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生和羊刃的使节团被安排到礼宾院藩客馆已经三天了。
他们递交了国书正本,也见过了鸿胪寺卿卢大人。卢大人让典客署官员核验萨曼使团百人队里的使者、通译、学者、工匠和马夫仆役身份,再清点核实贡品名录,然后交由太府寺派人清点入库。
贡品新奇又丰富。不啻于大唐物产。
有精美绝伦的纺织品。由金银线交织的色彩鲜艳的锦织物,还有用优质羊毛编织的质地厚实的正宗波斯地毯。
有各种陶瓷制品。最多是虹彩釉陶器和描金陶瓷。釉料经二次烧制呈现出耀眼的金色,是波斯匠人独创。
有造型精美的银制品。银碗、银盘、银壶等,上面雕饰着动物、植物、几何等精美的花纹和图案。工艺虽未必胜过唐朝工匠,但充满异域的想象力和独特审美。
还有大量的宝石,比如绿松石、青金石、红宝石等等,个个都硕大无比,晶莹剔透。
鸿胪寺和太府寺的官员纷纷表示满意。难怪纳斯尔王有信心说让大唐见识一下“大波斯风物之繁华”。
可实际上,这些贡品无论从价值来讲,还是从规模上来论,还是从新奇上说,比起太宗、玄宗皇帝万邦来朝时进贡的贡品都差远了。
卢大人对顶着萨曼王国使团正使身份的羊生说,已将国书递交给中书省,中书省会呈报给皇上,皇上会择日召见,让他们耐心等待。
然后,就派司仪署的司仪教使团成员礼仪。
包括如何站立,如何趋步,如何拜舞,什么时候该喊“万岁”,什么时候该跪授。流程繁琐,礼仪严谨。
连羊生和羊刃也不例外。
羊刃有所抱怨,“同样是世俗王朝,萨曼王朝如此谦恭,这唐国怎么这么傲慢?”
她一想到要跪拜唐朝皇帝,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羊生安慰道,“一百五十年前,唐国几乎是尘世间最强大的帝国。他们以天朝上国自居,傲慢些也是正常。”
“可那是一百五十年前。”羊刃不屑道。
“即将瘦死的骆驼,还是看不上马儿。傲慢是原罪,人都如此,何况乎国?”
“你真的要跪拜唐国皇帝?”羊刃目中升起阴霾。
羊生淡然道,“在七十年前,安西都护府撤销以前,龟兹黄沙镇也是唐国领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也算是个唐人。何况,我现在以凡人王子的身份朝见唐皇。岂有不跪之礼?”
顿了顿,看向羊刃,微笑,“阿姆,现在正是调伏心性的好时机。”
羊刃闻言,心下一凛,垂首,“阿生说的是。有少宫主在,我又有何狂妄的资格?”
……
咸阳。某家客栈。
午食后,不空大师让车夫驾起马车上路。
坐在车厢里的不空大师时不时回头瞅瞅龟兹方向,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车夫这些日子侍奉不空大师,觉得大师性子平日近人,是以问,“大师,我们为什么不跟随那个藩国王子进城?”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空大师淡然道。
今天,他没有打坐冥想。而是看向窗外,看着沿途风景,想着一百五十年前,从北天竺到长安以后传法经历,神思恍惚。
“大师,听说好多年前,你就在长安待过,那是座什么样的城?”
车夫是沙洲汉民,自幼在沙州长大,没到过长安。但听叔伯邻居们说长安,听得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
瓜沙二州的汉民望长安如望故土,在他们的口口相传中,那里的人喝的都是最甘甜的乳酪,吃的都是最肥美的羊肉,那里的人谦恭好礼,热情善良。那里有金碧辉煌的皇宫,里面住着皇上,他们是天可汗李世民的子孙。
不空大师笑道,“那是一座……很包容的城市。”
“那里的人怎么样?”
“他们很……骄傲。”
不空大师费力地说出第二人形容词。
是啊,万国来朝,胡人都可以做官。各国宗教都可以去传教,朝廷还给他们建寺庙。
其包罗万象的胸襟气度,堪称傲视天下。
偏偏唐人又很难专一地去信任何一个宗教,他们信佛又信道,好像只要有好处,信谁都无所谓。
佛寺里施粥,他们拜佛。道观里治病,他们求道。
可笑祆教、景教、摩尼教、大食法只会灌输善恶二元论,不给点实际的好处,一味说教,发展到后来也信众寥寥,无法与佛道抗衡。
只好无奈得出结论,此方民众只是一群无信之人。末日来临,灵魂都会被地狱之火吞噬。
不空大师在长安传法百年,初时也对民众这种务实的态度深感无奈。但会昌发难后,远赴沙州凿佛三十年,终于想明白。
这里的民众不是无信,而是他们太骄傲。在内心深处,信自己远超过信神。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创世神话,所有地方的传世神话都是神创世,连同天竺,远在佛教之前的婆罗门都是梵天创世说。
唯独这片土地上,是盘古开天辟地。
其后,盘古陨落,身化万物,再其后,出现华夏三祖,炎帝、黄帝、蚩尤大帝。
这方土地上的人,以炎黄子孙自居,东夷西狄南蛮北戎为蚩尤后人。
与天斗,与地斗,与一切压迫者包括神佛在内,勇敢地去斗。其乐无穷。
哪里是无信,分明是刻在骨子里的骄傲。
【这就是唐人。】
车夫哪懂得不空大师所说的骄傲是何意,只是懵懂不已,觉得答非所问。但是大师说话不都这么样。
笑呵呵驾着车,有一搭没一搭唠着闲嗑。
……
龟兹地宫内。
把玩着月光宝盒的明姬忽地看了一眼长安方向,对鬼婆道,“阿鬼,去准备一辆马车,我们要去长安。”
鬼婆闻言,应承了一身,转身出了地宫。
“师父,要走了?”瑛子兴奋道。
在龟兹呆了十几天了,集市也逛腻了,给没见面的母亲、侄儿和少宫主准备了不少礼物,这里实在没啥意思。
不一会儿,鬼婆进来,“大宫主,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雪奴聪慧机灵,通汉语,又会驾车,就让她来为你们驾马车吧。去了长安,也好有个贴身陪侍。”
明姬颔首,带着瑛子出了地宫。
只见一辆华丽的四驾马车已经在市令署门口等候,马车旁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绝色胡姬。看见明姬出来,躬身道,“请明王上车。”
明姬和瑛子上了马车。
雪奴娴熟登上驾驶座,调转马头,出了东城。
马车一上大道,明姬就催动秘法,两旁景物咻忽闪过,短短一个时辰间,就连过焉耆、西州、伊州、瓜州、甘州、凉州,然后过了咸阳。
明姬遥遥看见一辆马车在前面慢悠悠行走,初时不以为意,很快眸子里闪出好奇之色。
停止催动秘法,对雪奴道,“雪奴,追上前面那辆马车。”
雪奴只虚晃了几下马鞭,四匹骏马就赶上了前方马车。
马车里坐着一个高鼻深目的胡僧,正东张西望看风景。
明姬朝他喊道,“哎,那个胡僧,你这是去哪里?”
“大宫主所去之地,便是贫僧所去之地。”
胡僧双手合十,看着明姬微笑道,“另外,老衲可不是胡僧,是唐僧。”
明姬感应到他身上缥缈幽远的气息,顿时警惕起来,面上裹了一层寒霜,缓缓伸手罩向老僧人,“你是索罗圣地的人?”
僧人自然是不空大师。
不空大师急忙摆手,“大宫主切莫将老衲与那些浊物相提并论。老衲不空,生自天竺,却在大唐生活了大半辈子。非要论渊源,反而和琉璃宫更亲近些。”
明姬心下困惑,以自己太虚六天的修为,就凭刚才散出的气势,就足以让大罗天宗师感受到如大雪山般的压力。眼前的老和尚却浑不在意。可对方明明就是个普通人呀。
“你到底是什么修为?”明姬蹙眉。
“这个问题,少宫主和猫抱子都曾问过。老衲也都说过,老衲就是修了两百年佛法的普通僧人。”不空大师叹道。
这时,在一旁静静听着的瑛子失声道,“大师难道是……开元三大士之一的不空大师?”
“阿弥陀佛,正是老衲。”
不空大师低头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