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远的心里，第一次对那些从凤城传来的风言风语，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他看着那个孩子清澈的、带着期待的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想说点什么，或者也用手语回应一下，可身体却像生了锈一样僵硬。
他只是个知青领队，负责的是思想教育和劳动生产，不是来带孩子的。这个宋玉恩，背景不明，带着个有残疾的孩子来到这穷乡僻壤，本身就是个大麻烦。他应该和她保持距离，公事公办。
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没说什么，只是那原本要迈出去的脚，怎么也抬不起来。
岚岚见他半天没有反应，只是直愣愣的看着自己，也不觉得尴尬。她歪了歪头，大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好奇，似乎在奇怪这个高个子叔叔为什么像根木头一样。
她想了想，又低下头，从自己面前那排“杰作”里，小心翼翼的捧起一个捏得最圆、最像样的泥饼，然后站起身，哒哒哒的跑到陆明远面前，踮起脚尖，把手里的“宝贝”举到他面前。
她仰着满是泥印的小脸，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又比划了一下。
——给你。
一股泥土的腥气混着孩子身上淡淡的奶香飘了过来。
陆明远低头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那个湿漉漉、沉甸甸的泥饼，又看了看孩子那双充满期待的、清澈的眼睛，一向以冷静沉稳著称的知青领队，此刻竟有些手足无措。
接，还是不接？
接过来，满手是泥。不接，又好像……太伤孩子的心了。
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破天荒的浮现出一丝窘迫。
最终，在岚岚坚持不懈的注视下，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深吸一口气，伸出手，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的捏住了那个泥饼的边缘。
入手冰凉、湿滑。
“咳。”他清了清嗓子，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对着这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岚岚见他收下了自己的“礼物”，心满意足的笑了。她的笑容很干净，像雨后的太阳，瞬间就驱散了陆明远心头那点莫名的尴尬。
她对着他挥了挥小手，算是告别，然后又转身跑回自己的“工作台”，继续埋头于她的泥巴事业。
陆明远捏着那个不断往下滴着泥水的泥饼，在原地站了许久。
他转身，继续往田埂的方向走去。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比来时沉重，也比来时缓慢。
他没有扔掉手里的泥饼，就那么一路捏着。他脑子里反复回想着刚才那个画面——那个小小的、沾满泥污的身影，那双干净得不像话的眼睛，还有那个标准得让他震惊的问候。
这个叫宋玉恩的女人，和她的女儿，好像……都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与此同时宋玉恩已经走进了红旗公社卫生所。
一股浓重的中药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这个卫生所比她想象的还要简陋，就是两间打通了的砖房。左边是药房，一排排药柜上贴着手写的标签；右边是诊室，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张用帘子隔开的检查床。
“您好，我是新来报到的医生宋玉恩。”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医生正坐在桌子后打瞌睡。听到声音，老医生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扶了扶眼镜打量着她。旁边两个在整理纱布的小护士也好奇的看了过来。
“哦哦，欢迎欢迎，是宋医生来啦。”老医生站起来自我介绍，“我姓李，是这里的医生。”
“我们早就收到上面的消息啦，一直等着你嘞。”李医生嘴上说着客气话，可心里却直犯嘀咕。
上面派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医生下来，还是从凤城的大医院来的，也不像是能吃苦的，难道是犯了什么错误，被下放来镀金的？
宋玉恩看出了他的顾虑，但没有急着证明自己：“李医生客气了，以后还请您多多指教。”
她的适应能力非常强，见李医生没有再多说什么，便率先向李医生发问了，“李医生，现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嗯……暂时没什么病人。”宋玉恩这副立刻就要投入工作的架势让李医生愣了一下，心里的顾虑也淡了几分。“这样吧，小刘、小张，你们俩带宋医生熟悉一下环境。给宋医生找件白大褂穿上，咱这也算是多了个医生。”
两个护士应了一声，一个去帮宋玉恩拿白大褂，一个则带着宋玉恩参观起他们这个小小的卫生所。
“宋医生，您看看，我们这儿其实不大。”小刘热情的介绍着。
“平时没什么人。”
“有的村民平时不愿意来，有什么小病小痛，可能自己忍忍就过去了。实在难受的厉害，也就是来抓几副药吃吃，不会多花钱。”
另一个叫小张的护士帮宋玉恩拿来了白大褂，递给她后也接着介绍。
“是啊，不过咱们这药也有些稀缺，城里离这远，大部分时候都是李医生自己上山采草药。”
说话之间，外面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李医生！李医生在吗！我家柱子被石头砸到头了！流了好多血！”
一个壮汉神色焦急的喊着冲了进来，怀里抱着一个满头是血的半大孩子，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神色焦急的村民，像是从同一个地方一起来的。
小小的卫生所一下子挤满了人。
那孩子的额头上有长条型的口子，横跨了整个额头，这个时候还在冒着血，怎么也停不下来。
“这么多血？快放到床上！”李医生立刻站起来，看到壮汉把孩子放到床上，他转头对着护士大声指挥道，“快去拿止血钳！还有纱布和碘酒！”
年轻的两个护士平时只是帮着李医生处理下村里人的小伤口，看到这阵仗一下愣在了原地，听到李医生的话总算反应过来，开始忙活。
“不行，这口子太大了，得缝针！”李医生脸色凝重但迟疑着没有下手，“还要先把伤口里的碎石取出来。”
李医生想上手去帮柱子清创，但又怕没法处理干净。清理这种伤口非常考验医生的技术和耐心，但是，李医生年纪大了，眼睛有些花、手也开始抖，做这种精细活已经力不从心了。
就在这时，宋玉恩看出了他的迟疑，她没有犹豫，伸过来接过了李医生手里的镊子。
“让我来吧，李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