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专家的第二个问题,精准地扎向何雨柱所有谎言的核心。
怎么用手摸出微观的疲劳裂纹?
这问题没法回答。
王景明的手心已经冒了汗。他想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替徒弟挡住厂里的流言蜚语,却挡不住从上面派来的、带着任务的专家。
张建国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端起茶杯,却没往嘴边送。
何雨柱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厚中带着点迷茫的表情,他搓了搓手,手上仿佛还沾着机油。
“李专家,您说的那个……疲劳……裂纹?俺不懂。
”
他慢吞吞地开口,像个努力跟上老师思路的差生。
“俺就知道,那套后桥总成,摸上去是‘死’的。”
“死的?”李专家推了推眼镜,笔记本上的钢笔尖悬停着。
“对,就是死的。”何雨柱肯定地点头,“专家,您敲过好钢和烂铁吗?”
他不等李专家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一块好钢,你用锤子敲,它‘当’一声,声音亮,震手,感觉里面有股劲儿憋着。烂铁呢,你一敲,‘噗’的一声,声音是闷的,散的,手感是死的,软的,没魂儿。”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痕的手。
“俺摸那个齿轮,就是摸烂铁的感觉。它里面的那股劲儿,已经断了。虽然看着还好好的,但只要一上路,一吃劲,它就得散架。”
这套“金属魂魄论”,是何雨柱胡诌的,却又是他能想到的、最贴近工人逻辑的解释。他把系统给出的冰冷数据,翻译成了一套玄之又玄的“手感”。
李专家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没有评价这套理论。
“很有趣的经验主义总结。”他合上本子,身体微微前倾,“那么,我们来谈谈你创造的那个方法。”
来了。
何雨柱的心跳漏了一拍。
“‘应力敲击反馈分析法’,”李专家一字一顿地念出来,像是在宣读一份判决书,“这个名词,很专业,概括得也很精准。何师傅,我想请教,你是从哪本技术手册上学到这个方法的?还是说,是哪位高人传授给你的?”
这个问题,比前两个加起来还要致命。
前两个问题,他可以用“天赋异禀”、“经验丰富”来搪塞。
但这一个,直指“知识来源”。
一个连“赫兹”都听不懂的工人,怎么可能创造出如此精炼、如此现代的工程学术语?
这是他为了应付张建国,临时编造出来的“保护色”。现在,这层保护色,即将变成勒死自己的绳索。
办公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王景明绝望地闭上了眼。完了。这下彻底完了。这小子要被自己吹的牛给压死了。
张建国捏着茶杯的手,关节已经绷紧。
何雨柱低下了头,视线落在自己满是油污的鞋尖上。
他能感觉到李专家的视线打在他身上,要把他每一个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能说自己编的。
那等于承认之前的一切都是谎言,是欺骗组织。
他不能说书上看的。
李专家只要回去一查,就能把他戳穿。
怎么办?
脑子里的念头疯狂转动,像一台即将过热的发动机。父亲、妹妹、师傅、这个刚刚有了一点温度的家……
他猛地想起了什么。
那个藏在箱底的铁盒,那张泛黄的女人照片,还有父亲那句“解释不清的本事是祸端”。
他找到了唯一的生路。
何雨柱缓缓抬起头,脸上憨厚的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固执的平静。
“李专家,这个方法,不是书上看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也不是什么高人传授的。”
李专家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那是我爸教的。”
“你爸?”李专家和张建国同时发问。
“对。”何雨柱点头,“我爸是个木匠。”
这个答案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一个木匠,教出了一个能听懂机器“魂魄”的儿子?还教出了一个听起来像大学教授发明的术语?
“我爸不识几个字,但他总说,啥玩意儿都是一个理。”何雨柱的语速不快,像是在回忆很久远的事情,“他说,好木头,你敲它,它有回应。受了潮,生了虫的木头,你敲它,它就装死。”
“他说这叫‘敲骨听响’。后来我看厂里布告栏,上面有词儿叫‘应力’,有词儿叫‘反馈’,我就琢磨着,我爸那套东西,不就是用锤子给零件加上‘应力’,用耳朵听它的‘反馈’,然后‘分析’它有没有毛病吗?”
他挠了挠后脑勺,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表情。
“我就自己瞎凑了这么个名儿,叫着顺口。让专家您见笑了。”
一番话,天衣无缝。
他把一个超越时代的技术术语,解构成了一个文化水平不高的工人,对自己家传“土方子”的一次现代化、甚至有些可笑的“包装”。
既解释了名词的来源,又符合了他“工人”的身份。
最绝的是,他把源头推给了一个谁也无法去较真的对象——他那个脾气古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木匠父亲。
谁会去为了一个技术名词,去和一个老木匠刨根问底?
李专家握着钢笔,久久没有动作。
他剖析过无数份技术报告,审阅过无数个技术难题。他能从一堆数据里找出逻辑漏洞,能从工人的陈述中发现夸大和谎言。
但此刻,面对何雨柱这套半真半假、虚实结合的“家传理论”,他所有的分析工具都失效了。
因为这套理论的核心,无法证伪。
“原来是这样。”
许久,李专家才在本子上划上最后一笔,然后合上了它。
“何师傅,你的经验很宝贵。我们会认真研究的。”他站起身,朝何雨柱伸出手,“谢谢你的配合。”
“专家您客气了。”何雨柱赶紧握住。
危机,解除了。
张建国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的肌肉都松弛下来,连忙起身送客。
“李专家,我送您。”
办公室的门关上,屋里只剩下何雨柱和王景明。
王景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像是刚打完一场仗,浑身脱力。他看着自己的徒弟,那个刚刚用一套弥天大谎,把市里来的专家都绕进去的年轻人。
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柱子……”王景明开口,嗓子有些干哑。
“师傅。”
“你爸……真教过你这些?”
何雨柱沉默了。
他不能承认是假的,那是在打自己的脸。
他也不能承认是真的,那是在给未来埋下更大的雷。
他只能选择第三条路。
“师傅,我爸那个人,您也知道,神神叨叨的。”他低声说,“他是不是真懂,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吧。”
王景明盯着他看了很久。
最后,他摆了摆手,疲惫地说:“行了,你出去吧。记住我跟你说的,夹着尾巴做人。”
“是,师傅。”
何雨柱走出办公室,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知道,李专家的调查不会就此结束。
今天撒下的这个谎,就像一个雪球,只会越滚越大。
他感觉自己不是脱困了,而是亲手给自己打造了一副更沉重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