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空气里满是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清新气息。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宋玉恩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她醒了。
从陆明远的书桌前坐直了身子,脖颈上传来一阵酸痛感,宋玉恩一时间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片刻之后,她侧过头看了看陆明远的床上还在睡得香甜的岚岚。岚岚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大概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宋玉恩悄悄起身将被子给女儿掖好。
她走到门口,推开一条缝向外望去,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她的小屋的一角。
陆明远正带着李建军和另外一个男知青在修补她那间屋子的屋顶。
陆明远脱掉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他把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正站在晃晃悠悠的梯子上,手里拿着草席和绳子有条不紊的指挥着另外两人。
他的侧脸被阳光勾勒出轮廓来,鼻梁上那副平日里显得有些冷漠的眼镜此刻也因为沾染了晨光而变的柔和起来。
“陆队。你说这宋同志到底什么来头呀?怎么还带个孩子下乡?”李建军一边给陆明远递着草席,一边压低声音问。
“不该问的别问,干好自己的活。”陆明远接过草席,对李建军皱了皱眉头。
李建军知道他的意思,嘿嘿笑了两声,不再八卦宋玉恩的事情了。
宋玉恩默默的关上了门。
她知道一个城里医生突然下乡肯定会在知青点里引起一些议论,但她并不在乎。
她的当务之急是安顿下来,然后开始工作。
她简单的洗漱了一下,然后走到书桌前随意的看了看。桌上整齐的码放着一摞书,最上面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页的边角已经卷起,看得出主人经常翻阅。旁边还放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
一切,都和陆明远的人一样,一丝不苟、井然有序。
宋玉恩收拾好昨天用过的东西这才叫醒了岚岚,又把陆明远的床铺整理得整整齐齐。
母女俩从陆明远的宿舍出来时,屋顶已经修补得差不多了。陆明远从梯子上下来,看到她们只是点了点头。
他脸上还带着泥灰,看起来有些滑稽。
“今天先这样,应该不会再漏了。”他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等过两天出了太阳,再找些干泥混着稻草糊上去,就结实了。”
“辛苦你们了,陆队长。”宋玉恩真心实意的道谢。
“分内之事。”陆明远避开她的目光,转向那两个帮忙的男知青,“建军,王强,谢了。回头去我那儿拿两包烟。”
“陆队你这就见外了啊!”李建军大大咧咧的摆手,目光在宋玉恩身上转了一圈,带着几分好奇和善意。
等他们都走了,小屋门前又恢复了安静。
宋玉恩带着岚岚回到那间虽然破旧,但已经不再漏雨的“家”。屋里还很潮湿,但至少能住人了。
她将被褥和淋湿的衣物搭在院子里的绳子上晾晒,又将屋里屋外重新清扫了一遍,然后开始生火烧水。
昨晚陆明远送来的干柴帮了大忙,她把那口铁锅架在临时用砖头搭起的灶上,很快,屋里就升腾起温暖的烟火气。
吃过简单的早饭,宋玉恩安顿好岚岚,让她在门口的空地上玩,自己则准备去公社的卫生所报到。
“岚岚,妈妈要去上班了,你自己在这里玩,不要乱跑,好不好?”宋玉恩蹲下身,用手语和女儿交流。
岚岚乖巧的点了点头,也比划着:妈妈,早点回来。
宋玉恩摸了摸她的头,这才拿起自己的挎包,朝着公社大院的方向走去。
她走后没多久,岚岚看到了院子里被雨水冲刷后变得松软的黄泥地,眼睛一亮。
她跳下板凳,跑到院角,蹲下身子,用小手挖起一团湿润的泥巴。
泥土在她小小的手掌里被揉捏、拍打,很快,一个个奇形怪状但依稀能看出是“小饼”的泥块就摆在了她面前。她玩得投入,白净的小脸上蹭上了几道泥印,像一只贪玩的小花猫。
陆明远从公社大院里走了出来。
他刚跟各生产队的队长开完晨会,部署今天的农活,正准备去田里看看。他穿着一双高帮解放鞋,裤腿卷到小腿肚,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腿肌肉。
路过知青点时,他一眼就看到了蹲在院角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是宋玉恩的女儿。
他就这么看着那个孩子独自一人蹲在地上,像只小土拨鼠一样专注的玩着泥巴,小小的身子几乎要埋进那片泥地里。
陆明远的眉头下意识的蹙了起来。
城里来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心真大。就把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扔在院子里玩泥巴?也不怕弄脏了生病。他心里那点因为昨夜援手而稍稍融化的偏见,似乎又有重新凝固的迹象。
宋岚岚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抬起头,正好对上陆明远的视线。
陆明远下意识的想装作路过,迈开步子就走。
可那个孩子,却对他露出了一个干净的微笑。然后她抬起小手,有些笨拙,但却清晰的比划出了一个手势。
你好。
陆明远的脚步被钉在了原地。
他看懂了。
他当然看得懂。
陆家是书香门第,父亲是凤城医学院的教授,是国内有名的外科专家。他从小耳濡目染,对医学知识涉猎颇广。他记得很清楚,父亲的一位同事,专门研究儿童发育心理学,其中就包括对聋哑儿童的语言干预。他小时候去那位叔叔家玩,见过墙上挂着的手语图谱,出于好奇,还跟着学过几招。
“你好”、“谢谢”、“再见”……这些最简单的手语,他至今还认得。
所以,他百分之百的确定,这个孩子刚刚是在用手语向他问好。
这太颠覆他的认知了。
在他固有的印象里,宋玉恩就是个成分不好、靠着关系才从医院的麻烦里脱身,跑到乡下来“避难”的资本家小姐。而她的女儿,那个传闻中不会说话的孩子,在他想来,或许是有些呆滞、怯懦的。
可眼前的这个孩子,除了不会开口说话,哪里有半分呆滞的影子?她眼神灵动,举止从容,甚至还懂得与人交流的礼貌。
一个被娇惯的资本家小姐,会费心去教自己有语言障碍的女儿学习手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