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显沉默地看着他,想要阻止,却无法阻止。他心痛极了,他与陈郁真相交十余年,何曾见过他这种模样。
“郁真,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与陈郁真垂眸呢喃相比,赵显的劝阻愈发苍白无力了。
陈郁真摇晃酒液,道:
“我还记得幼时。老爷请了一位进士给我和陈尧启蒙。我学的很快,每每都被师傅夸。陈尧却学的慢,经常被打手。有一次,我写的文章被师傅夸了,我很开心。跑回去和姨娘炫耀……没想到,陈夫人听见了。第二日,她就找了个由头罚姨娘。”
“寒冬腊月,冻得刺骨。”
“姨娘就跪在正堂面前,跪了整整两个时辰。来来往往的下人仆从那么多,她们都悄悄过来看姨娘。”
“我去求老爷,老爷却不闻不问。我去求太夫人,太夫人却重病在身,不见任何人。我去求陈夫人,我跪在她面前,求他放过我姨娘。”
思绪好像回到多年前的那一日,小小的人儿跪在冰凉地板上,不住在地上磕头,直到头破血流,鲜红的血从面上流下。而年轻的陈夫人好整以暇得躺在贵妃榻上,笑看着他。
周围奴仆成群,却寂静无声。
只有一下、又一下的叩头声音。
陈夫人晾了他一会,才假模假样地将他扶起。等站起来的时候,陈郁真因跪得太久,脚步踉跄,差点跌落在地。陈夫人柔柔看着他,笑脸盈盈。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实诚。”她笑道:
“不过小惩大诫而已,白姨娘犯了错,自然就要罚的。既然你来求情,那就放她回去吧。”
陈郁真讷讷道谢。
在他飞奔出去,要救白姨娘的时候,陈夫人看着他,美眸挑起,意味深长道:
“做人还是平庸的好。不然聪明反被聪明误,最终还是身边人遭罪。”
“真哥儿,你说是么?”
最终,等找到白姨娘的时候,她已经晕死过去。小小的陈郁真跑去府外,找来大夫医治,才知道姨娘这时候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不过也是在小产边缘了。
后来,百般折腾,终于留下了这个孩子。十个月后,生下一名女胎,起名陈婵。
自那日,陈郁真身上耀眼的光芒暗淡下去,读书变慢了,与常人无益。进士对他失望极了。陈郁真却什么也不能说。过了两年,进士补上官,去别地当差。那个当初惊才绝艳的陈郁真再也无人知晓。
这些年来,他收敛自己的锋芒,性格也渐渐内敛起来。
清冷、疏离。
赵显道:“这些年来,辛苦你了。我只恨我不早些认识你。那毒妇如此狠毒,将来也必定没有什么好下扬。”
“我不觉得我辛苦。”陈郁真道,“我生为男儿身,衣食无忧,科举顺遂,被点为探花,已经比很多人好得好得多了……若我都辛苦,那那些贫民百姓又如何呢?”
“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姨娘。”
“因为生下了我,让她多受了许多委屈。”
“我们母子这么多年相依为命,外人只看到了我对姨娘的尊重爱护,却看不到姨娘对我的关爱慈悲。她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报答不了。”
陈郁真抬起一杯薄酒送到嘴里,他醉的厉害,双眸渐渐闭上。不知何时,一滴清泪缓缓流下,将衣襟沾湿。
一句句哽咽细微的嗓音消散在风中,只听语气也能听到探花郎悲伤难过的样子。翠绿扳指拂动,皇帝眼前一幕幕闪过,从那夜灯火摇曳,探花郎跪在佛前,满面濡湿的样子,到先帝临终前,苍老满是皱纹的手。
他已经不记得先帝临走前说了些什么了,那时他还尚小。只记得他那时跪在下面,无助彷徨。先帝苍老的手像是要拍他的肩膀,最后还是收回,斥责说‘已经都是要当皇帝的人了,怎么还是这副哭哭啼啼样子。你是妇人吗!把腰背挺直!’
记忆里先帝对他极为严厉,动辄体罚、言语辱骂。他从先帝那里,只得到了为帝王的谆谆教诲,很少得到来自父亲的关爱。
自懂事起,他就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贤妃娘娘。他不是丽妃的亲生子。他还知道,丽妃前面夭折了一个皇子,父皇追封为广王。
丽妃对他极好。
但那种好,不是对太子朱秉齐的。
她总是看向他,却仿佛透着他,在看另一个人。幼小的他知道,丽妃看得是她早逝的皇子。
——他们有同一个父亲,眼眸中总有几分相似。
那时候,他生母贤妃已经有另一个儿子,对他总有几分隔阂。幼小的太子殿下不被生母宠爱,他也不愿意讨好生母,与幼弟争宠。
他就放纵自己沉溺于养母的疼爱。
即使他知道,那份爱,不是给他的。
时间一日日过去,他从养母殿里长大,养母对他所求必应。他与养母感情越来越深邃,可偶尔午夜梦回,年纪尚小的朱秉齐也会叩问自己,我真的拥有爱么?
可真正的爱应该是不会被怀疑的。它就像充沛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掩盖不住。
这些年来,随着幼小的太子殿下登基为帝,手握大权。他变得强大、有力。所有人都折服于他。他已经不需要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皇帝思绪纷飞,无数念头纷至沓来。
眼前一幕幕闪过,最后定格在前几日的那一幕——
戏台喧哗,唱到最高潮的那一出,掌声雷鸣。所有人都在看戏,唯有他注意到了最偏僻的角落。
探花郎半蹲下,一向寡言少语的他,轻声细语安慰,语气纵容,仿佛什么原则都没有了。而他对面的小广王,眼眸含泪,抽噎着。
他们拉扯焦灼着,皇帝就看到,陈郁真张开瘦弱的双臂,眼眸含笑,带着鼓励。小广王破涕为笑,猛地朝他飞扑过来。
两个人抱地紧紧的。
陈郁真闭上双眸,轻轻拍打小孩的脊背。
一下又一下。
极为温柔。
那一幕不知为何给皇帝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即使过了那么多天依旧鲜亮如新。
隔壁什么声音好像都没有了。陈郁真已经停止了叙述。
赵显小心翼翼推开圆凳,却不小心弄出一点一点声音。直到看到另一边陈郁真依旧闭紧双眸,伏趴在桌案上,才长舒一口气。
陈郁真已经醉倒了。
他轻轻地陈郁真手里酒杯抽出。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陈郁真明显是醉了。他白皙脸颊晕红一片,双眸紧闭,浓密睫毛正随着主人呼吸轻轻颤抖。
赵显已然着迷。他不由放轻呼吸,沉沉注视陈郁真秀美清丽面孔,挪不开眼。
赵显身子压得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他炽热的呼吸也渐渐扫到陈郁真面颊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隔壁雅间,皇帝好似发觉不对,轻声吩咐刘喜:“你去探花郎那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