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丝绒,缓缓笼罩了整座凤城。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火,空气中飘散着饭菜的香气。
国营饭店里,宋玉恩给岚岚点了一碗肉丝面,又狠狠心,加了碟酱牛肉。
她把牛肉用筷子碾成小块,吹了又吹,才喂到岚岚嘴里。
岚岚吃得小嘴油光锃亮,还不忘学着大人的模样,用筷子颤巍巍夹起块牛肉,送到宋玉恩嘴边。
宋玉恩笑着摇摇头,把牛肉又推回女儿碗里:“岚岚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坐火车。”
“嗯!”岚岚重重地点头,埋头呼噜呼噜地吃起来。
吃完饭,岚岚满足地拍了拍自己滚圆的小肚子,冲妈妈咧开一个大大的笑。
望着女儿这副模样,宋玉恩心底那点残存的犹豫,终于被碾得粉碎。
从今往后,只有她们母女俩了。
“岚岚,我们该走了。”
夜色深沉,她拉着岚岚,一头扎进了凤城火车站翻涌的人潮里。
七十年代的火车站,就是一口煮沸了的滚水锅。
巨大的穹顶下人头攒动,南腔北调的口音、孩子的哭嚎、小贩的叫卖,混着广播里字正腔圆的播报,搅成一锅滚粥。
煤烟味、汗酸味,还有廉价方便面的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熏得人头晕。
站台上,扛着巨大铺盖卷和鼓鼓囊囊蛇皮袋的人们,像一群被迫迁徙的蚂蚁,行色匆匆。
褪色的工装、泛黄的军挎、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裳,汇成了这个时代最真实的底色。
宋玉恩一手死死攥着行李箱的提手,勒得指节发白,另一只手把岚岚的小手裹在掌心,将她牢牢护在身前。
“跟紧妈妈,千万别松手。”她压低声音,气息有些不稳。
“呜——”
一声悠长尖利的汽笛划破喧嚣。
一头通体刷着绿漆的铁兽,喘着粗气,喷着白汽,嘶吼着停靠在站台边。
这就是她们要乘坐的绿皮火车。
车厢里更是个人挤人的罐头。
过道被铺盖卷和蛇皮袋堵死,连下脚的地方都难找。
宋玉恩像条泥鳅,护着岚岚在人缝里钻,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位置,一个靠窗的双人座。
她把行李箱吃力的踹到座位底下,才抱着岚岚坐下。
火车缓缓开动,站台和送行的人群慢慢模糊,最终被浓稠的夜色彻底吞没。
“哐当……哐当……”
火车以它独有的、不知疲倦的节奏,载着一车厢的悲欢离合,一头扎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车厢里的人们在最初的混乱安顿后也渐渐活络起来。打牌的吆喝声、聊天的说笑声、啃干粮的咀嚼声,让这狭小的空间里充满了活人的气息。
坐在她们对面的是一对朴实的农村夫妇,男人皮肤黝黑,沉默寡言,女人头上包着褪色的头巾,看着倒是个热心肠。
看到宋玉恩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孩子,那女人很自然的就搭上了话。
“妹子,带娃出远门啊?”大娘的口音很重,但笑容很实在。
宋玉恩冲她点了点头:“是啊,大娘。去周南。”
“哎哟!那可不近哩!”大娘嗓门一下子高了,从自己那个打着补丁的布包里,摸出一个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不由分说地塞到岚岚手里,“来,娃儿,拿着吃。路上长着呢!”
宋玉恩连忙推辞:“大娘,这哪好意思,我们自己带了吃的。”
“有啥不好意思的!一个鸡蛋嘛!”大娘摆摆手,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出门在外的,搭把手是应该的。看你这妹子,白白净净的,不像个能吃苦的样儿,咋跑到我们周南那穷地方去?”
“工作调动。”宋玉恩含糊地回答,不想多说自己的事。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尖利的声音插了进来:“工作调动?呵,现在哪有往那种穷山沟里调的好事?我瞅着,别是犯了什么事,被下放的吧?”
宋玉恩循声望去,是过道斜对面一个吊着三角眼的女人,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拿不善的眼神上下打量她,嘴里的话像瓜子皮一样随地乱吐。
车厢里好几道目光瞬间都投了过来,带着审视和好奇。
大娘顿时不乐意了,把脸一板:“我说张家嫂子,你这人咋说话呢!人家妹子一个人带娃不容易,你少在这嚼舌根!”
那个三角眼女人撇撇嘴:“我咋说话了?我说的不是实话?你看她那样子,像个干部,现在干部都往大城市跑,谁还乐意去山里头?不是犯事了是啥?”
对面的大叔一直没说话,这时把手里的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闷声闷气地开了口:“吃你的瓜子吧,话那么多,也不怕噎着。”
三角眼女人被噎了一下,悻悻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言语,但那不善的目光还是时不时地瞟过来。
宋玉恩从头到尾都没看那个女人一眼,仿佛没听见那些刺耳的话。她只是低着头,耐心地给岚岚剥着那个还温热的鸡蛋。
大娘见她这样,反倒更心疼了,放低了声音:“妹子,你别往心里去,她那个人就那样,嘴碎。你……真去周南工作啊?”
“嗯。”宋玉恩把剥好的鸡蛋递给女儿,才抬起头,对大娘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谢谢您,大娘。”
大娘看着文静秀气的岚岚,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这闺女长得真俊,就是太安静了,咋不见她开口呀?”
宋玉恩的心像是被针尖轻轻扎了一下,她抚着女儿的背,轻声解释道:“她……说话晚,还在学。”
“哦哦,说话晚的孩子有福气!压得住事儿!”大娘立刻善意地打着圆场。
宋玉恩笑了笑,没有再解释。
她剥开鸡蛋,将温热的蛋黄喂到女儿嘴里。
岚岚靠在妈妈的怀里,小口小口地吃着鸡蛋,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窗外。
窗外黑得像泼了墨,偶尔有灯火一闪而过,像是坠落的星星,很快就被黑暗吞没。
火车飞速地向前奔驰,将凤城的一切,连同那些不愉快的口舌,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看了许久,岚岚忽然转过头,拉了拉妈妈的衣角。
她仰着小脸,在妈妈的手心上,认真地比划着手语:“妈妈,我们……还会回来吗?”
宋玉恩看着女儿清澈的、不含杂质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柔软的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胀。
回来吗?
她的视线越过女儿的头顶,望向窗外那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火车正一头扎进荒野,前方,是生是死,全然未知。
她沉默了片刻,先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又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低下头,用脸颊蹭了蹭女儿柔软的头发,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节车厢里沉睡的梦。
“我们会回来的,岚岚。”
“但不是回到过去。”
“我们要去过自己的日子,把命攥在自己手里。到时候,回不回来,咱们自己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