潜质。说这些闲话时,其实是师父在感叹太平司第一任司主,也就是吴国开国皇后,是位累世不出的炼器天才,可惜被俗世耽搁,没能问鼎大道。
那位皇后娘娘可给太平司留下了不菲的家底,有些连坐忘山都眼馋。
沈式开也不敢得罪这个凑上来的青年,虽然他们二人同是金丹期,但眼前的青年可比他年少太多,他名唤叶扬枫,二十二岁就成就金丹,在整个修真界也是屈指可数的天才,更遑论他还是闻寒渊最小的师弟,坐忘山掌门的关门弟子。
等着叶扬枫看够了,沈式开才掐动法诀,溯时镜立时飞起,挂在半空,水银般的细流道道从镜中涌出,弥漫向四面八方。
这时沈式开才开口介绍道:“溯时镜最多只能回溯三天,再或者如果能找到尸骨或贴身事物,可以回溯死者临死前的一个时辰,不知闻上师打算怎么用?”
“三天...吴师弟是死于昨日,还在时辰之内,请沈司阶开始吧。”闻寒渊盯着半空的溯时镜,看不出情绪。
沈式开不再多言,手中法诀翻飞,溯时镜轻轻一晃,顿时银华如瀑,无数的细流在镜中向无尽深处淌去,仿佛在时间的长河中拨动一幅幅过去的画面。
众人都被眼前瑰丽的一幕所震撼,叶扬枫心中感慨,这种宝物,竟只被评为上等吗。
可正当细流汇聚到某一个节点,一道寒光如刀横斩,溯时镜的光华顿时一敛,所有瑰丽的景象刹那间消失,只剩下那面略显黯淡的琉璃镜摇晃着挂在半空。
怎么回事?
众人一齐看向沈式开,沈式开眉头紧皱,缓慢开口道:“蒙蔽天机,这里曾经有过某个人或某件东西蒙蔽了天机,溯时镜无法回溯。”
沈式开面露歉意,“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恐怕不能帮上贵派的忙了。”
叶扬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蒙蔽天机,这四个字怎么会和这小小的浮花岭扯上关系,死去的吴师弟、蟾蜍妖和那司官,修为连金丹都没到,说得不好听些,这就是一群菜鸡互啄,有什么值得被天机蒙蔽的。
他倒没想过溯时镜会有问题,毕竟溯时镜的大名他早有耳闻。
“难道是那刀客有问题?”叶扬枫看向大师兄,目露询问。
大师兄摇摇头,“她修为不高,绝对没有超过筑基期。”
这可真是奇了。
大师兄的目光停在那石潭上,却还是疑惑地移开了视线,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修为未至筑基的修士手中正拿着一把世间最赫赫有名的神兵。
斩无刀不在天机之内。
眼见事情陷入僵局,沈式开身后的司官突然脸色大变,暗中扯了扯他的袖子,朝妖尸的方向努了努嘴,沈式开顺着指引看过去,后背顿生一层薄薄细汗,这里为什么会有穿着太平司官服的尸体,他忙问道:“不知我司的司官是不是也死于这妖魔之手?”
“不是,不过他入魔了。”闻寒渊正思考该如何查明此地的真相,他甚至怀疑这里或许还有他不知道的第五人,一个远超他们所料的绝世高人,遮掩了此地的天机。
听见沈式开想要去查看尸体,并没有阻拦。
见三人离得远了,叶扬枫才低声问道:“师兄,咱们现在怎么办?”
闻寒渊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先封锁此山,再请门中长老另寻他法。”
叶扬枫点点头,坐忘山一向护短,别看只是低阶弟子身死,放在别的门派可能穷尽人间手段查不出来也就罢了,他们坐忘山却绝不会罢休,哪怕人间的手段不成,还有仙界的手段,敢动坐忘山弟子,那就是和整个坐忘山为敌。
沈式开立在那具司官尸体前,心脏突突跳个不停,他自幼直觉就奇准,眼前这个死去的司官只怕没在这件案子中扮演什么光彩的角色,“传信给司主,将此地的情况一一回禀。”
太平司下辖二十五州司,二百七十六郡司,两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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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九十四县司,司官逾五万人,出几个败类实属正常,但不知道过不过得去坐忘山这一关。
“司阶也不必太忧心,咱们吴国到底与坐忘山有几分香火情,司主与几位峰主也交情颇深,而且坐忘山一向讲理,不会...”身后的司官小声安慰。
沈式开叹口气,“我是怕七杀峰那帮疯...”
话还没说完,他耳边就响起叶扬枫的喊声:“秦师姐,你来迟了。”
沈式开真想打自己的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就怕遇见七杀峰的人,尤其是这一位,七杀峰大师姐,秦翎。
坐忘山总有十二峰,各峰实力都差不多,只是作风迥异,而这七杀峰尤以脾气火爆、护短到令人发指而闻名。
偏偏死去的坐忘山弟子吴安深,正是七杀峰峰主的小徒弟,秦翎正经嫡亲的师弟。
即使不想面对,沈式开还是使劲放松了下面部肌肉,脸上挤出惯常的笑容,走过去拜见。
秦翎同样是出窍期修士,又是正经苦主,他不能失礼。
叶扬枫嘴快,已经把刚才的事竹筒倒豆子一般讲给了迟来的秦翎,“我正打算吩咐弟子们去封山,大师兄这就回山禀报师尊,请他老人家再想办法。”
沈式开想着,这也是个办法,坐忘山底蕴深厚,多得是比溯时镜厉害的宝物,就算是向仙界借用也不难。
“不必了。”秦翎本就生得浓丽凌厉,日常就气势迫人,令人生畏,此时因着师弟身死,眉宇间似冰封雪盖,叫人连看一眼都不敢。
她这句“不必了”吓得沈式开三人心脏骤停,这怎么看怎么像七杀峰要发疯的前兆。
大师兄闻寒渊都不由多看了这个师妹一眼,他被派下山,多少也是怕这个师妹发疯,到时候无人拦得住,但转瞬他就注意到秦翎身后还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师妹可是有了别的发现?”
秦翎点点头,将身后的女孩唤过来,“我和几位师弟师妹其实比师兄你们先到一步,但是在山上没发现什么线索,就到山下的村落里打听了打听,没想到真遇上了几个知情人。这个小姑娘当时就在场,我没耽搁,知道师兄在这里,就把这孩子带了上来,咱们一起听听。”
众人既有些惊奇,又心里松快了两分,要是有知情人在场,倒省却许多麻烦。
小姑娘正是那日姜未救下的四人中的一个,她有些怯生生地看着眼前这些修士大人,他们一个个都气势雄浑,远比那日的仙子姐姐要骇人。
秦翎对待小姑娘十分温和,“你别怕,只把当日看到的事讲出来就好,一会儿我就让他们送你回家。”
小姑娘只是因为一时人多才有些惧怕,在山下她早已知道这些人的来意,当即开口讲了起来。
“那日,我和哥哥就是被那个穿官服的人骗上山的,他把我们两个扔给了蟾蜍妖,但蟾蜍妖嫌我们两个太小,不够他塞牙缝的,命令他再去多找几个人回来...”小姑娘口齿清楚,讲起上午的那段恐怖经历如在眼前。
沈式开脑子一阵阵发蒙,看吧,他就说他直觉一向最准,死在这的司官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见坐忘山的人都没什么表示,他也就沉默着继续往下听。
女修士的刀在小姑娘眼中堪称神迹,她诛杀蟾蜍妖,识破黄通的背刺,在可怕的剑气中险死还生、重伤反杀,还有最后和黄通尖锐的对峙都宛然在目。
直到众人听到黄通最后的喃喃,“...你就会像坐忘山那个傻子一样,被我一剑扎进心脏轰成千万片,它会吃了你的丹府,把你舔成一副骨架...”小姑娘记性好得很,她上午才听过的话,此刻学得一字不差。
坐忘山众人不禁目露悲愤,恨不得将黄通扭过来再杀死个千八百回,但已有人为师弟报了仇,那位女修用同样的方法杀了他。
真相已明,小姑娘指了指另一侧山林,“修士姐姐带着我们一起将死在这里的人都安葬了,你们想找的那位大人应该也在,只是他们都只剩下一具白骨了。姐姐拿走了那位大人的剑,说将来会帮那位大人送回山门。”
秦翎默然半晌,转过头去,这才看清小姑娘口中的坟茔,师弟的遗骸已有人妥善安置,就在那累土之下,与她隔着阴阳幽冥。
“师姐,这里离我家乡不远,我好久没回去看过他们了,能不能趁现在修整,让我回家看一眼。”
“求你了师姐。”
她当时就不该心软。
35.莲秀
闻寒渊看小姑娘局促地站在这里,给叶扬枫递了个眼神。
叶扬枫正愤怒地攥着拳,心中悲恸,接到师兄的示意,这才收拾心情,缓和了神色,将小姑娘带到了不远处,“谢谢你,小姑娘,你帮了我们大忙。”说完强行塞给了她一瓶养气丹,吩咐门下弟子送她下山。
浮花岭上一片默然。
闻寒渊从不安慰人,待秦翎心情平复后,才道:“她替师弟报了仇,我坐忘山记她一份人情。”
这是以坐忘山主峰大师兄、未来掌门的身份给出的承诺,代表着坐忘山的态度。
秦翎沉默了片刻,“来日她若真的送回师弟的剑,我代七杀峰再欠她一个人情。”
听到这两人的话,沈式开都不由心生羡意,坐忘山的人情、七杀峰的人情,这女修从此以后,大可在修真界横着走了。
“她真的会把剑送回来吗?”叶扬枫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
秦翎神色没什么变化,“就算不送回来也无妨,我仍多谢她为我师弟报仇。”
“我倒觉得她会信守诺言。”闻寒渊意外地接口,“她何必在几个凡人面前惺惺作态,更何况,她刀法不凡,飞剑于她并无用处。”
叶扬枫顿时牙根发酸,刀法不凡?他大师兄一向眼高于顶,就连自己这个惊才绝艳的小师弟也没从他嘴里得到过一句“剑法不凡”,凭什么一个寂寂无名的女修就能得到这样的评价,“是吗,那她来日若真的来还剑,我倒要试试她的刀法。”
闻寒渊莫名看了他一眼,“她现在可能连筑基都没有。”
叶扬枫的脸不由一红,他纯属剑修的好战混着吃醋跃跃欲试了一下,并没有别的坏心,此时不免生出几分放言欺负小辈的羞意。
谁成想闻寒渊后面紧跟着还有一句,“不过,想来金丹也不会太远。”
比,一定要比,叶扬枫的脸瞬间更红了,他就等到她金丹,非和她较量一场不可。
闻寒渊没有理会莫名其妙就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师弟,转而问向秦翎道:“师妹可要将吴师弟的遗骨接回去?”
秦翎摇了摇头,“坟茔里不止他一人,何必再惊扰亡魂,何况修士逆天而行,死后尸骨腐化极快,很快就会彻底归于天地了,既然师兄觉得她会将师弟的剑还回来,那就等她来还剑吧,对咱们剑修而言,剑归山,便是回家了。”
闻寒渊点点头,却见秦翎的目光慢慢划过太平司三人,“沈司阶,此人是否确是太平司的司官?”
沈式开早在小姑娘讲起黄通时就立即传讯去核查他的身份了,此时走上前来,硬着头皮开口道:“他确实是大力县太平司的司官。”
沈式开嘴唇动了两下,刚才在心里打好的腹稿,此时迎着秦翎冷若霜雪的眼神竟有些开不了口,平心而论,要是他的师兄弟被坐忘山的弟子背刺,他只怕也不会比秦翎好到哪去。
但太平司终究和坐忘山不同,坐忘山是宗门,门中都是师兄弟姐妹,受山门传道教诲,是实实在在的一体,可太平司说到底只是个官府衙门,过半数的司官都是从民间散修和小门小派中招募,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五万司官出几个败类实在是难以避免的事情。太平司固然有错,但也不能过于苛责。
可这些话,以沈式开的身份,却不好说出口,他轻轻叹口气,“妖祸爆发之时,平州各县司都抽调了几乎全部司官赶赴前线,每县只留下了两个司官看护,如今各县司官都已陆续返回,大力县县司却迟迟未归。”
这句“迟迟未归”暗含的意思就是,大力县县司的人基本上全折在前线战场上了。寻仇是找不到人了,何况他们为了保卫人族战死沙场足得怜悯敬重。
秦翎深深看了一眼沈式开,孟司主收了九个徒弟,独这一个长于口舌,难怪是他来浮花岭。
秦翎赶在闻寒渊发话之前,冷笑道:“太平司稽管二十五州,从属五万余,有一二监管不力实属正常,我七杀峰自然不会苛责。”她那“苛责”二字,语气不由加重了三分。
话音刚落,这七杀峰的大师姐却猛地拔出了长剑,她这一动,她身后的七杀峰弟子便俱都亮出白刃,刹时寒光刺目。
连叶扬枫都有些惊愕地看向闻寒渊,却见大师兄神情丝毫未变,仍站在那一动不动,另一边的沈式开一下挺直了腰背,脸上温煦的笑容褪去,双目如炬地盯着秦翎,若到刀兵相向的地步,他沈式开反倒无所畏惧。
秦翎却没有再看沈式开,剑尖指着对面的妖尸道:“此妖乃是黄眼蟾蜍一族,祸乱此地,残害百姓,杀我同门,秦翎在此立誓,必诛尽其族,以慰亡魂。”
“诛尽其族,以慰亡魂!”
层层叠叠的立誓声震动山林,赤若红焰的剑影点燃了那些碎裂的腐肉,之后无数的剑光亮起,粉碎了两具妖邪的尸体。
七杀峰的弟子登时踏着碧玉芭蕉叶消失在此地。
沈式开这时才惊觉后背的里衣已经湿透,那焚烧万物的一剑让他根本生不起半点抵抗的心思,金丹与出窍岂止渊海之距。
闻寒渊按住了想跟着秦翎一起去灭黄眼蟾蜍老巢的叶扬枫,“有劳沈司阶跑这一趟,此事已了,我们也先回师门复命了。”
大师兄一把拽住叶扬枫,带着坐忘山其余弟子顷刻间飘扬远去。
半晌,沈式开收回拱着的手,长吁一口气,突然痛骂道:“抽签的时候他们肯定使了诈,为什么是修为最低的我在这里被人吓唬,等我回去,我要一个一个给他们在师父跟前上眼药!”
身后两个司官默然无语,好在此事终于了结,这时耳边响起沈式开的声音,“叫各司注意一个用刀的女修。”
随行的司官不解问道:“您找她做什么?”
沈式开没好气道:“我也欠她一个人情不行吗?”
“是。”热闹半晌的浮花岭终于重归寂静。
......
嘉荣县 兴口村
披头散发的何莲秀发狠咬住男人钳着她的手,硬生生咬下他一块皮肉,男人痛得一声嚎叫,松开了手,再想去抓,何莲秀已经疯了一样地跑了出去。
她抄起放在门边割草的镰刀,挥舞着朝前方的人群冲去,嘴里哭喊着“小小,把我的小小还给我!”
人群里一个三四岁大的女孩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抓着她的男人险些脱了手,厉声斥道:“老实点!”
带头的兴口村村正匆忙呵斥两边:“这个疯妇,还不快拦住她!”
人群最后面的几个男人动了动身子,却都不敢上前,那锋利得发亮的镰刀可不认人。
村正看着众人如此孬怂,恼得脸色涨红,却也不敢对上这么一个手拿凶器的疯女人,指着抓住女童的男人道:“天色不早了,你快先将她送上山,别触怒了山上那个。”
那男人赶紧领命,借着人群遮掩,匆匆向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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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莲秀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女儿,立刻就发现了他的动作,她知道他们要把她女儿带到哪里去,想到这,她的眼睛顿时赤红得像染了血,再也无所顾忌地冲了上去,她手中拼命挥舞着镰刀,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都被乱刀砍去。
“小小!小小!”她凄厉地叫着,挡着她的人越来越少,她跑得越来越快,终于追上了女儿。
“别过来!你再敢往前一步,我现在就掐死她!”抓着女童的男人也被吓得够呛,大手扼住了女童的咽喉,那么小小的脆弱的生命,根本经不住男人稍微一用力。
何莲秀终于停了下来,她身上溅满了鲜血,恰好一阵风吹过她脸前的乱发,发丝上的鲜血抹过她半张脸,此时的她真如恶鬼一样,“你敢杀了她,我就杀了你全家!”
被她阴涔涔地盯着,男人只觉后背一阵发凉,心里叫苦,要早知道鲍家这个婆娘这么疯,一开始就不该选她家,可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男人看着她背后悄悄缀上来的人,只好继续拖延时间,“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把孩子献出来了,偏你们家金贵,要是都像你这么不懂事,咱们兴口村早就死完了!”
“我呸!”何莲秀目眦欲裂,“家家户户?!村正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也没抽中,你们这些大姓大族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也没抽中,你们哄谁呢!”
男人讪讪道:“你瞎说什么,谁家没被抽到,我侄女三天前就送被上山了。”说完咕哝着:“抽的是你们鲍家,谁叫你没生个小子。”
何莲秀还要再骂,身体却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扑,生生按在了地上,后面七手八脚上来几个人,一把夺了她的镰刀。
刚才带头的村正见终于制住了这个疯婆娘,快步走上来,指着鲍家破口大骂:“你们鲍家这是娶得什么东西,为了一个丫头片子,你看看,这是伤了多少人,我看她比妖魔还可恨!耽误了时辰,山上那个下来,你们是想害死全村吗!你鲍家还想不想在村里待!”
鲍家老爷子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又惧怕村正威胁,又气恼儿媳妇惹出这么大的乱子,猛地奔上前来,抓住何莲秀的头发一巴掌抽在她脸上,“你这个丧门妇,既没为我家留下香火,还惹出这么大的祸来!看我不打死你这个贱人!”
何莲秀的眼中已经满是绝望和麻木,只呆呆地看着对面泪水涟涟的女儿,嘴里轻声念着,“娘没用,娘没用...”
村正现在顾不得看鲍家收拾儿媳妇,也顾不得这一地伤号,连忙催促着:“你还在这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她送上山!”
男人应声便走。
何莲秀被眼前这一幕刺激得再次失去理智,疯狂地挣扎起来,按着她的两个男人险些被她甩开,鲍老爷子一个不留神被撞翻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
鲍家的人连忙围了上来,鲍老爷子已经气得发疯,怒喝着:“打死她!今天就在这里打死她给我鲍家赎罪!”
鲍家老太太居然真提了一根棍子来扔给了大儿子,声音尖利道:“听你爹的!打死她!”
鲍家人面面相觑,鲍老大眼看他弟妹砍伤了这么多人,到时候要赔偿,岂不是要把家底都赔出去,倒不如就趁着这时候打死了事,血债血偿,也有了说法,心念电转,登时提起棍子,给另一个弟弟使了个眼色。
眼看那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就要落下,一声暴喝却从半空响起:“谁敢!谁敢动我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