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点”就设立在公社大院旁边，是一排低矮的平房。
陆明远跳过宋玉恩，顺着名单从前到后将新来的知青们安排进了男女宿舍，最后只剩下宋玉恩母女。
他带着她们穿过知青点，停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
这间房在集体宿舍旁边，但独立于集体宿舍之外，显然很久没人住过了。
陆明远从兜里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插进锁孔，费了点劲才把门打开。
“吱呀”一声，一股混合着霉味和尘土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呛的人直咳嗽。
“这里以前是放农具的杂物间，后来腾了出来。”陆明远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去的意思，只是侧过身让出一条道，“你带着孩子住集体宿舍不方便，就先住这儿吧。”
宋玉恩抱着岚岚走进去，脚下踩着厚厚的一层灰，每走一步都扬起一片尘土。
屋子景象一眼就能望到头。
泥土地面、泥坯墙，屋顶是用木梁和茅草搭的，光线从茅草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屋里除了一张缺了条腿、用几块砖头垫着的木板床，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件像样的家具。墙角结着厚厚的蜘蛛网，一只巴掌大的蜘蛛正趴在网中央觅食。
岚岚被这屋里的景象吓到了，把头埋在妈妈的颈窝里。
宋玉恩轻轻拍着女儿的背，抬头看向门口的陆明远：“谢谢你，陆队长。这里……挺好的。”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抱怨，也没有嫌弃。
陆明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原以为，这个传闻中有着资本家小姐身份，又对工人阶级区别对待的关系户医生，看到这种环境就算不哭天抢地，也至少会皱起眉头提出各种要求。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套公事公办的说辞来应付她。
可她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平静的接受了。
“床板有些地方朽了，你睡的时候注意点。”他最终还是多说了一句，语气依旧是冷冰冰的，“至于其他的……缺什么自己想办法。粮食和日用品，可以去公社的供给点用粮票和布票换。晚饭在知青食堂吃，过了点就没了。”
说完，他似乎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转身就准备走。
“陆队长。”宋玉恩叫住了他。
陆明远停下脚步，皱起眉头回了头：“还有事？”
“我想问一下，这里有扫帚和水桶吗？我想先把屋子打扫一下。”
陆明远指了指院子角落里的一个水井：“水在那里打，但是水井年久失修，打上来的水最好烧开了再喝。至于扫帚……你自己去食堂那边找找看吧。”
他丢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宋玉恩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收回目光。她把岚岚放到那张勉强还算干净的床上，柔声说：“岚岚，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妈妈去把屋子打扫干净，好不好？”
岚岚怯生生的看着四周，点了点头。
宋玉恩挽起袖子，先是去了食堂。食堂里空无一人，她在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里找到了一把掉了不少毛的竹扫帚，还有一个豁了口的铁皮水桶。
她提着水桶，走到那口老井旁。井口很深，井绳又湿又滑，上面长满了绿色的滑苔。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摇上来半桶浑浊的、带着泥沙的井水。
回到那间破屋子，她先是用扫帚把地上的浮土和蜘蛛网大致清扫了一遍，然后撕下行李箱里一件自己旧了的衬衫，浸了水，跪在地上一点一点的把床板和地面擦拭干净。
泥土地面一沾水，就变得泥泞不堪，还散发出一股土腥味。
但她不在乎。
她忙得满头大汗，灰尘和汗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了几道滑稽的印子。
这一切，都被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陆明远看在了眼里。
他本来是回来送东西的。公社主任听说了新来的女知青带了个孩子，特意嘱咐他送两斤粗粮和一小捆干柴过来，算是照顾。
他提着东西走到门口，正准备敲门就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那个在他看来娇气的不得了的女人，此刻正跪在地上用一块破布用力的擦着地。她的动作麻利而专注，丝毫没有笨拙感。她把头发用一根布条随意的绑在脑后，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她的额角和脸颊上，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
他的脚步顿在了门口，看着这个和他想象中不一样的人。
宋玉恩擦完地，直起腰用手背抹了一把汗，这才发现门口站着个人。
“陆队长？”
陆明远回过神来，他清了清嗓子掩饰住自己的失态，把手里的东西往门边一放：“这是公社王主任让我送来的。你带孩子先用着。”
他的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一点，但依旧谈不上热情。
宋玉恩看了一眼地上的东西，点了点头：“替我谢谢王主任。”
陆明远“嗯”了一声，没再多说，转身又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宋玉恩把屋子收拾的差不多了。虽然依旧简陋，但至少干净整洁了许多。她把带来的床单铺在木板床上，再把岚岚的小被子和布娃娃摆上去，总算看上去温馨了不少。
晚饭，她带着岚岚去了知青食堂。
食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十几个年轻的知青都在这里，一边吃饭一边高声说笑。
当宋玉恩牵着岚岚走进去时，所有人都看见了，但是也没太在意，毕竟这个时候大家还不熟悉。
宋玉恩走到打饭的窗口，要了两份饭。晚饭是玉米糊糊和黑面馒头，外加一勺看不出原材料的咸菜。
她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把馒头泡在玉米糊里递到了岚岚面前。
“哎，那新来的知青怎么还带着个孩子呀？”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孩压低声音对同桌的人说。
“听说是从城里大医院下放下来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害，能有啥事，总不是和我们一样，接受再教育呗……要不啊，就是成分不好。”
“谁知道呢，先看看再说吧。别是那种待不了几天就哭着喊着要回去的娇小姐。”
这些议论声不大不小，正好能飘进宋玉恩的耳朵里。她对这些没有恶意的讨论并不在意，只是专注的喂着女儿。
岚岚也听到了，她停下吃饭，抬头看着妈妈，伸出小手比划着：妈妈，她们在说你。
宋玉恩摸了摸女儿的头，对她笑了笑，也用手语无声的回答：她们在夸妈妈漂亮呢。
岚岚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小口小口的吃着那难以下咽的馒头。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惊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
“下雨了！快收衣服啊！”食堂里一阵骚动，几个知青嚷嚷着冲了出去。
宋玉恩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也顾不上吃饭了，拉起岚岚就往她们那间小屋跑。
刚跑到门口，她就呆住了。
屋顶，那个她白天就觉得不牢靠的茅草屋顶，此刻正像个漏勺一样，哗哗的往下漏着雨。屋里已经积了一层水，她们刚铺好的床铺，被子和行李，全都湿了一大片。
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宋玉恩的心也跟着这漏雨的屋顶一寸一寸的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