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洲。
张淮深为不空大师准备好了车辆马夫,依依不舍地送出了城。反复叮嘱马夫,一路上要好生照顾大师的饮食起居。不要吝惜花钱,去了长安议潮公另有赏赐。
他给马夫备了足够的银钱。
“淮深,你的《平西策》老衲会带给摄政王。记住,你要小心你的堂弟张淮鼎。”
不空大师坐在车厢内,透过敞开的车窗,看向张淮深。
“淮鼎?”
张淮深闻听一凛,但更多是惊愕不解。
张淮鼎是叔叔张议潮的亲子,比自己小三岁,自幼一块儿玩耍长大,两人关系十分要好。七年前,叔叔调回长安,要自己接位,自己当时表示愿意扶助堂弟当节度使。堂弟当即表示抗拒,愿意全力扶持自己。
自己这才无奈接下节度使之位。
听大师的意思,堂弟会对自己不利?
“大师,淮鼎他会做什么?”
不空大师合十,“阿弥陀佛,不可说,不可说。十年之后,你最好放下一切事务,去长安找你叔叔。”
说罢,瞑目念佛。
张淮深微怔片刻,也合十,“大师之言,淮深铭记在心。”
向车夫挥手示意。
车夫挥动鞭子,马车向长安行进。
张淮深站在原地不动,看着马车消失在自己的视野,这才扭头走入节度使府。
心中却想着在瓜州这二十多年的经历。
二十六年前,叔叔张议潮散尽家财募兵,利用吐蕃分裂之机,悍然起兵,当时才十三岁的自己便作为亲兵随从,最终四处征战,夺回瓜沙等州。全盛时曾占下十一个州。
后来,由于军事才能突出,很快升任将领。
多次率兵抵御吐蕃和回鹘的进攻,在异族的合围下,十一州仅余瓜沙二州苦苦支撑。
在叔叔赴任长安以后,他修复灌溉渠,推广农作,倡导全民信佛,轻徭薄赋,在军民中积累了巨大的声望。
在这期间,堂弟张淮鼎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
张淮深走入厅堂,对管家道,“忠叔,唤淮鼎过来。”
不一会儿,管家带着一名三十多岁的青年走了进来,青年长得和张淮深有几分像,却又文静得多。正是张淮深的堂弟张淮鼎。
“淮鼎见过堂兄。”
“坐。”
张淮深指了指旁边的扶手椅,意气萧索道,“淮鼎,叔父去了长安已七年了。为兄甚是挂念。刚才,不空大师也离开沙洲奔赴长安,为兄更是心里空落落的。为兄想着把节度使之位让给你,也去长安侍奉叔父。”
张淮鼎连连摇头,“堂兄切莫有此等想法,这七年来,瓜沙二州保境安民,全靠堂兄一力支撑。瓜沙二州少了我不算什么,少了堂兄可是万万不能。”
说着,咧嘴一笑,“再说,瓜沙现在虽然独立在朝廷控制范围外,但是名义上还是朝廷所辖。父亲是受朝廷召唤才去的长安,堂兄你作为节度使,哪有私自入京的道理?”
张淮深看着张淮鼎。
张淮鼎眸子纯净。
“淮鼎你说的也是。”
张淮深看了堂弟半晌,缓缓道。转头对管家道,“忠叔,吩咐厨房,置办一席酒席。我要和淮鼎好好谈谈心。”
张淮鼎莫名其妙,笑道,“堂兄,莫不是你舍不得不空大师,心中难过?也好,你我兄弟今日就好好喝一顿。”
沙州官道上。
不空大师的马车踽踽独行。
马夫谨记张节度使的话,为了追求稳当,速度奇慢。遇到驿站便补给,遇到州城就歇宿。
就这样走了三天,才走了两百多里路。
不空大师也不催,整日在马车上闭目打坐。
这一日,后面有支车队匆匆行了过来,看服饰,像是某国的使团。
就在第二辆马车掠过不空大师所坐马车的时候,不空大师突然出声,“索罗圣地的落子,从开始便输了。”
这句话声音很轻,在车马喧嚣中,轻得连前方的马夫都听不见。
但是,第二节车辆内一个俊美非凡的年轻男子却听到了。
冲对面车窗抱拳,“索罗圣地羊生,冒昧请大师下车一叙。”
使者车队停下。
不空大师的马车也停了下来。
车夫挥鞭,四匹马却怎么都不动。焦躁地甩着鬃毛。惊愕地回头看了看不空大师,“大师!”
“莫慌!”
不空大师道,下了马车。
迎风猎猎而立,灰色的僧袍鼓动,湛蓝色的眸子看着下了马车的羊生。
羊生合十,“请教大师法号。”
“不空。”不空大师负手而立。
羊生不知道,眼前的不空正是两百年前大唐赫赫有名的开元三大士,不空金刚。是以面上没有惊奇之色。问道,“羊生请教大师,为何圣地从一开始便输了?”
“不纯。”
不空大师吐出两个字。
“怎么个不纯法?”羊生恭恭敬敬问道。
“索罗圣地以祆教为基,杂糅佛教、景教、婆罗门、大食法,恨不得将世间教义全部杂糅起来。自以为有容乃大,却失了精粹,还不如只守祆教一门。反观琉璃宫,虽以道门自居,却连道教都看不上。不染尘埃,精纯之气直通上界。你们如何能不输?”
羊生见老和尚如此通晓索罗圣地和琉璃宫,知其不是凡人,但反复探测其修为,却偏偏又切切实实是个凡人,心里动了杀心,面上却现出温煦微笑,“上界清气为天,法界浑浊为地。两界属性不同,圣地和琉璃宫自然选择不同。”
不空大师哑然失笑,“你们对法界的认识竟如此愚昧荒谬,把法界和地界混为一谈,可笑!难怪敢强行糅合胎藏界和金刚界秘法。”
“请问大师,法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不空大师笑着摇头,不答反问,“你连攻击老衲一个凡僧都不敢,还谈什么净世?”
羊生惊骇,这个神秘的老和尚难道无所不知么?
圣主也有他心通之能,但只要自己护住心门,便是圣主也难以探测自己心中所想。但在老和尚面前,自己形同赤裸。
若是阿姆醒着就好了。
不空大师看着他,洞悉他的心中所想,又道,“你的母亲老衲能唤醒。”
羊生心中杀意顿时清除一空,合十躬身,“求大师救救家母。大师若有吩咐,羊生无不照办。”
不空大师缓步走到羊生所坐的车辆旁,羊生打开车厢门。
羊刃仰面躺在那里,头面被天雷劈得焦黑。
“天罚之力,老衲救治不了。老衲只是能将她唤醒而已。”
说着,不空大师双手合十念咒,“喋雅他,嗡。贝堪则,贝堪则,玛哈贝堪则,喇杂萨目嘎喋,吽!”
只见羊刃身上蓝光浮现,呻吟着醒了过来,睁开三角巨眸,狂吼一声,“明姬,你敢代天行罚,这次,我看你上天入地能逃到哪里?”
“阿姆!”
羊生上前扶起羊刃,道,“这位是解救你的不空大师。”
羊刃喘息几下,向不空大师道,“羊刃多谢不空大师救命之恩。”
不空大师漠然道,“老衲只是唤醒了你。你们若不杀我,我回马车了。”
羊刃愕然。
羊生虔诚躬身,“羊生修心不够,适才确有恶念,向大师请罪!”
不空大师微微颔首,走向自己的马车。
羊生跟上,问,“大师,圣地和琉璃宫一战,你站在哪边?”
不空大师脚步一顿,回头静静看着他,“你们代表法界,按理说不是老衲的敌人,可是你们的愚蠢,让老衲失望。琉璃宫代表上界,本该是我的敌人。可少宫主和猫抱子偏偏又和老衲关系不错。”
说着,摇摇头,上了马车,对车夫道,“走罢!”
车夫赶着马车不疾不徐地走了起来。
羊生愣了片刻,叹息着回了马车,问羊刃,“阿姆,你现下怎样?”
“明姬这个浪货胆大妄为,但使出的天罚确是实实在在的。你阿姆我,堕境了!”
羊刃惨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