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时宓,咱们项目都进行到多么关键的一步了,你现在请假,我们的项目还怎么推进下去?!一让你加点班就要请假了,你是不是想让我们全组人都不用干了,等你回来复工是吗?!”
一接起电话,周传耀怒不可遏的声音透过话筒咆哮过来,越说越难听。
时宓边听,边透过车窗看着玻璃上倒映出来的自己。
相比于以前上班前每次都收拾的整齐精致,今天的她看上去狼狈无比,刚睡起来乱糟糟的头发来不及梳就被她随手扎了起来,眼睛发肿,里头还有红血丝,眼中无神,气色很差,看上去一夜之间好像都老了好几岁。
她闭了闭干涩的眼,抿住唇角,在话筒那方的呼喊下回神,开口后,嗓音像是在砂纸上打磨了一般:“周总,我已经和刘总那边说了情况,而且我也是在人事部那边提交完请假申请得到批准后才走的,完全属于正规流程,其次我已经把做好的方案已经交上去了,分给我的工作任务已经全部做完了。你要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话,可以去人事部那边投诉我。”
说完后,她就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顺势点了静音,再没有去管后面打来的电话,眼底是压不住的疲惫和劳倦。
这两天的精疲力竭,已经没有让她再有多余的心思去应付上司。
既然来了安溪镇,那就让她短暂地逃避一段时间吧。
周传耀那边应该是看打不通电话了,最后给她的微信上发了一条消息。
[时宓,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时宓没有去管,半个小时后,她抵达了安溪镇。下了车,她拖着行李箱,走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路,拐过几个石子路。这里不同于城市的喧嚣,古镇上僻静而又人烟稀少,黑瓦房屋高低不齐地错落着,铺着水泥的小路蜿蜒纵横。
三三两两的老人坐在树下的大石头那下着象棋,旁边一只大黄狗安静地趴在地上眯眼休憩着,过年时贴着的红色对联还存留在黄灰色的瓦墙上,有几辆摩托车自行车靠在路边。
行李箱的轮子发出咕噜咕噜的滚动声,时宓脚下的速度不自觉越来越快,直到在一间大门前停了下来,她微微喘着气,瞳仁漆黑,盯着那扇微微阖着的门。
几秒后,她缓缓咽了咽喉咙,迈上了陈旧的青石台阶,
一步,两步……
时宓抬起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走进院中。
院中还是和以前一样的摆设。
鹅卵石小路铺过的地面,秋千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门口的摇椅关节处已经腐朽,栏杆上早就空了的鸟笼,窗边叶片泛黄的盆栽表明早已无人问津过这里。
一直走到里面,迈过门槛,时宓看到了穿着一身黑衣,胳膊上戴着“孝”字袖章的母亲萎靡地在椅子上坐着,用手扶着脑袋,旁边父亲正在低声和她说着什么。
这时,似是感觉到对面有人影浮动,她缓缓抬起头。
看到时宓的那一刻,她顿时泪流满面,情绪决堤,跑过去捶女儿的肩,哽咽着说她怎么才回来,就差一点,为什么当初她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工作……
时宓立刻明白了什么,大脑乍时一片空白,连带着也嗡鸣起来,手上也跟着松了劲儿。
行李箱独自孤僻而又安静地往前滑动了一段距离。
……
听母亲说,奶奶是突发脑梗被送进医院的。
可惜手术台上没救过来。
尽管悲伤已经弥漫如海,但时宓还是强撑着,陪父母开始料理奶奶宋爱华的后事。
安溪镇一直都是宋爱华独自住在这里,她走了,这里就再没了人。等办完后事,再把奶奶的遗物收拾好,这间院子就要落锁了。
时宓看着父母亲这几天沧桑疲惫的脸,担心他们看到奶奶留下来的东西会睹物思人,更加伤心,还是主动开口对自己的母亲说:“妈,我来收拾奶奶的东西吧,你们好好休息一下吧。”
母亲看着她,眼眶很快又红了,摸了摸她的脸,语气充满了心疼:“还让我们好好休息,你几天没合眼了?”
时宓充满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妈,我还年轻,体力好着呢,辛苦这几天不算什么的。”
等她爸妈回房休息后,院子又恢复了空荡荡的模样。
时宓转身扫了一圈房中的摆物,走出房的时候,她一抬头,看到了院子里的秋千,孤零零地落在那里。
她抬起脚步,坐在秋千上,轻轻晃了晃。
这是她小时候最爱玩的秋千。那年她只能勉强把脚尖搭在地面上,现在已经可以完全踩在地上,还有一小截小腿屈着。
时宓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踩着的影子。那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自己刚来安溪镇的时候。
2000年,因为新世纪的到来,一切洋溢着欣欣向荣的奔头,但下岗潮的到来,大量工人下岗失业,很多人开始打工创业,她的父母也是如此,赶着势头要出远门打工找机会去。
当时的她还是五岁的小屁孩,连学都还没上,嘴里叼着个彩虹棒棒糖,脑袋上扎着两个小啾啾,别俩粉色蝴蝶结,被她妈她爸一裹,就带着大包小包从市里边儿送来了安溪镇,又往门里一塞,再没敢看自己孩儿的脸,怕一心软就走不了了,干脆狠狠心,一步都没回头,出去后还是不放心杵在门外头扯开嗓子喊。
“妈,宓宓就交给你了——”
虽然她当时还什么都不懂,但时宓还是隐隐约约的知道——
她爸妈要抛下她不管了。
扔了棒棒糖,就是迈着那两条短腿,跑在紧闭着缝儿的大门前,用那一双小手死劲儿地扒拉着,扯着嗓子眼儿哭喊“爸爸妈妈不要走——”
没一会儿,就哭的鼻涕眼泪糊一脸,上气不接下气。
当时宋爱华穿着一件儿深蓝色的短袖和宽松的黑裤子,她个头小,也瘦,皮肤黄黄的,但一双眼很亮,跟黑豆子似的,走起来也还利落,就拿了个榔头站在门坎牵头,一脸嫌弃地看着小娃子的狼狈样,摇头啧啧了好几声:“这都多大了还离不开你妈呀,舍不得也不太行喽,你这小鼻涕虫啊,以后你不想跟我过,也得跟我过。”
说完,一榔头下去,栽进了自己院里边新开垦的土里边。
后来听她奶奶说,那会儿院里刚种下去草莓。
头一年,刚冒出芽来,就被不谙世事的她开着扭扭车全都给碾死了。
时宓那会对宋爱华的印象还不多。
听母亲说,她这位奶奶宋爱华是个很念旧的人,她当初嫁给爷爷后,就住到了安溪镇,这么多年过去,也很少出去,偶尔几次来城里走一遭。可爷爷身体不好,早早的就去了,也没再改嫁的念头,这么多年剩她一个,就这么过来了。
用她奶奶当时在饭桌上说过的话:“这会儿时代发展地太撂了,坐什么高铁地铁,还要扫码啥的,你们年轻人跟得上,用的顺手,可把咱们这些老骨头跌在后头了,坐甚地铁高铁了,买甚东西都得扫码付款,真格儿是折腾人嘞!”
后来,快过五岁生日时,时宓才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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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见到了她这位亲奶奶。
生日那天宋爱华提着大包小包,裹着个黄色头巾,穿着个蓝色的厚棉袄出现在她家,衣服穿的比往日鲜亮,冻得脸也变得红彤彤的,在那张瘦削发黄的脸上,一双细小的眼却不曾浑浊,黑得发亮,笑起来都眯成了一条缝儿。
“来时宓,这是你的奶奶,她叫宋爱华。”
看到缩在门口畏畏缩缩全然把自己当成陌生人看的穿着小裙子的小女孩,宋爱华立马皱起笑容:“嘿呀,我的小孙女都长这么了大了哇。”
走到她身边,有些稀罕地摸了摸她脆嫩嫩的脸,跟剥蒜似的,又抬起手,在自己那厚厚的棉袄口袋里掏出了个黑乎乎的小圆东西,拿手擦拭了好几下,擦干净后,顺势塞给她:“快,妮儿尝尝奶奶专门给你摘的杏。”
她被迫接过来后,盯着手里头那个东西,皱了下没,跑回去,接着水好好洗了洗,才满意地往嘴里一塞,没成想差点被酸掉半颗牙,嘴张得老大。
也就这时候,宋爱华火眼金睛般地看到了她嘴巴下排有一颗牙正在摇晃。
宋爱华按着她的嘴巴,嘴里说着没事没事就看看,结果手刚挨在牙上,指头突然发了力,往下一掰,嘴巴里的那颗牙齿顿时像个小蒜瓣似的倒了下来。
宋爱华咧嘴一笑:“这幼牙啊,被大牙顶起来后就不能再留着了,不然影响牙齿生长,你看,这不是一掰就下来了么,一点也不疼……”
看到自己的牙混着血出现在她的手中,五岁的小时宓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直接被吓懵了几秒,皱着鼻子哼唧了两下,就扁起嘴巴,扯着嗓子,哭得昏天暗地起来,越哭越大声,挥舞着手,嘴里喊着“奶奶是坏人,奶奶真讨厌……”
见她在那哭的呜哇呜哇的,搞得她爸妈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连忙都跑过来围着她边哄边解释,整个家里头乱成一麻。快五十岁的小老太太显然没想到她这么大反应,靠在门槛那,站在所有人的身后,像个犯了错的小孩,背着身在那嘀咕摇头:“不就拔个牙么,现在这小崽儿金贵的很嘞……”
说完后,她仔细端详手里头那颗小牙,跟没见过似的,稀罕极了。
一斜眼,看到了桌子上摆放了很多很多红艳艳的草莓,饱满鲜亮,像高贵的小公主。
那个只啃了一口的杏果儿灰溜溜地被人嫌弃地丢在了垃圾桶里。
经过这件事,那时候的时宓,觉得她的奶奶宋爱华是这个世界上她最讨厌的人。
孩童时期的喜恶最藏不住。
五岁的小时宓,被她妈带来安溪镇,站在宋爱华的家门口,一想到自己要和眼前这个人生活好长一点时间,她就千般万般个不情愿,坐在地上撒泼,嚷嚷着要回去:“我不要住在这里,这里没有妈妈,没有大竹,没有小可,也没有秋千,没有扭扭车,没有芭比娃娃,这里不是我的家,我要回去……”
宋爱华问:“大竹和小可是谁?”
时宓叉腰:“她们是我最好的朋友!”
宋爱华乐了:“那你们在一起玩了多久?”
时宓掰着手指头数:“三个月!他们是和我玩过最久的人了!”
可如今她搬了家,自己再没有好朋友了。
宋爱华看她那一副蔫儿巴巴的样子,大喘了口气,放下锄头顺势撑着胳膊,抬起手抹了把自己额头上的汗,不以为意地嗤笑了一声:“三个月连你这辈子的一个零头都算不上,就可以叫做最好的朋友了?放心吧,再过三个月,你又能在这里交到最好的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