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摩挲着手中翠绿扳指,嘴唇抿成冷硬的直线。
男人冷漠道:“朕找你来是要问你,陈尧如今的活计,是你推荐得?”
陈郁真沉默片刻,回答:
“是。”
“陈尧性高傲,喜华服,喜美婢。你知道否?”
“……知道。”
“金寒金四处收买,内外勾连。他就缺一个户部打杂的和他里外沟通,行不法之事。你知道否?”
“……知道。”
皇帝忽而笑出了声。他扭过头来,冷峻的脸逼视站在台下的青年,一字一句问:
“那你也知道,一旦你引荐陈尧办事,他就一定会被金寒盯上,也一定会被收买,更一定会被东厂查出来,被抄家,被流放,甚至被杀头!”
“也就是说,是你一手操控陈尧落到如此境地。若不是你引诱,陈尧根本没有做坏事的机会,说不准也不会做。你与他相处二十年,他什么性格你最为清楚。甚至……”
皇帝停顿一下,语气更加森然:“陈尧不顾国法国孝,在太妃薨逝未满一年就偷纳二房,是否也是出自你引诱?”
陈郁真这次沉默了更长时间。皇帝望着他,正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谁知探花郎眼睫轻颤,坚定地抬起了眼,说:
“是。”
皇帝直起身来,他上前去,盯着他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陈郁真,那你也应该知道,你的这种行为,你的这种心思,说明你并不无辜。”
“至少你不是纯然清纯,纯然任人宰割。他日,陈尧若是被判成流放。你,陈郁真。”
皇帝逼视陈郁真清冷秀美的面颊,轻声道:
“你也得陪他一起去。”
镏金鹤擎博山炉香味袅袅,青灰色的烟雾飘散到殿内各处,模糊了二人的轮廓。
灿烈天光透过青灰烟雾,照耀在陈郁真完美不似真人的面孔上,他纤长浓密睫毛轻轻颤抖,像一只折翼的蝴蝶。
“陈尧该死,他罪有应得。他做的丑事,臣反击而已。”
他抬起眼来,天光照耀在他冰冷的瞳孔上,露出刚烈的底色。
“臣从来不信什么地狱阴司报应。若有什么报应惩罚,尽管来就是。臣什么都不怕。”
陈郁真站的笔直,青翠如松柏。他还是那身青白官袍,身上一层又一层的补丁,清贫无比。他脚边上还堆着珍贵无比地、被踩烂的孔雀裘。
他直视皇帝的眼睛,无惧无畏。
皇帝咬着牙,面颊绷紧。
御极十多载,皇帝眼里见到的都是顺从、柔顺。就算是他年纪尚小的时候,那些阁老也从来没有小觑他,扯着嗓子和他喊,非要和他对着干。
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过!皇帝积威日重,第一次有人踩到他面皮上。
陈郁真真是好极了。
连续两次给他没脸。
皇帝冷笑:“你不怕地狱阴司报应,你姨娘怕么?你那个未婚妻怕吗?陈郁真,你是不是真以为朕奈何不了你。朕现在愿意收敛自己的脾气,只是朕愿意收敛而已。”
“把朕惹急了,别管是你,还是你的家人,都下地狱去吧。”
陈郁真身子依旧笔直如松柏,然而细看,能看出他轻微的颤抖。他犹自坚强挺立着,目光不服输地没有移开,坚定道:
“如果真有那日,臣别无二话。”
皇帝冷笑。
他看出面前人的色厉内荏了。男人捉起他的下巴,亲昵地放在手中把玩。他正准备再说几句狠话,磨磨眼前人的性子。可皇帝动作忽然停止住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陈郁真眼睛里的那一点湿意。
——就这一点泪水,皇帝怔愣在当地。
他仓皇地收回手,转过身去。
皇帝背着手,自然看不到探花郎眼睫颤抖,泪珠扑簌簌落下来。
陈郁真猛地将腮边泪珠擦落。他面上仍然是冷漠的,强撑着。唯有飘红的眼尾,显示出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陈尧咒我妹妹早死,骂我们全家都是贱种。他这种人品低微,一朝得势就罔顾国法家规的人早该被处以极刑。臣没觉得自己做的不对,反而当为自己浮一大白!”
“圣上若是要臣为陈尧赔命,臣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圣上皇恩浩荡,臣唯有接受而已。只是求圣上怜惜姨娘寡居,怜惜臣未婚妻年纪轻轻,放他们一条生路。”
陈郁真说地酣畅淋漓,他痛痛快快说了出来。仿佛满腹委屈,被折辱的不快都随着话语的说出而消失殆尽。
探花郎跪在皇帝脚下,端端正正对他叩首。
“圣上对臣的隆恩,臣始终记得。臣来世,必结草衔环相报。”
皇帝背对着他,探花郎清淡中带着哽咽的声音源源不断的传过来。
皇帝手指颤抖,男人垂下眼眸,轻声说:
“朕知道了。”
他克制住转身将那人抱在怀里仔细安慰的欲望,嗓音低哑的变了调:“你回去吧。朕没什么要问你的了。”
陈郁真眼眶微红,他情绪平复了许。闻言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背后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脚步声渐去渐远,最后归于平静。
整座大殿又恢复了平静,唯有地上破裂的孔雀裘彰显刚刚剧烈的争吵。
皇帝转过身来,他目光透过琉璃窗,看向陈郁真渐行渐远的背影。
过了许久,直至陈郁真背影消失在宫道深处,他才缓缓收回目光。
孔雀裘尚胡乱摊在大红地毯上,往日晶莹的绣线被扯乱,再也不见往日光辉。
皇帝轻轻将其拾起。
大毛衣裳拿在手中颇有分量,内衬是灰鼠毛,外层金线与翠绿相互交织。
皇帝摩挲着其繁复绣纹,轻轻地、轻轻地、轻轻地将它重新放置在锦盒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