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一震,脸上已经堆出笑来。那太监上下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是陈大人罢,圣上有请。”
陈老爷光听‘圣上’两个字就哆嗦了一番,瞬间从脑中过了一番自家事,生怕这次又是被逆子拖累。好在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有何错事,等回过神来就见那蟒袍太监看向自己脸上已经十分不善,方明白自己出神太久了。
忙拱手随着他而去。
去两仪殿那一路,他冷汗迭起,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等到了那厚重毡帘前,做了许久心理准备,才掀帘而入。
不过片刻,他便出来了。
与之前相比,他脸色更差,堪称灰败。身形仿佛一下子佝偻起来,双目无神,嘴唇颤抖。
大殿之上,皇帝威严赫赫,话语又急又厉。陈老爷只能茫茫然地跪在冰冷地砖上,等候发落。思及刚才情景,陈老爷脑中一片空白,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日头渐渐升上去,又渐渐落下去。
他这一日过的十分难熬,神思不属。其余同僚看他的眼神已经十分奇怪,一向爱面子的陈老爷却顾不得这些。
好不容易捱到了下朝,对陈老爷来说,却是痛苦的开始。
从皇城玄意门出,再到陈府。马车只需要三刻钟。这三刻钟陈老爷度日如年,又觉得时光飞逝,眨眼便到了。
待马车转过二门,到了正堂。陈夫人出来迎接,陈老爷下马车,面色灰败,脚步不稳,哗一下,差一点跌落下来。
“老爷!”陈夫人惊呼。
幸而小厮灵敏,扶住了他。
陈老爷望着这百年府邸,日升日落,周而复始。陈家子孙在上面繁衍、生子,从繁华到渐渐落幕,终于,也要散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说出了自到达后的第一句话:
“将全家人都叫过来……我,有事要吩咐。”
陈老爷坐在正堂右边的黄花梨雕花太师椅上。这个位置上中居右,从前是太老爷的位置,后来是他父亲,后来又变成了他。
陈老爷眼神发木,陈夫人担忧地望着他。
不一会儿,孙氏、玉如、陈三小姐、白姨娘就匆匆赶到。又过了一刻钟,陈尧趾高气扬地进了正堂,他扬着脑袋坐下了,嘴里抱怨着:“爹,这么急叫我过来干什么,刚在马车上颠得我骨头都散了。呦,今天人来这么齐?”
陈老爷却没搭理他。
又过了一刻钟,厚重毡帘被人拉开,一道俊秀挺拔人影出现。陈郁真冰冷目光扫过众人,径直到白姨娘身侧坐了。
直到陈郁真来时,陈老爷才仿佛惊醒,他手指发颤,看着陈郁真,重重闭上眼眸。
“今日,圣上叫我过去,吩咐了一件事。”
话语刚落下,正堂一片惊愕。底下眼神乱飞,惶惶不已。就连白姨娘都咬紧嘴唇,不禁攥紧衣摆。
她猝然转过头去,陈郁真拍了拍她轻颤的手,对她安抚一笑。
白姨娘惶惶的心,也逐渐安定下来了。
陈老爷不知下面的官司,他停顿了很久,终于道:
“圣上另令我们分家。……将陈郁真分出去,单开一页族谱。”
“什么!”
话音刚落下,一片惊呼。陈尧猝然站起来,惊讶道:“分家?!圣上居然令我们分家!”
还有一声惊呼是来自白姨娘,她惶恐不已。唯有陈郁真在短时间地讶异过后,眼睛浮上感激。
陈夫人皱眉:“怎么……怎么下这个命令。圣上,圣上怎么会操劳这么琐碎的事情。真哥儿,我知道你不满我这个做母亲的已久,可也不能把这种事捅到圣上那里吧!我们陈家颜面何存!”
她当然是不想陈郁真分出去。若是不分家,她是名正言顺的嫡母,她大可以正大光明的管教他,管教白姨娘。陈郁真若是不孝敬她,那就是不敬嫡母,于官声上都有妨碍。
可若是分家了……陈家已经衰退成这个样子了,老爷、长子皆是不入流的末官,唯有陈郁真一人前途远大。他们以后就算是想趴在陈郁真身上吸血都不成了。
陈尧还在那傻乐,见母亲、父亲都神色严肃,他才慢慢回过味来。
陈郁真站起来,他看起来心情颇好,眉眼都是上扬地,与这满屋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
少年俊秀清冷,一袭青色官袍勾勒出他瘦削的身体,他眉眼含笑,分明是个少年郎,倒有些女子的楚楚韵致。
“姨娘,咱们走吧。”
说罢,竟拉着白姨娘,两手空空地要走!
“真哥儿!”
陈老爷眼眶发红,声音颤抖:“分家了。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陈郁真站的笔直,他脸微微侧过来,长长的睫毛翕张停顿,侧脸俊秀而又冷漠。
“父亲,儿子没什么要说的。”
陈老爷仿佛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好,好,好。”
其中的悲酸意味只有自己可知了。
白姨娘跟在陈郁真后面,步步回首,脸上犹豫之色一闪而过。她是真舍不得老爷啊!
能出去自立门户自然是好的,但是她是老爷的妾室,如何能不侍奉老爷呢!但白姨娘一望见儿子坚定的背影,她所有的犹豫不甘都吞了回去。
脚步也坚定起来,跟在陈郁真后面。
丈夫哪有儿子重要!
想到未来天高海阔、不受人钳制的生活,白姨娘脸上不由欢喜起来。
“爹,就让他们走了?”陈尧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圣上莫名其妙降下口谕干涉下臣事就已经很匪夷所思了。现在陈郁真竟然就要这么走!恨了嫉妒了二十年的死对头,恨不得吃他肉、嗦他骨的陈郁真,竟然就这么轻飘飘的走了。
尤其陈郁真现在一句招呼都没打,仿佛从来没将他放在眼里似的。这种猜测让陈尧怒火更加高涨,却无处可发。
明明前几日他们还在针尖对麦芒,可这忽然的转变让陈尧内心空落落地。
他茫茫然看着陈郁真背影,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