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供销社出来，宋玉恩回家的脚步都带着风。
之前压在心头的沉重与绝望，被林小草那几句无心之言扫得一干二净。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挨打、等着被审判的“资本家小姐”。
她手里有了武器。
回到家，宋玉恩没有先去淘米做饭。她将那袋沉甸甸的大米往墙角一放，就立刻坐到了书桌前。铺开纸，拧开钢笔，蘸饱了墨水。
“关于王建国同志术后恢复情况的说明材料”
她落笔的字迹不像往日那般娟秀，反而处处透着一股锋利感。
一、关于换药操作：本人于X月X日下午三点十五分，为三床病人王建国进行术后第三次换药。操作流程严格遵守无菌规范，碘伏消毒三遍，由内至外……换药过程耗时七分二十秒，全程有实习护士在旁观摩学习，可兹佐证。
二、关于病人病情：换药时，本人已发现王建国同志创口边缘有轻微红肿，伴有少量淡黄色渗液，此为腹膜炎术后常见之早期感染迹象，并非举报信中所述“换完药后立刻导致”……
三、关于后续处理：鉴于病人情况，本人在离开病房前，特意找到当班护士李娟同志，口头医嘱有三。其一，加强对该病人的体温监测，由四小时一次改为两小时一次；其二，密切观察创口渗液情况，并做好记录；其三，建议主管的刘主任，考虑为病人更换或加大抗生素剂量。以上三条，当班护士李娟同志可作证，另有供销社售货员林小草同志，在护士站外亦曾无意中听到。
写到这里，宋玉恩停顿了一下，笔尖悬在纸上。她脑海里浮现出张翠花那副愤愤不平的脸，又想起宋淑仪那温婉无害的笑容。
她的笔锋一转，变得更加锐利。
四、关于举报信疑点：举报信中称，本人“换完药后，病人立刻高烧不退”。此为谎言。若本人医嘱得到执行，医院必有下午三点至晚间九点的至少四次体温测量记录。该记录可清晰证明，王建国同志的体温是在何时出现升高，又是何时达到“高烧”标准。真相如何，数据为证。
五、本人恳请医院领导，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调取王建国同志X月X日下午至次日上午的全部护理记录，尤其是体温单。请医院彻查此事，还本人清白。
最后一笔落下，宋玉恩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她将这份说明材料仔仔细细的看了两遍，每一个字都逻辑清晰，没有错漏。
她就不信，在这样的铁证面前，医院还能闭着眼睛，只为了平息舆论而牺牲她。
几天后，宋玉恩拿着这份封在牛皮纸信封里的说明材料，再一次踏进了市医院的大门。
她没有理会走廊里那些同情或是看好戏的目光，径直走到了外科主任办公室。
刘主任看到她和她手里拿着的信封，先是一愣，随即眼神里闪过一丝欣慰。“想通了？”
“刘主任，我从来没做过亏心事，没什么想不通的。”宋玉恩将信封递了过去，“这是我的说明材料，里面有人证，也有物证线索。请您转交给院领导，我请求医院立刻调查此事。”
刘主任点了点头，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小宋，很高兴看到你能振作起来。”
他亲自陪着宋玉恩一起去了院长办公室。
王院长和张书记看完说明材料久久没有说话。
当看到“当班护士李娟”和“体温测量记录”这几个字时，他们立刻就明白了这份材料的分量。
“我们会立刻核实。”王院长沉声说道，“小宋，如果情况属实，医院绝不会让你受这个委屈。”
……
宋玉恩被停职调查的事情，厉璟恒到底还是知道了。
是军区去医院开会的一个干事，回来闲聊时当成八卦提了一嘴。
“听说了吗？市医院那个给钱书记开刀的女医生，叫宋玉恩的，被停职了！”
“听说是因为阶级立场有问题，搞区别对待，对一个工人病号爱答不理，差点闹出人命！让人家一封举报信捅上去了！”
“哪家家属啊……这么硬气。”
“听说叫张翠花，她家那口子住院。她儿子还是咱厉团长手下的兵……叫王小虎。”
厉璟恒端着茶缸的手，在半空中顿住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涌上心头。
厉璟恒把茶缸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让警卫员叫来了王小虎。
“报告！”王小虎站得笔直。
“小虎，你父亲好些了吗？我听说他前段时间做了个阑尾炎手术，恢复得不太好？”厉璟恒的语气很随意，像是在拉家常。
王小虎一听，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挠了挠头：“是……是有点感染，不过现在好了。我妈说，多亏了团长您关心。”
“我关心？”厉璟恒的眼睛眯了起来。
“是啊，”王小虎没察觉到厉璟恒语气里的变化，憨厚地笑着，“前些天，有个特别好看的阿姨到医院看我爸，说是您派她去的，还给我妈送了十块钱和好多布票呢！我妈说，还是团长您心疼我们当兵的，知道我们家里困难。”
十块钱，还有布票。
一个特别好看的阿姨。
厉璟恒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宋淑仪。那天她跟他说要去医院看一个老邻居。
难道，那个“老邻居”就是王建国？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厉璟恒就觉得一阵心烦意乱。他不愿意相信，那个在他面前总是温柔善良、善解人意的宋淑仪，会做出这种事。
王小虎离开后，厉璟恒坐在椅子上试图把所有线索都串起来。
宋淑仪去探望病人，给了钱和票。然后，病人家属就写了举报信。信里的内容，句句都在攻击宋玉恩的出身和立场。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他不愿意再想下去。
他下意识地为她找起了借口。淑仪只是心善，看到病人家里困难，想帮一把。她哪里会想到，那家人会拿着她的善心当枪使，去攻击宋玉恩呢？
她肯定是被利用了，她也是无辜的。
对，一定是这样。
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宋淑仪。
至于宋玉恩……厉璟恒揉了揉发痛的眉心。这件事，医院既然已经介入调查，总会水落石出的。他一个外人，不好插手。
他做出了决定，选择沉默。他将这个足以还宋玉恩一个清白的线索死死的压在了心底。
他不能、也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宋淑仪可能与这件事有关。
他甚至没有勇气去向宋淑仪问一句，你那天去医院，到底看了谁？
因为他怕，怕听到那个他不想听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