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晌实没多少可看了,诚如程二嫂所说,能在薛家的庄子劳作,外头多少人羡慕不来。
趁着天色尚亮,梵烟回到主宅,先拿了几吊钱犒劳程二嫂并两名仆妇,再将一概见闻细向歆荣说来。
“要是外头的人,便越难找到了。”歆荣纵是向来比梵烟心宽,一时也不由拧眉,片刻方松开,道:“不过今日仍算收货颇丰。不如这样,咱们多做些耐搁的糕饼,分作小包,连同小捆柴火、小袋米面都使得,散放在遇到那小姑娘的林间,且看她还来不来。此外,薛家应有年节及灾时赈贫济难的先例,我让他们拿旧年的账册来,找找线索。”
梵烟默然听罢,心中五味杂陈,自知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却不知要费多久工夫,唯能答应着。又自手绢里取出下午特意收集的枫叶、松果等,与歆荣瞧个新鲜。
二人轮番把玩了一会儿,喁喁商量一回,歆荣便让七巧去知会厨房,重阳将至,这几日多预备些点心;梵烟明早再找程二嫂要账册。
少时,梵烟下楼收新洗过的手帕子。因心中郁郁,情不自禁在树影下徘徊,择了一处僻静地方坐下。
她被领进贺家时年纪尚小,对衣食上的捉襟见肘记忆并不深,直到这两日,方知道“民生疾苦”四个字落在地上,原来是这样的。
如果那小女孩果真跟四姐有渊源,会是她的女儿吗?她嫁了人?遭了什么变故,以致如此艰难?爹娘呢?
抑或未必有如此巧合,不过是自己牵强附会而已。毕竟,她已经离开家人太久了,甚至有些记不清他们的脸。
零星的萤火虫飞绕在梵烟身边,似是不忍见她孤零零独坐一般,渐渐聚拢了,居然温暖耀目起来——
不,不止是萤火虫。余光里一盏灯徐徐靠近来,梵烟回头:提着灯的人是薛盟。
薛盟其实比她更先来此处,原本闷坐着不想被人扰,偏偏梵烟心神不属,走过来时并未发觉他。薛盟见她形容,极该避开,不知怎么,终究没挪脚。默然站了一刻,担心骤然现身吓到她,先将手里的灯打头阵。
梵烟连忙起身,朝他福了福,一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薛盟自觉不宜多嘴,开口探问也未必能得她肺腑之言,径直离开反是尊重的意思。
手中的琉璃灯随他的动作轻微晃了晃,俄而到底静止下来:“姑娘今日想是劳累了?还是有什么心事?”
梵烟勉力展颜,无论他是否留心:“确实有些走乏了,一个人呆一阵,这就回去了。”
薛盟点头称是,“既如此,是该早些休息。有多少事儿,明日再论也没什么了不得。”
梵烟低头欲退,脚下却像陷在泥沼里一般,踟蹰难行——她能向眼前这个人坦白吗?能求助于他吗?
他比她们都有更大的权力,她们辗转迂回不能及的,兴许于他而言易如反掌。
但他为什么要施以援手呢?一个婢子的脸面、央告,值得他多费精神去办吗?
前思后想,她下了决断:她要去说服歆荣。
薛盟见她这般,亦属意料之中,待她离开,方低低叹了口气。
不料这叹息竟传入梵烟耳中,令她去而复返:“赞善,我有一事相求,自知僭越,只求赞善发落我一人。”
她鼓足了勇气,细述昨日林中所见,略过女童采摘一节,只谈她衣衫褴褛、幼小无依,着实令人不能不担忧。
“林子里没有猛兽,体格最大也不过野鹿。这点你放心。”薛盟耐心等她说完、又竭力按捺住了情绪,这才开口:“据我所知,庄户里没有谁家合得上你所说。河滩对岸倒有几家猎户、货郎、木匠之类,因为不靠种田为生,与咱们这儿不大相干。明早我便让人挨户打探去,实在不难。”
“实在不难”四个字落地,梵烟反而像被抽尽了浑身力气似的,几乎站不稳当。强抑着发抖,再度向薛盟深深福礼相谢。
薛盟只微微含了一点笑,怜她之余,更有点难以言明的意动,好一阵,才忽然唤了声“梵烟”,究竟也没说出什么来,眼里笑意更深、更朗然些:“快回去吧。”
次日,歆荣与梵烟一块儿早早起来,等候外面的消息。
直近中晌,方听见说澜序来了,身旁还跟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
梵烟连忙走到栏杆前,催他上楼,又问:“你怎么就把她带来了?”
澜序摘了软帽,抹了两把汗才重新戴正,见歆荣也走了出来,忙行了个礼,才道:“爷一说,我就猜着是她。果不其然,今早一到河滩,就见她又过来了,索性领了她来见夫人。”
见她主仆俩且惊且疑,澜序接着解释起来:“她是对岸曾木匠的闺女。曾木匠有门手艺,早年间家里还过得,后来被木料砸断了一条腿,大件儿做不动了,只能做些小玩意儿,托隔壁货郎担去捎带售卖。她倒机灵得很,晓得给自家寻口粮。府里修宅子的时候我常来盯着,同她算是熟脸儿。”私底下也给她些吃的用的,不过因为见多了,没当回事儿,不曾禀给薛盟。
小姑娘垂着头不吱声,只拿眼睛偷偷打量澜序回话的这两人,片刻,认出梵烟来,想了想,慢慢走到她面前,“扑通”跪了下来。
梵烟始回神,弯腰拉了她小手,让她起来,见她仍是那身衣裳,黄黄头发越蓬了,顿时眼眶涩然,轻声道:“前日见你那背篓可爱,有心问问你是从何处挑来的,如今想来,可是你爹爹为你做的?”
小姑娘摇头:“我爹爹会刨木头,不会编草篓。这是我自己做的。”
“真是了不得。”梵烟笑赞,“你几岁了?”
“六岁。”
委实没看出来。盖因她身量太瘦弱了。
歆荣旁观片刻,暗想:她虽小,但家里的担子担了大半,一副要强模样,实不该当个懵懂幼童待。
便问:“你这篓子花样巧,只不知再小许多的能不能编?譬如装蝈蝈的?”
“我都能编。”小姑娘忙道:“不止篓子,像檐下挂的风铃、能迎风开屏的孔雀、撒鱼食的小船儿…贵人别嫌拙,搁在这些别院里正合适呢。”
歆荣笑起来:“那好,你随我过来坐,我要的东西多,须细说给你。”
梵烟见机,暗揾了揾眼角,叮嘱澜序:“该着人去她家里一趟,省得她爹爹一时着急。”
“姑娘放心,我是那没成算的人吗?”澜序有意说两句俏皮话,“说实在的,连我都没见过她露这一手呢!”
梵烟漫点了点头:“她娘亲呢?”
“生下她就没了。”澜序尽力平淡的一句话,换来的却是梵烟霎时灰白了脸——
哪怕已知这孩子不会是姐姐的骨肉,她寻亲的希翼注定成空。
她仍痛心这命途的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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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唤荟儿的小姑娘与歆荣相谈渐欢,梵烟则守在屋外,凭栏出神。
澜序迟疑了会儿,悄没声儿下了楼,使人驾来辆骡车候着,又包了好些米面、柴火、棉布等物,俱堆在车厢里。
等荟儿再下来时,头发已梳得光整了,扎了两个鬏儿,别了两串桂花,脸上也有了笑意,由梵烟拉着,走到骡车前。
“今日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家去。夫人也说不急在这一两日,你慢慢将会编的编几样来。”梵烟护着她上车坐稳了,自己跟着进去。澜序打发了车夫,自己亲赶起车来。
车厢中再无旁人,梵烟方将一只小布袋塞在荟儿怀里:“这一吊钱是定金。你自己省得,放在稳当地方。”
荟儿没推辞,两手握紧了袋子,定定凝视梵烟片刻,浓密的睫毛扑闪了两下,说:“我爹刻的梳子好用极了,黄杨木的、檀木的,有牡丹还有凤凰…姐姐,我送给你一把好不好?我爹刻得可好了!”
梵烟瞥见她无意识绞在一起的指头,心头蓦地一软,唇角绽出一个温煦的笑:“好。”情难自抑,又伸手摸了摸她额前的碎发。
荟儿亦罕少体会这种来自女子的温情,小小的身躯不知不觉向梵烟靠拢。
骡车吱呀呀碾过土路,行驶渐缓,徐徐上了河滩上的木板桥,对岸几间疏落的棚屋出现在眼前。
澜序熟练地勒住骡子,将车停在一家靠墙堆有边角木料的房跟前。
屋内有断断续续的敲击木头声,偶尔夹杂一二压抑的咳嗽。
车厢门打开,荟儿先跳了下来,归巢的乳燕一般,小跑着冲到门口,推门唤:“爹爹!我回来了…”
敲击声戛然而止。梵烟紧跟着进去,就看见一个褂上沾着木屑的佝偻男人,斜倚床架站着,弯腰打磨一只橱柜。因为一条腿使不上力,隔一阵就必须用肘弯狠狠撑一把土墙,艰难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他听见荟儿的声音,抬起眼皮,目光却没落在女儿身上,而是戒备又惶然地打量气度不凡的梵烟、青衫小帽的澜序,以及门外那辆骡车。
他突然丢下手中的锉刀与砂布,倾身欲将荟儿拉到自己身边,但残废的腿不抵用,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只能死死地攥住床架,胸膛剧烈地起伏,在女儿与梵烟二人间来回地扫视,最后放弃了支撑,也放弃了颜面,“咚”一声投地向梵烟磕头:“我不卖她!我不卖她!贵人,求您发发慈悲!别带走这丫头,她还这么小!”
“爹!”荟儿连忙上前,一边试图扶起他,一边急于分说:“不是的…”
澜序“唉哟”一声,赶紧搭手,将人架到床边儿歇着:“曾师傅,你这误会可太大了…”竹筒倒豆子似的,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说来。
曾木匠瘫坐在地上。绝处逢生的境遇让他一概力气都失尽了,求告后的嗓子越加嘶哑,一时咳嗽不住。
梵烟环顾四周,屋中其实还算干净,空气里是淡淡的木屑味,混着药气;唯独太简陋了:一架旧床、一张矮桌、一条长凳。
她试图开口,稍缓这令人窒息的局促,但终究没能作声,索性走出去,让先前捎信的薛家仆人将车上的东西搬进屋。
应当与荟儿好好道个别的。她心里这样想道,但人坐在车里,再没露脸。
骡车复又吱呀呀地碾过归途,回到她所熟知的雕甍绣槛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