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茹这才停下脚步,转过身,把碗重新放到床头柜上。
“自己吃。”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留下贾张氏一个人,对着那碗够不着的红薯泥,绝望地伸着手。
晚上,傻柱又准时来了。
他今天不仅带了作业本,还提了个网兜,里面是两个温热的饭盒。
“喏,酱肘子,刚出锅的。”他把饭盒放在桌上,眼睛却瞟向正在写作业的棒梗。
棒梗闻到肉香,抬起头,但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给傻柱腾出个位置。
“今天学画线。”秦淮茹铺开一张大白纸,把削好的铅笔递给傻柱,“图纸上的每一种线,都有它的意思。实线是看得见的轮廓,虚线是看不见的……”
她讲得认真,傻柱听得入神。
那盏四十瓦的灯泡,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铅笔的移动,影子也跟着轻轻晃动。
一个在教,一个在学,还有一个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写着作业。
棒梗的笔尖在作业本上沙沙作响,耳朵却竖得老高。
他听着秦淮茹嘴里冒出那些他完全听不懂的名词,什么“轮廓线”、“中心线”,又看着那个平时在食堂里威风八面的何师傅,此刻却像个小学生,笨手笨脚地握着铅笔,连一条直线都画不直。
画歪了,惹得旁边的妹妹小当和槐花捂着嘴咯咯偷笑。
那笑声里,没有了往日的惊惧和小心翼翼,清脆得让他心里都跟着一颤。
桌上,那个酱肘子的饭盒还开着口,浓郁的肉香味丝丝缕缕地钻进鼻子里,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屋子,压过了里屋传来的那股若有若无的酸味。
往常,家里但凡有点响动,就是奶奶的咒骂和哭嚎。
可现在,屋子里只有妈妈耐心讲解的声音,何师傅偶尔的“哦哦”声,还有妹妹们的笑声。
棒梗忽然觉得,这间住了这么多年的小屋子,好像一下子变大了,也不那么憋闷了。灯光,似乎也比以前亮堂了许多,暖烘烘的。
一个小时后,傻柱总算弄懂了那几条线的区别,心满意足地收起本子走了。
秦淮茹开始收拾桌子,把铅笔屑扫进簸箕里,又把白纸叠好。
桌上的铅笔屑被收拾干净,那张画满了线条的白纸也被整整齐齐地叠好,屋子里只剩下抹布擦过桌面后,潮润的水汽味。
棒梗一直没动。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像一棵扎了根的小树。
直到秦淮茹擦完桌子,累得直起腰,轻轻捶了捶后腰,他才终于有了动作。
“咔哒。”
铅笔被他轻轻放在了作业本上,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他喊了一声。
“妈。”
声音不大,甚至有点干涩,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力气。
“嗯?”秦淮茹正准备去倒洗脚水,随口应了一声,人还没转过来。
“以后……”棒梗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做一个天大的决定,他指尖抠着桌子边缘,一字一句地挤了出来,“我来喂她。”
他没有指是哪个屋,也没有说是谁。
但这个“她”字,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砸在了秦淮茹的心口上。
秦淮茹捶腰的动作僵住了。
她猛地转过身,看向自己的儿子。
灯光昏黄,将棒梗小小的身子笼罩住。他的脸还嫩,下巴尖尖的,可那副模样,却透着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决绝。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自己身后要吃的、会偷东西的孩子了。
就在这个晚上,就在这一刻,他好像忽然就长大了。
秦淮茹的鼻腔猛地一酸,一股热流直冲头顶,让她差点当场落下泪来。
是欣慰,也是心疼。
欣慰的是,儿子终于懂事了,知道心疼当妈的了。
心疼的是,他才多大?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被逼着去承担这些本不该他承担的肮脏和沉重。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秦淮茹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被压抑过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字。
“好。”
夜深了,秦淮茹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她能听到里屋传来棒梗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和贾张氏偶尔不耐烦的嘟囔。
她闭上眼,脑子里不是厂里的图纸和零件,而是儿子刚才说“我来喂她”时的表情。
里屋传来的,儿子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夹杂着贾张氏不耐烦的嘟囔,在此刻的秦淮茹听来,却比任何安眠曲都管用。
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这日子,只要儿子在身边,就塌不下来。
天刚亮。
棒梗就端着一碗温热的红薯泥,悄没声地进了里屋。
屋里那股子酸中带臭的味儿,让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他记得妈是怎么做的。
勺子背在自己手腕上轻轻碰了碰,不烫。
这才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递到贾张氏嘴边。
贾张氏跟滩烂泥似的瘫在床上,对外界毫无反应。
直到那股子红薯的甜香钻进鼻子,她干裂的嘴唇才动了动,眼皮费力地掀开一条缝。
她看见了棒梗。
也看见了那勺吃的。
几乎是本能地,她猛地张开嘴,一口咬住勺子,将那口救命的红薯泥刮进嘴里。
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吞咽声,像是生了锈的零件在转动。
一勺下肚,她像是活过来一点。
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棒梗,那张曾经刻薄的脸上,此刻竟然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
“大孙子……”
那声音像是破风箱里硬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砂砾,刮得人耳膜生疼。
“大孙子……还是你……心疼奶奶……”
棒梗面无表情,手里的勺子稳得很,没有一丝颤抖。
贾张氏的嘴唇蠕动着,像是在回味,又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突然,她浑浊的眼珠子一转,含混不清地抱怨起来。
“没……没味儿……”
她咂了咂嘴,一脸的嫌弃,仿佛吃的不是救命的粮食,而是猪食。
棒梗一言不发,机械地又舀起一勺,学着母亲的样子在自己手腕上试了试温度,然后再次面无表情地递到她嘴边。
动作标准,像是工厂里流水线上的工人。
这一次,贾张氏只吃了一口,就猛地把头偏向一边,死活不肯再张嘴。
“嗬……嗬嗬……”
她喉咙里挤出“嗬嗬”的怪响,那只唯一能动的手臂猛地抬起,发了疯似的在厚重的棉被上拍打。
“啪!”
“啪!”
沉闷的响声,一下比一下重。
那张因为中风而歪斜的脸,此刻涨成了猪肝色,整个人在床上剧烈地扭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