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灯熄灭,宋玉恩脱下手术服,走出手术室,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半了。
午休时间,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同事们都去了食堂。她揉了揉发僵的后颈,拿起桌上的搪瓷饭盒,也向食堂走去。
食堂里人声嘈杂,饭菜的香气混杂在一起,正是医生和护士们一天里难得的放松时刻。
今天不一样。
宋玉恩踏进门时,感觉声音好像有那么一瞬间的低了下去,快的就像是错觉。因为随即他们又故作自然地继续交谈起来,只是一道道余光像探照灯一样,从四面八方扫过来,落在她身上。
宋玉恩打饭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走向窗口。
“宋医生。”打菜的师傅声音有些发紧。
他手里的勺子一抖,一块烧得油亮的红烧肉,“啪”一下掉回了锅里。他抬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眼神躲闪,又默默的多给了她一勺土豆。
宋玉恩也不想计较,端着饭盒转身想找位置坐下。
不远处,外科的两个小护士正坐在一起,平日里最爱叽叽喳喳地跟她聊天,见了她总会隔着老远就喊“宋医生”。
今天,她看过去,其中一个猛地扭过头,拿后背对着她。另一个则慌忙低下头,用筷子使劲戳着碗里的米饭,好像那米饭跟她有仇。
整个食堂,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她被网在中央,所有人都站在网的另一边,冷眼旁观。
胃里一阵翻搅,宋玉恩瞬间没了胃口。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把那些压低了的、不怀好意的议论甩在了身后。
回到办公室,依旧空无一人。
她把饭盒“哐”一声放在桌上,盖子还没打开,门就被敲响了。
“请进。”
门开了,是外科的刘主任。
“主任。”宋玉恩站起身。
刘主任的脸绷得很紧,没有像往常一样笑呵呵地打招呼。他的视线扫过她桌上纹丝未动的饭盒,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被凝重取代。
“先别吃了。”他的声音很沉,“你跟我来一趟。”
“去哪儿?”
“院长办公室。”
刘主任说完,直接转过身,率先走了出去。他的背影不像往日那般挺拔,反倒透着一股沉重的压力。
走廊很长,空空荡荡。
刘主任走在前面,脚步不快。两人都没有说话。皮鞋踩在地板上,“嗒,嗒,嗒”,每一下都敲在人心上。
“主任,”宋玉恩终于忍不住开口,“出什么事了?”
刘主任的脚步没停,声音从前面飘来,很低,带着一股子无力感:“去了就知道了。小宋,做好心理准备。”
再无二话。
院长办公室的门关着。刘主任抬手,重重的敲了敲。
“进来。”
推开门,办公室里不止王院长一个人,医院的张书记也在。两人并排坐在办公桌后,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主任,书记。”宋玉恩打了声招呼。
“坐吧,小宋。”王院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宋玉恩依言坐下,后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
王院长拿起桌上的一封信,没有多余的话,当着她的面直接展开。他叹了口气,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举报信。举报外科医生宋玉恩,思想作风存在严重问题。”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念。
“……对待领导干部和普通工人,态度存在天壤之别。对干部家属嘘寒问暖,对普通工人王建国却敷衍了事……因处理个人私事,擅离岗位,延误病人换药时间,直接导致病人王建国术后伤口感染,高烧不退……”
竟是举报信,宋玉恩一时之间不知道作何感想。
“这不属实。”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没有敷衍工作。王建国的伤口情况我一直有记录,他的术后感染原因很复杂,不能简单归咎于一次换药。”
王院长没有理会她的辩解,继续往下念,声音也更重了。
“……此人家庭出身复杂,其父是解放前的大资本家。至今仍不思悔改,工作作风捧高踩低,保留着‘资本家小姐’的习气。这种思想有问题的医生,根本不配待在市医院的医疗队伍里。要求医院立刻调查,将其清除出去,以正视听!”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资本家小姐作风”,这顶帽子太重了。这不是抱怨,这是要把她彻底打倒。
“这不是真的。”宋玉恩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女儿那天确实有急事,但我换药操作完全符合规范。”
“小宋,我们没有说不信你。”一旁的张书记开口了,他揉着眉心,表情很疲惫,“问题不在这儿。现在的问题,是这封信本身。”
他用手指点了点那封信。
“现在是什么时期,你应该清楚。立场问题,思想问题,是头等大事。这封信攻击的不是你的技术,是你的立场。”
张书记看着她,语气沉重:“你前段时间救了革委会钱书记,刚被当成正面典型报上去。大家都在看着我们。这个节骨眼上,这封信出来了。你说,我们怎么办?”
“如果我们不处理,或者处理轻了,外面的人会怎么说?说我们医院包庇‘资本家小姐’?说我们忘了自己的阶级立场?这个帽子,医院戴不起。”
他的话里没有一句指责,却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人无力。
王院长接过了话头,语气缓和了一些:“小宋,我们知道你委屈。但该走的流程必须走。医院领导班子开了个短会,讨论了一下。”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决定,先把你手头的工作停一停,你配合组织的调查。这也是为了保护你,让你先从这个风口浪尖上退下来。你先回家,把关于王建国同志治疗的详细经过,写一份说明材料,交给我们。组织上会调查清楚,不会冤枉一个好同志。”
“停职?”宋玉恩的身体僵住了。
“是暂时停止临床工作,配合调查。”王院长纠正道。
“我下午还有一台手术。”她做了最后的争取。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一直沉默的刘主任。
宋玉恩也看着他。那是她最敬重的领导,也是她最得力的靠山。
刘主任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他迎着宋玉恩的目光,眼神里满是痛心和无奈,最终还是沉重地开了口,声音沙哑:
“手术的事……我已经安排周医生接手了。病人的情况,他都了解,你放心。”
宋玉恩彻底沉默了。
“我明白了。”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关上。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桌上的搪瓷饭盒还静静地放在那里,没有打开过。饭菜,应该已经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