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退下吧。”
那小太监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身后有猛兽在追赶。
书房内,重归寂静。
烛火跳动,将李承乾的身影在墙壁上拉得又长又扭曲。
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动身。
甘露殿。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如此急切的传召。
他脑中飞速闪过无数个可能。
是荆州的事闹大了?
黄建忠背后的人终于坐不住,跑到父皇面前告状了?
还是说,蜀山蜀山的事,终究是瞒不住了?
他缓缓踱步到窗前,冰凉的指尖触碰着窗棂。
夜色下的宫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处处都是张开的血盆大口。
走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但他不能慌。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父皇是一头雄狮,任何的胆怯,都会被他敏锐地察觉,然后毫不留情地撕碎。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确保每一处褶皱都平整如初,然后迈开脚步,朝着甘露殿走去。
夜风冰冷,吹得宫灯摇曳,光影在青石板路上斑驳陆离。
宫道幽深,没有尽头。
李承乾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宫城中回响,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如同敲在命运的鼓点上。
甘露殿的殿门紧闭着,门口侍立的内侍和禁军,一个个垂着头,神情肃穆,大气都不敢出。
整个大殿周围,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看到李承乾的身影,为首的太监连忙躬身,无声地推开了沉重的殿门。
“吱呀——”门轴转动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他的父皇,大唐的天子李世民,正背对着他,站在一副巨大的舆图前。
那身影依旧挺拔如山,却透着说不出的疲惫与森然。
李承乾垂下眼帘,缓步走进大殿,在距离李世民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躬身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
他的声音平静,一如往常。
李世民没有立刻转身,也没有让他平身。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殿内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每一声,都是一记重锤,敲打在人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才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曾睥睨天下、令四海臣服的眼眸,此刻深邃如井,看不出喜怒。
但李承乾的瞳孔,却在瞬间微微一缩。
他看见了,在李世民宽大的手掌中,正静静躺着一枚通体漆黑的铁牌。
铁牌的样式古朴,上面只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篆字——乾。
正是他亲手设计,交给蜀山,用以震慑天下宵小,一夜之间灭掉十五万突厥大军后,留下的那枚令牌!
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他父皇的手中?
李承乾的心脏猛地一沉,坠入了无底深渊。
但他脸上依旧维持着恭敬的神色,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分毫。
李世民的目光,终于从舆图上移开,落在了李承乾的脸上。
那目光锐利如刀,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个干干净净。
“这个令牌,”
李世民的声音低沉沙哑,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是你的吗?”
他没有质问,没有怒吼,只是平淡地发问。
可越是这样,就越是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
李承乾抬起头,直视着那枚令牌,没有丝毫的躲闪与迟疑。
“不错。”
他坦然承认。
“是儿臣亲手打造的储命令牌。”
此言一出,殿内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储命令牌?”
李世民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牵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无尽的嘲讽与怒火。
突然!
他猛地将手中的令牌掷在地上!
“铛啷!”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大殿中激起一串刺耳的回音。
“好大的胆子!”
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李世民的声音如同滚雷,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
“朕还没老呢!朕还坐在这龙椅上!你就迫不及待要打造你的‘储命令牌’,节制天下了?!”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李承乾,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随时准备扑上来,将眼前的挑战者撕成碎片。
“你想做什么?啊?!你想学杨广吗?还是想告诉朕,这大唐的江山,你已经等不及了?!”
面对这雷霆之怒,李承乾却异常的平静。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多眨一下,父皇的怒火,不过是拂面的清风。
李世民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怒火更盛。
他往前踏出一步,逼视着李承乾。
“朕再问你,蜀山蜀山,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比之前的质问更加致命。
令牌,还可以解释为储君的仪仗。
但蜀山蜀山,那支一夜之间冒出来,战力堪比十万大军的神秘力量,若是与太子扯上关系,那便是弥天大罪!
李承乾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困惑。
他微微侧过头,没有听懂父皇的问题。
“蜀山蜀山?”
他反问道,“父皇乃天子,富有四海,天下万事,尽在掌握。蜀山蜀山是何来历,父皇该去问他们自己,为何要来问儿臣?”
他将问题轻飘飘地推了回去,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放肆!”
李世民被他这副推诿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还在跟朕装糊涂!”
他伸手指着地上那枚冰冷的铁牌,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朕就是从他们的手中,得到了你的储君令牌!你还敢说与你无关?!”
“难道,你就不想给朕一个解释吗?!”
图穷匕见。
所有的铺垫和试探都已结束,李世民亮出了他最锋利的刀,直指李承乾的咽喉。
空气凝滞了。
解释?
如何解释?
说自己暗中培植势力,是为了巩固储君之位?
还是说自己手握百万雄兵,是为了替父皇分忧?
任何解释,在“谋逆”这顶大帽子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在李世民那足以洞穿人心的目光注视下,李承乾沉默了。
然而,就在李世民以为他无言以对,即将要开口定罪的瞬间,李承乾却忽然笑了。
他笑了起来。
那笑容很轻,很淡,却是一把锋利的锥子,瞬间刺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他的眼中,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抬起头,迎上父皇愤怒的目光,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父亲。”
他没有用“父皇”,而是用了“父亲”。
这个称呼,瞬间将两人从君臣拉回到了父子的关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疏离与尖锐。
“你发动玄武门的时候,”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惊雷一般在空旷的大殿中炸响,“也没给皇祖父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