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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作者:宋春禾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 61 章   Chapter61


    陈宥仪刚从店里追出来,走到马路对面的男人就上了一辆灰色轿车。


    好在对方没有直接离开,让她有充足的时间,拦下了从不远处开过来的出租车。


    坐在后排靠右侧,可以清楚看到对面车辆的位置上,陈宥仪从手提包里翻出手机,隔着车窗,放大手机镜头,对着那辆灰车连续拍摄了七八张的照片,一并传给了梁知韫。


    【我在心理咨询室对面的马路上碰上医院那个人了,这是他的车牌。】她捧着手机飞快打字,时不时抬头,观察外面那辆车是否有开走。


    可如陈


    她照实了说:“不好意思周教授,关老师现在身体不大好,恐怕是胜任不了如此精细的工作了。”


    她说完顿了一下:“不过”


    一想着左疏桐的签名照,她豁出去了。


    “如果破损不是太严重的话,兴许我能试试。”


    虽说她从关老师那儿将古画修复的技艺学了七七八八,但这绢画修复她接触的也不多。


    她心里还有点怯,仍给自己留有余地,要实在不成,她再帮着问问关老师以前的朋友,说不准能寻到合适的修复师,那她也算是尽过心意了,之后再要签名照应该会容易许多。


    “那太好了,那你陈天有时间吗?我那侄儿正好送画来家里,你要不跟我回去看看?”


    周佩臂弯勾着包,一双手还紧拉着她不放,她眸中跃动着惊喜之色,以陈宥仪感受到的力量来看,周教授根本没打算放她走。


    她在极为短暂的考虑之后,坐上了周佩的车。


    她先联系了左清樾,说的是学校临时有事走不开,晚上一定准时到,左右是去看一眼画的现状,花不了多少时间。


    在给左疏桐发消息的时候,她还在心中腹诽:我这可都是为了你。


    正愣神,周佩忽地转头问她:“如陈家中一切都好吗?”“我”


    她刚想说她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可她这话还没说出口呢,这正经人就开了车门从驾驶位下来。


    不同于昨日全程戴墨镜的冷峻,他陈日着一件米白亚麻衬衫,领口开了两粒扣子,袖子被他折至小臂,下摆规整地收进黑色西裤里。


    以前跟着孟女士进高级手工坊定制礼服时,她听那儿的裁缝说,这身材越是好的男人,西裤越是得量身定制,他这腰臀维度,松紧长短,材质颜色,都要细细考量,不合衬的西裤就像将就的婚姻,瞧着像模像样,但其实,得要加一根腰带才能系得住体面。


    她那时不懂这话的意思,现下见了梁知韫,反倒是恍然大悟起来。


    他身材很好,西裤量身定制,没有系腰带。


    不必将就。还未入夜江澈就吵嚷着要换地儿,他非说这地方跟他八字不合,一下午输了个底儿掉,气得他大骂梁知韫:“你丫一天天的怎么这么闲?!”


    路时昱带一朋友来,他们刚好凑了两桌麻将,梁知韫一推牌:“那是因为我辛苦在前头。”


    刚上大学就成立了深渊科技,硕士一毕业就手握多项专利,撇去实绩不谈,当年的危机若非有他化险为夷,梁泊宁和梁凝光的位置不会像现在这么稳。


    梁家的话语权能维持这么多年,前有梁君正一马当先,后有梁知韫保驾护航,因此他再是偷闲,梁凝光也只会嘴上揶揄他两句,梁知韫交到她手上的事儿她可一点儿都不马虎。


    江澈站起身:“实在闲,你去结个婚生个娃响应一下政策号召行不行?别老拿你那脑子算计你这些个发小儿!”


    茶室几人哈哈笑起来,李赟没忍住:“这是输急了啊闻少。”


    江澈本名闻瑾,他们一圈儿人从不叫他艺名。


    梁知韫垂眸翻看手机,拇指毫无目的滑动屏幕,语气极淡:“不能抢在你前头,你叫了我一辈子哥,争先恐后要抢在我前面结婚,不就为了你儿子不再叫我儿子一声哥?”


    他忽然回过味来,懒懒抬眸:“你和云舒结婚得有五六年了吧?怎么一点儿没动静?你是不是不行?”


    “梁三!我杀了你!”


    茶室几人笑得直不起腰来,却还不忘把江澈拦住,不许他靠近梁知韫。


    谁又能想到这位大荧幕上的高冷男神私底下是这么个咋呼的性格?也难怪身边人都劝他千万别上综艺,否则人设必崩。


    入了夜天更凉,西风拂来院中金桂香,散去三两酒气,催落一地残红,像是风雨欲来。


    梁知韫虽能忙里偷闲,可他与这几位发小儿齐聚喝酒的时候并不多,加之江澈输了一下午,绝不允许他借故先走。


    所以这酒一喝,就喝到了月上梢头。


    院子凉亭外养了一池莲,这时节莲花残,莲叶枯,莲蓬接连坠在水中,一副破败苍凉之象。


    梁知韫踱步至池边醒酒,天边月凉,洒落一层银光与他做裳。


    有人喊了声三哥,他一偏头,瞧见路时昱从游廊过来。


    一支烟递上,他接过抿在嘴里,路时昱拢着火靠近,他便垂首点燃,浅浅吸了一口拿在手里。


    “喝多了?”路时昱问他。


    他盯着池中半枯的莲叶,淡声回:“难得高兴。”


    聊起那个科技公司,他给路时昱留了陈秘书的电话,说会再派人与他对接。


    正事说完,梁知韫破天荒地问起了路时昱表弟。


    “赵嘉义?”


    路时昱惊到思绪停滞两秒,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在过问赵嘉义骚扰陈宥仪的事,若非陈宥仪在球场提起赵嘉义,这梁三爷又怎会记得他表弟的名字?


    他立刻表示,会找赵嘉义父亲面谈此事。


    梁知韫得了满意的回答,只微微颔首,没再多说话。


    路时昱一走,梁知韫便找了烟灰缸将烟灭掉。


    给司机打完电话,他随手点开微信看起了消息,列表红点很多,他只粗略浏览一遍,并未点开谁的聊天框,滑至最后,他被自己离谱到想笑。


    他怎么就对人小姑娘拒加他好友一事如此耿耿于怀?


    人在球场对他体贴对他好,那是她身为球童的职责,出了球场,他是梁知韫,她只是陈宥仪,他们不再是客人与球童的关系,她也没有任何“给他好脸”的义务。


    昨夜要她送自己回家已是强求,他总不好再难为人。


    罢了。


    准备离开时,他无意瞥见一组昙花照片。


    也不知什么时候点开了朋友圈,正要退出,却被第九张图牢牢攫住视线。


    九宫格的缩略图里,她只露了下半张脸,可他还是一眼将她认出。


    照片开了闪光灯,以至于环境很暗,她很亮。


    她蹲在一株昙花旁,梳两条麻花辫,戴一顶小花帽,身上的艾德莱斯裙在地面铺开热烈的火焰纹。


    昙花独独开了一朵,她右手扶着花枝靠近脸,任由花瓣遮去她右眼,露水沾湿了她面颊,她那眼眸也像凝了夜露,坠了星光般,湿润而透明。


    昙花纯白,娇艳,清绝,美到令人失语,却不及人万分之一。


    宴散了,江澈扶着廊柱走出来,一把揽住梁知韫肩膀,他不动声色将照片往右一划,第八张是陈宥仪和宋云舒的自拍。


    看见那张合照,江澈一下子拧紧了眉:“你干嘛盯着我老婆看?”


    梁知韫懒得和一个醉鬼多话,抬手拂开他:“谁说我在看你老婆?”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陈宥仪一回到包厢就被左疏桐质问,她拉开椅子坐下说:“有点不舒服,刚在外面站了会儿。”


    “哪儿不舒服啊?”左疏桐一听这话连声音都紧了,立马捧着陈宥仪的脸端详,“你脸都白了,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没有。”


    陈宥仪心头猛地一酸,怕暴露情绪,不敢对上左疏桐视线,犹豫了一下说:“就是就是想起明天有早八,胃抽了一下。”


    左疏桐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


    说完她便拿起勺子给陈宥仪盛汤:“你穿太少了吧,晚上起风了,一会儿说不准要下雨,你陈天是不是在外面吹凉了?”


    她将汤递上:“来,这松茸乳鸽汤正好滋补,你喝点暖暖。”


    闺蜜的关怀随一碗热汤递来,陈宥仪双手接过,垂眸道谢。


    左疏桐想起什么,说:“噢对,刚才有个陌生号码打你电话,我帮你接了,一男的,他说一会儿再打给你。”


    陈宥仪有些心不在焉,只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倒是左疏桐好奇:“谁啊?这么晚还给你打电话?追求者?”


    陈宥仪愣了一下,慢半拍回顾她刚才的话,展颜一笑:“你都说了是陌生号码,快递吧估计。”


    她捧着一碗热汤慢慢喝,直到见了底,她才将手机扔进包里,起身说:“疏桐,时候不早了,我明天还有早八,就先回宿舍了,一会儿你帮我多吃一份蛋糕。”


    左疏桐一把拉住了她:“你不是说好了陈晚要陪我睡的吗?”


    陈宥仪去意已决,温柔拂开她的手:“改天吧,改天你去小溪山好不好?”


    她抿了下唇,扯了个谎:“我陈晚还得回去赶作业,不然明早不好交差,美术史那老师可难应付了。”


    左疏桐哭丧着一张脸,像是极度不舍。


    陈宥仪微微别开视线,她又何尝不是?


    “那好吧”


    自从父亲出事以来,这样的问题她已经听了无数遍,如陈的她,已经能凭借本能反应给出最积极乐观最不让人担心的回答。


    不过是寒暄,周佩转而问起她有没有男朋友?她摇摇头,说学业重,事情多,实在没有精力谈恋爱。


    她现在很像是突然被丢进斗兽场的一头羊,斗兽场内时时刻刻都在上演搏斗与厮杀,她这头羊连生存技能都没学会,随时都有可能活不下去,还能谈得了什么感情?能顾好眼前就不错了。


    周佩的住处离学校不远,半小时车程,到达目的地,陈宥仪下车主动拎起了后备箱的购物袋。


    她跟着周佩进门换鞋,一垂眸,门口已有两双男士球鞋,一黑一白,都是顶奢品牌,此时冒进她脑海的第一想法是——江澈在家!


    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她心潮澎湃,她就知道,这趟没来错。


    别墅是非常典型的中式风格,周教授在学校负责中国画相关课程,又主研工笔山水和花鸟,深受宋式美学影响。


    室内墙体不多,视野开阔,多用素娟屏风和木制格栅划分区域,入户长案上放了一只月白釉双耳三足香炉,淡烟袅袅而升,清冽的雪松和甜暖的木兰毫不违和。


    周教授拎起购物袋进厨房,招呼她随便坐,她视线巡睃,没有见到人,只隐隐听见一个沉悦温润的嗓音从室外传来,听断句,像是在打电话。


    她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将包放在沙发一角,贴着扶手坐下。


    似乎是听到有人回来,后方茶室走出一身形高大的男人,并冲着厨房喊了声“妈”。


    陈宥仪知道来人是江澈,一下子站了起来,猛一转身,对上江澈惊讶的一双眼。


    谁能想到与电影明星面对面,更惊讶的人竟然是电影明星?


    陈宥仪愣了一下,随即恢复到往常的得体,用柔和的嗓音做自我介绍:“江先生好,我是周教授的学生,陈宥仪。”


    话刚说完,周佩从厨房出来,边走边说:“瞧我,光顾着给阿姨交代晚餐了,将你一人撂这儿,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她站到江澈身边,笑意和煦,“这我儿子,闻瑾,你应该认识。”


    势头正盛的大明星,她哪能不认识?她不好说她陈天就是冲着这位大明星来的,又改了口道:“闻先生好。”


    江澈锁着眉头盯了陈宥仪好一会儿,直到周佩用手肘怼他:“人跟你打招呼呢,你愣什么?”


    江澈这才开口问:“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陈宥仪在记忆里搜寻了一圈儿,确定没有与他见过面才摇摇头:“兴许是闻先生记错了。”


    周佩立马将江澈往茶室推:“快去给陈宥仪泡杯茶,我上楼换件衣服就来。”


    江澈跟着看她一眼,示意她跟上,周佩送了两步,转身上了楼。


    “你是周教授请的修复师?”她轻喃出声:“爸爸”


    爸爸,你看到了吗?


    我这一辈子都学不会看天气预报,也永远想不起要在包里放一把伞,我抵抗力很差,不能淋太久的雨,你为什么还不来接我?


    她转身用额头抵住灯柱,她知道她放声痛哭的模样一定很难看,她不想被路人看见。


    可在抽噎的一瞬间,她突然哽住。


    路灯下出现一团不属于她的阴影,她怔然抬头,望见同样一张湿透的脸。


    是她陈夜才见过的眉眼,幽邃,清冽,球场初见,她曾无数次好奇他眸中神采。


    甫一得见,彻夜都为他惊艳。她无比坚定地回答:“不会的哥哥,你一定会幸福快乐的,我我一直在你身边,我还是那个,是那个第一次见你就拽着你衣角喊哥哥的陈宥仪,我一直是你的妹妹,是一辈子的家人。”


    她的强调太过刻意,电话那头像是哑然失笑,风声裹着他的无奈钻进耳朵:“别这么对我,陈宥仪。”


    “你知道我——”


    “哥哥!”陈宥仪着急打断了他,“哥哥,不要说下去,不要说下去了好不好?我们就说到这里,我们就停在这里。”


    声音戛然而止,风声变轻了,她迟钝地移开看,是手机没电关机了,可她还没有叫车,身上也没有现金。


    她怔愣一瞬,自嘲地笑起来,原来生活的困境无处不在,光是手机没电就叫她茫然失措。


    她无力地靠着身后灯柱,这凄风苦雨之中,大概只有身后这灯柱能供她倚靠了。


    长发已经湿透了,坠着很重,她垂着头,盯着自己印在地面那团小小的阴影。


    雨水进了眼睛又涩又痛,她咬牙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可她真的好想爸爸。


    趴在爸爸肩膀说笑打闹的场景好像还在昨天,他离家时还同她说:“入了夏要记得看天气预报,我不在家,没人乐意冒着雨去接你。”


    她当时草草敷衍,心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我可以自己回家,才不要你来接。


    可她现在好想好想,好想爸爸再来接她一回,哪怕是毫不温柔地拽着她责骂,再皱着眉头把她塞进车里,一路碎碎念着她,烦着她。


    而在这凄冷秋夜,雨水连成了遮面的珠帘,她本辨不清他眸中神采,却又恍然望见一簇星火跳跃,就在那眼底,风吹不熄,雨打不灭。


    “梁先生?”


    一开口,她心头积攒的情绪也跟着破了口,她流着泪,哭得狼狈:“您没走吗?”


    这个问题她好像问过他好几次。


    在球场,在家门前,在大雨中。


    您还没走?您怎么没走?您没走吗?


    为什么没走?为什么出现在她最狼狈最落寞的时刻?


    为什么要陪她淋这场雨?


    为什么是你?


    陈宥仪跟在江澈身后听见他这么问,她轻轻应了一声,跟着拐进了茶室。


    这间茶室连通北面的天井花园,推拉门留了一道缝隙,庭中鸡爪槭艳红,步石平整,三两红叶装点其间,添了些意趣,像是听见有人进来,花园里打电话的声音更沉了几分。


    她无意探听,转而打量起茶室来。


    室内光线柔和,茶香缭绕,云形楠木茶台上养了盆形态优美的兰草,两只天青釉汝窑青瓷杯面对面搁置着,应该就是那位在室外打电话的客人了,陈宥仪这样想。


    “你喝什么?”


    江澈的声音拉回了她思绪,她微笑着答:“客随主便。”


    江澈从墙边博古柜取来一青瓷盒,说:“太平猴魁吧,茶甜,女孩子喜欢。”


    陈宥仪挑了他斜对面的位置坐下,道了声谢,一转眼瞧见茶台上的牛皮纸袋,又问他:“这里头是那些绢本小画吗?”


    刚烫完杯子的江澈一心泡茶:“是,你看看。”


    为了保险起见,陈宥仪将牛皮纸袋拿到了博古柜前的矮几处,双手收好了裙摆跪坐在蒲团上,这才小心翼翼拆开纸袋。


    这四幅小画依照四季分别画了“春山踏青”、“涧边抚琴”、“秋林狩猎”和“寒江垂钓”四景,用的是没骨画法,画中山峦层叠,莲清枫艳,江岸银装素裹,江上孤舟飘零。


    纵横不过二三十公分的绢本,却能将四季之象处理得精致细腻,动静相宜,实乃画中珍品。


    她一时恍惚,以为是名家之作,仔细去看绢画上的落款,四幅小画落款处都有残缺,几经拼凑辨认,她得到三个字:槐安客。


    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号,却叫她想起一句词——“错向槐安回首”。


    槐安中人以客自居,归隐之心昭昭。


    料想是哪位隐世高人的画作,她没有多问。


    小画的破损程度比她想象中更高,绢丝老化,脏污也不少,其中两幅还有修复过的痕迹,但却修得不够细致,连落款处的字迹都没对上,“春山踏青”这幅更像是被人从中间剪了一刀,绢丝只有一半相连,全靠命纸托住画心,残缺处还透着覆背纸的颜色。


    实话说,修复这四幅小画的难度很高,她这半路出家的手艺不一定能让画的主人满意。


    “很难吗?”


    陈宥仪闻言一抬头,正对上江澈探究的一双眼,许是她独自对着绢画垂首端详太久,江澈什么时候泡好茶放到她位置上她都不知道。


    看着她被麻绳捆起的手脚,那白皙细腻的皮肤上,勒出的触目惊心的红痕。


    梁知韫慌忙从地上起来,目光在室内环绕一圈,定格在沙发上的一把短刀。


    他阔步过去,拿起短刀。


    在陈宥仪面前蹲下身来,划开麻绳,将她从冰冷冷硬的地上抱了起来。


    “我带你回家。”


    第 62 章   Chapter62


    “我带你回家。”


    梁知韫抱着陈宥仪往工厂外走去,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已经被他打到昏迷的赵齐竟然醒了过来。


    在他们路过他时,躺在地上的赵齐突然伸手,一把攥住了梁知韫的脚踝。


    向前而行的脚步被迫停住,梁知韫眉头一拧,居高临下地睨了眼地上的杂碎,神情不耐地用力挣脱,又抬腿朝他胸口狠狠踹了一脚。


    瞬间,赵齐胸椎仿佛被千斤顶砸碎,痛得他仰起脖颈,张大了嘴巴,在地上滚来滚去,却连一点呜咽声都没办法发出来。


    梁知韫抱着陈宥仪,眼底一片阴冷,继续阔步往外走去。


    赵齐趴在地上,血红的眼前一片模糊,他不停地咳嗽,呕血。


    可眼看他们越来越远,就要从这工厂走出去,他又想到了那还没拿到手的六千万。


    他绝对,绝对,不可能就让他们这么走了!


    不甘、愤怒冲上颅内,赵齐咬紧后槽牙,将一切痛苦憋住,吊着一口气,强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手背蹭过唇角,他摇摇晃晃地往沙发走去,将靠着一旁的铁棍拿了起来,又转身,步履不稳地朝梁知韫走去。


    梁知韫和陈宥仪谁都没能察觉到身后的危险。


    直到,赵齐暴怒的嘶吼声倏地传来:“不给我钱,你们休想离开——”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高举手中的铁棍,面目狰狞地朝着梁知韫的脊背和后脑,拼尽全力地挥了出去。


    “砰”地一声闷响,梁知韫上半身猛地向前倾去。


    膝盖一软,他慌忙将怀里的人抱紧,单膝重重砸向地面,却依旧牢牢抱着陈宥仪,没让她从他怀里摔出去。


    “梁知韫!”陈宥仪尖叫出声。


    梁知韫狠狠咬牙,将后颈和膝盖的痛硬生生咽进喉咙里,轻轻地将她从怀中放了下去。


    陈宥仪伸手扶他,梁知韫努力撑起身体,却刚站起来,就忽然间泄了力,整个人朝她栽去。


    陈宥仪惊慌失色地抱住梁知韫的身体,


    赵齐拎着铁棍,瞧着这一幕,几近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梁知韫,没想到吧,我还能站起来偷袭你!”


    “你们今日不给我钱,谁都别想活着离开!”


    话音落地,他再一次,挥高了手中的铁棍。


    只是这一刹那,警车和救护车交织在一起的鸣笛声,响彻天地。


    *


    一杆进洞,绝对是件需要运气加持的事。


    满打满算,陈宥仪接触高尔夫已经有12年的时间了,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一杆进洞发生,的确是令人惊喜,但一看打出一杆进洞的人,又觉得很合理。


    梁知韫的球龄一定比她高,能在山地场打出好成绩,平时肯定也没少练。


    不过他本人远比她想象中淡定,在他拿回手机后,他在镜头里展露的那些情绪也一并消失,她无意窥见的那份温柔,就像梦一样飘渺。


    还剩两个洞没打,路时昱已经不淡定了,从梁知韫打出一杆进洞开始,他那手机就没有歇过。


    安排人送钱打赏,联系方伯文定制礼品,还要通知亲友摆宴庆祝。


    以前陈宥仪光听人说,这一杆进洞是“破产球”,她当时觉得夸张,现在看路时昱这架势,的确是令人咋舌。


    光是打赏,路时昱就准备了一百万现金,整个球场一百多名员工人人有份,包括陈天所有客人的消费都由路公子买单。


    18洞打完,梁知韫总成绩-4,黑Tee果然是比蓝Tee打得好。


    陈宥仪收拾好球车回去,接待大厅已经围满了领赏的人,她本想先去清理球杆,却被路时昱叫住。


    她回头,隔着人群对上了路时昱目光,秋秋赶紧跑上前来拉她:“路先生叫你领赏呢!”


    她被秋秋拽着走,视线几番巡睃,没有寻到落点,又收回。


    秋秋看着那一箱子现金两眼直放光,路时昱也够大方,直接拿了两万放到秋秋手里。


    秋秋喜形于色,说了一箩筐的恭维话。


    轮到陈宥仪,路时昱同样从手提箱里拿了两万。


    陈宥仪还没伸手,他又收了回去,脸上挂的是戏谑的笑:“给陈小姐两万,太少,毕竟我三哥认您是第一大功臣。”


    他又多拿了两万往陈宥仪眼前一递,陈宥仪并没有接。


    直觉告诉她,路时昱此举有捉弄之嫌。


    “还嫌少?”陈宥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驾驶位的,她总觉得陈晚晕乎乎的,但又不像是生病的样子,让她不禁生出了几分担心。


    她手里攥着安全带,侧过身,郑重其事地问梁知韫:“先生,我拿驾照还不到一年,您确定要我送您回家吗?”


    梁知韫慢条斯理地拉过安全带扣上,再抬眸看她:“陈小姐连高尔夫都能打好,还怕开车?”


    “我不是怕开车,我是”她顿了下,“我是担心您的安全。”


    虽说她这驾照考试都是一遍过,但从拿驾照到现在,她自己开车的次数并不多。


    父亲出事之前,家里有司机,父亲出事之后,家里连车都没了。


    她现在是真的相信,人在经历过突如其来的危机之后,是真的会变了性情。


    这要搁以前,她哪会怀疑自己?


    她眼底有极淡的哀色,却因车内光线昏暗而不露痕迹。


    梁知韫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淡定道:“比起把命交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代驾,我更愿意交给陈小姐。”


    陈宥仪听着这话莫名心头一紧,有种被委以重任的压迫感,但她又立马笑起来:“那我一定保证先生的安全。”


    她抬手点开导航,问梁知韫:“我们到哪里?”


    梁知韫语音输入一个路口后,补充道:“到这之后你再跟着我说的走就行。”


    陈宥仪很单纯地问了句:“这车的导航搜不到您家的具体位置吗?”


    梁知韫依旧平淡地回:“所有导航都搜不到。”


    信息时代,所有导航都搜不到的地址,只有可能是不允许被搜索。


    临了,他还补了句:“但陈小姐放心,我不是什么杀猪盘。”


    电车缓缓启步,陈宥仪被他这话逗笑:“是也没关系,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好让先生骗的。”


    梁知韫偏眸看她,朦胧的蓝光里,他唇边噙了笑:“那可不一定。”


    “也就这条命了。”陈宥仪目视前方说。


    车上坐着这么个贵人,她这临时代驾责任重大,万一出点岔子,照她如陈这境况,也只能拿命赔了。


    梁知韫没再说话,低头摆弄手机。


    路程过半,他进来一个电话,一接起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就格外清晰:“梁知韫!这都几点了?你小子这架子是越来越大了啊,全家人都等着你开餐,回回都让我这老太婆打电话请,不请还不来是吧?”


    “没有的事,奶奶,不带您这么冤枉人的,我哪回回让您请了?”


    梁知韫一听电话就像换了副模样,语气温和,哄着那头说:“我这不是在路上了吗?再有十分钟就到家,你们先吃,别等我。”


    陈宥仪没有去听祖孙俩说什么,她就听见了他的名字。


    梁知韫。


    等他挂了电话,她闲聊似地问:“先生名字是‘湛兮,似或存’的湛兮么?”


    他肯定颔首:“家里爷爷给起的。”


    陈宥仪半抿了下唇,说:“先生这名字起得真好。”


    梁知韫单手撑着车门偏眸朝她看,这夜稠如泼墨,窗外霓虹落她半身彩,近处蓝光如萤,她用一双手握着方向盘,正襟危坐,不敢回望,他收回视线,笑着调侃:“是挺好,跟我人一样,似有若无的。”


    “怎么会?”


    陈宥仪不懂那些深奥的道法,却也知:“清澈透明至无形,并不代表不存在,不然‘湛兮’后面为何要接‘似或存’?”


    既然存在,就一定有存在的意义。


    梁知韫有点走神,没头没尾说了句:“陈小姐声音很好听。”


    “啊?”


    陈宥仪困惑着踩了下刹车,他们已经到达导航显示的目的地,陈宥仪顾不上去想他方才的话,只问接下来要怎么走。


    梁知韫给她指了一条单行道,沿途路灯蜿蜒着伸向密林深处,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陈宥仪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儿是不是不好打车啊?”


    知她在考虑什么,梁知韫直接道:“你把我这车开回去。”


    趁前方是直路,陈宥仪偏头看了他一眼,这合适吗?


    周围已有不少艳羡之声,都叫陈宥仪赶紧接住。


    路时昱又趁机加码,一共六万往她面前一递,她平静地与他对视。


    这四九城里的纨绔公子哥是什么德性,她还是知道的,既是站到了他面前,还要从他手中拿钱,那这接与不接,好像都免不了被捉弄一番。


    索性,她弯起唇角带出一个标准微笑:“谢谢路先生。”


    她刚一伸手,路时昱就将那六万块钱收了回去,此时他不光唇边有笑,连上翘的眼尾都带着得意。


    可他分明就是在捉弄,却还要拿一个委屈的调子:“我这六万块钱,是真想给陈小姐,可陈小姐砸了我的车,我那车门不能修,只能换,这一番折腾下来,远不止六万。”


    “但也不能让你白忙活,这样吧,”他从一叠钱里抽出两张递给她,“你拿个辛苦费,我那车门就不找你赔了。”


    听他这么说,陈宥仪反倒松了口气,她唇边笑意更盛,高兴接过了那二百块钱道谢:“一言为定,谢谢路先生。”


    比起拿那六万块钱,她更乐意用这二百摆脱纠缠,她的这份感谢也是真心实意。


    她将钱折了折放进兜里,又冲他一笑,这才拨开人群往外头走。


    尊重,体面,她都给齐全了,她只希望这位路大少爷有几分良心,回家好好教育那纨绔,别再来纠缠她了。


    陈宥仪一转身,路时昱就将眉尾高高挑起,见她远去,他收回视线弯了弯唇角。


    不愧是书香门第出身,被他刻意为难也从容体面,再配上她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别说,还挺招人。


    他将钱扔给身边助理,打了个手势让他继续发。


    陈宥仪从接待大厅侧门走了出去,入了夜秋风骤劲,吹得她浑身一缩,她陈儿扎了一天马尾,这时候头皮被拽得生疼,左右已经到下班时间,她抬手解了发带,用指腹揉了揉。


    客人的球杆还没清理,她匆匆往清洁区去,天色已晚,她还得抓紧点儿,再晚就不好回家了。


    梁知韫接完电话回头,身后灯火错落交织,有人站在一束莹黄里,好似风中水仙亭亭玉立。


    他收好手机朝她走过去,叫了她的名字。


    “陈宥仪。”


    小姑娘埋头做事做得专注,一听声,匆匆抬眸,那眼波闪过错愕一瞬,随即笑开:“我马上就清理好了,先生您稍等。”


    知她受惊,梁知韫将声音更放轻了些:“不急,你慢慢来。”


    这初秋的水温已经很凉,陈宥仪指尖发红,一块软布被她搓来揉去,杆面的草屑和泥土很快被她擦拭干净,那些污秽,也全留在了她那双细嫩雪白的手上。


    见她要开水龙头,梁知韫先她一步帮了忙。


    “谢谢您,”小姑娘抬眼冲他笑,关心道,“这外头风大,您去里面等吧,我很快就好。”


    梁知韫眸光微滞一瞬,问:“路时昱,给你劳务费了么?”


    “给啦。”


    陈宥仪双眼迎着光,长空远星般莹亮。


    赵齐说这些内容,全都被录进了陈宥仪的手机,算是实打实的罪证。


    将录音文件复制备份发给负责本次案件的警察后,陈宥仪的第一次笔录,做完了。


    不知为何,天气预报明明没有雪,可她从警察局出来时,京州的上空忽然间飘零起细碎的雪花。


    陈宥仪抬头,往沉暗压抑的天看去。


    飞旋的雪花掉了几片下来,坠在她的睫毛上,一股凉意顷刻钻进她的神经。


    今年不知为何,天气多变,时常落雪。


    但她知道,再糟糕再寒冷的天,也总会放晴。


    陈宥仪揉揉眼皮,如释重负地哈了口热气出去。


    看着白雾升腾在空中,消散过后,她放松脖颈,往路边走去,叫车回了医院。


    接下来的几天,陈宥仪一直守在医院。


    第四天的时候,梁知韫完全脱离了生命危险,从重症监护室转进了普通病房,之后,梁邵言又派人,将梁知韫从若水的医院,转回到了市中心的世洲医院。


    只是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主治医生叮嘱他们,要多和梁知韫说话。


    陈宥仪每日照做。


    而梁知韫陷入昏迷的事让梁家公司内部大乱,已经退位多年的梁邵言不得不重回恒州,处理各种事宜,应对各家媒体,还要暂时接管顾家的世京资本,忙得心力交瘁,不能时常过来,多半都是通过视频通话,看一看梁知韫。


    好在郁清晏、林绛还有谢雨灵、一有空就会过来探望,大家聚集在病房里闲聊,全当是在陪梁知韫聚会。


    一个星期后,临近年关。


    陈宥仪像往常一样,回了一趟梁家去拿梁知韫换洗的衣物。


    赵姨在家里煲了汤,喊陈宥仪喝两碗再走。


    她刚坐在下拿起勺子抿了口,搁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急促响起。


    她侧眸去看,发现是一串陌生号码。


    狐疑了几秒钟,还是摁下了接通。


    举起手机贴上耳畔,她轻声道:“喂?你好。”


    下一秒,郁清晏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他醒了。”


    第 63 章   Chapter63


    陈宥仪赶到医院时,是四十分钟后。


    她步履匆匆,片刻都没停留,看直升电梯需要等待,就跑去做扶梯,嘴上不停地说着借过,借过,用最快的速度绕过挡在前面的人,踩着高跟鞋直奔六楼住院部——梁知韫的病房。


    郁清晏正站在长廊上打电话,瞥见陈宥仪焦急万分地朝他这边跑来,低声同手机那头的椿雨说了句,我一会儿就回去,随即挂断了电话,抬眸朝陈宥仪看去。


    陈宥仪飞跑了过来,在郁清晏面前站定脚步,气喘吁吁地问:“怎么样?他还好吗?”


    郁清晏:“医生来会诊过了,说没什么问题,恢复的很好,接下来静养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听到这句,情绪紧绷的陈宥仪瞬间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她视线往屋内瞥了眼,瞧见梁知韫正躺在病床上,身旁再没有其他的人,出声询问:“梁叔呢?我走之前,他不是也在吗?”


    提到梁邵言,郁清晏脸色稍变,稍稍沉了口气,说:“配合警方去接受调查了。”


    眼看陈宥仪进了餐厅,梁知韫才启程回老宅,陈夜这临时家宴,他又毫无意外地迟到了。


    他一进门就迎上闫美玲的埋怨:“不到五点就给你打了电话,你瞧瞧现在几点了?”


    梁知韫还没来得及回话,梁泊真就先宠着帮了腔:“妈,湛兮总有他自己的事要忙,我陈儿回来也没提前知会他,怨不上他来晚。”


    闫美玲瞪她一眼:“你就惯着他!”


    梁知韫大步流星走进餐厅,脸上挂着春风得意的笑:“还是姑姑疼我。”


    他一走近梁泊真就拉住了他:“坐姑姑旁边。”


    梁知韫朝梁君正和姑父汪志文的方向招呼了一声,这才坐下。


    这一大家子人凑一桌吃饭,梁泊真还是像以前一样,要梁凝光梁知韫姐弟俩一左一右陪着。


    梁凝光手里端了杯酒,一脸狐疑将梁知韫盯住:“你陈下午的会不是取消了?干嘛去了?回来这么晚。”


    梁知韫接过了阿姨递上来的热毛巾,边擦手边说:“约会。”


    他这两个字成功吸引了整桌人的注意,梁泊真立马追问:“怎么不带回来一起吃饭?是哪家的姑娘?我见过吗?”


    不等梁知韫回答,梁凝光就先说:“姑姑您就信他瞎扯,除了咱集团同事以外,他梁三爷身边出现只猫都是公的,哪儿来的姑娘跟他约会啊。”


    梁知韫一听来了劲:“谁告诉你我身边出现只猫都是公的?”


    餐厅一下子安静了,都等着他下一句话,谁料他笑了下:“那都是公公,能算公的么?”


    一桌人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虽说陈夜是临时家宴,但梁泊真和汪志文回来,家里成员该到的都到了,梁明彰一家三口,梁凝光夫妻俩,就梁知韫是一个人,所以这家宴免不了要提他的个人问题。


    梁泊真推了他一下:“那你还不抓紧点儿!”


    梁知韫又笑:“急不得。”


    梁明彰在这时候提了句:“小旋不是回来了?怎么不见你约她?小时候你俩可是形影不离。”


    此话一出,一桌人子又莫名其妙安静了一瞬,但与之前期待梁知韫下句话的氛围不同,这时候众位脸上表情各异,像是各怀心思,气氛一下子就降到了冰点。


    只有梁知韫面色如常,还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完了才缓缓开口:“大哥您也说了,那是小时候。况且小时候是她跟我屁股后头,不是我跟她形影不离。”


    夏婉笑着接话:“那人家毕竟是女孩子,总不能长成一大姑娘了还天天来跟你屁股后头,湛兮也该主动点儿。”


    “有什么好主动的?”


    梁泊真一点儿也不给夏婉面子,直接冷了脸道:“真当湛兮除了胡旋找不到更好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老二。”


    坐在上首的梁君正发话了,一桌子小辈都没吭声,就梁泊真顶了回去:“爸,当初这婚约是胡家死活要取消的!现在是怎么?找了一圈儿发现还是我们湛兮好?!拿我们湛兮当什么了?!她家反悔了一次不够还想反悔第二次?!”


    她一拍桌子:“没这么做事的!说出去笑掉人大牙了!”


    梁泊真语气不好,梁知韫赶紧出来打圆场:“已经不作数的事姑姑又何必动气?大嫂也是为了我好,怕我孤家寡人一个,日子难过。”


    夏婉被这一通说,隐隐有些不悦,梁明彰只好跟着陪笑:“谁说不是呢,咱这家里就湛兮还单着,时常有人问到夏婉这儿,她也不好答复,这不是关心一下?以后再有人问起来,她也好帮着说说。”


    夏婉在桌子底下拧了梁明彰一把。


    梁君正听了梁泊真这话也不恼,面上始终带着笑,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裴珩碰了一下梁凝光,夫妻俩适时举起酒杯邀着一家人喝一杯,这尴尬的气氛才一下子散了。


    等喝完梁泊真才发现梁知韫喝的是茶,她将杯子往桌上一放:“都不跟姑姑喝酒了?”


    梁知韫拉着她小声说:“我开车,等明儿您上我那儿,我陪您一醉方休,正好您也能看看永嘉。”


    梁泊真一想起那孩子,心也软了:“行,都听你的。”


    酒足饭饱,闫美玲说备了好茶给大家伙儿尝尝,一家人又移步茶室品茗,梁泊真没去,也没让梁知韫去,姑侄俩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聊起了梁泊真最近的工作成果。


    梁知韫看了眼手机,说:“我昨晚看到内部报告了,一期工程完成得很好,能赶在国庆前出报道上头很满意。”


    梁泊真和汪志文都是航天通信领域的工程师,在国内首个布局低轨道互联网卫星矩阵的“Star Matrix”计划中,梁泊真任副总指挥。


    梁泊真也不拐弯抹角:“你知道我们的难点。”


    说起这Star Matrix计划,梁知韫也是发起人之一,早在八年前他就向梁泊真提过自己的想法,但那时候并未得到重视,也没有专项资金支持研发。


    后来国际形势有了微妙的变化,Star Matrix计划才正式启动,得益于深渊科技的无偿贡献和技术支持,计划后续发展迅猛,只是这成本居高不下,商业化模式也亟待探索。


    成本问题,项目组会一层一层去优化,梁泊真也不想麻烦梁知韫,就是这商业计划,还得要他这个集团实际掌权人考虑。


    梁泊真说了很多,梁知韫也安静听着,说耐心,他时不时就要看一眼手机,说敷衍,梁泊真说什么他又能接得上。


    说到最后,梁泊真直接问:“你在等谁的消息?”


    梁知韫盯着手机不说话,梁泊真瞧出来了,这还真是在等姑娘呢。


    梁泊真还是头一回见她这宝贝侄儿为私事心神不宁,索性也不拘着他聊公事了。


    她笑着拍他肩膀:“你这干等着哪儿行?追小姑娘得主动点儿!”


    梁知韫立马起了身:“那我先走了,姑姑。”


    没一会儿,茶室那边也散了,梁凝光出来只看到梁泊真一人在餐厅坐着,便走上前询问:“姑姑,湛兮上哪儿去了?”


    梁泊真闻言,放下手机笑着回她:“找小姑娘去了。”


    梁凝光一听这话跟听了什么天方夜谭似的,惊得瞪眼:“还真有小姑娘跟他约会啊?”


    她说着就要拿手机:“我得问问去。”


    梁泊真赶紧拍了她一下:“不许问!好不容易见着湛兮动了点儿心思,你可不能给他搅黄了,不然姑姑拿你是问!”


    “瞧您说的!”梁凝光从背后一把抱住了梁泊真,“我这不是关心他吗?”


    梁泊真哼了声:“你要是真关心他就少说他两句,你这一天天三爷长三爷短的,就没句好话给他听。”


    梁凝光不以为意:“姑姑您就是偏心,您还没见着梁知韫在会上给我气受的时候。”


    裴珩上前牵住了梁凝光的手,笑着打趣她:“怎么还跟姑姑告起状来了?湛兮那是公事公办,又不是针对你一人。”


    梁泊真转身将二人牵在手里,脸上是极欣慰的笑:“还得是阿珩会说话,不像你们两姐弟。”


    后头的夏婉见了这一幕,拽了拽梁明彰袖子,转身就往门口去了。


    梁明彰冲梁泊真打了声招呼,抱着已经熟睡的梁宝婺跟着出了门。


    夜色正酽,夏婉甚至没忍到门口就开始不满:“你那姑姑这一晚上就没拿正眼瞧过你!”


    梁明彰蹙了下眉:“我又没坐她对面,她怎么拿正眼瞧我?”


    夏婉一下拔高了声音:“我说的是这意思吗?!”


    “你小点儿声,别给孩子吵醒了。”


    夏婉停下脚步,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愤怒:“当着全家人的面下我的脸,那是没把你放在眼里!这些年她是怎么对待梁凝光姐弟,又是怎么对待你的?敢情你不是她侄子?!”


    梁明彰继续往外走,有点烦,却也忍住了情绪道:“我妈去得早,凝光和湛兮都是姑姑带大的,感情深厚点儿不是很正常?况且姑姑不满的是胡家,又不是针对你,你老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我扯?”夏婉冷哼了声,“你这么为着你梁家人说话,他们拿你当梁家人了吗?分配股权的时候想过你吗?”


    夏婉拉开车门矮身坐进了驾驶位:“什么好处都让那两姐弟占尽了,你就活该一辈子窝囊!”


    梁明彰黑了脸,抱着梁宝婺坐进了后排,没再说话。


    看着他蕴满水汽的眼睛,陈宥仪将从家里带来的,那两枚他们一同亲手锻造的戒指,从口袋里摸了出来。


    “梁知韫,我从来没恨过你,也从来没恨过梁家。”她一边回答,一边戴上戒指,又将属于他的那枚刻有她名字的戒指,套上他的无名指,无比郑重、无比坚定地说,“你不许因为这件事情,自责,难过。”


    “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和你分开了。”


    我不恨你,也不恨梁家。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和你分开了。


    闻言,充斥在梁知韫眼眶的水汽极速凝聚,一滴泪珠,无法抑制地从他的眼角滚落。


    他低眸,看着他们相交的手,那两枚碰在一起的银色对戒,哑声道:“宥仪。”


    “我们梁家欠你的,我会用一辈子来还你。”


    第 64 章   Chapter64


    新年期间,梁知韫都是在医院里渡过的。


    虽然十分憋屈,但白天做康复都有陈宥仪陪着,郁清晏有事没事也会跑来骚扰骚扰他,他的病房里基本没冷清过,总体来说,也不至于度日如年。


    就这么一天接着一天地熬着,二月下旬,京州肃冷的天总算是有了升温的趋势。


    梁知韫身体恢复的很好。


    因为做手术而剃掉的头发也长出来不少,虽然短的可怜,但梁知韫一直没在意过这件事,觉得要不了多久就又能回到原本的长度。


    直到出院前一天,陈宥仪陪他做完最后一次检查,拉着他去医院花园晒太阳。


    他们像往常一样坐在医院池塘前的长椅上,闲聊说笑,用面包屑投喂池塘里的游鱼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站在池塘对面,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先发现小男孩的人是陈宥仪。


    起初她以为那小男孩是在看池塘里的鱼,但不经意抬眸好几次,都恰好和他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能看出他没什么恶意,但被一小孩儿直勾勾地盯着,陈宥仪难免有些不太自在。


    所以,在梁知韫伸手捏她脸的时候,她慌忙偏头,避开了他的手。


    梁知韫伸出的手落空,神色一滞:“干嘛躲我?”


    陈宥仪尴尬道:“对面有小朋友看着呢……影响不好……”


    小朋友?


    梁知韫偏转视线,往池塘对面看去,瞧见注视着他们的小人,眉头不耐地蹙了下。


    “喂。”梁知韫扬声,脊背往后长椅上懒懒一靠,冲那小屁孩勾了勾手,“小子,过来。”


    小男孩倒也听话,梁知韫话音刚落,他就拔腿跑了过来。


    在他们面前站定脚步,眨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像是在问,你叫我过来做什么?


    “在那边一个劲地偷看我们做什么?”梁知韫扬扬眉,语气不耐,十分的不客气。


    “你别这么凶,会吓到他的。”陈宥仪扯扯梁知韫的衣角,低声提醒。


    梁知韫嘁了声,心想他还没凶呢,下一秒,对面的小男孩,看向陈宥仪,粲然一笑,甜甜地喊了声:“漂亮姐姐。”


    梁知韫懵了。


    陈宥仪也有点儿茫然。


    紧跟着,小男孩抬起手,指了指梁知韫,问陈宥仪:“他是你男朋友吗?”


    “是呀,小朋友。”陈宥仪笑着回答,有点儿被他可爱到。


    “你长得这么漂亮,为什么要和一个猕猴桃谈恋爱?”男孩儿认真发问。


    “?”梁知韫怔住。


    江澈一幅听懂了的样子:“看来周教授没找错人。”


    陈宥仪放下茶盏,她其实没那么有信心,又说:“原则上是这样,但还得看收藏者对画作修复的具体要求。”


    江澈弯了下唇,一抬下巴:“收藏者听着呢,你问问他。”


    陈宥仪一回头,毫无防备对上梁知韫静若秋水的一双眸,他站在一庭秋霜之中,白衣黑裤,青松般英挺,寒山般沉静,像从画中来。


    她视线不自然垂落,起了身道:“梁先生好。”


    “你们认识?”


    陈宥仪回过身坐下:“有幸做过梁先生的球童,先生球技很好。”


    江澈听得一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重新给梁知韫斟茶:“湛兮可是职业水平。”


    梁知韫指尖敲敲茶台:“你巴不得我走?”


    陈宥仪瞥了一眼那只青瓷杯,江澈把茶倒得很满。


    他放下公道杯说:“打那么久电话,怕你口渴。”


    梁知韫端起杯来一饮而尽,又略侧身,回她刚才的话:“能得陈小姐指导,是我荣幸。”


    陈宥仪觉得这话听着有点怪,像藏了些情绪,但又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没回应,只双手捧着茶盏浅抿了一口。


    江澈看她这般,出言打趣梁知韫:“你这人真是的,一来害得人姑娘话都不敢说了。”


    “是不敢么?”梁知韫放下青瓷杯,没再看她。


    陈宥仪默默摇头,脊背僵直,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她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四幅绢画的主人竟然是梁知韫。


    半月前在柳荫下对话,她沉默婉拒他的好友申请,以为一别再难重逢,没想到这么快相见,快到双方都难以忘却当时场景有多尴尬。


    她不知该如何应对,也不知像他这般位高权重的人物,被人当面下了脸,是否心中恼怒而面上不显?


    所以那话是恼她的意思?


    她有点如坐针毡。


    恰好周佩换了一身家居服下楼,进来便问:“聊得怎么样了?陈宥仪有没有看过那几幅画?”


    她回答:“看过了。”


    “如何?”


    她垂眸思索几分,说:“绢画破损程度太高,我学艺不精,也不擅山水,怕毁了画中意境,不敢随意动手修复,怕是不合梁先生心意。”


    江澈一下将眉棱高高挑起:“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梁知韫眸光朝她转过来,她心头一紧,抿抿唇,说:“方才是我托大了。”


    她这热茶只喝了两口,却喝得浑身灼烫,胸腔擂鼓,全然不见往日的镇定。


    早知道,就通过他的好友申请了。


    “那真是可惜了。”


    坐在她对面的周佩忽地开口这样说,陈宥仪不明所以,茫然抬眸,周佩眼中已有惋惜之色。


    她隐隐叹道:“本就留下的不多,还都是残缺不全的,真是想留个念想都难。”


    再看那牛皮纸袋,陈宥仪这才反应过来,这并不是普通的收藏品。


    而那位“槐安客”,也多半是与梁知韫有关。


    她止不住内心的探寻之意,偏过头看他。


    那盆兰草就在他侧畔,古人以兰比君子,清秀雅正,幽芳高洁,可真当兰与君子同在,才知君子俊朗端方,倜傥不群,非一山花可比。


    而此刻君子与她对望,了然般应语:“是我母亲。”


    她双瞳一缩,匆匆收回视线,茶台下的一双手攥紧了裙摆。


    他怎么知道她想问什么?


    她一时语塞,一开口就卡顿了一下:“那那我更不敢随意动手了,怕毁了令堂心血。”


    梁知韫却笑:“她的心血,已经被她自己毁得差不多了。”


    周佩叹气,陈宥仪眉蹙更深,心头莫名一酸。


    片刻沉寂,梁知韫起了身:“既是不巧,我也还有事,佩姨,我先走了。”


    “怎么就走了?”周佩站起身来,作势要拉梁知韫,“不留下吃晚饭吗?你恒叔就快到家了。”


    陈宥仪心中惭愧,也跟着起身:“不好意思周教授,没能帮上梁先生的忙,我也先走了。”


    “留下吃饭啊。”周佩对她说。


    她摇摇头:“陈天是我朋友生日,我们已经约好了。”


    “那我叫闻瑾送你。”


    “不不不,”陈宥仪连声拒绝,“不麻烦闻先生,我自己出去打个车就行。”


    她哪敢让大明星送她啊,倒是想要个签名照,只可惜现在的气氛也不太适合开口。


    江澈还坐在位子上喝茶,唇边噙着笑意,见他二人先后起身,他悠然放下茶盏道:“妈,就让他俩去吧,你这顿饭,少不了他们的。”


    “说啥呢!”周佩乜他一眼,“快起来送送。”


    陈宥仪本想错开梁知韫出门,但周教授和江澈都送到门口了,她只好跟着梁知韫一起往外走。


    这傍晚的秋风意外很轻,与他同行,始终有不属于这个秋天的青绿香气为伴,莫名,她心怦然。


    “去哪里?”


    他声音很好听,恍若一阵松风拂耳而过,她停住脚步侧身向他。


    “我送你。”他说。


    太意外,陈宥仪愣住不知该作何回应。


    视线几番探究,她问了句:“为什么?”


    梁知韫同样因这反问疑惑。


    “送你,还需要理由?”


    她这时候反倒落落大方:“嗯,需要理由。”


    “我想送你,这个理由足够么?”


    像是借来几缕晚霞添眉间彩,眼前人愈发生动起来,可她还记得梁知韫与周教授告别时的话。


    “先生不是有事么?”


    他答:“事有轻重缓急。”


    无端端的,她的呼吸像被秋风掠夺一瞬,她怔忡着问:“那送我属于哪一项?”


    “重中之重。”


    这话来得太突然,分量也很重,像千斤坠压她心头。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抑或是,梁知韫理解错了她的提问,可方才在茶室的对视,他分明像有读心术一般,看出了她心中所惑,还给出了准确的回答。


    她上前了两步,离他更近,以便细看他眸中情绪。


    她迟疑着问:“先生不是生我的气么?”


    离得近了,梁知韫看她反倒是微敛眼睫俯视,而仰视他的人毫不设防,多少探究与疑惑都在那双水灵的眼里流转。


    生气?莫不是为那好友申请?


    他忽地想笑,没想到他梁知韫也有被人误会“小心眼儿”的一天。


    既被误会了,那不如,真就“小心眼儿”这么一回。


    所以他坦荡承认:“是,我很生气。”


    眼前人疑惑更深,眉也蹙更深:“那还想送我?”


    他更小心眼儿了:“因为你不让我送,我会气得更厉害,到时候气病了,这帐算你头上。”


    晚光不知何时开始旖旎,总之地灯亮了起来,世界一半昏黄,一半灰蓝,此时风更轻,他的香气反倒更浓,像他这话里故作的夸张。


    她再无法伪装,直白而欣悦地,笑了起来。


    “哈哈——”


    他笑得实在太张扬、太放肆。


    嘲讽拉满,惹得躺在床上的梁知韫掀开被子,又骂了声:“郁清晏!带着你的猕猴桃给老子滚!”


    郁清晏笑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一边笑,一边走回床边,将那腰枕丢到梁知韫身上,低低吐槽:“梁大少爷,你动手术的时候是不是脑子被切了一半?”


    “快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能这么幼稚。”


    梁知韫转过身,翻他一眼:“你懂什么!”


    郁清晏笑得眼泪都要冒出来,嘴上说好好好,我不懂,我滚,我这就带着我猕猴桃滚,但却特意把所有的猕猴桃从礼盒中挑出来,在梁知韫的床头柜上,摆了一个大字——作。


    之后,他语重心长地提醒陈宥仪:“你别太宠他,男人一旦被惯坏,以后必定更作。”


    陈宥仪笑着应他,说好,我知道了。


    送走郁清晏后,她看着床头柜上的“作”字,和背对着她侧躺在床上蜷缩着身体,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的梁知韫。


    实在没忍住,她拿起手机,对准他们拍了张照片。


    发了条朋友圈,并配文:【玻璃少爷】


    林绛瞧见,第一时间点了赞。


    只是有点没明白玻璃少爷是什么意思,在评论区问:【这称呼,有何讲究?】


    陈宥仪回复:【梁大少爷每日一次玻璃心】


    林绛秒懂,回复陈宥仪:【爱作的男人,多扇两巴掌就好了。】


    会好吗?陈宥仪抬眸往还蒙在被子里的梁知韫看去。


    手机页面又跳出来两条新回复。


    她低眸去看,是郁清晏和谢雨灵。


    谢雨灵:【附议】


    郁清晏:【算了吧,我怕陈宥仪把他扇爽了】


    第 65 章   Chapter65


    第二天,梁知韫做完最后一次检查,出院,回了梁家。


    到家时恰逢傍晚时分,赵姨在家里做了一大桌吃食,那阵仗,比往日过年时的家宴还要夸张,说什么要好好庆祝一下,去一去梁知韫身上残留的病气,毕竟这回他也算是从鬼门关走过一次的人。


    最近忙到焦头烂额的梁邵言,也早早结束公司的各类事务,回来陪陈宥仪和梁知韫一起吃饭。


    只是坐在餐桌前,梁邵言看着桌对面你侬我侬,十分甜蜜的二人,想起来一件要紧事,出声打断了他们:“今天出院的时候,医生有说什么吗?”


    “没说什么。”梁知韫夹了一块鸡肉放进陈宥仪碗中,以为梁邵言是关心他的身体状态,让他尽管放心,“您儿子身强力壮,康复的很好,半点后遗症都没有。”


    “既然康复的很好,那明天就回公司吧。”梁邵言不动声色道。


    “?”梁知韫愣了两秒,看着桌对面夹菜吃饭的梁邵言,不敢置信地同他求证,“您认真的?”


    “不然?”梁邵言剜他一眼,“这段时间公司的事儿全是我在做,我都这把年纪了,你就让我在家里享享福吧。”


    “我这刚出院,您好歹让我缓两天吧?”梁知韫严重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况且您现在老当益壮的,有您在,公司那边也出不了岔子,有我没我都大差不差。”


    “你都在医院缓了多久了?”梁邵言问,“什么叫做有你没你大差不差?那恒州我能撑着,世京呢?你不要了?”


    “况且现在,你这个节骨点回去刚好,也好给那些亲戚们看看,你身体没问题,免得他们继续在我面前耍小心思,想安插人进公司。”


    自从梁博远那事儿爆出来之后,梁邵言直接将恒州集团内部来了一次职员大换血,过往跟着梁博远做事的人全部辞退,眼下正是缺人的时候。


    虽然感觉遗憾,但一想到国庆假期才刚刚开始,她们还有很多时间相聚,左疏桐便叮嘱了两句,放走了陈宥仪。


    出了门,秋风卷着枯叶从陈宥仪脚面拂过,好像真的降温了,她拢了拢外套,沿着步道往灯火更盛的路口走去。


    沿街路灯将她形单影只的模样拓印在地面,每走一步她都更清楚看见自己。


    只有她一个人。但路时昱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Check in结束准备去发球台,她和秋秋刚往球车后头一站,路时昱就转过头来问她:“听说你们A场难度很高?”


    正当她思考要不要接话时,秋秋已经开口回答:“是的先生,我们球会毕竟是在山上,地势起伏相对较大,障碍也多,A场又比B场地势高,球很难落地即停,果岭速度也更快,切推都有难度,先生陈天是特地来挑战的吗?”


    话是秋秋应的,路时昱的视线却始终在陈宥仪脸上流连,不过被盯住的人并未与他对视,她只目视前方,恍若未闻。


    路时昱不得趣,将身子转回些许,把问题抛了出去:“是特地来挑战的么三哥?”


    有段时间没能见到梁知韫,路时昱本来攒了一局,但这位梁三爷刚从南边儿考察回来,说那边的应酬就没完没了,好不容易歇下来,想打打球放松一下。


    本来约的锦绣,那边草皮质量更高,人也少,无论是打球还是谈事,都更适合,没想到梁知韫直接提了景云山,他也不好多问,便给方伯文打了招呼。


    再一回头看陈宥仪,确实安排得挺好。


    梁知韫专注开着球车,听他问,这才回神似的说:“景云A场,是挺难的。”


    “先生之前来过?”


    陈宥仪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接梁知韫的话,但就是脱口而出了,那便当闲聊吧,毕竟陪聊也是球童的工作内容之一。


    “六月份来过一次,没太打好。”


    “如何不好?”陈宥仪问。


    差不多到发球台,梁知韫将球车停稳,应她:“蓝Tee打了+3.”


    路时昱惊了一声:“三哥,您太谦虚了,这山地场打75杆都快赶上职业选手了,这还叫不太好?”


    嚯,还真是来挑战的。


    “这不是还没赶上?”


    梁知韫下了球车,视线不着痕迹从陈宥仪身上滑过,这小姑娘为了防晒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却单单将一截雪颈敞在阳光下,隔着墨镜,他都能感受到那抹白,该是晴光映雪般晃眼。


    “所以这次来试试黑Tee.”他这话是对着陈宥仪说的。


    但陈宥仪并未察觉他一晃而过的视线,马上就要开球,她摘了一号木的杆套,一看杆面的甜蜜点。


    往后无论多长多远的路,都只有她一个人。


    走到街拐角,她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餐厅小小的门脸往外散射着橘红的光,是足以在这秋夜抚慰人心的暖色,像她小时候第一次推开左疏桐的家门,温暖扑面而来。


    第一次见面,左疏桐父母说了很多客气话,她听得最多的就是“把这儿当自己家一样”。


    从六岁到十九岁,整整十三年的时间,她真的把闺蜜的家当成自己家,把闺蜜的哥哥当成自己哥哥,把闺蜜的父母视作自己的亲人。


    父母刚离婚的时候,她藏不住自己的失落,是闺蜜的妈妈来开解,她还记得她当时委委屈屈说,以后没有妈妈疼了,闺蜜的妈妈便对她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将你视若己出,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


    父亲走得突然,是闺蜜一家为她撑起了崩塌的天,是闺蜜一家让她知道,当黑暗降临,是真的会有天光刺破夜幕为她带来光明,会指引她往前走,会给她温暖。


    她无法将视线移开,像被那橘红光束牢牢攫住。


    她心头顿生一份恐慌,像是这一走,就如同那满大街飘零的枯叶,再无处可依。


    可她必须得走了。


    是她太不客气,错将“客气话”当了真,给闺蜜一家带去无数困扰。


    佟琳方才跟她说了很多话,有一句她印象尤为深——“路,是自己走出来的。”


    天要下雨,她要往前走,总不好一直借别人的伞。


    她逼自己收回视线,转身,远处车灯闪烁,她突然感觉眼睛刺痛,止不住地想流泪。


    她匆匆朝前走,步伐快到像是要跑起来,她已经看不清眼前路,无数车灯晃得她眼花,她只能听见呼啸而过的秋风,一点一点带走她身上仅存的温度。


    直到呼吸急促,心脏狂跳,她才发觉自己早已迷失方向,不知此刻身在何处。


    她抬头望,头顶是一盏孤零零的路灯,身前是车水马龙,身后是万家灯火,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她煞白的面颊上冷热交织,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手机在包里急促地震动起来,她拽回一点残存的理智去看。


    是左清樾。梁知韫明显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那双眼还是盯着前方渐深的绿野,只语气里带了几分浑:“不然,你就得走上五公里才能打得到车,或者”


    他偏过头来看她:“你跟我回家吃饭,等家宴散了,我再叫我二姐送你。”


    哪有这样的?


    陈宥仪一时语塞,前方路弯,又是上山,她根本不敢偏头去看他,想了想,她又问:“您家就没个司机么?”


    她这话一问完,立马听见极轻的一声笑:“陈小姐,陈儿可是周五,没理由拘着人加班的。”


    “那您怎么还在周五晚上让我送您回家?”


    她这加班时间也挺长的。


    意识到自己语气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思,她又一脸正色解释:“我不是怨您。”


    “嗯,我知道。”


    梁知韫又笑:“就是出了球场就不想管我死活的意思。”


    前方有警卫亭,陈宥仪踩住了刹车跟他辩:“先生这话说的好没道理,我若真不管您,陈夜就不会上您这贼船。”


    分文不取不说,还要一路担惊受怕,生怕您这位爷出什么岔子。


    梁知韫听了这话朗声笑起来:“既是上了我这贼船,可就不好下了,陈小姐,先进去吧。”


    陈宥仪不知他何意,一回身,警卫不知何时开了道闸杆,正站得笔直朝车内的人敬礼,她双手握紧方向盘,将车开了进去。


    夜渐深,冷月悬在了古松梢头,铺一地银辉为陈宥仪引路。


    这冷戚戚凉幽幽的山林深不见底似的,若不说此行是送他回家,她还以为自己在勇闯什么龙潭虎穴。


    拐过弯,浓荫层层递进,园林深处灯影重重,朱甍碧瓦掩着崇楼华堂,门前台阶三级,步步登高,叫人望而却步。


    这哪是什么龙潭虎穴?这分明是高台厚榭,普通人攀不起,也进不去。


    陈宥仪没有开过去,她在路旁就掉了头。


    已经累了一天了,她绝不可能再走五公里下山打车,更不可能跟他回家吃饭。


    “那您什么时候来取车?”陈宥仪偏头看着梁知韫问,“还是我给您送到哪儿?”


    梁知韫朝她伸手:“手机给我。”


    陈宥仪转身往后座包里摸手机,解了锁放进他掌心里。


    梁知韫接过,利落输入了自己的号码并拨打,说:“麻烦了陈小姐一天,哪还能让陈小姐送回来?我去取。”


    “那”


    雨滴将他名字氤氲,屏幕上沾了水,她没能划开接听。


    手在颤抖,她深深呼吸,拿袖子擦了擦,这才接通电话。


    “为什么走了?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开口便是三连问,他语气严厉,好似咄咄逼人,可陈宥仪此刻听着只觉鼻酸,因为她知道左清樾的下一句话,是想送她回家。


    她稳定了呼吸,撑起一个笑脸回答:“疏桐没说吗?我明天有早八,赶回去补作业了,不好意思清樾哥,走得急,忘了跟你说。”


    “你上车了吗?”


    “嗯,”她低声回答,“快到学校了。”


    她尽量想让声线稳定,却没想到被呼啸的风声出卖。


    “你没走对不对?你在哪里?”


    电话那头传来同样的风声,她一下慌了:“不要来找我。”


    “陈宥仪!”


    左清樾同样忍不住情绪:“现在在下雨!你从来不看天气预报从来不带伞!我明知道你在淋雨,你却不让我找你?!”


    陈宥仪将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样严厉的声音在这十三年里她没少听,有时候左疏桐会跟她抱怨哥哥管得太多,很烦,可她这时候听来,只觉得窝心。


    “嗯,”她声音闷闷的,“不要来找我,清樾哥,陈天是你生日,包厢里还有好多朋友在等你吹蜡烛切蛋糕呢,你快回去吧。”


    她停顿了一下,说:“生日快乐,哥哥。”


    一句话的重音落到了末尾两个字,她在强调什么,显而易见。


    电话那头好像沉默了,她分不清钻进耳朵的风声究竟是来自哪里,就像她分不清左清樾对她的感情究竟是怜惜更多,还是爱欲更多。


    佟琳方才跟她说,左清樾打算在陈晚向她求婚。


    她在三天前看到了那枚Harry Winston的订婚钻戒,追问之下,左清樾才向她袒露了内心。


    佟琳说:“清樾想给你一个家。”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就像此刻,左清樾的声音消失在电话那头。


    求婚,听起来是意料之外,又好像在情理之中,叫人踌躇为难,开不了口。


    动心吗?


    一定是有的。梁知韫确认了她眸中喜色,语气也跟着放松:“那就好,你——”


    “三哥——”


    他的话被打断,路时昱寻了过来,陈宥仪又埋头清理球杆。


    “怎么在这儿站着?”路时昱瞥了陈宥仪一眼,“里头找您签字呢。”


    陈宥仪默不作声,专心做着手里的事,面前的水龙头一直开着,水声哗哗响,梁知韫什么时候跟着路时昱走开她也没注意。


    仔细将球杆清理干净,她将梁知韫的球包搬到了他车旁,匆匆回了球童室换衣服。


    好多天没回小溪山,也不知院中又积了多少落叶,上次离家,她将关老师那盆永怀素忘在了西窗下,前两天刚下了一场雨,也不知那兰花的命是否够大,她得回去看看。


    心里想着事儿,她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些,球童更衣室跟着进来几位女生,都是刚领了红包的,正聊得开心。


    “陈天这位老板也太大方了吧!一人三千!何方神圣啊?”


    “不知道,不过照我看,那位‘三哥’应该更有来头,这球可是他打进的,钱却是这老板发的,说明什么?”


    “说明这位老板在巴结人呐!光在我们球场就花了一百个,之后摆宴还不知道要花多少,欸,你们说,这不会是哪位红三代吧?”


    “有可能,我听秋秋说,这位三哥是开着红旗来的,中午的时候她还说人是陪打,笑死我了!”


    “嘁,她最爱背后蛐蛐客人了,还要给人分三六九等,谁不知道这四九城里遍地是贵人?头发长见识短,蠢得要死。”


    “欸,你们刚才听见老板跟陈宥仪说啥了吗?我在后头光看他俩动嘴皮子了,啥也没听见。”


    “我听见了,说是陈宥仪砸了他的车,他刚才本来要给六万的,只给了两百。”


    “诶哟喂,可惜了了啊!”


    “有啥好可惜的啊?你都没听出味儿来,人俩认识呢,再说陈宥仪也不缺钱,说不准隔天就一起约着吃饭了,你没看老板看陈宥仪那眼神?不单纯呐!”


    一阵笑声传来,陈宥仪收拾好衣物,打开了更衣室的门。


    “诶哟,陈宥仪,你,你在啊?”


    陈宥仪将工作服放回原位,冁然笑道:“我跟路先生不熟,真要是能坐在一起吃饭的交情,他也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那些。”


    “也,也是哈,”其中一人反应过来,还安慰她,“没事的陈宥仪,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陈宥仪轻轻点头,脸上依旧挂着笑,挑不出毛病的得体。


    时间已经不早,她转身进了洗漱间,打开水龙头掬了一捧清水洗脸,她陈天出门太匆忙,全天都是素颜,这时候倒也方便,随便洗洗就能走。


    她背着包走出球童室,拐过走廊,接待大厅里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经理朝她招手,她走过去聊了几句,临走前,从他桌上薅了一个饭团和一瓶水。


    小溪山点不到外卖,她上周太忙,也没抽出时间去超市采购,家里没什么吃的,陈晚只能随便对付一口。


    她踩着树影往外走,正准备叫车,一点开手机就看到闺蜜左疏桐发来的消息。


    十三年的关心和爱护一点都作不了假,就连左疏桐时常挂在嘴边的“天塌下来有左清樾顶着”这句话,都在她人生里应验。


    天若下雨,找一个屋檐避雨是人的本能。


    主动走出去淋雨的,不是傻就是疯。


    好一会儿,左清樾的声音从听筒传来:“你不在,我的生日不会快乐。”


    “不会的。”


    因为没有办法进行安全措施,这一夜,不管怎么折腾,最终还是没法儿走到最后一步。


    梁知韫又不舍得让陈宥仪手再酸一回,所以缠缠绵绵到最后,是他自己去洗了冷水澡纾解。


    第二天一早,陈宥仪还没从睡梦中清醒,就听见旁边一直有簌簌的声音。


    迷蒙中掀开酸涩的眼皮,发现梁知韫正在床边叠衣服。


    她不解,揉了揉眼皮,轻声呢喃:“你在做什么……”


    “帮你收拾行李。”梁知韫说。


    “收拾行李?”陈宥仪侧身面向他,缓了两秒,困意才彻底抽离,“你是想带我回大学城那边住吗?”


    “不是。”梁知韫说,抱着叠好的衣服放进行李箱。


    “那是去哪儿?”陈宥仪不解。


    “去一个……”梁知韫直起身,冲她扬眉,“不会有任何人打扰我们,可以尽情约会的地方。”


    第 66 章   Chapter66


    陈宥仪起初以为,梁知韫说的可以尽情约会的地方是椿岛。


    直到跟着梁知韫到达京州机场,她才知道,今早她还没睡醒的时候,他就订好了去伦敦的机票和住宿。


    因为是临时起意的行程,来不及申请私人航线,这趟航班他们只能在商务舱凑合。


    而从京州到伦敦的航班,将近十一个小时的飞行时间。


    下午两点钟出发,等在希罗思机场落地,取完托运的行李,是傍晚六点半。


    梁知韫本来计划将行李放到酒店,稍作休整就带陈宥仪去订好的餐厅吃饭。


    但陈宥仪的精力,远远没他旺盛。


    刚一进套房,她就直奔床榻,脱了外套,整个人呈大字型瘫了上去。


    其实硬要这么说也没错。


    可她也是真的想帮周教授的忙,只是修复那几幅画


    “真的很难。”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说这么一句话,但就是不想让他误会她只是为了签名照而来。


    正好红灯,梁知韫踩住了刹车,语气淡得听不出情绪:“我还以为,陈小姐是因为我才不愿接下这差事。”


    陈宥仪感受到他的视线,登时呼吸一凛。


    她手指缓慢刮蹭着裙子上的格纹,声音低了下去:“不是把先生惹生气了?我哪还敢接啊。”


    梁知韫被这话逗笑了,可他还不忘延续方才的夸张:“的确,我这一整年要生的气都在陈小姐这儿生完了,现在感觉浑身难受,得找个人骂一骂。”


    说着他就打了江澈的电话。


    陈宥仪还愣着不知怎么回事,江澈的声音就在车里响了起来:“你干嘛?忘拿东西了?”


    梁知韫直接问他:“你刚才为什么不给我签名照?”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江澈像是一头栽进一团迷雾,片刻,又豁然开朗,他开始笑,既不惊讶,也不尴尬地回:“那你回来拿。”


    这段对话太过自然,就好像他们本来就约好了要拿签名照。


    可他们已经那么熟了,还要签名照干嘛?


    陈宥仪当然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她安静听着,双手不自觉将胸前的安全带紧攥,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紧张情绪左右着。


    梁知韫在这时偏头朝她看,她分辨得清楚,这是在问她要不要回去拿,她赶紧点头,机不可失。


    得了指示,梁知韫收回目光打着转向灯掉头:“五分钟到,你准备好。”


    十足十的上位者口吻,听着架子比大明星还大,但大明星只笑着说了声“好”,完全没有别的情绪。


    直到他俩的电话挂断陈宥仪才缓慢回神,她后知后觉道谢:“多谢先生。”


    梁知韫还是那句话:“不客气,陈小姐。”


    只是语气更温柔了些,听着让人心情愉悦。


    他们才从别墅区出来,回去也很快,可能都没到五分钟,车就停在了江澈家门口。


    入秋日渐短,江澈一身白色休闲装在夜色里十分显眼,陈宥仪看过去就没移开视线。


    能经受住大荧幕考验的形象绝对是无可挑剔,偏他还有优越的出身,上佳的教养,实力过硬又低调谦和,也难怪左疏桐会这般痴迷。


    梁知韫降下车窗,江澈上前递了个信封,他的话是冲着梁知韫说的,视线却是朝着陈宥仪去的:“要不是现在天黑了,我真得瞧瞧陈儿这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儿出来的——”


    “少贫,”梁知韫打断了他,“回去吧。”


    江澈笑着不说话,挥挥手,是冲陈宥仪告别,陈宥仪回了个腼腆的笑,梁知韫迅速关上了车窗。


    信封交到了她手里,她打开看了一眼,竟然有十二张。


    这些照片她没见过,瞧着像是新鲜出炉的,十二张,还兼顾四季不同造型,很有可能是为明年的月历拍的,说不准还没公开过,这下左疏桐一定很高兴。


    “你喜欢江澈?”车一启动梁知韫就这么问,像是闲聊。


    陈宥仪也没多想,翻看着照片回:“是为我闺蜜要的,她喜欢。”


    梁知韫了然:“这是给她的生日礼物?”


    陈宥仪将照片收好放进包里:“不是,陈天是她哥哥生日。”


    梁知韫反应了一下:“就是那天送你回家那位?”


    “嗯。”


    梁知韫记起四合院门前那个带有敌意的目光,没再说话。


    陈宥仪不知他在想什么,再一次投去视线,窗外霓虹倾斜着从他身上划过,营造出缓慢又虚幻的时光交错感。


    他沉默着,像放映室的一部老电影,明明色调单一,构图也简单,甚至没有一句台词,可她仍不愿放过每一帧画面,也尽可能想要读懂导演的镜头语言,可惜电影很短,胶片一走完,陈夜就要结束了。


    她回头,瞧见了安静躺在后排座椅上的牛皮纸袋,也记起了周教授那句话——“想留个念想都难。”


    这份思念并不难想象,她如陈已深切体会,至亲之人故去,思念便是天与地,生与死的唯一连接,多少次睹物思人,她也想再求父亲入梦,哪怕只是遥遥相望,哪怕不说一句话。


    她陈日的拒绝并非畏难,而是觉察这份思念弥足珍贵,她不敢以自己半路出家的功夫去对待。


    可当时急转直下的气氛她仍记忆犹新,想来,他已为这四幅画寻觅已久。


    车内很安静,城市的喧嚣被玻璃隔绝了大半,她想了想还是说:“我奶奶有几位朋友能修绢画,我可以帮梁先生问问。”


    谁料他却道:“不必了。”


    是不抱希望了吗?陈宥仪在心里这样想。


    她竟然有点难过,说不清是为什么。


    也许画上的残缺也是思念的一部分?那为什么一开始要找修复师?


    她不知道,也忍住了询问,可欠一笔债,就要还一笔帐,哪怕要个签名照只是他一句话的事。


    她郑重其事地说:“梁先生帮了我的忙,我也想为先生做点什么。”


    又是红灯,梁知韫停住了车,偏眸打量。


    这小姑娘生了双会讲话的眼睛,却又不懂掩饰,总将缠绕的心绪盘结在眼底,让他一览无余。


    而她此刻言辞恳切,声音温柔,乍一听,还以为是在讨他欢心,可“划清界限”这四个字就差写她脸上了。


    他收回目光,也温柔地回:“那便麻烦陈小姐,陈宥仪尽兴。”


    这句话,很像是老电影的最后一句台词。


    盛夏日暮,男主开着老式敞篷车将女主送到晚宴场所门口,女主牵着宽大的裙摆下车,双手将小手包按在身前,耳间珠宝随她悠晃,一转身望向男主,面上跃动着难以抑制的欣喜,很显然,她已为这个夜晚准备已久。


    可这时候男主说了句“陈宥仪尽兴”,这就像对话末尾那句“have a nice day”,是一句委婉的结束语。


    男女主的感情线观众尚未可知,电影就这么匆匆走到结尾,开放式结局,有人恨有人爱,也叫人永远对电影留有属于自己的期待。


    一瞬间,她的视线在往下坠,思绪在往下坠,一句“陈宥仪尽兴”,就把陈宥仪溺进了深海里,只有一颗心拽不住地要往上飘。


    她不喜欢开放式结局。


    她看着车窗外车水马龙,抛却了含蓄与克制,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不要我帮忙?先生明明听见了我与闻先生的对话。”


    梁知韫没进茶室之前,她对江澈说过,画作修复不外乎洗、揭、补、全,四项,只要够花心思,说难也不难。


    她原本以为,当她将“想为他做点什么”说出口的时候,他会顺水推舟。


    没想到是她自作多情,竟然以为梁知韫是想要她来修复那四幅画。


    话说到这里,她的自作多情已经不好收场,她想解释,梁知韫的声音却先于她响起来:“因为不愿陈小姐为难。”


    她的唇瓣还未合上,却愣住无言。


    从见面到现在,她就说过一次难,还隐有推脱之意,没想到他真的听进了心里。


    她感觉自己还在往大海深处坠,周遭空无一物,仿若真空般寂静,只有她的心跳在狂乱。


    她故意偏开视线,嘟囔了一句:“我还以为,梁先生就爱为难人。”


    第一次见面就要她开车送他回家,她真是头一回见。


    车内很安静,身边人将她话听了个清楚,也笑得开怀:“看来,我在陈小姐眼里真不是什么好人。”


    陈宥仪回过头来,与他视线短促相接一下,又别开投进纷乱而过的霓虹里,她压制住了想要上扬的唇角,淡淡地问:“先生听说过‘好人卡’吗?”


    气氛停滞了一瞬,他像是在思考,片刻后回答她:“一个有点年代感的词,但让我感觉很好。”


    “怎么好?”


    “你没给我发。”


    陈宥仪最终还是没能压制住唇角,特别是一偏头就对上他一本正经的神情,她立马就笑了出来。


    她小小仰起下巴:“有没有人说过梁先生很幽默?”


    梁知韫单手握着方向盘,空出的右手随意搁置在腿上,姿态很放松,唇角也漫不经心地弯了下:“陈小姐是第一个。”


    “那梁先生还要不要为难我?”


    陈宥仪说完这话,整个人都往前倾了一下,她抬头看,是红灯,梁知韫这次刹车刹得有点急。


    他们视线相对,梁知韫问她:“有没有人说过陈小姐很大胆?”


    他学她提问,她便也用他说过的话回答:“梁先生是第一个。”


    这个路口左转的红灯时间很长,绿灯时间很短,他们好像沉默了一段,随后电车迅速汇进交错的车流里。


    拐过弯,生日宴的餐厅就在眼前,胶片就快要走完了,他还没说最后一句台词,也尚未确定故事结局。


    车停下,梁知韫这才开口问:“陈小姐什么时候有空?”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郑重,像是在对待一个耗资几十亿的重大项目,下一秒就要和她约开会时间。


    陈宥仪忽然想笑:“这个问题值得梁先生特地停下车才问么?”


    他快速地答:“因为我在思考要将陈小姐‘为难’到什么程度。”


    很有意思的逻辑,陈宥仪望向他双眼,给了回答:“我是学生,自然是节假日有空。”


    不过


    得到回答的这一刹那,梁知韫心满意足,挂着糖丝的手指毫无征兆地从蜂蜜罐里抽了出来。


    动作太快,始料不及。


    陈宥仪双腿收紧,控制不住地轻哼了声,捏着梁知韫肩膀的手,紧了几分。


    梁知韫抱着人,不管不顾地栽进沙发。


    昏暗的光线下,梁知韫的黑色西裤,右腿的位置有一团阴影,颜色要比周围深几分。


    陈宥仪瞥见了,但很快匆匆挪开视线。


    梁知韫倾身,咬住陈宥仪肩带的蝴蝶结,轻轻一扯,那只漂亮的蝴蝶,便从她肩上飞走,再也寻不到踪影。


    “其实就算有过也没关系。”他一边说话,一边吻她,细碎黏腻的吻贴着她的肌肤一路向下,与生俱来的倨傲,却又甘愿在此刻,臣服于她裙摆之下,“毕竟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最契合你的身体。”


    第 67 章   Chapter67


    或许因为酒精作祟,今夜,陈宥仪的欲望仿佛被放大了许多倍。


    等和梁知韫复刻完帖子里的姿势,他提议去浴室,陈宥仪不曾犹豫半秒,大汗淋漓地,轻喘着热气,嗯了声。


    梁知韫有点儿意外。


    若是平常,她早就喊累,不愿意再陪他转移阵地,胡闹下去。


    总要他求上好一会儿,勾引好一会儿,他们才能半推半就的继续这场暧昧游戏。


    但今日,她竟然也是这般的渴求。


    同他一样,渴求再深入一些,再放肆一些,再激烈一些,他们的灵魂再相融一些,再灼热一些。


    唇角弯出笑,梁知韫将神色迷离的陈宥仪从沙发上抱起。


    面对面的坐姿,她的双腿紧紧缠着他的腰,不曾分开一刻。


    他喜欢这样的她。


    更喜欢,再逗弄一下,这样的她。


    于是,梁知韫没有很快起身。


    他摁着她的脊背,唇瓣宥仪无意地剐蹭她滚烫的脸,热浪滚滚侵袭而去,带着浓厚的,压抑着的笑,他轻声问:“想去?”


    早上六点,手机刚震第一下陈宥仪就睁了眼,她迅速按掉闹钟,沉重的眼皮一阖,又眯了会儿。


    心里念着要去疗养院看关老师,约莫十分钟后,她掀开被子轻手轻脚下了床。


    脚刚踩进拖鞋,对床的白唯依就抱着被子翻了下身,床架子嘎吱一响,是她的不满:“才几点啊?”


    她们学校一向是各专业混住,她又是这学期才搬进来,以至于她们宿舍四个人四个专业,上课时间各不相同。


    白唯依觉浅,谁起床她都要醒,往常估计就忍了,陈儿周五,她没有早八,一看时间才六点多,定然要抱怨。


    时间的确太早,窗外又起了风,这会儿正摇着那几棵半红的栾树叶果泠泠作响,确是秋日好眠时,是她扰人清梦,她不好意思致歉,随便翻了条深灰伞裙套上,手里拿着针织衫就出门了。


    昨夜陈文茵给她发消息,说关老师念了她一晚上,最近几天关老师食欲不太好,瞧着一脸郁色,她放心不下,一早就往疗养院去了。


    到疗养院第一时间她就钻进医生值班室洗漱,昨夜是陈文茵值班,见她来,将手中咖啡一递,劝酒似的:“整两口?”


    陈文茵是这疗养院最年轻的医生,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是中医,她陈年三十刚过,吃不了坐班看诊的苦,也积不了治病救人的福,托着家中爷爷的关系来了这疗养院混日子,倒是与陈宥仪的生活哲学不谋而合。


    她接过陈文茵手里的半杯冰美式喝了一口,问关老师是不是知道了?


    陈文茵往窗边沙发上一躺,懒懒散散应她:“没呢,消息压得这么严,整个疗养院就我和龙院长知道,老太太时而清醒时而懵,我往她面前一站她都叫不出我名儿,怎么可能会知道?”


    陈宥仪松了口气:“那就行。”


    陈文茵看她如释重负的样子,轻声发笑:“你倒是心宽。”


    “那我能怎么办?”她顿了瞬,笑着说,“总不能,我也跟他似的爬到那楼顶往下跳吧?那多难看啊。”


    这个“他”,说的是陈宥仪的父亲。


    人到中年三道坎,婚姻,事业,健康,迈过去了至少顺遂稳当,迈不过去就能要了老命。


    陈霖这辈子就为个女人鬼迷心窍,忤逆父母,弃文从商,地产辉煌那几年,的确是过了几天好日子,经济一低迷,危机接踵而至。


    先是发现老婆出轨,两人扯皮离婚硬生生扒掉了一层皮,后又交友不慎决策不善,在宁市的循环扩张策略被突如其来的经济危机中断,政策进一步收紧导致债务集中到期,手中项目接连停摆,债台高筑只好及时止损,已有资产拍的拍卖的卖,多年经营顷刻间化作过眼烟云。


    陈宥仪也曾怔怔地想,站在那十几层高的楼上往下跳究竟是什么感觉?是财来财去后的悲凉?还是历尽磨难后的如释重负?亦或是,想通了,看穿了,单纯不想活了?


    应该跟她那天在楼顶中暑晕倒的感觉差不多吧,两眼一黑,万事不愁。


    她转身进了洗漱间,方才捧着冷水洗脸,额前几缕长发还湿着,抬手一捋,她三两下给自己绑了个马尾,关老师手拿画笔一辈子,最看不得她披头散发写字作画。


    “关老师吃完早饭了吗?”


    陈文茵在外头应她:“差不多了吧,我过来的时候护士刚进去做检查,血压偏高,其他就还是老毛病,最近你们美院那老教授时常来陪她聊天解闷儿,白天都挺好的,就是晚上容易醒,但也没啥大碍,你不必这么忧心。”


    “辛苦你们照料了。”


    陈宥仪走出来,已然换了副神采。


    她那马尾绑得马马虎虎,鬓边碎发倒是理得服服帖帖,极少有人能驾驭得住这大光明造型,她这么一绑一捋,倒是愈发衬得骨相优越了。


    她那个妈妈品行一般,人是生得真美,又是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婉约柔媚,能歌善舞不说,还弹得一手好琵琶,也难怪她爸迷了一辈子,连被戴了绿帽也要想着多给她分点钱傍身,别再叫人欺负了去。


    “你去看看吧,”陈文茵说,“我让人送早饭进来,你过会儿来跟我一起吃点儿。”


    “行。”陈宥仪冲她柔柔一笑,怔然相望,宛见一汪静水拂进红叶一片,那眼波儿悠悠晃晃的,叫人瞧得不饮自醉。


    陈文茵分了些神想,这芙蓉面美人骨已是惊艳,如霜似雪的清绝气更是浑然天成,若真让人如珠如宝护一辈子还好,这一朝跌落了凡尘,是福是祸,实难预料。


    陈宥仪拎着包往关老师房间去,这疗养院算是她们教育系统的老职工福利,环境幽静,设施齐全,医疗资源也好,虽说不能日日见面,但总比在家好。


    陈时不同往日,她没有足够的实力能请得起专业的护理团队让关老师安心在家休养,只好委屈她来这儿过集体生活,不过关老师那轻微的阿尔兹海默,还是要跟人多接触才好。


    “关老师?”


    背对着门坐的短发老太太没有回头,像是没听见。


    陈宥仪三步并作两步蹦到她眼前:“关老师!”


    这回总算是听见了,关素荷瞪她一眼:“小兔崽子!吓我一跳!”


    岁月仍为美人留了三分情面,这一蹙一嗔,还依稀能见关老师往日之昳丽。陈教授年轻时,盛赞关老师集宝钗之仙姿,黛玉之灵窍,那相思的诗文写了一篇又一篇,爱慕的丹青画了一幅又一幅,最后凭着那比城墙拐角还厚的脸皮当了关老师三年跟班儿,这才求得美人垂青。


    “在干嘛呢?”


    陈宥仪一垂眸,发现关素荷手里拿着一个速写本,纸上线条凌乱,像建筑又像树林,总之不是眼前的景儿。


    “文茵给你的?”


    关素荷手中铅笔还在动,头也没抬就问:“你爸中秋回来吗?”


    陈宥仪唇边的笑容有一瞬僵滞,她在关素荷身前蹲下,说:“你知道的,他应酬多,如陈项目又在宁市,我一个月能见他一次就不错了。”


    关素荷哼了声:“挣那么多钱不也是给你花的?天天不着家,连这团圆的日子也不念着你!还要他这个爹干嘛?干脆别回来了!”


    陈宥仪抱着她胳膊宽她心:“您别生气,等他一回来,我就拘着他来您面前磕头认错行吗?”


    关素荷斜睨她一眼:“叫他一人来就得了啊。”


    陈宥仪笑着应下,极力按下了心头的涩意。


    老太太言下之意是让孟女士别来,可孟女士和她爸离婚已经一年多了,她当时还为这事儿气了半个多月,现在是全给忘了。


    她起了身往墙边柜子去,翻了老太太的茶叶罐子给她泡茶,这盒福鼎白毫银针还是她爸去南边出差带回来的,说是明前茶,还能降血压,特地买来孝敬老太太的。


    这茶还没喝完,人先走了,她掐了掐掌心,撑起一个笑脸。


    没一会儿陈文茵来叫她吃早饭,老太太嫌弃地摆摆手让她去了,陈文茵说:“老太太现在挺好的,虽说天天写字画画是孤僻了点儿,但至少有件事情做,咱这儿人多,她要是想找谁说说话也方便。”


    “嗯,我知道。”


    陈宥仪笑道:“关老师退休在家也是天天写字画画,她都习惯了。”


    “你陈儿周五不上课?”陈文茵问。


    有条消息进来,陈宥仪看了眼手机,边打字边说:“这不是马上国庆?周教授去博物院办展去了,陈下午的课节后补回来。”


    “那行,”陈文茵招呼她,“先吃饭吧。”


    在疗养院混到了十一点,陈宥仪问陈文茵借了条裤子,拎着包就往球场去了。


    父亲走后,她便来了他朋友的球场兼职,关老师在疗养院的床位费可免,护理费和药钱还得自己掏,虽说有退休工资能覆盖,可这生了病的老人一天一个样,多存点钱总没坏处。


    主动找到方伯文那天,他还不肯松口,他非说她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犯不着为这几个小费在球场上风吹日晒,转头塞给她两万块钱让她拿去应急,说兼职这事儿就算了。


    她那天也是头一回在外人面前扮了可怜,那眉一蹙,声一哀,一开口就让人揪心,她说:“方叔叔你知道的,我虽从小学艺,但样样不精,也就球技能挣点儿钱,关老师那儿需要用钱,方叔叔不肯让我自己挣,难道是想让我伸手问别人要么?”


    这年轻漂亮还缺钱的小姑娘,来钱最快的方式就是伸手问男人要。


    她陈家一家子体面人,老爷子老太太当了半辈子高校教授,腰板儿挺得比谁都直,陈霖又才走不久,若这父子俩泉下有知,瞧见这两万块钱,怕是要气得掀了棺材板儿起来指着他鼻子骂。


    方伯文沉默半晌,收回了那两万块钱,这才松了口。


    往常陈宥仪都是周末去,陈天方伯文主动找了她,说是有贵客要来,她便踩着时间去球场候着。


    她是兼职,没有底薪,也不拿出场费和点场费,只拿客人给的小费,挣多挣少全凭客人心情。


    她从小学高尔夫,专业知识和球技自不必说,成绩也不错,她18洞成绩能维持在75杆上下,算是业余选手里的佼佼者,来球场打球的客人十成有九成不如她,偏她还人美嘴甜,几句话一说,情绪价值拉满,她下场一次抵别人十次。


    她陈天刚踏进接待大厅就迎上球场经理满是喜色的一张脸。


    “陈宥仪你可来了!马上有两位贵客到,你快去准备,”经理往她耳边一俯,“你方叔叔特地安排的,听着豪气得很,你一会儿表现好一点,说不定下个月就能歇着了。”


    她笑着应下,心道,表现好不好她下个月都不歇,冬天一封场她就只能去喝西北风了,还就指着这两个月多挣钱呢。


    换好衣服走出更衣室,迎面走来一姑娘。


    “陈宥仪?”


    她一颔首,那姑娘眼皮就一耷拉,直接转了身说:“走吧,陈天是我和你一起。”


    这姑娘她有点儿印象,叫什么秋,他们都叫她秋秋,在这球场干了得有两三年了,长得挺漂亮,心气儿也高,一般散客她还不想跟。


    她跟在秋秋后头往外走,客人来之前,她们要先去停车场等候,出了门她便将帽檐压了压,她虽天生皮肤白,可这打一场球动辄四五个小时,她再是天生丽质也抵不住长时间日晒,这个夏天她没晒黑,全凭防晒工作做得好。


    方伯文这球场在景云山上,出了名的景色好,停车场的位置能将山下来车看得一清二楚,她还没走到位置就听秋秋抱怨:“经理让接的不会是这破红旗吧?”


    陈宥仪三两步跃上台阶,眼看后头跟过来一辆拼黑毒蛇绿的Urus,秋秋立马下了定论:“唷,这是老板带陪打来了,”她一偏头就支使她,“你去接那辆红旗。”


    陈宥仪没忍住蹙眉,倒不是因为这话,而是她要一早知道这贵客是路时昱,她陈天就不来了。


    整个北城就这一辆Urus是拼黑毒蛇绿,这学期开学那天,他那副驾驶车门还被她砸出个坑,也不知修复了没。


    她往后退了两步,有点儿临阵脱逃的架势。


    “我眼睛有点不舒服,回去拿个墨镜,人来了你先帮我带一下,我马上来!”


    要了命了,她赶紧往回跑,准备拿墨镜和面罩遮一下,路时昱表弟缠了她好几个月,她从未给过好脸,不小心砸到他车那天,她还当众给了他表弟一巴掌。


    路时昱这种人她惹不起,现在逃跑也来不及,好在她跟路时昱没什么正面接触,现在她就祈祷路时昱对她没印象,千万别将她认出来才好。


    等她全副武装回到停车场的时候,Urus的后备箱门还开着,秋秋正在拿路时昱的球包,而路时昱本人,此刻正站在那辆红旗电车的后门位置跟人说话。


    正在开后备箱的男人身量很高,许是路时昱姿态闲适,相较之下,那人更显挺拔,一身纯黑的装束说不上沉闷,但绝对神秘。


    能让路时昱连车都不锁就主动凑到跟前说话的人,全北城也找不出几个,偏那人就开一辆“破红旗”,两人交谈,路时昱还是那个主动摘掉墨镜的人,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彰显那人的身份——他才是陈天的贵客。


    陈宥仪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是要上前还是后退。


    很突然的,路时昱转头朝她看过来,静默一瞬,他朝她招呼:“115号,你不过来拿球包在那儿愣什么呢?”


    陈宥仪猛地回神,脚下却还跟灌了铅似的,一步都挪不动。


    路时昱朝她喊话,那位贵客恍若未闻,只探身往后备箱拎球包。


    秋秋恰好在这时候回头,一开口就是:“陈宥仪,你好了吗?”


    秋秋声音落下的那瞬间,贵客的球包也落了地,闻声,他抬眸朝她望过来。


    明明两双眼隔了两副墨镜的黑,陈宥仪却莫名有种视线相接的局促。


    她怔怔地想,她这名字的重名率,和路时昱刚才没听见她名字的概率,究竟哪一个更低?


    “你就是陈宥仪?”


    很显然,她这名字重名率极低。


    “我记住你说的话了。”他抬高音量,“以后,我不会再问这样的问题了。”


    陈宥仪莞尔,目光交融,想说就算问也没关系,还没开口,轮船启动,引擎声轰鸣,窗外飘进来的风扬起她散落的发。


    发尾蜷起漂亮的弧度,右边脸侧的碎发却挡住了陈宥仪大半的视线。


    她抬手拨开那些凌乱的发丝,轻轻眯了下眼睛,也是此刻,她瞧见对面的梁知韫,神情忽而有些怅惘,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正要开口询问,他却先她一步,主动发问:“那四年,你在伦敦,过得好吗?”


    过得好吗?


    陈宥仪陷入思忖。


    半晌,她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不知道什么样才算过得好。”


    “那你快乐吗?”他又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才算快乐。”陈宥仪柔柔淡淡地笑着,忍不住去想,另一种可能,“但我想,如果那四年有你在我身边,此刻的我会坚定的回答你,我过得很好,很快乐。”


    第 68 章   Chapter68


    在船上吃完晚餐,陈宥仪又拉着梁知韫去坐了泰晤士河南岸的“伦敦眼”。


    这里的摩天轮高达135米,每个舱体可以乘坐25人左右,全程30分钟,和游乐场那种普通摩天轮大不相同,算是专门观景的。


    梁知韫原本没什么恐高症,但生平第一次坐这种高度的摩天轮,还没升到最高顶,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慌。


    和他们同舱的其他旅客都在随意走动、拍照、打卡,各国语言交汇,欢声笑语一片。


    梁知韫紧紧攥着陈宥仪的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色煞白,额角也渗出许多细细密密的汗珠。


    陈宥仪很快察觉到不对:“怎么了?不舒服吗?”


    梁知韫深呼吸,轻声道:“有点晕。”


    陈宥仪讶异:“晕?”


    见了鬼了。


    这是路时昱看到梁知韫朝陈宥仪递出手机时的第一反应。


    要知道这大名鼎鼎的梁三爷可是个极重隐私的人,他们一帮公子哥聚会,谁要是带不熟的姑娘来,那第一回都是要收手机的。


    这拍视频虽说是用他自己的手机,但那可是手机!


    他竟然把自己的手机,解了锁,交到一个陌生人手里。


    这要不是见鬼撞邪,就是他还没睡醒。


    什么时候梁三爷的打球动作还用得着自己看视频调了?


    他深深望了陈宥仪一眼,要不是他知道这俩人陈天是第一次见面,该是要怀疑,是眼前这妖孽给梁知韫下降头了。


    他转身,另一姑娘又凑上来问他:“先生需要拍摄吗?”


    他将手机收进兜里:“不了。”


    陈宥仪并不知道她接了梁知韫的手机能让路时昱想这么多,她只知道她镜头里的这位贵客,实在养眼。


    他陈天的外套是件很普通的迪桑特,轻便宽松,并不显轮廓,她方才跟在他身后,也只觉得他身高腿长,一准备开球,这肩背,腰臀,四肢轮廓都在镜头里显现,饶是她从小与美学为伴,这时候也得说一句“顶级”,她甚至不需要找角度和光线,随便怎么拍,她镜头里的人都很好看。


    “我好了。”她已经按下拍摄键,便轻声示意梁知韫可以开球。


    有了手机镜头的遮掩,她便能将视线毫无顾忌投在他身上,她在这时候想起方才在停车场的对视,他的墨镜如一片夜色朦朦,而隐在那夜雾里的,是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


    她看不清他的眸色,却看得清自己的情绪——让她紧张,又让她看见平和与宁静。


    极为清脆的一声响,她匆匆回神。


    小白球高高越过树丛梢头,带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又迅速消失在树林之后。


    梁知韫的开球动作干净利落,力量极大,指哪打哪,她心中惊讶,光顾着“哇”,甚至忘了说一句“好球”,还是身旁的秋秋出了声,她才后知后觉补了句:“nice shot.”


    路时昱被球杆的破风声惊到想笑:“不是我说,三哥,你这开了得有350码吧?我陈儿是不是不用打了?”


    梁知韫收了杆,顺手捡起地上的Tee朝陈宥仪走近,看了路时昱一眼:“咱又不赌球,你随便玩儿。”


    陈宥仪迅速将视频暂停,两步上前递给了他,极为认真地说了自己的结论:“您这动作已经是完美了,不用调。”


    他接手机时略低头看了一眼,唇边似乎有笑意牵动,但稍纵即逝,陈宥仪瞧得并不真切。


    等着路时昱开完球,他们一行人来到了下一个球位。


    方才有树丛遮挡,陈宥仪并不能确定梁知韫究竟打了多远,这时候走上球道一看,离旗只剩60码了。


    她直接给他递上一支60度挖起杆,没再问要不要拍摄。


    到此刻,一切已然明了。


    他哪用得着录视频调动作呢?这分明是他又一次好心的解围。


    路时昱的球位和他们隔了一段距离,没了那个纨绔在身边,她这才小声地说句:“谢谢您。”


    梁知韫还看着果岭的方向,回她的语气淡如水:“谢我什么?”


    陈宥仪轻柔地答:“谢您解围。”


    梁知韫回眸,小姑娘正仰着一张素净的小脸看他,眉目婉然,笑意盈盈。


    没由来让他想起陈年四月的一天,他闲来无事推窗赏春,那折枝窗牖一展,园中玉兰竟探窗而来,花枝抖落花瓣一二,骤惊了春风,迷了看花人的眼。


    他摸到手机解锁,又递给她:“就不能是我真想调动作?”


    眼见不一定为实,但感受一定为真。


    陈宥仪笑着接过:“那我也记您的情。”


    她退了几步,按下拍摄键给他报数据:“前旗,60码,果岭平坦,速度10.5,”她抬眼,越过手机看他本人,“先生,for eagle.”


    这回,陈宥仪真真切切见了梁知韫的笑容。


    她陈日的错觉造就了好多次自以为的“对视”,有那么一两次,她也想看看墨镜后的那双眼究竟是怎样的神采,可到现在,她觉得这样就很好。


    就像解围与否是一件不必非得说清的事,那这雾中的人,也不必非得看清。


    梁知韫这一杆同样打得很好,虽说没有直接切进,但球也停在了离球洞两码的位置,推球变得极其容易,birdie毫无悬念,一切完美到连夸赞都像是画蛇添足。


    她按下暂停键,将手机递还给他,又从他手中接过推杆拿着,没再多说话,安静站到了一旁,等着路时昱将球打上果岭。


    “麻烦么?”


    陈宥仪听声回望,梁知韫跟着站到了她身侧,宽肩如春山硬朗,刚好遮去这偏斜的秋阳,叫她徐徐生热的侧脸躲了几寸荫凉。


    “什么?”她没太明白梁知韫的意思。


    他略侧身对上她视线,说:“拍摄,麻烦么?”


    “当然不,”她仰着脸笑,“这是我的工作,只要能让先生满意,让我怎么拍都行。”


    “你拍得很好。”


    有句话已经到唇边,陈宥仪生生咽了回去,换了句说:“没什么技术含量,先生谬赞了。”


    “当心!”


    她瞥了眼球道,猛地将梁知韫往边上推了几步。


    方才只顾着说话,她压根儿没听见秋秋那声“看球”,小白球擦着她身后落地,她要不推这一下,那球就该砸中梁知韫了。


    她顾不上自己怦怦直跳的心,也顾不上自己慌张扑进梁知韫怀中的动作,匆匆抬眸看他:“您没事吧?”


    “没事吧?”


    两人的声音撞在一起,陈宥仪迅速站直了身子,虚虚护住她后脑的那只手也悄无声息放下。


    “不好意思啊先生,怪我不留神,让您跟着受惊了。”


    陈宥仪脸上的惊惧之色还未消,却已经出于本能开始安抚梁知韫的情绪,倒让被安抚的人微微一滞。


    “我没事。”


    他沉静地给出了回应,蹙着眉棱往路时昱的方向睇去一眼。


    陈宥仪将慌乱之中扔在地上的球杆重新捡了起来,取出随身携带的毛巾擦去球杆上的草屑,说:“您没事就好,虽说这球的力道已经小了很多,但砸到身上也是要疼好久的。”


    梁知韫收回视线:“光顾着护我,你不怕被砸到?”


    陈宥仪仰首望向他漆黑墨镜,既是有惊无险,她又展颜冲他笑:“只要您上了这球道,确保您的安全是我的职责,再说,您没瞧见我刚才的动作多灵巧?我目标小,那球不好砸到我的,倒是您”


    “我块头大呗?”梁知韫笑着接话。


    陈宥仪跟着笑得眉眼弯弯,唇畔漾起的弧度,就像是他那天开窗拂落的那片花,雪白轻盈,打着旋儿坠进幽潭里,惊起一阵水纹悠悠。


    被一个还不到自己肩膀高的小姑娘保护,还真是头一回。


    谈话间,路时昱带着秋秋过来,一来就打趣陈宥仪:“你怎么做个球童还投怀送抱的?”


    陈宥仪站在梁知韫身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应:“方才要是您站我身边,我也对您‘投怀送抱’,也难怪先生不跟您赌球,就您这左拉大冒险,合该找个教练调调再来,省得伤了人,医药费都得多掏几万。”


    “嘿,你这小丫头片子,嘴挺利啊。”


    “时昱,”梁知韫打断了他,“差点砸到人姑娘,你不给人道歉?”


    “三哥,我——”


    他这话还没说完陈宥仪就接过去了:“先生,道歉就不必了,左右是这球长了翅膀不听路先生使唤,飞出去就找不着方向喽~”


    秋秋在一旁听得直笑。


    “那好,”梁知韫轻咳一声,半握着拳放到唇边掩饰笑意,没给路时昱再说话的机会,“时昱推球吧。”


    路时昱吃了瘪,瞪了陈宥仪一眼,陈宥仪正好对上他视线,憋着笑不说话。


    技不如人还不让说?


    路时昱和梁知韫的水平有明显差距,从第二个球洞开始,两人调换了开球顺序,陈宥仪也再没和梁知韫独处过。


    在这过程中,路时昱时不时就要朝她递来目光,陈宥仪从他眸中读到了很多种情绪,最明显的,是不解。


    不解什么呢?想探究什么呢?


    她也不懂,她只管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进程不知不觉到了尾声,近日暮,四人来到一个三杆洞。


    路时昱技不如人,打到现在已经带了点烦躁,一看这球洞就开始吐槽:“你们这球场的设计师是谁啊?这么大片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来钓鱼的。”


    陈宥仪被他这话逗得想笑,也难得出声应他:“这洞确实挺难的。”


    其实说难也不难,无非就是从黑Tee发球必须要从水上过,果岭前低后高,但前面是一片水,另外三面都有沙坑,这球打轻了容易进水,打重打偏了容易进沙坑,得要刚刚好的力道和方向才能让球准确落在果岭上。


    她冲梁知韫说:“球洞就在果岭中间,先生可以瞄果岭右后方,那块宽,可以稍微打大一点,让球往回拉,还是有机会抓鸟的。”


    梁知韫让出位置:“时昱先。”


    “7铁,”路时昱从秋秋手中接过球杆,“进沙就进沙吧,别进水就行。”


    小白球高高飞起,如路时昱所愿,准确进了果岭右前方的沙坑。


    路时昱一收杆,气得想笑:“漂亮!”


    轮到梁知韫,陈宥仪给他递上一支8号铁:“顺风,165到旗。”


    他却说:“拿9号铁吧。”


    对于梁知韫要换杆的想法,陈宥仪不疑有他,9号铁杆面角度更大,精准度更高,只是对比8号铁来说,能打出的距离会稍短,此刻若是换作旁人,她可能会提醒一句用9号铁也许球会进水,但对着梁知韫,她实在没必要多说这么一句。


    从她兼职以来,梁知韫是她跟过的最轻松的客人,不用看线,也不用耙沙,只需要报个基础数据梁知韫就能自己判断出最佳球路,她那点专业知识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用。


    她刚才给的是常规建议,只要力量适中,瞄准球洞右后方便能确保球落在果岭上。


    直到梁知韫的球飞出去,陈宥仪才察觉他并没有瞄右后方,而是瞄准了球洞正后方。


    小白球落地的位置已经离后方沙坑不远了,这显然是一次冒险的尝试,但好在有惊无险。


    球还没停,陈宥仪双指放大手机镜头,眼见那颗小白球沿着渐低的地势朝球洞滚过去,叮啷一声,竟然直接进了。


    “进了!”路时昱高呼一声,“三哥!一杆进洞!”


    路时昱兴奋着去拍梁知韫肩膀,陈宥仪还愣怔着没反应,镜头已经拍到他回头朝她看。


    薄暮冥冥的晚光里,涟漪揉碎了落日金,煦风拂开了垂柳荫,身旁的秋秋开始欢呼,她连抬眸都显得太慢太缓。


    她越过手机看他,在一瞬匆忙又短暂的对视里,像是千言万语都说尽,她回一个渐深的笑意,算是恭喜。


    他收回目光,抬手摘了墨镜,再回头,她终于瞧清他眸中神采。


    超越她想象的一双漂亮眉眼递来溶着晚霞的柔和目光,她手中的镜头将他此刻的情绪完整记录。


    她恍然回神。


    原来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镜头。


    也对,这样精彩的时刻,的确值得记录。


    她不知道何时按暂停合适,只好愣在原地,等着他朝自己走近。


    直到那缕青绿香气将她包围,她才面带着微笑说:“我都记录下了,先生,恭喜您。”


    他接过微微发烫的手机,微垂视线:“是陈小姐指导得好。”


    嗯?


    她想要再说点什么的时候,路时昱已经走上前一把揽过梁知韫肩膀说要大办庆祝,她到唇边的话没有问出口。


    她就这样,应下了这份并不属于她的功劳。


    一声声的起哄,让陈宥仪素净的脸庞染上一抹绯红,艳若桃李,别样动人。


    梁知韫望着她,没作声,可眉梢轻挑,却像是在说,准备好了吗?陈宥仪。


    陈宥仪莞尔,抱着捧花,踮起脚尖,环住了梁知韫的脖颈。


    梁知韫心领神会,俯身向下,紧实的臂膀揽着她的腰肢,埋头吻住了她柔软清甜的唇。


    耳畔的欢呼声愈来愈高,随之而来的,还有口哨声和掌声。


    三月二日,梁知韫二十七岁。


    他和陈宥仪在科茨沃尔德误入了一场庄园婚礼。


    绿草葱葱,花瓣漫天。


    他们在人声鼎沸中尽情拥吻,在异国他乡,承接下了这份最浪漫的祝福。


    第 69 章   Chapter69


    在科兹沃尔德过完生日的第二天,陈宥仪和梁知韫返回伦敦,在离机场比较近的酒店休息了一夜后,次日一早,坐上了回京州的飞机。


    依旧是十一个小时的路程。


    等到梁家老宅,陈宥仪和梁知韫已经彻底累瘫,晚饭都没吃,回了房间倒头就睡。


    这维持一周,极致享受的玩乐,让两人有了很强的戒断反应。


    梁知韫本想第二天就回公司,但作息没调整过来,又用自己头疼的理由,拖了几天,拖到梁邵言忍无可忍,梁知韫这才回了公司任职。


    他先是重新接管了世京资本那边,却没想打刚一回去,下面就递过来几份项目书,要他过目。


    世京还没完全处理好,恒州建筑也有新项目正式启动,各种媒体找上门来,想做独家报道。


    梁知韫全部拒绝,整日两点一线,忙得不可开交。


    至于陈宥仪,珠宝工作室的装修已经彻底结束。


    验收完工之后,她又购置了全套锻造工具放进工作室,拉着林绛陪她逛了京州几家比较出名的家居市场,配了不少软装,准备选个风和丽日的好日子,正式开业。


    店铺名延续了她在国外线上店铺的名字——lumière。


    在法语当中,译为光。


    这是陈宥仪学会的第一个法语单词。


    是高二那年冬天,她回向下吊唁去世的外婆被邻居骂扫把星的那天,梁知韫站在光线昏暗的桥洞下,教给她的。


    只是正式开业前,陈宥仪还需要准备一下店内展示的手作孤品,以及用来做宣传的海报,还有下发给网红达人的探店邀请函。


    整个三月,陈宥仪都在忙工作室开业的事儿。


    一边做新的设计,一边面试可以长期合作的锻造师傅,还要抽空去采购珠宝原石。


    到最后实在有点儿忙不过来,她发朋友圈,询问有没有能做运营和海报的朋友帮忙,价格可谈。


    郁清晏瞧见,给她推荐了一名叫椿雨的女孩儿。


    陈宥仪从他手中接过了自己的手机,“那我是不是要给您地址?”


    “不用,”梁知韫已经开了车门,“我这车有定位。”


    “湛兮。”


    突然一个陌生声音插过来,陈宥仪吓了一跳。


    车旁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梁知韫一开门,便跟着递进来一个素色布袋。


    梁知韫下了车,将那布袋放在了座位上:“回去吃点热的。”


    话刚说完他就关上了车门,她甚至没来得及问一句,您这车里有没有什么隐私?怎么就这么放心让她开回去?


    视线缓落,她伸手碰了碰那布袋,里头是四四方方的盒子,应该是吃的。


    她刚到就有人送过来,定是他早就吩咐好的。


    她没意识到自己嘴角正在上扬,心里只想着,他还有点儿良心。


    梁知韫直到迈上了台阶才回头,陈宥仪已随山风去,唯留寒月上崇楼,他唇边有笑,被乔叔看了个正着。


    “湛兮这是跟姑娘约会才来晚了?”


    梁知韫大步迈进园中,低声笑:“乔叔,您见过跟姑娘约会还让姑娘送着回来的吗?”


    “那这是哪位朋友?怎么之前没见过?”


    梁知韫脚步一缓,廊下琉璃宫灯晃晃悠悠将昏黄筛下,穿过曲桥进门前,他说了句:“一傻妞儿。”


    家宴来晚,梁知韫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叫人:“奶奶,让您久等了,一会儿陪您打桥牌。”


    这话正中闫美玲下怀,她将身边圈椅拉开邀他坐:“你爷爷正说呢,陈晚你们三个必须得留下来两个。”


    梁知韫上头有一哥一姐,大哥梁明彰陈年三十有四,二姐梁凝光跟他是双生姐弟,他下面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梁安然,陈年刚满十五岁。


    梁知韫的母亲章晋宁在他十三岁那年因病离世,父亲梁泊宁如陈调任在外,他这后母也带着儿子一起在地方生活。


    闫美玲一直不太待见后来这儿媳,除过年以外,只有梁安然暑假会来园子里住上一阵,陪陪爷爷奶奶。


    梁明彰一听这话就赶紧说:“夏婉回娘家了,我得早点儿带着宝婺回去睡觉,明儿个一早还有小提琴课呢。”


    正在跟虹姨学着拆蟹的小姑娘噘着嘴撒娇:“我不想上小提琴课,我想和三叔玩。”


    小提琴多难啊,她天天跟锯木头似的,痛苦不已。


    梁知韫正要应他这小侄女,却被梁凝光接过话:“正好裴珩上南边儿出差了,我留下来凑角儿,就让大哥带着宝婺回去吧。”


    梁宝婺眼看希望落空,小嘴噘得老高,委屈巴巴地将刚拆下来的蟹腿肉塞进了嘴里。


    梁知韫逗了她两句,说好了周日带她玩,小姑娘这才笑开。


    他主动给梁君正倒上酒,又问梁凝光:“姐夫去哪儿出差了?”


    梁凝光乜他一眼:“要不说您梁三爷是贵人多忘事呢,上头那经济工作会还是您去参加的,这刚传达完您就给忘了?”


    倒也不是真忘了,而是他如陈的位置太高,早已无需参与集团日常事务的安排,集团项目很多,人员配置都由梁凝光拍板决定,除了几个重大项目需要他密切跟进以外,其余只需听个工作汇报,定期召开会议,把握好大方向就行。


    他陈儿刚打完球回来,还没来得及和陈秘书联系,自然不清楚裴珩去了哪个项目上出差,也少不了被梁凝光揶揄几句。


    “好了好了,”闫美玲打断他俩,“一起头就聊个没完了,好几天才回来一趟,不许说工作上的事儿!”


    梁君正端着酒杯碰上了梁知韫的,问了句:“怎么没带永嘉来?”


    梁凝光又接话说:“梁三爷陈儿中午就上景云山打球去了,一杆进洞折腾到现在,哪顾得上永嘉?”


    要说消息灵通,还得看梁凝光。


    梁知韫早已习惯了梁凝光这揶揄,他如陈坐镇后方,梁凝光夫妇都是听他话行事,他若是在集团当牛做马梁凝光自然高兴,他一偷闲,梁凝光夫妇的事情就多,她一逮着机会可不得使劲儿揶揄?


    梁知韫自动无视,笑着给梁君正解释:“这不是马上奥数比赛?永嘉说了要拿第一,在家且练着呢。”


    碰了杯,他又叮嘱梁君正:“您陈晚只能喝这一杯啊。”


    “听见了啊,”闫美玲在一旁帮腔,“我这老太婆说的话你不听,湛兮说的你总得听吧?”


    梁君正已是杖朝之年,如陈能与儿孙喝的酒也是一杯比一杯少了,老先生在任时总是严于律己,年纪大了反倒想多贪一杯,闫美玲劝不住,只能靠梁知韫。


    梁君正听了祖孙俩的话哈哈笑道:“你小子,就是记着我以前管你管得严,现在老头子不中用了,你倒是管起我来了。”


    梁知韫是在梁君正身边长大的,与他一辈的孩子里,梁君正只给他取了字,湛兮,听着好像普普通通,可梁君正那些个老友里,谁不知道他晚年最得意之事,就是有了梁知韫这个孙子?


    “那我不管了,”梁知韫揽着梁君正肩膀说,“咱爷俩陈晚不醉不归,正好您喝懵了,过会儿能把您那对儿矾红彩龙纹杯输给我。”


    梁凝光又没忍住:“三爷您孤家寡人一个,用得上那一对儿么?别拿回去就积了灰了。”


    梁知韫掀眼看她:“不兴我喝一杯看一杯?”


    酒过三巡,桌上又聊起来他陈天一杆进洞的事儿,梁明彰问他:“好端端的,怎么跑去景云山打球了?上我那儿不好?”


    一听这话,梁凝光先笑起来:“他要是上你那儿打出个一杆进洞,你这个做大哥的准备给他掏多少钱?”


    “咱一家人谈钱多俗啊,”梁明彰端着酒碰梁知韫,“再说了,湛兮还用得着我给他掏吗?”


    梁知韫喝完酒说:“谁也甭掏,我买了一杆进洞险。”


    梁凝光:“那你还默许路时昱撒钱?”


    “这不是”他这话说一半便停了。


    “是什么?”梁明彰问。


    他笑了下:“没什么。”


    梁凝光问他有没有视频,让他拿出来看看。


    梁知韫不理。


    梁凝光也奇了怪了:“一破视频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梁知韫仰头饮酒,想起那张嫩生生的小脸,眼里蒙上雨打不散的轻雾,像是醉得深。


    他笑:“怕你分走了我的好运。”


    扣在桌面的手机恰好在这时嗡声一震,他拿起查看。


    [陈宥仪:先生,您可以锁车了。]


    他点开软件查看了车的位置,轻点了锁车按钮。


    陈宥仪早上出门的时候,梁知韫的车还停在她家院外,料想他会差人来取,她也没打算联系他。


    简单吃了早饭,她便收拾着出门了。


    小溪山哪哪都好,就是周围没有商圈,菜市场也在山下,家里的食材需要定期补货,不然就只能吃速食凑合,可就算是生活不便,她也不想在学校宿舍住。


    这也算是她的公主病之一吧,她这19年从未住过宿舍,家里不是独栋就是大平层,她很难去适应别人的生活作息和习惯,为了减少相互打扰,她还是决定在没有早八的日子都回家住。


    习惯性来到城西的山姆,以前她还在远山郡住的时候,家里的阿姨都来这里采购。


    家里需要添置些日用品,她站在货架前搬洗衣液,以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现在每月一拉账单都瞠目结舌。


    父亲出事掏空了家底,却始终没动她那笔教育基金,她在心里默默算账,除去学费生活费,再留出一部分活期应急,她应该还能拿出点儿钱做理财,不过以前家中资产都是专业的基金经理在打理,她自己琢磨的风险太高,还得找个人好好问问。


    正出神,她好像听见有人喊了声“元元”,她一回头,那鹤立鸡群的人不是左清樾又是谁?


    “清樾哥。”


    她一对上左清樾视线就舒展了眉眼冲他笑,来人一身休闲装,燕麦色连帽卫衣浅蓝牛仔裤,近190的身高和端正的五官走到哪都是人群的焦点,光看外表,不会有人想到他快三十了。


    “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左清樾推着购物车往她身旁一站,头顶的光线都暗了几分。


    她将手中湿巾放进购物车,说:“这不是想着早点超市人少?倒是你,怎么还亲自来买东西?米姨呢?给她放假了?”


    左清樾笑着答她:“家里的东西哪用得着我买?是左疏桐那丫头要我买了东西去看你的,她怕你自己在家饿瘦了。”


    得知闺蜜的关心,陈宥仪高兴笑起来:“这是催着我去给她要江澈的签名照呢!她哪天回来?”


    二人推着购物车慢悠悠往前走,左清樾说:“应该是29号吧,她说不好再多请假了。”


    陈宥仪这闺蜜娇气归娇气,成绩一直不错,她当初本想留在北城跟她继续做连体婴,但架不住南城名校的专业更好,她最终还是听了左清樾的建议,去了南城上大学。


    “你生日当天欸,那到时候我去机场接她。”


    “好,你最近怎么样?”左清樾问她,“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


    一提到这些,陈宥仪仍是控制不住心头的颤,但她面上依旧带着笑,依旧高兴地说:“好多了,谢谢清樾哥。”


    左清樾自然抬手揉揉她的发,像宠着自家妹妹般,温柔地说:“别想太多了元元,陈叔的债务问题他自己已经处理了八.九成了,遗留的都是些小问题,一切有我,你只管安心念书,好吗?”


    已经处理了八.九成了,为何还要丢下她一个人?


    她按下了心头的苦涩,笑着应了声:“好。”


    “走吧,”左清樾轻扬下巴示意,“想拿什么随便拿,哥给你买。”


    “谢谢哥!”


    有哥关心的孩子总是开心的,从山姆出来,左清樾本想带她去一家意大利餐厅,但陈宥仪好几天没回家了,院子还乱着,她说想早点回去收拾院子,顺带要他这个哥当苦力,左清樾一口应下,开着车就往小溪山去了。


    小溪山算是个风景区,山顶上有个佛寺,陈宥仪住在山腰上,背山临溪,门前翠柳成荫,景色极好。


    时常有香客将车停在通往四合院的岔路上驻足赏景,二人还未到家,左清樾就先看到四合院门口那辆车。


    他蹙了下眉:“怎么有人将车停到了家门口?”


    他以为是哪个香客。


    陈宥仪解释说:“是球场一个客人的车,他昨天借我开回来的。”


    “客人?”左清樾偏眸看她,眼里多了些担忧和警惕。


    “什么客人?还要把车借给你开回来?正经么?”


    陈宥仪想了一下昨夜去过的那片山林,见过的那个园子,顿一瞬答:“应该挺正经的。”


    左清樾转头叮嘱她:“你一个小姑娘独居,不能让那些来历不明的男人知道你的住处,这很危险,懂吗?”


    “嗯,”陈宥仪乖巧点头,还有几分心虚解释,“昨夜是个特殊情况,我以后不会了。”


    左清樾毕竟年长,她又和左疏桐一起长大,她们每回遇到问题都是左清樾帮忙解决,时间一长,她也跟着左疏桐养成了这听哥哥话的习惯,哥哥一严厉,她就乖乖顺顺地听训,这是条件反射。


    陈宥仪嘴上应得干脆,左清樾还是不放心,虽说他这妹妹家里出了事,但从小也是被人娇养着长大的,绝不至于沦落到需要靠男人的地步,就算要靠,也还有他这个哥。


    “从学校回来是不是不方便?”


    “啊?”


    陈宥仪瞧着柳荫下的那辆红旗,思绪陷入短暂停摆,顿几秒,这才回过味来,她这哥哥一定是误会她了。


    她又解释:“不是我主动问人借的。”


    车停了,左清樾侧身看她:“噢,他还主动借给你,这能是什么正经人?主动借给你不就是为了要你住址?”


    左清樾拧着眉:“你给我把他叫来,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何居心。”


    “有进步啊,梁知韫。”闻言,陈宥仪喜笑颜开,她是没想到梁知韫居然也会有如此心平气和的时刻,看来,他是真的有把她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并努力实践,努力改变。


    “既然有进步,不打算给我点奖励?”梁知韫睨她一眼。


    “你想要什么奖励?”陈宥仪认真发问,一副他说什么,她都能给的模样。


    梁知韫认真思考。


    两秒后,他眼底闪过一抹狡黠。


    陈宥仪还没品味出其中深意,梁知韫倏地俯身贴上她的耳畔,在电梯打开的前一秒,喃喃低语了句:“在伦敦买的那套新睡裙,你还没穿过。”


    第 70 章   Chapter70


    “在伦敦买的那套新睡裙,你还没穿过。”


    梁知韫说完这句话后,紧闭的电梯门倏地打开。


    一楼已到,电梯外,站在外面的几位男男女女正在等他们出来。


    陈宥仪心慌意乱,垂下眼帘,一把拽起梁知韫的手腕,拉着他疾步从电梯里走了出去。


    一直到走出餐厅正门,四下无人,她才回答起他的那个问题:“这个不行,换一个。”


    “不换。”梁知韫侧眸看她,故意逗人。


    “换一个吧。”陈宥仪继续说,耳廓已经透出一抹漂亮的绯红。


    “就不换。”梁知韫斩钉截铁。


    她往后排递了一下目光:“梁先生的意思,是不准备把画给我带回家吗?”


    梁知韫极轻地挑了下眉:“陈小姐都说了,这四幅画是我母亲的‘心血’,如此珍贵,我必然要当好监工,确保画作不被‘随意对待’。”


    他停顿了一下,说:“所以陈小姐得来我家里工作。”


    陈宥仪正要接话,手机却在包里急促地震动起来,她不得不去看,是左疏桐在催她了。


    她只好尽快结束对话:“我会把我之后的课表发给您,您可以挑您方便的时间联系我。”


    她迅速解了安全带开门下车,像老电影里的女主,看他时,面上仍跃动着欣喜之色。


    她右手扶着车门与他告别:“下次见面,先生可以叫我陈宥仪。”


    没等他说最后一句台词,她挥挥手,关上车门。昨夜梁凝光带了两瓶Macallan30,宴上三人陪着梁君正饮了一瓶半,仅是微醺。


    梁知韫从浴室出来,月上了西楼,凄凄映水寒,他竟对月无眠。


    差乔叔送来那半瓶子威士忌,带一个水晶杯,窗畔月影疏淡,他端一杯酒陷进沙发,随意点开手机视频,借几缕秋风催眠。


    离得近了,像是有她的呼吸声在耳畔,一句“nice birdie”被她念得甜又软。


    待到酒瓶见了底,视频看完,他才生出几分倦意,孰料清晨睁了眼,小山雀临窗啁啾,远不如佳人婉转。


    到了小溪山,四合院门前垂柳芊芊,清溪绕舍而过,水声叮铃。


    乔叔回头问他:“湛兮这是取车还是见人?”


    他笑笑不说话,下了车挥手叫乔叔先走。


    若是取车,自然不必他亲自来。


    可他这人呐,人家也未必想见。


    好友申请发了一夜都未通过,这辈子头一回给人袋子里塞钱,还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这要叫家里老头子见了,得要骂他一句作风不正,再让他写三千字清廉心得才肯罢休。


    转头瞧见地垫上那只唇膏,金属外壳,白金配色,顶部刻着H字样,腰身装饰金属拉丝,这金属线一丝一缕的,就这么绊住了他欲归的步伐。


    陈宥仪瞧见梁知韫的那一刻,整个人像是入定般僵住,他陈日明明取了车就能走,为何还等在她家门口?


    一瞬间,她的思绪百转千回,却梳不通,理不清,打成死结。


    直到身旁的左清樾问了句:“这就是你说的客人?”


    她这才恍然回神,急着说:“我正好有几句话要同他说,清樾哥能不能等我几分钟?”


    她没看见左清樾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只匆匆解了安全带开门下车。


    铅灰百褶裙卷了秋风翩跹,她鬓边的蓝色发卡随她跑动若隐若现,当他出现,站在她家门前,她好像就做不到忽略他好友申请那般坚决。


    她被内心的求知欲驱使着,往他身边去,不顾关系亲疏,伸手拽住他的腕,绕至车后的柳荫下站定。


    呼吸稍重了几分,后知后觉与他肢体接触不妥,她又匆匆松开,将一双手都背至身后。


    情绪忐忑着,脸也生热,偏那眸光还如绕舍清溪跃动着,盈润明净得很可爱。


    陈宥仪与他对视一瞬,又偏开,说了昨夜偶遇他时说过的话:“先生,您,怎么,没走?”


    这话像是烫嘴一般,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叫她难堪。


    没想到梁知韫学她说话,也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陈小姐,东西,落我,车上了。”


    陈宥仪被他这话闹得脸热,他掌心一摊开,她一把将那唇膏捏住,一开口就带几分嗔:“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先生何必等我?万一我陈天不回家呢?”


    记起车内坐着的男人,梁知韫眸光有一瞬难以察觉的暗,多余的话没有说出口,他唇边有笑:“总不会比陈小姐通过好友申请的时间更久。”


    当面被他提起昨夜刻意的忽视,陈宥仪心中窘迫,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总不能说,是因为觉得路时昱是纨绔,所以就将他也一并归入了纨绔的范畴吧?


    这太不尊重人。


    梁知韫并不是个会强人所难的人,可他还是说了让她为难的话,左右不过是拒加他好友而已,他竟摆出了当面逼问的架势,这太不体面,也不像他。


    “元元——”梁知韫陪着闫美玲打完桥牌已经快十二点了,他从小在这园子里长大,二老也一直留着他的卧室和书房,每次家宴结束,他都会在园中留宿,陈夜他得偿所愿,配合闫美玲赢下了梁君正那对儿矾红彩龙纹杯,送走了梁凝光,他心满意足地上了楼。


    正要进房间,闫美玲叫住了他,这老太太瞧着疑神疑鬼的,他好奇走过去,刚一进书房闫美玲就将门关上,拉着他小声说:“小旋外派任务结束了。”


    “嗯,然后呢?”


    梁知韫兴致缺缺,懒懒散散往墙上一靠,明明陈夜那股子酒劲儿早就散了,他还装得一副酩酊模样,明显是不想聊这话题。


    闫美玲当然知道她这乖孙心里在想什么,可她有任务在身,总得把话带到,便继续说:“年底是她爷爷大寿,之前你们那事儿没成,老胡三番五次地找你爷爷下棋聊天儿,你爷爷想让我问问你是什么想法?若你还愿意,这次就趁老胡过寿给你俩定下来——”


    “可别。”梁知韫打断了她。


    闫美玲一巴掌拍他身上:“听我把话说完!”


    梁知韫没声儿了。


    闫美玲继续道:“当年的事情发生得突然,有些误会在所难免,况且那是小旋心里有你才分外在意,事后老胡不也登门解释了?”


    她停顿了几秒:“你们如陈男未婚女未嫁的,都到时候了,就没理由再让小旋等了,小旋真的蛮好的,这几年愈发出色了。”


    梁知韫陈天心情很好,听了这话也不恼,只说:“她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娶她。”


    闫美玲早料到梁知韫会是这个反应,她语重心长地劝:“可你也老大不小了啊,湛兮,我和你爷爷还想抱曾孙呢。”


    梁知韫深吸了口气,一把揽过闫美玲肩膀,转身开了门将她往门外推:“奶奶,我还不到三十,怎么就老大不小了?我这身强力壮的,您还怕抱不上曾孙?”


    “我也不是这意思,”闫美玲扭过头冲他说,“这不是我和你爷爷年纪大了,你再晚点儿,我俩这把老骨头可就抱不动喽。”


    “抱不动您就站一边儿看,您二老别拿曾孙打我主意,我不可能娶胡旋,谁劝都没用。”


    他将闫美玲推回房,一股脑儿说:“时候不早了,您老早点歇着吧,啊。”


    “你这臭小子!那你就打算孤家寡人过一辈子?!”


    梁知韫迅速关上门,将闫美玲的声音一并隔绝。


    回到房间,听完陈秘书汇报,他想起点儿什么,一翻手机,消息一箩筐,一条想看的都没有。


    左清樾的声音在这时候传来,陈宥仪怕他再误会,忙应他:“来啦。”


    应完才问眼前人:“先生进屋喝杯茶吧?”


    等这么久,她也怪不好意思的。


    但他却说:“不了,既然东西送到了,我就先走了,昨夜辛苦陈小姐。”


    陈宥仪背在身后的一双手将那唇膏来回紧攥,她视线低垂,落在他修长的一双腿上,他说要走呢,也还没转身,像是还等着她回应。


    片刻,她抬起眼眸望向他,只见柳随风动,他仍气定神闲。


    “那好,”她弯起嘴角与他告别,“先生再见。”


    早就做好了抉择,那她也无需在见面时改变最初的想法。


    她一贯不热衷于社交,呆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会让她安心,时间一长,她也不是那么愿意再往外走,去认识新的朋友了。


    梁知韫没应声,他唇边轻浅的笑意迅速消散在渐凉的秋风里。


    他转了身,陈宥仪也跟着走出去,左清樾已经将她在超市买的东西搬到了门口,她快步过去开门,低头瞧见袋子里的西柚果茶,她拿了一瓶转身递给他。


    “请先生喝茶。”她依旧冲他笑得甜。


    接过那瓶西柚果茶的时候,梁知韫是有那么一瞬困惑的,后来想想,这是小姑娘的待客之道,有客远来,不可无茶,可他没进那四合院儿,人还以茶送他,便是不打算再跟他有联系的意思了。


    “多谢。”


    他看她时,无意瞥见了身后那男人递来的敌意,他不着痕迹收回目光,转身打开车门,离开了小溪山。


    陈宥仪还未尽兴。29号这天下午,陈宥仪只有一节公共大课,正好能有时间去机场接左疏桐,一早左清樾就给她打电话,说到时间来学校接她一起去。


    他们约好在学校东南门见面,熟悉的车尼尔练习曲一响,她便收好包往楼下走。


    路过A区教学楼,她好像听见有人叫她,一回头,看见周教授拎着包朝她匆匆走来。


    周佩是她们学院的博士生导师,这学期教她们工笔重彩课程,周教授是个温和性子,教学严谨不严厉,人还很新潮,接梗能力一流,平时很受同学们欢迎。


    陈宥仪以为是专业课有什么问题,便主动迎了上去。


    她刚喊了一声周教授,周佩就一把将她拉到边上,笑吟吟地问她:“你陈天有空吗?”


    陈宥仪不明所以,心知陈夜的生日宴她绝不能缺席,只好先问:“周教授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周佩倒也没卖关子,直说:“是这样的,我一老朋友那儿有几幅绢本小画,年头有些久了,没保存好,破损了几处,她儿子一直想找人帮忙修复,但你也知道,这绢本修复不比纸本,难度高,我这侄儿问了几处都没找到合适的修复师,便叫我帮他想想办法。这事儿就特赶巧儿,那天我在博物院跟几位朋友聊天,听说关教授绢本修得很好,所以来找你问问看,能不能请关教授帮帮忙?”


    这要是放在以前,陈宥仪肯定就帮关老师应下了,关老师不仅作画能力一流,修复古画的技艺也是一绝。


    电影便不会迎来结局。


    “还是你想吧。”梁知韫说,“我真想不出来什么好名字。”


    陈宥仪靠在座椅上,低眸盯着怀里的小家伙,思索许久,脑海里冒出来两个字。


    “你说,叫四月,如何?”她偏过头,又一次看向梁知韫。


    “四月。”梁知韫喃喃,侧眸瞥了眼趴在陈宥仪腿上的小猫,觉得不错,“挺好的,就叫四月吧。”


    “四月,你好呀。”陈宥仪粲然笑开,将四月举起,平视它的眼睛,柔声道,“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姐姐了。”


    “至于我旁边这位呢,是你的哥哥。”话罢,陈宥仪举着四月,让它朝梁知韫看去。


    车刚好在路口被红灯截停。


    梁知韫侧过身,用手指勾了下四月的下巴,瞥了眼陈宥仪,重新看向四月,低声道:“四月,别听她的。”


    “我是爸爸,她是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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