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批文的第二天，宋玉恩的生活轨迹看似没有变化，实则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为离开做着倒计时。
她没告诉任何人，只是沉默而高效的处理着一切。
她先是去了一趟火车站。
售票大厅里的人非常多，空气中也混杂着汗味和各种食物的气息，让她有些犯晕。
她排在长长的队伍里，看着窗口上方那张巨大的、用粉笔字写的密密麻麻的列车时刻表，目光从上读到了下，最终锁定在了那趟开往西南方向的绿皮火车上。
终点站”周南“。一个她从未听说过的小县城，听着就像个在地图上需要用放大镜才能找到的地方。
也好，找不到才好。
“下一位！”窗口里传来售票员不耐烦的喊声。
宋玉恩上前，将钱和介绍信从窗口递进去，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两张去周南的硬座，一个大人，一个孩子。”
售票员是个中年妇女，眼皮都没抬一下，接过钱和信，低头嘟囔了一句：“周南？那可到头了啊，坐着够受的。”她“啪啪”两声，利索地盖上章，将两张浅绿色的、印着油墨香的卡纸车票推了出来。
攥着那两张薄薄的、却承载着她们母女未来的车票，宋玉恩那颗悬着的心，像是终于找到了落脚点，彻底定了下来。
接着，她去了岚岚的幼儿园。正是课间休息，孩子们在院子里疯跑，笑声清脆得像玻璃珠子撒了一地。宋玉恩找到了正在给孩子们分发饼干的王老师。
“王老师，您好。我想……给岚岚办退学。”
王老师愣了一下，像是有点没明白宋玉恩的话。
“退学？”她惊讶的看着宋玉恩，“宋同志，你这是……要出远门？”
“嗯。”宋玉恩点点头，从挎包里拿出个信封递过去，“是工作上的调动，要去外地了。这是岚岚这段时间的伙食费和一些杂费，麻烦您了。”
王老师接过信封，看着不远处正安静的坐在滑梯下用小石子在地上画圈圈的岚岚，满眼都是不舍：“这孩子多乖巧懂事啊。这也太突然了……”
“这是组织上的安排。”宋玉恩语气平静的像在陈述一件公事，“去基层支援，也是好事。”
王老师一听是“组织安排”，便不好再多问。这个年代，服从组织是天经地义。
她拉着宋玉恩的手，压低声音小声的说：“你一个人带孩子去？那多辛苦啊！有什么难处可千万要说。”
“我不怕辛苦。”宋玉恩对她笑了笑，眼里是真诚的感激，“后天走，明天让她来和大家告个别。”
等到离下乡只剩最后一天，宋玉恩像往常一样早早的叫醒了岚岚。她给女儿梳了两个格外漂亮的麻花辫，辫子尾端系上了崭新的红头绳。
“岚岚。”在幼儿园门口，宋玉恩蹲下身替女儿整理好衣领，“今天是最后一天在这里上学了，要去和老师、小朋友们好好说再见，知道吗？”
宋岚岚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她伸出小手比划着：妈妈，我们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是啊，”宋玉恩摸了摸她的头，“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开始我们的新生活。”
送走女儿，宋玉恩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家。这个她住了五年，曾以为会是自己一生归宿的地方。
她没有丝毫留恋，径直走进卧室，拉出了那个早已准备好的行李箱。箱子不大，里面是她和岚岚最基本的一些换洗衣物，还有岚岚最宝贝的那几个布娃娃。
她打开衣柜，将自己和女儿剩下的几件衣服、毛巾、牙刷，还有药箱里的一些常用药品，一件一件，整齐地叠好，塞进行李箱的空隙里。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冷静得像是在处理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收拾完所有属于她们母女的东西，整个家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灵魂。玄关柜上她亲手插的干花不见了，沙发扶手上岚岚随手搭着的小毛毯不见了，卧室床头柜上那本她每晚都要翻看的医学笔记也不见了。
这个空间里，所有属于“宋玉恩”和“宋岚岚”的痕迹，都被她亲手抹去，只剩下属于“厉璟恒”的、冰冷而整洁的陈设。他大概一个月都不会发现少了什么吧？或许，他早就希望这些东西消失了。
最后，她走到客厅的桌前，铺开一张信纸。
钢笔的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流畅而决绝的字迹。
那是一份离婚申请书。
“离婚申请书：申请人宋玉恩，因与被申请人厉璟恒感情确已破裂，无法共同生活，现申请离婚。女儿宋岚岚由我抚养。望批准。”
“感情确已破裂”，这几个字写出来，倒像是给这段婚姻盖了个官方的戳。其实哪有什么破裂，根本就是一块没和好的水泥，从头到尾都是沙子。
她在申请人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她又找来一张信纸，给厉璟恒留下了几句话。
“厉璟恒：
我与岚岚已请调南下，支援基层。此去路远，归期未定。
离婚申请书我已签字，烦请你也签了，递交组织。待我安顿好，会写信回来，配合你办理后续手续。
这个家的钥匙，一并留下。
祝好。
宋玉恩”
信很短，短到像一份公事公办的通知。她没有提宋淑仪，没有提那场风波，甚至没有提这五年来的任何委屈。没必要。对一个心里没你的男人，你的眼泪和血，都不过是惹他心烦的脏污。
她将签好字的离婚申请书和信叠在一起，用那个盛着凉白开的搪瓷缸压住。旁边，她轻轻放下了这个家的钥匙。
这串钥匙，她曾经当宝贝一样，每天开门都觉得是在开启幸福。现在只觉得烫手。
钥匙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带着终结意味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她提起那个沉甸甸的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五年青春和失望的地方。
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当厉璟恒回来看到这封信时，脸上那如释重负的表情。他会毫不犹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彻底地，将她们母女从他的人生中剔除出去。
这样也好。
宋玉恩轻轻带上门。门锁“咔哒”一声合上，将过去的一切，永远地关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