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自始至终不发一言,默默地当一个旁观者。陈三小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正拿着随身携带的小铜镜整理自己略有些凌乱的鬓发。而按理说应该最无关的玉如却满含热泪,对那俊秀高挑身影恋恋不舍。
若是分了家,以后就再难见了。
她余光扫过陈尧俊美但因卧病胖了三圈的脸,悄悄翻了个白眼。又将目光落到陈郁真身上,心中哀切怎么当初不是二公子看上了自己!
电光石火间,她想到一件事!还未细细思量,就说出了口!
“分家的话,那些田产铺子、屋舍奴仆怎么算?”
玉如瞳孔骤然收缩!话音刚落,她就自知失言。陈夫人恶狠狠瞪了她一眼,眼神冰冷,如利剑一般,将玉如穿刺个来回。
她面色苍白,慌忙低下头。
玉如的话仿佛在平静水面落下石子,这下就连陈三小姐都抬起头来,默默注视眼前扬景。
“人都说‘父母在,不分家。’,可圣上命令,只能迫不得已将真哥儿分出去。”陈夫人虚伪地擦掉眼泪。
“现在大部分田地、铺子都在公中,其下又有管事、媳妇、婆子,还有小厮们。牵一发动全身,实在不好贸然分割出去。真哥儿是官员,白姨娘又不好生产,不善掌家。”
“不若我们先划分好数目,若是信得过我,就由我来代真哥处理一些琐碎事。以后每月令婆子将本月收成折成金银送去真哥府上。真哥若是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陈夫人的意思是,分家可以,分财产不行。就算要分,也得是由她代为掌管,每个月将盈余给陈郁真送过去。
可一旦真这么做了,给多给少的不还是陈夫人说了算?
陈老爷本能发现不妥来。
他道:“还是不要这么麻烦了。公中财产一分为二,尧哥八成,真哥二成。”
二八分,虽然看着差别巨大。但是权宦人家,嫡庶枝基本都是这么分的。甚至有的人家一九分,更甚者,一间小宅子就把人打发了出去。
陈老爷分的已经很是妥帖公正了。
“父亲,我的呢?”陈三小姐开口。
“你的那份在八里面,日后和你哥分。”
陈三小姐听罢,不说话了。
陈夫人见陈老爷坚定无比,情知无可扭转。愤愤撇过头去,心想便宜这杂种了。
“我不要。”
“什么?”陈老爷猝然跳了起来。他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青袍少年郎面色冷淡,他不耐烦地抬起眼来,
“我说,我不要。”
他扯了扯嘴角,幽深的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
“你们陈家的东西,我一个都不要。”
“你怎么能不要!你为什么不要。”陈老爷出奇地愤怒了,他指着陈郁真,今日所有的怒气仿佛找到了发泄口。被迫分家这件事,都没有二儿子不要他陈家财产这件事更让他心里窝火!
他怒视陈郁真,而陈郁真平静地望着他。
陈老爷瞳孔颤抖,愤怒指向次子的手指无力地垂了下来。
有一层薄薄的纸被戳破了。
陈老爷一直在欺骗自己,分家是皇帝强迫地,次子是不乐意的,可眼前这件事让他被迫认清现实,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这个清冷俊秀、心肠柔软的次子就被自己伤透了心,甚至连他给予他的家私都不要!
陈郁真道:“姨娘,吉祥,琥珀,我们走罢。”
说罢,转身离去。
吉祥乐颠颠地哎了声,连忙跟上去。
陈老爷无力地瘫在宽大的太师椅上,眼中光芒渐渐消失。
少年郎走到正堂门口,室内室外用一层厚厚毡帘阻挡,只要跨出了这个门,就再无反悔之地。他就在这时,脚步猝然停顿住。
所有人都望向他,少年人身子挺拔,他纤长白皙的手指停在织金大红毡帘上,停顿半响,他回过头来。
陈老爷不禁坐直一些。
“父亲,过几日,我还要来取妹妹的灵位。”
“您,别忘了。”
他声音轻而淡,却坚决无比。
陈老爷心重重沉了下去,他胡乱嗯了一声,说:
“郁真,你不要家里的东西……你,你,冬天这么冷,你今晚住哪儿呢?”
陈郁真掀开大红织金毡帘,离开前他最后侧了下脸,眸光轻轻从众人面上掠过。
声音疏离。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出了屋门,一片光亮。
如今正是黄昏,天边火烧云灿烂无比。层层金光透过斑斓云彩映在地面上,凛冽的风穿堂而过,卷起了地上的雪沫子。
陈郁真穿的很单薄,但他却不觉得冷。
陈家的奴仆们得知了消息,惊疑不定地望过来。陈郁真不在意他们,他让小厮吉祥去收拾东西。
长到一十九岁,他能带走的不过是几件冬衫,几件白姨娘给他绣的鞋履与几百两做官的积蓄。
轻飘飘地来到陈府,又轻飘飘地从陈府离开。
走过夹道,走过穿堂,走过抄手游廊,走过垂花门,走过影壁,走出正门。
陈郁真立在青砖上,望着头顶那黑檀木金色牌匾上的‘陈府’二字,心中一片开阔。
吉祥:“二公子,已经找好了中人,赁好了房屋。是一个二进的小院子,里面三间正房,两侧都是厢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青惟布马车车轮咕咕转动,从西街驶向东街,大约行驶了两刻钟,便停下了。
陈郁真下了车。
白姨娘紧随其后,他们齐齐望向眼前新赁的房屋。
京城居,大不易。这个二进院虽然不大,但离皇城极近,又毗邻商铺,是极好的位置,一月租金就要二两银。他们租了一年,加上押金等一共交付了二十五两。
众人目光带着期盼。
陈郁真跨进了正门,他仔细端详这个小院子,内心久违地感受到安定。这里是只属于他和姨娘的。
他进了正房,这里整理的很干净,家具整齐。他四处巡视,脑中不期然地想起来皇帝那张冷峻、肃然的脸来。
身为臣子,受礼教熏陶,不论是出于什么,都自然而然地想受到皇帝垂青。所有的臣子都想受到皇帝垂青。
可皇帝如此体贴眷顾,陈郁真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别人对他一份好,他就要努力报答回去。
之后,唯有更恪尽职守、尽忠尽孝以报效朝廷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