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百叶窗,切出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带,空气里浮着细小的尘埃,和一股老旧木质家具混合着烟草的味道。
宋玉恩抬起眼,静静地看着刘主任。
“第一条路。”刘主任竖起一根手指,声音有些干涩,“本来,你那台结肠扭转手术,报上去给你提个副高,是板上钉钉的事。院长亲口说的。可现在……”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烦躁地摆了摆手,脸上的皱纹挤得更深了。
“现在,提职称的事,谁也别想了。风口浪尖上,院里上下都盯着你,谁敢签字?但是,院里也不能真就这么委屈你。”他小心地观察着宋玉恩的表情,见她没什么反应,才压低声音继续说,“我可以豁出这张老脸,去给你争取。把你的待遇提一级,工资、福利,全按副主任医师的标准走。小宋,你别觉得这是拿钱堵你的嘴,这是你应得的,也是现在……院里唯一能拿出来的东西了。”
这话说的实在,也残酷得实在。
给你好处,但别想讨回公道。拿钱,然后闭嘴。
从此以后,你宋玉恩就是那个“靠着救命之恩保住饭碗”的医生,头顶上永远悬着一顶“沟通误会”的帽子。你的医术再高明,在别人眼里也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背景”。
宋玉恩端起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水,杯壁的温度已经凉透了,像一块冰。
她轻轻放下水杯,发出一声轻响。
“那第二条路呢?”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话。
刘主任眼神复杂的看着宋玉恩,沉默了许久,仿佛在进行着最后的挣扎。最终,他还是下定了决心,猛的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掏出钥匙打开了最下面那个上了锁的抽屉。
“吱嘎”。
抽屉被拉开,他从里面拿出两份文件走了回来,没有直接递给宋玉恩,而是轻轻的放在了她面前的茶几上。
宋玉恩的目光落了上去。
这两份文件的其中一份是她自己的笔迹,纸张已经有些微微泛黄,边角也起了毛。
那是一两个月前,她心灰意冷之下写好的下乡申请书。
而在申请书的旁边,静静的躺着另一份崭新的文件。
白纸、红头,最上方印着“关于批准宋玉恩同志支援基层医疗建设的批复”,下面盖着鲜红的公章。
宋玉恩感觉自己的呼吸好像漏了一拍。
“这份申请从你交上来的那天开始我就压下了。”刘主任的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小宋。你是个好苗子,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人。那天你做那台手术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前途不可限量……我想着,等你风风光光的站稳脚跟就把这玩意儿烧了,让你忘了这个念头。”
“可我没想到……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自嘲的笑了笑,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点上,却没有抽,只是夹在手指间看着烟雾升腾,“这个地方,容得下一个平庸的医生,却容不下一个太过耀眼的天才。尤其是一个没根基的天才。”
“你被停职调查的那一天,我就把你的申请递了上去。我想着,万一……万一事情到了最坏的地步,这好歹能成为你的一条退路……”
“幸好,批文很快就下来了。正好卡在医院出调查通报之前。我一直没告诉你,是想再看看,看看事情还有没有转机。”刘主任的目光,落回到宋玉恩的脸上,眼神里满是痛惜,“现在看来,是没有了。留在这里,对你来说,就是个泥潭,是个不见天日的囚笼。你的才华,你的抱负,都会被这些流言蜚语和人情世故,一点一点地耗死。”
他指了指桌上的两份文件,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现在,选择权交给你。是拿着提一级的待遇,继续在这里熬下去,还是……拿着这份批文,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重新开始。”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窗外的阳光移动着,一缕光线恰好落在宋玉恩的脸上,照得她眼底那片死水般的寂静,泛起了一丝微光。
留下,是温水煮青蛙,在无尽的孤立和猜忌中慢慢窒息。岚岚怎么办?她还那么小,以后别人会怎么指着她的脊梁骨说她妈妈?
离开,是破釜沉舟,前路未知,却有无限可能。可岚岚跟着自己,能适应乡下的生活吗?没有好的幼儿园,没有干净的柏油路,甚至没有她最爱吃的草莓蛋糕……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她伸出手,指尖划过那份已经有些陈旧的下乡申请,最后,稳稳地落在了那份崭新的、盖着红章的批文上。
那纸张的触感,带着官方文件的挺括和力量,像是一张驶向彼岸的船票。
“主任,”她抬头迎上刘主任的目光,眼里的那丝微光渐渐亮了起来,凝聚成前所未有的坚定,“我选第二条。”
刘主任喉咙里滚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脸上却还是忍不住流露出惋惜和不舍。
“也好……”他点了点头,掐灭了那根没抽的烟,“也好。去乡下待段时间,清净。也算是……避避风头。”
宋玉恩拿起那份批文和申请书郑重的放进自己的挎包里。
当她站起身准备离开时,刘主任叫住了她。
“小宋。”
宋玉恩回头。
刘主任看着她,眼神里有鼓励也有担忧:“乡下……很苦的。我年轻的时候也去过。没暖气,不好用水,卫生院里没像样的设备,路也不好走。特别是到了晚上,不像城里这样有路灯,黑灯瞎火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宋玉恩笑了,“主任,我不怕苦。”
她的声音清亮而有力,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回荡。
“我怕的是我这身本事,还没等到救人,心就先死了。在那里,手术刀钝了还能磨。在这里,心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说完她朝刘主任深深的鞠了一躬,转身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门外的光线涌了进来,照的人眼睛有些痛。
宋玉恩没有低头,而是迎着阳光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走出了这座曾经承载她所有梦想的白色大楼。
她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