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走廊上远远地传来几声房门开关的撞响,男生们的呼喝说笑吵吵嚷嚷模模糊糊,一门之隔的寝室内,却隐隐浮动着一片诡异的安静。
程沨低头换着衣服,目光却从眼尾斜出来,默不作声看着几步远外的青年。
林雀正抬手把充当睡衣的长袖t恤脱下去,底下一截苍白的细腰都露出来了,他两只手捏住衣服的下摆,还是迟疑着回过头。
盛嘉树去卫生间洗脸了,他问距离最近的人:“真的要……脱光吗?”
程沨垂眼瞥着他,直接把自己睡衣脱下来了。
林雀皱皱眉,只能转过头去脱下衣服,雪白的灯光就明晃晃照亮他一颗一颗突出的脊椎、形状明显的肋骨和后腰上两只浅浅的小窝。脊背上两片蝴蝶骨随着他动作振动,边缘单薄清晰,令人疑心那两片骨头会冲破了皮肉,生长出一双雪白的翅膀来,带着这个人飞走。
他实在太瘦,瘦得令人心生怜悯,可就在你认为他脆弱、可怜、不堪一击时,却又会被他手臂上肌肉拉抻时隐隐浮现的劲瘦的线条和皮肤上的伤痕轻易震慑了心神。
看着他,你会轻易猜到这是一个做惯了苦力的小孩,也受过很多伤,可即便他必然吃过许多这些豪门少爷想象都想象不出的苦头,却仍然会挺直起他单薄的脊梁,仿佛这个动作已经是他深入骨髓的习惯和本能。
还有那些伤。
豪门少爷们不明白,一个才刚刚十七岁的小孩儿到底挣扎在什么样的生活里才会在身上留下那么多伤——深深浅浅的瘢痕,暗红狰狞的增生,散布在他苍白单弱的脊背上,小臂外侧甚至分布着几枚小而圆的烫痕,明显是烟疤。
因为皮肤过分苍白,所以这些新旧伤痕更显触目惊心。
但令人沉默的是,这些伤依然不会让人觉得他孱弱,甚至反而赋予了青年厚重的故事感,一种难以想象的倔强孤戾的生命力。
像是被暴力撕毁的画布又一片一片重新拼凑、粘合。毁灭、挣扎、孤绝的生命力,在林雀苍白的身体上呈现出病态的美感,扭曲却直击人心。
程沨不觉转过脸,仔细地盯着青年伤痕累累的脊背,桃花眼里瞳孔深处逐渐漫上一种难以形容的幽深。
眼睛却诡异的发亮,仿佛这层皮囊下的灵魂正在因为什么而颤栗、而兴奋。
——他久违地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创作欲。
他竟然从这个妄图攀上高枝的小麻雀身上被激发了灵感。
盛嘉树洗完脸从浴室里出来,没来得及察觉寝室里略显诡异的气氛,就一眼瞥见了林雀光裸的上半身。
大约有一点震惊,他蓦地一顿。
旁边傅衍从他脸上看到惊异,像是此前根本没有看见过林雀的身体。
于是仿佛得到了某种想要的信息,男生粗黑的眉毛微微压低,嘴唇抿起来,隐隐露出一点意味不明的笑。
没人说话,几个人收拾停当,开始陆续往外走,沈悠低下头来,慢吞吞扶了下眼镜。
贫民窟的美人活不到现在——论坛上那些上蹿下跳的蠢货某种程度上说得也没错。
但林雀还是长大了,哪怕遍体鳞伤。
这些伤又让他看起来更加……难以言说的美。
程沨走过来,抬手揽了下还愣在原地的好友,一面带着他出门,一面压低声音调侃似的:“怎么这表情?别告诉我你之前从没碰过他吧。”
盛嘉树似乎还有点没回过神,无意识回头瞥了眼林雀,才冷哼:“我还没那么饥不择食。那副干巴巴的鬼样子,看一眼就倒胃口……”
说着刻薄的话,却有点儿心不在焉似的,又回了下头。
林雀在他后面走着,隐约听到了这句,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并不觉得意外。
他早知道,在这些富足优渥身娇肉贵的贵族少爷里头,他是一个异类。
但他并不为自己这具布满丑陋伤痕的身体而自卑——反正那些在他身上留下这些痕迹的败类,伤得比他更严重。
他回身抬手要去关上宿舍门,却见身后还跟着一个。
戚行简似乎不爱与人接触,甚至都不肯和别人走太近,隔着几步的距离落在最后头,正随手带上房门,琥珀色的眸子沉静淡漠,目光都像是带着净雪似的凉意,从他身上不带丝毫情绪地扫过去。
林雀就收回手,快步跟上前面的人。
身后,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又悄无声息转回来,慢慢落在他身上。
贵族的生活圈子里,绸缎一样的好皮肉比比皆是,仅仅只是这一所学校,触目所及无一不是漂亮优雅的身段、优渥生活滋养出来的娇贵皮相。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身体——谈不上漂亮,更难说风情,伤痕累累,形销骨立,却有一种奇异的不可思议的吸引力,让人难以自制地往他身上看了又看。
像是满院子名花贵草里头突然冒出来一支荆棘,没有艳丽的花瓣,没有能招惹蜂蝶的芬芳,甚至是枯瘦的,干瘪的,还长着尖锐的刺。
却没来由的叫人心浮气躁,很想狠狠抓一把上去,用掌心粗暴地碾过那片苍白的皮肉,感受他皮肤上的粗糙,感受皮肉之下挺拔筋骨在掌心里挣扎的鼓动。
高耸的眉骨压低下去,琥珀一样澄净冰冷的眸底浮出幽暗的郁气。戚行简感觉到咽喉被领带拘束过紧一样的轻微窒息感,抬手要扯松领带,才意识到此刻脖颈上根本就没有领带。
·
早春时节,天亮得不早,六点刚刚出头的时候既冷且黑,抬头望去,高高树梢之后只有一抹淡淡的灰白浮在东边的天上,启明星犹自闪烁着一点孤独幽静的微光。
风很大,卷挟着海面上浓重咸湿的水汽扑过来,寒意凛冽。林雀拂开被吹乱的额发,望见路灯氤氲橘黄的光里无数攒动的人头。
一张张年轻的脸上还带着点儿残留的困意,不那么注意形象的头发都乱糟糟,一面抠着眼屎打着哈欠一面跟旁边人说话,宿舍楼的台阶上不断有人光着膀子跑下来汇入人群中。
——他怎么去找自己班级的队伍?
“看什么呢小公主?”
傅衍不知道什么从前头落下来,跟他并肩走着,唇角勾着一点不大正经的调侃。
林雀看了眼前头盛嘉树的背影,迟疑了下,问傅衍:“不用站队吗?”
“站什么队?不用站队,也不会查人数。”傅衍迎着冷风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你在这儿跟着我们跑就行了。”
学校根本不会管这个,没必要。都是青春期最好面子的男生,谁没事儿会躲这个懒。
不就跑个二十分钟半小时的步,又不负重又不要求速度,哪儿就累死了,用得着跟个老鼠似的避着老师躲躲藏藏?
林雀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时眼睛被什么晃了下,立刻又转过头来看向他,目光定在他胸前,眼睛就睁得有点儿大。
傅衍立刻发现了他的异色,低头往自己胸膛上瞥一眼,再瞅瞅青年睁大的眼睛,就笑了:“没见过?”
他的身材被瘦瘦的林雀一衬,更显高大健硕,橘黄色的路灯光落下来,给肌肉表面镀上一层油润的蜜色,越衬得胸肌饱满而结实。
而最凸起的……上,赫然挂着两枚小小的金属环。
形状尤其精巧,随他动作摇摇晃晃,在路灯下折射出散乱的金灿灿的光。
像是勾人用手去揪一样。
林雀:“………”
他一向阴郁沉寂的脸上难得看见点儿不一样的表情,傅衍一时还有点儿稀罕,歪着头看了好几眼,嘴角的笑戏谑玩味:“小雏鸡,连这玩意儿都没见过。”
后面隔着几步距离,戚行简抬起眼皮,冷冷看着两人的背影。
哨子响了一声,男生们开始陆陆续续往前跑,傅衍往他胸膛上若有似无地瞄了眼,噙着笑跟上大部队。
粉粉嫩嫩的小雏鸡。
“我见过的。”
旁边忽然飘来这么一句,傅衍回过神:“嗯?在哪儿见过?”
林雀跑着步,黑黑的发丝儿一跳一跳的,淡淡瞥来一眼:“ktv,男公关。”
顿了顿,补充:“或许也叫做少爷。”
傅衍嘴角的笑意一凝。
林雀当他就消停了,快跑了几步超到前面去,结果没几秒傅衍就追上来,问他:“十四区的ktv也玩儿这么花?你还去那种地方玩儿?”
当然不是玩,他拿什么玩儿。
前头的程沨回头看了眼。林雀冷冷道:“我去打工的。”
“喔。”傅衍跑了两步,忽然来了一句:“他们胸肌能有我的大?打乳|环能有我好看?”
还不依不饶地问他:“说啊,有没有?”
林雀:“…………”
这人太骚了,林雀不想理会他。
傅衍看他不说话了,反倒得逞了什么一样低低地笑起来。嗓音已经有了成熟男人的味道,从喉咙里发出的笑声沉沉的,浑厚,磁性,裹着一股子强烈的属于纯雄性的荷尔蒙。
林雀抿住嘴唇,忽然看见前头的盛嘉树回过头,冰冷的视线直直定在傅衍身上,带着警告,随即看向他:“过来。”
傅衍咧开的嘴角就慢慢放平了,看林雀朝盛嘉树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