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清晨。
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在部队大院里不少人好奇的注视下,缓缓驶出了大门。
开车的年轻士兵叫小王,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紧张。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一个普通的司机,有生之年竟然能接到送团长亲自下乡“指导工作”的光荣任务。这说出去,够他跟战友们吹上半年了!
然而,坐在后座的厉璟恒,却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车子一路颠簸。
好几天的路程,从平坦宽阔的柏油路,开到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最后,终于驶上了刘建军口中那种能把人五脏六腑都颠散架的黄土路。
车窗外,高楼大厦的景象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低矮破旧的农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庄稼和牲畜粪便混合在一起的、陌生又呛人的味道。
这就是乡下。
这就是宋玉恩现在生活的地方。
厉璟恒的心,随着车身的每一次剧烈颠簸,都重重地往下沉一分。
这样的地方,她一个适应了城里生活的女人,还能待的下去吗?她真的能在这种连路都不平整的生活吗?
还有岚岚……她那么小的孩子,会不会生病?会不会被这里的野孩子欺负?
越是靠近目的地,他心里的疑问就越多,那股莫名的烦躁感也愈发强烈,像一团火在胸口烧。
吉普车“突突突”的咆哮着,终于开进了周南县红旗公社的范围,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公社不大,只有一条主路贯穿东西,两旁是些灰扑扑的平房,墙上还刷着已经褪色的红色标语,看起来萧瑟又落后。
“同志,请问一下公社的卫生院在哪个方向?”厉璟恒摇下车窗,叫住了一个挑着担子路过的乡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那乡民被他这一身笔挺的军装和吉普车的气势吓了一跳,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连忙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排房子,结结巴巴的说:“就……就在那儿,往前走,那个门口挂着红十字牌子的就是。”
“谢谢。”
厉璟恒道了声谢,对小王说:“往前开,慢一点。”
车子在卫生院门口缓缓停下。
那是一排简陋的平房,白色的墙皮已经斑驳剥落,露出了里面的黄土坯,门口的台阶上甚至还长着几抹青苔。
然而,厉璟恒的目光却只看到了门口的景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得残忍。
傍晚的夕阳,给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橘色光晕。
卫生院的门口,种着一棵上了年头的老槐树。
他的妻子和女儿,真的在这里!
树下,宋玉恩正静静地站着。
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工作服,长发用一根布条简单地挽在脑后,脸上没有施任何粉黛,素面朝天。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她,却比厉璟恒记忆中任何化着精致妆容时候的她,都要显得……生动,鲜活。
而她的目光,正温柔地落在她身边的两个人身上。
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的陌生男人,正微微弯着腰,低着头,神情专注而温柔地,在帮一个扎着两个小羊角辫的女孩整理着有些歪掉的衣领。
那个女孩,是岚岚。
她长高了不少,皮肤也晒黑了一些,但那张小脸,依旧漂亮得像个瓷娃娃。
此刻,她正仰着小脑袋,看着那个男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没有丝毫他所熟悉的胆怯和疏离,反而充满了毫不设防的依赖和亲近。
男人帮她整理好衣领后,又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顶。
而宋玉恩,就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夕阳,老树,温柔的男人,浅笑的女人,乖巧的孩子。
那画面,和谐得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
像一幅画。
一幅名为“家”的画。
而他,厉璟恒,这个名正言顺的丈夫和父亲,却像个闯入别人领地的、可笑的局外人,被死死地隔绝在这幅画之外,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轰——”
一股混杂着震惊、暴怒和屈辱的情绪,如同山洪暴发,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看到了什么?
那个男人对待岚岚的亲昵,是那么的自然而然,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而岚岚对他的依赖,是那么的理所当然,没有半分生疏和抗拒!
还有宋玉恩……她看着他们两人的眼神,那种温柔,那种安宁,是她对着他时,从未有过的!
在他和她的那个“家”里,宋玉恩总是小心翼翼的,带着一丝讨好,一丝隐忍。她的笑,也总是浅浅的,带着无法抹去的疲惫和疏离。
可眼前的这个宋玉恩,是舒展的,是放松的,是真正快乐的!
原来,离开了他,她可以过得这么好!
原来,没有他这个父亲,他的女儿,也能得到别人的温柔呵护!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毒的利刃,狠狠地捅进了他那颗名为“骄傲”的心脏,再狠狠地搅动。
他曾经固执地以为,她们离开了他,一定会过得凄惨无比,一定会后悔当初的决定。他甚至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如果她们过得不好,他或许可以“大发慈悲”地,给她们一个台阶下。
可现实,却给了他一记最响亮、最羞辱的耳光!
她们不是过得不好。
她们是过得太好了!
好到……这里已经完全没有他可以插足的余地!
他算什么?一个五年来对妻女不闻不问的丈夫?一个连女儿不会说话都归咎于妻子的父亲?
他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车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厉璟恒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一股血腥气直冲喉头。
“团……团长?”开车的司机小王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厉璟恒铁青的脸色,那眼神里翻涌的风暴让他心惊胆战,他小声地、试探地问,“我们……要过去吗?”
过去?
过去说什么?
过去质问那个男人凭什么碰他的女儿?还是过去指责宋玉恩水性杨花,这么快就找到了下家?
他有什么资格?
是他,亲手将她们推开的!是他,默认了她们的离开!是他,在她们最需要他的时候,选择了视而不见!
现在,有另一个人,捡起了他丢弃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他凭什么愤怒?凭什么嫉妒?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那股汹涌的怒火和屈辱感,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烧成灰烬!他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刺眼的一幕,双目赤红。
就在这时,那个男人,陆明远,似乎察觉到了这道灼人的视线,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朝着吉普车的方向看了过来。
在看到车里坐着的厉璟恒时,他只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那眼神里便带上了一丝了然和不易觉察的审视。
那是属于男人之间,带着淡淡敌意的审视。
而宋玉恩,也顺着陆明远的目光,看了过来。
当她的视线和车里的厉璟恒对上的那一刻,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僵住了。
那抹温暖的、平和的笑意,像是被十二月的寒风吹过,迅速地褪去、冻结,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带着震惊和警惕的疏离。
又是这种眼神!
又是这种把他当成陌生人,甚至是……麻烦的眼神!
厉璟恒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