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拿起桌上那两张图纸,走上前,递到了李师傅的面前。
“李师傅,您是厂里的老师傅,是专家。我们这些门外汉,正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想跟您请教。”
李师傅愣住了。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质问和嘲讽,就像一拳打出去,却打在了棉花上。
秦淮茹这番话,把他高高地,架了起来。
他要是再撒泼,就显得他这个“专家”,没有气度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两张图纸上。
当他看到那张泛黄的,画着俄文的旧图纸时,他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那是一种,看到老朋友的眼神。
“有什么好请教的?”
他嘴上,依旧不饶人,但语气,已经没有了刚才那么冲。
“一个旧的,一个新的。老的坏了,就换新的。就这么简单。”
“但是新的,是错的。”
傻柱在旁边,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
“它的力道不对,干活不痛快!”
“你懂力道?”李师傅斜了傻柱一眼,满脸不信,“你一个掌勺的,知道锅碗瓢盆多重就不错了。”
“李师傅。”
秦淮茹再次,不着痕迹地,把话头接了过来。
她指着那张新图纸上的拐角。
“我们就是想知道,当年,为什么要做出这个改动?”
“按照常理,直线的传动效率,应该是最高的。改成这个样子,肯定是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特别的原因吧?”
她的姿态,放得极低。
她没有说“你告诉我”,而是说“我们想知道”。
她没有质问,而是请教。
她把李师傅,放在了一个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傅的位置上。
这极大地,满足了一个老技术工人的虚荣心和尊严。
李师傅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他沉默了。
那段记忆,太久远了。
他想起来了。
当年,那台苏联来的老功勋机床,出了故障。
厂里一个刚从大学分来的技术员,年轻气盛,拍着胸脯,说要搞个技术革新。
就是那个技术员,力排众议,设计了这个“改良”的零件。
当时,厂里很多老师傅,都提出了疑虑。
觉得这个设计,不牢靠。
但那个技术员,有当时厂领导撑腰,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而他李师傅,在那个时候,还只是个跟在师傅屁股后面学徒的小年轻,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后来,零件换上了。
机床虽然能用了,但小毛病,就再也没断过。
产量,也一直上不去。
这些话,他不能说。
说了,就是得罪人。得罪当年的那个技术员,得罪当年的厂领导。
他沉默了半晌,只是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老祖宗的东西,不一定就比新的差。”
说完,他抬起头,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审视和好奇的目光,重新打量着傻柱。
“你,厨子。”
“你过来。”
“既然你把牛吹天上去了,那就跟我去车间,亲眼看看那头‘病牛’!”
“光说不练,那是假把式!”
说完,他不再看秦淮茹,转身,就朝着仓库外走去。
傻柱愣了一下,看向秦淮茹。
秦淮茹对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去吧。”
傻柱一挺胸,像是领了军令状的士兵,大步流星地,跟了出去。
仓库里,只剩下秦淮茹和何雨水。
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冲突,就这么被秦淮茹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
不但化解了,她还把一个潜在的敌人,变成了一个临时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考官”。
秦淮茹低头,看着桌上那张画着俄文的旧图纸。
通往胜利的道路,似乎,清晰了一点。
她仿佛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
然而,就在这时。
一直没说话的何雨水,忽然,伸出手指,指着那张“改良”过的,
何雨水的手指,细瘦,却带着一丝不易察otic察的颤抖。
她指着那张“改良”过的,中文标注的图纸。
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用铅笔标注的,几乎快要被磨掉的符号。
“姐……你看这儿……”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不确定。
“这个符号,我在俄语的材料学课本上见过……它的意思是,要求使用‘铬钼钢’。”
“但是……”
她又指了指图纸下方,材料栏里,用钢笔填写得清清楚楚的汉字。
“这里写的,却是‘45号钢’。”
秦淮茹的脑子,嗡的一声。
她不懂什么铬钼钢,也不懂什么45号钢。
但她懂,这两个,肯定不是一个东西!
“有什么区别?”秦淮茹的声音,压得很低,很沉。
何雨水咽了口唾沫,努力回忆着老师讲过的内容。
“区别……区别太大了!”
“铬钼钢,耐高温,耐腐蚀,强度和韧性,都比普通的碳素钢,也就是这个45号钢,要高出好几倍!是用来制造高强度,高负荷零件的特种合金钢!”
“我们老师说,这种钢材,很贵,而且很多都需要从苏联进口。”
“而45号钢……就是我们厂里最常用的,最普通的钢材。便宜,好加工,但是……强度和耐磨性,都很一般。”
何雨水越说,脸色越白。
“姐,这个零件的设计,要求用最好的料。可实际用的,却是最普通的料。”
“这就好像……这就好像盖一栋大楼,设计图上要求用钢筋,可施工的时候,却换成了竹子!”
“这……这不出事才怪了!”
轰!
一道惊雷,在秦淮茹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她全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傻柱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
为什么这个“改良”过的零件,反而成了病根!
设计,是屠龙之术!
用料,却是杀鸡之刀!
这根本不是什么技术改良!
这是偷工减料!是彻头彻尾的,一场技术骗局!
甚至,可能是一场贪腐大案!
秦淮茹的心,狂跳不止。
她知道,她手里的这两张图纸,已经不是解决技术问题的钥匙了。
这是一颗炸弹!
一颗能把轧钢厂某些人,炸得粉身碎骨的,惊天巨雷!
“走!”
秦淮茹一把抓起两张图纸,拉着何雨水,就往外冲。
“我们去车间!”
……
七号冲压机床,像一头趴窝的钢铁巨兽,沉默地,停在车间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