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子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双曾如精雕细琢的玉器般的手，如今被烟火熏得焦黑，还微微变形。
“走罢，我们一同去看看女院。”
有诚子坐镇，藤别当暗暗松了口气，为她拉开御帘。进入殿内，他思索片刻，自觉应避讳长辈间的叙话，退至屏风外端坐。
女院一头青丝美发已剪短几寸，褪去华服，改着一袭淡墨色尼装。精美的舶来器物碎了一地，诚子垂眸看着，淡然道：“女院息怒。”
女院站起身来，缓步逼近她：“姐姐，我有时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明明只差一步，望儿便可登极了。”
诚子冷冷一笑：“待望儿成了天子，只怕这平安京，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女院仿佛被她的话吓到，慌忙以袖掩口，眼神却古井无波：“怎会呢？望儿是个乖巧的孩子。”
“乖巧？”诚子一哂，目光陡然凌厉起来，“你养着他时，可曾把他当过皇子培养？”
“如今你折在自己的女儿手上，也算是天理昭彰了。”
“姐姐。”女院身量比她高些，此刻微微俯身，神情倨傲。
这一刻，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平安京谁人不知，藤氏双姝，长姐清丽高贵，幼妹美艳无双，二人一同嫁入皇家，点缀藤氏一族的荣华。
“你是不是忘了，就算我失去所有权力，就算被你幽禁于此，我依旧是一国之母，是朝廷亲封的美福门院。”
“而你呢？一个于亡夫未尽节，又被现夫厌弃，连孩子都教养不好的，怨妇。”
“你！”
诚子气急，抬手似正欲拉扯她，却被女院牢牢地扣住手腕。
女院面上浸染了恶意，抑制不住笑出声来：“你想杀了我？好啊！我是先帝中宫、陛下亲母，我死了，叫‘女院崩逝’，而姐姐你，作为臣妇，要为我……”
“戴孝。”
诚子失了往日的端方持重，指着她骂道：“德子，你太无耻了！”
“当年我才是家族培养的中宫，这些名位尊荣，本该属于我！你们为什么要害死东宫？”
“做一个亲王的正妃，又有强大的母家作倚仗，过着富贵安逸的生活，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是中宫，我会看顾你一辈子的！”
藤别当听得心惊肉跳，连忙寻了个由头想抽身离开。诚子冷眼瞧着他：“你走什么？这不是我们一族的家事么？”
他只得僵在原地。
德子恍若未闻，轻蔑一笑：“姐姐，你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吗？当然是因为，东宫不听话，而你，无能。”
“你这个人，把那一套贤良淑德、忠顺侍夫的规训太当真了。可这世上，从没有哪一个皇后，是靠这些在宫中立足的。”
“天子表面上是四海共主，实际只是我们藤原氏的傀儡。我才貌皆不逊你，比你重视家族利益，也比你更心狠，这中宫难道我就当不得？”
诚子通红着眼眶：“我再无能，也比你与大哥在外朝卖官鬻爵，在内里戕害稚子，要高尚得多！”
“所以说啊，”德子轻叹，“你不配当国母，只配用我用过的男人……”
清脆的耳光声响彻殿内，藤别当在屏风后听得头皮发麻。昔年隐隐约约的猜测乍然串联成一个成型的真相，他额上冷汗涔涔，视线死死地凝在那块屏风上。
诚子扇完那一掌，整个人脱离跌坐在地：“是啊，我输了，德子。早知你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当初就不该如此疼爱你，劝大哥将你嫁给年纪相若的五之宫。”
“到头来，你们连我最后一丝利用价值也要榨取干净，让我改嫁为你遮掩丑事。”
德子冷眼俯视着她：“姐姐，你真的很蠢。若换作我，早就直接撕破脸皮，诏告天下照儿是个孽种，我的后位被夺，大家也都别想好过！”
“而你呢？顾及藤原氏其他活着的人，又念及照儿还是个无辜幼童，下不去手。你连我都斗不过，日后怎么为我藤原氏延续百年荣光？”
诚子坐在地上，看着一地的碎瓷片，心知她嘴上逞强，被削权圈禁在这里想必也不好受，心绪渐渐平静了几分。
她捋了捋鬓边碎发，毫不避讳地对上德子凌厉的眸光：“也许在你我的争斗中，我是败者，可你心心念念的藤原氏，业已毁于你手了。”
诚子眼底带着一丝怜悯：“德子，你不觉得很可笑吗？你为家族筹谋一生，然而水满则溢，月盈则缺，谁也逃不过盛者必衰的天理。”
德子攥紧了拳，深吸一口气：“若非最后实在无人可用，我怎会找上右卫门督那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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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样赌一把，我不后悔！至少，我曾是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她笑出了声，那笑意转浓，渐渐变得疯狂起来：“而后青史留名的，也是我！”
诚子只默然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避过碎瓷片，转身走出屏风。
屏风外，藤别当早已面色惨白，一看便知吓得不轻。
诚子只平静地说：“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藤别当拱手行礼，声线颤抖：“还请姑母明示。”
“你应该清楚，唯有陛下对她的戒心彻底消了，你才有机会重返内里。”
她垂眸看着他的手，笑意淡淡：“这些日子，她使唤你也够狠的。你也是的，何必如此听她的话，这座宅子的主人，是我啊。”
诚子拂袖而去，只在经过他身侧时，轻飘飘留下一句话：“你好好想想清楚。只一点，莫要让她死得太快，不然，陛下那边也难办。”
藤别当唯唯诺诺地应声，握着扇柄的手不断颤抖着。知道了这样的秘密，他别无选择，只得按照诚子的要求去做。
殿外，红叶在连日阴雨的冲刷下，已几近凋尽。诚子在枫树下停驻片刻，抬首仰望，而她的目光，却愈发锋利起来。
德子倒台，下一个，该轮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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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拂过，一树的红叶摇曳生姿，如胭脂轻点。
“趁着红叶还没落完，必得抓紧这最后的赏枫机会呢。”瑠璃饮了口枫露茶，望着帘外的景致，笑吟吟道。
祐子也温婉一笑：“再过些时日天气转凉，夫人可得好生照看小公子。”
鹤君乖巧地行了一礼：“东宫妃殿下，鹤君不会让母亲担心的。还有功课，也得趁着年关未至，再抓紧时间精进些。”
祐子微微颔首，眼底含笑。鹤君这孩子，不似寻常男童顽劣，惹人反感，反倒十分聪慧知礼，可见瑠璃的确教子有方。
祐子看着鹤君，随口一说：“唔……那小公子最近学了哪些汉家诗文？可否说与本宫听听？”
只闻童声清脆道：“澄江静如练，余霞散成绮。”
话音方落，祐子面上的笑意凝在唇角。只觉脑中一阵眩晕，再看着眼前，鹤君的面庞天真无邪，瑠璃的笑靥温婉如旧，一切都好像再平常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