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清溪山是福地洞天,不仅供奉着天界神像,清溪书院里更有不少仙家在此修行,以求证道飞升。
等我登上山顶,夜已深沉,四下寂寥无人。辛辛苦苦爬上来,可不想现在下山歇息,明日再爬一回。不如随便找个角落,凑合过一夜算了。
树影婆娑,深夜的书院阴气森森。
我真要在这儿过夜吗……
“姑娘?”
“啊!!!!!”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我魂飞魄散,踉踉跄跄地退开老远。
来者显然也被我吓着,手里提的灯晃晃悠悠的,困惑的神色不似作假。
“深更半夜,姑娘怎会在此?”
那人一身书生打扮,温润如玉,瞧着不像歹人。我定了定神,支吾道:“我……我是来问路的,不对,是来找人的。敢问先生可认识一位叫砚清的?”
“先生不敢当,不过是清溪书院一介学生罢了。”他微微一笑,“姑娘与砚清相识?”
“不认得……你认识他?”
“他是我挚友。”
书院门前,不知怎的,书生忽然拉着我絮絮叨叨说起他那聪慧绝伦的挚友。
他扼腕叹息道:“砚兄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偏偏选择医道,自己断了科举路,可惜啊!高中状元,做个知县,再上京做个宰相太尉,若是砚兄,或许真能改变这乱世呢。”
“这位砚兄……莫非是得道高人?”我试探着问。
书生一愣,随即大笑:“高人?砚兄才十五岁呢!不过以他的天资,倒也称得上‘高’。”他促狭地眨眨眼,“姑娘该不会是砚兄的爱慕者,专程来表白的吧?”
“不是!”我连忙摆手,“我只是……来找他问路的。”
“那可赶巧了,”书生耸耸肩,“砚兄前些日子退学走了。”
“走了?去哪儿?”
“谁知道呢。”他望向远处,语气悠远,“葛榆真君云游行医,四海为家,砚兄跟着他,天南地北,踪迹难寻。”
寻不见高人,接下来,我又该去哪儿?
这时夜风起,山下漂浮上来的天灯乘着风飞向远方,流萤紧随其后,灯火汇成了一条通往天边的蜿蜒长河。
它们是在告诉我接下来的路吗?
告别书生,我也没了在此过夜的心思。
“姑娘且慢!”
书生突然叫住我,手指轻抵下巴,目光细细在我脸上游移。
“我是不是……认识你?”
不是见过,不是似曾相识,而是认识。
我迟疑地摇头:“我不认识你。”
书生若有所思颔首,道:“也对。南风被关在蓬莱第几宫,不可能出现在这儿。”他扬起抹令人舒心的笑,“在下云枕书,是砚兄的好友。若姑娘见到他,麻烦帮我问个好。”
“……好。”
不出意外,眼前的云枕书在告知完最后一句话后,散成流萤飞向夜空。
曲径通幽,竹林密布。
月下,清隽之人的墨发束在发顶,绀青色的衣裳衬得他肤如白玉,随夜风起舞。修长的手指点在手中的书卷上,神情专注。
清溪山的书生说什么来着,年方十五?这真是十五岁的样子吗?
忽然,脑海中闪过曾经不知在何本书上见过关于“绝世仙骨”的描述。百年修为可抵千年,绝世仙骨的成长速度也与众仙稍有不同。
我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问道:“敢问,是砚……砚清仙长吗?”
他回过头来,四目相对,我的眼皮警觉般地跳了一下。寒若冰霜的双眸,竟令我如临大敌。
但,转瞬即逝。
当月光愈发明亮,将他的脸照得更加清晰,我怔住了。
那样庞杂的画面一股脑塞入我的脑海,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
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宛若真实发生过,在某个我不记得的时候……
那是什么?为何我一点也想不起?有什么力量在阻止我想起它们……
“姑娘找谁?”
清冷的嗓音里带着三分疏离,七分寒意。
迟来生出的羞怯弄得我心尖发痒,鼻尖发烫,手心冒汗。
“我……我湿、是找砚清,砚仙长。”
“找我何事?”
“你就是?!”我惊喜地差点跳起来,“太好了!我可是翻了好几座山才找到你的。”
“何事?”
“我想去蓬莱仙岛,特来问路。”
“我不知。”
“啊?可指路的人告诉我,你知道的……”
“不知。”
不留一丝情面,砚清仙长说走就走。
擦肩而过时,他只是厌烦地瞥了我一眼,没再多在意我,径直去往什么地方。
我待在原地茫然四顾,也跟上他。
一前一后走了一段路,他略慢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我。
“姑娘跟着我干嘛?”
“啊?你不是要领我去哪儿吗?”
再说这荒山野岭的,我也无处可去。
他满脸无语地睨了我一眼,撂下话:“不是。告辞。”
“欸——就走啦?”
我直直望着那背影直至消失。
“好无情的仙长。”
砚清冷着脸离开后,便失去了踪影,连气息也也消失殆尽。
我不甘心,四处寻找,却无论如何都寻不到。
夜空黑压压的,不会有野兽吧?
“月亮也没有,连盏灯也没有……”
一阵阴风掠过,似有猎兽无声地潜伏着,紧盯着猎物一般,我突然害怕起来。
“说啥来啥吗……”
我比我想的大胆,竟然找到个山洞休息。睡到半途才想起——
“野兽不都待在山洞的吗?!”
吓得我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往外冲。心急下,差点撞上迎面飞来的一只……蝶?
“嗯?蝶?”
远看翩跹,近看骇人的蝶停在眼前。
蝴蝶飞出一截见我没动,又飞回来围着绕一圈后继续朝前。若是我没动又继续飞回绕圈,如此往复。
我幡然醒悟。
“是要我跟着你吗?!”
微风荡漾,湖光映照。
不敢片刻停歇,我几乎要把这片山转了个遍,就是找不到砚清。
“你去哪儿了啊……”
我愈发着急,迫切的心达到顶峰,稍不留神,没注意到脚下延伸出的树根,被绊倒摔了一跤。
“好——”
好在这一摔让我在抬眼的刹那望见了他。
彼时,对岸轩窗半开,砚清白衣胜雪,正闭目静修。听见动静他抬头望来,顿了顿,忽而起身。
仙人踏水而行,竹枝作剑,逐渐靠近,背对着月光低头看着我,冰冷的视线里找不到一丝温情。
“这是做什么?”
“摔了一跤……”
“起来。”
“脚扭伤了,起不来。”
他轻叹一声,广袖翻卷间已将我拉起。指尖温度似有还无,一如他此刻垂眸,那抹转瞬即逝的无奈。
“……多谢仙长。”
“能走吗?”
我抬眸,撞进那双深邃眼眸。
“不能。”
“……”
几不可闻的叹息,他别开眼,在我正以为他又会抛下我时,忽觉身子一轻,竟被他整个打横抱起。
我庆幸地抓紧他的同时,将脸埋进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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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应该只有脚的疼,心口却也隐隐作痛,疼得我几乎要哭出来。
脑海中似有荆棘破土而出,刺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些深埋在记忆泥层之下的东西,越是想要抓住,便越是模糊不清。
想不起来……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很疼?”他沉声询问。
我晃了晃脑袋,故作平静说道:“不疼。”
“都哭了还说不疼。”
我知道疼痛并非扭伤,而是因为脑海里愈发高涨的什么,如滚烫茶水煮开翻涌得厉害。
我在他怀中仰起头,注视那双只冷若寒潭的眼眸。
与顾辞的感受不同,寒意相似,顾辞有种凝视亡者的恐惧,眼前的……撩拨心弦。
清冷的竹屋,屋如其主,简单的陈设,弥漫的药草气息。窗台边的瓷瓶中没有花,泥炉上的茶正沸腾。
砚清将我放置在床榻边坐下,转身去取药膏。
脚踝被轻轻托起,墨绿色的药膏被他用指尖在扭伤的地方轻轻揉开。
药膏触及肌肤的刹那,我猛地瑟缩。
“疼……”
“忍忍。”
他指腹力道又放轻几分,若即若离地打着圈。
这份疼痛压抑又折磨人,像是身躯被缠上了庞大的藤蔓,不动声色地窟紧每一寸皮肤,勒得我喘不过气。
我紧咬着下唇,生怕走漏了风声。
砚清忽然抬手,指腹轻轻擦过我的眼角。
“好了,别哭了。”
不知怎的,这一擦反倒勾出更多委屈。我索性放声嚎啕大哭:“呜啊————好痛!你安慰一下我嘛!”
“你怎么还哭得更厉害了……”
但最后他还是听了我的话,掌心贴上我的发顶,一下一下,极致温柔地安慰我。
有蝴蝶从他袖口中飞出,环绕着我们翩飞,最终栖落在我颤巍巍伸出的指尖。
娇嫩粉色的蝴蝶忽地炸开,金光散尽,掌心赫然躺着朵莹白茉莉。
“茉莉香可静心宁神。”
“……多谢仙长。”
哪有什么命中注定,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痴念罢了。
顾辞不是说了吗,去做我最后一场梦。
就连眼前这个温柔拭泪的砚清,
也不过是梦中泡影,
一触即碎。
一只脚悬于半空,我坐在床榻边,眼睛片刻不离盯着坐在窗台边读书的砚清。
窗外星河倾泻,流光浮动。
此处应不在人间,时辰更迭与风雨星辰皆似与某位仙人的心情息息相关,瞬息万变。
掌心的茉莉尚带露气,我蜷起手指将它拢在鼻尖,幽香沁入肺腑。
砚清合上书卷时,恰好半个时辰。他踱至榻前,指尖轻触我脚踝检查药效。
“还疼么?”
原本平静的心又被他一句话勾出眼泪。
这下,他估计不再想跟我说话了吧……
我抿紧发抖的唇,两行泪同流水似的不断往下流。
“你怎么又哭了……”
“我、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只是他的声音,他的脸,他的一切,都足以让我泪流满面。
他指尖顿了顿,脸上闪过微妙的神情:“是不是疼吗?”
我摇了摇头,轻轻将头抵在他的身上。见他不反抗没推开,便想着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仙长,我可以,留在这里吗?林间太静,我一个人害怕……”
见他踟蹰,我又补充道:“让我能睁眼看到你就行,睡地上,睡外面儿,睡房顶都行!好吗?”
“……嗯。”
“多谢仙长!”
计划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