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死地瞪着棒梗,嘴巴一张一合,含混不清的字眼从喉咙深处往外挤。
“肉……要……肉松……”
她想起来了,以前只要她胃口不好,秦淮茹那个贱人就得想方设法去给她弄肉松,弄鸡蛋羹!
现在她都这样了,就拿这没滋没味的玩意儿糊弄她?
棒梗喂食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就这么端着碗,一动不动地看着床上撒泼的亲奶奶。
那张扭曲的脸上,哪里有半分生病的虚弱,满满的都是理所当然的索取和贪婪。
他想起了妈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深夜才拖着一身疲惫回来。
想起了她为了省下一口吃的,总是说自己在厂里吃过了。
想起了她偷偷躲在厨房,用开水泡饭,就着咸菜对付一顿。
棒梗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将勺子“当”的一声,扔回了碗里。
红薯泥溅出来几滴,落在他手背上,他看都没看。
“妈说了,等你好利索了,能自个儿下地了,就给你做红烧肉。”少年的声音不大,没有秦淮茹的冷硬,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贾张氏一愣,她没想到从前那个见了她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大孙子,如今也敢拿话顶她了。一股邪火从心底窜起,她想撒泼,可对着棒梗那张稚气未脱却异常认真的脸,那些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几声不甘的呜咽。
棒梗没再理会她的情绪,只是固执地端着碗:“吃完这碗,我还要去上学。”
贾张氏看着他,又看了看那碗红薯泥,最后还是屈服了,张开了嘴。
秦淮茹在外面听着里屋的动静,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低头看着正在灶台边,踮着脚尖学着哥哥样子洗抹布的小当和槐花,走过去,将她们俩抱了起来,一人脸上亲了一口。
“走,吃饭,吃了饭妈带你们去上班。”
“去厂里吗?能看何师傅炒菜吗?”槐花眼睛一亮。
轧钢厂,仓库。
秦淮茹手里拿着一张长长的零件清单,身后跟着抱着一摞卡片、一脸严肃的何雨水。
仓库保管员老钱是王胖子的表弟,正靠在椅子上剔牙,看见秦淮茹进来,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
“钱师傅,这是我们技术科申请的备件清单,麻烦你给找一下。”何雨水把单子递过去。
老钱接过单子,只用眼角扫了一眼,就随手往桌上一扔,又开始专心对付自己的牙缝。“哎呦,这单子可长了。什么蜗杆、轴承、齿轮……都是金贵玩意儿。仓库里哪有这么多?你们得走采购流程,报计划,等批下来,快了仨月,慢了半年。”
一套官腔,打得又滑又溜。
何雨水气得脸都红了:“这是厂长特批的!耽误了生产你负责吗?”
“厂长特批也得有东西啊。没有就是没有,你让我拿黄土给你捏一个?”老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秦淮茹一直没说话,此刻她走上前,把那张清单拿了回来,又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小本子和铅笔。
“行。”她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记一下。五号车床蜗杆,仓库无货;七号镗床三号轴承,仓库无货;十三号铣床进给箱齿轮,仓库无货……”
她念一条,就在本子上记一条,声音清晰,不疾不徐。
老钱的眼皮跳了一下,剔牙的动作也停了。
秦淮茹记了七八条,合上本子,抬头看着他:“钱师傅,我这就去跟何厂长汇报,仓库备件严重短缺,建议启动紧急外采程序。就是这价格嘛,可能要比正常采购贵个三五成,到时候厂里查账,问起为什么仓库里明明有账的备件却不翼而飞,还得麻烦您跟审计科的同志们好好解释解释。”
老钱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干净了。
“不翼而飞”四个字,像四根钢针,狠狠扎在他的心窝子上。仓库里的猫腻,他比谁都清楚。
“哎哎哎!秦主任!您这是说的哪里话!”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脸上堆满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您看我这记性!我想起来了,前两天盘库,好像是在最里头那个货架后面,是有一批新到的轴承!我这就去找!这就去找!”
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往仓库深处跑,跑得太急,差点被个空油桶绊倒。
何雨水看着他狼狈的背影,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到半小时,清单上大半的零件,都被满头大汗的老钱从各个犄角旮旯里“找”了出来,堆在了秦淮茹面前。
晚上,秦淮茹家那盏四十瓦的灯泡下。
傻柱正襟危坐,手里捏着铅笔,对着白纸,脸憋得通红。
这铅笔在他手里,比后厨那把颠了十几年的大铁勺还沉,怎么都不听使唤。画一条直线,画出来却是弯的;画一个圆,画出来却像个土豆。
“不对。等轴测图的三条轴线,夹角都是一百二十度。”秦淮茹用自己的笔,在图上轻轻一点,“你看,你这个角,太大了,这个,又太小了。”
棒梗在一旁写作业,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往这边瞟。他看着何师傅那副笨拙又认真的样子,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这画的到底是啥啊?”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等秦淮茹开口,傻柱先嘿嘿一笑,挠了挠头:“画零件呐。你妈说,得先学会画方块,再画圆,最后才能画那些带齿的玩意儿。”
棒梗看着那张画得乱七八糟的纸,又问:“那画这些有啥用?你不是用耳朵听就行了吗?”
“光会听,是土郎中。得会看图,会画图,知道这玩意儿本来该长啥样,才知道它到底病在哪儿,怎么给它治。这叫……叫什么来着?”傻柱卡了壳,求助地看向秦淮茹。
“理论结合实践。”秦淮茹淡淡地补充。
棒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重新低下头看自己的作业本,但笔尖却半天没动一下。
里屋,贾张氏翻了个身,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呻吟。
这灯太亮了,外面说话的声音也吵得她心烦。可她没敢再敲床板,只是把头蒙进了被子里。她发现,这个家,好像已经没人再理会她的烦躁了。
灯光下,一个在耐心教,一个在笨拙学,还有一个在悄悄看。
这破旧的屋子里,一种新的秩序,正在无声无息地建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