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厉璟恒鬼使神差的没有回宿舍,而是走到了他与宋玉恩家的楼下。
楼底下静悄悄的,只有几户人家的窗户还透着昏黄的灯光。
他与宋玉恩家那扇窗户也透着光。
他站在楼下的阴影里,抬头看着那片温暖的光,王小虎那张憨厚又带着点炫耀的脸,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一个特别好看的阿姨……”
“……您派她去的……”
“……还给我妈送了十块钱和好多布票呢!”
他不是傻子,他只是不愿多想。
厉璟恒压下心底那股烦躁,在楼下站了许久,最终还是迈步走了上去。他想,他应该跟她说几句话。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她都是受害者。
推开门,屋子里暖意融融。
客厅的小桌上点着一盏台灯,光线柔和。女儿岚岚已经睡下了,卧室的门虚掩着,能听到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宋玉恩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医学书,看得专注。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看到是他,脸上有些意外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
“你回来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这种平静,让厉璟恒准备了一路的说辞,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他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愁云惨淡、或是歇斯底里的女人,却没想到,她如此安然。仿佛被停职调查、被千夫所指的人,根本不是她。
“嗯。”他应了一声,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宋玉恩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推到他面前。
“喝点水吧。”
厉璟恒看着杯子里袅袅升起的热气,没有动。
“我……听说了医院的事。”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宋玉恩“嗯”了一声,视线重新落回到书本上,像是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院里已经开始调查了,应该很快会有结果。”她翻过一页书,语气轻松得甚至带上了一丝期待。
厉璟恒看着她,看着她被灯光勾勒出的柔和侧脸,看着她纤长手指下那些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心里那股烦躁感更重了。
“玉恩,”他忍不住加重了语气,“这种事,没那么简单。”
宋玉恩翻书的手指停了下来。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亮,仿佛能照进人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哦?怎么不简单?”她似笑非笑地问,“是举报信写得太情真意切,还是背后的指使者手段太高明?”
厉璟恒的心猛地一沉。
她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了?
他下意识地回避着她的目光,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滚烫的水一直烫到胃里。
“病人家属嘛,有时候就是不讲道理。”他含糊地说道。
宋玉恩笑了。
那笑声很轻,在这安静的夜里,却像一根针,扎在了厉璟恒最心虚的地方。
“是吗?可我听说,王建国的爱人张翠花,没读过几年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太顺溜。”她的声音依旧是温温柔柔的,说出的话却像刀子一样,“那封举报信,条理清晰,措辞严厉,句句不离‘阶级立场’,字字都往‘资本家小姐’的帽子上引。我很好奇,是谁教她这么写的?”
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我还听说,厉团长的朋友曾经替厉团长去看望了他们。璟恒,你手下的兵家里出了事,你派人去慰问,这本是好事。只是……你派的是谁啊?”
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得厉璟恒哑口无言。
他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手心已经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承认吗?承认是宋淑仪?那他该如何解释宋淑仪的行为?说她是一时糊涂?还是被人利用?在宋玉恩这双洞察一切的眼睛面前,任何借口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沉默,是唯一的选择。
看着他这副样子,宋玉恩心里那最后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期望,彻底熄灭了。
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她收回目光,靠回到椅子上,语气重新变得平淡疏离:“算了,不难为你了。”
厉璟恒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
“玉恩,你听我说。”他深吸一口气,似乎终于做出了决定,“这件事,到此为止吧。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宋玉恩的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什么意思?”
“王建国家里的情况,我也了解了。确实困难。”厉璟恒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我会补偿他们家。钱,或者别的东西,保证让他们满意,让他们主动去院里撤销举报。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影响不好。”
补偿?撤销举报?
宋玉恩怔怔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让我,就这么算了?”
“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厉璟恒皱着眉,似乎觉得她有些不识大体,“不然你还想怎么样?把事情闹到革委会去?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家里的这点事?让淑仪她……让人家怎么看她?”
淑仪。
他终于说出了这个名字。
宋玉恩觉得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都凉透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那封信是宋淑仪在背后捣鬼,知道她是被人恶意构陷。可他没有选择为她辩白,没有选择去揭露真相,而是选择用钱,去把这件事压下去。
他要维护的,是宋淑仪的体面。
在他的心里,真相是什么,她宋玉恩的清白与否,她会不会因此身败名裂,她的事业和人生会不会被毁掉,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宋淑仪那可笑的、脆弱的“名声”。
多么可笑。这才是她的丈夫。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厉璟恒被她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宋玉恩没有看他,只是盯着桌上那杯他没怎么碰过的水。水面倒映着灯光,也映出她眼中那片死寂的寒意。
她忽然笑了,带着明显嘲讽的意味。
“补偿他们?”她的语调往上轻扬,“你打算补偿他们什么?是补偿他们昧着良心说谎,还是补偿他们……成功地替某个人办了件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