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闯贵族男校成了万人迷》 1、第 1 章 这是今年开春以来的第一场大雨。 天空阴沉沉的,密集的雨丝也显得阴沉,残破斑驳的窗户外,是十四区低矮拥挤、污水横流的建筑和街道。 但很快就被雨点打在窗户上,在发绿的老玻璃上拉出无数道蜿蜒扭曲的水痕,于是窗外的街道和城区也就变得扭曲起来,在林雀乌沉阴郁的眼底倒映出模糊驳杂的光斑。 对面的人屈指敲了敲桌面,动作带着不加掩饰的居高临下的不耐和催促,尽管男人的语气依然保持了专业性的礼貌:“小林先生,请问您考虑好了么?” 说着,他已经将桌面上铺开的文件往这边推了推,显然他并不认为会有人拒绝如此优厚的条件。 ——和丹州中心区豪门世家小公子结婚,就能得到一笔大额的报酬以作交易和补偿,这对于出身十四区最贫苦、最低贱的贫民窟一个连学也快上不起的穷小子而言,无疑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事。 即便那公子多灾多难,父母找大师合算了八字,才找上这个贫民窟的幸运儿来给自己儿子冲喜。 冲喜——律师薄薄镜片下的眼睛里浮出一丝微妙的嘲讽——听起来多么古老荒谬的一个词儿,可谁让上城区那些有钱人就是迷信呢? 越有钱,反而越迷信。 这间破房子低矮残旧,光线很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樟脑丸和木料腐朽混杂在一起的潮湿的怪味儿,屋梁上漏下的水滴滴答答坠入掉漆的洗脸盆,发出枯燥刺耳的击打声,听得人心浮气躁。 若非出于对雇主的尊重、出于敬业的精神,他甚至都不愿意让自己价格昂贵的西装走进下城区。这儿的一切都糟糕透顶,每一个角落、每一立方空气都弥漫着穷酸味儿,尤其是这一处贫民窟、这一间破房子。 ——包括桌子对面的少年。 虽然资料显示这个叫林雀的少年已经过完了他的十七岁生日,但他看起来确实只有十五六岁,或许是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律师漫无边际地想着,苛刻的视线从镜片后射出来,毫不掩饰地从他的脸上一寸寸刮过去。 首先一个观感就是瘦。太瘦了,几乎是皮包骨头的那种,那件发黄起球的白毛衣空荡荡挂在他肩膀上,失去弹性的衣领上方露出锁骨,凹陷很深,因为过分瘦削,那一笔线条甚至显得有几分锋利。 第二个就是白。并非健康的那种莹润的粉白,而是苍白的,阴郁的,让人想起下雨天在墙角潮湿发霉的菌丝。 但这样浑身都透出一股遮都遮不住的穷酸气的贫民窟小孩儿,却有一张很漂亮的脸。 不是帅气,不是阴柔,律师下意识想到的形容词就是漂亮——一种直观的粗暴的好看。尖尖的下巴好看,薄薄的抿在一起的嘴唇好看,线条秀致的鼻梁也好看,最好看的,是那双眼睛。 眼型偏圆,眼尾上挑,半垂的睫毛尤显浓密。这样一双眼睛其实很容易让人感觉到一种偏幼态的少年人独有的纯真。 可偏偏他眼瞳奇黑,透不出一丝光似的,转动的频率不高,于是单纯天真是半分不见,反倒死气沉沉的,让他多了几分难以忽视的阴郁冷漠的气质。 像藏在巷子角落的野猫,与这间阴暗潮湿的破房子有一种理所当然的融合。 “笃,笃。” 少年慢吞吞敲了两下桌子,把文件和笔一起推过来:“签好了。” 律师倏然清醒,反应过来他刚刚的动作时眼底终于浮现出一点微妙的情绪,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才低头去看桌上的文件。 合同签名的地方,白纸衬着工整的黑字——林雀。 律师本能地看了眼腕表,发现从他讲解结束到少年签下自己的名字,不过只有一分钟——也就是再仔细翻看一遍合同以作确认,紧接着就毫不犹豫签字的功夫。 他心中浮起一丝轻蔑,收敛起文件站起来就要离开,林雀叫住他,把遗落在桌上的钢笔递过去。 律师回头瞥了一眼,好像很大方一样,说:“送你了,小林先生。” 他没有停顿地抬腿走了,经过坐在门口的老婆婆时目不斜视,仿佛对方只是一件陈旧腐朽的家具,而不是这个破房子事实上的主人。 高档皮鞋的鞋跟踩着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匆匆走远,林雀站在桌边默不作声,捏着钢笔的手指骨节微微发白。 半晌,他没有表情地把那支一看就觉得昂贵的钢笔装进口袋,慢吞吞走去门边简陋的灶台,弯腰下去翻看还有什么菜,头也不回问:“奶奶今天吃什么?” 坐在墙角的老人挤满褶皱的木然的脸终于有了点变化,叫了声他的名字:“雀雀……” 林雀回头看了她一眼,重复道:“吃什么?” 老人眼镜后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他,嘴唇抖动了半晌:“吃……吃烩菜。” 林雀点点头,动作麻利地洗菜烧水,“嗤”一声轻响,煤气灶上蹿起起红彤彤的火苗,舔上漆黑的锅底。 火光跳跃在老人的眼球上,亮晶晶。她摘下眼镜用手背抹了下,低着头半天没有抬起来。 · 签下合同的第二天,林雀早上接了通电话,就背起前一晚收拾好的书包出来。老人家觉少,已经早早起来做了饭,小米粥质朴的香气混着屋子里挥之不去的木料潮气充盈在鼻尖,倒让这座破房子多了点儿温暖安然的意思。 听见脚步声,弓着背在灶台上盛饭的老太太颤巍巍转过身:“雀仔起来啦。” 林雀顿了顿,把书包放下,走过去接替了她手里的活儿,却只盛了一碗粥出来。 老太太站在旁边,看他手脚麻利地切了盘紫甘蓝,煎了热油炝了一小碟萝卜干,和粥一起端到窗边的桌子上放下,就隐隐明白了什么,眼睛里又含起两汪浊泪。 林雀看她一眼,就微微笑了:“奶奶,我是去享福的,你难过什么。” 他把一双筷子搭到粥碗上,说:“人家来接我了,来不及吃饭,我就先走了。奶奶照顾好自己,等我拿到钱,就把你从这儿接出去,到上城区租个大房子给你住。” 他说着就已经拎起书包走出去好几步了,老太太急忙颤巍巍追上两步,神色仓惶:“赶这么紧吗……” 她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数额很小的纸币,但也有好几百,皱巴巴的,全部塞到他手里,说:“你到人家里去可不要空手,路上买点水果、礼物,咱们人穷志不穷,不要没礼数闹笑话,叫人家看轻……” 林雀捏着钱沉默了几秒,叠整齐重新给她塞回口袋里:“我有钱。这些你留着买菜吧,不要省。” 老太太挪到门边去,看他已经下楼梯了,赶紧叫了声:“雀雀!” 林雀仰起脸往上看,小小一张脸浮在楼梯间昏暗的光线中,更显苍白尖瘦。 老太太扶着门框,颤声地叮嘱:“你,你到人家去,可要乖一点,嘴巴放甜一点,别叫人家生气欺负你……要是真被欺负了,你就,你就回来,钱的事儿,咱们总能有办法……” “我知道了。”林雀笑了笑,最后看了她一眼,背着书包下了楼。 外头雨还在下,空气里弥漫着阴湿的水汽。林雀拿出伞来,撑开的时候往楼上望了眼,就看见二楼窗户开着,老太太探出小半个身子来,还在望着他,稀疏花白的发丝被吹乱,颤巍巍地飘落在风里。 · 盛家派来的司机在污水横流的街边接上他,像怕被什么脏东西沾上一样飞快开车离开,林雀望着窗外景色从熟悉到陌生,从逼仄残败到高楼大厦,六个多小时后,终于开进一座庄园里,在一栋建筑前停下来。 车门滑开,林雀抱着自己的书包和雨伞弯腰从里面钻出来,司机下车过来替他关门的时候瞥了眼车里。座椅下铺着很漂亮的地毯,但已经被林雀脚上的泥水和雨伞流下的水渍弄脏了。 林雀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抿住了嘴唇。结果司机关上门,紧接着就从他手里将那把陈旧生锈的雨伞拿过去,顺手塞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林雀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色更苍白了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咬紧了后槽牙。 这里的雨下得小,天空只飘着一点零星的雨丝。司机面无表情地走上台阶按响了门铃。过了几秒,那扇高大恢弘的乳白色大门被打开,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里,看了眼两人,微微侧开身。 司机回头看林雀,林雀反应过来,迈上台阶走进去。 大门在身后闭合,司机没跟进来,就只剩下那个挽着发髻、穿白色长裙的中年女人。 林雀迅速扫了眼周围,空阔的大厅超出想象的华丽,但一个人也没有。他收回目光,对身边的中年女人主动自我介绍:“姐姐好,我是林雀,是……” “我知道你。”中年女人脸上带着点儿礼节性的微笑,语气听起来挺和善,说,“小林少爷,我姓陈,您叫我陈姨就好。” 显然人家并没有被他一句拙劣的讨好给哄到,林雀抿住嘴唇,看她弯腰从柜子里取出一双漂亮崭新的拖鞋,说:“您请穿这个。” 林雀犹豫了一下,弯腰解着鞋带,动作很慢,但旁边的女人根本没有要走开的样子,林雀低着头脱掉鞋,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袜子,快速把脚塞进拖鞋里。 陈姨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化,似乎没看到一样,示意他跟自己来。 林雀抓着书包肩带,跟她穿过阔大华美的客厅,走进楼梯旁边的一个房间。 房间特别大,甚至有小客厅和更衣室,最里面是足足几十平的卧室,陈姨带着他看了一圈儿,笑着跟他说:“少爷还在医院,大约晚上就回来了,这段时间还请您在这里暂时休息一下,有什么需要就叫我。” 她礼数很周到,完全没有看轻他的意思,至少没有像司机那样表现在脸上,甚至还很细心地问了他饿不饿,想喝什么饮料。 但林雀完全没感到放松,甚至对方越客气,他越觉得拘束不自在,就说什么也不需要。陈姨点点头,又拉开更衣室的门跟他说换洗衣服在这里,可以先洗个澡休息一下。 林雀直觉这是委婉暗示他赶紧把自己洗干净弄出个人样来的意思,于是等她一出去,也没动更衣室里那些一看就很贵的衣服,从书包里拿出一身干净衣裳来去了洗手间。 结果花洒他也不会用,琢磨了半天也没弄清楚怎么开热水,又怕给人把东西捣腾坏了,没敢再弄,更不可能出去问别人,只得开着冷水胡乱冲了下,把自己冻得直哆嗦。 洗完出来的时候桌上摆着饭菜,林雀吃完,在房间转了好几圈,慢慢放松下来,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种踩在棉花上一样的眩晕。 早上他还在贫民窟破房子的床上听雨声,傍晚就站在了上城区豪门显贵家的豪宅里。 像做梦一样。 他站在那儿怔怔发了会呆,然后从书包里掏出张写了一半的卷子,趴在小客厅的茶几上开始做。 他既然来了这儿,八成以后也去不了学校了,事实上在律师上门之前他就已经决定要辍学打工,所以心里倒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做题也不过是消磨时间而已。 他爱好不多,数学勉强算一个。 正在思索最后一道题的时候终于听到外面有动静,林雀才松弛下来的神经一下子又绷紧了,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响动,似乎是听到陈姨叫了声“少爷”。 却还是没人来理会他,直到窗外的天彻底暗下来,房门才再一次被敲响了。 陈姨出现在门口,微笑着轻声叫他:“小林少爷,夫人回来了,想见一见您。” 林雀抿抿唇,放下笔起身跟她出去。 客厅挑高的穹顶中央那盏硕大的吊灯亮起来了,长长的琉璃珠串折射出熠熠的辉光。沙发上坐着一位很漂亮、很年轻的夫人,穿着珍珠白的旗袍,裹着条也不知道是什么动物但一看就很奢华的皮草披肩,正在那里低头喝茶。 她身上并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首饰,就只在颈下缀了枚幽绿的翡翠,却有一股子冷冰冰的珠光宝气当头压下,让人连呼吸都不觉谨慎起来。 林雀低着头,跟在陈姨身后静悄悄走过去。 那位夫人头也不抬,说:“请少爷下来。” 陈姨应一声,顺着楼梯上去了。 林雀一个人站在那儿,那夫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喝完茶又开始接电话。林雀犹豫了下要不要离开避嫌,但又觉得一声不吭转身就走会显得很没有教养。 奶奶叮嘱过他的,不能太桀骜没礼数,叫人家看轻。 他就挺直了肩背站在那儿,一只手揣在口袋里,紧紧捏着昨天律师“送”他的那支笔。 冰冷坚硬的钢笔硌疼了手心,林雀面无表情,用指腹一遍遍在笔帽上磨过去。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身后楼梯上终于响起脚步声。林雀回过头,看见陈姨身后跟着一个男生,从楼梯上一步步走下来。 男生有一张很帅气的脸,但是没有表情,气质里的冷漠与沙发上的夫人如出一辙,右手打着石膏,折起来在肩膀上挂着,脸上似乎也有伤,贴着一张创口贴。 那男生居高临下看着他,一步步朝他走过来。林雀心跳有些快,面无表情地跟他对视,把脊背挺得更直。 如果没猜错,这位应该就是他那张卖身契的主人,或者说,是他的“未婚夫”了。 走到他面前的时候,男生有一个很明显的上下打量的动作,虽然没说话,脸上的轻蔑却毫不遮掩。 对此林雀早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只是面无表情地回视,男生对上他目光,冷哼一声,径直擦过他身侧,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去了。 客厅里没人说话,只能听见那位夫人讲电话的声音。过了好几分钟,她才终于结束了那通漫长的电话,抬起头来看向一直僵立在原地的林雀,也没急着开口,就那么慢慢地打量他。 林雀穿着自己的旧毛衣和发白的牛仔裤,站在奢华冰冷的灯光里,站在三个人居高临下的审视里,他知道谁才是能决定他去留的人,就微微垂下眼,想让自己看起来温驯一点,显得不那么叫长辈讨厌。 半晌后,那夫人终于开口,却是对着儿子说:“怎么样?” 那语气,仿佛站在那里的林雀只是一个她从商场买回来的物件儿,或者什么玩具,所以要先询问一下即将使用他的人的意见。 男生语气讥讽:“你买都买回来了,假惺惺的有意思?”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林雀还是感觉到难堪。脊背已经挺直到僵疼,但这当然是无人在意的。 盛夫人教训了儿子一句:“你不想想今年才刚开春,你就遭了多少罪了?大师说他好,就让他先陪着你试试看,不行再说。” 林雀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昨天律师就大大方方告诉他了,说是这家小少爷今年灾祸不断,分外倒楣,不是打球崴了脚,就是下楼梯滑倒摔了腰,大大小小的天灾人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次更可怕,好好地走着路,地面突然就塌了,人直接给摔下去,在医院足足躺了两个月。 盛氏夫妇排除了一切人为谋害的可能,实在没办法,就请大师给算了下,说是少爷十八岁上撞煞,命里有大劫,须得找个八字契合的人来给少爷护体,才能安然无恙云云。 盛家夫妻俩只有这么一个独苗苗,三天两头出意外,又如何受得了。所以哪怕“冲喜”这种事情听起来再荒谬,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一下了。 说白了,他就是这家父母给儿子买来的一个人形护身符,而且听盛夫人这意思,要是不管用,他还很可能会被退货。 盛嘉树对母亲这套封建迷信的玩意儿显然是嗤之以鼻,但他没有反抗的本事也是显而易见的,闻言没说话,只是脸色更难看了。 林雀看着他,已经预知了自己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但无所谓,只要卖身契上那些关于金钱的承诺最终能兑现,其他一切都好说。 他早就知道这些有钱人当然不会把他当人看的。 盛夫人教训完儿子,终于看向他:“你是叫林……” “林雀。” “小林。”盛夫人说,“合同上的要求想必律师也给你讲解过了,你这边还有什么问题?” 林雀摇摇头:“没有了,夫人。” 盛夫人看着还想说什么,但是电话又响起来了,她拿出手机看了眼,就随口道:“那行,你先陪着嘉树在这儿住一阵子,等他伤再好一些,你就陪他一起到长春念书吧。在学校我们看顾不上,你就得多操点心。” 林雀有点怔住。 念书? 盛夫人干脆利落地吩咐完,已经拿着手机起身走了,陈姨送她出门,转回来时林雀还在发愣,忍不住问她:“我可以上学……?” 陈姨微笑着点点头:“是的,少爷正在长春公学念三年级,到时候可能需要你陪少爷住宿……” 林雀有点儿磕绊地问:“我是、去陪读,还是……?” 陈姨说:“长春不允许家属陪读的,所以小林少爷,你得跟少爷一块儿上学呢。至于学籍和学费,夫人会为您安排的。” 林雀啊了一声,没再多问,陈姨看着他,发现少年那张一直安静沉默到透出阴沉的脸上终于有了点儿波动,似乎是有些意外,有些高兴的意思。 也是。她心里想,长春公学那么好的贵族学校,别说十四区的穷小孩,就是五六区那些算得上有钱的人家,能把孩子送到那里头去,一定也会为此感到高兴和光荣的。 林雀却压根儿都不知道长春是哪个学校。 他高兴,单纯只是因为突然知道自己竟然还可以上学,一时间只觉得惊喜。 他还以为自己来这儿,就是给有钱人家的少爷当保姆来了,根本没有一点点奢望继续学业的可能。 “果然穷酸鬼没见过世面。”耳边蓦地传来一声冰冷的嗤笑,沙发上的男生语气讥讽而鄙夷,“不过就是个学校,就把你高兴成这个样子。” 到底是意料之外的惊喜。林雀没忍住,那双阴郁乌沉的眼睛里透着点儿亮晶晶的笑,看了他一眼。 这一丝笑意给他那张苍白寡淡的脸上平添三分灵动,偏圆的眼睛弯起点儿弧度,上挑的眼尾让他看去的这一眼竟然很有些……风情。 盛嘉树不觉一愣,反应过来又是一声毫不留情的冷笑:“轻贱。” 林雀一下子就不笑了。 他迎着对方轻蔑的目光,迅速摆正自己的位置——他就是因为能照顾对方的那点儿价值,才能获得继续上学的机会。 而想要抓紧这个机会,他就必须得把自己对盛家人的价值最大限度地发挥。 他看着面前的男生,这一瞬间清清楚楚地认识到,对方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贵族少爷,而是他必须要踩上去并站稳当的一个最好的阶梯。 人想要获得,必须先得付出,而他能够付出的代价,也只有他的尊严。 但是……对已经被贫困逼到墙角的穷人来说,尊严,恐怕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了。 林雀迅速冷静下来,甚至有几分温驯地垂下眼,听陈姨跟他讲:“夫人吩咐过了,要你和少爷住同一个卧室,平时也最好多陪着少爷,看着他一点儿,其他也没什么了……要是有需要,小林少爷跟我说就行。” 林雀听到要和男生住一起时微微顿了下,但他当然是没有资格提意见的,正要点头,却听沙发上的男生说:“跟我住一起?他也配!” 林雀抿了下唇。陈姨一愣,说:“这是夫人说的……” 盛嘉树不耐烦:“我去跟她说。至于他,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不听话你就给我试试看。” 陈姨沉默了下,稍微弯了下腰:“是。” 盛嘉树似乎已经很不耐烦再看见这个被父母强塞给自己的“未婚夫”,站起来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把房门摔得很大声。 2、第 2 章 过了几天,盛嘉树的父母回庄园里来,叫上林雀一起吃了顿饭,就算是订婚了。 盛先生身材高大,不苟言笑,神情冷漠,淡淡瞥来的眼神轻易让人感觉到压力;盛夫人神色也冷淡,对着儿子拢共也没说几句,盛嘉树就更不必说,只是慢条斯理地用餐。 一家三口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却毫无亲密可言,不像是血缘至亲,倒像是恰巧拼桌的陌生人。 林雀坐在餐桌下首安安静静地吃饭。盛嘉树右手动不了,不过有陈姨在,用不上他伺候。 他好像真的只是来当护身符的。 预想中会经历的来自对方父母的询问并没有发生,盛家夫妻出现在这里,似乎就只是为了走一个“订婚”的过场而已,至于他的生平经历家庭状况,只怕这些人已经比他自己还清楚。 一顿饭吃得压抑沉闷,结束后盛家夫妇就离开了。林雀和盛嘉树站在路边看着两人的车一前一后相继开走,盛嘉树就直接转身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全程没看他一眼,好像全当他是个什么透明人。 林雀看了眼他的背影,回头望向天空。 天光阴沉灰暗,犹带寒意的风吹过庄园里茂密高耸的树梢,忽然扑棱棱一声响,一只灰褐色的野鸡从摇动的树梢冲上灰白的天穹,很快就看不见了。 似乎又要下雨了。 · 一周后,盛嘉树右手的石膏拆了,盛家的司机就把他们送去了学校。 这几天在盛家呆着没有事做,林雀上网搜了下长春公学,看完简介后他坐在那儿发了半天的呆。 这个他此前在贫民窟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学校,竟然是丹州上层阶级首屈一指赫赫有名的贵族学校,能进入其中就读的学生要么是成绩绝佳的天才,要么是贵族豪商的孩子,一年的学费高得吓人——竟然要足足六百多万! 更吓人的是整整两大页的优秀校友简介,什么毕业学生80%都进入了世界名牌大学,什么高级律师著名学者、政治家科学家……这些他不太知道,但他看见了网页上介绍说,如今在任的国家首相甚至总统,都出身于这所长春公学。 窗外的雨声嘈杂宏大,他坐在盛家庄园那间佣人住的小房子里,手机屏幕的亮光倒映在虹膜上,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隐隐加快。 ——一个来自贫民窟连学都要上不起的穷小子,来到了丹州最繁华发达的中心区,甚至还拥有了进入贵族学校念书的机会。 这一切荒诞离奇得像一场白日梦,他不知道这场梦会不会醒但是,他似乎隐隐窥到了一座长长登天梯,从云端里垂下来,慢慢在他的面前铺开。 无疑是命运给了他一个机会。他目前的见识并不足以让他明白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机会,但他想抓住。 他必须要抓住。 幸好,他知道谁才是那个关键。 所以司机停下车打开后备箱时,他主动上前两步,将盛嘉树的行李箱一起拿了出来。 盛嘉树看他一眼,就冷笑了一声。 林雀垂下眸,推着两人的箱子跟上他。 长春公学坐落在靠海的一座山上,校门恢宏壮丽,安保严密,外来车辆不被允许轻易进入。 司机目送他们进入校门就上车回去了。林雀跟着盛嘉树往学校里走,走了没几步,盛嘉树就在路边停下来。 林雀不知道他为什么停下来,也只能站在他身边等着,盛嘉树眼睛望着前面,忽然开口:“能进入这样的学校,高兴么?” 他的口吻很冷漠,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矜傲。林雀顿了顿,如实回答:“高兴。” “那就把自己的位置摆正了。”盛嘉树回过头,直直盯着他的脸,“别以为仗着这可笑的身份就万事大吉,让我知道你敢打着我的名头招摇过市,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 风很大,把男生身上干净的香气吹到他的脸上来。林雀头发被吹乱,长长的额发在眼睛前头凌乱飞舞,他抬手把头发向后拢去,在灰白的天光里看见盛嘉树冷漠的眼睛。 他看着这双眼睛,平静点头:“我知道。” 盛嘉树轻蔑冷笑:“你最好是真的知道。” 不多时,一辆漆涂着长春校徽的校车就开过来停在跟前,司机下来把两只行李箱放到车上去,载着他们不知道往哪里去。 盛嘉树坐下就在那看手机,并不理会他,车厢里空荡荡的,林雀在盛嘉树后面的位置上坐下,一路扭头望着窗外。 盛嘉树那几句警告并没有打击掉他对这所贵族学校的憧憬和激动,查完资料后他就一直期待着来学校报道的这天,他好奇这里的一切。 很快他就明白为什么会有校车专门到校门口来接他们了——这座学校简直大得离谱,从车窗朝外望去,只看见到处都是树,一些是浓绿葱茏的常青树,也有很多才刚刚发出新芽的树。高大茂密的树冠中,建筑零星散落,只能望见华美漂亮的顶端。 校车开了好几分钟,路上都没看到有什么人,直到又穿过一片树林后,才看到人慢慢多起来。校车按着喇叭拐了个弯,林雀看见路边伫立着一个牌子,写着前方五百米是一号宿舍楼。 校车很快停下来,坐在前头的盛嘉树起身下车,也不等他,直接头也不回大步走了。 林雀有些匆忙地跟司机道谢,拎出箱子跟上去,发现周围的人都扭头来看他。 大约都是学生,穿着干净整齐、裁剪妥帖的黑色正装,胸口佩戴银质校徽,系着颜色不一的领带,或者背着包,或者抱着书,一张张年轻的脸,朝他投来古怪微妙的视线。 “这就是盛嘉树那个贫民窟来的未婚夫?” 他听见有人并不小声地议论:“还当是什么天仙大美人,也不过如此。” “早跟你说了,贫民窟的美人可活不到这么大。”男生轻蔑地嗤笑,毫不掩饰地打量他,“也是挺搞笑,盛家怎么给盛嘉树搞了这么一个未婚夫?” “马上要换届了,难道是盛哲泰想给自己拉选票?” 有人掏出手机似乎在拍他,随即低下头不知道在做什么,一面漫不经心地搭腔:“就是为了争取平民的选票,也不至于找这么个玩意儿吧。贫民窟那些老鼠们,什么时候也配被政府看在眼里了?” “我只担心他会不会有脏病!” “那也用不着我们来担心。”有人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下流的暧昧,“该担心的是盛大少爷吧!” 几个人就一齐哄笑起来,惊飞了旁边高树上栖息的鸟雀。 林雀拎起两只行李箱,面无表情地从男生们的哄笑和口哨声中穿过去,走上宿舍楼前高高的台阶。 有些费力地推着两只箱子经过旋转玻璃门,才发现这座外表古旧的宿舍楼竟然有着极宽敞的大厅,大块地板一尘不染,干净得几乎能照出人影,装潢现代简约,布置着沙发和绿植。 要进去必须得刷卡,盛嘉树早已不见踪影,林雀只能在门口停下来,推着两只箱子往旁边走了走,掏出手机给盛嘉树打电话。 意料之中被挂断了,正束手无策,里面沙发区站起一个人朝他走过来:“林雀同学?” 鉴于玻璃门外那群还在往里看的男生,林雀本能生出警惕,看着他点了下头:“我是。” 男生推了下黑框眼镜,上下打量他一眼,才说:“跟我来。” 林雀站着没动:“请问你是……?” 男生似乎有点不耐烦,一面掏出卡来刷一面冷冷道:“我叫尹阳,负责接引新生的。现在请你尽快去宿舍放东西,然后跟我去办手续。” 阀门开了,林雀推着箱子走进去,从背包里掏出一张陈姨给他的表格看了下:“我住301。” “我知道。”尹阳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微妙的鄙夷,“你当然是跟盛学长住一块儿的。” 他咬重了“学长”两个字,仿佛是在特意嘲讽某种来路不正的特权。林雀沉默,没再开口。 只是忽然想起刚刚在校门口等校车时,盛嘉树对他的警告。 现在看来,似乎并不需要他自己打着对方“未婚夫”的名头招摇过市,全世界就都已经知道了。 一号宿舍楼三层走廊尽头的宿舍中没有人说话,只有键盘噼里啪啦地被敲响。 很暴躁的节奏。 背对戚嘉树坐在椅子里的男生戴着耳机低头刷手机,不断上滑的手指在屏幕上一顿。 长春公学内部匿名论坛上,关于“盛嘉树未婚夫”的话题正聊得热火朝天,一刷新就是几十楼。 【听说那个贫民窟的未婚夫今天就要来学校?】 【已经来了!】 【长得怎么样长得怎么样?】 【一号宿舍楼这儿看见了,不怎么样,就是瘦,白,跟个鬼一样】 【怎么可能!盛家就算给儿子弄个平民未婚夫,也不至于找个丑八怪吧!】 【照片在这儿,自己看】 底下赫然是一张新鲜出炉的照片,一下子跳出来占据了屏幕——外观陈旧的宿舍楼,雨后残留水渍的门口,一个陌生青年拎着两只行李箱上台阶,正微微转过半张脸朝镜头看过来。 果然很白,很瘦,身上穿着陈旧松垮似乎已经失去弹性的旧毛衣和皱巴巴的牛仔裤,一眼就能看到的穷酸。侧身的角度让他单薄的身板看起来像一张苍白陈旧的纸,充满了乏善可陈的沉闷和寡淡。 唯一有点儿意思的也就是那双眼睛了。大约镜头后面的人做了什么,也可能天生就那样,那双眼乌黑、阴沉,像两颗无机质的玻璃珠,隔着屏幕与之对视,总觉得那里头有凉丝丝的寒气正在冒出来。 【……还真像个鬼一样】 【这么小,成年了吗?盛家不会给盛嘉树搞了个童养媳吧!】 底下有人这么说。 【要是强迫他跪下来的话,被他这么盯着,应该很带劲儿吧】 这句话顿时引来数十层楼的热烈附和。 男生微微眯起眼,再次点开照片,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好一会儿。 其实照片里的青年五官看着还不错,但是这所学校里好看的人太多了,青年的相貌虽然谈不上“丑八怪”,也远远不足以让人感到惊艳。 尤其是比照起盛嘉树的脸,这未婚夫看起来就更无聊了,以至于让人打心底里生出“就这?”的失望和轻蔑。 也就只有那双眼睛还算出挑,透着一股子难以形容的劲儿。 男生拽下耳机,露出发尾一点儿挑染的暗红,回头叫人:“盛嘉树,你把人丢楼底下不管了?” 盛嘉树咔咔咔按着鼠标,耳机里音效声激烈。刚拆掉石膏的右手灵活度不够,他打得很暴躁,冷不丁被人拽掉耳机,就很阴沉地扭过头:“有屁快放!” 要不是这人是他从小玩儿到大的死党,这会儿他拳头已经冲到人脸上了。 程沨举起手机给他看,屈起的五指修长有力,指尖结茧:“呶,你未婚夫。” “他是个屁的未婚夫。”盛嘉树冷笑。 “不管你承不承认,这是个事实,学校里头都传遍了。”程沨收回手机,语调懒洋洋的,“你把人丢那儿,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你烦他了。” “那又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程沨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不过连你都靠不上,小未婚夫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咯。” “关我屁事。”盛嘉树一脸不耐,“嫌不好过,趁早儿给老子滚蛋!” “你不嫌自己脸上过不去?”程沨挑眉,往他旁边床位上瞥一眼,“傅二什么毛病你也知道,这你也能忍?” “傅二”俩字儿从他嘴里一出来,盛嘉树本就很臭的脸色瞬间越发难看。 傅二大名傅衍,名儿起得敷衍,活得更敷衍,某方面的生活是出了名的花,从来跟盛嘉树不对付,偏偏两人分到一个宿舍里。 大约觉得谁先搬走谁怂吧,愣是一个宿舍住了快三年,从一开始小小的不顺眼成功升级成死对头,现如今盛嘉树多了这么大一个破绽,要说傅二不作妖,狗都得说声我呸。 盛嘉树脸上阴晴不定,半晌冷冷道:“随他妈的便,反正那穷鬼也呆不久。” 程沨与盛嘉树交好,两家也是世交,他自然比旁人多知道一点,上半身往近靠了靠,问:“那你俩这关系要存续多久?到你十八岁生日?那也还要四个多月……” “或许不需要那么久。”盛嘉树重新坐回去打游戏,不无讥讽地冷笑,“照大师那说法,我还不一定能活过十八岁呢。” 程沨也笑了。他们这些年轻人还真无法理解一些长辈的想法。时代都发展到哪儿了,怎么这年头还有神棍这么能忽悠呢。 他说:“那要活过了呢?你不会真要跟他结婚吧?” 盛嘉树冷冷睨他:“你在说什么屁话。” 程沨哈哈一乐:“开个玩笑么。” 就不说盛嘉树那对爹妈什么德行了,他们这样的人家,怎么着也不可能真把个贫民窟的老鼠娶进门啊。 盛嘉树戴上耳机继续打游戏,程沨脚尖踩着地转过椅子,盯着照片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又看了一会儿,轻轻地叹:“四个多月……”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就听有人敲门,程沨退出论坛,回头看了眼戴着耳机的盛嘉树,懒洋洋开口:“门没关。” 把手转动了下,门从外头打开了。 程沨慢吞吞扭过脸,照片上才端详了半天的人就活生生地出现在门口。 那青年跟在尹阳身后,一手推着一只行李箱,程沨看着他的脸,心里就冒出个念头——他还真是不上相。 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劲儿也远远要比照片上来得更有冲击力。 尹阳推了下眼镜:“程学长好,我把新同学带过来了。” 语气恭敬小心,跟面对着林雀时判若两人。 没人理他。 尹阳又推了下眼镜:“程学长……?” “唔?”程沨回过神,有些心不在焉,“唔……新同学睡哪张床?” 尹阳迟疑地看了看靠近窗边唯一的空床。这间寝室除了这张床,还有别的空床位? 程沨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看了眼戴着耳机旁若无人的盛嘉树,他推开椅子站起来,眉毛一挑,脸上就带了笑:“新同学叫什么?” 林雀把行李箱推进门,一转身,就对上男生笑吟吟的帅脸。 他以为盛嘉树就很帅了,现在看着这张脸,却有一瞬间恍惚——面前的男生长眉锋锐,眼睛略窄,双眼皮的褶子很深,边缘泛着点儿微红,像被雨打湿的桃花瓣;鼻梁高挺,唇角微勾,像是天生的笑唇,弧度看着不大正经,搭配他挑染了暗红的头发和衣领下半遮半掩的纹身,让他看起来很有些玩世不恭的轻佻浪荡。 他在现实里没见过这样漂亮的男生,简直像海报上走下来的电影明星。 他有点儿发怔,男生唇角的笑意就更深,两手抄在裤兜,上半身朝他微微凑近,笑眯眯道:“新同学?” “我叫林雀。”林雀回过神,下意识向后退了退,“你……” “我程沨,三点水那个沨。”程沨个头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垂眸含笑,“你是哪个que?” “麻雀的雀。” “哦……麻雀的雀。”程沨轻轻重复,眼底神色意味不明,忽然说,“飞上梧桐枝的小麻雀。” 林雀一怔。 程沨却又笑起来,好像刚刚什么也没说一样,那双花瓣一样天生多情的眼睛从他脸上轻轻扫过去,顾自转身回到椅子上坐下了。 林雀看着他,这一瞬间就意识到,面前这漂亮的看似和善的男生,其实和楼底下那些朝他吹口哨的男生是一样的。 他抱着满腔期待和憧憬来到这儿,也不是没有对可能招致的一些嘲讽和轻视做好心理准备。 可从校车上下来到此刻,不过短短十分钟,就发现这所贵族学校里的人对他所怀有的恶意已经远远超出了预料。 程沨懒洋洋靠在椅子里瞧着他,一只脚腕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衬衫扣子解开了几颗,每一根头发丝里都散发出一种富家少爷特有的松弛和骨子里的冷漠与轻佻。 林雀默不作声看他几秒,平静地垂了眼,转身去把行李箱推到盛嘉树旁边:“你的东西。” 盛嘉树看也不看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戴着耳机没听见,只管把键盘敲得噼啪响。 尹阳看了眼腕表,催促他:“请你快一点,晚点老师下班了。” 林雀来不及仔细打量一眼这间寝室的全貌,就背着包匆匆跟他走了。 宿舍门被关上,程沨十指交叉轻轻抵着下巴,想着那双短暂波动后又迅速恢复平静的黑眼睛,慢吞吞转了下椅子。 “只能呆四个多月啊……” 盛嘉树摘掉耳机去卫生间,起身时回头:“说什么?” “没什么。”程沨眨眨眼,微微笑起来。 3、第 3 章 林雀这一去,直到了晚上才回来。 盛家父母动用特权和金钱,弄了个“特招生”的名额,将他的学籍勉强塞进了这儿,但并不是进来后就万事大吉——长春公学对学生的培养和要求很严格,哪怕设有可以靠塞钱捐楼挤进来的特招生名额,只要入学测试的成绩没过录取线,也一样会被拒之门外。 鉴于他之前只接受过十四区贫瘠的教育资源的培养,又有盛家的面子,学校方面特意放宽了标准,林雀的成绩却还是勉勉强强刚达标。 没办法,阶级壁垒犹如天堑的社会,各方面资源都呈现严重倾斜不平衡的状态,教育更是如此。 举个具体的例子——翻遍整个十四区连座图书馆也找不到,学校图书室的书籍资料全靠公益募捐和师生自愿捐赠,甚至十四区唯一一所学校里,算上校长在内仅仅八位的任职教师中,最高学历也才只到公立中学的水平。 林雀能勉强达到录取线,就已经是命运格外的眷顾了。 按照长春公学的惯例,校长亲自面试了他。 他的外语和文史水平一塌糊涂,唯一自认能拿得出手的数学比起长春公学学生的平均成绩也完全不够看,哲学相关的题目摆在他面前更是如看天书,差劲到校长翻看他的测试结果时,这个气势威严的中年男人脸上都流露出了一丝怜悯。 林雀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沙发里深深低着头,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皱了牛仔裤陈旧褪色的布料。 面对任何人的嘲讽和高高在上的蔑视他都可以挺直了脊梁,能让他无地自容的只有自己的无能。 校长很快看完了他的试卷和阅卷老师简短的评语,沉默了一会儿,他问:“身边带着你原来学校的课本或者习题册么?试卷也可以。” 林雀仓促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从脚边抓起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一套数学卷。 他把解题当作焦虑紧张时候放松神经的妙药,走到哪儿书包里都装着一本数学题。 校长注意到了他开线破损但很干净的书包,和仓促间掉出来的用旧报纸装订成的草稿本。 他接过那套已经做完大半的数学题大概翻看了一下,沉吟片刻后开口:“林同学,首先我要告诉你,恭喜你,成功通过入学测试,可以成为咱们学校的一员了,不过,很遗憾我只能将你的成绩暂时评级为d,如果在一个月后的水平测试中你不能至少晋级为c,我们将对你进行劝退,甚至开除。” 林雀抿紧了嘴唇。 然后他听见校长沉声道:“其次,希望你明白,社会环境的缺陷和限制,并不是你的错。” 林雀一怔,慢慢抬起头。 “我看了下你的试卷和这本练习题,解题思路很不错,显然,你是很有天赋的孩子,基础也很扎实,想来在你启蒙的时候,应该是有一位很好的老师吧。” 林雀点点头:“……是我的奶奶。” “这样。”校长对他笑了笑,说,“不过,这些题水平还是太差了,你可以请你的老师为你推荐一些题目来练习,让你的天赋得到更好的训练和发挥。” 他随手将那本数学题丢进旁边的废纸篓,表情恢复了严肃,坐姿是一种军人才有的笔挺和威仪:“这个社会并不公平,并且永远不会真正的公平,但你可以相信在我们这所学校中,至少竞争是公平的。” “林雀同学,不管你之前身在什么样的生活里,也不管你通过什么途径来到了这里,只要你跨进这所学校的大门,你就已经进入了一个公平但也够残酷的角斗场。任何对你能力的质疑和轻视,你都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让他们为自己的言行而后悔。” “我由衷地希望,出身十四区,有一天将不再是你的耻辱,而是你最骄傲的勋章。” “即便你最终不能留下,也希望至少能愉快地度过这个月,不过……”校长翻了翻他的测试卷,抬起眼皮瞅着他,“你会留下的,对么?” 林雀沉默了几秒,慢慢地点头:“当然。” 校长严厉的面容上就露出一点笑,站起来和他握手。 面试结束后,林雀拿着自己的测试结果去领校服。 长春公学的校服按照季节分为四种不同的款式,每一种款式分别有四套,外加运动衣,并且是著名设计师亲自设计,请专人到校为学生量身制作。 作为半路插进来的“特招生”,目前林雀没办法领全,负责的老师给他从库房调了两套现成的春季校服,是均码的,林雀穿上有些大。 除此之外,他也领到了自己的校徽和领带。 他这才知道,原来长春公学中学生的领带颜色并不是随便佩戴的,而是严格对标最近一次正式测试的评级,d级是红色,c级是银色,b级是金色,最优秀的a级则是统治一切的深黑色。 也是最难得到的深黑色,全校也只有极少数的一些人拥有,而有能力一直将其佩戴在身上的,甚至不超过五个人。 领带另外单独装在一只很精致的盒子里,他抱着东西走出来的时候,尹阳往他手里那条刺目的鲜红色领带上瞥一眼,立即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 林雀看向他胸前灿金色的领带,面无表情地攥紧了盒子。 d级,c级,b级,他会一步一步爬上去,直到将那条深黑色的领带光明正大地佩戴在身上。 · 林雀进入长春公学的第一天过得无比忙乱。 入学测试、面试、办各项手续、领东西……他在晚饭前办完这些事,还要在晚饭后赶去参加补习班。 长春公学是五年制的,校长根据他的测试结果建议他最好还是从一年级开始念,并且告诉他可以参加一下学校为d级学生设立的补习班。 赶在教务处老师下班前他上交了最后一份表格、领到了自己的校园卡,这些琐碎的事情才终于告一段落,林雀来不及喘口气,就抱着满怀的东西匆匆返回宿舍去。 学校里所有人都穿着校服,他的旧衣裳让他走到哪儿都扎眼,他很需要尽快回去换上校服,至少可以不让他那么惹人注意,轻易招惹来那么多打量和议论。 宿舍里空荡荡的,只有盛嘉树坐在桌边写什么东西,门被推开时他只瞥来一眼,就满是厌恶地收回了视线。 他下午大约是去上过课了,身上换了校服,颈下系着条金色的领带。 林雀顿了顿,轻轻合上门,这才有心思仔细看一眼这间他未来的宿舍。 第一个感觉就是大。空间特别大,整整齐齐安放着六张单人床,一扇大窗户正对着房门,窗帘没有拉起来,能看到窗外天空上火红的晚霞。 六张床分为两列整齐靠墙排放,五张床上都有被褥,只有靠窗的那张空着。 这所贵族学校的寝室竟然不是想象中的单人间,林雀原本还觉得意外,但今天他领到了一本学生手册,在前几页的校史简述上看到说,长春公学是军校发家的,一直保留着一些严肃简朴的教学传统,甚至从建校至今足足数百位校长都有联邦军队任职的经历,无一例外。 所以这些贵族少爷不管有多大的家世,在学校都得住六人间大宿舍,似乎也就不怎么奇怪了。 坐落在中心区玉兰路上的长春女校是几十年前新落成的,倒是豪华单人间,不过跟他们也没什么关系。 林雀在宿舍里转了一圈,发现整个寝室其实是一个套间,进门左拐有一条短短的走廊,通往两个门,尽头是卫生间,另一扇门推开,则是一间独立的学习室。 学习室比隔壁生活区面积稍小,也是整整齐齐六套桌椅,每张桌子上都配着电脑,旁边还有沙发和一整面墙的书架,有很宽敞的落地窗,推开走到外面是阳台,阳台上有晾衣杆,上头挂着两件不知道是谁的校服,已经干了,长长的裤筒垂下来,在初春傍晚的冷风里微微地晃。 林雀站在阳台上往远处看。傍晚六点钟,天还没黑,但太阳已经沉入了地平线,天空上只有大片大片的晚霞,照得世界一片灼灼的火红。 隔着一片刚刚冒出新芽的树林,能看到一处篮球场,傍晚很多人在球场上奔跑,风里送来男生们年轻蓬勃的呼喝声。 林雀远远望着球场,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微微松弛下来,扶着栏杆有些发怔。 球场上骤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他猛的惊醒,记起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赶紧退回来关了阳台门,急匆匆往外走。 结果刚拉开学习室的门,他就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 这段走廊并不算宽敞,一脚跨出去看见刚好有人经过的一瞬间要刹车已经来不及,林雀的鼻梁撞到对方硬邦邦的肌肉,几乎一瞬间眼泪就飙了出来,但紧接着他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了。 “……!!” 从撞到人到被狠狠推开,一切发生得电光火石猝不及防,林雀捂住鼻子踉踉跄跄撞上学习室半开的房门,房门磕到墙壁,“哐当!”一声巨响。 他一手抓住门才没让自己更狼狈地摔倒,含混地说了句“对不起”,一面抬起头,目光一路往上掠过对方瘦窄的腰身、宽阔的胸膛、修长的脖颈和下颌处形状突出的喉结,一张极其英俊的脸就这么猝不及防撞进他眼帘。 那真是极俊美的一张脸——走势平直边缘锋利的长眉、高耸的眉骨和狭长的凤眼,眼皮很薄,只在眼尾才折起一点双眼皮,睫毛长得不可思议,正微微垂下来,在眉骨投下的阴影中拢住冰冷的目光。 林雀视线无意识扫过对方的眉眼和形状削薄的嘴唇,睫毛轻轻颤动着,又说了遍对不起:“我没看到你过来……” 对方并不吭声,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线条简洁的嘴角下压出阴郁的弧度,随即抬手掸了下胸口处的布料,动作透出毫不掩饰的反感和厌恶。 林雀的视线被这个动作引到他胸前,就看见了那条收束严整的领带。 是深黑色的。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学校里看见深黑色领带。 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深黑色,是一种深沉的霸道,布料里似乎掺了些什么,在走廊灯光下闪烁着细碎渺小的点点银光。 他目光不觉停滞了稍许,对方却完全没有好奇他是谁的意思,或者其实是根本不在意,很快就收回视线,转身进了卫生间。 全程一句话都没有说。 林雀看了眼紧紧关起来的玻璃门,用手背抹掉疼出来的眼泪,一抬头,就对上盛嘉树冰冷的目光。 男生抱着胳膊靠在走廊拐角处盯着他看:“你故意的?” 4、第 4 章 林雀皱了下眉:“什么……?” “怎么,自己本事稀烂,也自知没法子靠我留下来,仗着有点儿姿色,就琢磨别的旁门左道么?”盛嘉树目光讥讽而充满厌恶,“阴沟里的蛆虫,跳梁的小丑。奉劝你一句,最好少打歪主意,否则小心非但攀不上高枝,还要跌下来,摔成一滩烂泥!” “至于他——”他往紧闭的玻璃门上扫了眼,冷冷笑起来,“你要是不怕明天就变成鲨鱼嘴里的碎渣,就尽管往他身上靠。” 林雀脸色随着他的话一点点变得阴沉,颜色寡淡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盛嘉树轻蔑地抬起下巴:“被我说中了?” 林雀咬牙低声:“我不喜欢男的……!” “对你们这种人来说,喜不喜欢重要么?”盛嘉树冷笑,目光扫过他单薄削瘦的身躯,极尽鄙夷,“你不喜欢男的,不照样签了字,就把自己卖给我了?” 林雀说不出话。 盛嘉树抬脚走到跟前,一根手指点在下颌挑起他的脸,慢慢道:“老老实实待够这一个月,在下一次测试后乖乖收拾东西滚蛋,能做到么?” 林雀阴沉地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说:“我会留下的。” “靠什么?”盛嘉树立即发出一声冷笑,俯身凑近,在很近的距离盯着他眼睛,“靠你那条漂亮的红领带,还是靠你……这具干瘪的,苍白的,寡淡无聊的身体?” 林雀死死咬住了后槽牙。 盛嘉树垂眸看着他。近距离看这双眼睛那种黑沉的颜色越发令人惊心,仿佛在这两点瞳仁中藏着很多很多的东西,被这落不进一点光的黑沉沉压在最深处,透出来的阴郁感,让它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一个才刚刚十七岁的少年能拥有的眼睛。 大约刚刚撞在别人身上那一下真的很痛,他鼻头红红的,倒是给这张苍白寡淡的脸添了点儿不一样的颜色;睫毛上还挂着零星几粒细碎的水珠,颤巍巍的,盛嘉树这才发现他的睫毛竟然这么长,而且浓密,尾端有明显的上翘的弧度,被眼睛里的水汽濡湿了,像某种鸟类被雨水打湿了漂亮的羽毛。 ——如果不是瞳仁过分黑浓的颜色和过度成熟的阴郁,这其实应该是一双很漂亮的的眼睛才对。 一门之隔的浴室里响起哗啦水声,走廊上一阵说笑由远及近,宿舍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人大步走进来,这动静让盛嘉树倏然惊醒,猛地抽回捏着青年下巴的手。 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然盯着这可笑未婚夫的眼睛出了神。 “……哦?”进来那人一眼瞧见走廊上的情形,挑了下粗黑的眉,就有些玩味地笑起来,“我打扰到什么了吗?” 林雀低下头去,用手心快速抹过湿漉漉的眼尾。盛嘉树面色阴晴不定地看了他几秒,一言不发转身走开。 那男生还在门口站着,盛嘉树微微抬着下巴经过他身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副将对方视若无物的冷漠样子。 坐下来的时候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捻搓了一下,仿佛还能感觉到青年下颌皮肤并不细腻的触感。 门口的男生瞥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放回走廊里的青年身上。 林雀把学习室被他撞开的门关上,低着头往外走,才一抬脚,面前光线一暗,眼帘里就出现一双男生光裸的小腿,线条笔直流畅,皮肤颜色略深,接近于古铜色,在灯光下反射出一层幽微的水光。 一股子纯雄性的蓬勃的热气扑到他脸上来,嚣张而霸道地宣告自己的存在,林雀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就对上一双戏谑玩味的眼睛。 男生个头极高大,怕是有一米九出头,身上穿了套橙色的球衣,大剌剌露着自己大臂上块垒分明的肌肉,胸肌饱满得几乎要撑破那层薄薄的布料。 他大约是刚运动完回来,汗珠子从鬓发里淌下来,顺着颈侧流畅的肌理线条蜿蜒而下,橙色球衣胸前的布料湿了大片。 热腾腾的汗气从他身体每一块肌肉上冒出来,像无形的触手,张牙舞爪地扑向面前的猎物,侵略感强到几乎让林雀立即就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不适。 他朝对方礼节性地点点头,就侧着身体想要从旁边过去,然而他脚下才一动,这男生就立刻跟着堵上来,他往左对方也往左,往右对方也往右。 林雀皱起眉,冷冷看向他。 “你就是盛嘉树那个十四区出来的小未婚夫?”看着这双黑眼睛终于肯正视自己,男生线条粗犷的脸上露出一点满意,朝他伸出右手来,“是叫林雀对吧?久仰大名啊。” 有程沨的前车之鉴,林雀对这间寝室里的人本能地生出警惕与不喜,看着他没说话。 “哦,忘了自我介绍。”男生微微一笑,嗓音低沉雄厚,“我叫傅衍,不是那个敷衍,是……” 一只手轻轻握上他右手,触感干爽微凉,傅衍一顿,低头看见青年苍白瘦长的手握住他手指,一黑一白,色差分明,强烈的视觉刺激几乎立刻就把他没说完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你好。” 林雀只想赶紧脱身走人,敷衍地一握就想把自己的手收回来,谁知男生的反应十分迅捷,猛地抓紧了他的手。 林雀一惊,倏然抬头望向对方。傅衍视线盯着两人交握的手,缓缓抬起来对上他目光,就笑了,说:“你好啊,新同学。” 很正经的一句招呼,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充满了某种不大正经的邪气,仿佛这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这种恣意浪荡的野性。 林雀不悦地皱起眉,要把自己的手往回抽,男生大手却铁箍似的难以撼动,看起来却像是根本没用多大力气似的,轻巧地牵起他的手,俯身低头,在林雀睁大眼睛的同时轻轻吻在他指尖。 “……白雪公主。” 他就着那个姿势抬起眼皮盯住他,头顶灯光落在他眼底,让这双眼睛看起来像极了某种凶悍的猛兽,充满不怀好意的、蓄势待发的危险意味。 但很快他就微微笑起来,但这看似友好的笑容根本就不到眼底,虚虚浮在那张粗犷悍戾的脸上,反倒给本就强烈的攻击性披上了一层狡诈的伪装,足以让任何一个直面这笑容的人头皮发麻。 “以后就是一个寝室的舍友了,有任何的麻烦,都欢迎来跟我求助,尤其是……某些人欺负你的时候。” “你得知道,我一向是个乐于助人的好人。”他就那么笑着,学着戏剧里浮夸的词藻,沉沉地咬字,“尤其很乐意为美人服务——亲爱的公主殿下。” 林雀猛地抽回手,黑沉沉的眼睛冷冷盯着他。 傅衍咧开嘴角扩大了笑容,随手拽起衣摆擦脖颈上的汗,垂眼看他从自己身体和墙壁的狭窄空隙里挤过去匆匆走掉。 一黑一白两只手交握的画面在眼前挥之不去,男生粗野浓黑的眉毛挑起来,眼神邪肆,意味深长。 傍晚的天黑得很快,在走廊上耽搁那么一小会儿,出来时就望见窗外的晚霞褪了色,重新变成灰白的云缕,只有最西边挨近地平线的天空上还残留着一抹淡红色的余晖,等着被无可阻止的夜色一点一点蚕食殆尽。 他需要去做的每一件事都比浪费时间在这里放纵负面情绪更重要,根本没空胡思乱想,匆匆拆了包装换上校服,到最后一步时却犯了难。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系领带。 林雀抬头看一眼宿舍。回来了三个,一个呆在浴室洗澡还没出来,傅衍等不及,直接拎着毛巾到别的宿舍洗澡去了,眼下寝室里只有盛嘉树坐在桌边写东西。 他掏出手机按小了音量,搜“怎么系领带”。 正在照着视频里教的方式笨拙学习的时候,卫生间门开了,沉稳的脚步声经过走廊走进来,他回头看了眼,正对上男生淡漠的目光。 他身上原本的正装换成了黑色睡袍,腰带勾勒出一把窄腰,衣襟交领的位置很高,堪堪抵着尖尖的喉结,只吝啬地露出脖颈上一小截白皙皮肤。 刚才走廊上仓促一瞥没看清,这会儿大灯明晃晃照在头顶,林雀这才发现对方的眼睛颜色很浅,几乎是一种澄金的琥珀色。 很漂亮的颜色,却透出不近人情的冷漠,被这样的眼睛看着,恍惚有种薄冰正在一寸一寸爬上脚踝、封冻掉全身皮肤的错觉。 ——这男生整个人从头到尾,仿佛每一根头发丝里都散发出某种令人完全没办法忽视的冷感。 仿佛一尊十足精美但冰冷的昂贵的瓷器,或者一柄裹在丝绸里的刀,让人只看上一眼,就会不自觉生出退避三舍不敢轻亵的畏怯。 他看着对方,男生也看着他。依照他今天的经验,这双眼睛里下一秒就会发生变化,露出轻蔑鄙夷讥讽嘲笑等等他已经再熟悉不过的情绪来。 然而没有。男生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眼底除了冷漠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就像是目光扫过了一件家具,或者一棵树一株草,完全不会因此生出丝毫的波动。 林雀反倒微微一怔。 两人短暂对视一眼,同时移开了视线。林雀微微背过身,继续学怎么打领带,身后的男生却又转过视线,悄无声息在他被校服勾勒出曲线的削薄腰身上停滞了片刻。 忽然听见盛嘉树问:“戚行简,你怎么又换了衣服?” “脏了。”男生的嗓音淡淡的。 林雀一顿,转头看向盛嘉树,对方果然正靠在椅子里瞅着他,眼底的讥讽很明显。 显而易见,他就是故意的。 林雀面无表情地垂了眸,继续去打自己的领带。 没看到想看到的反应,盛嘉树神色不虞,脚尖点着地转了转椅子,忽然问:“你在干什么?” 林雀并没有意识到他在跟谁说话,依然垂眼看着手机,侧脸神色专注认真,屏幕的光打在他脸上,照亮青年长长的睫毛和乌黑的眼底。 盛嘉树心中升腾起被人忽视的怒意,指尖正在转动的圆珠笔戛然而止,眼看要发火,却看见对面床上的青年低下头,很认真地去摆弄颈间的领带,长长的脖颈弯折起来,头顶灯光打下来,柔和了青年皮肤本身颜色过分的苍白,让那段后颈看起来仿佛某种花柔嫩雪白的长梗。 他盯着那截弯曲的线条,没发现心里头那点恼火悄然湮灭了,过了几秒,他把圆珠笔丢在桌上,起身朝青年走过去。 林雀没发现身后悄无声息站了人,拉了下进度条专心致志地看视频,觉得自己学会了,就把在之前反复练习中已经弄得有点皱的领带拆开来,重新系了一遍。 这次终于成功了,林雀满意地拍拍,看了眼时间,准备收起手机起身时,一只手从身后探过来拿起了他的手机。 他微微一惊,倏地回头,就看见盛嘉树站在他身后,往屏幕上瞟一眼,轻轻啧了一声:“这么蠢,领带都不会系?” 已经坐在隔壁床上拿着书在看的戚行简抬起头,往挨得很近的两人身上淡淡一瞥。 林雀抿起唇,伸手拿回手机关掉视频,盛嘉树盯着他脖子上歪歪斜斜的领带,就紧紧拧起眉,命令道:“太丑,重新系。” 是个红领带就算了,还系得这么丑,是想出去丢谁的人?! 林雀觉得已经很好了,而且他真的没时间,敷衍地嗯了一声:“晚上我再学一下。” “不行。”盛嘉树皱着眉,冷冷看他,“现在就重新系!” 林雀眼睛也冷下去,说:“我去补习班要迟到了。” “补习班?”盛嘉树嗤笑,“就你那成绩,赶不赶得上补习班重要么?” “反正一个月后照样得收拾东西滚蛋,你不会觉得仅仅靠这一个月里按时按点上补习班,就能死皮赖脸地继续呆下去吧?” 林雀本来都已经越过他往外走了,听到这话又停下脚步,背对着盛嘉树没说话。 盛嘉树转过身抱起两只胳膊来,瞅着他背影讥讽道:“怎么,伤了你可怜的自尊心了?拳头攥那么紧,还想打我不成?” 林雀猛地回头,乌黑的眼睛阴沉沉盯住他,冰冷的目光从他神色倨傲的脸上一点点滑下去,落在他胸前的金色领带上。 盛嘉树冷冷看着他。面前这张脸苍白、寡淡、全无风情,这双眼睛也是死气沉沉的,灯光落在他眼底,却完全无法照透那两点漆黑瞳孔,只在表面折射出冰冷的光点,一眼望去,只觉得那其实根本就不像一个活人的眼睛,而是两颗黢黑冰冷的玻璃珠。 然而只要看得久一点、看得细一点,却又让人心底缓缓生出一点涔涔的寒意,丝丝缕缕地顺着血管爬上来,一圈一圈绕在心脏上。 不疼,却也没办法做到完全的轻视。 盛嘉树一点一点皱起眉,就听见面前这青年轻声道:“在你们这种人眼里,就连别人的努力也是可以嘲笑的么?” 说完这句转身要走,一眼瞥见旁边床上的男生,就回过头,冷冷道:“你领带打得再好看,不也只是个金领带。” 直到他拎着书包扬长而去,盛嘉树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刚刚听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妈的……他刚刚是嘲笑了我吗?!” ——一个十四区出来的老鼠、最底层的红领带,竟然敢嘲讽他的金领带?他怎么有底气嘲讽他的金领带?!! 盛嘉树一阵暴怒,原地转了几圈,猛地一脚踹在林雀刚刚坐过的椅子上,“咣当——!”一声巨响。 戚行简从紧闭的宿舍门上收回视线,没去看底下迁怒无辜椅子的某人,只是重新垂下眼去看着手里的书,琥珀色的眸子沉静淡漠,仿佛任何事物在这片静湖上都激不起哪怕一丝的微澜。 5、第 5 章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已经消失了,夜色沉沉地压下来;早春入夜时的风很冷,因为在海边山上的缘故,又添了一重的凛冽,裹着浓重的水汽刮过人脸颊,粗砺而黏稠。 补习班七点整准时开始,已经没时间留给他吃晚饭了。实际上他连午饭也没吃,不过现在也不怎么觉得饿。 林雀握着书包带子,仰起头长长呼出一口气,望见路灯光里氤氲的夜雾。 其实说完那两句话,他出来被风一吹,就有点懊悔了。 做什么非要争那一时之气?目前而言,某种程度上他能否留下来,生杀予夺的权力就掌握在盛嘉树这个“未婚夫”的手里头。 他实在不应该在连脚跟都没站稳的时候就激怒了他,这不是一个聪明的做法。 离开家的时候,奶奶叮嘱他不要像往常那样桀骜不驯惹人生气,教他人在屋檐下该低头就要低头,结果他还是没忍住。 但就现在的他而言,有什么敢和这些贵族少爷叫板的立场和底气呢? 能供给他底气的出身、根基、成绩,他一样能拿得出手的都没有,就是以前在十四区那所学校里最拔尖的成绩,到这儿来也只够他勉勉强强通过入学测试的录取线而已。 大约在这些贵族少爷们看来,他就是一个本事稀烂,还妄想着要攀上高枝的灰麻雀,当然没必要给予他尊重,也当然可以肆无忌惮的蔑视他嘲笑他、人人都能在他身上踩一脚。 这还只是第一天,等明天他正式进入课堂上,进入贵族少爷们的视野中,只怕还有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等着他。 林雀在原地沉默着站了一会儿,削瘦的肩膀微微耷拉下去,泄漏出一点疲惫。 但只是短短的片刻。 林雀深吸一口气,重新挺直了脊背,微微抬起下巴。 但是……没关系。这一切都不重要。 他现在是红领带,不会一直都只是红领带;他现在没底气跟少爷们要尊重,但不会一直都没有与那些人平等相对的资格。 手里没有但想要拥有的东西,没人托举他,没人伸援手,更没人会把那东西扎上蝴蝶结跟他说生日快乐,他只有靠自己凭本事去争,去抢,去夺,哪怕头破血流。 他都敢为了钱就把自己一纸合约卖了,还不敢孤注一掷,再赌一次么? 那一条深黑色领带的样子在眼前浮动。走廊上惊鸿一瞥中,深黑色的布料像广袤幽静的宇宙,零星银点散落其中,像一条幽光闪烁的银河。 银领带,金领带,他会一条一条拿到手,最终垫脚够上那一抹璀璨的银河。 奶奶说了,我们人穷志不穷。 · 他照着学生手册上的地图找到了补习班。长春有专门划分一个会议室来为d级学生进行补习,林雀在地图上看到这间会议室所在的办公楼被标记为学生会专属办公大楼。 林雀对长春公学的学生会印象深刻,尤其是会长——他查到的资料说,是否加入长春学生会并担任重要职务,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成为申请大学的一条衡量个人能力的重要标准,而联邦历史上近两百年来杰出的政治人才,几乎都有在长春公学任职过学生会会长的履历。 长春公学的学生会会长,甚至被戏称为“首脑预备役”。 蒙蒙夜色中,林雀抬头望着面前高大耸立的办公楼,顿时觉得十四区学校里那一帮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混混一样的“学生会”被这栋楼秒成了渣渣。 和长春公学中大部分建筑一样,眼前这栋楼同样有着明显的被漫长时光洗刷过的痕迹,古老而质朴,路灯光影下甚至能看到爬山虎干枯的藤蔓,然而一层层拱形窗内灯火通明,反而成为一种无需赘叙的古朴庄严。 他挎着书包走入大楼里。 为一年级d级学生设立的补习班在二楼走廊尽头的会议室。林雀来得有些晚,进门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了许多人,有的伏案做题,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笑聊天,还有好动的男生坐不住,满会议室丢着书追追打打,吵嚷成一片。 林雀扫了一眼,挨着墙根进去拣了个不起眼的空位子坐下。 有人回头看他,开始没反应过来这张陌生面孔是谁,但很快就有人碰碰同伴的胳膊,用眼神示意。 诡异的安静一点点扩大,病毒一样迅速统治了整间会议室。视线汇聚的中心,林雀不为所动地安静坐着,掏出课本来看。会议室明亮的灯光照着他苍白的面颊和脖颈,越发衬得头发和眼睛黑得惊人。 惊人的苍白和惊人的乌黑碰撞出强烈的视觉反差,让他看起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忧郁、孤僻、素淡、阴沉,叫人一面鄙夷着他皮相如此寡淡无味,一面又不自觉地盯住他,难以把视线从青年的身上挪开。 “喂!” 一片黑影投在书本上,林雀抬起头,看见一个高高壮壮的男生站在他面前,粗声粗气道:“新同学不自我介绍一下么?” 林雀看了他一眼,确定对方压根没有友好的意思,就重新把头低下去,自顾自地继续看书。 “啪!” 一只大手猛地拍在他书上,男生脸上满是被无视的恼火,变声期的嗓子粗嘎难听:“我说话你听不见?!” 林雀目光顺着那只手回到他脸上,平静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自我介绍。” 男生一噎。偌大会议室安安静静,所有人都看着这边。他又是恼火又是尴尬,几秒后狞笑道:“新同学很嚣张啊?” 他俯下身,冷笑:“这么嚣张,你仗着谁呢?盛家那位大少爷么?可我怎么听说,盛大少爷也不稀罕鸟你啊?” 林雀静静看着他。 男生没从他脸上找到愤怒屈辱的神色,气得脸都红了,咬牙说:“你别太得意!靠着不知道什么歪门邪道勾引上盛少爷,你以为真就飞上高枝了么?知道谭家的小少爷么?那才是盛少爷正儿八经门当户对的对象!你占了这个位子,以为从此就高枕无忧?得罪了谭少爷,小心到时候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 “说完了么?” 这人说话逻辑混乱废话连篇,林雀彻底不耐烦,冷冷打断他:“如果说完了,请你离开,不要打扰我看书。” 男生彻底火了。他在学校里拉帮结派横行霸道,除了那些少爷们还没人敢这么无视他!他猛地揪住林雀衣领把人拎起来:“你他妈找死?!” 好不容易系好的领带又被弄乱了,林雀皱了下眉,说:“松开。” 熟悉的暴力让男生重新变得趾高气昂,狞笑道:“我不松开呢?你会找盛少爷哭哭啼啼跟他告状么?盛少爷会给你撑腰么?” 林雀看了他几秒,抬起手轻轻握住他手腕。男生脸上忽然露出痛苦的神色,猛地松了手退开两步,捂着手腕抽凉气。 其他人看不懂林雀做了什么,出现一阵轻微的骚动。 众目睽睽中,林雀慢慢整理着领带,抚平布料上的褶皱,乌黑眼睛被遮在额发的阴影里,平静地看着面前的男生:“你的话我听到了,你这么热情地给盛嘉树当舔狗,我也会帮你转告他的。现在,可以请你离开了么?”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这话还不如直接骂一声滚。男生勃然大怒,捂着手腕脸上一阵白一阵青,然而林雀表现得如此淡定,还真叫人拿不准盛嘉树对这个未婚夫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所以到底不敢轻举妄动,半晌只能咬牙切齿地冷笑:“好,你好得很!老子倒要看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狠话放完,他连补习课也不上了,直接回到座位上抓起书摔门而去,会议室安静了良久,只能听见林雀手底下纸张轻轻翻动的声音。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后一些人事不关己地低下头继续看书做题,一些人窃窃私语,说:“这小子得罪了张柠,他完蛋了。” “也不一定吧,他毕竟是盛嘉树的未婚夫哎。” “盛嘉树把他当回事儿吗?!” “你没看论坛?今天上午他把这小子丢宿舍楼底下叫一帮人羞辱都不管!那会儿他还没卡,要不是二年级的尹学长在那儿等着接引新生,他连宿舍门都进不去。” “再说了,还有谭星呢,他不一直在追盛嘉树?突然莫名其妙多了个未婚夫,谭星早好几天就放话说要弄死他了!” “啧啧,那真的是完蛋咯。” 期待的,幸灾乐祸的语气,带着微妙的恶意,蜘蛛的黏丝一样在一双双心照不宣的眼睛中肆无忌惮地飘出来,在空中织罗起一张网,密不透风地缠住视线中心的青年。 封闭的寄宿学校、严苛残酷的等级角逐,和清一色青春期躁动不安的男生。 他们需要新鲜的血食,需要规则之外的刺激,需要暴力和猎杀,以此确认某种存在感以及自己也不明白的意义。 林雀是他们最完美的猎物。 嘈嘈切切的私语中,黑发黑眸的青年专心致志看着手里的书,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6、第 6 章 补习课九点半结束,林雀起身收拾了东西,目不斜视穿过人群离开。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听见头顶传来纷杂的脚步声,还有男生们的说笑。他抬头看了一眼,就望见一群人正簇拥着一个男生走下来。 至于为什么下意识会觉得是“簇拥”……大概是因为中间那个男生实在太惹眼。 他正侧耳听着身边人讲话,肤色冷白,侧脸的线条优雅温润,短发修剪得整齐,露出工笔描画一样的五官。 长眉斜飞入鬓,眼睛是走势明显上挑的丹凤眼,线条是有些锋利的,但一副金边眼镜很好地修饰了这种锋利感;嘴唇的颜色红润漂亮,唇角微微勾着,是很让人容易心生亲近的弧度。 来到这里短短一天内他见过好些容貌气质无一不出众的人——盛嘉树俊朗倨傲,程沨风流轻佻,傅衍粗犷精悍,戚行简冰冷禁欲。 这些人的好看是锋利的,是镶嵌了珠宝的剑,奢华精美,然而再华美也是剑,会轻易地刮伤周围的人。 而面前的男生气质却是温和的,气度优雅,像触手生温的羊脂玉。 林雀目光扫过这张脸,落在他胸前。 ——男生白皙修长的手里拿着一只文件夹,上方露出一半深黑色的领带。 再一瞥,最靠近他身侧的两个男生也是黑领带。 据说长春公学目前拥有黑领带的人不超过五个,他现在一次性就看到了三个,正沿着高高的楼梯谈笑风生地走下来。 但显然黑领带与黑领带之间也是不一样的,旁边两个黑领带明显以中间戴眼镜这人为首,两人笑眯眯地和男生说话,男生唇角含笑,却不怎么开口,只是听着,偶尔点一下头。 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男生目光一转,垂眸朝他看过来。 两人目光短暂一碰,林雀收回视线低了头,抓着书包带子走下楼去。 男生却还看着他,直到林雀乌黑的发顶消失在下一层楼梯栏杆后。 旁边人注意到他的视线,跟着看过去,轻轻“咦?”了一声。 沈悠问:“认识?” “会长不知道?”旁边的男生笑道,“这就是盛嘉树那个十四区来的未婚夫啊。才来第一天,论坛上就全是他照片。” 沈悠还真不知道:“什么照片?” 身后有人立刻打开论坛给他看。照片还真不少,拎着行李箱上台阶的,抱着满怀东西匆匆走路的,在会议室的圆桌边坐着低头看书的。 乌黑的头发,乌黑的眼睛,单薄的身板,苍白的皮肤。 沈悠目光落在照片里那双看向镜头的眼睛上,镜片后的凤眸微微眯起来。 旁边男生凑过来看,指尖点在屏幕上放大青年的脸,端详了一会儿,笑着说:“盛家怎么给盛嘉树找了这么个未婚夫,之前一点信都没听见。” 他们这些人背后自然是深厚的家世,个顶个的显赫。贵族们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了几百年,家族之间盘根错节,细究起来总能找着那么一点亲缘关系,当然知道盛嘉树跟一个贫民窟小孩儿订婚的事儿。 只是盛家做得低调,谁也不清楚里头真实的缘由。 也正是因为莫名其妙又云遮雾罩,反而更令人好奇。 照片里的人说美貌吧,他们这些见惯明星模特的人还真不觉得;说优秀吧,青年脖颈上那条鲜红刺眼的领带又明晃晃在那儿摆着。 家世?那更搞笑了,大名鼎鼎的十四区出来的小孩儿,据说还是无父无母,十多年前被一个孀居的老教师从孤儿院收养回去的。 盛家这是图啥?难道真像大部分人猜测的那样,是因为盛哲泰今年竞选州长,想多收割点儿平民阶层的选票? 好像也就这一个像样的理由了。 男生不小心误触了一下,照片倏地跳没了,满屏幕都是论坛上众人发表的议论,因为是匿名的,说起话来肆无忌惮,随便一瞥,都是数不完的污言秽语,甚至有人明晃晃地发起投票:【集思广益!想用什么方式来玩儿这只小老鼠?】 旁边有人笑道:“说起来,赵伯母今年是不是也要竞选州长来着?” 赵夫人赵栖桐是沈悠的母亲,大名鼎鼎的政坛铁娘子。丹州在联邦地位特殊,大约从一百多年前开始就有这么个规矩——凡是能竞选上丹州州长,几乎就是所有人默认的这个国家下一任总统了。 两家爹妈互为政敌,也不知道沈悠跟盛嘉树同住一个寝室里,又会怎么相处。 沈悠自然而然收回视线,仿佛没看见论坛上那些横流的恶意,笑着摇摇头:“他们大人之间的事情,跟我们没多大关系。” 身后的说笑声模糊不清,林雀站在办公楼门前看看地图,找去了食堂。 长春公学男校校区一共有三个大食堂,其中一座挨近一号宿舍楼,打烊时间很晚,会提供夜宵。 林雀找到地方进去的时候食堂里灯火通明,还有不少人在里面吃饭,大多是高高壮壮的男生,像是刚进行完什么项目的训练似的,说笑声音很大,远远的就能感觉到一股子年轻男生的蓬勃劲儿扑面而来。 人群里有一个眼熟的身影,背对这边坐着,黑皮、寸头,宽阔的肩背把运动短袖的布料绷得很紧,一手端着碗在喝,对面人似乎跟他说了句什么,傅衍就放下碗,回头朝门口看来。 林雀收回视线,挎着书包去窗口打饭。 长春公学的条件是真的好,食堂里大部分东西都是免费的,需要收费的就是鲍鱼龙虾这类,活生生地养在玻璃柜里头,有人点就现捞现杀,价格昂贵得吓人,林雀看一眼就知道这些玩意儿跟自己没关系了。 两顿没吃,林雀打了很多饭,端着餐盘拣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来的时候,门口传来一阵喧哗,他抬头看了眼,竟然是刚刚在楼梯上碰见的那群人。 戴眼镜的男生走在中间,身姿挺拔颀长,气质温雅出众,虽然不是最高的那个,却轻易就摄去所有人的注目。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这群人进来的瞬间,食堂里的说笑喧哗声都变小了。 他听见有人跟男生打招呼,叫的是“会长”。 竟然是学生会会长吗…… 林雀又看了眼男生胸前的黑领带,抿抿唇,低下头吃饭。 “是沈悠啊。”有个男生望着那群人去窗口打饭,吐槽说,“走到哪儿都这么一副领导视察的模样,牛逼哄哄的,好装。” 旁边人笑:“有种你当着他面儿说去。” “那我可不敢。”男生嘿嘿一笑,“沈会长可是在‘兽笼’排名前五的人,我还想全胳膊全腿儿活着呢谢谢。” “那咋了?咱傅哥排名第二!” “说到‘兽笼’,你们知道今晚的比赛嘛?” “今晚?怎么样,精彩么?” “一般般。”男生摇头,“跟他妈菜鸡互啄似的,越来越无聊了,没个能看的。” “那你说个屁!” “怀念一下神仙打架的时代嘛!”男生叹气,说,“傅哥,你真不打算再去打一下么……傅哥?” “……嗯?”傅衍从窗边青年身上收回视线,心不在焉地,“不打,虐菜没意思。” “你不打了,沈悠跟戚行简也不打,兽笼真就没看头了。” 傅衍似笑非笑的:“关我屁事。老子是给你们当看头的?” 他嘴角这么一扯,眼底冷冰冰的,一股子强烈的压迫感就从眉宇间透出来,旁边一人赶紧用胳膊怼了下那男生:“闭嘴吃你的饭吧!” 话题很快扯到别处去,傅衍端起碗喝了口汤,又回过头看了一眼。 瘦瘦弱弱的青年独自一个在窗边坐着,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吃饭,灯光打在他乌黑的头发上,看起来毛茸茸的,越发衬得那截弯折的颈子苍白得刺眼。 莫名其妙地就叫人想用手攥上去,狠狠地使劲,看看那片病态的苍白上落下青青红红的手指印又是个什么样子。 傅衍收回视线吃了几口菜,忽然微微地笑了。 他迟早得这么试一下。 也很想知道,盛嘉树那个倨傲不可一世的孔雀精看到自家小未婚夫身上出现别人留下的痕迹,脸色又得多精彩。 沈悠也在看着窗边的青年。 他们坐的位置离那边有些远,看不太清楚具体的眉眼五官,也正是因为看不清楚,青年身上黑发白肤的色差对比才越发强烈惹眼。 他身上穿着簇新的校服,深黑色正装包裹着他单弱削薄的身体,仿佛漆黑绸布里裹了一把苍白的新雪。 校服穿在他身上看着有些大,即便是收束最窄的腰线处也有些空荡荡的,越发衬得他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是从阴影下地砖夹缝里钻出来的白色野花,不显脆弱,只令人觉得有一种沉默倔强的生命力。 沈悠微微含笑好像很认真地听着同桌的人说话,眼前却浮现出那张照片里乌黑阴郁的眼睛。 刚刚在楼梯上匆匆一瞥没看清,青年的眼睛真的是照片上那样的么? 漆黑的,阴沉的,冷冰冰的,像瞳孔中藏着很多很多东西,让人很想挖出来仔细探一个究竟。 他收藏的标本里还没有过这样一双眼睛呢。 7、第 7 章 傅衍那一桌很快吃完起身走了,不多时林雀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放回餐盘,走出食堂的时候沈悠那桌还没有结束。 林雀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打了个电话。 很快被接通,林奶奶苍老的声音从电磁那头传过来:“雀仔呀。” “奶奶。”林雀叫了一声,轻轻笑起来,“你又睡这么晚,被我抓住了。” “我在医院呢。”老人的声音温暖带笑,说,“陪你弟弟来啦。” 那边隐隐约约有人说了句什么,电话那头就换了人,一个清清亮亮的嗓音传过来:“林雀!” 林奶奶责备道:“林书,没大没小!” 男孩嘻嘻一笑,声音挨近话筒:“哥,你好久不来看我了。” “对不起。”林雀说,“我现在还不能回家。” 林书的声音有一点低落下去:“我知道。” 电话两头同时沉默了一会儿,林雀把手机往耳朵上压紧,静静听着电磁另一头的呼吸。 林书问他:“哥,那家人对你好不好?” 林雀低着头说:“挺好的。他们还让我上学。” “哦,奶奶说你今天就去学校报到了。贵族学校怎么样?漂亮不漂亮?同学们人好不好?” “漂亮,很大。”林雀越走越慢,声音轻轻的,“同学们人也很好……还有食堂,好多饭都是免费的,我刚刚才从里面出来,吃了好多牛肉。” 林书羡慕了:“我也想吃牛肉。” 林雀笑:“让奶奶给你买。” “奶奶精打细算的,才舍不得买那么贵的东西!” 那边老人念叨了句什么,林雀笑起来:“你不要污蔑奶奶。” 笑闹了一会儿,林奶奶拿回手机,叮嘱他好好吃饭好好学习,又跟他说林雀最新的治疗进度。老人已经年迈,弟弟尚且年幼,还生着病,十七岁的林雀已经早早成为家里的主心骨,这些现实的、残酷的东西,林奶奶从不会瞒着他,也瞒不了他。 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白血病,拿不出钱来找个好医院治疗、找不到适配的骨髓移植,就只有一天一天慢慢等死的份。 幸好现在也算有钱了。盛家已经按照合同条款给他支付了一部分报酬,林书基本的治疗保养暂时不用发愁了。 一家三口又说了好一会儿,直到林奶奶说病房里其他人要休息了,才依依不舍地挂断电话。林雀握着隐隐发烫的手机长长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天。 盛嘉树的十八岁生日就在四个月之后,无论如何他都得撑过这四个月,并且得保证这段时间内盛嘉树一点点伤病都不要有。 按照合同上的约定,如果盛嘉树能平安无事过完他的十八岁生日,盛家许诺的另一半酬劳才会打给他。 反正盛家那样的门第,绝不可能真让他跟盛嘉树结婚。只是四个月而已,照那大师的说法,假造一段亲属关系骗骗鬼神,他就能拿到钱救林书的命。怎么看都是他占了大便宜。 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真的很幸运,盛嘉树几乎就是他们家的救命恩人。 于是越发为傍晚那两句讥讽而感到懊恼。 林雀认真反省了自己的“不识好歹”,做足心理准备,握着书包带子走上宿舍楼门前高高的台阶。 刷卡进门的时候身后传来脚步声,男生温雅的声音在叫他:“同学。” 林雀回头,今晚第三次偶遇了戴眼镜的男生。 他站住脚看着对方,沈悠笑了笑,说:“能帮我刷下门禁么?我的卡忘带了。” 林雀退回来两步,拿出卡刷了一下。沈悠扶了下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定在他的眼睛上:“谢谢了。” 林雀摇摇头,没说什么,转身往楼梯间走,身后脚步声不紧不慢跟上他,很自来熟地跟他搭话:“同学是新转来的么?好像没见过你呢。” 林雀点点头。沈悠看着他,含笑道:“我叫沈悠,认识一下?” 他个子比他高很多,笔直挺括的黑色长裤包裹着两条修长的腿,看他的时候微微低着头,垂下来的目光温润平和。 林雀看了他几秒,垂下眼睛:“林雀。” “喜鹊的鹊么?” “麻雀的雀。” 沈悠唇角笑意加深:“好可爱的名字。” 眼睛真的像麻雀一样,乌溜溜的,又像是笼着一层雾,阴郁、潮湿。 一种诡异的漂亮,漂亮得让人……更想挖出来珍藏了。 他走在他身边,身上有好闻的气息,很清冽,让林雀想起初冬的雪。 虽然他说他的名字“可爱”,但林雀没有感觉到冒犯,他想大约是因为男生是今天唯一一个见到他的时候没说“你就是盛嘉树那个十四区来的未婚夫”这种话的缘故。 ……好像也不是唯一一个。他想起走廊上那双冰冷的眼睛。 沈悠话并不多,简略交谈后没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走在他身边,安静地爬上三楼,安静地并肩走到301门口。 林雀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向他,沈悠问:“怎么了?” “你住这间?” 沈悠笑:“你也住这间?” 林雀沉默了两秒,低声道:“很巧。” 沈悠推了下眼镜,狭长的丹凤眼轻轻弯起来:“是啊,好巧。” · 可能是因为听见了他们在门口的对话,林雀推门进去的时候,程沨和傅衍一齐回头看过来。 程沨拿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视线从沈悠身上划到他身上,精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傅衍歪在椅子里,两条长腿交叠着搭在桌沿,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 戚行简不知道在哪儿,盛嘉树侧对着宿舍门坐在那儿打游戏,大约还记着他怼了那两句的仇,脸上阴沉沉的,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沈悠面不改色,看了眼林雀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空床,温温柔柔地说:“这儿风大,你睡前记得关窗,不然早上起来头疼。” 林雀看了眼盛嘉树,低低嗯了一声。 宿舍里突然多了这么些高高大大的男生,原本还觉得宽敞的空间一下子紧迫起来。林雀微微垂着眼往里面走,经过傅衍身后的时候他突然把椅子往后倒,林雀险些撞上去,反应很快地向旁边退了一步。 傅衍就从椅子里仰起头看他,粗黑的眉毛挑起来,勾着嘴角:“瘦得跟猫崽儿一样,吃得倒挺多啊小公主。” 语气很轻佻,带着几分刻意的亲昵。 “咔哒!”盛嘉树手底下的鼠标清脆地响了一声,好像下一秒就要被活生生捏碎。 林雀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皮盯着傅衍,说:“不要那么叫我。” 傅衍笑,嗓音沉沉的:“那叫你什么?小猫儿?小雀儿?雀雀?” 林雀沉默地看了他两秒,没打算再搭理他,绕过他椅背往里走的时候盛嘉树忽然冷冷开口:“过来。” 林雀顿了顿,走到他旁边。 盛嘉树把人叫过来了又不理会了,直到几分钟后一局游戏打完,才转过椅子抱起胳膊阴沉地盯住他。 林雀和他对视一眼,就把眼睛垂下去,很自觉地主动道歉:“对不起。” 盛嘉树问他:“对不起什么?” 林雀抿了下唇:“不该那么说你。” 盛嘉树就冷笑:“原来你知道,我还当你不知道。” 程沨走过来坐在自己椅子上,有点儿想问他怎么说盛嘉树了,但忍住了没开口,一边擦头发一边看着这边。 沈悠脱了外套从衣柜里拿睡衣,回头看了眼,慢条斯理地推了下眼镜,进浴室洗漱去了。 傅衍一下一下晃着椅子,默不作声盯着对男生低下头来的青年。 看着安安静静,实则眼睛里头浮着冰的人,原来还有这么温驯的小模样儿呢。 盛嘉树微微抬着下巴,冷漠地看着面前的人,说:“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叫你认清楚自己的身份?” 林雀睫毛颤动着,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他表现得这么识相,盛嘉树反而有点不好发作了。 不然呢?叫旁边那个姓傅的看笑话么? 更过分的话就说不出口了,但又很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盛嘉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我手疼。” 这话一说出来,旁边程沨立马就看了他一眼。 他当然知道盛嘉树是在跟傅衍别苗头,可他很想问一下自家死党:你知不知道自己这句其实很像撒娇啊? 但显然盛嘉树并不这么认为。他坐在椅子上都仿佛居高临下,冷漠地盯着面前站着的青年。 林雀怔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他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盛嘉树不耐烦:“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还真当一句对不起就完事儿了?” 林雀就明白了。 沉默了两秒,他摘下书包放在自己桌子上,走过来蹲下身,伸出来的手在半空迟疑了一下,轻轻握住他手腕。 盛嘉树右手刚拆掉石膏,手腕上还缠着绷带,本该好好静养的,谁叫他心里烦躁,一来学校就打游戏,弄得手腕一团酸胀。 来学校之前陈姨叮嘱过他要照顾好少爷。林雀垂眼看着他手腕,说:“绷带是不是该换了。” 傍晚那时候还桀骜不驯,这会儿突然变得这么乖觉,盛嘉树竟然还有点不习惯,顿了顿,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林雀就打开自己的行李箱。里头的东西都是陈姨给他收拾的,果然放着绷带和舒缓药膏。他把东西拿出来,起身的时候对上傅衍的目光。 傅衍微微眯起眼,看他走过去在盛嘉树面前蹲下来,动作细致地拆掉男生手腕上的绷带。 对着他那么冷,在自己死对头跟前又乖得跟小猫儿一样。 真叫人不爽。 8、第 8 章 盛嘉树靠在椅子里,垂眼看着青年用湿巾擦干净他手腕,掌心搓热了药膏给他一下一下地按摩,力道轻重适宜,意外得还挺舒服。 心里头的烦躁就悄无声息散掉了大半。他盯着林雀的脸,看他眨眼时会轻轻颤动的睫毛,突然觉得这未婚夫长得还不错,起码五官都漂亮,鼻梁的线条很优美,再仔细瞅瞅,好像连那颜色寡淡形状还单薄的嘴唇也不是没有一点动人的。 他抬眼去瞥斜对面的男生,看见傅衍嘴角没了笑,脸色显得有一点阴沉。 于是连最后一丝躁郁都彻底消散了,甚至还有些畅快。 被父母以极其荒诞的理由硬塞了这么个未婚夫后,他就知道学校里一些人就不会安分了,在傅衍这些人眼里林雀是他身上多出来的一个把柄,以往不能把他怎么样,现在却可以通过林雀来达到踩他的目的。 而没家世还不优秀的林雀踩起来可不要太容易。 但他心里就没把这个未婚夫当回事儿,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维护林雀的意思,当然现在也没有,以后也绝对不会有,更不觉得林雀被人欺负了自己就脸上无光。 所以他早就决定要跟林雀划清界限,随便他被这些人怎么样,那也不关他的事儿。如果林雀被欺负得受不了,自己收拾东西早早滚蛋,还正好合了他的心。 不过此时看着死对头的脸色,心里头的想法忽然又有了些改变。 至少觉得这未婚夫好像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 在沈悠洗漱完之前,戚行简先从隔壁学习室出来了,就看见盛嘉树靠在椅子里左手玩儿手机,黑发黑眸的青年蹲在他跟前给他按摩着手腕。 淡漠视线一扫而过,戚行简目不斜视地上了自己的床。 他的床位跟林雀的紧挨着,现在晚上十点了,新领到的被褥还放在地上,床上的防尘罩也没有摘。 程沨回过头来看了好几次,似乎是想说什么的,可终归是没开口。 虽然不知道林雀到底怎么惹了盛嘉树生气,盛嘉树显然是有点故意惩罚的意思,况且这小麻雀毕竟是他未婚夫,别人贸然开口不合适。 宿舍里一时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 直到沈悠从浴室里出来。 他穿着一件儿银白色睡袍,丝绸缎面的质地水一样流淌,走动间衣摆摇晃,露出两条线条健美的长腿。 这颜色很衬他,丝绸这种昂贵的料子也格外适合他,越发显出他身上那种优雅知性的气质,镜片后的丹凤眼笑吟吟看来的模样儿温文尔雅。 “快要熄灯了,盛嘉树,让林雀先把床收拾好吧。” 盛嘉树终于从手机上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垂下眼皮时正好看见林雀微微侧过脸在看沈悠。 他伸手过去捏住林雀下巴迫使他抬起脸,似笑非笑的:“听见没?有人给你求情呢。” 沈悠脸上温和的神色没有改变,只是眸色微微深下去。 林雀抬眼跟盛嘉树对视,没接他的话,而是说:“陈姨说,每天给你按摩也不能太久,今天就到这里么?” 盛嘉树冷冷盯着他,半晌才松开手,没再说话。 这就是默许的意思。 林雀垂下眸,给他换新的绷带,盛嘉树靠在椅子里看了他一会儿,又抬起眼去看宿舍其他人。 他知道林雀这模样儿不是傅衍的菜,傅衍那么表现,无非是故意用这种伎俩来恶心他。 可沈悠呢? 盛沈两家关系微妙,宿舍里沈悠倒是一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两人相处得客客气气,可今晚上竟然主动开口为林雀说话,又是因为什么? 除了沈悠,这个宿舍里还有谁,对这个冒冒失失一头扎进来的小麻雀的态度不合理? 怀疑的带有一丝不自觉的不悦的视线从一张张脸上缓缓划过去—— 戚行简靠在床上看着膝头上的平板,幽蓝反光投到他沉静的眼底,还是那副对周围一切毫不关心的淡漠样子。 傅衍翘着腿歪在椅子上,两手枕着后脑勺,戴着耳机看球赛,似乎吃瘪之后就不再关注这边的动静。 沈悠也已经坐床上拿着一个写生本写写画画,低着头很专心致志的模样,仿佛那句话仅仅只是出于舍长职责的提醒,再普通不过,根本没有什么好猜忌。 程沨…… 程沨坐在床上玩手机,可眼睛根本没往手机上落,而是盯着正在给他缠绷带的青年。精致的五官不做表情时显得很冷漠,眼神却深,似乎看着林雀出了神。 却仍然很敏锐地察觉了他的目光。 程沨眼珠子一转对上他视线,长眉轻轻一挑,熟悉的有些轻佻浪荡的笑容就重新浮出来,说:“看什么呢?” 盛嘉树抬起下巴,也笑:“我还想问你看什么呢。” 程沨耸耸肩:“突然有了点灵感,想的太入神发了呆,我也不知道刚在看什么。” 盛嘉树看着他,拖长语调哦了一声:“这样啊。” 林雀剪掉多余的绷带,说:“好了。有不舒服么?” 盛嘉树收回目光,活动了下手腕:“还行。” 林雀点点头,就收了东西站起来。蹲得太久,才起身时眼花脚麻,林雀身体晃了晃,勉强站稳当,没看任何人,低着头转身去自己椅子上坐下了。 短短两步走得步履蹒跚。 盛嘉树看着他,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学生手册上说非节假日晚上宿舍楼十一点准时断电,林雀坐了没一会儿就起来收拾自己床。 戚行简坐在他隔壁的床上拿着平板看论文,余光里老有一团柔软的白色在那儿晃来晃去,像不安分的猫。 他知道那是青年身上的白毛衣。大约已经穿了很久,洗过很多次,毛衣松松垮垮,不厚,触感其实并不柔软,甚至还有点扎手。 他推上去的时候掌心压在毛衣上,先感觉到掌心里微微刺挠的触感,紧接着毛衣底下属于青年身体的温热就漫上来,因为接触时间太过短暂而来不及感受,于是就只剩下一点隐隐约约的温度,在掌心里萦绕,久久不散。 戚行简看着论文,不知不觉却有些出神。掌心里泛起细微的痒,仿佛旧毛衣上的线头还在蹭着那一小片的皮肤。 他皱了下眉,把手紧紧攥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里,手背上筋骨隆起明显的形状。 面容冷酷的男生用拳头抵住唇,浓密的睫毛垂下去,眼底掠过了一丝烦躁。 林雀干活儿很麻利,有一种常年累月锻炼出来的干练,看着不疾不徐有条不紊,没两分钟床铺好了,再两分钟被套也套得平整了。 程沨胡乱按着手机,若有似无地瞥他,想起自己刚刚开始住宿的时候什么都弄得一团糟,每次换床单被套的时候都要找宿舍管家来帮忙。 赶在熄灯前,林雀已经把一切都打理得妥妥当当,床下的书桌擦得一尘不染,书架上整整齐齐放满了崭新的课本。 收拾的过程中他就发现了,这个宿舍里的人似乎都不怎么爱说话,彼此之间冷淡疏离,从洗漱完就各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安安静静做手里的事,没有哪怕一句话的交谈。 这样的安静让他心底松了一口气。他一向不怎么擅长和群体相处,这样不咸不淡的气氛,对他而言才是最舒服的。 最好宿舍里就一直这么不咸不淡地相处下去,安安静静,疏远又平和。 · “叮铃铃铃——” 清脆的铃声瞬间震碎黑沉的梦,林雀一个激灵猛地坐起来,一回头,宿舍里其他人都已经起来了,靠近门边的傅衍赤着上身伸长胳膊开了灯,雪白明亮的灯光晃得人眼前一花。林雀低下头用手捂住了脸。 程沨跳下床,走过来拉开窗帘,回过头瞅着他笑:“早上好啊小麻雀。昨晚睡得怎么样?” 这些人怎么这么爱给人乱起外号。林雀放下手,一声不吭,阴沉沉地盯着他。 刚睡起来的头发乱糟糟的,几绺额发掉下来遮着眼睛,越衬得一张小脸苍白阴郁,一双掩藏在发丝下边儿的眼睛黑黢黢的,压着一股子阴沉的躁郁,一眨不眨盯着人,无声散发出涔涔的寒意。 就是可惜困意未褪,眼睛里的寒气杀伤力大打折扣,让他看起来像是什么怨气十足的小鬼,就喜欢这么幽幽怨怨地瞪着人。 程沨倒愣了一下,挑眉看着他:“起床气?” 旁边床上的盛嘉树也是一脸的困倦,偏过头往这边看,望着灯光里林雀苍白的侧脸发怔。 程沨抿着唇微微笑了一下,转头拍拍盛嘉树床栏:“赶紧下来了大少爷,在家瘫了俩月就开始赖床了?” 盛嘉树骂他:“滚。” 戚行简握着栏杆下床,英俊深刻的五官上冷淡清醒,不见一丝刚刚睡醒的倦,淡漠的目光随意扫来一眼,只望见雪亮灯光里青年乌黑毛躁的短发,和一截苍白的后颈。 那么瘦,好像很轻易就能满把攥在掌心里。 林雀呆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什么,拿过手机来看了眼时间。 六点刚刚过两分。 ——是了,每天早上六点二十雷打不动地跑步,也是军校起家的长春公学古老传统其中一个。 他用力搓了两下脸,才从刚刚起床时那阵抑郁烦躁的状态里清醒了几分。睡过一晚就知道为什么靠窗这床没人要了——晚上风声存在感太强,呜呜地穿过林海山涛,窗户关死都挡不住,直往人梦里头钻。 又是新环境,他心事又很多,昨晚上根本没睡好。 时间紧促,没空给他慢慢消化起床气。林雀揭了被子爬下床,到门口衣柜里头拿运动衣出来换,正往头上套衣裳,沈悠一看就笑了:“林雀,不用穿上衣。” 林雀一愣,刚刚钻出个脑袋的衣服堆在脖颈上,乌溜溜的眼睛呆呆的,像是没反应过来。 傅衍从卫生间出来,刚洗过脸也没擦,用手轻轻往他脸上弹水珠子,笑眯眯道:“你不知道?咱们学校早练跑步都是光着膀子的。” 林雀:“………” 宿舍里几个人都扭过头看他。林雀反应过来,立刻把衣服又给拽掉。动作太匆忙,本来就不大整齐的头发更乱了。 傅衍拿指尖虚虚扫了下他头顶的呆毛,笑吟吟地去开衣柜拿衣裳,一面还在瞅着他。 刚睡醒的小公主软乎乎的,叫人欠欠儿地总想惹一下。 可惜了,怎么就是别人的未婚夫。 林雀没察觉他的小动作,拎着运动裤去椅子那儿换,脱下来的裤子挂在椅背上,里头就穿了个白色的平角小短裤,露着两条颜色苍白的腿,瘦得叫人可怜。 他弯下腰去,一只脚维持着重心,另一条腿屈起来往裤管里塞,短裤的布料随着动作紧紧绷起来,是这人全身上下唯一看起来肉肉的地方。 他做什么事儿都认真,拎起裤子又开始脱上衣,一把细细的腰身露出来,没发现背后宿舍里忽然有点儿静。 9、第 9 章 门外走廊上远远地传来几声房门开关的撞响,男生们的呼喝说笑吵吵嚷嚷模模糊糊,一门之隔的寝室内,却隐隐浮动着一片诡异的安静。 程沨低头换着衣服,目光却从眼尾斜出来,默不作声看着几步远外的青年。 林雀正抬手把充当睡衣的长袖t恤脱下去,底下一截苍白的细腰都露出来了,他两只手捏住衣服的下摆,还是迟疑着回过头。 盛嘉树去卫生间洗脸了,他问距离最近的人:“真的要……脱光吗?” 程沨垂眼瞥着他,直接把自己睡衣脱下来了。 林雀皱皱眉,只能转过头去脱下衣服,雪白的灯光就明晃晃照亮他一颗一颗突出的脊椎、形状明显的肋骨和后腰上两只浅浅的小窝。脊背上两片蝴蝶骨随着他动作振动,边缘单薄清晰,令人疑心那两片骨头会冲破了皮肉,生长出一双雪白的翅膀来,带着这个人飞走。 他实在太瘦,瘦得令人心生怜悯,可就在你认为他脆弱、可怜、不堪一击时,却又会被他手臂上肌肉拉抻时隐隐浮现的劲瘦的线条和皮肤上的伤痕轻易震慑了心神。 看着他,你会轻易猜到这是一个做惯了苦力的小孩,也受过很多伤,可即便他必然吃过许多这些豪门少爷想象都想象不出的苦头,却仍然会挺直起他单薄的脊梁,仿佛这个动作已经是他深入骨髓的习惯和本能。 还有那些伤。 豪门少爷们不明白,一个才刚刚十七岁的小孩儿到底挣扎在什么样的生活里才会在身上留下那么多伤——深深浅浅的瘢痕,暗红狰狞的增生,散布在他苍白单弱的脊背上,小臂外侧甚至分布着几枚小而圆的烫痕,明显是烟疤。 因为皮肤过分苍白,所以这些新旧伤痕更显触目惊心。 但令人沉默的是,这些伤依然不会让人觉得他孱弱,甚至反而赋予了青年厚重的故事感,一种难以想象的倔强孤戾的生命力。 像是被暴力撕毁的画布又一片一片重新拼凑、粘合。毁灭、挣扎、孤绝的生命力,在林雀苍白的身体上呈现出病态的美感,扭曲却直击人心。 程沨不觉转过脸,仔细地盯着青年伤痕累累的脊背,桃花眼里瞳孔深处逐渐漫上一种难以形容的幽深。 眼睛却诡异的发亮,仿佛这层皮囊下的灵魂正在因为什么而颤栗、而兴奋。 ——他久违地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创作欲。 他竟然从这个妄图攀上高枝的小麻雀身上被激发了灵感。 盛嘉树洗完脸从浴室里出来,没来得及察觉寝室里略显诡异的气氛,就一眼瞥见了林雀光裸的上半身。 大约有一点震惊,他蓦地一顿。 旁边傅衍从他脸上看到惊异,像是此前根本没有看见过林雀的身体。 于是仿佛得到了某种想要的信息,男生粗黑的眉毛微微压低,嘴唇抿起来,隐隐露出一点意味不明的笑。 没人说话,几个人收拾停当,开始陆续往外走,沈悠低下头来,慢吞吞扶了下眼镜。 贫民窟的美人活不到现在——论坛上那些上蹿下跳的蠢货某种程度上说得也没错。 但林雀还是长大了,哪怕遍体鳞伤。 这些伤又让他看起来更加……难以言说的美。 程沨走过来,抬手揽了下还愣在原地的好友,一面带着他出门,一面压低声音调侃似的:“怎么这表情?别告诉我你之前从没碰过他吧。” 盛嘉树似乎还有点没回过神,无意识回头瞥了眼林雀,才冷哼:“我还没那么饥不择食。那副干巴巴的鬼样子,看一眼就倒胃口……” 说着刻薄的话,却有点儿心不在焉似的,又回了下头。 林雀在他后面走着,隐约听到了这句,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并不觉得意外。 他早知道,在这些富足优渥身娇肉贵的贵族少爷里头,他是一个异类。 但他并不为自己这具布满丑陋伤痕的身体而自卑——反正那些在他身上留下这些痕迹的败类,伤得比他更严重。 他回身抬手要去关上宿舍门,却见身后还跟着一个。 戚行简似乎不爱与人接触,甚至都不肯和别人走太近,隔着几步的距离落在最后头,正随手带上房门,琥珀色的眸子沉静淡漠,目光都像是带着净雪似的凉意,从他身上不带丝毫情绪地扫过去。 林雀就收回手,快步跟上前面的人。 身后,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又悄无声息转回来,慢慢落在他身上。 贵族的生活圈子里,绸缎一样的好皮肉比比皆是,仅仅只是这一所学校,触目所及无一不是漂亮优雅的身段、优渥生活滋养出来的娇贵皮相。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身体——谈不上漂亮,更难说风情,伤痕累累,形销骨立,却有一种奇异的不可思议的吸引力,让人难以自制地往他身上看了又看。 像是满院子名花贵草里头突然冒出来一支荆棘,没有艳丽的花瓣,没有能招惹蜂蝶的芬芳,甚至是枯瘦的,干瘪的,还长着尖锐的刺。 却没来由的叫人心浮气躁,很想狠狠抓一把上去,用掌心粗暴地碾过那片苍白的皮肉,感受他皮肤上的粗糙,感受皮肉之下挺拔筋骨在掌心里挣扎的鼓动。 高耸的眉骨压低下去,琥珀一样澄净冰冷的眸底浮出幽暗的郁气。戚行简感觉到咽喉被领带拘束过紧一样的轻微窒息感,抬手要扯松领带,才意识到此刻脖颈上根本就没有领带。 · 早春时节,天亮得不早,六点刚刚出头的时候既冷且黑,抬头望去,高高树梢之后只有一抹淡淡的灰白浮在东边的天上,启明星犹自闪烁着一点孤独幽静的微光。 风很大,卷挟着海面上浓重咸湿的水汽扑过来,寒意凛冽。林雀拂开被吹乱的额发,望见路灯氤氲橘黄的光里无数攒动的人头。 一张张年轻的脸上还带着点儿残留的困意,不那么注意形象的头发都乱糟糟,一面抠着眼屎打着哈欠一面跟旁边人说话,宿舍楼的台阶上不断有人光着膀子跑下来汇入人群中。 ——他怎么去找自己班级的队伍? “看什么呢小公主?” 傅衍不知道什么从前头落下来,跟他并肩走着,唇角勾着一点不大正经的调侃。 林雀看了眼前头盛嘉树的背影,迟疑了下,问傅衍:“不用站队吗?” “站什么队?不用站队,也不会查人数。”傅衍迎着冷风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道,“你在这儿跟着我们跑就行了。” 学校根本不会管这个,没必要。都是青春期最好面子的男生,谁没事儿会躲这个懒。 不就跑个二十分钟半小时的步,又不负重又不要求速度,哪儿就累死了,用得着跟个老鼠似的避着老师躲躲藏藏? 林雀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时眼睛被什么晃了下,立刻又转过头来看向他,目光定在他胸前,眼睛就睁得有点儿大。 傅衍立刻发现了他的异色,低头往自己胸膛上瞥一眼,再瞅瞅青年睁大的眼睛,就笑了:“没见过?” 他的身材被瘦瘦的林雀一衬,更显高大健硕,橘黄色的路灯光落下来,给肌肉表面镀上一层油润的蜜色,越衬得胸肌饱满而结实。 而最凸起的……上,赫然挂着两枚小小的金属环。 形状尤其精巧,随他动作摇摇晃晃,在路灯下折射出散乱的金灿灿的光。 像是勾人用手去揪一样。 林雀:“………” 他一向阴郁沉寂的脸上难得看见点儿不一样的表情,傅衍一时还有点儿稀罕,歪着头看了好几眼,嘴角的笑戏谑玩味:“小雏鸡,连这玩意儿都没见过。” 后面隔着几步距离,戚行简抬起眼皮,冷冷看着两人的背影。 哨子响了一声,男生们开始陆陆续续往前跑,傅衍往他胸膛上若有似无地瞄了眼,噙着笑跟上大部队。 粉粉嫩嫩的小雏鸡。 “我见过的。” 旁边忽然飘来这么一句,傅衍回过神:“嗯?在哪儿见过?” 林雀跑着步,黑黑的发丝儿一跳一跳的,淡淡瞥来一眼:“ktv,男公关。” 顿了顿,补充:“或许也叫做少爷。” 傅衍嘴角的笑意一凝。 林雀当他就消停了,快跑了几步超到前面去,结果没几秒傅衍就追上来,问他:“十四区的ktv也玩儿这么花?你还去那种地方玩儿?” 当然不是玩,他拿什么玩儿。 前头的程沨回头看了眼。林雀冷冷道:“我去打工的。” “喔。”傅衍跑了两步,忽然来了一句:“他们胸肌能有我的大?打乳|环能有我好看?” 还不依不饶地问他:“说啊,有没有?” 林雀:“…………” 这人太骚了,林雀不想理会他。 傅衍看他不说话了,反倒得逞了什么一样低低地笑起来。嗓音已经有了成熟男人的味道,从喉咙里发出的笑声沉沉的,浑厚,磁性,裹着一股子强烈的属于纯雄性的荷尔蒙。 林雀抿住嘴唇,忽然看见前头的盛嘉树回过头,冰冷的视线直直定在傅衍身上,带着警告,随即看向他:“过来。” 傅衍咧开的嘴角就慢慢放平了,看林雀朝盛嘉树跑过去。 10、第 10 章 林雀跟在盛嘉树旁边跑,盛嘉树又不吭声了,仿佛叫他过来只是单纯恶心傅衍的骚样儿。 安安静静跑了一会儿,盛嘉树另一侧的程沨不知怎么的就跑到他这边了。他皮相生得精致,连身上的味道也精致,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香气飘在冷风里,淡淡的,若有似无拂到人鼻尖。 “小麻雀儿。”程沨叫他,腔调慵懒轻佻,“你都打过什么工啊?” 他每次叫“小麻雀”,都让林雀想起那句“飞上枝头”,但他还不想太得罪了同一个寝室的舍友,尤其这舍友貌似和盛嘉树关系还不错。 旁边盛嘉树一声不吭地跑着,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这问题会伤了他面子。 林雀简略答:“很多。” 程沨饶有兴致似的,追问:“比如?” “售货员、服务生、搬运工、扛砖头、汽修店学徒、拌水泥砌墙,都干过。”林雀侧过脸,“够不够满足程少爷对底层人的好奇心?” 程沨长眉轻轻挑起来,脸上就又出现了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没接这话,反而问:“你身上这些伤就是打工时候留下的?” 原来在这儿等着。 林雀抿了下嘴唇:“不全是。” “那另一些呢?打架?”程沨速度放慢,指尖轻轻碰了下他小臂上的烟疤,“这儿怎么回事?” 盛嘉树侧眸看来一眼,还是没吭声,也不知道是想听他回答还是叫程沨不要再问。 应该是前者,因为程沨还在笑吟吟看着他。 林雀往旁边避了下,言简意赅:“打架。” 事实上是他在地下酒吧打工得罪了人,那天凌晨下班出来,在巷子里头就被几个人堵了。 他趴在地上被人踩着脑袋,为首那混混蹲下来,在他胳膊上烫了这几个疤。 豪门阔少没有同理心,反倒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呢?” “后来翻起身,把那几根拿烟的指头掰折了。” 林雀语气平平,说完瞥了眼他刚刚碰他胳膊的手,眼神阴郁冰冷。 程沨眯起眼,微微笑起来。 小麻雀爪子还挺利。 反而更叫人跃跃欲试。 一股子热气涌到胸口,男生桃花眼里头压着隐晦的幽光,抬起头长吐一口气,说:“天亮了。” ——树梢之上那抹淡淡的灰白已经变成鱼肚白,云层边缘一缕浅浅的红光隐约泛出来。 太阳出来了。 · 晨练的路线从校内三栋宿舍楼一直连接到校门口,折返回来的时候会顺路经过几座大食堂,不少人陆续离开了队伍,直接去食堂吃饭了。 林雀先回了宿舍去洗漱换衣服。 长春公学没有公共澡堂——或者说以前还是名副其实的“公学”时候是有的,不过后来贵少爷们讲究,没人乐意去公共澡堂光屁股让别人看,慢慢的就弃置了。 现在就都成了宿舍里头带的独立卫浴了。 男生洗澡速度快,前后不过三五分钟就完事儿,林雀没急着去洗,坐在桌边背了会儿单词,等其他几个人都洗完了才进去。 浴室里水汽弥漫,混杂着前面几个人沐浴露热热的香气。林雀快速冲了个澡,擦着头发从里头出来,正看见戚行简推门而入,也正往走廊上过来。 他似乎挺喜欢跑步,大部队跑完了他还一个人跑了会儿,现在才回来,身上干干净净的也没什么汗,脸都不怎么红,呼吸平稳眼神沉静,好像这点运动量根本不算什么,身体强健得令人羡慕。 他衣冠楚楚时冷淡清隽,没想到脱了衣服竟然很有料,肌肉不比傅衍那么夸张,不过胸是胸腰是腰的,运动后的腹肌块垒清晰,两条人鱼线蜿蜒爬进运动裤宽松的裤腰里。 是很漂亮的薄肌,包裹在匀亭挺拔的骨架上,起伏的线条有一种钢笔素描般干脆利落的力量感。 寝室里这些少爷们身材一个比一个高大漂亮,是没有十数年优渥的生活和条件养不出来的完美矜贵。 似乎注意到了他的注目,男生淡漠地瞥来一眼,林雀低下头,抿着唇从他身边过去了。 擦肩而过的一瞬,一个像优雅内敛血统高贵的杜宾犬,一个是流浪于街头的杂毛野猫,两种气质乃至其后代表的两个阶层一在泥地一在云端,仿佛永远都不可能发生和谐的交融。 出来的时候盛嘉树跟程沨两个已经不见踪影,大约是出去吃饭了,沈悠还在有条不紊地收拾,傅衍靠在椅子上翘着腿,骨节粗大的手指慢慢摸索着下巴,仰着头似乎在出神。 他已经套上了校服衬衫,高档的纯白面料被他胸肌撑得鼓鼓囊囊,上面三粒纽扣没扣,大剌剌敞露着喉结、锁骨和胸肌中间凹下去的一点沟壑。 林雀避免让自己的目光再往下面看,擦着头发从他椅子后面过去,沈悠转头看他,含笑道:“林雀,怎么不用吹风机?” 林雀回过头,毛巾把黑发搓得乱糟糟,他往上扒拉了一下,露出乌黑潮湿的眼睛:“那个吹风机,是公用的?” 沈悠看着他眼睛,微笑颔首:“是啊,你随便用。” 傅衍回过神,转头从青年身上看到沈悠身上,沈悠眼珠一错对上他视线,神色不变地回过头。 林雀点点头,继续擦着头发走回自己座位上,听见傅衍叫他:“小雀儿。” 他当没听见,抬手去够床上的校服,傅衍挑了下眉,又叫:“林雀!” 林雀回过头,安安静静地看他。 傅衍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侧身瞧着他:“你很能打么?” 跑步的时候他就在后面,估计他和程沨说的那些话都被他听到了。 林雀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傅衍看见他冷冷淡淡的模样儿手指头就莫名发痒,很想去捏一下他的脸。他唇角勾起一点笑,指尖慢慢摸着自己的下巴:“咱们学校有个‘兽笼’,你知道不知道?” 林雀不知道。 傅衍说:“就是格斗台,在游乐城地下负一层,学校里都叫它‘兽笼’,排名高的有奖金。” 他用最可能打动他的钱来诱惑他:“怎么样?要不要去试试身手?” 林雀也确实有一点心动。他目前的学费甚至生活费都是盛家支付的,拿人手短,这让他越发难以在盛嘉树跟前抬起头,就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多少奖金?” 傅衍就笑了,想了想说:“我排名第二,那场打完的奖金么……” 他说出了一个让林雀当即就呆住的数字。 傅衍略有些得意地看着他,一脸不出所料果然这样的样子。 沈悠看着林雀脸上难得出现的呆滞,轻轻扶了下眼镜。 他排名虽然也很高,却屈居于傅衍之下,原本区区排名并不会让他放在心上,毕竟格斗台之外他也有很多方面都比傅衍强。 但此时看着男生一副洋洋得意炫耀的嘴脸,却仍然生出些微妙的不悦来。 肌肉发达的蠢货,在这儿显摆个什么劲儿。 戚行简冲完澡从浴室出来,听见他们在说格斗台,淡淡瞥来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事不关己的淡漠疏远。 然后就听林雀在问:“第一是谁?” 傅衍的笑容就淡了,不大情愿地朝旁边抬了抬下巴。 林雀顺着他所指看到戚行简身上,乌黑的眼睛微微睁大,视线在两个人身上来回转了几圈,仔细比对了下两人的体格差异,还是没忍住:“你打不过他?” 戚行简微微抬起下巴,慢条斯理地扣好最上一颗纽扣,侧脸神色淡漠平静,仿佛根本对周围一切的议论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按积分排名而已。”傅衍有点不耐烦,说,“你到底打不打?” 林雀从戚行简身上收回视线,垂眸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为什么。”傅衍睨着他,“怂了?” 面前的小孩儿细胳膊细腿,仿佛风吹吹就要坏掉,他不相信林雀真如他自己说的那样能打,八成吹牛挤兑程沨,再不就是有意在盛嘉树跟前争脸的吧。 此时刻意怂恿,单纯只是恶趣味发作,想看看白雪公主站上格斗台是什么样子。 这所学校里那些被严格纪律关疯了的野兽可不是什么十四区那些下三滥的混混,大多都是学过正经格斗的。这小公主这么能吹牛,要是进了“兽笼”里,会不会被打哭啊。 林雀没吭声。 不是怂不怂的问题,是他有没有时间的问题。 长春公学只会给d级学生一个月的时间。短短一个月后,如果他没能成功晋级,面临的就是被开除的下场。 所以至少在这一个月,他除了努力学习、尽快赶上同年级教学进度之外,不应该也没可能把时间浪费在别的事情上。 他把对高额奖金的渴望压在心里,脸上淡淡的:“以后再说吧。” 傅衍本身也是大少爷脾气,在这儿放下身段哄诱了半天人还没答应,眼睛里头就冷下来,要笑不笑的:“成,爱去不去吧,随你的便。” 他起身把校服外套甩在肩膀上扬长而去,林雀无动于衷地换好衣服,捞起书包也出门了。 他去食堂随便吃了点东西,顺着地图找去学校里的二手书店,按照昨晚上补习班老师给他的建议,买了几本基础资料和前头学长留下的笔记本。 价格并不便宜,但事有轻重缓急,什么该省什么不该省他心里有数。 长春上午的课程从八点半开始,买完了资料看看时间差不多,林雀就直接去了教学楼。 他原本以为换了和别人一样的校服,就不会再招惹那么多瞩目,谁知道一路上还是有很多人看见他后就上下打量,随即偏过头和同伴说话,脸上笑容里恶意昭昭。 仿佛暗地里在林雀不知道也看不见的地方,已经迅速织罗起了一张巨大的网,而林雀黏在这张网上,一行一止都会被这些人迅速捕捉,立刻汇聚起无数道轻蔑的、讥讽的、恶意的目光。 林雀面无表情地抬起头。 早春晨阳辉光耀眼,他望着这金灿灿的光,恍惚间却看见有大团模糊而狰狞的黑影,正从高高的树梢上朝他张牙舞爪地扑下来—— 11、第 11 章 长春公学总共有五个年级,全校学生加一块儿却也才五百来号人,每节课上一个大教室里头,大约也只有十来个学生。 这十来个学生相互熟悉,所以看见一个生面孔走进来,集体瞩目更甚于昨晚的补习班。 林雀的照片已经在校内论坛上满天飞,所有人几乎一眼就认出了他,教室里原本吵嚷琐碎的交谈声迅速停下来,空气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单单只是“十四区”,可能也不至于引起这种程度的关注,只是“盛家独子的未婚夫”,也差点儿分量,可偏偏这两个词儿汇集在这一个人身上,那就很令人好奇了。 在座的虽说都算是贵族,可贵族之间也分三六九等,好巧不巧,盛家还偏偏就是最上等的那一层。学校里多少人做过攀上高枝的美梦,实在难以接受最后花落贫民窟。 还落得这么不明不白。 林雀在教室门口停了停,眼睛扫一圈儿教室,背着书包去了后排一个空置的座位。 长春没有固定分班,学生各自的课表都是量身定制,每节课按各科成绩分教室。这节课是外语,教室里大多是些红领带,也有几个银领带。 即便大家在学习上梅香拜把子谁也没脸笑话谁,可他们至少还有家世。 而林雀非但连个平民都算不上,甚至还是从大名鼎鼎的十四区出来的。 那儿是什么地方?贫穷!下贱!违法犯罪!违禁药品!娼窝子!传染病! 盛家这也忒不挑了! 男生们眼珠子跟着林雀转,扭着头毫不掩饰地打量他,林雀对一切目光全部置若罔闻。离上课还有五六分钟,他从书包里掏出课本来,垂着眼专心背单词,仿佛比其他人都黑一些的短发垂下去,将他的眉眼遮挡得隐晦不清。 从他身上可以轻易捕捉到独属于十四区的气息——穷酸、苍白、阴沉、潮湿。看着他你就能立马想起电影和纪录片里那种肮脏阴郁的环境,想起陈腐拥挤的窗户前挂满发黄内衣的居民楼,和即便是大中午也照不进一缕阳光的狭窄逼仄的巷子。 跨越阶级多难啊,就这么个玩意儿,凭什么能一步登天? 心口不服嫉恨横生,就不怪人要生是非。 但暂时还没人妄动——这只老鼠身上毕竟挂着盛家的名儿。 他们在等盛嘉树的态度。 上课铃响,老师从前头进来,男生们这才停下窃窃私语,陆续翻开课本。 长春公学的课程内容及其丰富,比较重要的是文学、数学、外语、哲学、物理、体育这几类,也是学生综合能力评级的重要依据。 除此之外,还有音乐节、运动会、辩论比赛、设计大赛等足足四十多种课外活动,以及摄影、天文、戏剧、击剑、汽车俱乐部等十足丰富的学生社团,这些活动和社团参与也会产生积分,一并算入综合评级。 林雀上了四节课,只有数学能换到银领带居多的教室去,下午第一节体育课,他没选网球篮球橄榄球这种特别需要队友合作的项目,认认真真看了课表,选了游泳和格斗。 都是对他来说更为实用也更加容易掌握、拿分的东西。 教游泳的老师问他:“会游泳么?” 林雀点点头,老师就说:“换了衣服过来游两圈。” 长春公学有一座占地面积极大的体育馆,据说还是世界知名建筑师亲自设计建造的,整体外观漂亮恢弘,科技感十足,有很大的室内游泳馆,标准的赛事泳池,淡蓝色的水面波光粼粼,被头顶灯光一晃,投到四面墙壁和男生们的身上。 林雀换了泳裤从更衣间出来,几个男生坐在泳池边,扭过头上下扫视他身体,不知道其中一个人说了句什么,几个人当即就发出了一阵哄笑,夹杂着几声下流的口哨。 老师在一旁站着监督几个学生纠正姿势,也全当没听见。 林雀神色平静,简单热了下身,老师叫他不拘用什么姿势,以自己最快速度游个来回。 林雀点点头,放下护目镜,跳下去游了一圈儿。 下水时激起的水花很小,来回一百米,他只冒头两三次,所有人就看见幽蓝的水面下一条雪白的人影飞快向前窜去,乌黑的短发在水中散开,像一团氤氲飘摆的浓墨。 老师按下计时器,意外地看他:“还挺快。” 1分48秒。抛开姿势不谈,就这速度几乎都能在选修了游泳课的学生里排名前三了。 他来了点儿兴趣:“怎么学的?” 有钱人家可以给孩子请教练,从小接受的精英教育也会教,而林雀…… “打工。” 老师:“啊?” “人工采珠和捕捞海鲜,很快就练出来了。”林雀爬上岸边,捋了把湿漉漉的黑发,漆黑的眼睛看着他,“我还会深水自由潜,老师要看么?” 人工下海作业危险系数高,尤其十四区那片海上的工人装备还很差,可工资也够高,他下海一天挣到的钱就抵过他在超市干一整月的售货员了。 不过后来出了次事故,差点儿没命,林奶奶知道后就死也不肯他再干了。 老师:“……” 他看了林雀半天,就笑了:“你这小孩儿还挺有意思。叫林雀是吧,成,以后游泳课你就来找我,老师给你规范下姿势。就你这速度,不是我夸口,以后起码能进个州级职业队。” 林雀一怔——州级职业队,专业运动员,这种以往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高级”职业,长春的老师随口一说,就轻飘飘给了他一张入场券。 林雀沉默了几秒,真心实意道:“谢谢老师。” “不用去理会别人,”老师对他有点儿改观了,笑笑说,“专心做自己的事就好。” 林雀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他游了一整节课。 下课铃一响,老师就走了。林雀从水里冒出头,趴在岸边才喘了口气,眼睛里头就多了一双修长白皙的小腿,他捋起头发抬眼去看,对上一双倨傲冷漠的眼睛。 面前的男生很漂亮。大约刚刚上完篮球课,身上还穿着红色的球衣,身材纤瘦颀长,皮肤很白,完全不像他身上那种病态的苍白,而是透着粉的那种润白,一看就是富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即便刚刚运动完出了汗,也完全不会让人觉得臭,反而有一种就连汗水也会散发出甜香味儿的精致优雅。 林雀抹了把脸上的水,回头看了一圈儿。泳池旁边站了好几个人,明目张胆地望着这边,一张张脸上带着看好戏似的幸灾乐祸的笑。 显然来者不善。 林雀收回视线,仰起脸望着面前的人,没急着开口。被池水濡湿的眉毛和眼睫乌黑浓密,瞳孔里没有惊慌更没有畏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静沉郁。 仿佛被浓雾笼罩的深林。 男生姿态居高临下,低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刻薄的视线从他的眉眼鼻唇上一寸一寸慢慢刮过去,才慢悠悠开口:“你就是林雀?” 红润漂亮的嘴角勾起来,他轻蔑地冷笑:“也不过如此。” 林雀平静地看着他:“你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男生微微歪着头,“反正你也很快就要从长春滚蛋了。” 他两手背在身后,稍微弯下腰,声音轻轻的,甚至有一点温柔:“用阴私手段占了不属于自己的位子,还真以为就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了么?” 眼前这个青年和盛嘉树之间的差距太大了,简直云泥之别,任谁看到他,都不会相信林雀是一个体面的人。 交易也罢勾引也罢,当然是他得位不正,不然呢?难道是盛嘉树自己眼瞎,竟然喜欢上这样一个人? 可能么? 他撂下这句话,就很干脆地转身头也不回走了,仿佛林雀只是一个丝毫不值一提的玩意儿,根本不值得他多浪费哪怕一秒的时间。 而能到这里来亲眼见见他,都已经是屈尊纡贵的恩赐。 “啪!”一声程沨关上衣柜门,一只手拿着手机在看,没几秒就轻轻挑了下眉。 “呶,谭星去找小麻雀儿麻烦了。”他拿过手机给旁边人瞧,笑道,“真着急啊,连衣服都没换。” 盛嘉树锁上衣柜门,闻言往屏幕上扫一眼,冷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程沨带着怂恿,说:“去看看么?也就在楼下,大约这会儿人还没走呢。” 盛嘉树没说话,单肩挎着书包走出更衣室。程沨笑了一声,立刻跟上去。 橄榄球馆就在游泳馆上一层,两人顺着楼梯往下走,游泳馆大门正好敞开着,盛嘉树偏过头,没看见谭星,只望见黑发黑眸的青年正撑着身体从水里爬上来。 苍白的身躯单薄枯瘦,只穿了一条黑色泳裤,紧紧贴着臀部和大腿,全身湿透也谈不上一丝儿□□,不像是美人出浴,水鬼上岸倒还差不多。身后落地窗外投下大片大片的亮光,模糊了青年的身体,让他看起来仿佛一条虚幻纤细的影子。 他走了两步踩上拖鞋,顺手摘了护目镜,湿漉漉的头发一绺一绺垂下去,坠下几颗透亮的水珠。 程沨看他独自一个沉默地走远,身后留下的脚印湿漉漉的,被对面窗户外透进来的光一照,一串儿小巧孤独的湿痕。 盛嘉树已经往下走了几步,程沨收回视线跟上去,不动声色地调笑:“谭星都出面了,你不打算做点儿什么?” “我为什么要做什么。”盛嘉树低头按着手机,语气是一种不关己事的冷漠。 “谭小少爷可不是什么善茬啊。”程沨手插在兜里,笑说,“他倒不一定自己出手,可你不表态,你那小未婚夫就真的要被人玩儿死咯。” 他们这种人就是这样的,看什么人不顺眼,根本不会亲自动手,那太没品了。 他们多得是最会领会心意的狗,和可以去杀人的刀。 大约要不是谭星对盛嘉树这个未婚夫确实有一点好奇,很可能林雀到最后被某些人给玩儿死,也不会有机会见谭星一面。 盛嘉树冷冷道:“关我什么事儿。” “那最好了。”程沨眯着眼睛微微笑起来,“老实说,我还蛮期待的。” 贫民窟的小麻雀儿,贸贸然闯进不属于他的世界来,怎么可能会平安无事呢? 阶级森严的社会,既得利益者可是最讨厌不守规矩的人了,多少野兽鹰隼虎视眈眈,要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麻雀儿撕成碎片。 但这些程沨其实不怎么关心。 他只想要看一看,那双黑沉沉的,忧郁沉默的浮着冰的眼睛里会不会出现更多的情绪变化。 比如难过,比如屈辱,比如痛苦,再比如……眼泪。 ——他是真的很期待呀。 程沨看了眼自己的死党,无声地懒洋洋地笑起来。 12、第 12 章 今天最后一节课照例是影视鉴赏,看完后需要学生上交一篇外文影评。 图书馆五楼是放映厅,可容纳上百人,学生们陆陆续续进门,小声交谈:“今天是哪部电影?” “你不知道?投票结果不是中午就出来了。” “是《向日葵》啊。上个月李雪城李大导演新上映的电影,是个文艺片。” “怎么是这个……哦!”男生恍然大悟,紧接着就笑起来,“靠,肯定是邵文华那几个搞的事!也忒缺德了。” “少来。”旁边人骂他,“你不也乐滋滋的,还说别人缺德?得了便宜还卖乖,要点儿逼脸吧你。” “滚边儿去。”男生一顿,神色变得暧昧,“这电影我还没看,听说很那个。” “那个是哪个?我听不懂啊。” “靠,电脑上存一个t资源的狗崽子,你他妈才是不要脸吧!” “这不专门放给新同学看的?表示下欢迎么。说起来,新同学在哪儿呢?” “没看见。还没来呢吧。” 嘻嘻哈哈的打闹终止于门口终于匆匆走进一个单薄的身影。 林雀对学校还不熟,照着地图走迷路了,绕了一会儿,才找到图书馆。 电影已经快要开始,老师开始维持秩序,他挎着书包快步进来,随便找个空位置坐下。 看电影这事儿他知道,但不知道要学生投票选电影,这点没人告诉他,还以为是老师选一个来放的。 邻座男生看见他在这儿坐下,就直接起身走了,林雀听见他跟别人并不小声地私语:“那么瘦,怕不是有什么病吧,老子才不跟他坐一块儿!” 林雀没心思在意那些话,抬头看了一圈儿放映室。 他没去过电影院,这间能容纳一百多号人的放映厅对他来说已经是从未见过的高档豪华,一排排座椅阶梯式排列,前头是一整面墙大的幕布,这会儿还是黑的,老师拿着话筒站在幕布底下叫大家保持安静。 林雀吐出一口气,把书包摘下来放在怀里抱着,安安静静等电影开场。 不多时,头顶灯光灭掉,幕布慢慢亮起来。 · 论坛上永远不缺新帖子。一年级学生还在放映厅看电影的时候,一个帖子就缀上“hot”的字样,在论坛上冉冉升起。 【听说了嘛?一年级今天看《向日葵》!】 【我靠,这电影不是争议很大吗?】 【重点是这个?】 【重点是□□!】 【□□是啥?】 【不可说】 【周末刚刚看过……只能说,某些人还是太会玩儿了】 【乐,谁想出来看这个?也忒损了】 【某只小老鼠这会儿大概已经汗流浃背坐如针毡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球场上哨声不断,篮球砸在地面发出“砰!砰!”的闷响,伴随着男生们球鞋底部刺耳的摩擦声、进球时的欢呼叫好声,每一寸空气都充斥着强烈的雄性荷尔蒙。 傅衍一面捏着瓶子喝水,一面斜着眼睛瞅另只手上的手机。旁边不远处观众席上,一群男生还沉浸在刚刚那几个凶猛的扣篮上没回过神,看他的眼神雪亮,兴奋又痴迷。 队友也跑过来喝水,一眼瞥见熟悉的页面,奇道:“傅哥,你不是从来都不看论坛么?” 傅衍没搭理这话,问他:“看过《向日葵》么?” “《向日葵》?哦!这个!”队友眼神奇异,嘿嘿笑了声,“上周末刚看了,挺好看的……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小男朋友叫你陪他去看?” “我哪儿来的男朋友。”傅衍放下水瓶拿起毛巾,漫不经心问,“讲什么的?” “大概就是一个十四区出来的穷小子妄想跨越阶级呗,最后死无葬身之地了。故事倒也没什么,就是李雪城拍得好,要说是大导演呢,那镜头真绝了!在电影院陪我对象看完,出来就奔酒店去了……” 傅衍粗黑的眉毛动了动:“关酒店什么事儿?” “嗤,文艺片么,那个黄什么暴么。”队友挤眉弄眼,“你懂的。” “能过审?” “又不是真的三级片儿,不至于下三滥到那样。”队友笑说,“好歹导演是李雪城,除过这些不说,还是很值得看一下的。” 傅衍歪着头,抓着毛巾擦脖子上的汗,线条粗犷凌厉的脸上看不出情绪。雪白的冰毛巾抹过深棕色皮肤,脖颈上因为剧烈运动突起来的血管还没有平复,鼓囊囊的胸肌几乎要撑破球衣,整个人连头发丝儿都透着一股子桀骜不驯的野性。 像刚刚结束捕猎的某种大型猛兽,一种粗犷的、凶悍的、热气腾腾的生命力。 一旁观众席上,有几个男生看着看着就低下头去,不大自然地轻咳了两声。 队友往旁边瞥一眼,低声坏笑:“傅哥这魅力……二年级说是级草那小孩儿,追着看你比赛就算了,连你训练都一天不落啊。” 傅衍垂眼看着手机,也不知道听见没听见。 · 沈悠背着琴盒从社团大楼里出来,隔着一片人工湖,远远地望见对面图书馆里头陆陆续续走出来一大群学生。 如果没记错,今天下午应该是一年级的影视鉴赏课。 他这样的人,身边永远不会缺同伴。同行的人顺着他视线往对面看了一眼,想起什么来:“对了,今天一年级看的,好像是《向日葵》。” “《向日葵》?” 说话的男生愣了愣,失笑说:“会长,你没看过么?” 沈悠含笑摇摇头:“没有。是什么故事?” “嗯……小人物挣扎求生,最后梦碎人毁的故事吧。”男生笑说,“立意挺深刻的,拍得也很好,已经入围今年好几个世界级电影大奖了,里头那个男一号演得很好,上周末去电影院看,好多人都哭了。” 沈悠不关心电影,或者说“艺术”那种虚浮飘渺没什么实用性的东西,他都不关心,能学个素描和小提琴,更多也只是因为他们这样的人家,都喜欢培养一下后辈们基本的艺术审美而已,妆点门面的作用更多一些。 他奉行的是极致理性的“美”,厌恶一切感性的宣泄和失控。因为区区一部电影里那些并不存在的人物和人工捏造的故事就流泪,在他看来是极其可笑且难以理解的。 更何况他需要做的事情那么多,从来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看电影这种“无用”的事情上。 但他依然在身边人热情的推荐下温和地点点头,眼睛遥遥望着人工湖的另一端。 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走远,却并没有看见某个熟悉的身影。 · 放映厅已经不剩几个人,大屏幕恢复了沉默的漆黑,天花板上灯被打开,负责打扫的人走进来,“咦?”了一声,说:“同学,还不走么?” 林雀沉默了几秒,慢慢站起身:“这就走。” 工作人员心挺好,看他脸色似乎不大对,笑着拍拍他肩膀,安慰说:“别难过,电影都是假的,故事而已,就算现实里真有那样的事儿,也总有机会去改变的,对不对?” 林雀定定看了他几秒,点了点头:“对。” 工作人员笑了笑,拎着工具去打扫了。林雀背上书包,转身走出放映厅。 放映厅外是一段深长的走廊,刚从昏暗地方出来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光亮,拐个弯儿,抬头就望见大厅地板上大片大片泼洒进来的阳光。 长春公学下午五点就放学了,这会儿太阳光才镀上一层浅橘色,很温暖的色调,从图书馆五楼大厅落地窗外铺进来,肆无忌惮的光辉明亮。人走在光里,身侧影子就被拉得细细长长。 林雀走到窗前,低头看了看。淡橘色的阳光照着校园里高高低低的绿植,人工湖上的喷泉开了,蒙蒙的水雾里浮出一道斑斓的彩虹。 已经下楼的男生们在图书馆前头的广场上打打闹闹,笑声交织成独属于年轻人的热闹蓬勃,这些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家子弟们的人生似乎也像这阳光一样敞亮灿烂,不会吃艰难谋生的苦头。 笑声那样欢快畅意,和在光线明明暗暗的放映厅里发出的嘲笑声一样肆无忌惮。 林雀面无表情地垂了眼,握着书包带子离开落地窗。 他不怎么饿,就没急着去吃饭,直接去了图书馆三楼的自习室。 才刚刚放学吃晚饭的时候,自习室里空荡荡的,很多桌子上都放着书本电脑一类的东西,林雀往里走了几步,找到一个空位子坐下。 往桌上拿书时才发现前头靠窗的位子上还有一个人在,隔着几排的距离似乎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存在感极强的冰冷。 是戚行简。 男生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握笔的手指骨节分明,窗外斜阳照在他冷白的侧脸上,最温暖的阳光仿佛也捂不化他身上拒人于千里的冰冷淡漠。 林雀动作一顿,想起那次他不小心撞到对方身上时男生眼底的反感和厌恶。 他拎着书包站起来,默默坐到对面去,背对着后面的男生。 眼不见心不烦。 长春公学要求学生必须掌握三门及以上的外语,并且至少精通两门甚至更多,偏偏他外语基础最差——十四区唯一的那所中学招不到外语教师,这门课一向都是数学老师兼任的。 偏偏那位数学老师觉得十四区的穷小孩学外语没什么用,老是占用外语课讲数学题。 林雀翻着外语辞典吭吭哧哧完成了外文影评的作业,紧接着又掏出基础练习题开始做。要在短短一个月内把综合评分推到c级,对他来说并不算容易。 这一个月的艰难辛苦完全可以想见。 戚行简在草稿上演算完毕,将答案填到卷子上,掐了掐眉心抬起头,就望见前头几排熟悉的背影。 他对周围的人和事向来漠不关心,完全不知道青年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此刻却一眼就认出了林雀的背影。 明明他身上穿着与自己一般无二的校服,也根本没有好看到令人过眼不忘,可视线将将往那截细瘦苍白的后颈上一落,“林雀”这两个字就自动浮出了脑海。 空荡荡的自习室,此时就只有他们两个人。隔着几排黄花梨木的桌椅,戚行简静静看着桔红色的阳光染红了青年的后颈。 他微微低着头专心学习,脊背还是那样挺拔,孤零零地坐在那儿,像在被夕阳温柔地拥抱。 戚行简无意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想——他看见的,似乎总是林雀的背影。 宿舍是这样,晨跑是这样,自习室也这样。 半小时后,自习室陆陆续续开始来人。窗外天光渐渐暗淡,天花板上的灯管就亮起来,林雀完全没有察觉到时光的流逝,安安静静校对错题。 又半小时,戚行简身边一直空着的座位坐了人,男生发型乖巧,眼睛很大,自以为隐蔽地偷偷瞥他,面颊连着耳根一片害羞又兴奋的霞色。 这所学校里绝大多数人都很乐意跟戚行简坐同桌,但一般来说,很少人敢主动去坐戚行简身边的位置。 不仅仅是因为他背后深厚恐怖的家世,也不仅仅是那条令人敬畏的黑领带,更是怕他那种不言不语也难以忽视的带着锋芒的冷淡。 主动坐到他身边?不怕被活活冻死啊! 但显然这小男生不怕,不但不怕,还很兴奋,不停在手机上跟朋友发消息,甚至微微倾斜着手机去拍戚行简的手。 “啪!” 戚行简合上书收拾了东西,直接拉开椅子起身走了。 周围一直偷偷瞄着这边的男生们发出了几声幸灾乐祸的讥笑,小男生呆坐在原地,红润褪尽的面颊一片苍白。 戚行简这样的人,走到哪儿都是备受瞩目的存在,不过他所受到的瞩目和林雀受到的简直是两个极端——一个被轻蔑鄙夷的视线踩到泥底,一个被倾慕景仰的目光捧上云端。 他一起身,周围不少人都抬起头看他,自习室里书本翻动的声音中混杂了一些嗡嗡的低语,林雀两耳不闻窗外事,低着头兀自做题,漆黑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眉眼。 戚行简从他身边走过去,林雀毫无察觉,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儿,好像就算察觉了也根本毫不在意。 戚行简微不可察地抿了下嘴唇,面无表情地走掉了。 13、第 13 章 手机屏幕一亮,队友发来消息:“傅哥,聚餐真不来啊?二年级那小孩儿等着跟你吃饭呢。” 傅衍瞥去一眼,随手回复:“不去。” “少给老子拉郎配,那小孩儿不是我的菜。” 队友说:“不是,好歹出来喝两杯呗,完了再到兽笼看比赛去?这么早回去能干嘛?” 傅衍扯了下嘴角:“看电影。” 队友:“啊?你不从来不看电影吗?!” 傅衍没再理会,直接按灭了手机丢到一边,电脑上的影片名显出来——《向日葵》。 一向最不耐烦看电影的男生,在电脑前硬生生坐了一个多小时,把这部电影完完整整看完了。 电影的开头很美,大片大片的向日葵迎风挺立,在阳光里望不到边际的金黄璀璨,小孩子追着猫在花丛里疯跑,被外祖母拿扫把棍撵出来:“小崽子!不要踩坏我的花!” 嘴上骂着,眼底却带笑,画面温暖纯真,美好得像一场童话似的梦。 梦醒了,几张钞票被丢在男孩半裸的胸膛上,镜头前景是男人系皮带的半身画面,身后床铺凌乱,身形瘦弱单薄的男孩仰面躺着,一动不动。 “活儿不错,下回还找你。” 男人哼着小曲儿打开房门慢悠悠离开,老猫碎步跑进来,费劲地跳上床,伸舌头一下一下舔他肩膀上的伤。少年翻了个身,爬在床边伸长胳膊捞过烟和打火机,微微颤抖着点燃。 出租房布满油垢的窗户上照进夕阳的辉光,少年被乱发遮挡的眼底闪烁过细碎的水光。 少年怀揣着出人头地赚大钱的梦从贫民窟出来,什么累活儿都干,什么苦都不怕吃,热情洋溢,精力旺盛,清澈眼睛里盛着无限的希望。 然而残酷的现实像挣不脱的笼,他在南墙里兜兜转转头破血流,到最后发现在这拿底层人不当人的世界永远赚不够他想要的钱。 被迫的自愿的,他一步步向光怪陆离的深渊滑落,傍过男人攀过富婆,在声色场周旋游走,床笫上妩媚如艳鬼,脸上勾着笑,眼神却像哭。 他遇上一个儒雅英俊的男人,会在床上什么也不做,就轻轻揉着他耳朵慢慢唱一首浪漫的外文歌,会命令他戒烟戒酒,不准说脏话,不准他风尘气地笑,教他读书,教他画画,耐心地纠正他蹩脚的外语发音,一遍又一遍。 他窃喜,他憧憬,他努力把长歪了的骨头敲碎了一点一点掰回来,他对他重新露出孩子气的笑。男人为他定做体面昂贵的衣服,带他进入最渴望的上流社会,然后微笑着把他送到别人的床上。 他没有得到爱,也没有得到钱,甚至从未拥有过自以为的平等,他只是一件经过包装的商品,被践踏,被撕扯,最后伤痕累累。 他带着一身脏病的躯壳和老猫冰冷的身体,重新回到了外婆的花田。 他把猫抱在怀里,蜷缩在花田里睡着了,向日葵依旧向阳怒放。夕阳照着一望无际的花田,美得像一个童话。 李雪城的镜头克制又浓烈,整个电影的色调都被笼罩在一片夕阳似的温暖的光里,却让人有一种呼吸不上来的窒息感。 镜头外的观众看着少年挣扎、拼命,漂亮的眼睛里一次又一次亮起希望的光,好像只要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结局只剩下毁灭。 少年说难道这世界唯一的公平就只剩死亡。少年又说死亡只是另一种开始。 他从未泯灭的希望就像这片向日葵,一茬又一茬地生长,永远向着灿烂的阳光。 傅衍的胸口闷闷的。 他点开这部电影的动机绝对算不上高尚——他就是冲着队友那句“黄什么暴”来的。 还以为又是一部包装成“文艺”的三级片儿。 事实上主角的演技很精彩,很多镜头确实都特别有张力,年轻的身体经不起撩拨,反反复复起来好几次。 可看到最后,却一丝儿邪念都没有了,只剩下胸口一团闷闷的揪痛。 他忍不住又把进度条拉回去。 身后宿舍门轻轻响了一声,他隔着耳机隐隐听见沈悠温和的声音:“回来了。” 傅衍抿着嘴唇回过头,看见林雀单肩挎着书包走进来。 林雀对主动和他打招呼的沈悠点点头,看了一圈儿宿舍。除了程沨和盛嘉树,其他人都已经回来了,仍旧各自做着事儿,和昨晚上一样清清冷冷的气氛。 目光再一转,就对上傅衍的视线。 不同于他惯常的吊儿郎当,男生的眼神竟然看起来有一点深,定定地看着他,不知道在发什么神经。 他看到对方的电脑屏幕上,一眼瞥见熟悉的画面,长长的睫毛就垂下去,攥着书包带子面无表情地往里走。 谁知道傅衍突然就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胳膊。 林雀皱起眉:“松开。” 沈悠和戚行简不约而同看过来。戚行简目光落在男生抓着青年的手上,眸色微微深下去;沈悠推了下眼镜,镜片后的丹凤眼轻轻眯起来。 傅衍对两道视线置若罔闻,只是定定看着林雀,嘴唇动了动,没头没尾地来了句:“电影好看么?” 像是没话找话,没事儿找抽。 林雀脸色就更冷了,垂眸看着他抓住自己的手。 顿了顿,傅衍松开手,收回去搭在椅背上,惯有的不大正经的笑意又从眼睛里头冒出来,看着像是找回理智了,笑吟吟地望着他。 垂在阴影里的手轻轻抓握了一下,有点惊异于林雀的瘦。 胸口闷闷的揪痛忽然就有些变了味儿,他看着林雀,眼神热热的。 他手里没轻重,那一下抓得有点疼。林雀揉了下胳膊,冷冷道:“你觉得好看么?” 不等傅衍回答,他又说:“你们肯定觉得好看吧。” 傅衍咽下喉咙里的话,反问:“为什么这样觉得?” “这种把底层人的痛苦塑造成猎奇景观的东西……”林雀语气讥讽,眼底沉着郁色,“你们这种人当然会觉得很好看。” 傅衍挑了下眉:“我们这种人?” 林雀看了他一眼,抿着唇没说话。 傅衍就笑了:“好的文艺作品反映现实,并通过它的影响力改变观念甚至推动立法,很多这样的例子啊。你不觉得其实还蛮有意义的么?” 他顶着一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体育生脸说出这样的话,林雀还有点儿意外,又看了他一眼,才说:“除了让导演和演员获得金钱和荣誉,你们这些人的猎奇心理获得了满足,它改变了什么?意义又在哪儿?” 傅衍皱了下眉:“这得要时间——” “再过八百年也这样儿。”林雀冷冷打断他,“十四区这种地方在这个国家已经存在了几百年,有过改变么?” “哦,或许是有的。”他乌沉的眼睛里浮出一抹淡淡的讽刺,“——一百年前十四区至少还有选举权,但现在,还有哪个政客会在意这个地方的选票?” 傅衍张了张嘴,说不出来话。 沈悠又扶了下眼镜,神色有一点微妙。 林雀看了看傅衍身后的电脑,垂下眼,声音轻下去:“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 甚至如果不是盛家那对迷信的父母,他大概率也会走上这样一条路——辍学,去给地下酒吧会所当打手,因为那种活儿来钱快。 然后一步步踏进十四区庞大浓重的黑影中,要是哪天随便叫一个有钱人看上,他也不会犹豫太久——就像他在那张合同上签字时一样的干脆。 他人生的走向和电影里不会有什么两样。贫民窟那些长得好或者不好的小孩儿,当然也是差不多一样的结局。 这就是现实。人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渴望钱,贫民窟的人心里,钱就是比读书更重要,比健康更重要,当然也比生命更重要。 而挣钱这件事对穷人来说又是那么难。 宿舍里一片寂静。 林雀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回了下头:“还有,你要是冲着一些镜头看这个电影,友情建议——” 他微妙地停顿了下,声音和眼神一样凉:“不如直接看gay片?” 傅衍下意识回了下头,才发现自己暂停的画面好像不是太妥当。 傅衍:“…………” 黑皮体育生刚刚冒出个头的文化人形象噼里啪啦碎一地,满脑子黄色废料的刻板印象“啪叽!”一下拍到他脑门上并迅速焊死,拿油锯来都切割不掉。 另外两个室友都看着他,他全当不存在,可林雀那双阴沉沉的眼睛带着讽刺看着他,傅衍破天荒地感觉到一丝尴尬。 但他是谁啊,这么点儿尴尬哪儿能叫人轻易看出来?粗黑眉毛轻轻一挑,傅衍脸上要笑不笑的,语气挑逗玩味:“听起来,我们小公主经验还蛮丰富?有没有好片子推荐下啊?” “没有。”林雀语气平平,“我看的片子都是肌肉壮受,傅学长应该不会喜欢吧。” 傅衍脸上轻佻的笑容倏地一僵。 宿舍里鸦雀无声。林雀神色平静,好像刚刚根本没有在说“肌肉壮受”而是“我其实更喜欢吃慕斯蛋糕”,甚至还很有礼貌地对傅衍点点头,转身回自己座位从书架上拿下几本书,抱在怀里去隔壁学习室继续埋头苦干去了。 傅衍怔怔在原地坐了半晌,忽然就笑出声。 ——盛嘉树知道自己小未婚夫这么辣的么? 沈悠看了他一眼,不笑的凤眼一片阴凉。戚行简冷冷收回了视线。 安安静静的寝室仍旧安安静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傅衍一面笑着,随手把电影叉掉,对面床上的沈悠低头在写生本上随便划拉了几笔,就合上本子放到一边,拿过平板,开始下载影视app。 过了会儿,隔壁床上的戚行简放下书,也下床拿过了平板。 沈悠瞥见他手里的东西,微微一顿,脑海里倏然窜过去个什么念头,却没来得及抓住,就悄然消失了。 戚行简察觉了他目光,淡淡看来一眼,俊美深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仿佛他这样的人,永远就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根本不可能产生任何多余的情绪。 就算是有,看着他这张不食人间烟火似的脸,也只会让人怀疑根本是自己想太多。 14、第 14 章 十点多的时候,盛嘉树和程沨回来了。 沈悠看盛嘉树捂着右手手腕,就摘下耳机,礼节性地问了句:“手怎么了?” 他客客气气的,盛嘉树也就淡淡回答:“叫球给砸了下。” “不严重吧?” “小事。” 盛嘉树一面应声,视线无意识扫过里面的床铺。椅子上放着书包,人却没影儿。 忽然听隔壁学习室门开了,黑发黑眸的青年出现在门口,一只手里还捏着根圆珠笔,目光直直落到他手腕。 程沨笑起来:“呦,你在呢。” 林雀没看他,走过来问盛嘉树:“怎么回事儿?” 盛嘉树睨着他:“你什么语气?” 林雀抿抿唇,放低了声音:“手疼不疼?” 寝室里另外几人纷纷侧目,不动声色看着他们俩。 盛嘉树眼底闪过一抹异色,仔细看看面前的青年,心念一转,就说:“有点儿。” 林雀果然皱了下眉,问他:“去医务室看过么?医生怎么说?” 盛嘉树瞅了他一眼,却又不吭声了,捂着手腕不紧不慢坐到椅子上去。林雀怕他又给砸进医院,叫盛家父母觉得他没用,下意识跟过去,追问:“到底怎么样?伤得严重么?” 他作为盛家花了大价钱给儿子买来的护身符,看着盛嘉树别又出意外受伤就是他之于盛家唯一的用处,要是没作用,他连这一个月怎么苦学都不用想了,直接可以收拾收拾重新滚回贫民窟了。 其他人就看他亦步亦趋跟在盛嘉树身后,一副担心坏了的样子。 好像盛嘉树不是叫球给砸了下,而是被陨石从天而降砸了个全身范围粉碎性骨折。 傅衍慢慢摸着自己的下巴没吭气。程沨很轻微地皱了下眉,似笑非笑:“看给小麻雀儿担心的。” 盛嘉树瞥他一眼,淡淡看向面前的青年,说:“可能还需要住院。” 林雀呆了下,下意识说:“不一定吧……” 盛嘉树冷笑:“你这意思,就算我二次骨折也不能去医院?” “我没这么说。”林雀抿抿唇,看着他手腕,“能看看么?” 盛嘉树靠在椅子上,不耐烦地把手腕往扶手上一搭。林雀放下笔,弯着腰小心翼翼拆开了绷带。 看来看去好像也没有很严重到需要去医院的样子,他捧着盛嘉树手腕用指尖轻轻地按,抬眼观察男生的表情,也看不出疼痛难忍的模样。 但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想冒险,就说:“给你热敷一会儿?” 盛嘉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他就起身去卫生间弄热毛巾。看他拐个弯儿消失在走廊上,傅衍吊儿郎当地笑起来:“这小未婚夫可真贴心,盛大少爷好福气。” 嘴角勾着,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盛嘉树瞥他一眼。往常他最厌恶死对头这种皮笑肉不笑的邪性,这会儿却很诡异地心情有点儿好。 因为傅衍这句话听起来有一点儿酸。 他就也扯了下嘴角,漫不经心的语气:“他不对我贴心,还能对谁贴心?” 这话纯粹就是恶心傅衍的,落入其他人耳朵里,却叫人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难道林雀,竟然是喜欢盛嘉树的么? 这个念头一瞬间闪电般蹿过几人的脑海。沈悠扶了下眼镜,镜片上折射出幽幽的蓝光,让他一贯以温和示人的凤眼看起来晦涩不清。 林雀动作很快,一会会儿用洗脸盆端着热水从卫生间出来,毛巾在热水里泡了泡,拧到半干,轻轻捂上盛嘉树手腕。 程沨是要比其他人多知道一点的,心里清楚这小麻雀做这些,不过是为了能在盛嘉树这根梧桐枝上长长久久地呆下去而已。 可心里清楚归清楚,高不高兴又是另一码事儿。 林雀对他总是冷冷淡淡的,刚刚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就顾着盛嘉树那只金贵的手腕。他以为这会儿自己心里那点不舒服是因为对林雀的鄙夷,但直觉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他是搞原创音乐的,从小就学着写歌谱曲,出身艺术世家让他在情绪捕捉这方面拥有极高的天赋,他分得清楚那点微妙的区别。 戚行简是最平静的那一个。 他平静地看了眼青年忙忙碌碌的背影,平静地收回目光,把注意力重新放在平板上。 骗子生了场小病,主人公连房租都快交不起,还去菜市场买从来舍不得给自己买的排骨回来细致地煲汤。 画面唯美温馨,是电影中少有的温情时刻。他垂眸看着,眼前却浮现出青年苍白细瘦的手指抓着热毛巾捂在男生手腕上的画面。 气质阴郁冷清的青年做这种事时,完全没有刻意巴结讨好的样子。那样温柔小意,情真意切的关怀备至,除了他真心喜欢盛嘉树,似乎也确实找不到其他的解释。 所以切切实实地为男生担心。在自习室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像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多浪费一秒都是犯罪,却在一墙之隔听见盛嘉树手腕受伤,连笔都忘记放下就急急忙忙赶出来。 人这种生物就是这样的,只关心自己看重的东西,至于不重要的人和事,无非满不在乎地说一句“各人自扫门前雪”而已。 青年说话了,问的是:“球怎么砸到的你?” 盛嘉树没吭声,程沨微笑说:“打球么,哪儿会不被砸两下?” 林雀一顿:“打球?” 搞半天原来不是天降横祸,而是自己作死! 盛嘉树拆石膏才几天?! 林雀心中生出一点烦躁,觉得这大少爷真是任性得可以。 程沨还在那儿说:“我也叫他别作死啊,大少爷不听么,非要打球,还是橄榄球……小麻雀儿,你会打橄榄球么?” 林雀会打个毛线,他连橄榄球听都没听过,就知道个篮球足球乒乓球。他问程沨:“像篮球那样么?” 那双乌黑的眼睛终于看向自己,程沨伸了个懒腰,两手枕在脑后,暗红色挑染的头发蓬松凌乱,一副风流浪荡的慵懒模样儿,笑眯眯道:“差不多吧,强度比篮球高点儿,打起来还是蛮精彩的,我们每天都有训练,怎么样,要不要来看看?” 盛嘉树说:“凉了。” 林雀就收回视线,揭掉毛巾重新泡进热水里。 程沨唇角的笑意淡了淡。 清透的水漫过手背,林雀苍白的手指被泡得发红,他垂眼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说:“你手还没有好,能不能先别打了。” 他现在严重怀疑陈姨跟他讲过的那些“意外”,都是盛嘉树自找的苦头。 大少爷吃不吃苦头不关他的事儿,林雀只关心自己的命运前途,他不想好容易摸到改变命运的登天梯,就被盛嘉树的任性把一切给摧毁掉。 其他几个人就听他跟男生说:“好歹是右手,你都不怕有什么后遗症。” 心里存了个疑影,看什么都觉得暧昧,青年这句话落在耳中简直温柔得要命,甚至还有点儿亲昵的埋怨。 听得几个人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 傅衍靠在椅背里仰着头,想自己肯定是太理智了。 不然早该拿把大锁把寝室门噼里啪啦铐得死紧,叫他这死对头睡大街去吧,也不用捂着个红都没红一下的手腕在那儿恶心兮兮地说什么“有点儿疼”。 明明姓盛的回来之前小公主还会叫他“傅学长”,甚至调戏他,现在未婚夫一回来,好嘛,心里眼里就再没旁人的立锥之地了。 如果盛嘉树这孔雀精真的只是为了恶心他,那他成功了。 他现在被他演得想吐。 孔雀精盯着面前的人打量了半天,眼睛微微眯起来:“你还想管我?” 林雀抿了下唇,低声说:“只是关心……” “到底是关心,”盛嘉树冷笑,俯身靠近他,在耳边轻声吐字,“还是怕我又受伤,被你的金主们发现见鬼的‘冲喜’根本没有用,将你从长春扫地出门啊?” 林雀本就没什么颜色的脸又苍白了几分。 盛嘉树好歹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声音很轻,只够他们两个人听见。 落在男生们眼中,就只看见两人亲昵私语的画面。 盛嘉树拉开了一点距离,形状优雅的眼睛里闪动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林雀嘴唇动了动,近乎无声地说了句什么。盛嘉树眯起眼:“说什么?”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林雀轻轻道,“你既然知道这仅仅是一桩交易,那么我履行自己的职责,是做错了么?” 盛嘉树冷笑:“你倒是很有卖身的自觉。” 林雀瞳孔中漆黑一片,平静看着他:“过奖。所以你能别总这样,单方面破坏合约么?” 盛嘉树反问:“我偏不呢?你倚仗着什么资格来管我的事儿?” “我当然是没有资格的。”林雀垂了眼,重新把毛巾泡热,语气平平没有起伏,“只是,右手要是废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吧。” 盛嘉树:“……” 他一时无话,林雀也见好就收,看看热敷得差不多,就收了水盆和毛巾,拿药膏过来给他按摩。 一边按摩一边看着旁边椅子上摊开的外语书,一心两用地背单词。 盛嘉树这时候正看他不顺眼,故意找茬:“怎么,给我按摩还耽搁你学习了?” 林雀沉默了两秒,就把书给合上了。 盛嘉树一口恶气堵在胸口,把自己噎得够呛。 他算是发现了,眼前这青年看着孤僻冷淡,好像是宁死不受嗟来之食那挂的,实际上就属他最会识时务——刚刚还狗胆包天顶撞他,现在又服软得这么快。 这是知道那下惹他不痛快了,故意在这儿装乖呢。 程沨别过脸,无声地弯了下嘴角。 这小麻雀儿也太有趣了。 15、第 15 章 好容易伺候完大少爷,林雀一头扎进学习室,到熄灯都没再出来。 学习室的电路是另外走线的,不会有断电的时间限制,每张桌子上都配备了高档学习灯,光线明亮柔和,书架旁边的角落里还立着饮水机和咖啡机。 林雀从小到大的学习条件就没这么好过,直接忘了时间,一直学到凌晨。 早上六点钟的起床铃响起之前,戚行简就醒来了。 他一向醒得早,但会赖一会儿床,躺在那儿戴耳机听一会儿原文书朗读。 今天还要更早些,醒来了也没动,翻了个身平躺着,缓缓平复有些急促的呼吸。 寝室其他人还没醒,呼吸深长。戚行简慢慢坐起身,突然瞥见对面床上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整齐,床主人却不见踪影。 也不知道是起得比他更早,还是干脆夜不归宿。 戚行简无意识地盯着对面空床看了会儿,动作很轻地下床,从衣柜里拿了干净的内裤去了卫生间。 学习室房门紧闭,门缝底下透着一点儿光。 十分钟后从卫生间出来,戚行简手里拎着刚洗过的内裤,推门进了学习室。 林雀坐在桌边写练习题,听见动静,回过头望了一眼,灯光给他头发拢上一层毛茸茸的边儿,消瘦的面颊浸润在光里,半边明半边暗,戚行简瞥见他睫毛的阴影落在山根处,细细长长。 两人短暂对视一眼,林雀就收回视线,继续伏案做题,纤瘦的后颈掩在暗影里,看不太分明。 戚行简从他身后走过去,拉开阳台玻璃门。 清晨的风扑进来,还带着凛冽的寒意,却多了点儿草木湿润氤氲的清香,昭示着一个生机蓬勃的盛大春天即将到来。 外头天还黑着,戚行简取下衣架晾好内裤,折返回来,走去林雀旁边的桌位。 他的桌子是最靠近阳台这一张,原本旁边是张空桌子,再过去是沈悠的位置,现在中间这张空置的书桌属于林雀。 他身上有牙膏的薄荷味儿和洗衣液的木质香,随着距离拉近,被阳台上吹进来的风拂到林雀的鼻尖,干干净净,清爽冰凉。林雀偏了偏头,看见他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黑色的烟盒和打火机。 台灯的光晃过男生的手,冷白修长,骨节清晰,手背上隐伏着几道线条遒劲的经脉和淡青色血管。 大约刚刚碰过冷水的缘故,指尖泛着点儿红,看起来却越发清冷干净,透着一股子昂贵的禁欲感。 林雀盯着这只手看了几秒,垂眼看看自己的手。 他的手是做惯了粗活的,苍白干瘦,覆着茧子,只是看一眼都会有种被砂纸磨了下视线的刮蹭感,和他这个人一样,粗糙的,干巴巴的,骨节因为常年劳作有些粗大,却没多少肉,就一个词儿——骨瘦如柴。 戚行简没注意到他的眼神,拿了东西就回到阳台上去,从盒子里磕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点燃了。 刚刚被林雀看过的那只手取下嘴边的烟,戚行简缓缓吐出一口气,从在玻璃上望见青年伏案的影子。 外头天还黑着,玻璃窗上的影子就很清晰。瘦瘦小小的一只,坐姿像在自习室一样端正挺拔,沉静、幽独,仿佛灯光中一支孤拔的兰花。 大约阳台上吹进来的风让他觉得冷,青年往这边看了眼,从椅背上捞过外套披上了。 戚行简回手拉上了阳台门。 他只穿着一件绸质睡袍,很薄,风扑到他身上,却还觉得不够冷。 可能是因为睡前看了那部电影的缘故,梦里就浮出许多混乱湿热的画面。他没认真想过自己的性向,但梦里那具身体确确实实属于一个男孩子。 瘦弱的,苍白的,肋骨都一根一根清晰可见,腰间搭了条黑色的真丝薄毯,毯子下面两条腿瘦瘦长长,被他用手抓着膝窝抬起来。 脸是模糊的,就记得头发很黑。 他的欲望天生浓重,但一直很清醒地克制着,已经许久都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梦里带出来的潮热让他有一点烦躁,就连早春清晨冰冷的风都吹不散,尼古丁的味道夹杂着薄荷的凉意滑过喉咙滚入肺腑,灵魂最幽暗处,一直深深压抑的某种病态的渴望正在血管里无声咆哮。 戚行简弹了弹烟灰。背光处无人窥见的阳台上,一直淡漠沉静的眉眼微微地绷紧,琥珀瞳孔中一片浓稠的晦色。 刚刚洗干净的内裤一点一点坠下水珠子,戚行简盯着玻璃窗上的影子,慢慢抽完了一支烟。 也借此将身体深处某种隐隐的躁动一点一点压下去。 偶然萌生的兴趣并不会搅扰到他心里的那根弦,更不至于已经重要到能驱使他做出什么事,就像飞鸿会在冰面上短暂投下一抹影,却绝不可能令厚厚冰层下的深水荡起哪怕一丝的涟漪。 “叮铃铃铃——” 清脆铃声骤然响起,呼啦啦惊飞树上的栖鸟,灯光倏然洒落,沈悠坐起身,下意识去看靠窗的床位,却只见前头两张床都空荡荡。 他微微怔了下,拾起眼镜戴上看了一圈儿,对面床上的傅衍在打哈欠,程沨扒拉了下头发,轻声咕哝:“这么早就起来学习去了?还想看看小麻雀儿发起床气呢……” 大概是因为刚从深眠中醒来的缘故,一切还来不及伪装。沈悠神色微沉,直接下床去隔壁学习室。 门推开时,林雀正好合上书起身,闻声回头,看见面容温雅清隽的青年站在门框边,扶了下眼镜朝他露出一点笑:“你起得真早。” 林雀嗯了一声,关掉台灯走过来,沈悠弧度温和的薄唇在阴影中无声抿起来,往空荡荡的学习室看了眼,转身进了洗手间。 洗漱台边,戚行简正在那儿刷牙。 琥珀色的眼睛冰冷沉静,从镜子里看过来。沈悠笑了笑,打了个招呼:“早啊。” 戚行简点点头,还是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 沈悠偏着头揉了揉脖颈,进里头上厕所,一边掏东西一边无声笑了下。 ——为自己刚刚看到两张空床时一瞬间生出的某个念头而感到荒谬。 旁边门又开了,戚行简从镜子里看见林雀走进来。 卫生间做了干湿分离,里头淋浴间用一扇门另外隔开,外头是面积小一点儿的洗漱间,并列着三个盥洗池。 林雀穿着自己的旧体恤当睡衣,松松垮垮的,越衬得他身形单薄,失了弹性的领口上露着锁骨,线条清晰到甚至有几分锋利,耳根处有一道颜色浅淡的细细伤疤。 大约休息不够,他看起来不是很有精神,薄薄的眼皮有些困倦地耷拉着,黑黑的头发垂下去遮挡了眼睛。 搭配着他耳根上那道疤,看起来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 沈悠从里面出来,看见他这样子就笑了,说:“林雀,你昨晚不会通宵了吧?” 林雀噙着牙刷摇了摇头。 他只是睡得比较晚,起来比较早,睡眠时间三四个小时还是有的。 开始做题才发现十四区和中心区的教育差距有多大,他的进度差着长春学生一大截,得很拼命地追才有可能赶得上。 戚行简在两人中间站着,沈悠隔着他歪头看向林雀,唇角含笑,嗓音温和,像电视剧里最标准的那种斯文儒雅、温和友爱的学长:“最起码的睡眠时间还是要保障的,别把自己身体累垮了。” 林雀看了看他,又点点头。 又从不良少年变成乖小孩儿了。 沈悠唇角笑意愈深,要不是中间隔着人,他还挺想揉一揉青年的脑袋。 “呦,都在这儿呢。” 洗手间门又被打开,傅衍打着哈欠走进来,顺手在离门最近的林雀头发上揉了把。他老是不知轻重的,林雀脑袋被他大手揉得往下一低,抬起眼皮阴沉沉盯他。 唇角还挂着一点白白的牙膏沫子,像正在喝奶的猫被手欠的主人打扰,一副很不爽的样子。 傅衍立马就忍不住笑了,冲他痞里痞气地挑了下眉,抬着下巴进里头去了。 门后紧接着就响起一道清晰的水声。 哗啦啦的,很沉的力道。 盥洗台边的三人都没说话,就听见他在持久的水声里心情很好似的哼着歌。 沈悠眼镜后的凤眸有一点阴沉。 一个宿舍住了快三年,怎么从来没发现姓傅的这么烦人。 水声终于停了,傅衍出来就直接走到林雀那个洗漱台,说:“小公主,你往旁边让让,我洗个手。” 林雀漱了口,皱眉说:“等下,马上就好。” 傅衍压根儿就不赶时间,明显就是故意惹他,非要挤林雀身边站着,笑眯眯问他:“昨晚几点睡的?” 戚行简关了水龙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镜子,转身出去了。 林雀也没搭理他,快速收拾完就走了。 傅衍一边刷牙一边看着他背影,还在那儿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 16、第 16 章 晨跑完去食堂吃了饭,林雀就去了教室,和昨天一样随便找个位置坐下来提前预习。 他来得早,教室里还是空荡荡的,二十来分钟后才开始陆陆续续进来人,看见他在那儿坐着,就开始聊昨天的电影——很下流的聊法,伴随着若有似无的目光和讥笑。 林雀垂头看书,置若罔闻。 但很快,越来越多的男生进来,立刻兴致高昂地加入,也越发肆无忌惮,不时爆发出下流的哄笑,夹杂着一堆恶心的字眼。 他垂着眼,听一群人在说:“贫民窟里的蛆虫还敢妄想攀权富贵?简直搞笑,胎没投好还不赶紧拿绳子勒死了重新去投,在那儿做什么一步登天的春秋大梦!” “又穷又没有本事,靠什么一步登天?只能靠屁股啦哈哈哈哈哈!” “那也得有人能看上他那只屁股啊,要不然不还跟电影里一样,□□|烂了就当个垃圾给扔咯!” 众人哄堂大笑。 要说之前还忌惮着盛嘉树的态度,可昨天先是谭星亲自跑去给林雀示威,再是一年级几个男生带头胡来,弄出个《向日葵》,盛嘉树却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不做表态,就已经是一种表态。 十七八岁的男生说纯净也纯净,说脏时也脏得没边,又都是自恃家世的富家少爷,能沦落到红领带的,八成还都是靠家里砸钱进来的纨绔。 于是一时间污言秽语,哄笑连连,惹得外头走廊上经过的男生们都往这边看,瞅瞅独自看书的青年,再看看他身后扎堆说笑的男生,就露出看好戏似的嘲笑来。 然而众目睽睽中,林雀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细瘦的手指捏着笔在草稿纸上演算步骤,有条不紊,沉静淡漠,仿佛满教室的污言秽语都不能打扰他分毫。 心气儿高的少爷们不能忍受这种漠视,不知道是谁带头,开始在教室里扔东西。 或者是一支笔,或者是一本书,又或是卫生纸团、纸折飞机之类,堪堪擦过林雀的面颊发梢,等他抬头,就嘻嘻哈哈地笑:“哎呦,误伤,对不住啊新同学!” 林雀静静看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继续做题。 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想要的表情,男生不屑地撇撇嘴,骂:“假清高!装什么。” “谱摆得那么高,还真当自己靠上什么大树了!” “盛嘉树都不把他当回事儿,你们怕个屁。” 一男生冷嗤,十分看不上这些不痛不痒的幼稚手段,直接走过去往林雀桌子上大剌剌一坐,伸手拿过练习题在手里哗啦啦翻看。 林雀抬起头,冷冷看着他。 “哎呦,这不是最基础的题目么?三岁小孩儿都会做。”男生斜眼睨着他,唇角勾着不怀好意的笑,“瞧瞧这满页的叉叉,新同学,你不会啊?乖乖叫声哥哥,叫好听点儿,哥哥教你啊?” 林雀后排桌子旁,一群少爷们哄然大笑,有人吹口哨,说:“人家的哥哥是盛家大少呢,哪儿看得上叫你哥哥啊!” “呸!你就知道他管盛嘉树叫哥哥?说不定人在床上喊爸爸呢!” “也可能是喊主人……” 聊起这种暧昧事儿,几个人越发笑得欢,说:“还真有可能,不然盛嘉树怎么瞧得上他?上回去‘东岸’看表演,那些小母|狗都是十四区出来的!” “就是嘛,中心区的人谁缺床伴儿?也只有那种爱好的才会屈尊降贵宠幸下十四区这些贱民吧!” “晨跑的照片有人发了,你们瞧见他那一身伤么?不会早就被人拿鞭子抽烂了吧!” “哎呦我怎么就没想到……” 林雀神色微沉,冷冷盯着面前的男生:“还我。” 男生讥笑着把练习册举高:“你跟我讲讲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老子就还你,如何?” 林雀垂了垂眼,站起来去抢,男生原本打算扔的,不知怎么又没扔,笑嘻嘻地任由他给抢回去了。 林雀拿到练习册就想坐回去,却猛地落了空——他的椅子被后面人给抽掉了。幸好反应迅速,一把抓住了桌子,才勉强稳住了没摔下去。 几个人又是一通大笑。 林雀抓着桌沿站起来,阴沉着脸转身,直接一脚踹翻了后排的桌子。 还有个男生在桌子上坐着,大概没想到他力气这么大,“咣当!”一声巨响人仰桌翻,坐在桌上的男生四仰八叉摔下去,旁边有个人脚被砸了,痛得大叫一声,一下子抱起脚满地乱跳,剩下几个人都有点呆住。 巨大的动静一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教室内外一片寂静,都有点儿发怔。 林雀垂眼看着地上的人,轻声道:“好玩么?” 众人纷纷回神,有人大骂一声,猛地抓起个水杯就朝他砸过来。 “哗啦!”一声水杯砸到林雀肩膀上,里头的水泼了他一身,林雀闭了闭眼,大步走过去一把掐住那男生的脖子就往窗边走。 “你他妈的狂什么?!下水道里的老鼠!十四区的贱民!不就是仗着盛嘉树给你撑腰么?我呸!个卖屁股的贱货,我艹你他妈的放开老子!” 男生破口大骂,抡起拳头冲他狠狠砸过来,林雀抬起另只手格住,两步把人拽到窗边,揪住他衣领往上一提,就在一众骂娘声中把他上半身压到了窗外。 外头整整三层楼高!! 男生还没反应过来就两脚悬空,整个人全靠后腰上窄窄一道窗沿和林雀揪着他衣领的那只手维持着重心,他被迫半身悬空,挣扎中望见林雀长长额发下一片漆黑的眼睛。 阴郁的,冰冷的,甚至还称得上冷静,像两颗黑沉沉的无生气的玻璃珠。 满口脏话戛然而止,一股子寒意霎时从脊椎窜上脑门,一瞬间男生脑子里倏然钻出个念头——他是真敢把他就这么活活丢下去! 教室里十来个男生都惊呆了,就连门口都挤满了人看热闹,半晌反应过来一阵大骂,赶紧冲过来就要揍人。 林雀回头看一眼,揪住人衣领的手直接一松。 男生猛地失去重心往下坠,吓得大叫一声:“我艹他妈都别动!!!” 吼得嗓子劈了岔,眼泪都快出来了,半晌回过神,才发现其实还没摔下去——林雀抓住了他胸前的领带。 男生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恐惧,两只手死命抓住林雀的手腕,像是揪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拼命挣扎想把重心重新落回双脚上,却惊恐地发现根本做不到! ——林雀一只手稳稳压在他胸膛上,看着那么瘦弱,却仿佛有千钧似的力气,根本动摇不了分毫! 他挣脱不开林雀的手,也够不到旁边的窗框,三层楼高的窗外冷飕飕的风裹着海水的腥气刮过他面皮,眼泪真的刷一下就飙出来了。 妈的这个十四区的疯子!!! 少爷们这下真的彻底惊呆了,从小娇生惯养众星捧月,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僵在原地不敢上前也不甘退让,有人破口大骂叫他放人,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立马掏出手机开始拍,有几个机灵点的,赶紧跑去纪律办公室找老师。 一时间乱成一锅粥。 林雀垂眼看着被他挂在三楼窗口的男生,语气平平,问:“你觉得,我这个十四区出来的老鼠、贱命一条的蛆虫,敢不敢杀人呢?” 男生一股子邪火冒上来,犹自嘴硬,破口大骂:“我艹你妈——” 林雀直接就松了手。 众人就眼睁睁看着他两条悬空的腿猛地一蹬,半个身子都翻到窗外去了,一刹那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竟然连叫就叫不出声。 就在男生堪堪翻出窗外马上就要从三楼摔下去的当口,林雀一把揪住他衣服,又把人给从从容容地拽了回来。 男生胸前的领带被他在手上绕了两圈,稳稳攥住,捡回一条小命的男生大约还没反应过来,还在那儿鬼哭狼嚎,鼻涕眼泪淌了满脸。 林雀平静道:“再骂一声我听听。” 教室内外鸦雀无声。 众目睽睽中,窗边的青年回过头,削薄的身躯笔直挺拔,风从窗口卷进来吹乱了他额前的头发,长长的领带猩红如血,在胸前翻卷飘飞。 苍白的脸,黑沉的眼,之前还万般轻蔑千种鄙夷,此刻再看这个人,在场少爷们的心里倏然生出一股冰凉的寒意。 男生哭爹喊娘的救命声里,林雀阴郁的视线慢慢滑过每一张脸,轻轻开口:“以后没有要紧事,请不要随便打扰我,能不能做到?” 挂在窗台的倒霉鬼忙不迭求饶:“能!能!我艹……求求你赶紧放开我!!” 还没到上班时间,纪律老师迟迟未到。大多数人梗着脖子不甘示弱,胆小点的咽着唾沫,哆哆嗦嗦地点了下头。 林雀点点头,甚至还很有礼貌地说了句:“谢谢。” 手上微微用力,在窗沿挂了老半天的男生终于得以双脚落地,死里逃生惊魂未定,腿一软,直接就顺着窗户瘫了下去。 林雀丢开他领带,面无表情地走回自己座位上,所到之处众人下意识纷纷避让,就看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笔,拉回椅子坐下去,就那么继续开始做题了。 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一样。 17、第 17 章 将近十分钟后,纪律老师姗姗来迟,把林雀和那个在窗沿上挂半天的倒霉鬼一块儿从教室里喊走了。 告状的人添油加醋,架不住教室有二十四小时全开的监控,明摆着少爷们欺辱人在前,爱学习的特招生忍了又忍直到忍无可忍。 再加上林雀跟盛家的关系学校老师们都知道,没人乐意冒得罪盛家这个险,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先把带头欺负人的那几个批评警告了一顿,又给林雀上了半天的思想教育课。 毕竟监控里头那画面还是太惊险了,就是几个老师看完都出了一脑门冷汗,不敢想当时林雀要真一个手滑没抓住,又会是个什么后果。 林雀端端正正坐在对面的沙发里,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漆黑浓密的眼睫毛轻轻垂着,一副孤僻内向的样子,轻声说:“抓得住的。” 老师:“……” 面容和善的女教师苦口婆心:“万一呢?好吧,就算你抓得住,难道就不怕对方的报复么?你知道陈煜家里是什么背景么?他父亲……” 说了一半儿就卡住了——陈家不过是个三流豪门,充其量还在半山腰,在离天只有三尺三的盛家眼里压根儿不够看的。 她看着面前的青年老半天,轻轻叹了口气:“算了,没事儿。不过这种事还是太危险了,幸好有完整监控,你是占理的,不然你还是d级,再背个处分,学校就不能留你了……以后有困难可以来找老师,老师解决不了找校长也成,别再做这样极端的事情,行么?” 林雀安安静静地点点头:“谢谢老师。” 林雀缺席了一节课,但其余几节课的教室里男生们看见他就自动消音,起码暂时没人再敢那么肆无忌惮来招惹他了。 林雀翻过一页书,想起早上那些人挑事的时候说“有人发了他晨跑的照片”。 发在哪儿的?从他进校门开始就错觉好像所有人都认识他,也是因为学生内部的某个平台么? 所以现在,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早上的事情么? ——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一转就丢下了,他时间紧迫,没工夫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浪费时间。 中午的时候他没回宿舍,吃了午饭就去自习室学习了,不知道盛嘉树怒气冲冲地回去却没找着他人,手机在手里摸了半天,还是忍住了没主动给他打电话。 · 下午有一节马术课。 这妥妥是他的技能盲区,富家少爷们从小就会培养这些所谓“贵族必备技能”,而他长到这么大,连游乐园的旋转木马都没摸一下。 林雀换了自己的马术服,跟在同一节课的男生们后面进了马场。 长春公学的教学理念十分人性化,教师们都经过严格选拔,人品能力无一不佳,基本都能做到一视同仁,并且还对一时落后的学生有所照顾。 考虑到他毫无基础的情况,马术课的老师亲自为他挑选了一匹性格温顺的小马,很耐心地教他怎么和马培养感情。林雀给小马喂了草和胡萝卜,牵着它在马场上慢慢走,看见其他学生骑着马在场内跑圈。 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人,谁能不热爱骑马这样热烈自由的运动?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都少了很多,年轻的男孩子们骑在马上你追我赶,练习着马术动作,场内气氛火热,马蹄所过之处扬起高高的飞尘。 林雀心里头积淀的阴翳消散很多,一向阴沉沉没什么生气的眼睛也有一点发亮,回头摸摸自己的小马,小马眨眨湿漉漉的大眼睛,冲他喷了个响鼻。 林雀很轻地笑了下。 长春一共有三个大马场,林雀目前只能在基础班练习,隔着一道栅栏,能看到旁边高级班的学生也在上课,不仅马术动作显而易见的高难度,甚至很多马看起来都比他们这个马场的更加高大俊美。 有几个男生骑在马上手搭着凉棚往那边看,说:“是不是三年级的学长?我记得他们今天也有马术课。” “他们好多马都是自己家的,我靠,你看那匹白马,我在杂志上见过它照片,身价三百来万!” “这有啥,最牛的是戚学长那匹纯血马,它妈是赛马界传奇!生下来身价就足足八百多万!当时戚家老爷子拍下来给自家孙子当十六岁生日礼物,都上了新闻了。就这还没到它巅峰期呢,要是往后一两年上赛场拿几个冠军,估计上亿都有可能。” “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怎么没看见戚学长?” 林雀牵着自己的小马慢吞吞路过。什么百万、上亿,这种单位对他来说跟听天书一样,因为太遥不可及反而没什么感觉,就觉得那些学长们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样子很帅。 是一种蓬勃昂扬的生命力,很鲜活热烈的意气风发。 让他有一点向往。 远远的看见几匹马互相追逐着在场内跑圈,马蹄哒哒,速度很快,一个男生一马当先,足足甩了第二名三四个身位。 更嚣张的是他甚至都没戴头盔,显然对自己的骑术有绝对的自信,上半身低伏在马背上越跑越近,林雀眯起眼,在阳光下望见男生野性粗犷的眉眼。 旁边围观的几个男生发出兴奋地低喊:“是傅衍!!” 两座马场只隔了一道栅栏,傅衍很快跑到这边来,□□的马通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在下午灿烂的阳光下像一团飘逸的雪。 傅衍上半身仍旧穿着校服的白衬衫,下面是一条浅棕色马裤,一双纯黑色长筒马靴包裹到膝盖,勾勒出小腿流畅修长的线条,身材高大矫健,匍匐在马背上的模样严肃、悍戾,像一头正在捕猎的雄狮。 林雀牵着自己的小马,看他从面前一阵风似的卷过去,冲出几米后忽然回了下头,后颈肌肉拉抻出一道遒劲的线条。 几个男生兴奋极了:“刚傅学长是不是看我了?” “屁!明明看的是我!” 白马很快跑远,林雀垂了眼,牵着缰绳要继续溜圈儿,忽听男生们激动低喊:“戚学长出来了!” “我靠,真是戚学长!还以为他这节课没来!” 林雀回头,远远地望见马厩出口处,一个男生牵着一匹纯黑色的大马走出来。 距离太远看不大清楚眉眼,只看他穿一身纯黑色修身骑术服,步伐沉着稳健,身姿高大挺拔,气质清冷利落,一手抱着头盔,一手牵着高头大马,阳光晃着他冷白的皮肤,简直俊美不似凡人。 围观男生里有几个当即就不行了,捂着胸口低声“卧槽”:“不愧是靠一张剪影就在论坛封神的男人!” 要不是马场不许带手机进来,只怕闪光灯立马就得亮成一片了。 男生身上那种清冷疏离的气质太有标志性,林雀远远看去,就认出对方来了。 原来这些人口中的“戚学长”就是戚行简。 他们好像对戚行简很敬畏的样子,盛嘉树那样的家世,男生们也敢直呼其名,可对于戚行简,就算是在背后,也只敢仰慕又畏惧地称一声“戚学长”。 唯一相熟的好友迎上来,笑问:“怎么出来这么晚,傅二把风头都出尽了。” 戚行简淡淡道:“蔷薇闹脾气。” 男生离他牵着的那匹黑马站得近了点儿,黑马就摇头喷鼻,两只前蹄不耐烦地在地上踩,他赶紧躲开点儿,忍不住笑:“哎呦这脾气大的。” 黑马的母亲是赛马界大名鼎鼎的十连冠传奇黑玫瑰,女凭母贵,一出生就价值不菲,曾引起数大马场竞相争夺,最终花落戚家,被戚老爷子送给爱孙,成为戚行简的私人爱马,取名蔷薇。 高贵的血统、优异的基因注定她不会是一匹凡马,脾气自小暴躁任性,大家也都能理解。 不管是人还是马,只要足够优秀,就连不合群的特立独行,就也成了一种令人倾倒的魅力。 好友看看蔷薇再看看她的主人,低笑:“瞅瞅那边儿,你每回来上课,隔壁学弟们就跟追星似的,都等着看你呢。” 顿了顿,又似笑非笑地加了句:“还有那个傅二。” 能跟戚行简做好友的,本质上也是含蓄内敛的性子,不大能看得惯傅衍那种张扬狂妄横行霸道的作风。 戚行简心里没什么波动,意思意思瞥去一眼,要收回视线时,却有一瞬间不太明显的停顿。 “那边是几年级?” 好友牵着自己的马往场子里走,闻言随口回答:“一年级……等等。” 他忽地反应过来,一下子扭头看男生:“上这么久的课了你还不知道对面几年级?不对,今天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你不从来不关心我等凡人吗,突然问这个干嘛?” “没事。” 戚行简语气平淡,牵着蔷薇往前走,走了两步,微微侧头,往隔壁看了眼。 隔着一道栅栏,一群男生骑在马上朝这边指手画脚地眺望,人群之外,一道削瘦单薄的身影牵着一匹小马正安静离开,阳光笼着他漆黑的头发,发尾下一截颈子苍白得晃眼。 18、第 18 章 林雀牵着马慢慢遛了一圈儿,老师教了些安全事项,让他上马试试。 林雀从没有过骑马的经验,开始上手倒也没觉得有多难,老师给他调了下脚蹬,说:“慢慢走一圈,注意别用腿夹马腹。” 又叮嘱了好些,才放他自己去遛。林雀小心翼翼握着缰绳,身体随着马背一起颠簸。 他骑得认真,没察觉远处栅栏边起了些骚动。 等他缓缓走到那边,就看见一个男生骑在高头大马上,手搭在眉间,正在朝这边看,隔着一道栅栏,男生们激动又畏惧,稍微避开点距离,不敢跟他搭话。 一方面是学弟对学长的天然敬畏,一方面是因为对方背后高不可攀的家世,不过更多还是因为傅衍脸上不做表情时,那双精悍粗犷的眼眉就自然而然透出一股子凶戾悍气,叫人不由得心生畏怯,不敢在他面前随便放肆。 林雀往那边看了一眼,很快收回视线,动作没停,专心致志驱着小马往前走。 傅衍粗黑的眉毛一挑,冷淡的眼底就多了几分似笑非笑的意思,说:“装没看见?” 周围的男生瞬间扭头过来看向他。 林雀很轻微地皱了下眉,垂眼打了声招呼:“傅学长好。” 傅衍唇角的笑意立马就扩大了,好像被这一声“学长”叫得很舒心似的,叫他:“小公主,你过来点儿。” 他声音不算大,近旁的人却都真真切切听见了这声“小公主”,神色一下子微妙起来,视线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 林雀轻轻磨了下后槽牙,慢吞吞转过马头靠过去,压低声音:“跟你说过了,别再这么叫我。” 傅衍全当没听见,笑吟吟看着他,寸头边缘的头皮泛着一点儿微微的汗光,衬衫前三颗扣子敞开着,大剌剌露出结实饱满的深色胸膛,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恣意张扬的劲儿,说:“我们一会儿有个比赛,你要在这儿看,知道么?” 林雀皱眉:“我为什么要看你比赛。” 他声音还是压得很低,像是不想叫其他人听到似的,换句话说——林雀显然不是很想让别人知道他跟自己有交情。 傅衍心里莫名浮出几分淡淡的不爽,还要说什么,但他们那边的老师已经在吹集合哨了。傅衍握着缰绳轻轻一抖,□□白马就温驯地转了个头,他高大的身体微微晃动着,扭头看看林雀,哼笑了一声:“反正你肯定会看的。” 末了又打量一眼他身下的小马,嗤道:“这马太乖了,不配你,回头学长送你个好的。” 说完也不管林雀什么反应,脚跟轻轻磕了下马腹,白马就载着他踢踢踏踏地跑走了。 莫名其妙的。好像莫名其妙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下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命令。 他一走,周围男生就开始酸里酸气地说:“真牛啊,不但把盛嘉树搞到手,还有本事勾引傅学长,怎么就没看出来他还这么有能耐。” “就他那样儿?怎么可能!你忘了傅衍跟盛嘉树不对付?他肯定是为了跟盛嘉树别苗头,故意拿他当枪使呢!” “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阴阴沉沉的跟个鬼似的,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骚……” 不过忌惮着论坛上满天飞的那段视频里青年暴戾狠绝的手段,到底没敢太放肆,就几个人在那儿小声逼逼。 林雀驱着马转身离开,神色微微阴沉。 这些男的这么爱嚼舌根,怎么还有脸管女人叫长舌妇。 还有那个什么破比赛,他才不想看,长舌夫爱看,就叫这些长舌夫看去吧。 · 五分钟后,林雀冷着脸站在了栅栏边。 老师扬声招呼男生们下马:“先别玩儿了!来来来看看学长们是怎么骑马的!都好好学着点儿!” ——因为隔壁三年级高级班的学长要进行一个小比赛,他们后半节直接成观摩学习课了。 隔壁马场的地面上已经插了很多小旗子,十来个男生骑在高头大马上踢踢踏踏往这边走过来,对面的老师隔着栅栏跟一年级的老师握手,一年级的老师笑问:“这是要拔旗子?刘老师对自己的学生很有信心嘛。” “随便玩玩儿。”对面的老师很谦虚,玩笑说,“年轻人们爱玩儿,咱们当老师的除了看着孩子别受伤,还能怎么办。” 学校里的学生个顶个儿的来头大,他们这些老师也很难办,太严不行,容易得罪人,太宽了,又对不起自己老师这个身份,虽然背靠着长春公学这个大树,可很多时候也不得不多一些顾虑。 两个老师对视一眼,一齐无奈地笑着耸了耸肩。 林雀站在最边儿上,就看到对面老师的身后,傅衍一手抱着头盔,骑坐在马上在那儿冲他笑。 林雀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冷不丁对上一双琥珀色眼眸。 ——戚行简骑着一匹通体深黑的高头大马,在傅衍旁边隔两个人的位置上站着。他戴了头盔,一双琥珀眸子被遮掩在帽檐下的阴影里,眼中神色看不太分明,只在眼底流淌着一泓清透的荧光。 两人目光相接短短一秒都不到,戚行简就错开了眼睛,垂眸轻轻抚摸了下蔷薇的鬃毛。 他和傅衍放在一块儿就是两个极端。一个张扬恣意,一个淡漠内敛;一个像是带着皮革气息的锋芒毕露的刀,一个仿佛一柄藏锋入鞘的剑。 单独一个拎出来就已经是万众瞩目的存在,更不要说此刻难得同框,只是单单骑坐在马上,风头就已经盖过了所有人。 林雀旁边的男生们都兴奋得要命,盯着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从他们的成绩、相貌、兽笼排名说到他们□□那两匹一黑一白的昂贵的骏马,再说到两人身后恐怖的、高不可攀的家世,一双双眼睛里盛满对强者的倾慕和崇拜。 林雀睫毛轻轻垂下去,抿了抿唇。 这样的人,是他以往十七年人生中从未见过的光芒万丈,好像只是挨近他们,就会被他们身上的光给灼伤。 他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他也想所到之处,全是羡慕嫉妒的、充满敬畏的目光。 比赛的规则很简单——共十六位骑手一同入场,控马去拔地上的棋子,没有时间限制,直到场内所有旗子被清光为止。 结束时拔得旗子最多的人为胜出者,马术课程加两个学分。 老师勒令所有人戴上头盔,很严厉地强调了安全为上,就宣布比赛开始。 随着短促锐利的一声哨响,十六匹骏马争相奔出,还没来得及长出草皮的场地上烟尘滚滚,男生们激动地呐喊尖叫起来。 林雀不觉上前两步,一手扶着栅栏踮起脚去看,挤到他身上的男生也顾不得去针对他了,呐喊声简直要震裂人的耳膜。 林雀很快就明白为什么老师敢允许学生进行这种高难度比赛了——高级班十六个学生的骑术简直优秀得惊人,眨眼间已经奔出四五十米,所过之处地上的小旗子几乎被拔了一干二净。 身姿矫健的骑手侧身伏腰,一手控马一手伸长了胳膊去拔旗子的过程漂亮精彩又叫人心神澎湃,有人险些坠马时众人一阵惊叫,有人一连抢到三四个旗子时男生们的欢呼简直要把天掀翻。 再冷漠的人置身于这样的场合也不可能无动于衷。林雀的心跳渐渐快起来,一只手攥成了拳,阴郁黑沉的眼睛渐渐亮起光,紧张又兴奋地望着马场内奔驰的男生们。 戚行简和傅衍原本距离相去甚远,各自为王,然而随着场内旗子渐渐减少,几拨人越来越近,竞争也愈来愈激烈,甚至开始有人掉下马背。 远远的就望见傅衍的白马和戚行简的黑马在场中飞快驰骋,横冲直撞,气势之凶猛,以至于到最后其他人忍不住下意识勒马避让,一群人的角逐渐渐成为他们两个人的竞争。 旗子越发少了,就渐渐有好几个人都自觉退出了竞赛,打马在旁边绕圈,有人抢到旗子时也跟着欢呼吹口哨。 退出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三四个人仍旧激烈地角逐,但显然其他人已经成为了陪衬,所有人的目光紧紧追逐在戚行简和傅衍的身上。 就剩下最后三面旗子。 两人迅速各自瓜分了一面,紧接着就同时朝最后一面旗子飞奔而去。 他们各自手里的旗子都已经很多,数起来不定谁输谁赢,但这已经是次要——学分和拔起最后一面旗子的荣誉同样重要。 林雀眼睁睁看着两人距离越来越近,但谁都没减速,直到两匹马狠狠撞到一起,戚行简身体晃了晃,突然朝另一侧滚落。 众人发出一阵惊呼,就连老师也下意识上前两步,但紧接着所有人爆发出一阵欢呼——一身黑色骑手服的男生抓住缰绳,健美修长的身体在疾驰的马身外侧荡开半圈,紧接着就轻轻巧巧重新翻上马背。 傅衍偏头咧嘴一笑:“好身手。” 戚行简紧盯着前方数十米处的最后一面旗子,帽檐阴影下的琥珀眸子冰冷沉静,简短道:“过奖。” 三十米,二十米,十米,五米—— 林雀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一黑一白并肩疾驰的两匹马——傅衍和戚行简几乎同时侧身伏腰,伸长了手臂去抢那一枚旗子。 那过程其实不过短短一瞬——两匹马跑得太远,隔着滚滚飞尘,栅栏边已经看不太清楚,只望见两匹马并肩、交错,随即各自跑开,周围追逐围观的骑手们就纷纷欢呼起来。 一片烟尘中,一黑一白两匹马在主人的指令下减速,踢踢踏踏地跑回来,男生们紧张又兴奋地问:“谁赢了?谁赢了?” 林雀看着迎面跑来的两个人,心中隐隐生出种直觉。 ——肯定是戚行简抢赢了。 不然傅衍那样张扬的个性,要是给他抢到了,大概率会把旗子高高举起,像一个得胜的将军那样放肆又嚣张地炫耀他的战利品。 已经有男生骑马跑过来给老师汇报:“是戚哥!戚哥抢赢了!” 林雀就轻轻笑了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笑,鼓噪的心跳放大了他的情绪,他终于后知后觉感到热,就低头把头盔解开了。 两个人在骑手们的簇拥下折返回栅栏边的时候,林雀唇角那一点轻渺的笑意还没有散去,额发和眼睫被汗气蒸得越发漆黑,一身白色骑手服清晰勾勒出他身体瘦削单薄的轮廓,早春下午耀眼的阳光落在他肩上,锁骨深陷,凸起来的苍白皮肤上漾着一层浅浅的水光。 戚行简把缴获的旗子递给老师点数,目光无意识落在他脸上,林雀碰巧也看向他,一双总是阴沉沉的、没什么生气的黑眼睛里落了光,亮晶晶的。 竟然有一点灼人。 戚行简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立刻挪开了视线。 “原来你会笑啊。”傅衍取下头盔,冲林雀挑眉,“笑什么呢?” 林雀看了他一眼,唇角的笑就很快隐没了。 傅衍轻哼了一声,跳下马,随手扒拉两下自己的寸头,走到他跟前去:“有水没?热死了。” 他大约是那种火力很壮的人,一场激烈的比赛下来就出了不少汗,敞开的衬衫领口里,深棕色的胸膛上覆着一层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像抹了桐油一样,一种原始野性的、热气蓬勃的性感。 林雀没有水,旁边男生闻言立马递来一瓶矿泉水,脸上的笑有点讨好的意味,说:“傅学长,你喝这瓶,新的,没开过。” 傅衍接过来:“谢了。” 男生就露出一种好像受宠若惊似的兴奋的表情。 不过很快他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傅衍顺手把水瓶递给林雀:“帮我拧一下。” 林雀站着没动:“自己拧。” “靠,我手疼。”傅衍朝他摊开手,“看缰绳给我磨的。” 他手上沾了土,掌心确实有磨红的痕迹。林雀瞥一眼,皱了下眉:“谁叫你不戴手套。” 但到底是把水瓶接过去了。 傅衍扶着栅栏笑吟吟看着他,心说这小公主看着冷冰冰,心肠还挺软。 所以他对受伤的盛嘉树那么好,到底是因为喜欢他,还是只因为心软? ——林雀到底喜不喜欢盛嘉树这事儿,他纠结一天了。 但压根儿没想过到底为什么纠结,非要找个理由的话,那大概率还是看死对头不顺眼,而林雀这么有意思一小孩儿,怎么偏偏眼睛瞎掉了,就看上了盛嘉树那个孔雀精呢? 这事儿叫他心里头膈应,特别膈应。 他就着林雀倒出来的水洗手,清凉的水花溅到他的胳膊上,心底突然就冒出个念头——要不他把林雀给抢过来吧。 把林雀的目光、林雀的关心、林雀的软心肠、林雀带着小埋怨的照顾都给抢过来。 就不信还恶心不死那个姓盛的。 这么不怀好意地想着,胸腔里头那颗心却猛然砰砰砰跳起来,一下一下鼓动着血管,傅衍感到浑身一阵燥热,比他打十次比赛还兴奋难抑。 林雀看他洗完了手,就抬起瓶口把水递给他,却对上男生灼亮火热的目光。 他微微一怔:“怎么了?” 傅衍不吭声,只是盯着他意味不明地笑,锐亮的视线从林雀潮湿漆黑的额发、修长的眉毛、浓黑阴郁的眼睛上一寸寸刮过去,听见自己血管里头热血沸腾的咆哮声。 ——像一头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野兽,忽然嗅见了风里腥甜的血味儿。 于是突然间心情大好,连没抢到最后一枚旗子的那点儿郁闷都不值一提了。 19、第 19 章 洗完手还剩了点儿水,傅衍问林雀:“喝不喝?” 旁边男生怨毒嫉妒的视线快把他给烧穿了。林雀面无表情:“不喝。” 老师在大声报数:“戚行简29,傅衍28!” 傅衍把水喝完了,一只胳膊靠在栅栏上,挑挑眉,说:“听见没?” 林雀点点头:“听见了,你输了。” 傅衍哼笑:“二八发,好数字,吉利。” 他心思早飞到别的事情上去了,压根儿顾不上在意这么一场小比赛的输赢。手里的矿泉水瓶子被他捏得咔咔响,傅衍盯着林雀认真听老师报成绩的侧脸看了几秒钟,忽然说:“林雀。” 他几乎就没这样正经地叫过他名字。林雀转过头看他,傅衍朝他勾勾手:“你站过来点儿,我问你个事儿。” 林雀没动:“什么事儿。” 傅衍看着他,脸上露出点儿不大正经的笑意:“你确定要我说出来叫别人听见?” 林雀看了他几秒,慢吞吞往他跟前靠了靠,傅衍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喜欢肌肉壮受,那喜不喜欢肌肉壮1?” 戚行简抚摸着蔷薇的鬃毛,隔着人群朝这边看,目光淡淡的。 是他赢了比赛,傅衍却在青年面前笑得那么得意,像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傅衍勾勾手,林雀似乎迟疑了几秒,随即慢慢朝他偏过头。傅衍凑到他耳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林雀倏然直起身,漆黑的眼睛瞪着男生,嘴唇动了动,像要说什么,却又没说,仿佛有一点生气,阴郁苍白的脸上却透出淡淡一抹红。 竟然有点羞恼的样子。 正好下课铃声响起来,他立刻转身牵着马大步走了,傅衍歪在栅栏上一直看着他背影,脸上就露出一种得逞了什么一样的快活恣意的笑容。 好友牵着马走到跟前,问他:“看什么呢?” 他顺着戚行简视线看过去,却只看到傅衍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在那儿笑,不远处一道苍白单薄的背影正牵着马走远。 戚行简垂了眼:“没什么。” 好友笑了一声:“傅二那个得意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赢了第一。” 戚行简眼底掠过一抹郁色,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走了。” 马术特别重要的一点是骑手必须和自己的马建立深厚的情感联系,这是人与马能否默契配合的关键,因此马术课的老师一般都会要求学生亲自照料自己的马。 林雀把马牵回马厩。有些人的马是自己家里花大价钱买来的名贵马种,会要求学校提供单独的马厩,不过他的小马是老师分给他的,只能和其他马一起住在公共马厩。 林雀打了水给小马洗澡,心里头那点恼怒半晌没有消散。 傅衍刚刚那句是什么意思? 他根本就不喜欢男的,昨晚上说看的片子都是肌肉壮受,不过是故意说那样的话来弹压傅衍的。 因为心里的郁愤无从发泄,而男生那种轻佻的笑容叫他很不爽。 傅衍当时没来得及反应,所以现在故意说这话来羞辱他的么? 他刚刚靠过去听了,要是他没靠过去,男生是不是就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这句话说出来? 以傅衍那样的个性,他毫不怀疑对方真能做出来这种事。 老师给他挑的这匹马很温驯,大约被洗得很舒服,低下头来轻轻地蹭他。 傍晚的阳光染上桔红色,从马厩的窗口上斜斜铺进来,照亮空气中飘飞的浮尘。 男生们闹腾的说笑声嘈杂交错,林雀摸摸小马的脸,慢慢把愤怒一点一点压下去。 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弱小也是一样的。弱肉强食的社会,弱小是比善良更不堪的原罪。 他太弱小,所以人人都能往他身上踩一脚、唾一口,所以盛嘉树居高临下地命令“摆正你自己的身份”,所以程沨桃花眼里盛着轻蔑的笑,说他是“飞上枝头的小麻雀”。 所以傅衍敢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说出那样轻佻冒犯的话。 如果他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 林雀看着小马乌黑潮湿的眼睛,眼前却缓缓浮出一双琥珀色眼瞳——那样冷淡、平静、对周围一切事物漠不关心的强大的底气。 所有人提起他,都只敢崇拜又敬畏地称一声“戚学长”。 ——如果他能够成为那样的人,还会不会再遭受这些羞辱和欺凌?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林雀黑沉的眼睛里掠过一抹深浓的阴翳,苍白的嘴唇被他紧紧抿起来。 · 马术课上完就放学了,林雀换回校服,去食堂吃饭。 走到门口时迎头碰上了程沨和盛嘉树,两人身边还跟着几个男生,都穿着黑色正装,胸前的金色领带在阳光下璀璨夺目。 这些积累数代甚至十数代的世家子弟,几乎没有长得难看的,一水儿身高腿长,气度从容,盛嘉树和程沨两个尤为出色,一个俊朗冷淡,气质倨傲;一个眉眼精致,言笑风流,隐隐被其他人簇拥着,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阳光从他们身后铺过来,在地上拉下长长的影子,一群男生脚步错落,肩披夕阳,轻易吸引了无数视线。 林雀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却还是被叫住了。 “小雀儿!”程沨笑吟吟唤他,其他人的注意力因此被吸引,停下说笑,一齐朝他看过来。 目之所及处,身形单薄的青年停在食堂台阶上,朝这边微微扭过脸。长长的额发遮着他眉毛,一双眼睛瞳色漆黑,没什么颜色的嘴唇很□□惯性地抿起来。 温暖夕阳落在他身上,像照着一张冷冰冰的苍白褪色的照片。 盛嘉树冷冷看向他,林雀却没看他,只瞥了眼他身边的程沨,就微微垂下眼。程沨快走了两步踩上台阶,漂亮的眼睛弯起来:“好巧,你也来吃饭啊。” 林雀嗯了一声,程沨就说:“那一起啊。” 林雀看了眼盛嘉树,男生正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去,英俊的侧脸上一片冰冷。 林雀垂下睫毛:“不了。” 盛嘉树神色就更冷了,直接大步走进食堂里,也不管程沨有没有跟上来。 旁边人看看他背影又看看林雀,神色中就浮上不同程度的鄙夷和看好戏似的讥讽。 程沨笑了一声,还要说什么,神色却忽然微微一变。 林雀察觉到异样,下意识回头,还没看清楚来人,一条胳膊就大剌剌搭到他的肩膀上,男生浑厚磁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堵在这儿干嘛呢?” 他并不真的要知道“堵在这里干嘛”,就意思意思那么一招呼,也不管对面程沨和那几个男生脸色变成什么样,随即就低下头看怀里的人,懒洋洋笑了一声:“小公主,又见面了。” 林雀抬头盯着他侧脸,傅衍笑眯眯的,用胳膊带了他一下:“上完课饿死了,走吧,去吃饭。” 林雀皱了下眉,就被他握着肩膀推着往前走,当着程沨和食堂门口一众男生的面儿扬长而去。 20、第 20 章 一进食堂门,还没等林雀动作,傅衍就自己把胳膊拿开了,冲他痞里痞气地挑了下眉:“不用谢。” 林雀盯着他看了几秒,面无表情:“没想谢。” 意料之中的反应,傅衍哼笑一声,跟他一起去窗口打饭。 他光靠个头就鹤立鸡群了,更何况长春公学的男生们谁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兽笼第二?看见他动作亲昵地揽着盛嘉树那个未婚夫进来,一时神色各异,惊愕难言,不觉都盯着两个人看。 傅衍全然不觉的样子,只管端着餐盘跟在林雀身后转。他足足比林雀高出两个头,黑色正装罩着雪白的衬衫,上面两颗扣子解开着,露出一点精壮的胸膛,身材健硕挺拔,单薄瘦弱的青年站在他旁边,被他衬托得像山石旁边的一杆瘦竹。 傅衍看着林雀的盘子,说:“你怎么光打肉呢。” 这就是他和这些富家公子的区别了。十四区肉食稀缺且昂贵,林雀家里一年到头尝到肉味儿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看了眼傅衍的盘子,荤素均匀,甚至绿菜比肉还多。 是一种生来就衣食无忧、拥有宽裕选择权的从容。 林雀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我喜欢吃肉,有问题?” 傅衍笑:“没问题,当然没问题。你太瘦了,就该多吃点儿肉补补。” 林雀冷冷转头,给自己米饭上盖了一大勺牛肉。 傅衍偏了偏头,无声地咧嘴笑了。 “傅哥,你在这儿呢。”篮球队的队友凑过来,笑着打了声招呼,用眼神指指林雀的背影,挤眉弄眼问:这怎么回事儿? 傅衍没搭理这茬,懒洋洋抬了抬下巴:“去占个座儿。” “占好了已经。”队友笑,看在傅衍的面子上跟林雀也打了个招呼,“你好啊林同学。” 林雀对这所学校里的男生没什么好感,略一颔首,端着餐盘转身走了。 队友看着他背影啧了一声:“还挺高冷。” 傅衍已经端着盘子追上去了。 他步子迈得大,冷不丁前头的人停下来,差点儿撞上去,反应很快地抬高餐盘,另只手顺手搭住青年肩膀:“怎么……” 话没说完,目光已经越过林雀头顶,对上盛嘉树冰冷的视线。 傅衍挑挑眉,搭在林雀肩上的手没放下去,甚至握得更紧了点儿,说:“座位在前头,走吧。” 盛嘉树眼睛里掠过一丝怒意,冷冷道:“过来。” 他这话对谁说的所有人心里清楚。周围人都朝这边看,担心被惹不起的人听见,声音压得很低:“什么情况?” “不知道!” “傅二这是疯了?当着盛嘉树的面就撬墙角?” “这话说的,傅家实力在那儿摆着,傅二什么时候还要忌惮盛嘉树了?” “问题是盛嘉树不是不把这未婚夫当回事儿嘛,他还能在意傅二撬墙角?” “最重要的是傅二什么时候会干这种没品的事儿了?” “对啊,所以到底为什么?!” “这小老鼠有这么大魅力?我不信!” “我的妈,这要是给谭星看到,那小少爷还不得疯了?!” 于是数十道嫉妒鄙夷的视线刷一下又钉到林雀的身上。 林雀心中骤然涌起一股烦躁。 所有人都看着他,好像他是什么手段下作的狐狸精,他这个人本身被完全抹杀,变成少爷们逞凶斗狠的工具、一个沾了别人的光才有存在感的附庸。 众目睽睽中,肤色苍白的青年垂眸站了站,把手里的餐盘递给傅衍身边还没来得及去打饭的队友。 “不想吃就倒了吧。” 说完,他直接就转身走了,头也不回。 场面一时僵住。 盛嘉树、程沨、傅衍不觉转头去看他背影,青年踩着长长一道影子,穿过神色各异的人群,背影被夕阳包裹,瘦削、单薄却挺拔,很快就被食堂大门外金灿灿的阳光给吞没。 只剩下一团诡异的死寂,在食物的香气里迅速发酵。 盛嘉树盯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食堂门口,神色冰冷阴鸷,程沨也往那儿看着,风流多情的桃花眼里没了笑,沉沉的仿佛出了神。 队友端着高高一盘子牛肉的餐盘,尴尬又迟疑:“啊,这。” “敢倒了你试试。”傅衍冷冷瞥了眼,又转头看看空荡荡的门口,粗黑的眉毛压下去,掩住眸底一点复杂晦涩的情绪。 食堂里足足安静了十来秒,才渐渐开始恢复了嘈杂和喧哗。 “会长……会长?” “……嗯。” 不远处靠窗户的餐桌边,沈悠回过神,慢条斯理扶了下眼镜,薄薄镜片后的丹凤眼微微垂下去,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一点兴味的笑意。 旁边的男生瞅瞅不远处的几个人,也笑了:“难得见傅二跟盛家那位大少爷吃瘪……这小孩儿蛮有意思的。” 沈悠缓缓点点头。 确实……太有意思了。 21、第 21 章 晚上九点钟,林雀从自习室出来,才去食堂吃了饭。 这次谁也没碰上,正合他的心,只是打了饭找位子坐下来的时候,还是不免生出了一点懊恼。 他从来不是喜欢浪费东西的人,更何况还是那么多以前根本吃不起的肉。也不知道傅衍那个队友有没有把那一盘食物浪费掉。 毕竟学校里那些男生罔顾入学体检的结果,爱传他有病,每次他在公共场合出现,那些人就仿佛看到了什么瘟神一样,立马就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躲开八丈远。 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饭,余光里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林雀抬了下头,看见戚行简从食堂门口走进来,似乎也注意到他了,转头朝这边看过来。 在目光对上的前一瞬,他低下了头。不多时,男生打了饭,端着餐盘在他不远处一个位子上坐下来。 不同于傅衍盛嘉树那些人走到哪儿都是人群簇拥众星捧月,戚行简似乎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在自习室这样,宿舍里也这样,就连吃饭也是一个人。 但这种独来独往在他身上没有一点点孤僻可怜的影子,只映照出众人对强者的敬畏和仰望。 林雀心不在焉地咀嚼着,眼睛望着对方胸前的黑领带发呆。 他曾在很近的距离看见过那条黑领带——深黑的底子,点缀着细碎的银光,像一条流淌的银河。 现在他觉得戚行简也像银河,孤绝的,沉静的,触不可及的。所有人想看见他,就只有高高地抬头去仰望。 他自己越陷在嘈杂的议论中不能摆脱,就越向往广袤星空上这一条沉静流淌的银河。 冷不丁男生抬起头,那双淡漠的琥珀色眼瞳直直朝他看过来。 林雀的思绪飘在银河里,没能及时地反应,无意识地和戚行简对视,一秒,两秒,三……他倏然低下头去,戚行简就看到他睫毛轻轻地颤动,颜色寡淡的嘴唇微微抿起来。 戚行简一只手端起碗喝汤,眼睛还看着对面隔了两排空位的青年。 林雀低头吃了几口饭,抬起睫毛又来看他。大约没料到又是四目相对,这次反应很快,立刻就把眼睛垂下去了,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像被风吹动的纱帘。 戚行简很轻地抿了下嘴唇。吹过纱帘的那缕风似乎也吹过了他,心里头那点从马术课就积塞起来的郁气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 傅衍说的没错。他想,林雀真的吃好多。 吃得多,也吃得快。片刻后,林雀起身,把吃得干干净净的餐盘放到回收区,背着书包从门口出去了。 餐厅里仿佛一下子变得空荡荡。 确实也是空荡荡——时间很晚,只有寥寥几个人在吃夜宵,天花板上的灯投下冷冰冰的白光,照在空无一人的桌椅上。 戚行简盘子里的东西不多,没多久也吃完了,他起身放好了东西,挎着书包往宿舍走。 走了没多久,就看见林雀在路边蹲着,手机贴在耳朵上,应该是在打电话。 不知道对面是他的什么人,但显然这个电话让青年很开心,一边听着电话一边垂着眼睛笑,头顶暖调的路灯光羽纱一样披在他肩上,头发、睫毛,哪哪儿都毛茸茸的,像蜷在路灯下的猫。 这时候学生们大多已经回宿舍了,这条路上没什么人,所以稍微有点响动就很明显。林雀听见了脚步声,下意识偏头看过去—— 又是戚行简。 男生个子高挑,颀长挺拔,单肩挎着书包,黑领带抵着男生干净白皙的喉结,步履沉稳从容,挨着路边平静地走过来。 那双眸子颜色很淡,里头的情绪也很淡,就那么垂眸淡淡看着他,从他面前走过去。 他好像必须走直线,到林雀蹲着的地方也没绕,距离最近的时候,戚行简修长挺括的裤腿几乎快要擦到林雀的膝盖,衣服上有种冷调的木质香,很轻淡,被夜风拂到林雀的鼻尖。 林雀不觉敛起唇角的弧度,仰脸和那双琥珀眸子对视,想起刚刚食堂里两次被抓包的尴尬,就不知道从哪里有股劲儿窜上来,不想再在对方的目光里露怯。 他就举着手机抬头盯着他看,颜色漆黑的眸子里冷淡,平静,因为瞳孔过分黑,甚至透出种阴郁的挑衅。 戚行简也没有把目光挪开,薄薄的眼皮垂下来,整颗眼珠就被遮进了阴影里,眸心弥漫着某种不动声色的深晦。 其实两个人相交的过程很短暂,不过就是迈脚一两次,时间却在对峙的视线中无声拉长,连风吹过树梢的窸窣都变很轻。 一步,两步,戚行简走出林雀的视线,听见青年手里那只质量似乎不太好的手机里漏出一道清清亮亮的声音:“林雀!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身后青年回答说:“嗯,我在听。” 嗓音很低,被头顶树梢窸窣的轻响托着,有种温柔的错觉。 · 戚行简推门而入的时候,宿舍里几个人不约而同扭过脸来看他。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些人不是在看他,因为几个人视线只是往他身上轻飘飘一搭,立刻就收回去了。 戚行简掩上门走进来,敏锐地察觉到寝室里的气氛似乎不同于往常。 这间寝室一贯很安静,但今晚似乎更安静,空气里隐隐有什么东西紧绷着,带来轻微的窒息感。 林雀是在五六分钟后回来的。 戚行简在衣柜边拿衣服,侧眸看了他一眼,但林雀并没有看向他,略微低着头,径直路过他身边。 沈悠刚洗完澡出来,一面拿毛巾擦脖子一面朝他笑:“回来了。” 林雀低低嗯了声,走到自己的床位,把书包褪下去靠在椅背上。 他身后的盛嘉树从他进门就一直盯着他,这时站起身,冷冷命令:“你跟我过来。” 他似乎对自己在林雀这里的分量很自信,撂下这句就转身往外走,沈悠扶了下眼镜,看见林雀低头在原地站了一两秒,抬脚慢吞吞跟上他。 程沨脚尖点地转了转椅子,笑吟吟开口:“嘉树,有什么话不能在这儿说啊,搞这么吓人干嘛?”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漫不经心的,似乎是随口给林雀解围,又像是单纯的一句调侃。 盛嘉树跟他关系那么好,这会儿却一声都没应,直接大步往走廊上去了。 看起来像是气得不轻。 林雀低着头谁也没看,跟在盛嘉树身后进了学习室。 程沨眼底本就不深的笑意褪了个干干净净,桃花眼里透出点不多见的阴沉,冷冷去看隔壁座位上的人:“傅少爷一手拱火的好本事啊。” 傅衍跟盛嘉树不对付,一向也不待见他,这会儿被程沨阴阳怪气的讥讽,竟然也没什么反应。 就只靠在椅子上慢慢摸着自己的下巴,粗黑的眉毛压得低,几乎与眼睫连在了一起,眼底沉淀着一股子阴鸷的戾气。 过了几秒,他腾得一下站起身,就往学习室去了。 程沨轻轻扬了下眉毛,眼珠子一转,忽然又笑起来,自言自语似的:“哎,怕不是要打起来吧?那我得去瞧个热闹。” 说着,他也起身慢悠悠晃到隔壁去了。 寝室里突然就空了大半,戚行简合上衣柜门,淡淡看向沈悠。 沈悠眼睛望着学习室,几秒后回头,朝戚行简笑着叹口气:“一群惹不起的大少爷,我这个舍长也很难办啊。” 戚行简看他背影消失在学习室门后,紧紧抿起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