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淑仪在王建国妻子擦干净的凳子上坐下。目光落在王建国缠着纱布的腹部，脸上满是关切。
“大哥身体好点没？听护士说，您伤口恢复的不太好？”
“唉，别提了！”王建国还没说话，他妻子张翠花就抢先开了口。
她手里的苹果也不削了，捏着刀就凑了过来，“妹子，你是不知道！我们碰上个什么医生！”
“哦？怎么了？”宋淑仪的脸上露出惊愕又好奇的表情。
“就是那个现在传的神乎其神的宋玉恩！”张翠花一脸愤愤不平，“都说她医术高，我看是看人下菜碟！前几天，她女儿在幼儿园有点啥事，老师给她打了个电话，那宋医生就跟屁股着了火一样的跑了！”
“给我们家老王换药，那动作叫一个糙！”她越说越激动，两只手比划着，“纱布‘呼啦’一下就给撕了，我男人疼得‘嗷’一嗓子！她倒好，拿消毒水随便杵两下，胶布‘啪’的一贴就完事了！扭头就跑，多看一眼都没有！”
“有她这么当医生的吗？一点也不关心病人！”张翠花指着丈夫的腹部，“你瞅瞅，就因为她那次瞎糊弄，我们家老王的伤口都发炎了！要不是我们不放心，又喊护士给重新弄了一遍，这伤口要是烂了可咋整！”
“真是的！还优秀医生呢！我看是优秀势利眼！”
宋淑仪听得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是附和的做出一副天塌下来了的表情。
“什么？怎么还有这种事？”她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她这……这也太不负责任了！人命关天的事怎么能糊弄！”
“可不是嘛！”张翠花找到了知音，倒豆子似的把所有不满都说了出来。
“大哥大嫂，这事你们没跟医院领导反应反应吗？”宋淑仪一步步的引导着他们，“这种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万一别的病人也让她这么糊弄，那不是要出大事？咱们都是革命群众，瞧见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就应该提出来帮她改正错误！”
王建国和他妻子对视一眼，王建国叹了口气说：“我们就是个普通工人，人家是城里的大医生，现在又给钱书记做了那么大的手术，是医院的功臣……我们人微言轻，哪敢去告状啊……回头再给我们穿小鞋怎么办？”
宋淑仪看穿了他们的顾虑，站起身，从自己那个精致的小皮包里，摸出十块钱和几张崭新的布票，不由分说的硬塞进张翠花的手里。
“嫂子，瞧你这话说的。什么大医生、大功臣，在病人面前，她就只是个医生！管他是书记还是工人，都是人民。医生就该为人民服务，哪来的高低贵贱？她做错了，就应该受批评，受惩罚！”
她把钱和票又往对方手里推了推，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钱书记更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他要是知道宋医生在他背后这么看人下菜碟，捧高踩低，肯定第一个不答应！”
看着手里的十块钱和布票，王建国夫妇俩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在这个年代，十块钱，还有珍贵的布票，这可是一笔横财！能买好几斤猪肉，给孩子做一身新衣服了！
“这……妹子，这哪好意思……”张翠花嘴上推辞着，手却把钱和票攥得紧紧的。
“嫂子，收下吧，这也是厉营长的一片心意。他常说，士兵在前方保家卫国，他们的家人在后方，我们不能让他们受了委屈。”宋淑仪又一次抬出了厉璟恒，“至于宋医生……我也是听你们说了，才看不惯她这种捧高踩低的态度。工人怎么了？工人就活该被她敷衍？”
“你们放心，只要你们说的是实话，谁也不能把你们怎么样。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写下来，交给医院领导。医院不管，你们就往革委会寄信！现在正抓思想、抓作风，绝不能让这种害群之马，坏了咱们医疗队伍的名声！”
“革委会”三个字，像三声惊雷，直接在王建国夫妇脑子里炸开。
对啊！有革委会撑腰，怕个球！
“妹子，你放心！我们晓得了！我们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所有工人兄弟，不能让这种资本家小姐出身的医生看不起我们！”张翠花被说得热血沸腾，把钱和票死死攥在手心，咬着牙说，“明天我就写！非要让这个宋玉恩，给我们老王一个说法不可！”
目的达到。宋淑仪又温言安慰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一走出病房，拐过走廊，她脸上那温婉的笑意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嘴角勾起一抹冷漠而又嘲讽的弧度。
宋玉恩，你不是能耐吗？不是救了钱书记，搭上了革委会吗？我倒要看看，一个被病人指着鼻子骂“毫无医德、草菅人命”的医生，一个出身“资本家”的医生，能有什么好下场。
……
宋玉恩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又是一台长达六个小时的手术，她拖着灌了铅似的身体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推开门，屋里安安静静的。邻居张婶帮她把岚岚接了回来，孩子已经自己睡下了。
小小的身体蜷在被子里，睡得又香又甜，小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意，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
宋玉恩俯下身，在女儿额头上亲了一下。看着女儿，她满身的疲惫好像都被抽走了，心里只剩下无尽的柔软和一股向上的力气。她必须尽快拿到批复、办好离婚。然后带着岚岚彻底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些是是非非。
她走到书桌前，借着昏暗的灯光看见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用铅笔画了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一大一小，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家”字。是岚岚画的。
宋玉恩拿起那张画，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的笔迹，心里又酸又涨。
而此刻，在另一个地方，王建国家里。
张翠花把孩子哄睡后，就着一盏昏暗的小油灯，在厨房的桌子上铺开了信纸。她没什么文化，只是会写几个字，但宋淑仪教她的那几句话，她记得清清楚楚。
“……我们工人阶级，满怀信任地将生命交给医生，换来的却是资本家小姐的敷衍与轻视……”
“……对领导干部热情似火，对普通群众冷若冰霜，如此两面派的作风，严重破坏了医患关系……”
她一边想着那十块钱和布票，一边想着丈夫痛苦的表情，又想着宋淑仪说的那些“大道理”，手下的笔越写越顺，越写越觉得理直气壮。
她要把这封信送到医院领导的办公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