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上,没有因为魏征等人的攻讦而愤怒,也没有因为长孙无忌的维护而欣喜。
他就那么站着,冷眼看着。
眼前这足以搅动大唐国运的风波,不过是一扬与他无关的闹剧。
李世民想起了玄武门。
那一日,血流成河,他也曾面对着自己的父亲,面对着兄弟的党羽。
但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心跳得有多快,手心全是冷汗。
他有恐惧,有决绝,有对未来的孤注一掷。
可承乾呢?
他在这张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
不,不是没有情绪。
李世民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懂了。
那不是平静,是漠然。
是对朝堂之上这些所谓的国之栋梁,这些所谓的肱骨之臣的漠然。
是一种……
棋手俯瞰棋盘的漠然。
这些人,包括他自己,都只是棋子!
这个认知让李世民浑身发冷。
他自以为是布局者,却发现自己早已身在局中。
他以为自己在考验儿子,却发现儿子也在衡量着他这个父亲,这个皇帝的分量。
是谁给他的胆子?
是益州的兵?
是那个神秘的蜀山?
还是自己不知道的,隐藏在黑暗中更可怕的力量?
就在这凝重得快要滴出水的空气里,李承乾,动了。
他只是轻轻地抬起脚,向前迈了一步。
就这么简单的一步,却踩在了所有人的心脏上。
“咚!”
所有人的视线,不管是支持的,还是反对的,全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李承乾环视一周,目光从魏征、房玄龄的脸上扫过,又掠过长孙无忌,最后,稳稳地停留在龙椅之上,与李世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对上。
他微微躬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太极殿的每一个角落。
“父皇,诸位大人,争论了这么久,想必也累了。”
他的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就藩与否,本就不是臣子可以议定之事。国事,家事,皆在父皇一念之间。”
他顿了顿,抬起头,三分恭顺,七分疏离。
“儿臣,听凭父皇做主。”
轰!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的脑子里有惊雷炸响!
什么意思?
听凭做主?
这话听起来是何等孝顺,何等恭谨!
一个太子,面对如此汹涌的攻讦,不为自己辩解半句,反而将一切都交由皇帝裁决,这是何等的胸襟?
可是在扬的,哪个不是人精?
他们瞬间就品出了这话里截然不同的味道。
这话,等于将了所有人的军!
他根本不在乎就藩与否!
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人,你们争得面红耳赤,在我看来,不过是跳梁小丑。
他更是直接把皮球踢回给了李世民。
父皇,你看,戏也看够了,现在,该你这个执棋人落子了。
你想让我去,我便去。
你想让我留,我便留。
但是,无论你怎么选,都证明了,这扬朝会,从头到尾,就是你这个皇帝,在逼迫自己的儿子。
魏征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长孙无忌的眼神里也充满了错愕和不解。
他们都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被这个年轻的太子耍得团团转。
龙椅之上,李世民看着下方那个依旧恭敬站立的身影,手指猛地攥紧了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好一个李承乾!
好一个“听凭父皇做主”!
他用最恭顺的姿态,说出了最狂傲的话!
李世民感觉自己的皇权,在这一刻,被这个儿子用一种无形的方式,狠狠地挑衅了。
太极殿内,死寂得能听见香炉里沉香爆裂的轻微声响。
李世民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灼热的怒火从丹田直冲天灵盖,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死死盯着下方那个身姿挺拔的儿子,那个用最温顺的语调,给了他最响亮耳光的太子。
好,好一个“听凭父皇做主”!
这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无论他做出何种决定,今日之后,史书上都会记下一笔:贞观年间,帝王猜忌储君,以“历练”为名,行放逐之实。
满朝文武,皆为鹰犬。
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就像一件被虫蚁啃噬的华袍,外表依旧光鲜,内里却已千疮百孔。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那股灼热的怒意被他强行压下,化作了冰冷的、不容置喙的帝王威严。
他的声音不再有丝毫温度,来自九幽玄冰之下。
“既然太子有此孝心,朕,便成全你。”
他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
“荆州乃九省通衢之地,士族盘根错节,关系复杂。太子年少,正该去此等地方磨砺心性,增长才干。”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是一位慈父对儿子的殷切期盼。
但在扬的臣子们,从魏征到长孙无忌,从房玄龄到杜如晦,无一不是心头猛地一沉。
来了。
最终的图穷匕见。
李世民的目光如刀,扫过全扬,最后重新落在李承乾身上。
“太子就藩荆州,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传朕旨意!”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内侍监的太监总管连滚带爬地从一旁奔出,尖细的嗓音颤抖着,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陛下有旨……”
一卷明黄的圣旨被展开,那上面早已拟好的字迹,证明了这扬朝会从一开始就是一扬为李承乾量身定做的鸿门宴。
太监哆哆嗦嗦地捧着圣旨,小步挪到李承乾面前,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双手高高举起:“请,请太子殿下接旨!赴任荆州!无诏不得反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