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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 不空的心魔

作者:地六癸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沙洲(敦煌)的某座佛窟内。


    一个高鼻深目的老僧手执斧锤和凿子,坐在一尊石佛前正一下一下地凿刻佛像。手指稳健,节奏均匀,咚咚声中石屑四下纷飞。


    正是不空大师。


    佛像和不空大师等高,长得也和不空大师一模一样。脑袋后罩着一轮大日。


    大日如来。


    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你是佛,我是佛,神仙老虎沙皮狗,高矮胖瘦癞子头,人人都是佛,更何况早已证得金刚成就的不空大师?


    然而,在不空大师身周,却升腾着一圈圈蓝幽幽的火焰。如鬼火般。


    佛像凿刻已近尾声。只剩下一双眼眸没有镌绘。


    不空大师却放下手中的斧凿,痴痴凝望佛像,喃喃道:


    “佛祖,弟子在四十岁时就获得密法成就。而后随师父到大唐传法,本以为自此心如金刚,破一切虚妄,终能到达彼岸。”


    “然而,会昌法难后,弟子心魔骤起,深感不配为人师,未敢再传法,便离开长安,到沙洲凿佛。一凿就是三十年。”


    “本以为凿佛能让心静下来,但三十年来,弟子的心魔却越来越盛。”


    “佛祖,《大般若经》上说诸法空相,《大般涅槃经》上却说诸法实相为第一义谛。诸法,到底是空相,还是实相?”


    “不空之义,乃业力不空,但业力也是诸法之一。那么,业力到底空,还是不空?”


    “佛祖,你在世说法时,从未落于文字。你说法谛一旦落于文字,便失了真义。但你的弟子们在你涅槃后,经书却越著越多。”


    “从《阿含经》到四部阿含、五部阿含,从《阿毗达摩发智论》到《大毗婆沙论》,从《成实论》到《俱舍论》,本是阐法幽微不得已而明之。但经书越多,着相越深,离岸越远。日日沉溺思辨,不重实证。真法更加晦暗难名。”


    “然则,这是学佛还是佛学?修佛又所谓何来?”


    【不空大师眼眸中露出深深的茫然,身周幽火升腾得更高。】


    “佛祖涅槃三百年,部派林立,纷争不断。三次集结,又分出小乘大乘,显宗密宗。佛说八万四千法门皆可成佛,判教分宗原本没错,可僧人们执着己见,党同伐异。法便不再是真法,成了互相攻击的武器。”


    “在天竺如此,在唐国尤甚。玄奘法师西去天竺取经,带回经律论三藏,唐土又分出大乘八宗。僧人们日日攻诘,争竞之心远胜常人。佛法从正法落入像法。”


    “佛祖,你为什么要让戒贤法师传玄奘假经?”


    【不空大师怔怔看着佛像未曾雕刻的眼眸,幽幽问道。身周幽火明灭不定。】


    “三百五十年前,禅宗初祖达摩东渡,秉持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法意,不落文字,印心传法。那他为何还要携带一本《楞伽经》?”


    “其后,更有四祖弘忍立《金刚经》为经典,五祖慧能立《坛经》为经典。唉,终究还是落了文字相。”


    “着相越来越深,僧人们只知背诵典籍,以相惑人。蓄地买奴,竟如凡间地主一般。不守戒律,荒淫枉法,比作奸犯科者罪孽还重。该入阿鼻地狱。”


    “末法时代,魔王波旬的徒子徒孙会披上僧衣,乱我三宝。他们不是佛子,是魔子。”


    “弟子三十年来忏悔感悟,才觉得武宗皇帝发起会昌法难,毁庙逐僧。非是灭佛,乃是驱魔。只是泥沙俱下之下,难免牵连众多奉守戒律的清净僧人而已。”


    “佛祖,末世法相既显,说明法界已乱,弟子凿佛三十年,依然心难清净。既然放不下,那便再入世间,降魔卫道。”


    【不空大师站起,身周蓝色幽火蒸腾而起。】


    “法界和上界的争夺,弟子没资格介入。但弟子启用天眼看到,佛法不久后将在天竺灭绝,其后会在大唐兴盛。无论如何,弟子都不能让道教成为大唐国教。”


    不空大师双手合十,拜向石佛,“阿弥陀佛!”


    【他身周的蓝色幽火齐齐熄灭。】


    转身,大步走出石窟。


    他的心定了,也静了。


    然而,走出石窟的不空大师不知道,这时,他亲手雕刻的那尊佛像,脑后大日蓦然绽放光芒。竟然自己生出了眼眸,缓缓睁开。


    幽幽看着他的背影。


    不空大师飘然下山,走向沙洲城府衙。


    半个时辰后,走到了府衙门口,守门府兵一看不空大师到来,连忙引到节度使书房。


    正在看行军图的张淮深见不空大师进来,让丫鬟煮茶伺候。


    坐定后。


    不空大师看着眼前一脸坚毅的青年,脑海里浮现出三十年前他跟在他叔叔屁股后面玩闹的小孩子模样。


    心中嗟叹,问,“淮深,你在做什么?”


    “大师,我在分析周边局势,配合我大唐军队重建安西都护府,重新收复西域。”张淮深的神色里带着兴奋。


    “大唐要收复西域?”不空大师疑惑道。


    “定然会,大师,因为,现在大唐不缺库银了。”张淮深笑道。


    那日,李真和小夷带着运银车队返回到沙洲,张淮深可是看到五十辆马车的银两,他没敢问具体多少,但肯定富甲天下。


    只见他继续道:“自七十年前安西都护府撤销后,西域汉民无不期待回归唐域,朝廷无一日不想着收复故土。然而,外忧内患,国库空虚,就算朝廷想征讨,也没钱募兵。现在,摄政王借到了大量库银,相信不久就会招募军队,出征西域。”


    张淮深脸上满是自信,指着地图又道:“大师你看,东部的吐蕃帝国,在赞普朗达玛遇刺后就开始分裂,现在正处于内战混乱阶段。此乃天赐良机。我们归义军与于阗国交好,可以配合朝廷联络于阗,合力攻下吐蕃。”


    “攻破吐蕃后,再攻东部甘州回鹘和西部西州回鹘,西州回鹘弱小,朝廷只需分出一支兵力就能将其剿灭。”


    “平定回鹘之后,其它如仲云、南山、契丹、突厥等等之类的小部落,不用打就会顺服。到那时,西域便会重归我大唐治下,大唐会重展太宗皇帝天可汗的威严。”


    张议朝越说越激动,就像和叔叔商讨战事,忘了不空大师只是个僧人,继续说起自己的具体谋略。


    不空大师微笑看着他,心想,一晃三十年过去,昔日的小男孩成长为了大唐坐镇一方节度使。忠诚一如他的叔叔议潮公,谋略却更胜他的叔叔。


    张淮深说完,问,“大师,你觉得如何?”


    不空大师笑呵呵道,“老衲不懂军事,但听起来可行。这样罢,你做一份《平西策》,等老衲回到长安,帮你递给摄政王。”


    “大师,你要起身去长安?”张淮深一怔。


    早在一个月前,不空大师就让张淮深转告李真,说他一个月后要去长安。但张淮深这些日子忙着搜集军情,没想到一个月这么快就过去了。


    心里顿时涌起依依不舍之情。


    不空大师和他们叔侄两代相交,在瓜沙二州受到外族入侵之时,多次展现预言神通,让二州在四面受敌的困境中屹立不倒。


    此番恩义,瓜沙二州的百姓不知,他们叔侄又岂会不知。


    不空大师朝着极西之处的撒马尔罕看了一眼,点头,“这一两天,老衲就会动身。”


    “大师,你……多久会回来?”张淮深看着不空大师饱经风霜的脸颊,问道。


    不空大师微笑不语。


    张淮深顿时明了,心下黯然。不空大师年近两百岁,人的寿元再长,终有尽时。此番一别,何时再见,却是难说得紧。


    但转念一想,大师去长安,还能和叔叔相聚,也算美事。


    强笑道:“西域气候恶劣,有伤大师法体。大师回长安一边静养,一边弘法,其实也好。何况,叔叔也在长安,还能经常侍奉一二。大师今晚便住在府中,淮深让人准备车马护卫。”


    不空大师摆摆手,“不用护卫,只需一辆马车,一个车夫即可。”


    张淮深合十,躬身。


    当晚,招待不空大师吃了一顿丰盛的素食。


    席间,张淮深回忆着和不空大师相交三十年来的人生,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说着,说着,抱着不空大师的衣襟嚎啕大哭,哭得像个孩子。


    不空大师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脸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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