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傅背着手,围着机床,走了一圈又一圈。
傻柱跟在他身后,也学着他的样子,这里敲敲,那里摸摸。
“看明白了?”李师傅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问。
“没。”傻柱答得干脆。
李师傅被他噎了一下。
“那你看出什么了?”
“它不高兴。”傻柱说。
李师傅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你说什么?”
“我说,它不高兴。”傻柱指着机床那庞大的身躯,“你听,它身上,到处都是‘咯吱咯吱’的声音,关节都生锈了。你再看,它身上到处都是油污,跟穿了件几十年没洗的脏衣服一样。”
“它就是一头养废了的牛。吃的是草,挤的是血。天天挨鞭子,还吃不饱。它能高兴吗?它能有劲儿干活吗?”
李师傅愣住了。
他干了半辈子机修,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一台机床。
可偏偏,他觉得,傻柱说的,他娘的,有道理!
这些年,因为这台机床毛病多,产量低,谁都不待见它。保养,也是敷衍了事。
它可不就是一头被嫌弃的病牛吗?
“你……”
李师傅刚想说点什么。
秦淮茹和何雨水,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李师傅!”
秦淮茹气喘吁吁,把那两张图纸,直接拍在了机床冰冷的铸铁平台上。
“你看!”
李师傅皱着眉,低头看去。
当他的目光,顺着何雨水的手指,看到那个小小的俄文符号,再看到材料栏里那刺眼的“45号钢”时。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整个人,像被闪电劈中了一样,呆立当场。
那张饱经风霜,永远板着的脸上,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当年,那个年轻的技术员,在会议上,唾沫横飞地吹嘘着他的“改良”方案。
当时,他的师傅,厂里资格最老的技术大拿,就提出过质疑。
老师傅说,这个新的设计,对材料的强度要求,太高了,普通的钢材,根本扛不住。
可那个技术员,拍着胸脯保证,他已经计算过了,4-5号钢,绰绰有余!
还嘲笑老师傅思想僵化,不懂科学计算,只会凭经验办事。
后来,老师傅被气得当场拂袖而去。
再后来……老师傅因为“思想保守,阻碍技术革新”,被调离了技术岗位,去看大门了。
直到退休,都再也没碰过机床。
而那个技术员,靠着这个所谓的“技术革新”,一路高升……
李师傅的拳头,一点一点地,攥紧了。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捏得发白。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
是愤怒!
是积压了十几年的,滔天的愤怒!
他终于明白,老师傅当年,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他终于明白,这台机床,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
这不是意外!
这是人祸!
是对技术的亵渎!是对所有一线工人的,无耻的欺骗!
“王八蛋……”
李师傅的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秦淮茹。
“秦……秦组长!”
他这一声“秦组长”,叫得,无比郑重。
“我,李建国!还有我手底下这十个弟兄!”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旁边那些目瞪口呆的工友。
“从现在开始!全都听你调遣!”
“你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不把这头‘病牛’治好!不把当年那口恶气出了!我李建国,他妈的,就不配当个工人!”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
掷地有声!
傻柱看着他,又看看秦淮茹,咧开嘴,笑了。
秦淮茹的心,也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
她不再是孤军奋战。
她有了自己的,第一支队伍!
“好!”秦淮茹重重地点头,“李师傅,那我们现在,第一件事!”
她拿起那张泛黄的,苏联人设计的原始图纸。
“重造这个零件!”
“但是……”李师傅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要造这个,就必须用图纸上标的‘铬钼钢’。这个料,贵,而且金贵。仓库那帮孙子,卡得死死的。想让他们批,难!”
秦淮-茹的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不难。”
她转头,看向傻柱。
“傻柱,雨水,你们两个,现在就待在车间,哪儿也别去。跟李师傅他们,把需要的所有材料,工具,列一张最详细的单子出来。”
“我去去就回。”
说完,她把图纸交给李师傅,转身,没有一丝犹豫地,走出了车间。
她的方向,不是仓库。
而是,厂长办公楼!
秦淮茹没有去找杨厂长。
她很清楚,为这点事,就去惊动一把手,是官场大忌。
那会显得她,自己无能。
她要去的地方,是二楼的生产计划科。
科长姓王,是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但实际上,精明得像猴一样的中年人。
轧钢厂这么大一个摊子,每天的生产任务,物料调配,全都从他这里发出。
可以说,他才是这个厂生产环节的,实际“调度官”。
“王科长。”
秦淮茹敲门进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和恭敬。
王科长从一堆报表里抬起头,扶了扶眼镜。
“是秦淮茹同志啊,有什么事吗?”
他对秦淮茹有印象。
毕竟,能让杨厂长和何顾问同时关注的临时工,全厂,也就这一个。
秦淮茹没有哭诉,也没有告状。
她只是把一份,她来时在路上,就已经打好腹稿的报告,双手,递了过去。
“王科-长,这是我们‘7号机床技术推广办公室’的紧急情况汇报。”
报告?
王科长愣了一下,接了过来。
只看了一眼,他的眉头,就锁了起来。
这份报告,写得,太“专业”了。
开头,直接引用了厂里下发的,关于成立这个办公室的红头文件,强调了项目的“军令状”性质。
紧接着,用最简洁的语言,说明了技术方案已经取得“重大突破”,找到了问题的核心症结。
然后,就是一份详细的物料清单。
清单上,第一项,就是那个刺眼的“铬钼合金钢”。
最要命的,是报告的最后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