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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寻常

作者:迟尘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正午的阳光正烈得像要在地上烧出个洞来。A市中级法院的走廊里,空气稠得与盒饭的油腻在其中缠绵,酿出一种属于工作日正午的、混杂着疲惫与烟火气的味道。走廊尽头的窗户敞着道缝,热风卷着楼下槐树叶的气息涌进来,却吹不散这股固执的味道,只让法袍上的铜扣更烫了些。


    林洛筠刚刚结束一场持续三小时的庭审,脊梁骨像被抽去了筋,每走一步都带着轻微的滞涩。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她推门时金属合页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在叹息。将法袍脱下搭在椅背上,她摘下胸前的法徽,那枚铜质的徽章被体温焐得温热,放在办公桌的玻璃台面上时,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金属边缘折射的阳光在卷宗堆上跳了跳,那堆卷宗垒得半尺高,牛皮纸封面被阳光晒得发脆,卷宗脊上的标签都有些发黄,忽然被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截住——那声音是小跑着过来的,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雀跃,在走廊里荡出一串回声。


    “林法官,这是您的外卖。”书记员抱着个奶茶袋站在门口,她穿着法院统一的浅蓝色制服。怀里的奶茶袋鼓鼓囊囊,塑料杯身透过袋子,传来丝丝凉意,像块冰在发烫的皮肤上化开一片清爽。


    “备注说要常温的伯牙绝弦,七分糖,是霸王茶姬的。”小陈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眼角还带着笑,显然是觉得这杯奶茶里藏着什么趣事。


    林洛筠的指尖正停在庭审记录的第三十五页,圆珠笔尖在纸页上留下个浅淡的墨点。那是份打印好的记录,上面有她用红笔圈改的痕迹,某个当事人的名字旁边批注着“核实身份信息”。听到声音,她抬头,道谢道,


    “麻烦你了。”林洛筠起身,接过奶茶时,指尖先触到的是蓝色的袋子,那纸袋上面印着红色的的品牌名。撕开塑封的瞬间,清冽的茉莉香“呼”地漫出来,不是那种浓得呛人的香,而是像刚从枝头摘下的茉莉花,带着露水的清甜,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


    办公室里的老空调正发出萧条的运转声,铁皮外壳上积着层薄灰,风叶转动时带着灰尘的气息,两种味道在空气中相遇,奇异地酿成一种熟悉的气息——像极了萧秋书房里的味道,她总爱在书桌上摆个白瓷瓶,插着新鲜的茉莉花,旁边放着用旧了的铁皮笔筒,阳光照进来时,空气里就是这样的味道。


    杯身贴着张鹅黄色便利贴,是萧秋惯用的那种。纸是厚实的棉纸,颜色不是刺眼的亮黄,而是像被阳光晒旧的鹅毛。上面的字迹清瘦,却透着股韧劲,横画起笔时总爱顿一下,竖画收笔时又轻轻往上挑,像她说话时扬起的眉梢,带着点藏不住的俏皮。


    “刚看了庭审直播,能量补给请签收,阿锦留。”末尾那个“留”字的最后一笔,像条小尾巴似的翘起来,林洛筠几乎能想象出萧秋写这个字时,嘴角肯定也跟着往上扬。


    林洛筠对着便签笑起来时,后槽牙还残留着上午庭审时咬紧的酸胀。那时被告律师突然翻供,语气激愤得几乎要拍桌子,她握着法槌的手紧了紧,后槽牙不自觉地咬在一起,直到敲下法槌让法庭肃静,才觉出下颌的僵硬。她抽出吸管,透明的塑料吸管在阳光下泛着水光,刺破塑封时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像气泡破裂。绿茶的微苦先在舌尖炸开,带着点草木的涩,随即被鲜奶的醇厚包裹,两种味道在口腔里缠绵,最后漫上来的是淡淡的回甘,像雨后青草的气息。回甘漫上来的瞬间,办公室窗外的槐树忽然抖落一阵蝉鸣,那声音密密麻麻的,像把碎珠子撒在热锅里,滚得满世界都是。


    十年前,在A市的某一处辅导班自习室,也是这样的蝉鸣天。那天的阳光比今天还要烈,透过高大的玻璃窗,自习室里很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萧秋穿着件白色的T恤。她把冰镇的茉香奶绿从书包里掏出来,塑料瓶壁凝结的水珠顺着瓶身往下淌。


    “洛筠,等以后咱们以后有正经工作了,我天天给你点奶茶喝。”她说话时眼睛亮闪闪的。那时她们刚结束中考,面前摊着本厚厚的预习资料,林洛筠指着物理学案皱眉,萧秋却忽然抢过学案,争论着“为什么要天天学受力高空抛物”。


    现在,萧秋果然没有食言。


    自从上个月文联因为装修,暂时搬入法院隔壁的文化大厦,林洛筠的办公桌隔三差五就会出现霸王茶姬的袋子。有时是清晨刚上班,露水还挂在窗台上的绿萝叶上,奶茶袋就躺在桌角上,带着清晨的微凉;有时是深夜加班的间隙,整栋办公楼都浸在寂静里,只有她办公室的灯还亮着,这时外卖员的敲门声就会准时响起,奶茶是温热的,捧在手里能暖到心里。便利贴上的内容总带着点不合时宜的活泼——“书记员的腮红颜色很清新很青春,像院里那株刚开的海棠”“今天审理的合同纠纷案,甲方律师的西装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起球的秋衣边”“看到你庭上敲法槌的样子,突然想写篇法官题材的散文,题目就叫《法槌》”。那些字迹有时带着点潦草,大概是忙里偷闲写的,笔画都挤在一起,像群挤着看热闹的麻雀。


    林洛筠转动着奶茶杯,便利贴右下角有个小小的墨点,圆圆的,像颗被遗忘的芝麻。她认得那是萧秋思考时总爱用指尖蘸墨水留下的痕迹,大学时在文学社的稿纸上,这个墨点曾出现在无数诗歌的末尾。有次萧秋写一首关于雨的诗,改了七遍,最后在定稿的右下角留下这样一个墨点,她说:“这样才像雨滴落在纸上嘛。”那时她听萧秋说,文学社的活动室在青海大学老教学楼的顶楼,窗外有棵老槐树,风吹过时,槐花香混着墨水味,漫得满室都是。


    走廊里传来保洁车轱辘的滚动声,“咕噜咕噜”的,带着点颠簸,像是碾过了什么小石子。紧接着是几个年轻书记员讨论外卖的笑闹,声音清脆得像风铃——是小钱和小李,她们总是凑在一起讨论哪家的麻辣烫加麻加辣最够味。林洛筠把便利贴小心地揭下来,指尖捏着纸的边缘,怕指甲刮到字迹。她拉开桌角那本《民事诉讼法》,书脊已经被翻得有些松动,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翻到第三百七十六页,这一页讲的是执行异议的处理,页边空白处有她用蓝笔做的批注。这一页里,刚好夹着去年萧秋送的另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霜降宜喝热饮”,字迹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像片干枯的叶子。两张便签并排躺着,新的那张颜色鲜亮,旧的那张带着时光的温润。


    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阳光透过梧桐树的叶子。林洛筠喝了口奶茶,茉莉香在舌尖久久不散,她忽然觉得,这寻常的正午,因为这杯奶茶,因为这张便签,变得像首被阳光晒得暖暖的诗。


    "洛筠,你看到便签了?"消息后面跟着个歪头笑的表情。


    林洛筠的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原本想回"看到了,谢谢",但想了想,又补了句:"你的眼线笔该换了,直播镜头里看有点晕。"她记得早上开庭前瞥了眼文联官网的直播预告,萧秋作为评审会的主持人,会出现在开场镜头里。那时屏幕上的萧秋正低头整理文件,眼角的眼线确实晕了点。


    萧秋那边,无疑几乎是秒回,消息带着个捧着肚子大笑的表情:"哈哈哈哈哈哈被你发现了!早上急着出门拿错了眼线胶笔,等下评审会结束就去买个新的。"后面还跟了个吐舌头的表情,活脱脱是她平时调皮的样子。


    林洛筠看着屏幕笑起来,后槽牙的酸胀似乎都减轻了些。她想象着萧秋此刻的样子——大概正坐在文联会议室的长桌旁,面前摊着书画家的简历,照片上的艺术家们有的留着长胡子,有的戴着圆框眼镜,个个都带着股儒雅的气质。萧秋穿着她常穿的那件白色衬衫,右手握着那支磨出茧的钢笔,笔尖悬在笔记本上,左手却在桌下飞快地打字,手机屏幕大概就藏在桌布下面,像一个偷玩手机的学生。她开会时总爱这样,看似认真听着发言,其实早就把重点在笔记本上记成了顺口溜——上次文联换届选举,林洛筠偶然看到她的会议记录,上面写着"蒋文杉主席发言的三要点:团结、创新、抓落实,像首三句半",后面还画了个简笔画的小人,举着个牌子,上面写着"说得对"。更逗的是,记录末尾还夹着首打油诗:"投票箱像块方蛋糕,大家来把甜果挑,选完主任选委员,民主热闹!"那时萧秋把笔记本往她面前一推,眼睛亮晶晶的:"你看,开会也能开出诗意。"


    走廊里的挂钟敲了十二下,"咚——",沉闷的声响从走廊尽头传过来,那钟声很老了,是法院建院时就有的,声音里总带着点岁月的沙哑,却异常准时,每天十二点、六点都会准时响起,像位恪尽职守的老人。林洛筠把奶茶杯往卷宗旁挪了挪,杯底的阴影刚好盖住原告签名处那个潦草的涂改液痕迹——那痕迹是白色的,涂得太厚,边缘都翘了起来,像块没贴牢的膏药。看到这,她忽然想起十年前的萧秋,她们在同一个辅导班里,萧秋总爱在作文本上改错别字,不用修正液,偏要用修正带,涂出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小方块,然后在上面画朵歪歪扭扭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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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雏菊,花瓣总是缺斤少两,花心却点得格外认真,像颗饱满的金豆。有次语文老师在她的作文本上批了"小雏菊很可爱",萧秋乐得一整晚都在给林洛筠的错题本上画雏菊,画得作业本像个小花园。


    "林法官,孙庭长让您过去一趟。"书记员抱着一摞文件经过门口,浅蓝色的制服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深。她怀里的文件堆得很高,几乎挡住了半张脸,只有声音从文件后面钻出来,带着点气喘吁吁的味道。脚步带起的风让桌上的便签纸轻轻掀动,边角颤了颤,像蝴蝶要飞起来。"好像是关于上午那个合同案的补充材料。"


    林洛筠起身时,椅腿在地面上划出"吱呀"一声尖锐的声响,像根被拉紧的弦突然崩断。她顺手拿起放在桌角的法徽,那枚铜质的徽章被阳光晒得滚烫,贴在掌心像块小烙铁。她把法徽别回胸前,金属的凉意透过衬衫渗进来。


    经过立案大厅时,阳光正透过高大的玻璃穹顶倾泻而下,在地面拼出巨大的光斑。几个当事人正围着咨询台争论,声音像被煮沸的水般翻滚,


    "我这案子明明是他违约的!"


    "你胡说!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愤怒的腔调撞在地面上,弹回来,又撞向玻璃穹顶,震得人耳朵发疼。林洛筠的目光掠过那片光斑,忽然想起萧秋写过的句子:"阳光是最公正的法官,它从不漏掉任何一粒尘埃。"那是去年冬天,萧秋去乡下采风,回来后写了篇散文,发表在市报的副刊上。她用那笔稿费请林洛筠吃了碗加双蛋的牛肉面,热气腾腾的汤碗里,两颗荷包蛋浮在上面,像两轮小小的太阳。萧秋边吃面边说:"你看,文字和法律一样,都得讲良心。"


    孙庭长的办公室里飘着浓茶味,是那种最普通的龙井茶,带着股淡淡的香气,混着空气中的烟味,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那是属于老法官的味道,厚重,带着点岁月的沉淀。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白色的过滤嘴挤在一起,缸底积着浅褐色的烟油,泛着油腻的光。老法官坐在宽大的皮椅上,背脊有些佝偻,头发已经花白,却梳得整整齐齐。他指着卷宗上的批注说:"这个违约金计算方式有问题,你下午再核实下。"他说话时,指尖在纸上戳出轻微的凹陷,那根食指的关节有些变形,大概是常年握笔、敲法槌留下的痕迹。林洛筠注意到他的指甲缝里嵌着墨渍,黑色的,像某种洗不掉的勋章——她知道,这墨渍里藏着的无数个伏案工作的夜晚。


    "好的。"她接过卷宗时,听见自己的声音还带着点奶茶的甜意,像刚含过块糖。走廊里的风从半开的窗户钻进来,带着外面槐树的气息,吹动墙上悬挂的天平挂画。那幅画是金属做的,天平的两端挂着小小的砝码,风一吹就轻轻摇晃,金属链条碰撞的轻响里,她仿佛又听见萧秋的笑声——那笑声是清亮的,像风铃被风吹动,带着点孩子气的雀跃。


    回到办公室时,那杯伯牙绝弦已经温凉了。林洛筠把它凑近鼻尖,茉莉香淡了些,不再是刚开封时那种清冽的甜,而是沉淀下来的温润,奶味却更醇厚,像熬了很久的米汤,稠稠的,裹着暖意。她拉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面铺着块深蓝色的绒布,整齐码着十几张鹅黄色便签,像列队的士兵。每张便签上的字迹都不一样,有的潦草,有的工整,有的带着点俏皮的涂鸦,但无一例外,都透着萧秋的气息。最新的那张被小心地放在最上面,右下角的墨点在阳光下微微发亮,像颗藏在纸页里的星。


    手机又响了一声,是萧秋发来的照片。屏幕亮起时,林洛筠看到画面里是文联会议室的窗台,有一盆绿萝放在那里,叶片绿得发亮,像被雨水洗过,叶脉清晰得能数出纹路。几片叶子伸得很长,朝着窗外的方向,仿佛要抓住什么。窗玻璃映出法院钟楼的轮廓,钟摆指针刚好指向一点,秒针正在缓缓移动。配文只有两个字:"等着你。"


    林洛筠看着照片笑起来。她拿起笔,在庭审记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和十年前辅导班自习室里的笔尖声重叠在一起——那时萧秋正在旁边改诗,笔尖划过稿纸,也是这样的声音,清浅,却带着股执拗的力量。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梧桐树的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发亮,叶片舒展着,像无数只摊开的手掌,捧着满掌的阳光。


    她把那杯喝剩的奶茶收好,便利贴被抚平了边角,夹进下一页卷宗。纸页翻动的瞬间,她仿佛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像杯永远喝不完的伯牙绝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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