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筠如契》
1. 明意
萧秋把最后一只行李箱塞进后备箱时,许山晴正靠在车边看她忙乎的热火朝天。七月的阳光把嘉秋的许总裁的白衬衫晒得发亮,萧秋盯着她领口那粒珍珠纽扣看了三秒,突然扑过去咬了口对方的锁骨:
"许总,这可是一个月呢,你要是敢在外面勾搭小秘书,你就等着,你试试,到时候我就立马把你藏在书房的那箱物理理论书全都捐给文联,一本都不会给你剩下的。"
许山晴笑着揉她的头发,指尖划过萧秋柔顺的发梢:"我亲爱的萧副主席,诽谤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说完她抬手看了眼表,
"走了秋秋,落地给你发消息。"
车开出小区时,萧秋还站在门口挥爪子。直到黑色轿车变成远处一个小点,她才摸着下巴转身——许山晴不在家,意味着未来三十天可以天天吃自嗨锅配冰可乐,还能霸占整个沙发看午夜场恐怖片。
这个美好愿景在三小时后被一个电话粉碎。出版社的杨编辑在那头笑得像只偷鸡成功的狐狸:"萧老师,上次跟您提的那个专栏挑战,考虑得怎么样了?"
萧秋瘫在沙发上踢腿:"不去不去,写什么''都市情感攻略实录'',我跟许山晴那可是从校服到婚纱,可是一见钟情,哪里懂什么攻略啊。"
"所以才让你挑战啊!"杨编辑的声音拔高八度,
"就一个月,你选个目标,记录下怎么拉近关系的,最后成不成没关系,关键是过程要真实。稿费翻倍,还送你一套嘉秋那个许总亲自参加研究的新出的那个智能家居套装。"
萧秋的耳朵动了动。那套智能家居她觊觎很久了,许山晴说太鸡肋,一直没给买。她翻了个身,手指在通讯录上划来划去:"目标得是我认识的吧?陌生人我下不去手。"
"当然!越熟悉越有看点!"
指尖停在一个名字上。萧秋盯着屏幕上"林洛筠"三个字,突然腾地坐直了身体。
法院午休时间,林洛筠刚把卷宗放进档案室,就看见萧秋像颗炮弹似的冲过来,手里还举着杯冒热气的豆浆。
"洛筠!"萧秋把豆浆塞进她手里,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齿,
"刚路过法院门口的早餐摊,想着你肯定没吃午饭。"
林洛筠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甜豆浆——她从小就只喝咸口的。再抬头时,萧秋已经熟练地靠在走廊的柱子上,摆出她写专栏时采访人的标准姿势。
"洛筠,我有个事跟你说。"萧秋清了清嗓子,表情突然变得严肃,
"我得攻略你,出版社让我这么干的。"
林洛筠握着豆浆的手指顿了顿。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照进来,给萧秋的发梢镀了层金边,她还是老样子,在她面前,说话直来直去,老是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嗯?"林洛筠挑了挑眉,伸手替她拂掉肩上的灰尘,
"阿锦,你觉得你还用攻略我吗?"
萧秋被她一句话堵得卡了壳。是啊,从十五岁那个闷热的暑假预科班开始,林洛筠就没逃过她的"魔爪"。那时萧秋坐最后一排,总趁老师转身写板书时,往林洛筠的笔记本上画小乌龟;后来高一期末考试刚结束,她拿着两张周杰伦演唱会的票在林洛筠家楼下站了两小时,淋成“落汤秋”也不肯走;再后来,她们考去相邻的大学,连工作甚至都选在了同一个城市。
十年光阴,足够让林洛筠从一开始的无奈,变成现在的习以为常。
"不一样!"萧秋回过神,梗着脖子强调,
"这次是任务!有KPI的!"
林洛筠低头抿了口甜豆浆,舌尖尝到一丝熟悉的味道——萧秋大概是往里面加了半勺糖,知道她近年胃不好,不能吃太咸。她看着萧秋手舞足蹈地解释那个专栏挑战,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所以,"林洛筠打断她,"你的''攻略计划''第一步,是给我送不合口味的豆浆?"
萧秋的脸瞬间红了,抓着头发往后退了半步:"失误!这绝对是战略性失误!等着,我下午给你带补偿!"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林洛筠靠在柱子上笑出了声。手里的豆浆还温着,像她们之间这十年的温度,不炽烈,却绵长。
下午三点,萧秋捧着一个巨大的保温桶出现在法院门口。林洛筠刚开完庭,穿着法袍从里面走出来,黑色的缎面在阳光下泛着光,严肃得让人不敢靠近。
"林大法官!"萧秋突然大喊一声,吓得旁边的实习生小吴手里的文件都掉了一地。
林洛筠扶了一下额,快步走过来把她拉到台阶下:"阿锦啊,这里可是法院,你还是安静一点比较好。"
"给你的补偿。"萧秋献宝似的打开保温桶,里面是满满一桶海鲜粥,瑶柱、虾仁、鲍鱼丁堆得像座小山,"我中午回家熬的,放了姜丝,养胃。"
林洛筠看着她沾着米粒的袖口,突然想起高二那年,她急性阑尾炎住院,萧秋提着保温桶来探病,结果在病房门口摔了一跤,排骨汤洒了满地,她自己膝盖磕青了,还咧着嘴笑说"没事,我再去买"。
"进去吃?"萧秋眨眨眼,像只等待投喂的小狗。
法院的休息室里,林洛筠小口喝着粥,萧秋坐在对面托着下巴看她。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法袍的肩章上,萧秋突然说:"洛筠,你穿法袍的样子真好看,像《东京审判》里的法官,特别正气。"
林洛筠的手顿了顿。萧秋总是这样,直白得让人无法招架。她记得高三那年寒假,和萧秋一起去看书,自己在日记本上写"想考政法大学,但好像理科更好就业。”被萧秋偷看了去,第二天萧秋就抱着一摞法律相关的书跑来,说"以后我写文章骂坏人,你就来判刑,咱们双剑合璧"。
"粥很好喝。"林洛筠转移话题,把最后一口粥喝完,"谢谢。"
"那明天我给你带生煎包?"萧秋立刻接话,眼睛亮得像星星,"我知道有家老字号,皮特别薄,汤汁多......"
林洛筠看着她絮絮叨叨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个"攻略计划"或许没那么糟糕。至少,有的人愿意为了找借口见她,费这么多看起来很聪明的小心思。
晚上八点,许山晴刚结束视频会议,就看到萧秋发来的消息:“山晴!我今天给洛筠送粥了,她夸我熬得好喝啊啊啊啊啊啊!”后面还跟了个得意洋洋的表情包。
许山晴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半分钟,眉头慢慢皱了起来。萧秋跟林洛筠关系好,她一直知道。结婚三年,萧秋嘴里的"洛筠"比她这个妻子出现的频率还高。但以前,萧秋提起林洛筠时,语气总是带着点理所当然的熟稔,不像今天,带着种奇怪的雀跃。
她点开萧秋的朋友圈,最新一条是三小时前发的,一张海鲜粥的照片,配文:“今日份投喂,被夸了哈哈哈哈哈哈”。没有提到林洛筠,但许山晴真的太了解萧秋了,那语气里的得意,绝对是跟林洛筠有关。
许山晴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她认识林洛筠,那个总是安安静静跟在萧秋身后的女孩,说话轻声细语,却总在萧秋闯祸时第一个站出来收拾烂摊子。以前她觉得这样的友情很难得,但现在......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的脸。许山晴突然觉得,这个月的出差计划,或许可以提前结束。
接下来的几天,萧秋的"攻略计划"进行得如火如荼。
她每天准时出现在法院门口,早上送早餐,中午送午餐,晚上还会以"散步路过"为借口,陪林洛筠走一段回家的路。
有一次,她提着一袋子草莓来,说是自己摘的,结果林洛筠发现草莓蒂上的标签还没撕,上面印着超市的名字。萧秋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超市的草莓也是农民伯伯摘的嘛,一样的。"
还有一次,她听说林洛筠要加班写判决书,特意跑去买了安神茶,结果记错了办公室号码,闯进了院长的办公室,看着院长慈祥的笑脸,她差点忘了礼节,落荒而逃。
林洛筠看着她每天变着花样地"偶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着。她知道萧秋是为了那个专栏挑战,但看着她笨拙又认真的样子,林洛筠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期待每天的"投喂"。
这天晚上,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灯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萧秋突然停下脚步,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洛筠,给你的。"
林洛筠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圆珠笔,圆珠笔上刻着细小的竹叶。她愣了愣,这是她们初中时最喜欢的那个牌子,后来停产了。
"我托人在网上找了好久才找到的。"萧秋挠挠头,"记得你以前总说这个牌子的笔尖特别顺滑,写判决书应该......"
"阿锦,"林洛筠打断她,心里很是感动,
"你其实不用这样的。"
萧秋看着她,突然笑了,说道,
"我知道。但我就是想对你好啊。"
这句话一出口,林洛筠的眼眶有些发红。她忽然想起十六岁那个暑假,萧秋文科班的语文老师让大家写一篇关于"友情"的作文,萧秋写的是:"林洛筠就像夏天的风,不热,却让人觉得舒服。"那时她收到了来自省实验老校区的范文,看着萧秋银钩铁画下笔风雷的字迹,笑着红了脸。
"钢笔我很喜欢。"林洛筠把盒子握紧,"谢谢你,阿锦。"
萧秋笑得更开心了,像个得到糖的憨憨的孩子。
许山晴是在一周后提前结束出差的。她没有告诉萧秋,想给她一个惊喜。但当她开车到小区门口,看到萧秋正站在路灯下,给一个女人递钢笔时,所有的惊喜都变成了惊吓。
那个女人背对着她,身形很熟悉。萧秋踮着脚尖给她整理头发的样子,温柔得让许山晴觉得刺眼。她认识萧秋这么多年,萧秋从来没这么对过别人。
许山晴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走了过去。
听到脚步声,萧秋和林洛筠同时回过头。看到许山晴,萧秋的眼睛突然一亮:"山晴?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许山晴没理她,目光落在林洛筠身上。林洛筠也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拿着钢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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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手指紧了紧。
空气突然变得尴尬。萧秋这才反应过来,但是好像说什么解释什么也来不及了。
许山晴看着林洛筠,面容比八年前穿越回来后更清秀,眼神安静,却带着一种让人不容忽视的气场。她突然明白,萧秋为什么总提起她了。
"许总,又见面了。"林洛筠先开了口,声音很平静。
许山晴扯了扯嘴角:"林法官,幸会。"
萧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她拉了拉许山晴的胳膊:"山晴,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想我了?"
许山晴没理她,依旧看着对面的林洛筠:"林法官,我和萧秋还有点事,先走了。"说完,不等林洛筠回答,就拉着萧秋往小区里走。
被塞进电梯时,萧秋还晕乎乎的:"山晴,你干嘛呢?洛筠不是外人......"
"她当然不是外人。"许山晴打断她,语气冷得像冰一样,
"她才是你天天惦记的人,难道不是吗?"
萧秋这才发现许山晴吃醋了,忍不住笑了:"山晴,你误会了。我跟洛筠就是很好很好很好的朋友。"
"朋友需要天天送吃的、钢笔?"许山晴挑眉,
"萧秋,你当我傻吗?"
电梯门开了,许山晴拽着萧秋往家走。一进门,她就把萧秋按在了卧室的墙上:"说,你跟她到底怎么回事?"
萧秋被她压得喘不过气,赶紧把出版社的挑战说了出来:"我就是为了写专栏,才跟洛筠走近点的。你看,这是杨编辑给我发的消息。"她掏出手机给许山晴看。
许山晴半信半疑地看着那些消息,眉头慢慢舒展开。但她还是有点不甘心:"那你也不能对她那么好。"
"我对她好,是因为她是洛筠啊。"萧秋看着她,眼神很认真,
"就像我对你好,是因为你是山晴一样。"
许山晴愣住了,说不出来半句可以反驳的话。
萧秋继续说:"我跟洛筠已经认识十年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就像亲人一样。你不在家的时候,她陪我吃饭,听我唠叨,我很感激她。但这跟我爱你,是不一样的。"
许山晴看着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太可笑了。她竟然会吃林洛筠的醋。她认识的萧秋,从来都是这样,对朋友掏心掏肺。
"对不起。"许山晴松开她,声音软了下来,"我不该误会你。"
萧秋笑了,踮起脚尖亲了亲她的嘴角:"没关系。不过,你必须得跟洛筠道歉。"
许山晴皱了皱眉,但看到萧秋期待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中午,许山晴主动约了林洛筠吃饭。地点选在一家安静的西餐厅。
"林法官,昨天的事,对不起。"许山晴先开口,态度很诚恳,"是我太冲动了,没有查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林洛筠摇摇头:"没关系。要换做是我,我可能也会误会的。"
"秋秋跟我说了那个专栏挑战。"许山晴看着她,"谢谢你配合她。"
"我们是朋友。"林洛筠说得很轻,却很坚定。
许山晴笑了:"我知道。秋秋总提起你,说你们从中考后就认识了,说你是她的''元稹''。"
林洛筠也笑了:"她也总说自己是白居易。"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之前的尴尬烟消云散。
"其实,"许山晴突然说,
"我真的还是挺羡慕你的。"
林洛筠闻言,认真的看着她,不知道许山晴接下来要说什么。
"你最初认识萧秋的时候,她还是个会在课堂上睡觉而且能说会道的小姑娘。"许山晴语气里带着点感慨,
"我再次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文联副主席了。"
"每个人认识的萧秋,都是不一样的。"林洛筠说,
"但不管是哪个萧秋,都值得被爱。"
许山晴看着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萧秋这么看重这段友情。林洛筠懂萧秋,就像她懂萧秋一样。
晚上,萧秋、许山晴和林洛筠一起吃了顿饭。地点选在萧秋家,许山晴亲自下厨。
看着许山晴和林洛筠坐在沙发上聊天,萧秋突然觉得很幸福。一个是她爱了三年的妻子,一个是她交了十年的朋友,她们能和平相处,是最好的结局。
"洛筠,我的专栏写得差不多了。"萧秋端着刚切的小小的水果块走了过来,
"题目叫《明意》,你觉得怎么样?"
林洛筠愣了愣,随即笑了:"很好。"
许山晴好奇地问:"什么意思?"
萧秋看了看林洛筠,又看了看许山晴,笑得一脸灿烂:"就是明白自己的心意啊。"
明白对朋友的在意,明白对爱人的爱意,明白这世间所有美好的情感,都值得被珍惜。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三个人的笑脸上。有些情意,不需要刻意攻略,因为从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刻在心底。
2. 粒子
嘉秋实验室的恒温系统总带着股金属独有的寒凉,当许山晴把最后一根导线接入控制台时,听见林洛筠放在桌边的保温杯发出轻微的声音——那是她刚倒的热水在真空层里热胀冷缩的动静。
“磁场校准到0.03特斯拉了,”许山晴推了推鼻梁上的防辐射护目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波形,
“洛筠,要不你把那边的光谱仪参数再核对一遍?”
林洛筠正对着笔记本写物理公式,闻言抬起头。她今天穿了件雾蓝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细得像初春刚抽条的柳枝。听到问话,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在触控板上滑动的动作却没停,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把那里焐出一小片温热的水雾。
实验室的门被人用胳膊肘顶开时,发出“哐当”一声金属碰撞音。萧秋拎着个印着梵高向日葵的帆布包闯进来,长风衣的下摆扫过门口的消毒垫,带起一串轻快的脚步声。
“报告许总!”她故意拖长调子,手里的包往实验台边沿一搁,发出“咚”的闷响,“本市文艺界代表萧秋同志,前来慰问奋战在科研一线的许……”话没说完,目光就粘在了林洛筠身上,语气瞬间软了八十度,
“啊,洛筠也在啊。”
林洛筠抬眸时,嘴角弯起个极浅的弧度,像水墨画里刚晕开的一笔:“阿锦,你不是说下午有评审会吗?”
“提前溜了呗。”萧秋凑过去,很自然地想碰林洛筠的笔记本,手伸到一半被许山晴拍开。
“秋秋,你别乱碰,这是刚校准的参数。”许山晴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你包上的向日葵毛絮,要是飘进真空腔体,这个月的实验就白做了。”
萧秋悻悻地收回手,转而从包里掏出个油纸包:“给你们带的桂花糖糕,城南那家老字号的,刚出炉还热乎。”她打开纸包的动作格外小心,生怕糖霜洒出来,
“洛筠上次说她想吃,所以我特意绕路去买的。”
林洛筠的指尖在触控板上顿了顿,抬眼时眼底像落了点星光:“谢谢啦阿锦。”
“谢什么呀。”萧秋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伸手想去拨林洛筠耳边的碎发,又想起什么似的缩回手,转而拿起块糖糕递过去,“尝尝看,是不是那个味儿。”
许山晴在一旁看着,忽然轻笑出声:“萧副主席,你这殷勤程度,不知道的还以为洛筠是你姐姐呢,谁知道她也比你小呢。”
萧秋立刻瞪她:“胡说什么呢,洛筠那可是我……”她卡了壳,转头看林洛筠,后者正小口咬着糖糕,脸颊微微鼓起。林洛筠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眼递过来一块,萧秋立刻忘了要说什么,接过来就塞进嘴里。
“是你异父异母的亲姐妹和超级美丽善解人意的元微之。”许山晴慢悠悠地补完下半句,重新戴上护目镜,“三年前你喝醉了,抱着洛筠的胳膊哭着说的。”
萧秋的脸腾地红了,嘴里的糖糕差点没咽下去:“哪……哪有!我那是喝多了胡话!”
林洛筠没说话,只是拿起桌边的水杯递过去,眼神里带着点揶揄。三年前那个雨夜,文联换届宴上,萧秋被灌了大半瓶白酒,抱着来接她的林洛筠哭了一个小时,从小学写看图写话老师批评她文章太华丽,说到大学在文学社投稿被拒,最后总结性发言:“洛筠,只有你懂我……”
那时候许山晴还只是萧秋口中“研究物理的那个白月光crush”,直到萧秋突然宣布要结婚,林洛筠才第一次和许山晴正式见面。在冰岛的婚礼上,萧秋左手挽着林洛筠,右手牵着许山晴,笑得比谁都灿烂:“看,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今天都在场呢。”
许山晴调试着粒子探测器,听着身后两人低低的说话声。萧秋在讲上午评审会上的趣事,说有个诗人把“月光洒满窗台”写成“月光给窗户贴了层锡箔纸”,引得林洛筠轻笑出声。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扫过心尖,许山晴忽然想起萧秋曾经说过,林洛筠的笑声比任何诗句都动人。
“对了洛筠,”萧秋忽然提高声音,“你上次写的那篇散文,我给《A市文艺》的主编看了,他说想登在下个月的刊首。”
林洛筠的动作顿了顿:“还是算了吧,随便写的。”
“什么叫随便写的?”萧秋一听急了,“‘凌晨三点的法庭,书记员的键盘声比雨还密’,这句话多绝啊!你就是太低调了。”她忽然凑近,用气音说,“是不是怕写得太好,抢了我这个文联副主席的风头啊?”
林洛筠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想推她,却被萧秋攥住手腕。她的手总是暖暖的,和林洛筠常年微凉的体温形成鲜明对比。林洛筠挣了一下没挣开,只好任由她握着,指尖不经意间蹭过萧秋的掌心,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秋秋。”许山晴的声音带着点警告的意味,“你快点松开洛筠,她要记录粒子轨迹了。”
萧秋立刻松开手,还故作正经地拍了拍林洛筠的手腕:“工作要紧,工作要紧。”转头却冲许山晴做了个鬼脸。
林洛筠看着自己手腕上残留的温度,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14:30,粒子速度异常波动。其实她知道,那不是粒子在动,是她的心跳乱了节拍。
实验进行到关键阶段,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轰鸣。萧秋百无聊赖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看着许山晴专注的侧脸,又看看林洛筠认真记录数据的样子,忽然觉得这场景有点奇妙。一个是她的爱人,冷静理智得像精密的仪器;一个是她的知己,敏感细腻得像首朦胧诗。这两个看似完全不同的人,此刻却因为那些她完全不懂的粒子,达成了某种奇妙的和谐。
“山晴山晴,”她忽然开口,“你们这实验到底研究啥呢?是不是能造出最新款的时光机?”
许山晴笑着头也不抬:“秋秋,研究量子纠缠态的稳定性,跟时光机可没关系。”
“那能解释为啥我一想到洛筠,她就会看我吗?”萧秋的语气一本正经,眼睛却瞟着林洛筠。
林洛筠的笔尖顿了顿。许山晴终于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萧秋:“这叫量子纠缠的观测者效应,不过更有可能的是,某人的目光太热烈,想忽略都难。”
萧秋嘿嘿笑起来,凑到林洛筠身边:“听到没,洛筠,许大总裁都认证了,我们这是科学无法解释的……”
“是可以解释的。”林洛筠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量子纠缠需要处于同一量子系统,我们显然不是。”她顿了顿,侧头看向萧秋,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大概是某人太吵了。”
萧秋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大笑:“好啊你林洛筠,学会调侃我了!”她伸手去挠林洛筠的痒,被对方灵活地躲开。两人围着实验台追逐起来,长风衣的下摆扫过试剂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小心点!”许山晴急忙拦住她们,看着萧秋被风吹乱的头发,无奈地叹气,“秋秋,你再闹,下个月的实验经费申请报告,我就直接交给文联了。”
萧秋立刻停手,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好好好,我闭嘴,绝对闭嘴。”她偷偷冲林洛筠吐了吐舌头,后者正抿着嘴笑,眼里的光比实验台上的指示灯还要亮。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许山晴重新投入工作,键盘敲击声规律地响起。萧秋靠在墙上,看着林洛筠记录数据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光很好。十年前的那时候,萧秋还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清冷的姑娘,会成为她生命里最温暖的光。
“洛筠,”她忽然轻声说,“晚上一起吃饭吧,我订了那家私房菜馆,你上次说喜欢他们的松鼠鳜鱼。”
林洛筠写字的手停了一下,笑道:
“好啊,可是我晚上有个案子要整理。”
“那就推掉嘛。”萧秋凑过去,语气带着点撒娇,“案子哪有我重要?”
林洛筠抬眼,正好对上她亮晶晶的眸子。那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清晰又温暖。她犹豫了几秒,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好吧,真是服了你了,阿锦。”
萧秋立刻欢呼起来,转身想跟许山晴报喜,却见许山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们:“秋秋,我也要去。”
“你去干嘛?”萧秋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
许山晴挑眉:“我是你妻子,你请朋友吃饭,难道不该带我吗?”
萧秋干笑两声:“带!当然带!多个人多双筷子嘛。”她偷偷给林洛筠使了个眼色,后者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显然是在憋笑。
实验结束时已经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温柔的橘粉色。萧秋拎着包走在中间,左手挽着许山晴,右手拉着林洛筠,脚步轻快得要飘起来。
“洛筠,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你上次画的小象?”萧秋指着天边的云朵嚷嚷。
林洛筠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轻轻“嗯”了一声:“是有点像。”
“我就说嘛!”萧秋得意地扬下巴,“还是我眼神好,不愧是我。”
许山晴在一旁听着,忽然开口:“秋秋,你怎么不说,上周你把洛筠画的猫认成老虎这件事呢。”
萧秋的脚步一个踉跄:“那、那是抽象派!抽象懂不懂?”
林洛筠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清脆的笑声像风铃在晚风中摇晃。萧秋看着她笑盈盈的眉眼,忽然觉得,不管是文艺界的评审会,还是物理实验室的粒子轨迹,都不如眼前这个人的笑容重要。
走到停车场时,萧秋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个小盒子:“洛筠,给你的。”
林洛筠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枚竹子形状的胸针,银质的叶片上镶嵌着细小的绿宝石,像落了片星光。
“上次出差去博物馆,看到这个,就想起你了。”萧秋挠挠头,“觉得跟你很配。”
林洛筠的指尖轻轻拂过胸针,抬头时眼里的光,比绿宝石还亮:“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萧秋笑得一脸灿烂,没注意到许山晴在旁边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无奈的温柔。
车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糖糕香气。萧秋开车时,总忍不住从后视镜看林洛筠,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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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正低头把玩着那枚胸针,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许山晴忽然握住她放在挡位上的手,轻声说:“秋秋,专心开车。”
萧秋“哦”了一声,却在转弯时,看见林洛筠把胸针别在了衬衫领口,正好在心脏的位置。她忽然觉得,那些关于量子纠缠的理论,或许也没那么难懂。就像此刻,她的心跳和林洛筠的目光,一定也在某个看不见的维度里,紧紧纠缠在一起。
私房菜馆的包厢里,萧秋忙着给林洛筠夹菜,嘴里还不停念叨:“这个鳜鱼要趁热吃,凉了就不酥了。”“洛筠你多吃点青菜,别总想着案子。”
许山晴在一旁静静看着,忽然开口:“萧秋,你再这样,服务员该真以为洛筠是你姐姐了。”
萧秋瞪她:“胡说,洛筠明明是我……”她又卡了壳,转头看林洛筠,对方正憋着笑看她,嘴角沾了点糖醋汁。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蝉鸣在不知疲倦地响。萧秋的指尖还停在半空,能感觉到残留的温热触感。林洛筠低下头,拿起水杯掩饰般地喝了一大口。
许山晴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下周有个物理讨论会,洛筠,你要不要一起去?”
林洛筠立刻点头:“好啊。”
“我也去!”萧秋立刻举手,“我可以给你们当记录员,虽然我不懂物理,但我会说‘哇这个好厉害’‘天哪这也太神奇了’。”
林洛筠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那还是算了,我怕你被当成捣乱的赶出来。”
“才不会!”萧秋不服气,“我可是文联副主席,他们得给我面子。”
看着两人又开始斗嘴,许山晴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她知道,萧秋和林洛筠之间有种很特别的默契,像两棵相互缠绕的树,根系在看不见的土壤里紧紧相连。十年的时光,足够让很多东西改变,但这份默契,却像陈年的酒,越发醇厚。
吃完饭出来,晚风带着夏夜的凉爽。萧秋坚持要送林洛筠回家,许山晴无奈,只好先开车走了。
两人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萧秋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忽然说:“洛筠,你还记得大学时,我给你发消息说我孤身一人偷偷溜进琴房吗?”
林洛筠的脚步顿了顿:“记得,你为了学许山晴弹古筝的动作,在琴房弹了跑调的古筝版《月光奏鸣曲》,被管理员抓到了。”
“那不是跑调,是我的独特演绎!”萧秋辩解道,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林洛筠,
“你当时说,我的琴声里有自己的影子。”
林洛筠抬起头,路灯的光晕落在她眼里,像揉碎的星辰:“现在也有。”
萧秋不禁莞然,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林洛筠轻轻按住肩膀。
“阿锦,”她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有些话,不用说出口,我就能明白。”
萧秋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忽然明白了。有些感情,就像量子纠缠,不需要言语,就能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永恒的涟漪。她笑了笑,伸手轻轻拥抱了林洛筠一下,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看着林洛筠的背影消失眼角,萧秋才转身往回走。晚风吹起她的长发,带着桂花糖糕的甜香。
她想起八年前那个雨夜,林洛筠也是这样送她回家,把伞塞给她,自己淋着雨跑开。那时候她就想,这辈子,一定要和这个好朋友好好的走下去。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是许山晴发来的消息:“秋秋,该上车了。”
萧秋回了个“马上”,抬头时,看见许山晴的车停在不远处,车灯亮着,像两盏温暖的星。她笑着跑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去。
“我不在的时候,跟洛筠说什么悄悄话呢?”许山晴侧过头看她,眼里带着笑意。
“说你坏话呢。”萧秋故意逗她,却在看到许山晴眼里的温柔时,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颊,“说我家的山晴最好了。”
许山晴无奈地摇摇头,发动了车子:“油嘴滑舌。”
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萧秋看着窗外掠过的灯火,忽然觉得很幸福。她有懂她的知己,有疼她的爱人,就像物理实验里稳定的粒子,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却又在彼此的引力场里,形成了最和谐的共振。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下周物理讨论会,我们早点去,我想给洛筠拍些照片,她穿白大褂的样子肯定很好看。”
许山晴瞥了她一眼:“你确定是去参加会议,不是去看洛筠?”
萧秋嘿嘿笑起来:“都看,都看。”
车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像给整个城市镀上了层银霜。萧秋靠在椅背上,看着后视镜里渐渐远去的路灯,忽然觉得,这漫长的人生里,有这样两个人陪在身边,不管是文艺界的风风雨雨,还是物理世界的奇妙粒子,都变得无比生动有趣起来。
或许就像林洛筠曾经在笔记本上给萧秋写过的那样:“最好的时光,是和你一起,看风穿过树梢,看星光落在肩头,看那些说不出口的话,都变成眼里的温柔。”
3. 不夜
萧秋把一盘糖醋排骨端上了桌,许山晴正靠在厨房门框上看文件。夕阳透过百叶窗斜切进来,钢笔在她的指间转得飞快。
"山晴,该吃饭了。"萧秋解下围裙往椅背上一搭,伸手抽走她手里的文件夹,
"跟你说个事儿,下礼拜,我要跟洛筠去西安。"
抬眼时,许山晴夹起块排骨慢条斯理地嚼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叩了叩桌面:"洛筠她终于肯休年假了?去年她开庭开到腊月二十九,都大年初一了,还在群里发判决书。"
"可不是嘛。"萧秋往她碗里添了勺番茄炒蛋,
"她说要去拍套飞天写真,弥补中考完没去成西安的遗憾。我查了黄历,下礼拜宜出行、宜拍照、宜会友。"
"你倒是把黄历当工作日志看。"许山晴轻笑,忽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穿汉服?上次在家里翻出你初中时的裙裾,腰粗了两寸,塞得进去吗?"
"许山晴!你能不能别太过分了!"萧秋拍开她的手,恼羞成怒,
"那是都是十年前的衣服了!我已经让洛筠订了新的,侠客装,英姿飒爽那种,保管让你一看就惊艳。"
"哦?"许山晴挑了一下眉,舀了勺汤递到她嘴边,
"那我可等着。记得每天发九张图,少一张扣你这个月的零食经费。"
萧秋张嘴接住汤,舌尖烫得发麻:
"哼,资本家!"话虽如此,嘴角却忍不住扬到耳根。她知道许山晴从不是真要查岗,只是用这种方式藏着关心——就像有时候她去采风,许山晴每天雷打不动发"今日天气提醒",其实是怕她这个路痴走丢。
晚上洗漱时,萧秋看见林洛筠发来的消息:“汉服店确认了,两套都是重工款,含夜景跟拍。……附带两张模糊的示意图,一张画着飘带飞扬的仙女,一张画着仗剑而立的侠客。
萧秋对着镜子比划了个挥剑的姿势,回了个龇牙笑的表情包:“侠客已就位,就等仙女洛神下凡了。”
飞机降落在咸阳机场时,舷窗外的热浪几乎要把玻璃烤化。萧秋拖着行李箱走出廊桥,被扑面而来的热气烫得一激灵,忍不住咋舌:"这哪是夏天,分明是火焰山。"
林洛筠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镜片反射着停车场刺眼的光:"我查了,今天38度。先去酒店放行李,我带了冰镇酸梅汤。"
出租车穿过城墙豁口时,萧秋扒着车窗往外看。青灰色的城砖被晒得发亮,墙缝里的狗尾草蔫头耷脑,护城河泛着油亮的光,像块融化的碧玉。"你看那角楼,"她戳了戳林洛筠的胳膊,"飞檐翘得跟要飞起来似的,比画册里好看一百倍。"
"等拍完照带你去登城墙。"林洛筠从帆布包里掏出个保温杯,拧开时冒着白气,"先喝点酸梅汤,放了桂花。"
酸甜的凉意滑过喉咙时,萧秋满意的眯起了眼。这味道让她想起每个盛夏的午后,林洛筠都会从家里带酸梅汤,两个玻璃杯碰在一起,叮当作响里混着翻书的沙沙声。
汉服店藏在碑林博物馆旁的巷子里,门楣上"汉衣坊"三个字是烫金的,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推开门的瞬间,风铃脆响里裹着淡淡的檀香,萧秋忽然觉得浑身的热气都被挡在了门外。
"林小姐和萧小姐吧?"穿着襦裙的店员迎上来,手里捧着两本线装册子,
"您订的飞天和侠客两套,都挂在试衣间了。"
林洛筠翻开册子,指尖点过飞天那页:"这套坦领襦裙用的是复原敦煌的色彩,裙摆绣了反弹琵琶的飞天,披帛要红蓝绿混色的——上次视频里说好的。"
"放心,都是按您备注的做的。"店员掀开旁边的衣箱,天青色的袍角露出来,绣着细密的云纹,
"萧小姐的侠客装,改良唐制圆领袍,腰间配蹀躞带,您摸摸这料子,是重磅提花锦。"
萧秋伸手抚过衣料,冰凉的锦缎下藏着暗纹,像把月光揉碎在了里面。她忽然想起高中时看的电影《长安三万里》,林洛筠在旁边轻声说,"你穿蓝色肯定是最好看",那时她们正挤在电影院最后的一排,爆米花的甜香漫了满身。
化妆镜前的环形灯亮起来时,林洛筠正对着手机核对妆造细节。萧秋托着腮坐在绣墩上,看化妆师往她脸上抹粉底液,忽然发现她耳后有颗小小的痣,十年了自己竟从没留意过。
"林小姐皮肤底子真好,"化妆师用遮瑕膏轻轻点在她眼下,"就这皮肤状态,说她才十八岁,肯定都有人信。"
"她啊,"萧秋拆了颗橘子糖扔进嘴里,"她呀,十年如一日晚上十点半睡觉,比钟表还准。上次我通宵改小说,凌晨三点收到了她消息:''再不睡发际线要退到你后脑勺了''。"
林洛筠从镜子里瞪她一眼:"总比某个人强,把咖啡当水喝,上次体检报告出来,也不知道谁拿着单子念了半小时,跟念判决书似的。"
化妆师被逗得直笑,手里的眉笔却没停。她给林洛筠画了远山眉,眼尾贴了细碎的金箔,又用朱砂笔在眉心点了朵小小的桃花:"飞天的妆容就得带点仙气,又不能太艳,这桃花钿是点睛之笔。"
萧秋忽然凑近,盯着她眼尾的金箔:"像从壁画里走出来的,怎么说呢就是......"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刚才画眼线的时候,你睫毛抖得跟触电似的。"
"我怕戳到眼睛。"林洛筠抿了抿唇,化妆师刚给她涂了豆沙色的唇釉,嘴唇显得格外饱满,"总比你上次纹眉,害怕到攥皱了我的白衬衫强。"
轮到萧秋上妆时,她倒是坐得笔直。化妆师给她梳高马尾,用黑色发带系了个利落的结,又往鬓角别了片银色祥云钿:
"萧小姐眉眼带英气,这侠客造型简直是为您量身定做的。"
林洛筠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对着穿衣镜整理披帛。浅红色的襦裙上,飞天的刺绣随着动作流转,彩色的披帛垂在臂弯,像拢了半片云霞。她转过身时,萧秋忽然觉得世上传闻的洛神也不过如此——原来真的有人能把布料穿出风的形状。
"好看吗?"林洛筠轻轻转了个圈,披帛的流苏扫过地面,带起了细小的尘埃。
"好看。"萧秋由衷地赞叹,忽然想起中考完那个夏天,林洛筠上课还在看龙门石窟的画册,
"你比画册上的飞天好看多了。"
林洛筠笑了笑,伸手帮她理了理歪掉的发带:"你的也好看。"天青色的圆领袍衬得萧秋肤色很白,腰间的蹀躞带挂着玉佩,走动时叮当作响,
"像刚从长安街打马而过的侠客。"
试衣间的镜子很大,能照见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一个是飘逸灵动的飞天,披帛垂落如流霞;一个是英气逼人的侠客,衣袂翻飞带起风。萧秋掏出手机自拍时,发现林洛筠正对着镜子笑,金箔在灯光下闪着光,像揉碎的星星落在了她眼角。
西安博物院的竹林绿得发暗,蝉鸣聒噪得像要把夏天煮沸。林洛筠提着裙摆站在竹影里,浅紫披帛被风掀起一角,萧秋忽然觉得,那些描写飞天的诗句都有了形状。
"林小姐,头再偏一点,"摄影师举着相机后退两步,"想象自己刚从云里下来,脚还没沾地呢——对,就是这种空灵感!"
林洛筠努力舒展肩膀,却在看到萧秋做鬼脸时破了功。她笑得肩膀发颤,彩色披帛在风里翻卷,摄影师连喊"完美",快门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你高中时也这样。"补妆时林洛筠低声说,指尖沾着口红,在萧秋手背上画了个小小的叉,“我当时在同学们面前演讲,电话手表里你的声音差点没让我笑死。”
萧秋擦掉手背上的口红印,却在她掌心画了个笑脸,"现在在法庭上不是挺能冷静的吗?上次那个公益诉讼案,你辩论得对方律师脸都白了。"
林洛筠望着远处的仿唐建筑,声音轻得像叹息:"中考完本来约好去完洛阳,去西安,结果西安偏偏下了大雨。你每天放学都给我发信息,讲曲江池,讲大雁塔,说飞天的飘带被风吹了一千年,竟然还在飘。"
阳光穿过竹叶落在她脸上,萧秋忽然觉得眼眶发涩。原来那些被她遗忘的碎片,林洛筠都好好的珍藏着。
轮到萧秋拍照时,她反倒放得开。提着剑鞘在石板路上疾走,天青色的袍角扫过青苔,摄影师连喊"这个好";或是靠在朱红廊柱上仰头看天,阳光穿过指缝落在下颌线,竟拍出几分江湖漂泊的寂寥。
"萧小姐这气场,不去演武侠片可惜了。"摄影师翻着相机里的照片,"你看这张转身拔剑,眼神里都带着戏。"
林洛筠凑过来看,照片里的萧秋侧对着镜头,剑穗上的红丝绦飘在空中,像道凝固的闪电。她忽然想起青海大学辩论赛,萧秋作为四辩总结陈词时,也是这样眼神发亮,仿佛能劈开所有混沌。
"像不像你想象的那个女侠客?"萧秋走过来,剑鞘往肩上一扛,"就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那个。"
"比你笔下的少了点戾气。"林洛筠仰头看她,阳光穿过竹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多了点......烟火气。"
萧秋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大概是最好的评价了——江湖再远,有彼此在,就落不了真正的孤寂。
西安博物院的太液池边,荷叶绿得发亮。林洛筠站在池边的柳树下,浅紫披帛被风掀起,拂过水面时惊起一圈圈涟漪。
"林小姐往左边一点,对,看池子里的倒影。"摄影师举着相机半跪着,
"就想象自己是刚从云端降下来的,脚下踩着的是云彩。"
林洛筠微微屈膝,藕荷色的裙摆铺在草地上,像朵盛开的莲花。她的手轻轻提着披帛,指尖纤细,指甲涂了透明的指甲油,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
"洛筠,笑一笑。"萧秋在旁边喊,捡起片柳叶吹了个不成调的口哨。
林洛筠果然忍不住笑了,眉眼弯弯的,眼角的金箔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摄影师赶紧按下快门,把这瞬间定格成永恒。
"这张肯定好看。"萧秋跑过去看相机屏幕,"你看这披帛,像不像真的在飞?"
照片里的林洛筠站在水畔,彩色披帛与荷叶的绿、池水的蓝融在一起,身后的仿唐建筑飞檐翘角,竟有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林洛筠笑了笑:"你的侠客装也很好看,尤其是在那棵老槐树下,风吹起衣摆的时候。"
萧秋的侠客照大多在古建群里拍的。她靠在明黄色的宫墙上,剑鞘斜斜地靠在肩头,天青色的圆领袍被风灌得鼓起,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摄影师让她做个凌厉的表情,她却对着镜头龇牙笑,反倒有种反差的可爱。
"你看这张。"林洛筠指着一张萧秋挥剑的照片,"衣摆都飞起来了,像只蓝色的鸟。"
照片里的萧秋半蹲在石阶上,剑指天空,天青色的袍角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蹀躞带上的玉佩随着动作摇晃,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萧秋看着照片里的自己,忽然想起许山晴常说的"你骨子里住着个江湖",原来真的被镜头捕捉到了。
转到牡丹园时,夕阳已经斜斜地挂在天上。金色的光线穿过花丛,落在林洛筠的襦裙上,把藕荷色染成了温暖的橘粉。她提着裙摆走过花丛,浅紫披帛拂过盛放的牡丹,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在披帛上,像缀了串细碎的珍珠。
"别动!"萧秋忽然喊住她,掏出手机连拍了好几张,"这张可以当壁纸!"
照片里的林洛筠正回头,阳光落在她半张脸上,金箔与牡丹的粉相映成趣,浅紫披帛与天青色的天空形成温柔的撞色。林洛筠看着照片,忽然说:"我们合张影吧。"
摄影师笑着举起相机,萧秋很自然地揽住林洛筠的肩。天青色的袍角与藕荷色的裙摆在夕阳下交叠,一个英气洒脱,一个飘逸灵动,身后是满园牡丹和千年古建,像幅流动的《簪花仕女图》。
回汉服店的路上,萧秋把照片发给了许山晴。没过两分钟,手机就震了震,许山晴发来三个字:"真好看。"附带一个流口水的表情包。
"山晴夸我们了。"萧秋把手机递给林洛筠看。
林洛筠笑着回了个谢谢的表情,忽然说:"等回去把合照洗出来,挂在你书房。"
"好啊。"萧秋点头,忽然想起书房里已经挂着她们大学时的合影,两个穿着学士服的女孩挤在一起,笑得露出了牙齿。
华灯初上时,大唐不夜城成了光的海洋。萧秋站在街口,看着绵延的红灯笼从眼前一直铺到天边,忽然觉得眼睛不够用了。
"快来!"林洛筠拉着她往人群里挤,"前面有打铁花!"
铁花师傅赤膊上阵,把烧得通红的铁水泼向夜空,瞬间绽放出漫天星火,引得人群阵阵惊呼。萧秋看得眼睛发直,忽然被林洛筠塞了串烤油馍:"快吃,刚出炉的。"
油馍滋滋地冒着油花,撒上辣椒面和芝麻,香气能飘出半条街。萧秋咬了一大口,烫得直吸气,却舍不得松口:"好吃!比A市的好吃多了!"
"慢点吃。"林洛筠拿出纸巾给她擦嘴角的油渍,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上次在巷子里吃土豆粉,你也是这样,汤洒在白衬衫上,还是许山晴送的替换衣服。"
"山晴那是怕我给文联丢人。"萧秋含糊不清地说,忽然指着远处的戏台,"快看,有人在唱秦腔!"
两个穿着戏服的演员正在台上唱《三滴血》,唱腔高亢激越,震得空气都在发抖。萧秋拉着林洛筠挤到前排,跟着节奏轻轻拍手。她忽然想起大学时在宿舍看秦腔纪录片,林洛筠说"这唱腔里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那时窗外正飘着A市的第一场雪。
猜灯谜的摊子前围了不少人。萧秋踮脚看见最上面的谜面:"小时穿黑衣,大时穿绿袍,水里过日子,岸上来睡觉——打一动物。"
"青蛙!"她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一片掌声。摊主笑着递来个绣着莲花的香囊,萧秋转手塞给林洛筠:"法官大人辟邪用。"
林洛筠捏着香囊,指尖触到里面的艾草,忽然想起去年萧秋去邻市出差,回来时行李箱里装了半箱艾草,说是"听说你们法院新装修,去去味"。那时她正对着堆积如山的卷宗焦头烂额,艾草的清香漫出来时,忽然就觉得没那么难了。
走到皮影戏摊时,萧秋非要坐第一排。老师傅在灯影里操纵着皮影,穆桂英的枪尖闪着光,随着唱腔上下翻飞。萧秋看得入迷,手指跟着皮影的动作比划,忽然被林洛筠拍了下手:"别挡着别人看。"
"你看这皮影的衣服,"萧秋压低声音,"跟我们今天穿的有点像。"
林洛筠仔细一看,还真是。穆桂英的战袍是天青色的,镶着金色的边,倒真有几分萧秋侠客装的英气;旁边旦角的披帛是彩色的,飘起来的样子像极了自己的飞天造型。
"明天把照片发给皮影师傅,让他照着我们做两个。"萧秋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不夜城的灯火。
"你幼不幼稚。"林洛筠嘴上吐槽,却悄悄掏出手机,拍下了那对皮影。
回酒店时已经快午夜了。电梯门打开的瞬间,萧秋看着走廊尽头的房间号,忽然停下脚步:"洛筠,我们订的不是标间吗?"
林洛筠也愣了愣,掏出手机核对订单:"明明是双床房......可能是酒店搞错了。"她正想给前台打电话,却被萧秋拉住了。
"算了算了,"萧秋刷开房门,探头往里看,"这大床房够大,我们俩睡绰绰有余。省得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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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了,你明天还要早起拍晨景呢。"
房间里的月光从落地窗漫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林洛筠看着那张铺着白色床品的大床,忽然想起高中时去民宿写生,也是这样的大床房,两人挤在一头说悄悄话,直到晨光爬上画架才睡着。
"你先洗吧。"萧秋把行李箱拖到墙角,"我把照片导出来发给山晴看看,免得她等急了。"
林洛筠拿着睡衣走进浴室时,听见萧秋在外面跟许山晴打电话,声音带着笑意:"......洛筠穿飞天那是真好看,金箔贴在脸上像仙女洛神......我?我当然帅呆了,不然怎么当侠客当你的夫君......知道了知道了,明天给你发原图......"
热水哗哗地流着,林洛筠望着氤氲的水汽,忽然就笑了。萧秋总是这样,无论什么事都能说得热热闹闹,像颗小太阳,总能把周围的人都照亮。
等萧秋洗完澡出来,林洛筠已经躺在床上了,背对着她,只露出乌黑的发顶。萧秋擦着湿发走过去,忽然发现她竟然有些害怕。
"你怕黑?"萧秋忽然想起和她大二暑假时的露营,林洛筠也是这样,在帐篷里攥着自己的袖子不敢睡,"我开盏小夜灯?"
"不是。"林洛筠转过身,月光落在她脸上,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就是......想起大一时在民宿,你半夜把我挤到床沿,差点掉下去。"
"那是你抢我被子!"萧秋掀开被子躺进去,故意往她那边挪了挪,
"再说我现在睡姿好多了,有山晴作证。"
"许山晴是被你挤到沙发上睡过的人。"林洛筠往旁边挪了挪,却没真的拉开距离,
"她上次还说,要在卧室装个隔离栏。"
两人都笑了起来,笑声在安静的房间里荡开,带着点微妙的暖意。萧秋忽然关掉了床头灯,月光立刻涌了进来,把房间照得朦朦胧胧。
"你还记得吗?"萧秋望着天花板,声音轻轻的,
"高考完那天晚上,我们在操场看星星,你说以后想当法官,我说想写故事。"
"记得。"林洛筠的声音在月光里浮动,"你还说,要写一个法官和一个侠客的故事,说我们俩就像元白,''所得皆超绝,所言皆正直''。"
萧秋忽然侧过身看着她。月光勾勒出林洛筠柔和的轮廓。十年光阴好像被这月光揉碎了,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瞬间,忽然就清晰了起来——大学报到时林洛筠帮她扛行李箱,重感冒时林洛筠熬的姜汤,拿到第一笔稿费给林洛筠买的明信片,开庭前林洛筠塞给她的幸运符......
"洛筠,"萧秋忽然轻声唤她,
林洛筠也侧过身,眼睛在月光里亮晶晶的:"怎么了?"
"谢你这十年,总在我跑偏的时候,把我拉回来。"
"你也总在我不敢往前的时候,推我一把。"林洛筠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发梢,"上次那个公益诉讼案,要不是你说''总得有人站出来'',我可能就放弃了。"
空调的风轻轻吹着,带着窗帘的影子在墙上晃动。萧秋忽然想起许山晴说的话:"你和林洛筠啊,就像两块拼在一起的玉佩,少了谁都不完整。"那时她还笑着反驳,现在却忽然懂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秋的呼吸渐渐均匀起来。林洛筠悄悄睁开眼,看着身边熟睡的人。月光落在她的脸上,把那些平日里的锋芒都磨平了。她忽然想起大学时萧秋写的剧本里有句话:"最好的朋友,就是把你的执念当成自己的,把你的梦想当成自己的,把你的岁月,也过成了自己的。"
她轻轻帮萧秋掖了掖被角,指尖触到她手腕上的银镯子——那是她们毕业时一起买的,一个刻着白乐天,一个可着元微之。镯子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像把十年光阴,都圈在了这小小的银圈里。
第二天清晨,萧秋是被窗外的鸟鸣吵醒的。她睁开眼时,林洛筠正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手里拿着那支梅花骨瓷笔,在酒店的便签纸上写着什么。
"写什么呢?"萧秋揉着眼睛坐起来,晨光透过纱帘落在她的发梢,"给未来的自己写情书?"
林洛筠把便签纸推过来,上面是清隽的字迹:"西安行备忘录:1.萧秋穿天青袍好看;2.糖画要少放糖;3.明年春天去洛阳看石窟;4......."
萧秋笑着接过来,在第四条后面添了句"林法官飞天照可以当法徽背景图",又在末尾画了个龇牙笑的小人。
"幼稚。"林洛筠抢回去,却小心翼翼地折成了小方块,放进了钱包的夹层。那里还放着十年前的合影,两个穿着灰色校服的女孩挤在槐花树下,她们笑得正璀璨。
早餐时,萧秋非要点两碗胡辣汤。红彤彤的汤里浮着木耳、黄花菜和牛肉粒,撒上一勺香油,香气扑鼻。她看着林洛筠小口小口地喝,忽然说:"明年春天去洛阳吧,我查了,龙门石窟的牡丹开得正好。"
"好啊。"林洛筠抬起头,眼睛亮闪闪的,"我已经看好了汉服店,有套复原北魏风格的飞天装,比这套更华丽。"
"那我还穿侠客装。"萧秋搅着碗里的胡辣汤,"到时候给你当护花使者,免得你被石窟的佛像吓着——上次在博物馆看唐三彩,你还说陶俑的眼睛好像在动。"
"那是光线问题。"林洛筠红了脸,却把自己碗里的牛肉粒都夹给了她,"多吃点,待会儿还要去城墙拍照呢。"
站在明城墙上时,风把萧秋的发带吹得飘了起来。她张开双臂迎着风,像只即将起飞的鸟。林洛筠举着手机给她拍照,忽然发现取景框里的萧秋和远处的钟楼、近处的箭楼融在了一起,像幅流动的水墨画。
"阿锦,"林洛筠忽然喊她,"过来。"
萧秋跑过去时,衣摆扫过城墙的砖缝,带起细小的尘土。林洛筠举起手机,把镜头对准了两人:"我们合张影吧。"
照片里的两个女生靠在一起,背景是绵延的城墙和湛蓝的天。萧秋笑得咧开了嘴,林洛筠的嘴角弯着浅浅的弧度。阳光落在她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像要一直延伸到时光的尽头。
回程的飞机上,萧秋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支梅花骨瓷笔。林洛筠看着窗外的云层,忽然想起昨夜萧秋说的话:"洛筠,你说我们以后会是什么样?"
"大概还会这样吧。"她在心里轻轻回答,"你还在写故事,我还在做法官,我们还会挤在一张床上说悄悄话,就像这十年里的每一天。"
飞机降落在A市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金红色。萧秋牵着林洛筠的手走出机场,远远就看见许山晴站在车旁,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手里捧着两束向日葵。
"欢迎回家。"许山晴笑着把花递给她们,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看你们这精神头,玩得很开心?"
"那当然。"萧秋举起手机,点开那张城墙合影,"等照片洗出来,挂在书房——许总,报销下汉服写真的费用呗?"
"找财务。"许山晴笑着说,视线落在林洛筠身上时,多了几分温柔,
"洛筠,改天来家里吃饭,我下厨,做你爱吃的菜。"
"可以的。"林洛筠笑着点头,眼角里盛着夕阳的光。
车开过A市的跨江大桥时,萧秋忽然指着窗外:"快看,晚霞!"
橘红色的晚霞铺满了天空,像把整个大唐不夜城的灯火都揉碎在了云里。林洛筠看着窗外流动的风景,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就像这晚霞,就像这十年的陪伴,就像她们之间,那份比爱情更绵长、比亲情更自在的情谊。
就像大唐不夜城的灯火,永远亮在时光里,亮在她们往后余生的每一个寻常日子里。
4. 照影
萧秋在文联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第三次抬腕时,手腕上的银镯蹭过窗框,发出细弱的叮当声。手机屏幕恰在此时亮起,林洛筠发来的消息带着惯常的简洁——一张照片,无名指上箍着枚细巧的铂金戒指,背景是她家餐厅那盏琥珀色吊灯。萧秋盯着照片看了三秒,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终究没敲下任何字。那盏灯她认得,是五年前林洛筠刚搬进这处公寓时,两人在灯具城挑了整整一下午的款式,林洛筠当时说"暖黄的光打在卷宗上不刺眼",萧秋还笑她"法官的职业病都能犯到灯具上了"。
第二条消息紧跟着进来:"他叫范称席。"
第三条是:"相处着还不错。"
萧秋捏着手机转身,后背撞上书架,最上层那本泛黄的《元白诗选》晃了晃,书页间夹着的书签露出来一角——是大学时她们在A市图书馆捡的银杏叶,叶梗上还系着两根缠在一起的红绳,是那年冬至包汤圆时,两人偷拿食堂的棉线缠的。她伸手抽出书,书脊内侧的刻字已经被岁月磨得浅淡,"筠""秋"两个字却依然执拗地挨在一起。记得那天林洛筠捧着书说元稹的诗像结了薄冰的湖,清冷里藏着翻涌的浪,萧秋抢过去拍着封面反驳,说白乐天的诗才是冬日炭盆,哪怕写悲戚事也带着股子热辣辣的劲儿,最后吵到管理员举着"安静"牌来敲桌,出门时却共用一副耳机,踩着满地碎金似的银杏叶慢慢走,耳机里放的是《长恨歌》的吟诵版,林洛筠跟着念"行宫见月伤心色",萧秋接"夜雨闻铃肠断声",一路走到图书馆闭馆的铃声响起。
十年光阴像办公室里逐年增高的文件柜,层叠着无数琐碎的日常,可萧秋还是一眼就看穿林洛筠文字里的犹疑。INFP的温柔从来都裹着层透明的茧,只有在真正放松时才肯舒展成最鲜活的模样,而这三句话里的克制,像极了她在法庭上宣读判决书时的语气——字斟句酌,却少了几分真心。
"晚上老地方见。"萧秋回完消息,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麂皮外套。走廊里遇见下属抱着普法宣传册经过,笑着问"萧副主席这是早退?",她摆摆手加快脚步,公文包里揣着上周整理的《近年婚姻纠纷典型案例汇编》,本想找个空闲给林洛筠送去做参考,现在倒像是提前准备的预防针。
法院后街的咖啡馆永远飘着焦糖化的香气,靠窗的位置积着层薄光,林洛筠已经坐在那里,面前的拿铁结了层奶皮,瓷杯边缘印着浅淡的唇印。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处那道浅疤——大三那年帮萧秋抢回被抢的背包时,被路边铁栏杆划的。当时萧秋抱着她流血的胳膊在大街上哭,眼泪混着汗淌进她的伤口里,林洛筠却笑着拍她的背,说"你看,这下我们算真·生死之交了",还非要拉着她去校医院旁边的打印店,把伤口拍下来存成手机壁纸,命名为"友谊的勋章"。
"戒指挺素的。"萧秋在她对面坐下,把案例汇编推过去,"比你上周刚审结的那起涉外离婚案里,双方争的那枚鸽血红钻戒差远了。"
林洛筠的指尖在纸页上划过,停在"婚前财产公证必要性"那一页。她抬眼看萧秋,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说喜欢简单的。"
"哦?"萧秋拖长语调,从包里翻出笔记本,"做什么的?哪年的?老家在哪儿?公司叫什么?我帮你查查,文联最近在跟市场监管局搞联合调研,正好有渠道。"
"阿锦。"林洛筠的声音轻下来,带着点无奈,"你能不能别这样?"
萧秋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她太熟悉林洛筠此刻的语气了,像她在法庭上遇到难缠的当事人,明明心里已经起了波澜,表面还要维持着平静。这位以"铁面"闻名的民事法官,上周刚在法庭上顶住压力,驳回了原告利用格式条款设下的陷阱,当时面对对方律师的咄咄逼人,她连眉峰都没动一下,此刻却在一枚陌生的戒指面前,露出了罕见的迟疑。
"我就是觉得,该稳定下来了。"林洛筠低头搅了搅咖啡,金属小勺碰着杯壁发出轻响,"做医疗器械进出口的,性格挺温和,说以后可以支持我工作,不用我总扑在案子上。"
"温和?"萧秋翻到笔记本新的一页,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声,"温和到会在第一次见面就问你年薪多少?温和到打听你名下有几处房产?我可是记得,林大法官最讨厌别人把职业和婚恋挂钩。"
林洛筠的勺停在杯底:"他说那是正常了解。而且…...他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家里是书香门第,谈吐很舒服。"
"书香门第?"萧秋挑眉,从包里摸出手机点开搜索框,"我帮你查查他公司的纳税记录?顺便看看他所谓的''进出口''有没有涉及医疗器械违规销售,最近食药监局刚通报了一批案例,我帮你对对名字?"
"萧秋!"林洛筠抬眼,眼眶有点红,像浸了水汽的玻璃,"你就不能真诚地为我高兴一次吗?"
萧秋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悬住。她看见林洛筠眼底的疲惫,像连续开了三天庭后的倦怠,却又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是在迷雾里走了太久,忽然看见一点光,就急着要奔过去,哪怕不确定那光的尽头是什么。
那天晚上萧秋回到家时,许山晴正在书房看文件,台灯的光在她侧脸描出柔和的轮廓。嘉秋集团的总裁办公室永远亮到深夜,可只要萧秋回来,再重要的合同也会暂时放到一边。"查到范称席了。"许山晴把她拉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医疗器械公司是空壳,所谓的教授父母是花钱雇的演员,他在邻市有过三次婚约,每次都在婚礼后卷走女方财产消失。"
萧秋猛地坐直身体,后背撞在书架上,震得几本精装书滑下来:"洛筠知道吗?她有没有......"
"她把市中心那套公寓挂出去了,说是要帮范称席填补公司资金缺口。"许山晴调出房产中介的页面,照片里的客厅窗明几净,阳台上摆着几盆多肉,是林洛筠亲手养的,她说"看着它们慢慢长,就觉得日子有盼头"。
萧秋的眼眶瞬间热了。她想起林洛筠曾说,那套公寓是她工作后买的第一处房子,拿到钥匙那天特意请萧秋去暖房,两人坐在地板上吃火锅,林洛筠举着酒杯说"以后这就是我的避风港了",窗外的月光淌进来,把她眼里的光映得格外亮。
"她怎么敢...…"萧秋的声音发颤,"那是她熬了多少个通宵审案子,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因为范称席说,等公司渡过难关,就换套带书房的大平层,让她能安安心心研究案例,不用总在书房和卧室之间堆文件。"许山晴握住她的手,"他太清楚洛筠想要什么了——一个能让她卸下防备的地方。"
萧秋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落地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在玻璃上投出流动的光影,可没有一盏灯能照亮林洛筠正在走进的迷雾。
"婚礼定在什么时候?"
"下周六,城郊的玫瑰庄园。"许山晴看着她眼里燃起的光,轻声问,"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去把我的元微之带回来。"萧秋转身走进衣帽间,翻出那件黑色皮衣——两年前许山晴送她的生日礼物,当时她说"我的萧副主席,偶尔也该有副烈马的筋骨"。
许山晴看着她套上皮衣的样子,忽然笑了:"车库里那辆哈雷,你不是一直说想试试?"
婚礼当天飘着细雨,雨丝细得像蚕丝,把整个城市裹得温温柔柔。萧秋坐在哈雷的后座,紧紧抱着许山晴的腰,黑色机车穿行在雨幕里,引擎轰鸣撕开了清晨的宁静。路过文联大楼时,她看见自己办公室的窗口还亮着灯——昨晚整理的《婚姻普法宣传稿》还摊在桌上,标题是《从法律与情感视角解析婚姻本质》。
"紧张吗?"许山晴的声音透过头盔传来,带着金属的震颤。
萧秋贴在她背上摇头,鼻尖却泛酸。四年前在A市,林洛筠也是这样载着她,骑着辆二手电动车穿过暴雨,只为赶在档案馆闭馆前帮她找到一份民国时期的文艺评论手稿。当时雨水打湿了两人的衬衫,林洛筠却笑着说"你看我们像不像《雨霖铃》里的场景",萧秋搂着她的腰喊"更像《琵琶行》里的''同是天涯沦落人''",话音刚落,电动车就在积水里打滑,两人摔在路边的花丛里,浑身是泥却笑得停不下来。
玫瑰庄园的拱形门缠着白色玫瑰,被雨水打落的花瓣铺在红毯上,像层碎雪。萧秋走到门口时,几个穿着礼服的宾客朝她看过来,眼神里带着好奇。她扯了扯皮衣拉链,径直往里走,宴会厅里正播放着《婚礼进行曲》,林洛筠穿着拖尾婚纱站在台上,头纱遮住了半张脸,可萧秋还是一眼就看出她在发抖——像当年第一次独立开庭时,握着法槌的手微微发颤,却强撑着念完了法庭纪律。
范称席站在她身边,西装革履,笑容完美得像商场橱窗里的假人,指尖却在悄悄摩挲着口袋里的戒指盒,那小动作和他在咖啡馆里假装从容的样子如出一辙。司仪拿着话筒问:"林洛筠小姐,你愿不愿意嫁给范称席先生,无论贫穷富贵......"
"我不愿意。"
萧秋的声音穿透音乐,像道惊雷劈进喧闹的大厅。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她,林洛筠猛地掀起头纱,眼里蓄满了泪,
"你是谁?保安!把她赶出去!"范称席的脸色瞬间变了,指着门口喊,试图维持最后仅有的体面。
许山晴上前一步,挡在萧秋身前,将一叠文件复印件扬在空中:"在赶我夫人之前,不如先让大家看看范先生的''书香门第''?"
文件飘落,几张雇佣合同和银行流水散在地上,墨迹却依然清晰。范称席想去抢,却被许山晴带来的保镖按住,精心维持的儒雅碎成了碎片:"你们污蔑我!这是伪造的!"
"污蔑?"萧秋走上台,站在林洛筠面前,声音清亮,"那你解释下,为什么你上周转账给情人的五十万,是用洛筠卖房子的钱?为什么你所谓的医疗器械公司,实际经营范围是债务催收?要不要我把你前几任未婚妻的证词也念出来?"
林洛筠的身体晃了晃,扶住旁边的香槟塔,水晶杯碰撞的脆响里,她看着萧秋,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萧秋看见她婚纱口袋里露出的半截纸,是上周林洛筠自己写的《婚前风险评估》,上面列着十几条顾虑,最后却被她自己划掉,写了句"或许该试试相信"。
"洛筠。"萧秋的声音,像林洛筠在法庭调解时那样,
"跟我走,好吗?"
林洛筠的眼泪终于掉下来,落在婚纱上,现出一小片深色。她看看脸色惨白的范称席,看看台下议论纷纷的宾客,最后把目光落在萧秋身上,那目光里有痛苦,有迷茫,有被辜负的信任,却唯独没有责备。
"我...我没地方去了。"她哽咽着说,
"去我家。"萧秋解开自己的皮衣,披在她颤抖的肩上,"我家书房有张折叠床,你可以把所有案卷都堆在那里,我帮你整理。"
林洛筠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想起十八岁那年,萧秋把她拉到自己家的小书房,指着堆满墙角的书说"以后我们住在一起,你审你的案子,我写我的评论,谁也不打扰谁",那时窗外的蝉鸣聒噪,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们交叠的手背上,暖得像要化掉一样。
范称席还在挣扎嘶吼,宾客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萧秋却没再看任何人,只是牵着林洛筠的手,一步一步走下台。婚纱的拖尾很长,沾了地上的花瓣和水渍,像只被雨打湿的蝶。经过范称席身边时,林洛筠停下脚步,轻轻抽回手,摘下无名指上的戒指,扔进旁边的香槟桶里,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你骗我的,不只是钱。"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是我对''安稳''的所有想象。"
走出宴会厅时,雨停了,空气里浮着泥土和玫瑰混合的香气。萧秋把头盔戴在林洛筠头上,帮她扣紧卡扣时,指尖触到她冰凉的耳垂。"洛筠,抱紧我。"她说着跨上摩托车后座,让林洛筠坐在中间。许山晴发动引擎,机车发出一声低吼,载着她们冲出庄园,把身后的喧嚣远远抛在脑后。
林洛筠的头靠在萧秋背上,婚纱蹭着皮衣。萧秋能感觉到她在哭,却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拍着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像无数个曾经的夜晚,林洛筠刚结束通宵加班,萧秋就拎着热粥去法院门口等她,听她吐槽难缠的当事人那样。
"阿锦,对不起。"林洛筠的声音闷在头盔里,带着回音,"我让你失望了。"
"没事的。"萧秋的声音带着暖意,"元稹写''垂死病中惊坐起'',白居易回''暗风吹雨入寒窗'',他们一辈子都在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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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救场,我们才十年,急什么。"
摩托车驶过跨江大桥时,林洛筠忽然笑了,笑声从头盔里传出来,闷闷的,却带着释然:"你还记得啊...…高中的时候,你总说我像元稹,做什么都爱想太多,瞻前顾后,你自己像白居易,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挖出来给人看。"
"现在也记得。"萧秋望着远处的天际线,云层正慢慢散开,露出点碎金似的阳光,"你整理的那套《元白诗词法律解读》,我还锁在书柜第三层,上次写《古典文学中的契约精神》我还参考了你的笔记呢。"
那套笔记里,林洛筠用红笔标注着元稹诗里的"诺"与"约",用蓝笔写着白居易诗中的"信"与"义",扉页上有她画的两个小人,一个捧着法典,一个拿着诗集,旁边写着"以法为尺,以诗为心"。当时萧秋还笑她画得丑,却偷偷拿去塑了封。
回到家时,许山晴早已准备好了姜汤和干净的衣服。林洛筠坐在浴室的小板凳上,看着萧秋蹲在地上帮她擦脚,忽然想起刚工作时租的小房子,冬天没有暖气,两人就用一个盆泡脚,萧秋总把热水往她那边推,说"你审案子费脑子,得多泡泡"。
"那些宾客…...会不会觉得很荒唐?"她盯着瓷砖上的水痕问,声音里还有点怯。
"荒唐也比后悔强。"萧秋拧干毛巾,擦过她脚踝那道浅疤,"你是林大法官,该知道比起别人的眼光,自己的感受才是最该优先考虑的。"
林洛筠没说话,只是把脸埋进膝盖。萧秋知道她在想什么——INFP的世界里,对自己的失望总是来得最汹涌。她起身去书房,翻出那本《元白诗选》,又找了卷生宣,铺在客厅的茶几上。
"来。"她把毛笔塞进林洛筠手里,"写《琵琶行》,你以前总说里面有''众生平等''的味儿。"
林洛筠握着笔的手抖得厉害,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乌云。萧秋从身后环住她的腰,握住她的手,一起在纸上写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字迹清晰工整,却带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林洛筠的眼泪落在宣纸上,和墨汁混在一起,像朵突然绽放的墨荷。
那天晚上,三个人挤在沙发上看老电影,是林洛筠最喜欢的《控方证人》。许山晴削苹果,萧秋给林洛筠剥橘子,屏幕上的光影明明灭灭,落在她们脸上,温暖得像回到了大学宿舍。林洛筠靠在萧秋肩上,忽然轻声说:
"我好像...…一直活在自己的期待里。总想着要做个完美的法官,要处理好每一个案子,要找个''合适''的人,连恋爱都像在审案子,甚至都……列了满满一张打分表。"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萧秋转过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睫毛几乎要碰到一起。
林洛筠愣住了,眼里慢慢亮起光,像被点燃的星子:"我想...接更多法律援助的案子,帮那些和我一样,总在勉强自己的女孩子。"
"这就对了。"萧秋帮她擦掉眼角的泪,指尖带着柑橘的清香,"白居易写''文章合为时而著'',你就做''法槌合为弱者举'',不用管那么多。"
深夜,萧秋被客厅的动静吵醒。走到门口时,看见林洛筠坐在沙发上,借着月光翻看那本《元白诗选》,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纸条,是大学时萧秋写的:"赠洛筠:莫学元稹多疑虑,要学乐天任天真。"
"睡不着了?"萧秋走过去,给她披上毯子,羊绒的触感很软。
林洛筠指着其中一页,轻声念:"洛下书生,长安逆旅,两心相照,千里如面。"念完抬头看她,眼里有了笑意,"以前总觉得''相照''是互相照耀,要一起站在高处,现在才懂,是哪怕跌进泥里,也有人肯蹲下来,陪你一起看影子。"
萧秋在她身边坐下,月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淡淡的水墨画。她想起许山晴曾说,最好的友情不是永远并肩站在光里,而是你掉下去时,总有人在下面张开双臂。
第二天早上,林洛筠是被煎蛋的香气叫醒的。她走到厨房门口,看见萧秋系着许山晴的围裙,正把鸡蛋煎成了焦黑,许山晴从身后抱着她的腰,低声笑着说"秋秋,火候大了",萧秋举着锅铲反驳"这叫焦香"。晨光落在她们身上,像层柔软的金纱,温暖得让人想落泪。
"醒了?"许山晴回头冲她笑,眼角有浅浅的梨涡,"我让秋秋炖了燕窝,补补身子。"
林洛筠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们俩,把脸埋在萧秋背上。棉质睡衣带着阳光的味道,让她想起大学宿舍的清晨,想起那些被萧秋拉着去图书馆占座的日子,想起所有被爱包裹的瞬间。
"谢谢你们。"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重生的力量,像雨后破土的芽。
萧秋转过身,捏了捏她的脸:"等你把公寓买回来,记得留个房间给我放书,我最近想写本《诗与法的千年对话》。"
林洛筠笑着点头,眼里的光比窗外的太阳还要亮。她知道,伤口不会立刻愈合,那些被辜负的信任还需要时间抚平,可她不再害怕了。因为她的生命里,有束永远不会熄灭的光——这一束是知己的炽热照亮,是哪怕跌进最深的夜里,也有人举着灯等在路口。
后来有人问萧秋,那天骑着摩托车去"搅局",就不怕毁了林洛筠的名声?萧秋总是笑着晃手里的《元白诗选》说道:
"你看这书里的诗,哪首不是真性情,撕心裂肺也好,酣畅淋漓也罢,千百年后传下来的,不就是这份不装不演的实在?"
而林洛筠在新出版的《婚姻家庭纠纷实务指南》序言里写道:"最好的友情,是你做你的白居易,我做我的元稹,我们不必成为彼此,却永远是彼此的照影。"书的最后一页,是她手书的《赋得古原草送别》,字迹比以前有力了许多,末尾加了句批注:"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于困境中见真章,于危难时识真心。"
窗外的梧桐叶又郁郁葱葱了,像极了十年前那个初见的夏天。萧秋和林洛筠坐在咖啡馆的老位置,面前摆着两杯冰拿铁,氤氲的香气里,林洛筠正在说新接的法律援助案子,眼里闪着光,萧秋托着腮听,时不时插句"这个可以引用《唐律疏议》"。
她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从未分开过。
5. 同归
林洛筠站在法院大楼前,夕阳正沿着汉白玉台阶缓缓流淌,落在她藏青色的法官制服上。最后一缕金光掠过门楣上"明镜高悬"的匾额,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了按领口——下午开庭时被被告人亲属撕扯出的痕迹还停留在那里,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结束了一天的庭审,指尖残留着卷宗纸张的质感,她习惯性地掏出手机,解锁时,屏幕映出自己眼底尚未褪尽的疲惫。
小红书的推送弹窗恰好跳出来,带着暖金色的滤镜:"A市首届古风漫展——穿越千年,共赴长安之约。"配图里,穿齐胸襦裙的少女正踮脚触摸城楼的砖缝,广袖被风掀起,露出腕间银铃串成的流苏,与楼角的铜铃遥遥相和。背景里,卖桂花糕的小贩推着木车走过,蒸腾的白气模糊了少女鬓边的珍珠花钿,却让"长安"二字在屏幕上泛出了光。
林洛筠的拇指悬在屏幕上方,忽然想起萧秋去年在文联年终聚会上说的话。那时萧秋刚喝完第三杯梅子酒,脸颊泛着绯色,握着她的手腕晃了晃:"洛筠,等一开春的时候,咱们就去游玩吧?我新买的那套蓝色的汉服马面裙,裙摆上绣了整圈苏绣,配着塔影拍照肯定好看。"当时她正忙着修改一份判决书,只笑着应了声"好",没留意萧秋眼中一闪而过的期待。
萧秋三年前在青海大学文学院的迎新会上,萧秋穿着白衬衫,站在讲台上背《琵琶行》,读到"同是天涯沦落人"时忽然哽咽,台下哄堂大笑,唯有林洛筠听说后在萧秋的笔记本上写下"共情至深"四个字。后来她们一起在线上创办了"元白诗社",萧秋总说林洛筠的笔锋像元稹,犀利中藏着滚烫的赤诚,而自己更像白居易,偏爱在平淡字句里藏些温柔的钩子。圈内人都说,她们是当代的"元白",连说话时的停顿都带着旁人插不进的默契。
周六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林洛筠打开衣柜最深处的樟木箱。浅绿色的交领汉服静静躺在那里,是去年萧秋硬塞给她的生日礼物,说"法官也该有几分仙气"。衣料是上好的杭绸,摸起来像流动的溪水,领口绣着细小的竹纹,针脚密得能数清每一根丝线。她对着镜子系上玉带时,忽然发现自己的手指还残留着卷宗的墨水味,与这温润的丝绸格格不入,倒像是把十年光阴都刻进了掌心。
驱车穿过老城时,梧桐叶上的露水正往下滴,打在车窗上成了一道水痕。导航提示即将到达漫展场地,林洛筠却在拐过芙蓉东路的街角时猛地踩了刹车——不是因为堵车,而是因为路边那两个身影,像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人,让她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
穿白色广袖流仙裙的女子正仰头望着树梢,凤冠上的珍珠垂帘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她手里举着半透明的纸月亮道具,边缘用银线绣着云纹,风一吹就微微颤动,仿佛真的托着一轮会呼吸的月亮。站在她身边的人穿玄色暗纹长袍,领口袖摆都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样,腰间悬着支玉笛,笛尾坠着枚成色极好的墨玉。那人正微微偏头,阳光勾勒出她利落的下颌线,却在目光落在白衣女子身上时,瞬间柔和得像融化的春水。
是萧秋,和她的妻子许山晴。
林洛筠的心跳骤然加速,手指紧紧攥住方向盘。萧秋cos的人物,分明是《燕云十六声》里的安琉璃,那个执着要去长安看月亮的少女;而许山晴扮的,无疑是始终追随她的曹静观音。游戏里的经典场景此刻在现实中铺展开来,萧秋裙摆上绣的纸月亮图案正随着她转身的动作轻轻扬起,与游戏截图里的细节分毫不差。
"秋秋,你的发簪又歪了。"许山晴的声音隔着车窗飘过来,带着惯有的沉稳,却比平时低了几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抬手时,玄色袖口滑落,露出皓腕上只简单戴着的玉镯子,与萧秋凤冠的华丽形成奇妙的呼应。指尖拂过萧秋鬓角时,动作轻得像触碰易碎的瓷器,将那支嵌着蓝宝石的发簪一点点拨正。
萧秋仰头看她,阳光恰好落在她眼底,漾出细碎的金芒:"是不是这样?"她故意歪了歪头,发间的珍珠垂帘叮叮当当撞在一起,像串起了一整个夏天的风铃。
许山晴无奈地笑了,指腹轻轻蹭过她的耳垂:"秋秋,你要是再闹,待会儿拍照该不好看了。"语气里的宠溺几乎要漫出来,让林洛筠忽然想起大学时的萧秋。那时萧秋总说婚姻是"用爱情绑架自由的枷锁",在一次讨论会上把美国的《婚姻法》批得一无是处,可自从三年前遇见了她追逐多年的许山晴——那个在商界以雷厉风行著称的嘉秋集团总裁,她眼里的锋芒就渐渐被这种柔软取代了。
林洛筠推开车门时,鞋子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萧秋立刻转过身,凤冠上的珠串随着动作划出优美的弧形。
"洛筠?"她的声音里满是惊喜,
"你怎么来了?"
"路过......"林洛筠快步走上前,目光忍不住在萧秋的裙摆上停留——那上面的纸月亮绣得极精致,银线在不同角度下会变幻出月白、银灰、淡金三种色泽,显然是耗费了不少心力。她忽然想起上周去萧秋家吃饭,看到客厅沙发上堆着半盒银针,当时只当是文联搞刺绣展剩下的,现在才明白是做什么用的。
许山晴伸手揽住萧秋的腰,动作自然得像呼吸:
"秋秋都念叨了半年了,说是要还原安琉璃和曹静观音初遇的那个场景。"她低头看向萧秋时,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了,
"上个月我特意飞到了苏州,请一位非遗传承人绣的裙摆,光那纸月亮就绣了整整七天。"
萧秋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脸颊微红:"别听她瞎说,是山晴自己找的绣娘。"话虽如此,嘴角却扬得老高,凤冠的珠串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扫过许山晴的手腕,像在撒娇。
漫展入口处挂着巨大的红色灯笼,风吹过时发出沉闷的响声。林洛筠跟着她们往里走,沿途的摊位渐渐多了起来:卖绒花的老太太正用镊子调整缠花的角度,丝线在她膝头堆成彩虹;穿唐制圆领袍的少年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泥塑的文官像描金;最热闹的是糖画摊,老师傅手腕一抖,糖浆就在青石板上画出条腾云驾雾的龙,引得一群穿汉服的姑娘们拍手叫好。
萧秋和许山晴的摊位在靠近舞台的位置,桌子上面摆着《燕云十六声》的周边——印着安琉璃和曹静观音的书签、绣着纸月亮的团扇,还有几册萧秋手写的游戏台词集。不等她们站稳,就有穿着同款cos服的姑娘围上来,手机快门声此起彼伏。
"萧老师!您cos的安琉璃也太还原了吧!"穿粉色襦裙的女孩举着手机,激动得声音发颤,
"尤其是这纸月亮,真的和游戏里的光影效果一模一样!"
萧秋笑了笑,刚要说话,许山晴已经非常自然地接过话头:"她为了找这种半透的贡宣,跑了三家文房四宝店。"说这话时,她的手指正轻轻拂过萧秋的发梢,将一缕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
"许总,您的曹静观音才绝呢!"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推了推镜框,"这玄色锦缎的光泽,和设定里''如暗夜藏金''的描述完全吻合!"
许山晴笑了笑,伸手将萧秋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她喜欢就好。"简单的五个字,却让萧秋的脸瞬间红了。
林洛筠站在摊位侧面,看着她们被人群围住,忽然想起萧秋刚刚当上学生会主席的她也是这样们被学弟学妹们围着,讲元稹的典故,而她收到了萧秋的照片,时不时会在微信里关心几句。有次萧秋讲得太投入,钢笔水没了满页的笔记,还是林洛筠和她见面时用修正液一点点涂掉,再照着她的字迹补全。
"洛筠!快过来帮我们拍张照。"萧秋的声音穿过人群,带着熟悉的穿透力。林洛筠走过去时,正看到许山晴微微弯腰,让萧秋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万遍。
"就照游戏里那个场景,"萧秋仰头看她,眼里闪着欢喜的光,
"安琉璃举纸月亮,曹静观音摸她头发那个。"
许山晴的指尖刚触到萧秋的发丝,就被珠串勾住了袖口。她停下动作,耐心地解开缠在一起的丝线,指腹蹭过萧秋颈后细腻的皮肤,引得萧秋轻轻缩了下脖子,像只被挠到痒处的小狗。
"别动,"许山晴低声说,气息拂过萧秋的耳廓,
"不然,又要弄乱了。"
林洛筠举起手机,镜头里的两人恰好形成绝妙的构图:萧秋的月白裙摆在阳光下泛着柔光,纸月亮的阴影落在许山晴的玄色长袍上,像给深沉的夜色缀上了一抹月光。许山晴的眼神专注得像在描摹画图一样,而萧秋的笑容里,藏着林洛筠从未在她论文里见过的娇憨。
快门按下的瞬间,林洛筠忽然想起大二那年的冬夜。萧秋的古代文学论文被同系的男生抄袭,还恶人先告状说她学术不端。那天晚上雪下得很大,萧秋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把刚打印好的证据撕得粉碎,眼泪砸在雪地里,落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林洛筠不远千里来看她,默默捡起草纸碎片,一张张拼好,又陪着她重新核对文献,直到天亮时,窗玻璃上结满了冰花,映着她们通红的眼睛。
"我们去舞台吧,还有十分钟轮到我们。"许山晴看了眼腕表,表链上挂着的小吊坠晃了晃——林洛筠认得,那是去年萧秋在她结婚纪念日送给许山晴的,用和田玉雕的小月亮,与今天的纸月亮道具遥遥相对。
穿过人群时,许山晴始终牵着萧秋的手,遇到拥挤的地方就侧身护着她,生怕有人勾到她的裙摆。有个穿铠甲coser的肩甲差点撞到了萧秋,许山晴眼疾手快地挡了一下,玄色袖口被划开道细缝,她却毫不在意,只低头问萧秋:"秋秋没碰到吧?"
舞台后台的帘子上绣着繁复的云纹,掀开时扬起一阵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下翻滚成金色的雾。化妆师正在给萧秋补唇妆,许山晴就站在旁边,手里拿着瓶矿泉水,瓶盖已经提前拧松了。
"待会儿上台别紧张,"她轻声说,"就当是咱们俩在家排练的时候。"
萧秋抿了抿唇,新涂的红色唇釉在灯光下泛着光泽:"我才不紧张呢。"话虽如此,指尖却悄悄握住了许山晴的衣袖。
林洛筠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周围全是举着应援牌的年轻人,牌上写着"安琉璃和曹静观音锁死"的字样。舞台灯光暗下来时,她忽然注意到前排有个穿法袍cos服的姑娘,胸前别着枚迷你法槌徽章——不知怎的,就想起自己昨天刚判的那个离婚案,当事人在法庭上互相指责时,眼里的怨怼比这舞台的追光还要刺眼。
音乐响起的瞬间,全场的呼吸仿佛都停了。《燕云十六声》的主题曲《纸月亮》从古筝弦上流淌出来,带着清冽的月光气息。萧秋提着裙摆走上台,月白色的身影在追光里像朵缓缓绽放的花。许山晴紧随其后,玄色长袍扫过舞台地板,发出细微的声响,像夜行动物踏过雪地。
她们站定的位置,恰好是舞台中央那轮用LED灯做成的圆月前面。萧秋举起纸月亮道具,与背景里的圆月重叠在一起,光影交错间,竟分不清哪个是真月亮,哪个是假月亮。
"观音,我们去长安吧。"萧秋的声音穿过音响,带着恰到好处的青涩,像十六岁的安琉璃第一次对曹静观音说出心愿,
"他们说,长安有一百个月亮。"
许山晴向前走了半步,玄色袖口与月白广袖轻轻相触。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手拂去萧秋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里的温柔让台下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
"琉璃,"她开口时,声音比平时沉了些,带着曹静观音特有的沉稳,
"你要去,我便陪你去。"
萧秋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落满了星辰:
"可长安很远,路上还有兵匪......"
"我会化作大雁,"
许山晴打断她,指尖轻轻点了点她手里的纸月亮,
"化作月光,化作你路上需要的一切。"她顿了顿,目光穿过舞台的喧嚣,仿佛只映着萧秋一个人的身影,
"只要能与你同归,刀山火海,我都陪你闯。"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林洛筠忽然发现自己的脸颊湿了。她抬手去擦,才惊觉是眼泪。周围的人都在欢呼,有人举着"神仙爱情"的灯牌晃得厉害,可她却想起大三那年,萧秋急性胃炎住院,她守在病床前读《元白诗选》。读到"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时,萧秋突然握住她的手,说:"洛筠,咱们俩可千万千万不能这个样,得活成''一生大笑能几回''的样子。我们得长命百岁,好好活着。"
后台的卸妆间弥漫着卸妆水的清香。许山晴正用棉签蘸着卸妆膏,一点一点擦掉萧秋眼尾的亮片。动作轻得像在处理古籍,生怕稍一用力就会损伤那细腻的皮肤。"疼吗,秋秋?"她问,棉签在萧秋眼角顿了顿。
萧秋摇摇头,伸手去够桌上的镜子,却被许山晴按住了手。"别动,"许山晴说,"睫毛膏还没卸干净。"她的指腹轻轻蹭过萧秋的睫毛,引得萧秋一阵轻笑,肩膀微微颤抖。
"洛筠,你怎么哭了?"萧秋转过头时,恰好看到林洛筠用手背擦眼睛的动作,语气里满是惊讶。
林洛筠连忙别过脸,假装整理头发:"没什么,刚才舞台灯光太晃眼了。"其实她是想起刚才许山晴说"同归"二字时,萧秋眼里的光——和那年她们一起在A市找到工作站稳脚跟时,萧秋看向她的眼神,几乎一模一样。
萧秋从许山晴手里拿过卸妆棉,自己胡乱擦了两下,就走到林洛筠的面前:"元微之,是不是想起咱们大学时候了?"她伸手拍了拍林洛筠的胳膊,动作还是和以前一样,带着点大大咧咧的亲昵,
"那时候你总说我演话剧太入戏,现在轮到你被剧情感动了吧?"
林洛筠忽然笑了:"是啊,没想到你演技真的这么好,不去当演员可惜了。"
"她啊,"许山晴走过来,手里拿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递给林洛筠,
"为了练这句台词,在家对着镜子练了不下五十遍。"她自然地揽住萧秋的腰,
"有天晚上做梦还在说''长安的月亮'',把我都吵醒了。"
萧秋的脸瞬间红了,伸手去捂许山晴的嘴:"山晴!你不许说!"两人闹作一团时,林洛筠忽然注意到许山晴手腕上的红痕——那是刚才被萧秋凤冠上的珠串勒出来的,淡淡的一道,像根细细的红线。
许山晴好不容易捉住萧秋的手,却在看到她掌心的红印时放轻了力道——那是举纸月亮道具太久留下的痕迹。
"都说了让你别太用力,"她皱了皱眉,从包里翻出支护手霜,挤在手心搓热了,才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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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住萧秋的手揉搓起来,
"待会儿回去给你泡艾叶水洗手。"
萧秋乖乖地任她摆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洛筠,山晴说要给你看个东西。"
许山晴从手机相册里翻出张照片,递到林洛筠面前。屏幕上是本泛黄的笔记本,页面边缘已经卷了角,上面是萧秋熟悉的字迹,娟秀里带着点倔强的笔锋。"这是秋秋大学时的日记,"许山晴说道,
"她总锁在抽屉里,我也是偶然才看到的。"
林洛筠的指尖在屏幕上停了停,仿佛能摸到那些纸页。日记里记着的全是些琐碎的小事:"今天洛筠在微信里说她带了酱菜,配着食堂的白粥吃,比山珍海味还香。"
"洛筠帮我改的诗发表了,她比我还先看到了样刊。"
"洛筠说我的论文像块没打磨的玉,她就是那个愿意慢慢磨的人"......
翻到最后一页时,林洛筠的呼吸忽然顿住了。那是她帮萧秋打赢抄袭官司的那天,日记里画着两个牵手的小人,旁边写着:"元白千载,幸有同归。"字迹被泪水遮掩了些,却依然清晰可辨。
"你看,"萧秋凑过来看,语气里带着点不好意思,"那时候年纪小,写得挺肉麻的,嘻嘻。"
林洛筠抬起头,恰好对上萧秋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十年前的清澈,有此刻的温柔,还有被许山晴宠出来的娇憨,像杯温了十年的酒,初尝时清冽,回味却醇厚。她忽然明白,有些感情从不需要刻意维系,就像元稹和白居易,隔了山水也能唱和不断;就像眼前这两个人,一个是文坛清流,一个是商界精英,却能在彼此眼里,找到最真切的模样。
傍晚的漫展渐渐安静下来,夕阳从帐篷的缝隙里漏进来,在地上拼出破碎的金斑。她们找了个卖茶点的摊位坐下,桌上摆着三盏青瓷茶杯,泡着本地特产的雨前龙井。萧秋正说着找绣娘的趣事:"那个老太太可有意思了,说安琉璃的纸月亮得用三种丝线,月光白、银河灰、朝阳金,少一种都不像真月亮......"
许山晴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给萧秋续茶,动作优雅得像幅水墨画。"后来她听说我们是还原游戏角色,"许山晴补充道,
"非要让我们给她讲讲安琉璃和曹静观音的故事,说这俩姑娘的情谊,比她绣过的任何花样都好看。"
萧秋的指尖在茶杯沿上画着圈:"其实一开始我还担心,担心你会不会,觉得cosplay太幼稚。"她看向许山晴时,眼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许山晴握住她的手,说道,
"你喜欢的,我怎么会觉得幼稚。"许山晴转头看向林洛筠,
"说起来,我还得好好感谢感谢洛筠呢。"
林洛筠愣了一下。
"秋秋说,"许山晴的目光落在萧秋脸上,带着柔和的笑意,
"当年是你鼓励她,说喜欢的事就该去做,不用管别人怎么看。"她拿起茶壶,给林洛筠添了点热水,
"如果不是你,她可能还守着''文人不该玩物丧志''的想法,既成不了文联副主席,也不敢奢求遇不见我,我们也不可能回到现在,去改变我们想改变的。"
萧秋轻轻踢了下许山晴的脚踝:"山晴,你瞎说什么呢……”
林洛筠看着她们,忽然想起上周去参加一个法治论坛,有位教授说"法律是理性的极致,而爱是感性的巅峰"。那时她还不太明白,此刻却在这杯温茶的香气里懂了——理性的极致是守护秩序,感性的巅峰是滋养生命,就像她手里的法槌和萧秋案头的诗卷,看似截然不同,却在"守护"这两个字上,殊途同归。
"我们去城楼吧。"萧秋忽然提议,眼睛亮晶晶的,"刚才路过时看到塔灯亮了,比游戏里的长安月色还好看。"
许山晴立刻站起身:"好,我去开车。"
"别开车了,"林洛筠也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走路去那儿吧,看起来不远。"
晚风带着槐花的甜香,吹得人心里暖暖的。萧秋和许山晴走在前面,影子偶尔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哪一段属于月白,哪一段属于玄色。林洛筠跟在后面,听着她们低声说着话,内容无非是明天要去吃哪家的早茶,下周要去看哪个画展,琐碎得像巷弄里的炊烟,却让人觉得安稳。
快到城楼时,萧秋忽然停下脚步,指着塔顶说:"你看,今晚的月亮是圆的。"一轮满月正悬在塔尖,清辉遍洒,将古老的砖石染成银白色。
许山晴从包里拿出个小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两支一模一样的发簪,簪头是用珍珠串成的小月亮。"本来想待会儿给你惊喜的,"她给萧秋簪上一支,又递给林洛筠一支,"算是......庆祝我们仨今天的''长安之约''。"
林洛筠接过发簪时,指尖触到微凉的珍珠,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也是满月的夜晚。她和萧秋坐在诗社的窗边,就着月光讨论白居易的《同李十一醉忆元九》,萧秋说:"最好的感情,就是不管走多远,回头时总有人在原来的地方等你。"那时她们都以为,说的是友情;直到此刻,林洛筠看着前面手牵手的两个人,才明白这句话里,藏着所有感情的真谛。
华灯初上的城楼前,游客已经不多了。萧秋和许山晴站在塔基下,月白色的裙摆和玄色的长袍在晚风中轻轻摆动,像两只即将归巢的鸟。
"洛筠,帮我们拍张照吧。"萧秋回头喊她,发间的珍珠月亮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林洛筠举起手机,镜头里的两人正相视而笑。许山晴的手搭在萧秋的腰上,萧秋的头微微靠向许山晴的肩,背景里的古老城楼沉默地矗立着,见证过千年的风雨,此刻却像个温柔的旁观者,将这瞬间的美好妥帖收藏。
"茄子!"萧秋的声音带着笑意,在夜空中荡开涟漪。
快门按下的刹那,林洛筠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歌声,不知是哪个汉服姑娘在哼唱:"同归处,明月照,纸月亮,共此时......"歌声穿过晚风,混着塔铃的清响,像首穿越千年的歌谣。
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忽然明白"同归"二字的真正含义——不是非要走同一条路,而是无论走哪条路,心里总有个地方,装着彼此的牵挂;不是非要成为同样的人,而是在彼此的目光里,能看到最真实的自己。就像元稹与白居易,一个内敛,一个活泼,却能在诗行里找到共鸣;就像她与萧秋,一个在法庭上守护公正,一个在文字里浇灌温柔,却能在十年光阴里,成为彼此最坚实的后盾;就像萧秋与许山晴,一个是文坛的清风,一个是商界的明月,却能在这漫漫长夜里,找到真正属于她们的那轮圆满。
晚风再次吹过,林洛筠将手机揣进兜里,快步追上前面的两个人。萧秋正指着楼身上的某个砖缝,和许山晴说着什么,侧脸在月光下柔和得像块上好的暖玉。林洛筠走过去,自然地挽住萧秋的另一只胳膊,三个人的影子在路灯下渐渐融成一片,被晚风轻轻托着,朝着未来的方向,慢慢走去。
林洛筠边走边想,就像元稹和白居易,隔了千山万水,依然能在诗里找到彼此;就像安琉璃和曹静观音,跨越了三百年,终究能在月光下重逢;就像她和萧秋,走过了十年,依然能在人潮里,一眼认出那个穿着襦裙的姑娘,笑着说一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6. 曙光
傍晚六点半,A市中级人民法院的黄铜旋转门在暮色里泛着光。林洛筠将黑色公文包搭在臂弯,指尖无意识蹭到了着包带边缘——这是萧秋三年前送她的入职礼物,真皮表面早已被岁月浸出温润的光泽,像是她们之间从未褪色的情谊。
晚风卷着初夏的湿热扑面而来,她刚走到法院门口的梧桐树下,一道瘦小的身影突然从树后窜出来,带着破风的冲劲撞进她怀里。校服裤子沾着灰尘,领口被扯得面目全非,露出的锁骨处有几道淡红色的指痕。
“林法官!”女生的声音带着哭腔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磕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咚——”的闷响,
“求求您,请您救救我……”
林洛筠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掌心触到一片滚烫的湿意,低头才发现女生的校服袖子卷到肘部,小臂上青紫色的瘀痕层层叠叠,新伤覆着旧伤,像被反复碾压的花瓣。她的手指顿了顿,那触感让她莫名想起萧秋总在阴雨天下意识拽紧袖口的动作——那里藏着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是自己被“心机girl”顾玖闻欺凌后,把无力反抗的怒气和委屈全都撒在了自己身上。
“先起来说话。”林洛筠的声音比平时沉了些,她半蹲下身,视线与女生平齐。路灯恰好亮起,暖黄的光淌过女生瘦削的脸颊,能看见她下巴上未干的泪痕,还有唇角那道结了痂的小伤口。
“我叫郑旭,市九中初二的。”
“她们说我跟新来的一个转学生走得近,就……就往我水杯里倒502胶水,把我的日记本抢去念给全班听,上周三放学还堵在巷子里……”她的声音突然卡住了,支支吾吾的说道,
“她们……她们还扒我的衣服拍照,说要发到网上去……”
最后几个字隐去在风里,郑旭突然死死咬住嘴唇,身体颤抖得像狂风里的树叶。林洛筠的呼吸滞了半秒,公文包从臂弯滑下来,砸在地上发出闷响。她想起了两年前那个雪夜,萧秋坐在她家飘窗上,裹着许山晴出差去法国买回来的羊绒毯,指尖点着浮在玻璃杯里威士忌的冰块,轻声说道:“那时初一的冬天特别冷,顾玖闻她们把我锁在顶楼的水箱间,脱了我的棉鞋往里面灌雪。我缩在水管旁边数水滴,数到第两千三百一十下的时候,听见许山晴在外面敲门,她的声音透过铁皮传进来,像碎冰撞在了玻璃上。”
那时萧秋的眼神很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可林洛筠能看见冰层下翻涌的暗流——那是被欺凌者刻进骨头里的恐惧和愤恨,即使过了十一年,依旧会在某个相似的瞬间,让心脏骤然缩紧。
“她们家长来了吗?”林洛筠扶起了郑旭,从包里抽出纸巾递过去。郑旭的手指冰凉,接过纸巾时几乎握不住,纸角簌簌往下掉。
“来了……”郑旭的声音发颤,
“她们说我撒谎,还说……还说我故意勾引新转来的样子男生,是活该……”
“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林洛筠注意到她校服胸前别着的校徽,市九中离法院有五站公交,一个初二女生绝不会无缘无故跑到这里来堵法官的。
“是……是我班主任说的。”郑旭低下头,指甲抠着校服上的纽扣,
“她说自己对这种事情也是无能为力,而您是全市最好最优秀的法官,一定会帮我的……”
林洛筠的手机在这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萧秋的名字,附带一张照片:文联办公室的窗台上摆着两盏玻璃台灯,暖黄的光透过磨砂玻璃漫出来,照亮桌角摊开的诗集,上面用红笔圈着聂鲁达的句子——“爱情太短,遗忘太长”。
“刚结束了朗诵会,”萧秋的消息紧跟着进来,
“带了糕饼店新烤的蔓越莓饼干,在你家楼下的便利店等你。”
林洛筠看着屏幕上的字迹,忽然想起过去的某年她刚通过司法考试,在法学区翻找《未成年人保护法释义》,萧秋抱着一摞《全唐诗》从对面书架转出来,谁也没注意。两人撞在一起,书散落了一地。
“洛筠,你没撞坏吧?”萧秋抬头看她,语气里带着十分的歉意。
“没事没事,阿锦,你下次小心点就是了。”她捡起那本《全唐诗》,发现扉页上用瘦金体写着“元白之交,贵在知心”,墨迹力透纸背,像谁的心事漫了出来,萧秋总说她们俩是现代版的元白——她像白居易,笔尖蘸着人间烟火,而林洛筠像元稹,骨子里带着律法的凛冽。
“我现在走不开。”林洛筠回消息,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补了一句,
“我现在遇到一个孩子,她被校园霸凌,欺负得很惨。”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刚跳出来,萧秋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还有萧秋特有的、带着书卷气的柔和:
“在法院门口吗,洛筠?那我现在过去。”
“不用了,你……”
“我带了山晴给我的安神茶,她刚从德国出差回来,带了点洋甘菊。”萧秋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听你这么说,孩子肯定是吓坏了,需要点热的东西,来让她缓一缓。”
林洛筠望着郑旭干裂的嘴唇,最终只说了句“好”。挂了电话,她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布料上还残留着办公室空调的冷气,却让女生瑟缩了一下,随即慢慢放松下来,像抓住了浮木的溺水者。
“我先带你去旁边的休息室。”林洛筠拎起公文包,
“不要害怕,先把事情说清楚,好吗?”
法院值班休息室的沙发是深棕色的皮革,被岁月磨得发亮。林洛筠给郑旭倒了杯热水,看着她双手捧着玻璃杯。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下来,路灯在玻璃上投下橘色的光斑,像谁散落的泪珠。
“她们为什么欺负你?”林洛筠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打开录音笔放在茶几中央。笔身是萧秋送的,银色金属外壳上刻着“持心公正”四个字,是她亲手拓的小篆。
郑旭的手指猛地收紧,玻璃杯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因为……因为张右蒙。”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因为他是转学生,上个月转来我们班,坐在我的后桌。他借给我笔记,还……还帮我捡起过被扔掉的课本。”
“所以她们觉得,你和他有关系?”
郑旭用力点了点头,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李曼曼喜欢张右蒙,而且她爸爸是教育局的领导,班里几乎没人敢惹她,都顺着她。她让我离张右蒙远点,我没听,第二天我的课桌里就多了只死老鼠……”
林洛筠的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萧秋总说这动作像敲法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
“有证据吗?监控录像、同学证言、或者……她们威胁你的消息?”
郑旭的眼神黯淡下去:“监控坏了,李曼曼说早就跟学校保安打好招呼了。班里同学都怕她,没有任何人敢出来作证……”她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部旧手机,屏幕裂了道缝,
“这是她们发的微信,后来她们发现我没删,就把我拉黑了。”
林洛筠接过手机,点开微信截图。聊天记录里满是污秽的词语,夹杂着几张模糊的照片,能看出是在教室后门拍的,陈雨桐趴在课桌上,后颈露出一小片皮肤,而照片下方的文字写着“贱货,等着被扒光吧”。发送时间是上周三下午四点,正是郑旭说被堵在巷子里的那天。
“这些可以作为证据。”林洛筠放大照片,注意到背景里有个穿着蓝色保洁服的身影,“这是谁?”
郑旭凑近看了看,突然睁大眼睛:“是吕阿姨!她负责我们楼层的卫生,那天她好像在走廊拖地!”
林洛筠的心轻轻动了一下,她想起萧秋总说,黑暗里藏着的微光,往往来自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就像当年的许山晴,那个永远在班级第一排、穿着蓝白色校服的优等生,会在放学后悄悄把几颗糖果塞进萧秋的课桌,会在听见顾玖闻她们嘲笑萧秋的诗后挑一个无人在意的时间,走过来对她说,“这首《鹓雏》比校刊上的任何一首都要好”。
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萧秋拿着保温杯走进来,浅灰色的风衣上沾着夜露。她看见沙发上的郑旭,脚步顿了顿,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将保温杯放在茶几上:
“我泡了洋甘菊茶,加了点蜂蜜,同学,你要不要尝一尝?”
郑旭抬头看她,眼里满是怯生生的警惕。萧秋没有靠近,只是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翻开的页面上写着几行锐利的字:“校园欺凌的核心是权力不对等,施暴者通过羞辱建立优越感,而旁观者的沉默是帮凶。”
“我是萧秋,在文联工作,是现在市里的文联副主席。”她的声音很轻,
“我初中时,也是在九中,也被欺负过,比你现在的情况……可能也大差不差。”
郑旭的睫毛颤了颤,握着玻璃杯的手指松了些。萧秋翻开笔记本的另一页,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两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女生站在教学楼前,左边的女生微胖,低垂着头,右手被右边的女生牵着,后者穿着干净的白球鞋,高马尾在阳光下闪着光。
“这是我和许山晴,是在初三拍的毕业照截下来的。”萧秋的指尖轻轻点着照片上的人影,
“她现在是我的爱人。初一那年,我想过死,14岁生日的前一天,我躲在操场的篮球架下,是她不顾别人的冷眼,伸出手把我拉起来的。”
她的语气很平静,可林洛筠看见她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有些伤口,即使愈合了十一年,触碰时也依旧会疼。
“她们把我的诗改成打油诗,大肆宣扬。”萧秋继续从容的说,目光落在郑旭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理解,
“说我长得丑和胖,说我自负嚣张,说我写的诗是狗屁。有天放学,她们把我的自行车锁在操场的铁栏杆上,用小刀狠狠的划我车子的白漆,还有班里的男生在学校表白墙发长长的文章骂我,骂我是猪。”
郑旭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却不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带着委屈的呜咽。萧秋递过纸巾,轻声说:
“我知道那种感觉,像被全世界抛弃了,对吗?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根本不敢活着,或者甚至觉得,连呼吸都是多余的。”
郑旭用力点头,肩膀抖得更厉害了。林洛筠看着萧秋,忽然想起去年的那个暴雨天,她在法院门口的台阶上摔了一跤,新买的高跟鞋断了跟,正狼狈地坐在那里发愁,萧秋撑着伞走过来,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平底鞋给她,说“我办公室有备用的”。那时萧秋的鞋码比她小一码,她穿着挤脚,却走得异常踏实——原来有些友情,从一开始就带着托底的温暖。
“郑旭同学,”林洛筠的声音带着律法工作者特有的冷静,却比平时柔和了几分,“你愿意跟我去做个伤情鉴定吗?还有那些微信记录,我们需要去公证处做证据保全。”
郑旭咬着嘴唇,眼里闪过一丝犹豫。萧秋适时地开口:“我陪你去。我的妻子——嘉秋集团的总裁许山晴的公司有法务部,他们认识最好的鉴定师,保证不会让任何人知道的。”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郑旭手腕上的瘀痕,
“我们不是要你一个人战斗,好吗?”
这句话像钥匙,打开了郑旭紧绷的神经。她突然趴在茶几上哭起来,哭声里带着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恐惧,震得玻璃杯里的茶水微微晃动。萧秋伸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动作温柔。林洛筠看着她们,悄悄走到窗边,给市九中的德育处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教导主任声音不耐烦,带着应付的敷衍:“林法官,小孩子打闹很正常,李曼曼她们家长已经道歉了,还赔了五百块钱……”
“打闹?”林洛筠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指尖捏着窗框,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渗进来,
“把人堵在巷子里扒衣服拍照,叫打闹?往同学水杯里倒胶水,叫打闹?”
教导主任沉默了片刻,语气变得谨慎:“林法官,这其中可能有误会……李曼曼爸爸是市教育局的李处长,您看看……”
“法律面前,没有处长的女儿,只有施暴者。”林洛筠打断他,
“明天上午九点,我会派人去学校调取监控,还有郑旭和李曼曼的所有出勤记录。如果监控真的‘坏了’,请你们准备好书面说明,一定要加盖的学校公章。”
挂了电话,她转身看见萧秋正给郑旭梳头发。萧秋的动作很轻,用自己的皮筋把女生散乱的马尾扎好,轻声说:“你看,头发扎起来,是不是清爽多了,也好看多了?”
郑旭对着萧秋的手机屏幕照了照,忽然小声说:“谢谢萧副主席。”
萧秋笑起来,像被春风拂过的湖面:“没事的,你叫我萧秋姐姐就好。”
夜里十点,萧秋开车送郑旭回家。林洛筠站在法院门口看着她们的车汇入车流,手机收到萧秋的消息:“孩子家在老旧小区,楼道里没有灯,我陪她上去了。你先回,保温杯里的茶记得喝。”
林洛筠拿着保温杯往家走,晚风带着槐花香扑面而来。她打开保温杯盖,温热的茶水冒着白汽,混着蜂蜜的甜香漫进鼻腔。手机又响了,是许山晴发来的微信:“秋秋说你遇到棘手的案子了?需要法务部帮忙的话,随时开口,别跟我客气,我一定尽力而为。”
林洛筠回了个“谢谢”,想起今年萧秋的生日,许山晴特地包下了整个美术馆,让萧秋的诗歌作品展延长了一个月。开幕式上,许山晴穿着一身酒红色西装,站在聚光灯下说:“萧秋的诗里藏着光,我想让更多人看见。”那时萧秋站在台下,泪水大颗大颗的落下,像珍珠一样。
回到家,林洛筠把郑旭的手机连接到电脑,开始整理微信记录。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照出下颌线紧绷的弧度。凌晨一点,萧秋发来照片:郑旭家的窗台上摆着一盆仙人掌,上面贴着张便利贴,写着“明天也要加油”。
“孩子的妈妈在超市打工,爸爸跑货车,常年不在家。”萧秋的消息跟着进来,
“郑旭说,她明天想上学,担心功课落下。”
林洛筠盯着那张便利贴看了很久,指尖在键盘上敲下一行字:“明天我让助理去学校给她请假,等事情解决了再回去。”
第二天清晨,林洛筠刚到办公室,助理小陈就拿着一摞文件进来:“林法官,这是李曼曼她们家请的律师资料,张明镜,大成律师事务所的,专打未成年人犯罪案子,据说很擅长钻法律空子。”
林洛筠翻开资料,照片上的男人穿着深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简历上写着他曾为多起未成年人欺凌案做辩护,最终都以“情节显著轻微”结案。
“他的辩护策略是什么?”林洛筠问。
“主要是利用《未成年人保护法》,强调孩子年龄小,不懂事,再找些‘受害者有过错’的证据,比如受害者和异性交往过密,或者平时性格孤僻,‘容易引发矛盾’。”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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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递过一份案例分析,“您看这个案子,和咱们这个很像,最后调解结案,施暴方只赔了三千块。”
林洛筠的目光落在“受害者有过错”几个字上,立刻就她想起了萧秋的日记,那本锁在木箱底层的蓝皮日记,里面写着:“顾玖闻说,谁让你总写那些酸诗,活该被欺负。老师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要是不那么孤僻,她们怎么会针对你?”
“通知调解室,下周三安排调解。”林洛筠合上资料,“让张明镜带着所有当事人过来。”
“林法官,调解可能对我们不利。”小陈有些担心,“张明镜很会引导舆论,万一……”
“调解不是目的,是看清楚对方的底牌。”林洛筠起身走到窗边,晨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了些许斑斑点点的光影,
“她们不是想钻法律空子吗?我就让她们看看,法律的网,总是会出现可钻的空子,却容不下伤天害理的事情。”
周三上午的调解室气氛紧张。李曼曼的母亲穿着香奈儿套装,坐在真皮沙发上,用昂贵的丝巾擦着指甲,看都没看郑旭一眼。张启明坐在她旁边,慢条斯理地翻着文件,语气带着职业化的客气:“林法官,关于郑旭同学的事情,我们已经了解了。孩子们之间确实有些小摩擦,李曼曼她们也认识到错误了,我们愿意赔偿五千块,另外给郑旭同学道个歉。”
郑旭的母亲眼含泪水,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话。林洛筠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想起萧秋说过,郑旭的妈妈每天打两份工,晚上还要去医院照顾生病的婆婆。
“小摩擦?”林洛筠的目光落在张明镜脸上,
“张律师,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二条,多次发送侮辱、恐吓信息,干扰他人正常生活的,可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五百元以下罚款;情节较重的,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五百元以下罚款。”她顿了顿,将一叠照片推到桌上,“这些微信记录,加上郑旭身上的瘀伤鉴定,足够构成‘情节较重’了。”
张明镜的表情没变,翻开另一份文件:“林法官,这些照片的真实性有待考证。而且根据《未成年人保护法》第一百一十三条,对未成年人的行政处罚,应当坚持教育为主、惩罚为辅的原则。李曼曼同学今年十四岁,属于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心智尚未成熟……”
“心智不成熟,就懂得扒同学的衣服拍照?”林洛筠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心智不成熟,就知道利用父亲的职权威信买通保安弄坏监控?张律师,钻法律空子的人,是比施暴者更可耻的。”
李曼曼的母亲终于抬起头,冷笑一声:“林法官,说话别这么难听。谁知道这个小丫头片子是不是自己摔的?说不定是想讹钱呢!我们家曼曼从小乖巧,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哼,乖巧?”门口传来萧秋的声音,她抱着一沓打印的文件走进来,公文包上印着“A市文联”的字样,“上周三下午四点十五分,市三中后巷的监控拍到李曼曼同学和另外三个女生围着郑旭,这是截图。”
她将文件放在桌子上,上面打印着清晰的监控截图。虽然画面有些模糊,但能清楚地看到四个女生将一个瘦小的身影围在中间,其中穿粉色运动鞋的女生抬手撕扯对方的头发——那双鞋,和李曼曼脚上的一模一样。
张明镜的脸色微变。萧秋继续说:“这是市环卫局的记录,负责后巷清扫的吕阿姨那天捡到了郑旭的书包,里面的课本沾满了泥水。张阿姨说,她看见几个女生把书包扔进垃圾桶,还笑着说‘让她装清高’。”
她又拿出一份录音笔:“这是吕阿姨的证词,已经过公证处公证。”
李曼曼的母亲猛地站起来,指着萧秋:“萧秋,你一个小小的市文联职员,凭什么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是郑旭的代理人。”萧秋平静地看着她,“而且,请您尊重一点,我是A市的文联副主席,不是什么“职员”,还有,下个月要举办‘校园反欺凌’主题艺术展,我很欢迎李处长和夫人来参观学习。”
林洛筠注意到,提到“李处长”时,李曼曼母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张明镜适时地拉住她,对林洛筠说:“林法官,我们愿意提高赔偿金额,一万块,再让孩子们道个歉,您看可以吗?”
“不够。”林洛筠看着郑旭,
“孩子需要的不是钱,是公道。第一,李曼曼和其他涉事女生必须在全校大会上公开道歉;第二,接受为期三个月的心理矫治;第三,承担郑旭所有的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具体金额由司法鉴定机构评估;第四,学校必须公开整改措施,加强校园安全管理。”
张明镜闻言,不禁皱起眉:“林法官,这未免也太苛刻了……”
“苛刻?”萧秋冷笑了一声,愤愤的说道,
“我认识一个人,初一那年被欺凌得差点死掉,现在二十五岁了,阴雨天还会做噩梦。她的手腕上有两道疤,一道是被人划的,一道是自己划的。张律师,你如果知道这是过去的我,而且觉得这件事很是公道,还能用‘苛刻’来形容吗?”
调解室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的凉气在空气里流动。郑旭突然站起来,走到李曼曼母亲面前,小声却清晰坚定地说:“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女儿跟我说对不起。”
郑旭的眼睛发亮,像落满了星光。林洛筠看着她,忽然想起萧秋写过的一句现代诗:
“深渊里长出的花,比任何地方的都更懂得向着光。”
最终,张启明在调解书上签了字。走出法院时,萧秋看着林洛筠,忽然笑了:“你刚才说‘钻法律空子的人比施暴者更可耻’,真的特别特别飒。”
林洛筠扯了扯嘴角,难得露出一点笑意:“山晴说,你为了找那个环卫工吕阿姨,专门跑了三个垃圾中转站。”
“她还说我多管闲事。”萧秋踢着脚下的石子,阳光透过梧桐叶落在她发间,
“但我想起你说的话,你说法律是冰冷的,但运用法律的人,可以是温暖的。”
林洛筠想起那个雨天,她穿着萧秋的平底鞋,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却异常踏实。那时她就知道,有些友情,会像许山晴当年生日递给萧秋的钢笔盲盒和纸叠的星星,像萧秋此刻递过来的手,带着能穿透黑暗的温度。
下午三点,A市第九中学的操场上,李曼曼和另外三个女生站在国旗下,对着全校师生念道歉信。郑旭站在台下,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迎着风的花。萧秋站在教学楼的阴影里,举着相机拍照,镜头里,郑旭的校服裙摆被风吹起,像展开的翅膀。
林洛筠走到她身边,看着操场上的人群:“许山晴的法务部说,会帮助学校完善监控系统。”
“文联的艺术展下周开展,我把郑旭的画放进去了。”萧秋笑着说,“她画了幅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来的景象,说要叫《曙光》。”
林洛筠望向天空,初夏的阳光穿过云层,在操场上投下金色的光斑。她想起萧秋初中日记里的最后一页,是现在的许山晴写的:“黑暗再长,也挡不住曙光。”而此刻,这句话正透过时光,落在郑旭年轻的脸上,落在她和萧秋紧握的手上,落在无数个曾被欺凌、却从未放弃的灵魂里。
风拂过操场,带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林洛筠知道,这不是结束,却是新的开始——就像她和萧秋的友情,像法律与正义,像所有深渊里长出的花,终将在某一天,迎着光,盛大绽放。
7. 无声
值班室的挂钟时针刚过三点,荧光指针在墨色里泛着冷冷的绿光。林洛筠把下巴搁在堆叠的卷宗上,鼻尖几乎要碰到那份血迹鉴定报告——暗红色的斑迹在白纸上映出不规则的轮廓,像极了暴雨冲刷过的泥地。她的笔尖从指间滑落半寸,晕开的痕迹让她忽然想起萧秋送她的那方端砚。
那是她们相识九周年时,萧秋特地专门从广东肇庆出差的时候背回来的。砚台边角带着天然的石纹,远看像簇拢的乌云,萧秋当时笑着说:"林大法官判案,一定要明察秋毫,可这乌云提醒你,再亮的光也有照不到的角落。"林洛筠当时正为一个疑难案件焦头烂额,把脸埋在砚台的石纹里,闻到的却是萧秋身上淡淡的玫瑰墨香。
刺耳的电话铃声突然撕裂寂静,在空旷的值班室里撞出了重重的回声。林洛筠猛地惊醒,额头在卷宗上磕出浅红的印子,她抓起听筒时,听见了意想不到的消息。
"林法官,您赶紧来一趟市中心医院。"老冯的声音从电流里钻出来,带着杂音的震颤。这个干了三十年刑侦的老警察,声音从来从容中透着自信,而此刻却裹着林洛筠从未听过的慌乱,
"萧副主席...…她出事了。"
"阿锦?!"林洛筠的指节猛地收紧,听筒的金属边缘深深嵌进虎口,疼得她倒吸了一阵冷气。窗外的梧桐树被夜风吹得摇晃,枝桠在月光里投下扭曲的影子,像极了萧秋总爱写的那句诗。她记得那首诗发表在省报副刊上,萧秋用钢笔在剪报边角画了片小小的年轮,旁边写着:"洛筠,你看,所有关于我们友情的词句,都在里面长着呢。"
急诊楼的红灯在凌晨三点的街道上很是刺眼,像枚烧红的烙铁悬在半空。林洛筠踩着高跟鞋穿过停车场,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走廊里弥漫着酒精和血腥味混合的气息,护士推着治疗车走过,车轮碾过地砖缝发出细碎的声响。
许山晴守在走廊尽头的窗边,背影在晨光里像幅剪影。她穿的黑色西装是上周参加慈善晚宴时的定制款,此刻左襟沾着几片深褐色的泥土,袖口还卷着半截,露出腕骨处淡青色的血管。平日里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了几缕,发丝贴在汗湿的颊边,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听到脚步声,许山晴转过头。她的眼白布满红血丝,在看见林洛筠的瞬间,挺直的脊背忽然像被抽走了骨头,垮下去的弧度里藏着难以言说的惊慌。
"洛筠。"她的声音很轻,声音里带着后怕的喑哑,几乎要消散在空气里,
"秋秋她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惊吓过度。"
林洛筠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病房门。磨砂玻璃上隐约映出个坐着的人影,肩膀微微耸着。十年了,萧秋的身影在林洛筠记忆里总带着种温润的笃定。她记得有一天的午后,阳光穿过高大的窗棂,萧秋抱着《白氏长庆集》站在书架前。两人为了谁先借走最后一本吵得面红耳赤,最后是萧秋把书先推给她,自己蹲在地上抄了整整三个下午的注解。
后来萧秋成了文联最年轻的副主席,林洛筠穿上法袍坐在了高高的审判席上。有一次林洛筠审理一个挪用公款的案子,被告人家属在法庭外哭闹撒泼,是萧秋提着保温桶等在法院门口,里面盛着温热的莲子羹。她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把勺子塞进林洛筠手里,看着她喝完,然后一起沿着柏油马路走了很久,直到晨曦初露在地平线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洛筠压低声音,注意到许山晴手里攥着个保温杯。
"凌晨一点多,我被窗棂的响动惊醒了。"她的声音很稳,但握着保温杯的手在微微发抖,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滑,
"我转头就看见,有一个女人站在床边,穿了件灰扑扑的风衣,手里...…还握着一把水果刀。"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病房门上,声音里突然掺进些微颤:"秋秋睡得很沉,眉头还舒展着,大概又在做什么写诗的美梦。我扑过去把人推开时,刀刃擦着秋秋的肩膀划过去了,就差那么一点...…秋秋就……"
走廊顶灯的光晕在她肩头浮动,惨白的光线下,这个在财经杂志封面上永远妆容精致、眼神锐利的女人,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林洛筠知道她有多宠萧秋。去年萧秋去山区采风,为了拍晨雾里的古桥摔伤了腿,许山晴当时正在纽约参加跨国并购谈判,接到电话后,当即退掉所有谈判,订了最早的航班回国。林洛筠去医院探望时,正好撞见许山晴坐在病床边削苹果,果皮连成条长长的线,从她膝头垂到地面。
"山晴她可是推掉了价值数百亿的合同,在医院守了我整整三个月呢。"萧秋当时躺在床上,腿上打着厚重的石膏,语气里却满是笑意,
"你看山晴她的那双手,签合同时翻云覆雨,现在却学不会削苹果,虽然她初中的时候能徒手掰苹果吧,而我当时却只能在桌腿砸开。"林洛筠看着许山晴专注的侧脸,她无名指上的钻戒在阳光下闪着光,和苹果皮的弧线相映成趣。
"凶手呢?"林洛筠的声音把回忆再次扯回了现实。
"当时就被我制服了,现在已经移交辖区派出所了。"许山晴的语气陡然冷硬起来,像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缝,
"她的嘴里一直喊着秋秋的名字,重复着威胁,要让她偿命。"
林洛筠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普通的随机作案,是冲着萧秋来的。
作为市中级院的法官,林洛筠见过太多因仇恨而起的凶案。有被拖欠工资的农民工砍伤包工头,有被背叛的妻子纵火烧毁丈夫的公司,那些仇恨大多带着赤裸裸的狰狞,像寒冬里的冰棱,锐利得能刺穿皮肤。但萧秋不同,她性情温和得近乎柔软,除了在评论文章里偶尔针砭时弊,几乎从不与人交恶。她的世界里似乎只有宣纸、墨锭和远方的山水,怎么会招来要索命的仇恨?
"我先去看看卷宗。"林洛筠转身要走,手腕却被许山晴拉住。她的掌心冰凉,带着保温杯的寒气。
"洛筠,"许山晴的眼神复杂,像深不可测的潭水,
"我知道你是法官,要讲程序。但这次...…能不能请你亲自查?这次事关重大,我不放心别人。"
林洛筠望着她眼底的恳求,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夏天。萧秋急性阑尾炎手术,林洛筠在手术室外面守了整夜,长椅的金属扶手硌得她的右胳膊生疼。等到天快亮时,许山晴踩着高跟鞋冲进来,白色衬衫的领口沾着灰尘,发梢还在滴水——她刚结束物理学术研究会议,冒雨跑了很长时间才匆匆赶来。当时她也是这样攥着林洛筠的手,说"拜托你了,洛筠"。
四年前,林洛筠和萧秋在老城区的出租屋里,墙皮时不时会往下掉灰。萧秋总在书桌前写到深夜,台灯的光晕里浮着细小的尘埃;林洛筠趴在床上啃法条,嘴里念着"故意杀人罪"的构成要件;这是萧秋会打破沉默,突然停下笔,说"洛筠,你看,我的灯这里,像不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放心。"林洛筠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度透过皮肤传过去,
"元白之交,不止于诗。"
派出所的审讯室比医院走廊更冷。白炽灯的光惨白地打在墙上,把周敏的影子拉得长了些,像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林洛筠坐在她对面,手里翻着卷宗里的履历表。三十七岁,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做审计,毕业于名牌大学,连续五年获得"优秀员工"称号。证件照上的女人笑得温和,戴着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有知识分子特有的审慎,嘴角的梨涡里盛着恰到好处的礼貌。
"你为什么要杀萧秋?"林洛筠的目光从照片移到对面的人脸上,现实中的周敏和照片判若两人,眼睛里布满血丝,曾经温和的面庞此刻像被揉皱的纸,扭曲的纹路里嵌着浓重的怨毒。
周敏抬起头,喉管里发出类似野兽低吼的声音:
"她毁了我的一切!凭什么她住大别墅,开豪车,每天吟诗作对,我却要被逼得家破人亡?"
"萧秋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林洛筠把履历表推过去,照片上的笑容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刺眼。
"因为她的妻子是嘉秋集团的总裁!"周敏猛地拍向桌子,手铐碰撞着发出刺耳的声响,震得桌上的搪瓷杯都跳了一下,
"去年我听消息买了嘉秋的股票,结果一路暴跌,把我爸妈留的养老钱、我辛辛苦苦攒的积蓄全赔光了!我去找许山晴理论,被保安像赶狗一样赶了出来,她萧秋凭什么心安理得地花着带血的钱?"
嘉秋集团的股价异动,林洛筠有印象。去年确实因为一则不实的海外并购传闻引发过波动,连续三天跌停,但很快就稳定了。许山晴当时还特意召开了新闻发布会澄清,邀请了十几家媒体和行业专家,连财经频道都做了专题报道,怎么会有人赔到倾家荡产?
"你说的消息来源是什么?"林洛筠追问,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节奏和记忆里萧秋用毛笔敲砚台的声音几乎重合。
周敏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受惊的鱼钻进水草,声音也低了下去:"就是...网上看到的。财经论坛里有人分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除了股票亏损,还有别的原因吗?"林洛筠注意到审讯记录里提到"家庭变故",但周敏没细说。她翻到下一页,是周敏的婚姻状况证明,配偶一栏写着"卫强",登记日期是六年前,离婚登记在三个月前。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周敏的痛处,她的肩膀猛地垮下来,原本紧绷的身体瞬间泄了气。"我丈夫...…他出轨了。"她的声音哽咽着,每说一个字都像要耗尽全身力气,"上个月跟我提了离婚,说跟我在一起太累太麻烦了。我工作又忙,天天加班到凌晨,回家还要面对空荡荡的房子…..."她忽然抬起头,眼泪混着怨毒从眼角滚落,"都是因为萧秋!如果不是钱没了,我老公就不会跟我吵架,我们就不会离婚,我的家就不会散..."
逻辑很混乱,带着典型的迁怒特征。一个被生活重压逼到绝境的女人,需要找一个宣泄口,而萧秋作为许山晴的妻子,成了最显眼的靶子。林洛筠见过太多类似的案例,仇恨缠绕着理智,最终指向一个看似相关却很无辜的目标。
可是心底总像是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哪里不对劲。周敏是审计师,每天和数字、风险打交道,应该具备基本的风险意识,怎么会把全部身家甚至抵押房产的贷款投入单一股票?而且她要报复,目标应该是决策者许山晴,为什么舍近求远盯着几乎不参与公司运营的萧秋?
"你怎么知道萧秋的作息?怎么进的别墅区的?"林洛筠的语气平稳,目光却紧紧锁住周敏的眼睛。
周敏的手指绞在一起,"我...我去文联门口等过她几次,看到她一般十点左右回家。别墅区的围栏...有处松动,我提前踩过点,上周三晚上还去试过一次。"
回答得很流畅,像是排练过的台词。林洛筠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细节,于是决定先从周敏的资金流水查起。
调出周敏的银行账户明细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林洛筠让技术科的同事打印出厚厚一沓流水单,油墨味混着办公室的咖啡香扑面而来。果然如周敏所说,去年六月分三次转入证券账户共计87万元,其中有50万是抵押房产的贷款,转账附言里写着"个人消费"。这笔钱在三个月内陆续买入嘉秋集团股票,又在股价最低时全部割肉,最终只剩不到12万。
可诡异的是,她割肉的时间点,正好是嘉秋集团发布澄清公告的第二天。按照常理,利空出尽应该企稳,专业人士绝不会选择在此时抛售。更奇怪的是,账户里剩下的12万,在一个月前被转到了一个陌生的个人账户,户名是张磊,转账附言是"还款"。
"张磊是谁?"林洛筠把银行流水拍在周敏面前,打印纸的边角在她用力的动作下微微卷起。
周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这是你丈夫?"林洛筠查过她的婚姻状况,丈夫名叫卫强,并不姓张。她注意到周敏的喉咙在快速滚动,像是在吞咽什么滚烫的东西。
周敏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不是之前的歇斯底里,而是带着绝望的崩溃,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别问了...求求你...别再问了..."
这反应更加印证了林洛筠的猜测,事情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她立刻让技术科的同事查张磊的身份信息,半小时后收到回复:张磊,三十岁,无业,半年前因为赌博被拘留过十五天,户籍地和周敏丈夫卫强的老家在同一个村子,地址只隔了三条巷子。
林洛筠决定去见见卫强。
卫强住在城郊的出租屋里,那片区域聚集着许多老旧的筒子楼,墙面上布满了黑色的霉斑。楼道里堆着散发异味的垃圾桶,苍蝇嗡嗡地在半空盘旋。敲了三次门,门才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卫强的脸出现在门缝里,眼角挂着眵目糊,身上还带着浓重的酒气,廉价白酒的味道里混着汗臭。
得知林洛筠是来调查周敏的案子,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满不在乎地笑了,黄牙上沾着烟渍:"那个疯女人,早就跟我没关系了。离婚协议都签了,她杀人放火跟我屁相干。"
"她把最后12万转给了张磊,是你让她转的?"林洛筠的声音平静,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他躲闪的眼神。
卫强的笑容僵在脸上,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瞟向屋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张磊...…那是谁?我不认识。”
"张磊是你远房表弟,对吧?"林洛筠向前一步,逼近他的视线,"他欠了赌债,你就让周敏把钱转过去还账?那笔钱是她抵押房子剩下的最后一点钱。"
卫强的肩膀垮了下来,像被抽去了骨头,嘟囔着:"她本来就该帮我...…夫妻一场,难道连这点情分都没有?要不是她炒股赔光了钱,我也不会跟她离婚,我日子过得好好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她要去找萧秋的?"林洛筠打断他的抱怨,注意到他身后的桌上放着个"南京"牌烟盒,烟蒂堆在空罐头瓶里,已经溢了出来。
"不知道!"他突然提高声音,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我跟她早就断了联系!离婚后就没见过面!"
林洛筠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指缝里嵌着淡淡的烟味,和周敏审讯时指缝里的味道一模一样。更巧合的是,萧秋家别墅外监控拍到的可疑人影,虽然模糊,但能看清手里夹着的烟盒颜色,正是"南京"牌特有的红黄色。
"案发当晚,你在哪里?"
"在...在朋友家喝酒。"卫强的声音有些发虚,下意识地挠了挠头,"喝到天亮才回来,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去问啊。"
"哪个朋友?地址在哪里?"
他报了个地址,林洛筠立刻让人去核实。半小时后收到回复:那户人家上周就去海南旅游了,案发当晚根本不在家。
卫强在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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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仅知道周敏的计划,很可能还参与了。
林洛筠再次提审周敏时,晨光正透过审讯室的铁窗照进来,在地面投下了光。她把卫强的口供记录和监控截图摆在了周敏面前,照片上别墅外的人影虽然模糊,但手里的烟盒却清晰可辨。
"你丈夫不仅出轨,还逼着你用仅剩的钱给他远房表弟还赌债。"林洛筠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压力太大,精神崩溃,才想找个人发泄。但你一个人不敢,所以卫强帮着你,给你踩点,然后告诉你萧秋的作息,案发当晚他还偷偷跟去了现场,给你壮胆,对不对?"
周敏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桌面上。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洛筠以为她不会回答,才缓缓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说...…只要吓一吓萧秋就行,让她知道我们的厉害...…然后威胁许山晴,给我们赔钱...…我没想真的杀人...…我只是...…太绝望了...…"
案情似乎清晰了:周敏在多重压力下精神失常,丈夫不仅不体谅,反而推波助澜,最终导致了这场悲剧。按照刑法,故意杀人未遂,加上有精神压力等诱因,周敏可能会被判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而卫强作为从犯,刑期会更短。
可是林洛筠心里的疑团并没有解开。周敏提到的"听消息买股票",那个消息来源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嘉秋集团?为什么时机那么精准,正好在她投入全部资金之后?
她调阅了去年关于嘉秋集团股价异动的所有报道和分析,在档案室泡了整整一天。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堆积如山的报纸上移动,灰尘在光柱里跳舞。终于,她在一份不起眼的财经论坛备份数据里发现了线索:有个匿名账号在股价异动前一个月,连续发布多篇文章,暗示嘉秋集团存在严重财务造假,还伪造了几份看起来像模像样的审计报告,甚至附上了"内部人士"提供的转账截图。正是这些虚假信息引发了恐慌性抛售,导致股价暴跌。
技术科的同事追踪这个账号的IP地址时,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对方用了三层代理服务器,像层层包裹的洋葱。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终于锁定了一个真实地址——市中心一家名为"时光转角"的咖啡馆。
调取咖啡馆的监控时,林洛筠盯着屏幕看了整整三个小时。去年六月到九月期间,每周三下午三点,都会有个戴眼镜的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用咖啡馆的公共WiFi上网。他总是点一杯美式咖啡,不加糖不加奶,喝完就走。虽然监控角度只能拍到侧脸,但那高挺的鼻梁和嘴角的痣,和卫强有几分惊人的相似。
更关键的是,这个男人每次离开咖啡馆,都会去同一个地方——嘉秋集团的竞争对手,宏业集团的办公楼。他进去的时间不长,通常半小时左右就出来,手里会多一个牛皮纸信封。
林洛筠立刻让人去查宏业集团和卫强的关系,线索像触手一样延伸。卫强的远房表哥,名叫李建,是宏业集团的副总,负责市场竞争策略。去年嘉秋集团推出的新产品抢占了宏业近三成的市场份额,两家公司在多个项目上都有激烈竞争。
一条完整的链条逐渐浮出水面:宏业集团为了打击竞争对手,策划了这场股市狙击。他们利用卫强的表哥找到了卫强,许以好处——一笔足以还清他堂弟赌债的钱,让他说服周敏利用审计师的身份散布虚假信息,同时诱导周敏大量买入嘉秋股票。等到股价暴跌,又让卫强劝说周敏割肉离场,彻底摧毁她的经济来源。
他们或许只是想制造一场经济灾难,让许山晴焦头烂额,没想到周敏会崩溃到要去杀人,更没想到目标会是萧秋。
当林洛筠把这些证据——包括李建给卫强的转账记录、咖啡馆监控的清晰截图、匿名账号发布虚假信息的后台数据——放在周敏面前时,她彻底愣住了。瞳孔放大,嘴唇微张,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几秒钟后,她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不是之前的怨毒或绝望,而是混杂着悔恨和不甘的悲鸣,震得审讯室的墙壁都在微微发颤。
"我竟然...…我竟然帮着他们害自己..."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手铐在手腕上闪着光,
"我爸妈要是知道...…他们一辈子清清白白...…我对不起他们…..."
而卫强,在铁证面前终于承认,他不仅拿了宏业集团的好处费,还眼睁睁看着前妻走向毁灭,甚至在案发当晚偷偷跟去了现场,躲在别墅外的灌木丛里,想看看一场"好戏"。他说他恨周敏,恨她炒股赔光了钱,让他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却忘了那些钱原本是周敏辛苦攒下的积蓄。
真相大白的那天,阳光格外好。林洛筠和许山晴去医院接萧秋回家,病房里的白玉兰开得正盛,香气漫过窗台。萧秋瘦了些,脸颊的线条变得柔和,肩膀上的伤口还缠着纱布,淡粉色的痕迹透过纱布隐约可见。看到林洛筠时,她的眼睛亮了亮,像往常一样叫她"元微之"。
从高中时萧秋就爱这么叫,说林洛筠像元稹,看似冷静理智,其实最重情义。而她自己,自然是白居易,永远悲悯温和。有次林洛筠审理一个未成年人犯罪的案子,心情沉重了好几天,萧秋就写了首打油诗贴在她的床头:"元九判案太认真,白傅送你一颗春。案牍劳形终有尽,人间温暖总长存。"
"都结束了。"林洛筠帮她把围巾系好,带着阳光的味道。
萧秋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窗外的玉兰树上:"那个周敏...…她也是个可怜人啊。"
"法律会给她公正的判决。"林洛筠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微凉的温度。
许山晴开车来接她们,黑色的轿车擦得锃亮,后备箱里放着萧秋最喜欢的白玉兰和栀子花,整个车厢都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她握着萧秋的手,萧秋就靠在了她的肩上,轻声念着诗。
许山晴侧过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动作轻柔,是萧秋最喜欢的行为,
"秋秋,我一定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林洛筠看着她们相视而笑的模样,忽然明白了"无声"的含义。真正的情谊从不需要喧嚣的证明,就像周敏的仇恨再喧嚣,也抵不过许山晴扑向刀刃的决绝——她后来才知道,许山晴的手臂上也划了道深深的口子,只是当时只顾着萧秋,自己都没来得及察觉;抵不过林洛筠连夜翻查卷宗的执着,咖啡杯空了一个又一个,晨光爬上桌面时才发现眼睛已经酸涩得看不清字;抵不过萧秋在经历惊魂后,依然能对施暴者报以同情的温柔,她甚至让许山晴帮忙找律师,希望能给周敏争取最轻的判决。
那些无声的守护,无声的信任,无声的懂得,才是最坚固的铠甲。
回到家时,夕阳正染红了天际。林洛筠刚换好鞋子,手机就收到萧秋发来的信息,是张照片,照片上是张宣纸,上面用瘦金体写着一行字:"所有喧嚣终将沉寂,唯有真心,能在时光里长明。"
林洛筠想起审讯室里周敏崩溃的哭喊,声音再大也掩盖不了被利用的悲哀;想起卫强躲闪的眼神,谎言在证据面前不堪一击;想起许山晴紧握方向盘的手,指节里藏着不容置疑的守护;想起萧秋肩膀上那道浅浅的疤痕,愈合后会留下淡淡的印记,像时光刻下的不朽勋章。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了那方端砚。乌云纹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砚台边角还留着萧秋刻的小小的"元"字。林洛筠笑了笑,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下,
"喧嚣终会过去,唯有那些无声的东西,才能真正留下。"
8. 晚来
林洛筠接起电话的时候,指尖刚触到冰箱的金属把手,凉意顺着指腹爬上来,应该是刚从超市冷柜里带出来的寒气。购物袋里的菜还带着新鲜的水汽,一把水灵的上海青沾着水珠,几枚番茄红得发亮,蒂部还带着翠绿的叶子,连装着鸡腿的保鲜盒上都凝着层薄薄的白霜——那是她下班绕路去老字号肉铺买的,据说今天的鸡腿是十分钟前刚杀的,甚至都能看到肌理。
她正弯腰要把购物袋拎进冰箱,电话里突然撞进萧秋带着哭腔的声音,那声音里裹着没忍住的抽噎,让林洛筠的手猛地顿在半空。购物袋的提手勒得手指有些发麻,她下意识地收紧了力道,袋角的番茄轻轻磕在冰箱门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差点没拿稳整个袋子。
"洛筠......洛筠你在听吗?"萧秋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出来,背景里似乎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我家里......家里进了一只虫子,特别大,黑色的,还会飞......呜呜呜呜呜我好害怕......山晴又不在家......"
林洛筠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点无奈,更多的却是对萧秋惯有的纵容。她把购物袋稳稳放在地上,腾出一只手揉了揉眉心,
"你先别慌,脚边有没有拖鞋?先退到卧室去,把门反锁了,别靠门缝看,听见没?"她的声音放得很柔,像哄小孩似的,"我马上过来,开车过去也就二十分钟,你在卧室里待着,什么都别想,等我到了再说。"
挂了电话,林洛筠看了眼地上的菜,上海青的叶子还在轻轻晃,像是在抱怨被冷落。她拉开冰箱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里面还剩半盒上周买的蓝莓,两袋速冻饺子,还有瓶没喝完的牛奶。她没心思仔细分类,把购物袋里的菜一股脑塞进去,番茄滚到了蓝莓旁边,鸡腿盒压在了速冻饺子上,做完这一切,她抓起柜子上的车钥匙就往外走,连鞋柜上的防晒帽都忘了拿。
七月的傍晚,太阳还没完全沉下去,天边堆着层橘红色的云,空气里飘着晚饭的香气,楼下的老槐树上传来蝉鸣,一阵接着一阵,像是在赶时间。林洛筠把车从地下车库开出来时,正好遇到邻居李阿姨拎着菜回来,李阿姨笑着打招呼:"洛筠下班啦?这是又要出去啊?"
"嗯,我最好的朋友现在有点事,我得过去看看。"林洛筠降下车窗,朝她挥了挥手,方向盘一打,车子汇入了晚高峰的车流。
萧秋和许山晴住的"云境府"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临着条穿城而过的河,小区门口的银杏树都有几年树龄了。林洛筠的车刚到门口,穿着藏青色制服的保安就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礼貌的笑。他认识林洛筠,以前她常来送萧秋回家,
"林法官来啦?萧副主席正在楼上等您呢,电梯刚下来一部,您直接进去就行,16栋二单元。"
"麻烦您了。"林洛筠点头道谢,把车停进临时车位时,还能看到保安站在门口朝她的方向望,手里的指挥棒轻轻转着圈。
电梯里铺着酒红色地毯,角落里摆着一小盆绿植,镜面壁板映出林洛筠的影子——她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连妆都没来得及补,就匆匆赶了过来。电梯上升的数字慢慢跳,2,3,4......到10楼时,"叮"的一声轻响,门刚开了条缝,就听见里面传来萧秋的啜泣声。
她推开门,萧秋正背对着门口站着。听到开门声,萧秋猛地转过身,眼睛红得像兔子,看到林洛筠的瞬间,她连拖鞋都跑掉了一只,扑过来紧紧抱住林洛筠的腰。
"呜呜呜呜呜洛筠......你可算来了......"她的声音埋在林洛筠的T恤上,
"那只虫子......它刚才爬到茶几底下了......我不敢看吓死我了......"
林洛筠拍着她的背,手心能感觉到她后背的颤抖。她低头看了眼地上的拖鞋,弯腰捡起来塞到到萧秋脚边,
"好了好了,不怕了,我在呢。"她扶着萧秋的肩膀把她推开一点,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去卧室待着,把门锁好,我解决了就叫你,嗯?"
萧秋点点头,眼泪还在往下掉,却乖乖地转身往卧室走,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手指紧紧攥着门框,"洛筠,你......你小心点,它真的很可怕很可怕......"
"知道了,"林洛筠笑着朝她挥挥手,"你要是不放心,就数羊,数到一百只我就过去了。"
卧室门轻轻关上,还传来"咔哒"一声锁门的声音。林洛筠这才转过身打量客厅。萧秋和许山晴的家她来过很多次,装修是萧秋喜欢的北欧风,浅灰色的沙发,原木色的茶几,墙上挂着她们俩在海边拍的婚纱照——萧秋穿着白色的纱裙,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许山晴穿着西装,侧头看着她,眼神里的温柔快要溢出来。
她的目光扫过客厅,电视柜上摆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星星,那是萧秋大学时折的,当时她说是折给"很重要的人",现在想来,大概从那时候起,这星星就有了名字。茶几上放着本翻开的书,是加缪的《局外人》,书页上还放着支银色的书签,旁边的玻璃杯里剩了半杯水,水面上漂着片柠檬。
林洛筠蹲下身,视线贴着地面慢慢扫。萧秋说虫子在客厅,那大概率是在沙发附近。她先看了看沙发底下,光线有点暗,她伸手摸了摸,指尖碰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萧秋掉的头发缠成的团。
她又挪到沙发侧面,这里放着个编织筐,里面堆着几条羊绒毯,是许山晴特意从国外买回来的,说萧秋冬天总脚冷。林洛筠刚要伸手翻毯子,眼角余光突然瞥见沙发后面的地板上有个黑色的小东西在动。
她屏住呼吸,慢慢凑过去——是只蟑螂,大概有拇指那么大,正慢悠悠地爬着,触角动来动去。其实真没萧秋说的那么夸张,既不会飞,也不算特别大,但林洛筠太清楚了,对萧秋这种怕虫子怕到骨子里的人来说,这玩意儿几乎跟恐龙没区别。
她起身去厨房找纸巾,路过餐桌时,看到上面放着个小碟子,里面剩了点蛋糕屑——大概是昨晚萧秋吃蛋糕时没擦干净,招来了虫子。林洛筠抽了张厚实的厨房纸,叠了几层,回到沙发边时,那蟑螂还在原地打转。她屏住气,手指捏着纸巾的边缘,快准狠地按下去,感觉到纸底下轻微的挣扎,然后迅速捏紧,起身扔进了垃圾桶,还特意用脚踩了踩垃圾桶的踏板,让盖子盖严。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阿锦,出来吧,解决了。"
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几秒,门才开了条缝,萧秋的眼睛探出来,怯生生地问:"真的......真的没了?"
"真没了,"林洛筠侧身让她看垃圾桶的方向,
"我扔进去了,盖子盖着呢,保证爬不出来。"
萧秋这才敢把门完全打开,她还是有点怕,拉着林洛筠的衣角,一步一步挪到客厅,确认沙发后面空空如也,垃圾桶盖得严严实实,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垮了下来。她拉着林洛筠的手走到沙发边坐下,掌心还带着汗,
"太谢谢你了洛筠,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刚才吓得腿都软了,想给山晴打电话,又怕她在开会分了神......"
林洛筠抽出张纸巾递给她,让她擦眼泪,
"你啊,都多大的人了,还怕一只小虫子。"她伸手刮的语气里满是打趣,
"山晴要是知道了,保准又要笑你,说你二十好几的人了,胆子还没她大。"
提到许山晴,萧秋的眼泪突然就停了,嘴角慢慢翘起来,眼里的红血丝还没退。
"她肯定又会说我是胆小鬼的,"
"上次我看到只蜘蛛,她就笑了我好几天,说我是被宠坏的小作家......不过她不在家,我真的挺害怕的......"
林洛筠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像被温水泡过似的,又软又暖。萧秋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粉,大概是刚才哭过的缘故,眼睛亮晶晶的,说起许山晴时,都带着点撒娇的调子。她想起大学时的萧秋,哪像现在这样,眼里有光,脸上有笑,整个人都透着被爱意泡开的柔软。
"你们俩啊,"林洛筠拿起茶几上的玻璃杯,给萧秋续了点温水,
"还真是天生一对。"
萧秋接过水杯,手指捧着杯壁,低头抿了口,
"其实我也没想到......"她的声音轻下来,带着点回忆的味道,
"以前我经常觉得,她离我好远,像天上的星星,只能看着,碰不到......"
林洛筠跟着笑了,"你忘了?大学时你为了看她打辩论赛,提前一周从青海买了飞机票赶去南京,又提前了两个小时去占座,结果把学生会发的纪念书签都弄丢了,回来跟我哭了半宿。"
"哪有半宿......"萧秋的脸更红了,抬手轻轻捶了下林洛筠的胳膊,"就哭了一小会儿......那书签上有她的签名,我攒了好久才鼓起勇气要的......"
林洛筠想起高考结束那一会,她们去济南旅游,总能看到萧秋坐在酒店的书桌前,背挺得笔直,要么在看书,要么在写小说,要么在画画——萧秋的画特别好,尤其是素描,她画过很多次林洛筠的侧脸,画得比照片还像。
林洛筠总能在萧秋的笔记本里看到个熟悉的名字——许山晴。有时候是写在页脚的小字,有时候是画在 margin 里的简笔画,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正举着话筒说话。林洛筠第一次发现时,故意凑过去问,
"这是谁啊?画得这么好看。"
萧秋当时吓得差点把笔掉在地上,慌忙合上笔记本,脸涨得通红,"没......没谁......我随便画的......"
林洛筠哪会信,她太了解萧秋了,她这个阿锦看着老实,心里藏着的事儿可不少。从那以后,她就悄悄观察,果然发现了更多线索:萧秋的课本里夹着许山晴在运动会上拿奖的照片,是从校报上剪下来的;她的手机相册里存着好多张许山晴的背影,有在图书馆门口的,有在操场跑步的;甚至连许山晴常去的那家奶茶店,萧秋都能背出她的固定点单——三分糖,加椰子冻,去冰。
高二暑假,两个人随便的聊天,聊到暗恋这件事,林洛筠故意说:
"我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该说出来,藏着多难受啊。"她偷偷看萧秋,发现她半天没说话。萧秋又摇摇头,抓着林洛筠的手:"洛筠,我其实......真的……真的好喜欢好喜欢许山晴......"
那是她第一次把这件事说出口,说完就把头埋进林洛筠怀里。林洛筠拍着她的背,心里其实一点都不意外,她只是觉得心疼——喜欢上那么耀眼的人,对当时的萧秋来说,大概是件既甜蜜又痛苦的事吧。
"她那么好......"萧秋在她怀里蹭了蹭,眼泪打湿了林洛筠的衣襟,"她会弹古筝,会写物理,考试成绩永远是前三,好多人喜欢她......我什么都不会,连跟她说话都会紧张......"
"你也很好啊,"林洛筠把她搂得紧了点,"你画画好看,写的作文被学校录用了三次,上次你不是历史还考了年级第七吗。"她顿了顿,轻声说,
"喜欢一个人,不是看谁更好,是看谁能让你觉得,自己也在发光。"
萧秋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
林洛筠记得很清楚,许山晴是在学校发下优秀作文的时候,又想起了那个初三陪着她大部分时光的女生。那时候萧秋有一篇月考58分的议论文印了出来,发在省实验的新校区,是书信体,收信人的名字叫“陈冉鹤”,其实那是她自己想象中收到信的许山晴。
萧秋在高考完,好不容易约了许山晴去看海,但是当时一看见许山晴吓得差点转身就跑,却被许山晴叫住了,两个人并肩在海边散着步——这是她和许山晴修正了一切后的正确结果。
林洛筠站在不远处,看着萧秋的脸一点点红透,看着许山晴朝她笑,看着落日透过,落在两人身上。那时候她就觉得,或许有些故事,比她们想象中更有可能。
跳槽的那一年,她们有时确实断了些联系。林洛筠从物理化学研究所研究期间,考上了A市法院,每天处理的不是邻里吵架就是合同纠纷,忙得脚不沾地;萧秋进了市文联,每天和文字打交道,日子过得安静又规律;许山晴则接了家里的公司,听说刚上任就烧了三把火,把濒临倒闭的子公司盘活了,成了D省财经新闻里的"优秀青年企业家"。
她们的人生轨迹像是三条射线,从同一个起点出发,却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直到那天林洛筠因为有案子要开庭,去得晚了点,一进包厢就看到萧秋坐在许山晴旁边,低着头,而许山晴正拿着菜单,低声问她想吃什么。林洛筠愣了一下,旁边的同学凑过来小声说:"没想到吧?许总现在对萧副主席可不一样了,听说她现在正在追她呢。"
聚会结束后,许山晴开车送萧秋回家,林洛筠正好顺路,也坐了副驾。车里放着轻音乐,萧秋坐在后座,一句话都没说。快到萧秋家楼下时,许山晴突然开口:"亲爱的,下周有场音乐会,你有空吗?"
萧秋的声音从后座传来,"有......有空......"
"那我给你留票。"许山晴的声音里带着笑。
林洛筠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萧秋,发现她的脸颊红得快要滴血了。
后来的事,就像水到渠成。许山晴送了萧秋一支钢笔,说是"送给我最好的小作家";萧秋帮许山晴的公司写了份企业文化文案,许山晴说"比专业策划写得更有温度";再后来,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傍晚,萧秋收到了许山晴的信息:"我不是天生勇敢,但遇到你之后,想试试。"
林洛筠是第一个知道她们在一起的人。那天萧秋给她打电话,声音抖得厉害,却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啊啊啊啊啊洛筠......她......她刚才牵我的手了......"
"然后呢?"林洛筠笑着问。
"然后......然后她说,让我做她的女朋友......"萧秋的声音突然哽咽了,
"这,太不真实了,我总觉得像是做梦......"
"这不是梦,"林洛筠靠在办公室的椅背上,看着窗外的夕阳,
"是你等了太久,终于等到了。"
婚礼是在三年前春天办的,在郊外的草坪上,铺着白色的地毯,两边摆着萧秋最喜欢的玫瑰。林洛筠做伴娘,看着萧秋穿着婚纱,被许山晴牵着手,在牧师面前说"我愿意"。许山晴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萧秋,说话时声音却异常坚定:"秋秋,我会用余生证明,你的勇敢,值得被好好珍藏。"
当时林洛筠站在台下,突然就想起了酒店那个停电的夜晚,萧秋埋在她怀里哭,说"觉得自己配不上"。原来喜欢真的能让人长出翅膀,曾经那么胆怯的女生,终于敢朝着光的方向,一步步飞过去了。
"洛筠?洛筠你在想什么呢?"萧秋的声音把林洛筠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想你以前有多胆小,"林洛筠笑道,
"现在好了,有你的许总许山晴给你当靠山,天塌下来都有人替你顶着。"
"才不是呢,"萧秋摇摇头,眼睛亮晶晶的,
"是她让我觉得,天塌下来,我们可以一起顶着。"
林洛筠心里一动,是啊,好的感情从来不是单方面的庇护,是两个人并肩站着,你帮我挡挡风雨,我给你加件衣裳,一起把日子过成暖烘烘的样子。
客厅的挂钟敲了八下,窗外的天彻底黑了,小区里的路灯亮了起来,橘黄色的光透过落地窗。萧秋突然拉了拉林洛筠的手,眼睛里带着点恳求:"洛筠,你今晚就在这里住下吧?山晴要明天才回来,我一个人......还是有点害怕......"
她的手指很软,带着点微凉的温度,眼神里的依赖和高中时一模一样。林洛筠本来想说"我明天还有个案子要准备",但看着萧秋微微嘟起的嘴,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好吧,"她无奈地耸耸肩,"不过可说好了,明天早上我要吃你做的煎蛋,必须是溏心的。"
萧秋立刻笑了,这可真是最简单不过了,
"这还不简单,保证完成任务!"
她们一起收拾了客厅,萧秋把掉在地上的拖鞋摆好,林洛筠把茶几上的书放回书架,顺便整理了下萧秋堆在沙发上的抱枕——有个蓝色的鲸鱼抱枕,是许山晴去海南出差时买的,说萧秋抱着它睡觉不会做噩梦。
萧秋去客房找睡衣,林洛筠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海。夜色里的海水泛着微光,偶尔有游船驶过,留下一串涟漪。她拿出手机,看到工作群里发了条新消息,是关于下周开庭的时间确认,她回了个"收到",然后把手机揣回兜里。
其实她不是没想过自己的感情。大学时也有过男生追她,是物理系的学长,会在图书馆给她占座,会在她熬夜写论文时送来热奶茶,但她总觉得差点什么。后来工作了,同事也给她介绍过对象,有温文尔雅的医生,有事业有成的律师,但相处下来,总觉得心是空的,像没装满的杯子,晃一晃,只有寂寞的声响。
有时候她也会羡慕萧秋,能那么笃定地喜欢一个人,能那么勇敢地迈出第一步。而她自己,好像总在等,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等了这么多年,也没等到,还差点被范称席给骗婚。
"洛筠,睡衣给你拿来了。"萧秋抱着套浅灰色的珊瑚绒睡衣走过来,
"是山晴给我买的,有点大,你穿应该合适。"
"谢谢。"林洛筠接过睡衣,触感软软的,带着点淡淡的栀子花香。
"我去给你放洗澡水吧?"萧秋说,"浴室里有新的洗漱用品,是上次山晴买多了的。"
"不用啦,我简单冲个澡就行。"林洛筠站起来,"你也早点休息,别一天天胡思乱想了。"
洗完澡出来,萧秋已经把客房的床铺好了,铺着浅蓝色的床单,上面放着个圆圆的抱枕,是萧秋亲手绣的,上面绣着只小猫,歪着头,很可爱。"快躺下吧,"萧秋拍了拍床垫,"这床垫是记忆棉的,睡着特别舒服。"
林洛筠躺下来,果然很舒服,像陷进了云朵里。萧秋坐在床边,没走,手里拿着本相册,"洛筠,你看这个。"
相册是皮质的,封面有点磨损,是大学时她们一起买的。萧秋翻开第一页,是她们高一暑假时的合照,两人穿着省实验的灰色校服,站在省实验老校区的门口,笑得一脸傻气。
"那时候你晒得好黑,"萧秋指着照片里的林洛筠,
"你当时脸圆圆的,"林洛筠凑过去看,笑着。
她们一页页翻着,看到三人一起去爬山的照片——那是一次端午节,她们约着去爬市郊的山。萧秋体力不好,爬到半山腰就走不动了,许山晴背着她的包,林洛筠牵着她的手,三人在山顶看日出,萧秋笑得比朝阳还灿烂。
"那天你差点把脚崴了,"林洛筠指着照片里萧秋的鞋子,"穿了双帆布鞋就去爬山,还好山晴给你带了创可贴。"
"我当时哪懂啊,"萧秋笑出了声,"觉得帆布鞋好看,结果走两步就磨脚......山晴把她的运动鞋给我穿,自己光脚走了半段路,回去脚都磨破了。"她的声音软了下来,
"那时候我就想,她怎么这么好啊......"
相册里还有许山晴参加商业谈判的照片,她坐在皮椅,眼神锐利;有萧秋在书房的照片,她手里拿着毛笔,专注地看着字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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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林洛筠在法庭上的照片,穿着崭新的法袍,表情严肃,其实手心全是汗。
"时间过得真快啊,"萧秋合上相册,放在了床头柜上,"好像昨天还在辅导班里抢最后一包薯片,今天就......"
"今天就有人给你撑腰打虫子了。"林洛筠接过话,笑着说。
萧秋也笑了,"是啊,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她看着林洛筠,认真地说,
"洛筠,你别总一个人扛着,有什么事,一定一定记得跟我说,虽然我胆子小,但我很愿意听你说。"
林洛筠心里一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知道啦,阿锦。"
两人又聊了会儿天,聊起大学时的糗事——林洛筠第一次上专业课睡着了,被老师点名批评;萧秋把一个学姐的笔记本借回去抄,结果不小心洒了苏打水,哭着用纸巾擦了一下午。
聊着聊着,困意慢慢爬了上来。萧秋打了个哈欠,"洛筠,我困了。"
“那就睡吧。”林洛筠神了伸懒腰。
萧秋走后,林洛筠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灯光是暖黄色的,不刺眼,像小时候的灯。她想起萧秋刚才的话,心里有点涩,又有点甜。其实她也不是一个人,她有萧秋这样的朋友,有一份虽然忙碌,但能体现价值的工作,有一间能遮风挡雨的小房子,好像也不算太差。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又回到了高一暑假预科班,萧秋趴在桌子上轻轻哼着歌,是许山晴在元旦上唱过的那首《遇见》,声音落在书页上,一切都安静又美好。
第二天早上,林洛筠是被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吵醒的。她挣扎着睁开眼,窗外的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亮线。她摸过手机,屏幕上显示"许山晴"三个字。
"喂,怎么了?"她的声音还有点困意。
"洛筠,是我。"许山晴的声音带着点疲惫,却很清晰,
"昨晚真是麻烦你了,秋秋胆子小,我不在家,她肯定吓坏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林洛筠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照顾她谁照顾她。"她顿了顿,笑着说,"不过你回来可得好好补偿她,她昨晚应该梦话里都在叫你的名字。"
电话那头传来许山晴低低的笑声,"好,一定补偿。我今天下午的飞机,四点半到,估计晚上七点能到家。"
"那正好,"林洛筠说,"她早上说要给你做你爱吃的糖醋排骨,正愁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她啊,"许山晴笑了笑,
"总是这么贴心。"
挂了电话,林洛筠起床洗漱。客房的洗手间里,牙刷是新拆的,牙膏是萧秋常用的薄荷味,连毛巾都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萧秋总是这样,细心得让人感动。
走到客厅,就闻到了煎蛋的香味。萧秋系着条粉色的围裙,站在开放式厨房的灶台前,正拿着锅铲翻煎蛋。晨光落在她的侧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像幅温暖的画。
"醒啦?"萧秋回头笑了笑,"快去坐着,马上就好。看我的好手艺!"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盘子,里面放着两片烤得金黄的吐司,旁边是一盒草莓,颗颗饱满,红得发亮。"这草莓是昨天楼下超市买的,特别甜,你尝尝。"萧秋把煎蛋盛出来,放在吐司上,"溏心的,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林洛筠坐下来,叉起一块煎蛋,咬了一口,蛋黄顺着叉子流下来,带着淡淡的奶香。"好吃,"她点点头,"比我做的强多了,我每次都煎成焦炭。"
"哪有那么夸张。"萧秋把牛奶倒进玻璃杯里,推到她面前,"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两人安静地吃着早餐,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落在餐桌上,暖洋洋的。偶尔有微风拂过,窗帘轻轻晃动,带来点外面的花香——小区里种了很多栀子花,这个季节开得正盛。
"山晴说她晚上七点回来。"林洛筠咽下最后一口吐司。
萧秋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亮的星星,"真的吗?"
"真的,"林洛筠笑着点头,"她特意叮嘱我,让你别太累,等她回来一起做饭。"
"我才不累呢,谁累我都不累。"萧秋立刻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正好今天周天,我也不用上班,我要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再去买她爱吃的菜,给她一个惊喜。"
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林洛筠觉得心里暖暖的。被人惦记着,被人盼望着,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吧。
吃完饭,林洛筠帮着萧秋收拾厨房。萧秋洗碗,她擦桌子,动作默契得像演练过无数次。"对了,"萧秋突然说,"下周文联组织去文化戏曲园参观的活动,你有空吗?一起去呗?"
"下周......"林洛筠想了想,"周三下午有空,其他时间要开庭。"
"组织的时间就是周三下午!"萧秋眼睛一亮,"那些京剧工作者的扮相特别好看,到时候我给你画张你看表演的肖像吧。”
"我可不上相。"林洛筠笑着摆手。
"谁说的,"萧秋认真地说,"你上次穿那件特别好看的风衣,站在法院门口的样子,特别好看,像电影里的人。"
林洛筠也没有理由拒绝,"那......好吧。"
收拾完厨房,林洛筠准备回家了。她准备换鞋时,萧秋吸了吸鼻子,说道,
"洛筠,那你一定要常来玩,山晴说她新学了烤蛋糕,下次给你做抹茶味的。"
"好。"林洛筠笑着点头。
走出单元楼,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保安大叔正在修剪门口的灌木丛,看到她,笑着打招呼:"林法官走啦?"
"嗯,走了。"林洛筠朝他挥挥手。
小区里很热闹,有老人在打太极,有小孩在追着泡泡跑,还有阿姨们坐在长椅上聊天,手里织着毛衣。林洛筠慢慢走着,看着这一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很踏实。
她想起萧秋说的文化戏曲园,想起大学放假时她们一起在湖边写生的日子,想起许山晴上周笑着说,"你们俩加起来,就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人"。其实幸福从来都不是只有一种样子,有人在爱情里找到归宿,有人在友情里找到温暖,有人在热爱的事业里找到价值,只要心里有光,在哪里都能把日子过得热辣滚烫。
开车回家的路上,林洛筠打开了音乐,正好放着那首《遇见》。她跟着轻轻哼起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窗外的街景慢慢后退,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落在方向盘上,闪着细碎的光。
她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不知道那个等了很久的"感觉"会不会来,但她知道,只要身边有这些温暖的人,只要自己还保有对生活的热爱,就一定能勇敢地走下去,像萧秋一样,像许山晴一样,像所有认真生活的人一样。
而此时的萧秋,正在家里忙碌着。她先把卧室的床单换了,换成许山晴最喜欢的蓝色,然后开始打扫客厅,用吸尘器吸走沙发底下的灰尘,用抹布擦干净电视柜上的指纹,连茶几腿都擦得锃光瓦亮。
收拾完屋子,她换了身衣服,拎着购物袋去了超市。超市里人不多,她推着购物车,在生鲜区认真地挑着菜——许山晴爱吃的排骨要选肋排,肉质更嫩;青菜要选带露珠的,新鲜;草莓要挑红得均匀的,甜。
买完菜回来,她开始准备晚餐。先把排骨泡在水里去血水,然后开始摘青菜,洗草莓。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发梢上,她一边切菜,一边轻轻哼着歌,是许山晴给她用古筝弹的那首《TA》,脸上带着满足的笑。
下午四点半,许山晴的飞机准时降落在机场。她快步走出闸口,一眼就看到了举着牌子的司机。"宋师傅,久等了。"
"许总客气了。"宋师傅接过她的行李箱。
坐在车里,许山晴拿出手机,给萧秋发了条信息:"秋秋,我刚出机场,一会儿很快就到家。"
没过几秒,就收到了回复,后面跟着一句:"等你回家吃饭。"
许山晴看着信息,疲惫瞬间消了大半。她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嘴角弯起温柔的弧度。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大概就是不管走多远,总有个人在等你回家,总有盏灯为你亮着,总有一顿热饭等着你,让你觉得,所有的奔波和忙碌,都有了意义。
晚上七点十五分,许山晴的车停在了小区门口。她付了钱,拎着行李箱快步走进单元楼。电梯上升的时候,她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深吸了口气——她想第一眼,就看到萧秋的笑脸。
打开家门的瞬间,一股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是糖醋排骨的味道。萧秋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来,眼睛亮晶晶的,"山晴,你回来啦!"
许山晴放下行李箱,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嗯,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旅途的疲惫,却充满了温柔,"让我看看,我的小作家有没有想我?"
萧秋转过身,踮起脚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想,特别想。"
许山晴笑着低头,吻上她的唇,窗外的月光悄悄爬进来,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一切都安静又美好。
而林洛筠,此时正在办公室里看着案卷。台灯的光落在纸上,清晰地照亮了每一个字。她偶尔会停下来,喝口热咖啡,想起萧秋和许山晴的样子,嘴角会不自觉地上扬。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车流汇成了灯的河流,温暖而璀璨。在这座繁华的都市里,每个人都在过着自己的生活,有欢笑,有泪水,有等待,有遇见,但只要心里装着爱和牵挂,就总能在漫长的时光里,找到自己的属于。
就像晚来的月光,虽然迟到,却温柔地洒满每一个等待的夜晚。
9. 夏雨[番外]
“洛筠洛筠洛筠!”萧秋在晚上六点准时出现在法院门口,她恨不得冲过去,一下子就掰开林洛筠的手,放了一条琉璃手串。倒把她吓了一跳。
“阿锦,你记不记得,八年前,你也送过我一条一模一样的。”
“啊?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萧秋的记忆力像鱼,几乎什么都能三秒就忘。
林洛筠无奈的笑了,记忆流转,似乎回到了那个夏天的雨夜……
七月,月末。
林洛筠的指尖在自习室门把手上悬了三秒。塑料门把被七月的热浪烘得发烫,指腹按上去像触到一块温吞的石。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灌满了空调外机排出的热风,混着楼下便利店冰柜泄出的甜腻冷气,在喉咙口凝成一团黏湿的雾。
书包带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发皱,深蓝色帆布上印着的化学元素周期表图案,O和H的边缘晕开浅灰的水痕。她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声,像老式座钟的摆锤,咚、咚、咚地撞着——昨天傍晚在化学辅导班,闫老师批改作业时随口提了一句,“萧秋这丫头啊,已经好长时间没来这儿了,说是去隔壁楼补英语了”,那一刻她捏着红笔的手突然顿住,铅笔盒里的圆规“咔嗒”掉在地上。
蝉鸣在窗外的法国梧桐上喧嚣开来,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林洛筠终于下定决心推门,冷风裹挟着粉笔灰的味道扑面而来,却在看清靠窗位置的瞬间凝固在喉咙里。
萧秋正趴在英语辅导书上笑着,开心的像只被风吹得摇晃的风铃草。她穿着件她最喜欢的那一件白色T恤,领口卷着两道边。牛仔短裤的裤脚沾着点水渍,大概是下午骑电瓶车的时候蹭到的。一听见门响,萧秋就猛地抬起头,头发在空中划出个轻快的弧度,发梢还挂着几缕没擦干的水珠,在日光灯下闪着光。
“洛……洛筠?!!!”
这三个字像颗被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林洛筠的心里震出了绵长的回音。她下意识地攥紧书包带,书包里的化学练习册边角大概又被压得起了皱——就像每次见到萧秋前,她总会把课本反复抚平,却总也赶不上这次心跳弄乱呼吸的速度。
“你怎么会在这儿?”萧秋已经直起身,椅子腿在水磨石地面上划出道短促的声响。她面前摊着的《高考英语高频词汇》写得密密麻麻,荧光笔在单词下划线出深浅不一的色块,像她这个人一样,永远活得鲜明热烈。
林洛筠的视线落在萧秋脚边的黑色双肩包上,包侧插着的保温杯露出半截,淡绿色的杯身印着只咧嘴笑的柴犬——那是去年运动会时,她用攒了两周的零花钱给萧秋买的,因为萧秋说“绿色看着凉快”。
“我……我来上化学预科班,顺道看看你。”
耳朵尖在发烫,林洛筠能感觉到血液正往头顶涌。空调风吹过脖颈时,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却压不住皮肤底下蔓延的热度。她不敢看萧秋的眼睛,只能盯着对方手腕上的黑色手环——那是萧秋每天在学校操场跑一千五百米的时候戴的,手环上刻着“萧秋要玩命学习,和许山晴比肩而立。”
“好巧啊。”萧秋的声音里裹着笑,像把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薄荷糖,
“我在隔壁上英语,刚下课。”她伸手指了指自己摊开的笔记本,纸页边缘被风吹得微微卷曲,
“这道完形填空我卡了半天,你看看你会不会?”
林洛筠点点头,书包带从肩上滑下来时,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接住。拉开椅子坐下的瞬间,一股淡淡的玫瑰香漫过来——是萧秋常用的洗衣液味道。去年冬天,在电影院,萧秋困的不行,趴在她肩上睡大觉,醒来时发梢扫过她的脖颈,也是这个味道,混着旧书页的油墨香,在记忆里酿成了坛不会褪色的酒。
她把书包往桌肚里塞时,手指碰到了个硬纸筒——里面是给萧秋带的《元白诗选》,上周在西安碑林博物馆看到的复刻本,封面烫着暗金的花纹。她本来想等今天“偶遇”时拿出来,此刻却突然没了勇气,手指在纸筒上摩挲着,像在数书页间藏着的心事。
“你闻见没有?”萧秋突然侧过头,鼻尖几乎要碰到林洛筠的耳廓,“外面好像下雨了。”
林洛筠闻言抬眼看向窗外,才发现不知何时起,玻璃上已经爬满了蜿蜒的水痕。雨点敲在窗棂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有人在用指尖轻轻叩门。
“我上周去成都和西安玩了。”萧秋已经转回去翻书包,拉链声哗啦哗啦响,
“给你带了礼物。”
林洛筠她想起高二开学那天,萧秋也是这样从书包里掏出片压干的银杏叶,说“北京的香山捡的,你不是最喜欢夹在书里吗”。那片叶子现在还在她的《唐诗宋词选》里,叶脉间的纹路发亮,像段被反复咀嚼的时光。
“这个给你。”萧秋递过来个朱红色的锦盒,林洛筠接过来时,指尖触到盒面的绒布,软得像云朵。打开的瞬间,一道蓝光顺着盒缝漫出来——是串琉璃手串,海蓝的珠子里裹着细碎的银砂,在灯光下流转着像把揉碎的星光。
“这是文殊院求的香灰琉璃。”萧秋用指尖捏起一颗珠子,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手上,能看见她指甲盖上淡粉色的月牙,
“那个师父说蓝色保平安,我想了想,你总是熬夜刷政治题,这个戴着正好。”
林洛筠的手指轻轻拂过珠子,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心脏蔓延。她想起元稹写给白居易的“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此刻才明白,原来真的会有人把你的喜好刻进骨子里,像工匠在琉璃里封存星光那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你的日常。
“还有这个。”萧秋又递过来本牛皮纸封面的册子,线装的书脊上用毛笔写着“to洛筠”三个字,笔锋张扬,带着萧秋特有的洒脱。林洛筠翻开第一页,浅黄的宣纸上游走着熟悉的字迹:
“成都锦里的雨是甜的。今天路过一家旧书店,老板娘在门口晒书,《白氏长庆集》的纸页被风吹得哗啦响,我突然想起你上次背白居易的诗的时候,把‘梨花一枝春带雨’念成‘梨花一根春带雨’,笑得像巷口卖的糖油果子……”
笔尖划过纸面的力度很足,有些字的墨痕微微绽开,像滴落在宣纸上的泪。林洛筠的睫毛突然变得沉重,她眨了眨眼,看见纸页右下角画着个简笔画小人,正踮脚够书架顶层的书——那是两年前萧秋偷偷画在她笔记本上的。
“你写的?”林洛筠的声音有点发颤,指尖在纸页上停留着,生怕碰碎了这满纸的温柔。
“嗯,路上没事,就简简单单写了点。”萧秋挠了挠头,笑嘻嘻的,
“写得不好,你可别笑我。”
雨突然大了起来,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水幕。自习室里的灯光在雨雾中变得朦胧,像浸在水里的珠玉。林洛筠看着萧秋低头看题的侧脸,她的睫毛很长,眨眼时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鼻梁上沾着点不知何时蹭到的墨水。
“答案说,这里要用虚拟语气。”萧秋用红笔在句子下面画了波浪线,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你看看这个语境,‘如果当时我知道’,明显是对过去的假设……”
林洛筠的视线却落在她握笔的手上,她突然想起萧秋送她的那本《白居易诗集》,扉页上写着“洛筠存念,阿锦赠”,字迹遒劲有力,像要把纸背戳穿。
“洛筠?你在听吗?”
萧秋的声音把她从恍惚中拽回来。林洛筠猛地抬头,撞进对方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很亮,像盛着夏夜的星光,又像此刻雨幕中透进来的光,直直地照进她心里最柔软的角落。
“啊……我在听。”她慌忙低下头,却看见自己的眼泪正落在笔记本上,晕开了个小小的墨点。那墨点渐渐扩散。
“怎么了?”萧秋有点慌,赶忙递过来张纸巾,带着淡淡的玫瑰香气的。林洛筠接过来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温热的触感像电流般窜过,让她想起去年冬天的下雪天,萧秋把她冻得通红的手塞进自己口袋里,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心跳加速。
“谢……谢谢。”林洛筠低着头擦眼泪,却听见萧秋轻笑出声。
“谢什么?”萧秋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像颗投入湖面的糖,“我们不是‘同心一人’吗?”
林洛筠的动作顿住了。“同心一人”——那是她上次在朋友圈发元稹诗句时,萧秋评论的话。当时她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直到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自己发烫的脸颊。
雨还在下,自习室里的人渐渐走光了,只剩下她们两个。窗外的槐树被雨水洗得发亮,叶片上的水珠在灯光下闪着光,像挂了满树的水晶。萧秋把英语书合上时,发出声轻微的响动,在这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送你回宿舍吧。”萧秋站起身,把书往书包里塞,动作麻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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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新校区那边是不是在修路啊?我觉得,下雨肯定不好走。”
林洛筠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摸到了手腕上的琉璃手串。冰凉的珠子随着动作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低声诉说着什么。她把那本《晴山待秋》放进书包最里层,紧贴着心口的位置,能感觉到纸页的温度正慢慢变得和体温一样。
走出自习室时,晚风卷着雨丝扑面而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萧秋把伞往她这边倾斜了大半,自己的左肩很快就被雨水打湿。白色的T恤湿了之后变得有些透明,能看见里面白色的内搭。
“你往那边挪挪。”林洛筠伸手把伞推过去,指尖触到萧秋的手背,湿凉的触感让她心里一颤。
“没事,我火力旺。”萧秋笑着拍了拍她的胳膊,掌心的温度传过来,
“你看,白居易都贬谪到了江州,还能写出《琵琶行》呢,这点雨算什么。”
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两个影子时而靠近,时而分开,像两只在雨里嬉戏的蝴蝶。林洛筠看着萧秋走路的样子,步子迈得很大,却很稳,牛仔裤的裤脚沾着泥水,却丝毫不在意。她想起萧秋说过“裙子太麻烦,跑起来不方便”,每次见面都是T恤牛仔裤,却总能穿出种生机勃勃的美。
“对了,”萧秋突然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塞进她手里,“差点忘了这个。”
是个小小的牛皮纸包,摸起来硬硬的。林洛筠打开一看,里面是块西安的皮影,刻的是个手持书卷的书生,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元稹。
“长安街买的,”萧秋回头看她,“觉得你会喜欢。”
林洛筠的手指轻轻拂过皮影上的纹路,细腻的刻工在灯光下显出深浅不一的阴影。她想起前几日萧秋在西安时,在碑林博物馆的玻璃柜前,指着元稹的碑刻给她发微信说“你看这字多有劲儿,像不像在跟白居易在和元稹喊话”。
“我也有东西给你。”林洛筠从书包里拿出那个硬纸筒,递过去时,手指在发抖。
萧秋打开纸筒,抽出那本《元白诗选》时,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翻到《酬乐天频梦微之》那页,指着“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这句,笑着说:“你看元稹多傲娇,想白居易还不直说。”
林洛筠看着她低头看书的样子,雨水打湿了她的刘海,贴在额头上,像幅被打湿的水墨画。她突然想起刚才在自习室,萧秋讲题时认真的侧脸,想起她递纸巾时带着笑意的眼睛,想起这两年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被小心收藏的瞬间,像此刻手腕上的琉璃珠子,串联起一段闪闪发光的时光。
“洛筠,”萧秋合上诗集,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书页上,晕开个小小的水印,“我写的那本小说里,有一篇番外,专门写你的,叫《灵犀》,你回去看看。”
林洛筠点点头,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看着萧秋,突然觉得有句话必须要说,就像元稹必须要给白居易寄去那些诗,不然心里的潮水就要漫出来了。
“阿锦,其实……”她深吸一口气,雨水的湿气呛得她喉咙发痒,
“我很庆幸,我能遇见你。”
萧秋愣住了,随即笑了起来。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掌心的温度烫得人眼眶发酸。
“我也是。”萧秋的声音很轻,
“洛筠,你知道吗?白居易写‘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以前总觉得是问喝酒,现在才明白,是问‘有你在身边,真好’。”
宿舍楼下的梧桐树在雨里沙沙作响,像在低声应和着什么。林洛筠看着萧秋转身跑入雨幕的背影,白色的T恤在夜色中像团跳动的火焰。她抬手摸了摸手腕上的琉璃手串,冰凉的珠子此刻竟变得温热,像揣着颗滚烫的心。
雨还在下,夜色渐浓。林洛筠站在屋檐下,看着那本被雨水打湿一角的《元白诗选》,突然觉得,有些情谊就像这夜雨,看似清冷,却能在心底浇灌出一片温暖的山水田园。
而她和萧秋,就像元稹和白居易,纵使隔着校区的距离,纵使有各自的功课要忙,也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让对方明白——这世间所有的相遇,都值得被温柔以待。
她抱紧萧秋送给她的礼物,走在楼道里,走廊的灯光映着她手腕上流转的琉璃的蓝光,像永不熄灭的星光,照亮了这个潮湿的夏夜。
10. 诗谜
A市中级法院的审判庭里,林洛筠站在审判席的位置,身着黑色法袍。她习惯性地抬手理了理袍角,目光越过书记员的头顶,落在被告席上的沈曼婷身上。
沈曼婷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真丝衬衫,她的头埋得很低,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手腕上那只旧银镯随着啜泣的动作,轻轻磕碰着被告席的木沿,发出"叮、叮"的轻响,在空旷的法庭里格外清晰。那镯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泛着温润的银光,像是陪了主人许多个春秋。
"法官大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沈曼婷的声音被泪水泡得发肿,每个字都带着颤,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书房整理古籍校注,听到楼下有响动时......"
林洛筠握着法槌的手指微微收紧。三天前阅卷时,她就注意到沈曼的证词有个致命的矛盾点——根据物业的监控记录,案发当晚十一点零七分,沈曼婷曾戴着一顶宽檐帽出现在小区东门,而她声称自己从晚上八点起就没离开过书房。更让她在意的是现场那半张被揉皱的宣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曾经沧海难为水",墨痕未干,笔锋却带着一种刻意的颤抖,像是书写者在极力掩饰什么。
书记员轻咳一声,提醒沈曼控制情绪。林洛筠抬眼看向旁听席,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正用钢笔在笔记本上快速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隔着几排座位都能听见。她认得他,是沈曼婷的代理律师周延,以擅长辩解唇枪舌剑而闻名。
"沈曼婷女士,"林洛筠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深水,"你声称在书房整理古籍,能否具体说明是哪些典籍?"
沈曼婷的肩膀猛地一缩,银镯又响了两声。"是......是《全唐诗》,还有几本宋人的词话......"
"具体到卷次?"林洛筠追问。她清楚记得,警方在沈家书房搜出的《全唐诗》是中华书局1960年版,分装成十二册,而沈曼刚才提到的"卷次"其实是清代刻本的分卷方式,两者其实根本对不上。
沈曼的脸瞬间白了,眼泪掉得更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周延立刻起身抗议:"法官大人,我的当事人因丧夫之痛精神恍惚,这些细节问题恐怕......"
"反对有效。"林洛筠抬手示意周延坐下,目光却没离开沈曼婷。她注意到沈曼婷的右手食指在不停摩挲银镯内侧,那是个典型的紧张动作。更奇怪的是,那只银镯的搭扣处有一道新鲜的划痕,像是最近被人强行掰开过。
休庭铃声响起时,窗外正好飘起了细雨。林洛筠看着沈曼婷被法警带走的背影,那只银镯在走廊的灯光下闪了一下,像条突然钻进阴影里的蛇。她翻开庭审记录,在"沈曼婷的证词矛盾点"一栏下又添了一行:对自家藏书版本认知混乱,疑似说谎。
文联大楼的电梯在顶层停下时,林洛筠还在想沈曼婷手腕上的银镯。那款式像是民国年间的老物件。
萧秋的办公室门没关严,透出暖暖的灯光。林洛筠推开门时,正看见萧秋蹲在书架前,手里捧着本线装书,长发垂下来,扫过书架上"敦煌遗书复刻本"的标签。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玫瑰香,混杂着旧纸张特有的墨香,是萧秋独有的书卷气。
"阿锦,又在跟古人对话神游呢?"林洛筠把案卷袋放在红木桌上,桌角的青铜镇纸刻着"乐天"二字,是去年萧秋生日时她送的——萧秋最崇拜白居易,也最喜欢白居易,总说他的诗"清透又温柔"。
萧秋回过头,笑道,
"洛筠,刚发现个有趣的东西,"她把书递过来,是《元稹集》的清刻本,其中一页用朱砂笔圈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你看这批注,是清代学者何焯写的,说元稹写这首诗时,其实是在暗指自己和薛涛的私情。"
林洛筠接过书,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何焯的批注用小楷写得极密,提到"巫山"在《高唐赋》里本是"云雨"的代称,元稹在这里用"巫山",未必是悼念亡妻韦丛,倒像是在感慨一段无法公开的感情。
"陈默电脑里那封未发送的邮件,"林洛筠翻开案卷,抽出打印的邮件截图,
"草稿里写着''除却巫山不是云'',后面还跟着个问号。你觉得这和现场的半阙诗有什么关系?"
萧秋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
"元稹这两句诗是连在一起的,就像一把钥匙和锁。现在现场只有上句,邮件里有下句,会不会是陈默想暗示什么没说完的事?"她转身从书架上抽出《唐才子传》,翻到元稹条目,
"你看,元稹和白居易是生死之交,两人写过九百多首唱和诗,有时候一句诗里能藏三四个典故,就像密码本。"
林洛筠的目光落在书桌上的《白居易诗选》上,封面是萧秋亲手题的字,瘦金体的"琵琶行"三个字带着锋锐的美感。她忽然想起沈曼在法庭上提到的"宋人的词话",其中一本大概率是《苕溪渔隐丛话》,那里面正好收录了白居易和元稹讨论"沧海""巫山"意象的书信。
"沈曼大学是古典文学专业的,"林洛筠翻出沈曼的档案,"毕业论文写的是《元白唱和诗中的隐喻系统》。"
萧秋猛地回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那她不可能不知道''巫山''的隐喻。"她快步走到电脑前,调出沈曼的毕业论文电子版——那是她托图书馆的朋友找到的,"你看这里,她在第三章专门分析过''云雨''意象,说唐代文人常用''巫山''代指婚外情。"
雨声渐密,敲打着落地窗,像有人在用手指轻叩玻璃。林洛筠看着论文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忽然意识到沈曼在法庭上的慌乱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她知道林洛筠已经摸到了线索——她在撒谎,关于藏书,关于案发当晚的行踪,甚至关于她和陈默的婚姻。
"陈默的诗稿,你看完了吗?"林洛筠问。萧秋昨天说山找到了陈默早年发表在《诗刊》上的几首诗,其中有首《无题》里反复出现"云"和"水"的意象。
萧秋从抽屉里拿出复印稿,指着其中一句:"你看''云深不知处,水涸见顽石'',这里的''云''和''水''会不会就是暗指他和沈曼婷?"她又翻出陈默的日记残页,
"他在日记里写过,''她爱的是诗里的我,不是现实里的'',这也许说明,他们的婚姻早就有问题了。"
林洛筠忽然想起沈曼的银镯。她掏出手机,翻出警方拍摄的现场照片,放大后能看见银镯内侧刻着极小的字,像是"元"和"韦"两个字的缩写。老式的银镯常刻夫妻姓氏,难道这镯子是陈默送的?可沈曼婷为什么要在法庭上刻意掩饰对它的在意?
雨停时,天边浮起一道淡虹。萧秋送林洛筠到电梯口,忽然指着走廊墙上的一幅《琵琶行》的拓片说:"你看''钿头银篦击节碎''这句,古代女子常用首饰传递秘密。沈曼婷的银镯,会不会也藏着什么?"
电梯门缓缓合上时,林洛筠看见萧秋正抬头看着那拓片,手指点在"银篦"两个字上。她忽然明白,那半阙诗或许不是陈默写的,而是沈曼留下的——就像白居易在《琵琶行》里写的,"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接下来的三天,林洛筠把自己埋在了案卷里。她调阅了沈曼婷和陈默的离婚诉讼记录,发现陈默在起诉书中提到"沈曼婷长期与他人保持不正当关系",却没附任何证据。更奇怪的是,陈默的代理律师在开庭前突然撤诉,转天陈默就死在了书房。
"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林洛筠对着电脑屏幕里的撤诉申请书皱眉。申请书上陈默的签名笔迹潦草,和他在合同上的签名差异很大,像是被人胁迫着写的。
下午开庭时,沈曼婷穿了件深蓝色连衣裙,银镯换成了细巧的金手链。林洛筠注意到她的左手手腕有一圈淡红色的勒痕,像是长期戴紧镯留下的。
"沈曼婷女士,"林洛筠翻开新的证词记录,
"你声称案发当晚在书房听白噪音助眠,能否提供播放记录?"
沈曼婷的手指下意识地摸向手腕,随即又缩了回去。"我用的是旧款收音机,没有记录......"
"反对!"林洛筠还没追问,周延就站了起来,
"法官大人,控方反复纠缠无关细节,是在故意刁难我的当事人!"
林洛筠看向公诉人,对方递来一个无奈的眼神。她知道,没有直接证据,这些细节只能算是疑点。但她忘不了萧秋昨天说的话:"元稹在《遣悲怀》里写''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看起来是悼念亡妻,其实是在向白居易暗示自己的愧疚。有时候诗句的反面,才是真相。"
休庭后,林洛筠直接去了市图书馆。萧秋说陈默的诗稿里藏着时间密码——他习惯用写诗的日期作为暗语,比如发表在2018年3月15日的《春夜》,其实是在纪念他和沈曼婷的初遇。
古籍部的老馆员递来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里面是陈默近五年发表的所有诗作。林洛筠一页页翻看,忽然在《秋江》的手稿上停住了。这首诗发表于去年九月,末尾用铅笔写着"寄乐天",而诗句里"巫山雨歇云初散"的"歇"字,被人用红笔圈了出来,旁边还有个极小的"三"字。
"乐天是白居易的字,"萧秋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吓了林洛筠一跳,"陈默这是在模仿元白唱和啊。"她指着那个"三"字,"元稹写过三首《遣悲怀》,这里的''三''会不会是指第三首?"
林洛筠立刻翻出《元稹集》,第三首《遣悲怀》里有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讲的是妻子去世后,丈夫不忍触碰她遗物的心情。可陈默写这句诗时,他和沈曼婷还没离婚,这不合常理。
"不对,"萧秋忽然拍手,"你看陈默的《秋江》是七律,共八句,而元稹的《遣悲怀》其三也是八句。他把''巫山雨歇''放在第三句,对应元稹诗的第三句''尚想旧情怜婢仆''——这里的''婢仆''在唐代常被用来代指''外室''!"
林洛筠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想起陈默离婚诉讼里提到的"不正当关系",难道他真的发现了沈曼的私情?那个"三"字,会不会是指第三者?
离开图书馆时,暮色正浓。林洛筠路过一家旧书店,橱窗里摆着本1983年版的《元白诗选》,封面上元稹和白居易的画像正隔着千年时光遥遥相望。她忽然明白,陈默留下的不是诗句,是一道需要两个人才能解开的谜——就像元稹和白居易,少了任何一个,那些唱和诗都只是残缺的碎片而已。
第七次庭审那天,周明提交的诊断书像颗炸弹,在审判庭里炸开了锅。
林洛筠捏着那张A4纸。诊断书上写着沈曼婷患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最近一次发病时间是案发当晚十一点至凌晨两点,与陈默的死亡时间完全吻合。落款是市精神病院的主任医师刘志强,签名龙飞凤舞,盖着鲜红的公章。
"根据《刑法》第十八条,"周延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得意,"我的当事人在发病期间的行为,不应承担刑事责任。"
旁听席上响起一阵骚动。林洛筠看向沈曼婷,她低着头,银镯也换了只更细的,安静得像尊瓷像。可林洛筠记得,沈曼在第一次庭审时说过自己"每年体检都正常",还拿出过去年的体检报告,上面根本没提精神疾病。
"这份诊断书的出具时间是案发后第三天,"林洛筠的目光落在日期上,"为何不在第一时间提交?"
"因为家属当时忙于处理后事,疏忽了......"周延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洛筠打断:"我要求传唤刘志强医生出庭质证。"
周延的脸色瞬间变了。"刘医生正在国外讲学,暂时无法出庭......"
"那就提供他的出国航班记录、讲学邀请函,以及诊断时的监控录像。"林洛筠的声音冷得像冰,"如果沈曼确有精神疾病,这些记录应该不难提供。"
周延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坐下,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林洛筠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忽然想起萧秋昨天找到的线索——刘志强医生的女儿正在沈曼婷任职的生物科技公司做研发,而这家公司去年刚获得陈默旗下风投机构的巨额投资。
庭审结束后,林洛筠直接去了市精神病院。档案室的护士翻了半天,才抱歉地说:"查不到沈曼婷的就诊记录,系统里没有这个人。"
"刘志强医生在吗?"林洛筠追问。
"刘医生上个月就退休了,"护士指着公告栏,"接替他的是张医生。"
林洛筠的心沉了下去。她找到张医生,出示了那份诊断书。张医生只看了一眼就摇头:"这不可能是刘主任写的,他的签名虽然草,但最后一笔是向上挑的,这个是向下压的。而且我们医院的诊断书早就改用电子签章了,这种红章版本去年就停用了。"
走出医院时,晚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林洛筠掏出手机给萧秋打电话,刚接通就听见那边传来翻书的声音。
"我找到元稹写给白居易的信了,"萧秋的声音带着兴奋,"里面说''巫山之梦,神女之遇,皆非人间事'',他这是在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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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和薛涛的关系见不得光!陈默的''巫山'',肯定也是指见不得人的私情!"
林洛筠靠在墙上,看着手机屏幕里沈曼婷的银镯照片。那缠枝纹里的"卍"字符号,在唐代也被用来象征"轮回",难道沈曼想用精神疾病的幌子,让自己的罪行"轮回"成一场意外?
她忽然想起陈默《秋江》里的最后一句:"水落石出终有日"。或许,真相就藏在那些被刻意掩盖的细节里,像水底的石头,只要耐心等水退去,总会显露出来。
萧秋的办公室里,台灯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流动的水墨画。林洛筠把伪造的诊断书放在桌上,旁边是从警方借来的证物袋——里面装着沈曼婷的银镯。
"你看这内侧的刻字,"林洛筠用镊子夹起银镯,对着灯光调整角度,"不是''元韦'',是''曼''和''默'',沈曼和陈默的名字。"
萧秋凑近了看,果然在缠枝纹的缝隙里,藏着两个极小的篆字。"民国的定情镯常刻双方名字,"她忽然想起什么,翻出《A市文史资料》,"城西的老字号''瑞兴银楼''就擅长这种工艺,老板姓王,现在是他孙子在经营。"
第二天一早,林洛筠和萧秋就去了瑞兴银楼。王老板拿着银镯看了半天,肯定地说:"这是我们家的手艺,你看这搭扣处的''瑞''字印记。不过这镯子是去年才做的,不是老物件,缠枝纹里的''卍''字是电脑刻的,老手艺不会这么规整。"
"能查到是谁定做的吗?"林洛筠问。
王老板查了台账,指着一行记录说:"去年三月,一个姓赵的男人定做的,说是给妻子的结婚纪念礼物。"
"赵什么?"
"赵立伟,"王老板念着名字,"留的电话是138......"
林洛筠的心跳骤然加速——这个号码,她在陈默的通话记录里见过,案发前一周,陈默和这个号码通话达十七次,每次都不超过一分钟。
她们顺着号码找到赵立伟的住址,是家隐蔽在老巷子里的茶馆。赵立伟看到银镯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是我送沈曼婷的,"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我和她是大学同学,后来她嫁给陈默,我们就断了联系。去年她找到我,说陈默发现了我们的事,要离婚分财产......"
"案发当晚你在哪里?"林洛筠追问。
"我在茶馆,"赵立伟的心有些发虚,
"但沈曼给我发过短信,说''沧海已枯,巫山待雨'',让我别担心......"
"这是元稹《离思》的变种!"萧秋立刻反应过来,
"她在告诉你,陈默已经死了,计划成功了!"
赵立伟瘫坐在椅子上,终于说了实话。沈曼婷发现陈默要在离婚诉讼中曝光她挪用公司资金的事,就找他帮忙,说只要除掉陈默,就能用精神疾病脱罪。案发当晚,是他戴着沈曼婷的宽檐帽去小区接应,而那半阙诗,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暗号——"曾经沧海难为水"代表"计划完成","除却巫山不是云"代表"后患已除"。
"那银镯是她让我定做的,"赵立伟抹了把脸,"说要留个念想。后来她又说怕被警方发现,让我帮忙藏起来,我就把它埋在了茶馆后院的桂花树下......"
林洛筠看着窗外的老槐树,忽然明白沈曼为什么在法庭上总摩挲银镯——那不是紧张,是在确认里面的秘密还在。而那道新鲜的划痕,是赵立伟埋它时不小心弄的。
最后一次庭审,阳光透过审判庭的天窗洒下来,赵立伟作为证人出庭,拿出了沈曼婷给他发的短信记录,还有埋银镯时拍下的照片。
沈曼婷的脸色比纸还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周延试图以"证据链不足"反驳,却被林洛筠一一驳回——伪造的诊断书、赵立伟的证词、银镯的刻字、陈默诗里的暗语,像一串珍珠,被真相的线串在了一起。
"沈曼婷女士,"林洛筠的声音平静却有力量,"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沈曼婷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审判席上的林洛筠,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绝望的悲凉。"我和陈默大学时一起读元稹的诗,他说要像元稹对韦丛那样对我好,"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可后来他变了,眼里只有钱和项目,我不过是他装点门面的摆设......"
"所以你就杀了他?"林洛筠追问道。
"是他先背叛我的,"沈曼婷的声音陡然拔高,"他挪用公司资金投资失败,还想让我顶罪!那首诗是他逼我写的,他说只要我承认精神有问题,就能帮他脱罪......"
但她的话很快被赵立伟的证词推翻了——陈默的资金流向清晰,没有挪用记录,反倒是沈曼婷偷偷转移了夫妻共同财产。那些所谓的"背叛",不过是她为自己的罪行编造的借口。
判决宣布时,沈曼婷的银镯(作为证物由警方保管)正放在林洛筠的办公桌上。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上面,缠枝纹里的"曼"和"默"两个字交缠在一起,像段无法解开的绳结。
庭审结束后,林洛筠和萧秋站在法院门口。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街角的老槐树下。
"元稹在《酬乐天频梦微之》里写''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萧秋望着天边的晚霞,轻声说,"他和白居易分隔两地,却能靠梦境和诗句相通。真正的知己,大概就是这样吧。"
林洛筠想起这几个月的日夜,她们一起在诗行里寻找线索,在古籍中拼凑真相,那些关于元稹和白居易的唱和,早已变成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密码。她忽然明白,沈曼错把诗句当武器,却忘了诗的本质是真诚——就像元稹写给白居易的"平生定交取人窄,屈指相知唯五人",真正的情谊从不需要伪装,更容不得背叛。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林洛筠轻声念着《琵琶行》里的句子,转头看向萧秋,
"但我们不是沦落人,是能一起解诗谜的知己。"
萧秋笑起来,眼里的光比晚霞还亮。
"那下次再遇到诗谜,还找我?"
"当然,"林洛筠点头,
"毕竟,解诗这种事,人工少了懂的人,就像元稹没了白居易,那得多孤单啊。"
晚风拂过,带着远处槐花的香气。林洛筠摸了摸口袋里的《元白诗选》,那是刚刚萧秋送她的,扉页上写着"诗为心声,谜为心言"。
或许世间所有的谜,本质都是人心的密码,只要用真诚做钥匙,总有解开的一天。
11. 烟火
林洛筠站在A市中级法院三楼的走廊里,法官制服被中央空调吹得微微发鼓。走廊被来往的皮鞋和高跟鞋磨得发亮,倒映着天花板上成排的日光灯管,像一条铺在地上的银河。她左手肘弯里夹着的卷宗袋,纸页摩擦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她抬手看了眼腕表,是块样式简洁的劳力士机械表,还是去年萧秋和许山晴合送的生日礼物。表盘上的蓝钢指针正指向上午九点四十分,距离下一场关于房屋租赁合同纠纷的庭审还有二十分钟。庭前准备早已就绪,书记员李刚抱着庭审记录册从旁边的调解室走出来,见她站着,脚步顿了顿:"林法官,被告律师已经在庭外候着了。"
"好,知道了。"林洛筠点头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那种闷闷的、贴着布料的震颤。她腾出右手摸出手机,黑色的硅胶壳上还留着上周萧秋贴的卡通贴纸——一个举着法槌的INFP。锁屏界面弹出萧秋的消息,宋体小字配着个流口水的表情包:"中午来文联食堂吃饭吗?柳阿姨新做的东坡肉,肥瘦相间,馋死我了。"
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时,林洛筠闻到自己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今早开庭前刚给调解室的桌椅消过毒。她指尖在屏幕上悬了悬,正想回个"准时到",走廊尽头突然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脆响,"嗒、嗒、嗒",节奏急促,像有串珠子在地板上滚。
许山晴就是踩着这串声响走近的。她穿了件烟灰色的阿玛尼西装,剪裁利落得像用尺子量过,肩线笔挺地顺着肩胛骨滑下来,收腰处刚好卡在最纤细的地方。她走到林洛筠面前时,高跟鞋的声音戛然而止,鞋跟在水磨石上留下两个浅淡的白印。
"洛筠。"许山晴的声音总是偏低。她递过来一个银色的保温盒,是双立人的牌子,边角被摩挲得有些发亮。"秋秋今早熬的绿豆粥,她怕你开庭忙没时间吃饭。"
林洛筠接过时,金属盒身的温度顺着指尖漫上来,比体温稍高。盒盖缝隙里钻出来一缕若有似无的香气,清清爽爽的,是新鲜绿豆被蒸透后的香气,混着点冰糖的蜜味。
"替我谢谢她。"林洛筠笑道,
"不过下次别让她大清早起来熬粥,文联不是在最近筹备诗词展吗,我上周去看她的时候,她说她办公室的灯凌晨一点还亮着。"
许山晴垂眸笑了笑。她无名指上的钻戒被日光灯管照得泛着温润的光,是两周年她和萧秋纪念日的时候,林洛筠陪着挑的款式。
"她总说你胃不好,春天容易泛酸水。"声音低下去时,能听出点无奈的宠溺,
"昨晚她改诗词展的布展方案到凌晨三点,我听见书房的打印机响到了两点半。今早五点又爬起来煮粥,说绿豆要提前泡三个小时才软。"
林洛筠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许山晴眼底那圈淡淡的青黑上。许山晴真是常年被财报和董事会围着,却总被萧秋拖着"跨界"——上次萧秋要做非遗剪纸展,她愣是请了三天假去学装裱;这次熬粥,又把家里的砂锅搬到了文联。
忽然就想起当年白居易被贬,元稹在病中闻讯,猛地从床上坐起,那股子牵挂,和萧秋何其相似。每次她接手棘手的案子,萧秋总能从她回家时的脚步声里听出疲惫,第二天要么是许山晴送来温热的汤,要么是她自己拎着饭盒出现在法院门口。
"那我下午开完庭去文联找她。"林洛筠把保温盒往怀里抱了抱,金属的凉意透过制服衬衫渗进来,倒让心里更暖了些,"你下午有会吗?"
"三点的董事会,在环球中心。"许山晴抬腕看了眼表,她的表是块百达翡丽,和林洛筠的简洁款不同,表盘上镶着细碎的钻,"不过我让杨婉清把会议推迟到四点了。"她转身走向电梯时,西装的后摆随着脚步轻轻扫过地面,又突然回头,语气里带着点叮嘱:"如果她在办公室睡着了,别叫醒她。她昨晚枕着方案草稿就睡了半小时,我早上出门时,毯子还掉在地上。"
电梯"叮"地一声打开,许山晴走进去的瞬间,林洛筠看见她西装口袋里露出半截金嗓子的包装——萧秋有慢性咽炎,许山晴总在身上备着。
中午十二点整,文联食堂的玻璃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食堂里飘着饭菜混合着消毒水的气味,靠窗的几张桌子坐满了人,大多是文联的工作人员,说话声嗡嗡的。
萧秋正站在取餐窗口前,身上那件水蓝色的衬衫是许山晴去年在苏州给她买的。她正和打菜的柳阿姨说着什么,侧脸的线条被窗口透进来的阳光照得很柔和,鼻尖上有层细细的汗珠,笑起来时,左边嘴角会陷下去一个小小的梨涡。
她面前的白色搪瓷餐盘里,东坡肉颤巍巍地堆成了小山,油光锃亮的,瘦肉则透着酱色的红,旁边还放着一碟清炒时蔬,是翠绿色的菜心,上面撒着几粒白色的蒜末。
"萧副主席这是又在给林法官开小灶?"柳阿姨是食堂的老员工,头发花白了大半,围着件印着"文联食堂"字样的白色围裙,围裙下摆沾着点酱油渍。她笑着往林洛筠手里的餐盘里添了勺莲藕排骨汤,汤勺碰到餐盘边缘,发出"叮"的一声,
"你俩这感情,比我和老张头结婚三十年还瓷实。他现在看见我,连个笑脸都懒得给了。"
萧秋接过林洛筠递来的保温盒,指尖不经意间划过盒盖上凝结的水珠——那是冷气遇热凝成的,圆圆的,顺着盒盖的弧度慢慢往下滑,滴在她的衬衫上。
"今天山晴非要把家里的砂锅搬到嘉秋,"她的声音带着点嗔怪,却全是笑意,
"说用电饭煲熬粥没有烟火气,非要用明火慢慢咕嘟才香。结果今早五点就支起了小炉子,差点被巡逻的保安部的Simon当成了纵火犯。"
她打开保温盒的瞬间,一股热气"腾"地冒出来,裹挟着更浓郁的香扑到林洛筠脸上。绿豆熬得彻底化在了粥里,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碧色,上面还撒了几粒剥好的莲子,是去了芯的,不用担心苦涩。
"洛筠,你尝尝,"萧秋用勺子搅了搅,
"我最近在学药膳,说这粥能清心火,最适合你这种天天跟案子较劲的人。"
林洛筠舀了勺粥送入口中,瓷勺碰到牙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软糯的米粒混着冰糖的清甜在舌尖化开,绿豆的香是淡淡的,像春天刚抽芽的柳枝,清清爽爽地往喉咙里钻。她忽然就想起元稹写给白居易的《赠乐天》,"莫言邻境易经过,彼此分符欲奈何。垂老相逢渐难别,白头期限各无多。"
四年前,在一个A市的考公辅导班里,她和萧秋也是这样分享一份盒饭。那时候萧秋总抢她碗里的肉丝,说"林大法官要多吃青菜才能心明眼亮";后来她进了法院,萧秋考去了文联,每次开庭结束,总能在法院门口看见她抱着保温桶等在那,冬天会把桶裹在羽绒服里,怕菜凉了。
"诗词展筹备得怎样了?"林洛筠用筷子轻轻戳了戳东坡肉,
"上次你说要弄个元稹白居易专题?"
萧秋咽下嘴里的米饭,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像被阳光照到的玻璃珠。
"元稹和白居易专题厅已经布置好了,明天下午两点开幕。"她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两张对折的请柬,递过来,
"你和山晴务必来,我要在开幕式上朗诵《长恨歌》,从''汉皇重色思倾国''读到''在地愿为连理枝'',整整八百四十字呢。"
请柬是洒金的宣纸,边缘裁成了波浪形,上面用烫金工艺印着两个字:"烟火"。林洛筠指尖划过那两个字,金粉蹭在指腹上。
"需要我扮演元稹给你捧哏吗?"她故意逗她,"比如你念''行宫见月伤心色'',我就接''夜雨闻铃肠断声''。"
萧秋笑得差点呛到,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了擦嘴角,许山晴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两杯酸梅汤,适时地递了一杯给她。
"她昨天在办公室练了二十遍《长恨歌》,"许山晴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目光落在萧秋泛红的耳根上,"把秘书处的下属们都听哭了,说萧副主席念到''天生丽质难自弃''时,那眼神,比电视剧里的杨贵妃还要动人呢。"
萧秋轻轻踹了许山晴一脚,却没真用力,鞋尖碰到许山晴的高跟鞋,发出"嗒"的一声。
"山晴,怎么就你话多。"她转头给林洛筠夹了块东坡肉,
"快吃,凉了就腻了。柳阿姨今天特意用我老家的绍兴黄酒焖的,说要去去肉腥。"
下午两点,林洛筠坐在审判席上,深灰色的法袍垂到膝盖,袖口的金线在顶灯的照射下闪着光。原告律师正在陈述案情,声音平稳得像流水,偶尔抬手指向投影幕布上的合同条款。
林洛筠的目光落在台下,原告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头发花白,手里紧紧攥着个布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被告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件白的T恤,不停地搓着裤缝。她忽然就想起萧秋常说的那句话:"法律是冰冷的条文,但法官要有温度。"
那是一年前,她刚升为法官,接手一个离婚案,夫妻俩为了争夺孩子的抚养权吵得不可开交,连孩子的奶粉钱都算得清清楚楚。那天她走出法院时,萧秋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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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银杏树下等她,手里拿着杯热奶茶。听她说起案子,萧秋没说话,只是把奶茶往她手里塞了塞,说道,
"你看这奶茶,糖放多了腻,放少了寡,得刚刚好才顺口。法律也一样,得找到那个让人心服的平衡点。"
"法官大人?"被告律师的声音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林洛筠回过神,看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书记员李刚正低着头记录,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
她调整了下坐姿,法袍的褶皱顺着肩膀滑下来。
"原告律师,"她的声音温和却清晰,
"能否用更通俗的语言解释一下合同里的''不可抗力条款''?比如,如果遇到台风天,租户无法按时交租,算不算不可抗力?"
原告律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说道,
"林法官说得是,我太书面化了。简单说就是......"
傍晚六点,夕阳把文联大楼的玻璃幕墙染成了橘红色。林洛筠踩着细高跟走进大楼时,电梯里还贴着诗词展的海报,上面印着元稹的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字迹是萧秋写的,笔锋娟秀却有力。
诗词展厅的灯还亮着,是暖黄色的射灯,打在展板上,把元稹与白居易的生平照照得很清晰。萧秋正站在展板前,手里握着支红色的激光笔,笔身被她的手指焐得温热。她嘴里念念有词,大概是在练解说词,声音不高,像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林洛筠轻轻鼓起掌,掌声在空旷的展厅里荡开,"这两句最适合放在他俩的友情展区。我每次读,都觉得鼻子发酸。"
萧秋转过身,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像盛了星光。"我也是这么想的。"她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
"我打算在展区中央摆两张案几,就像他们当年在洛阳的书房那样,一张放元稹的诗稿,一张放白居易的和诗,中间摆个铜香炉,点上檀香。"她忽然压低声音,像说什么秘密,
"山晴刚才偷偷塞给我一盒润喉糖,说是你让她买的。还说要给我煮川贝雪梨汤,被我拒绝了,就她那不合格的学习厨艺的技能,能把糖炒成炭。"
林洛筠笑而不语,目光越过萧秋,望向展厅外渐暗的天色。远处的路灯亮了起来,像串珍珠,车流的声音从窗户缝里钻进来,闷闷的。她忽然想起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多好啊,有能一起围炉喝酒的人,有能懂你眉间愁绪的人,有能在你累时递杯热茶的人。
"走吧,"她挽住萧秋的胳膊,萧秋的衬衫被暖气烘得暖暖的,
"许山晴她在地下车库等着我们呢,她说要带我们去吃新开的日料店,有你爱吃的寿司。"
萧秋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点生理性的泪水,任由她拖着往前走。"我现在只想回家睡觉,"
"早上五点起的,现在眼皮都在打架。"
"不行,"林洛筠捏了捏她的手腕,皮肤温热,带着点汗湿的黏,
"你课答应过我的昂,要陪我看完今晚的星星。昨晚天气预报说,今天能看见金星伴月。"
她们走出大楼时,晚风带着点凉意吹过来,萧秋下意识地往林洛筠身边靠了靠。许山晴的黑色奔驰静静停在路灯下,车身被灯光照得像块墨玉。司机老宋打开后座车门,一股淡淡的栀子香从车里飘出来——是许山晴惯用的那款线香,说是能安神。
萧秋刚坐进去就靠在了许山晴肩上,头歪着,发丝落在许山晴的西装上。没过几分钟,呼吸就变得均匀起来,大概是真的累坏了。许山晴轻轻搂住她。
林洛筠望着车窗外闪烁的霓虹,红的、绿的、黄的。她忽然觉得,这人间烟火,最暖不过如此——挚友在侧,能分你半块东坡肉;爱人在旁,会记得你胃不好,会学新的药膳。
就像元稹与白居易,跨越千里也能"垂死病中惊坐起";而她们三人,不用跨越千里,只需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喝温粥还是热茶。
车拐过街角时,路面有点颠簸,萧秋在睡梦中呢喃了一句,声音很轻很轻。林洛筠凑近了些才听清,是白居易的《梦微之》:"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她转过头,看见许山晴正望着自己,眼里的笑意盈盈。两人没说话,只是相视而笑。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星星开始一颗接一颗地冒出来。她们会一起走很久很久,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过成诗里的模样。
12. 元思
八月的机场总是裹着黏腻的暑气,落在来来往往的行李箱滚轮上。林洛筠的指尖被萧秋攥得有些发麻,那力道带着一种近乎孩童的执拗。
“呜呜呜呜呜洛筠,你真的要去吗?”萧秋的声音里还缠着未散的哭腔,眼角的红痕像被水浸过的朱砂,晕得一片模糊。
周围是行李箱滚轮碾过地面的咕噜声,广播里女播音员的声音平稳得没有波澜,一遍遍地播报着航班信息。林洛筠的航班号像根细针,每隔三分钟就扎进两人之间凝滞的空气里。她低头看了眼萧秋,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眨眼时便簌簌地往下掉,砸在她的防晒服袖口。
“阿锦啊,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出差而已。”林洛筠抬手,指腹轻轻擦过萧秋的眼角,那里的皮肤滚烫,带着哭过的潮热,
“去邻市开个研讨会,下周五就回来了,算上路上的时间,满打满算也才七天,就七天。”她的声音放得很柔,像怕惊扰了什么,却藏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不舍——她其实比谁都清楚,萧秋怕的从不是分离的时长,而是每一次转身时,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
萧秋把脸往林洛筠掌心蹭了蹭,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狗,鼻尖抽了抽:
“可你每次出差都要带那么那么多资料,晚上肯定又要熬夜看案卷。上次去省里,你说住的酒店空调太吵,三天都没睡好……”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成了气音,
“主要是,我肯定会想你的啊。”
林洛筠忍不住笑了,从包里翻出纸巾,仔细地给她擦眼泪。纸巾碰到萧秋脸颊时,她下意识地缩了缩,睫毛扫过林洛筠的指尖,像蝴蝶翅膀轻轻扑了一下。
“阿锦,你都这么大个人了,还哭鼻子。”林洛筠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却软得像棉花,
“你看那边那个小朋友,都比你勇敢。”她朝不远处努了努嘴,一个小女孩正挥着小手告别,虽然眼圈红着,却硬是没掉一滴泪。
萧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又飞快地转回来,嘴硬道:
“我才不像她呢,我是……是眼睛里进沙子了。”说着还抬手揉了揉眼睛,结果反倒把更多眼泪揉了出来。
林洛筠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把她额前被泪水打湿的头发别到耳后。就是这个动作,让她的思绪忽然被拽回了九年前的夏天。
那年她们高二,暑假的热浪像一床密不透风的棉被,把整座城市裹得严严实实。蝉鸣在老槐树的枝头炸开,稠得化不开,连空气里都飘着柏油路面被晒化的味道。为了赶在高三前啃下理科最难的几块硬骨头,年级里的尖子生几乎都泡在了辅导班或者自习室,林洛筠也不例外。她记得自己当时对着选课表纠结了整整三天,最后咬着牙报了下午四点的化学预科班——化学是她的待提高项,任课的老朋友“老闫”据说押题极准。
她是在报完名的第二天,才从同学嘴里听说萧秋报了一点四十分的英语辅导班。
“萧秋不是学英语学的挺好吗,怎么会突然报了英语辅导班了?”林洛筠当时正低头演算一道化学方程式,心里掠过一丝疑惑。同学叼着冰棍说:
“谁知道呢,她说想突击一下词汇量……对了,她那英语班就在你化学班旁边,中间就隔半小时,你俩这不正好能凑一块儿?”
林洛筠握着笔,想起前一天傍晚,自己把写着化学班时间的选课表随手放在了课桌角,萧秋当时凑过来看了很久,还问了句“四点上课啊”,她当时只“嗯”了一声,没多想。原来……
后来有一次,她碰巧听到英语老师跟化学老师聊天,说“那个叫萧秋的女生基础挺好的,写字也非常漂亮,但是上课总走神,倒是下课前那十分钟坐得笔直,老往隔壁瞅”。林洛筠站在门外,手里的作业本差点没拿稳。那天下午的化学课,她总觉得窗外的蝉鸣格外吵,目光好几次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教学楼的屋檐下,萧秋背着书包站在那里,像个固执的惊叹号。
思绪正飘得远,萧秋忽然拽了拽她的袖子:“洛筠,广播又在催了。”
林洛筠回过神,看见广播屏上“航班MU5732即将停止登机”的字样闪得刺眼。她深吸一口气,把行李箱的拉杆递给萧秋:“帮我拿一下,我去趟洗手间。”
走进洗手间,冰凉的瓷砖贴着掌心,林洛筠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镜中的自己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卡其裤,眼底的红血丝藏不住——昨晚萧秋拉着她看新写的小说草稿,两人讨论到凌晨三点,她其实也没睡好。镜子里的人影渐渐和多年前那个女孩重叠,记忆里的雨腥味忽然漫了上来。
那也是个暑假的下午,比今天还要闷热。化学班的课上到一半时,窗外突然暗了下来。起初只是几声闷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滚过来,老闫在讲台上敲了敲黑板:“大家别走神,这道题非常重要,高考必考……”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啪嗒”一声砸在窗玻璃上,紧接着,仿佛有谁在天上捅破了个大洞,倾盆大雨瞬间泼了下来。
雨势来得太急,教室里的风扇还在嗡嗡转着,却吹不散骤然涌进来的潮气。林洛筠盯着窗外,心里有些发慌。她早上看天气预报说是晴天,没带伞。
下课铃响时,雨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走廊里挤满了避雨的学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怎么回家。林洛筠抱着课本,正犹豫着是等雨小点儿还是冒雨冲去公交站,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洛筠!”
声音带着点喘,还有些发颤。林洛筠拨开人群跑出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教学楼门口的萧秋。
她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头发贴在脸上,额前的碎发滴着水,顺着下巴滑进衣领里。身上的白色T恤完全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牛仔裤的裤脚沾满了深褐色的泥渍,左边的裤腿还破了个洞,露出的脚踝又红又肿。她手里紧紧攥着个塑料袋,袋子被雨水泡得有些透明。
“你怎么来了?”林洛筠冲过去,声音都变了调。她伸手想碰萧秋的脚踝,对方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怕你没带伞啊。”萧秋咧开嘴笑,笑容却比平时苍白很多。她把手里的塑料袋往林洛筠怀里塞,
“给你的,快看看喜欢不。”
林洛筠低头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个浅蓝色的笔记本,封面上印着她最喜欢的梵高的《星月夜》。
她记得自己上周在文具店门口多看了两眼,跟萧秋说“这个封面好好看”,当时萧秋正低头玩电话手表,没接什么话,她还以为萧秋没听见。笔记本被塑料袋裹着,倒是没湿,只是边角沾了点萧秋的体温。
“你……”林洛筠刚说了一个字,就被喉咙里的哽咽堵住了。她抬头看向萧秋,对方还在笑,可还站在雨里。
“你怎么弄成这样?”林洛筠终于看清萧秋的膝盖——牛仔裤上有块深色的污渍,形状像是摔在地上时蹭到的,
“你……摔跤了?”
萧秋这才不自然地动了动脚,含糊其辞道:“没事,就……刚才骑车过来,路太滑了,不小心崴了一下,没什么大碍。”
后来林洛筠才从萧秋的同学那里拼凑出完整的经过。萧秋的英语课三点四十下课,刚走出教室就看到天阴得吓人,她没回自己的自习室,直接冲到楼下取电瓶车。那时候雨已经开始下了,她骑着车往化学班赶,却记错了地方——她以为林洛筠在实验楼上课,其实化学班在隔了一条街的楼。等她在实验楼门口绕了两圈,发现不对劲,才掏出手机看林洛筠之前发的教室定位,这时候雨已经下得像瓢泼一样。
“她骑着车在雨里疯跑,”那个同学说,
“我们好几个人喊她‘雨太大了先避避’,她头都没回,嘴里还念叨着‘来不及了’。”
从实验楼到另一个地点要经过一个施工中的工地,路面坑坑洼洼的,积了很深的水。萧秋急着赶路,电瓶车的轮子碾过一块松动的石板,她整个人往前飞了出去,膝盖先着地,紧接着脚踝狠狠崴了一下。旁边的工人说,她趴在水里半天没动,他们都以为出事了,跑过去想扶,她却猛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扶起电瓶车,还说了句“没事没事”,就又骑上走了。
“我当时就想着,你下课肯定在等我。”后来萧秋说得轻描淡写,
“谁知道记错地方了……不过还好,洛筠,我可算赶上你了。”
林洛筠抱着那个笔记本,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她一把抱住萧秋,把脸埋在对方湿透的颈窝里。雨水混着泪水,顺着两人的皮肤往下淌,分不清谁是谁的。萧秋身上有雨水的腥气,泥土的潮气,还有淡淡的血腥味,可林洛筠觉得,那是她闻过最安心的味道。
“还你愣着干什么?”萧秋拍了拍她的背,
“不是还要去上物理一对一吗?再不去我觉得以你那物理老师的脾气,该骂人了。”
林洛筠这才想起,她五点半还要去离学校三公里外的补习机构上物理课。
“你这样怎么骑车?”她看着萧秋红肿的脚踝,心疼得厉害。
“没事,我可以慢慢骑。”萧秋挣开她的怀抱,瘸着腿走向停在旁边的电瓶车。那辆车看着也惨不忍睹,车座上全是泥水,车把歪了一边,前轮还在滴滴答答地淌水。她跨上去的时候,动作明显顿了一下,眉头紧紧皱着,却没哼一声。
“我带你吧。”林洛筠说。
“你会骑吗?”萧秋挑眉。
林洛筠确实是会的,且是当年新高一预科班骑电瓶车一帮人里技术最高超的。
“还是我来吧。”萧秋拍了拍车座,
“上来吧,保证稳稳当当的。”
林洛筠犹豫着坐上去,轻轻搂住萧秋的腰。她能感觉到萧秋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疼。电瓶车启动的时候晃了一下,萧秋“嘶”了一声,却还是回头对她说:
“抓好了昂。”
雨还在下,只是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风一吹,带着凉意往领口里钻。萧秋骑车不快,电瓶车在湿漉漉的马路上慢慢悠悠地晃着。林洛筠把脸贴在萧秋的后背上,能听到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偶尔压抑的痛哼。
“你刚才摔的时候,很疼吧?”林洛筠问道。
“还好还好,”萧秋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就是泥水里好像有石子,硌得慌。”
林洛筠没再说话,只是把胳膊收得更紧了些。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萧秋拐错了方向。等林洛筠发现不对劲,说“应该往左边拐”时,她们已经骑过了两个红绿灯。萧秋猛地刹车,电瓶车发出“吱呀”一声怪响。“哎呀,记错路了。”她懊恼地拍了下额头,脚踝动了动,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没事,绕回去就好。”林洛筠赶紧说。
萧秋却忽然笑了,回头看她,眼睛亮晶晶的:“那……为了赔罪,下周六请你我吃烤肉好不好?就学校对面那家,我上次看点评说他们家的雪花牛肉超好吃。”
林洛筠看着她眼里的期待,像星星一样闪啊闪,心里的酸涩忽然就变成了柔软。她点了点头:
“好。”
“真的?”萧秋眼睛更亮了,
“不许反悔啊!邀约可是有法律效力的!”
“不反悔。”
那天她们最终还是迟到了十分钟。物理老师看着浑身湿透的林洛筠,只是叹了口气说“下次注意安全”。
把林洛筠送到时,雨已经停了,天边挂着道淡淡的彩虹。萧秋骑着电瓶车,慢悠悠地往家走。哼着《元和未够》里的“谁把一百单八坊的春秋写在我眉头”。
“洛筠,”萧秋忽然开口,“等我们高考完,去看海吧?”
“好啊。”
“去青岛?听说那里的海是蓝色的。”
“嗯。”
“还要吃海鲜大排档,喝冰镇啤酒。”
“你能喝酒吗?”
“哎呀试试嘛……”
两人的笑声被晚风吹着,散在洒满金光的马路上。
法槌落下的瞬间,林洛筠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全体起立。”书记员的声音清晰而洪亮。林洛筠站起身,身上的法官袍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深褐色的法袍垂到脚踝,领口和袖口镶着暗红色的边,胸前的法徽在顶灯的照射下闪着冷冽的光。她能感觉到背后旁听席上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审视,也有带着期待的——今天审理的是一起未成年人盗窃案,被告是个十五岁的男孩,父母在庭外哭得几乎晕厥。
她坐下时,椅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目光扫过被告席,男孩低着头,双手被手铐铐在栏杆上,手腕处的皮肤已经被磨得发红。林洛筠翻开案卷,指尖划过打印整齐的文字,心里却没来由地想起了萧秋。
这时候的萧秋在做什么呢?
大概是在文联的办公室里吧。林洛筠的眼前浮现出萧秋办公室的样子:靠窗的位置放着张很大的书桌,上面总是堆着半人高的书稿,各色便利贴贴得密密麻麻。桌角有个粉色的马克杯,是她去年送的,上面印着只黑色的小猫——那是萧秋画的,她说“这猫跟你一样,看着严肃,其实软乎乎的”。萧秋总爱在杯子里泡枸杞,说“作家都是熬夜熬出来的,得提前养生”,可林洛筠每次去,都能在她桌下看到好几个空的咖啡罐。
她仿佛能看到萧秋此刻正趴在书桌上,头发乱糟糟的,嘴里叼着支笔。她写稿时总爱这样,遇到卡文的地方,就把笔杆咬得全是牙印。电脑屏幕上大概开着好几个文档,左边是正在写的小说,右边是百度页面,可能在查某个冷门的历史知识点——萧秋写东西较真,上次为了搞清楚“民国时期的电报资费”,打了三个电话给档案馆的朋友。
也有可能……正在跟哪个作者吵架?
萧秋去年被提拔为文联副主席,分管创作部,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那些写东西的人。有次林洛筠去接她下班,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萧秋拔高的声音:“不是说不能写抄袭!这情节跟人家那本《城南旧事》太像了,读者不是傻子!”紧接着是个男人委屈的声音:“我这是致敬!”“致敬不是抄!”萧秋的声音更响了,“你要是不改,这稿子我绝对不签字!”
林洛筠推门进去时,正看到萧秋把一叠打印稿拍在桌上,胸口还在微微起伏。那个男作者大概是被她的气势吓住了,喏喏地说“我再改改”,就灰溜溜地跑了。
“吓死我了,”萧秋看到她,立刻垮下脸,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这人太气人了,说多少次了原创重要,就是不听。”她走过来,很自然地把头靠在林洛筠肩上,“还是你好,当法官多威风,敲个锤子大家都得听你的。”
林洛筠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法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得对每个字负责。”就像你对每个情节负责一样。
思绪被原告律师的发言拉回来。林洛筠定了定神,拿起笔在庭审记录上做标记。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很轻,像春蚕啃食桑叶。她忽然想起萧秋写稿时的样子——她不用钢笔,总爱用键盘,说“敲键盘才有灵感”,但每次写完一章,又会打印出来,用红笔在纸上改,圈圈画画,页边空白处写满了小字,像在跟文字打架。
“被告人张某,你对公诉机关指控的犯罪事实有异议吗?”林洛筠的声音平静无波,符合一个法官应有的沉稳。男孩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惶恐,摇了摇头。林洛筠的目光落在男孩的手背上,那里有个小小的烫伤疤痕,形状像片叶子。
庭审进行到一半,休庭十分钟。林洛筠走进休息室,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光影。她拿出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的,没有新消息。萧秋大概还在忙,她总是这样,一投入工作就忘了时间。
林洛筠靠在窗边,看着楼下的法国梧桐树。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谁在低声说话。她想起昨天晚上,萧秋给她发微信,说新写的小说开头卡住了。
“我想写两个女生的神仙友情,从高中到现在,可总觉得差点什么。”萧秋发了个哭丧脸的表情,
“你说,怎么才能写出那种……就算隔着很远,也能感觉到对方的感觉?”
林洛筠当时正在看案卷,想了想,回了句:“元稹和白居易。”
萧秋隔了几分钟才回:“那个?”
“嗯。”林洛筠打字回她,
“他们隔着千里,却能从诗里摸到对方的心跳。”
萧秋回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是“我懂了!洛筠你真是我的灵感缪斯!”,后面跟了一连串表情。
林洛筠看着手机屏幕,忍不住笑了。她想起大学时,自己在图书馆偶然翻到元稹的诗集,看到那句“元诗寄君意,白笺诉我情”,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她把那句话抄在笔记本上,后来萧秋借她的笔记本看,在那句话下面画了条波浪线,写了句“像我们”。
是啊,像她们。
没有血缘,却比亲人更懂彼此。萧秋第一次“失恋”,抱着她哭了整整一夜,说“山晴不会不懂我写的诗的,我真的害怕和她见面……”林洛筠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她,给她递纸巾。
她们一起在高考前的深夜啃面包,一起在大学的操场上喝啤酒,一起在出租屋里吃泡面庆祝找到第一份工作。林洛筠知道萧秋吃鱼要挑掉所有的刺,写稿时必须听白噪音;萧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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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林洛筠怕黑,看恐怖片会钻到她怀里。
就像元稹记得白居易的酒量,白居易知道元稹的旧疾。
下午的庭审结束时,已经快五点了。林洛筠脱下法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柜子里。法袍的布料挺括,她换好自己的衣服,拿起手机,看到萧秋发来的消息:
“刚跟一个老作家吵完架,他说我不懂文学!气死我了!和高中我那个教语文的梅才一样!”后面一连跟着三个愤怒的表情。
林洛筠笑着回:“晚上请你吃火锅,泄泄火?”
“好啊好啊!”萧秋秒回,“吃九宫格!特辣!”
“你明天不是要去见出版社编辑吗?吃特辣不怕长痘?”
“不管!我今天就要放纵不羁爱自由!”
林洛筠看着手机屏幕,脚步都轻快了些。走出法院大门,夕阳正慢慢沉下去,把天空染成了温柔的橘粉色。她想起萧秋写的小说里,有个场景是女主角在夕阳下等另一个人,她当时批注“夕阳的颜色可以再具体点”,萧秋第二天就跑去公园看了场完整的日落,回来跟她说“是那种像橘子汽水一样的颜色,带点金红”。
她们就是这样,在彼此的世界里,添上一笔又一笔具体的颜色。
出差的日子比林洛筠预想的要忙。
研讨会安排得满满当当,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中间只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她每天要做笔记,要参加分组讨论,还要跟其他法院的同行交流经验。回到酒店时,往往已经累得不想动,只想瘫在床上。
但再累,她都会给萧秋打个电话。
通常是在晚上九点左右。林洛筠洗完澡,穿着酒店的浴袍,靠在床头。窗外是陌生的城市夜景,霓虹灯闪烁。她拨通了萧秋的电话,听着那边“嘟”“嘟”的等待音,心里会莫名地安定下来。
“喂?”萧秋的声音总是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有时候还能听到翻书的沙沙声。
“在忙吗阿锦?”林洛筠会问。
“没啊,刚写完一段,正歇着玩呢。”萧秋的声音会立刻清醒几分,“今天怎么样?研讨会有意思吗?”
“还行,遇到一个上海法院的女法官,她分享的未成年人保护案例挺有启发的。”林洛筠说着,伸手拿起桌上的苹果——这是她从酒店早餐拿的,萧秋总说多吃水果好。
“哦?什么案例?给我讲讲,说不定能写进我小说里。”萧秋的声音里立刻充满了好奇。
林洛筠会捡重点讲,萧秋在那边听得认真,时不时插句“后来呢”“那个孩子怎么样了”。等林洛筠讲完,她会说“这个点好,人性的复杂”,然后开始跟林洛筠讲她新写的情节——女主角在外地出差,总觉得另一个人在想她,其实是她自己在想对方。
“你这是写我们吧?”林洛筠咬了口苹果,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才不是!”萧秋嘴硬,“我这是艺术加工!”
“哦?那艺术加工里,女主角有没有在想,回去要请另一个人吃烤肉?”
“……有!”萧秋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好意思,“我查了下你出差那地方的美食攻略,有个老字号的烤肉店,据说他们家的秘制酱料超绝,等你回来我们去试试?”
“好啊。”林洛筠笑着说。
她们的通话通常会持续半个小时左右,有时候更长。萧秋会跟她讲文联的趣事——哪个作家送了她自家种的葡萄,哪个编辑又闹了什么笑话;林洛筠会跟她讲当地的见闻——酒店楼下的桂花真香,开会的会场空调太冷,昨天吃到的馄饨里放了虾仁,味道很鲜。
有天晚上,林洛筠加完班回酒店,已经快十一点了。她累得不想说话,只想听听萧秋的声音。电话接通后,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累了?”萧秋的声音传来,
“嗯。”林洛筠应了一声。
“那我给你读段我新写的吧。”萧秋没多问,那边传来翻书页的声音,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打在玻璃上噼啪响。她坐在书桌前,手里握着支笔,却写不出一个字。手机屏幕亮着,是另一个人的消息,说“这边下雨了,你那边呢”。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那个人浑身湿透地站在雨里,手里拿着本她喜欢的笔记本……’”
萧秋的声音很温柔,带着点催眠的调子。林洛筠靠在床头,听着听着,眼皮就开始打架。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雨天,萧秋湿漉漉的笑容就在眼前,手里的笔记本还带着雨水的凉意。
“洛筠?睡着了吗?”萧秋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带着点笑意。
“没……”林洛筠揉了揉眼睛,“接着读。”
“不读了,你快睡吧。”萧秋说,“明天还要开会呢。晚安。”
“安。”
挂了电话,林洛筠把手机放在枕边,很快就睡着了。那晚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萧秋坐在高中的教室里,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暖融融的。
出差的最后一天,研讨会结束得早。林洛筠去了萧秋说的那家老字号烤肉店,打包了一份秘制酱料。店员用真空包装仔细封好,她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生怕洒出来。
坐上返程的飞机时,林洛筠看着窗外的云层,心里怦怦直跳。她给萧秋发微信:“飞机准点起飞,大概七点到。”
萧秋秒回:“收到!我已经在机场了哈哈哈哈哈!”
后面跟了个得意洋洋的表情包。
林洛筠看着那个表情包,忍不住笑了。她能想象出萧秋此刻的样子,大概早就等不及了,说不定还买了杯奶茶,边喝边在出口处东张西望。
飞机降落在跑道上时,林洛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取行李的时候,她几乎是跑着的。走出到达口,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她一眼就看到了萧秋。
萧秋穿着件白色的T恤,站在出口处的栏杆旁,手里举着个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欢迎林大法官回来”,字迹龙飞凤舞,还画了个笑脸。她大概等了很久。
看到林洛筠的瞬间,萧秋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把牌子往旁边一扔,就朝林洛筠跑过来。
“洛筠!”她喊着林洛筠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哭腔,却笑得格外灿烂。
在距离林洛筠还有两步远的地方,她大概是跑急了,脚下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林洛筠赶紧伸手扶住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她紧紧抱住了。
“洛筠,你终于回来了!”
“我好想你呀。”
林洛筠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激动。她回抱住萧秋,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也想你呀。”
萧秋身上有股淡淡的栀子花香,是她常用的洗衣液味道。林洛筠深吸一口气,旅途的疲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林洛筠松开她,拿起她扔在地上的牌子,笑着说,“我们去吃烤肉,我可是惦记好久了。”
“好!”萧秋用力点头,眼睛里还闪着泪光,嘴角却咧到了耳根。她很自然地挽住林洛筠的胳膊,手指勾住她的手指,轻轻晃了晃。
两人手挽手走出机场,夕阳正挂在远处的楼顶上,把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金色的阳光洒在她们身上,给发梢镀上了层金边。萧秋叽叽喳喳地说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林洛筠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应一声。
“对了,”林洛筠忽然停下脚步,从包里拿出那个真空包装的酱料,“给你带的。”
萧秋眼睛一亮,接过来捧在手里,像得了宝贝一样:
“哇!你真的去买了!我就是随口一说……”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林洛筠看着她,认真地说。
萧秋愣住了,脸颊慢慢红了起来。她低下头,嘿嘿的说:“我也是。”
风吹过,带着夏末的暖意。远处传来飞机起飞的轰鸣声,近处是来往行人的笑语。林洛筠看着萧秋的笑脸,忽然想起元稹写给白居易的那句诗:“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回梦见君。”
她想,有些情谊,确实不需要血缘来维系。就像她和萧秋,从高中时那个雨天开始,就已经把彼此的名字刻进了生命里。未来还会有更多的雨天,更多的离别,但她们都知道,无论走多远,总有一个人在等你回家,总有一个人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林洛筠身边有萧秋,便是人间最好的时节。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思念,那些藏在诗句里的牵挂,都在这一刻有了归宿。
就像那句苏轼的词,“此心安处,即是吾乡。”
而林洛筠的心安处,从来都在萧秋眼里。
13. 交心
林洛筠站在A市中级法院大楼前,晚风卷着几片绿色的叶子掠过脚边。暮色正缓缓覆盖住玻璃幕墙上最后一缕霞光。她抬手松了松法官袍的领口,袖口沾着些微墨痕——那是下午调解案子时,当事人情绪激动打翻墨水瓶溅上的。让她想起萧秋这几天写的墨迹,当时许山晴还笑着说:“你看,你们俩连随手留下的痕迹都这么像。”
手机在西装内袋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时,萧秋的消息传来:“之前的那个地方见,带胃药。”
林洛筠望着渐沉的暮色。忽然想起元稹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少年时总以为这是说爱情的决绝,如今却品出些别的滋味——有些情谊,见过了,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不过此刻,她更想到萧秋的邀约,从来都带着这样不容拒绝的暖意,哪怕此刻字里行间都透着酒气。她低头看了看腕表,七点三十五分,距离她结束最后一场庭审刚好过去一小时。这一小时里,她先是在办公室整理完卷宗,又赶去和韩瑞菲赴约,此刻胃里还留着街角奶茶店买的热可可余温。
一个小时前,林洛筠刚结束与韩瑞菲的逛街。两人手里都提着鼓鼓囊囊的购物袋,其中一个印着低调奢侈品牌logo的纸袋里,装着林洛筠新买的衬衫,是上周萧秋来法院找她时说的:“这颜色衬你庭审时穿的深灰法官袍,显得沉稳又不沉闷。”当时萧秋还伸手捏了捏她的袖口,“你看你,总把袍子穿得这么板正。”
韩瑞菲是她高中室友,如今在市顶尖的律所当合伙人,专攻知识产权案。两人总在周末相约血拼,说是逛街,其实更像换个地方继续聊案子。
“上周那个商业秘密侵权案,对方律师居然当庭提交新证据,你说是不是违规?”韩瑞菲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却在商场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如履平地,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利落,像她在法庭上反驳对方时的语速。她另一只手拎着刚买的限量版口红,外壳是亮眼的正红色,
“我跟你说,我准备用《商标法》第四十八条反驳他,他那证据明显是临时拼凑的,根本不符合法定形式……”
“打住打住,”林洛筠笑着拍她胳膊,
“周末不谈工作。”她掂了掂手里的袋子,袋子提手勒得指头发红,“不过你这口红颜色挺艳,准备给谁看?别告诉我又是为了震慑对方律师。”
韩瑞菲突然红了脸,难得露出小女儿情态,伸手捋了捋耳边的碎发:“给市医院心外科那个张医生。上次我代理他们医院的专利案,开调解会的时候,他总盯着我看。散会时还特意过来问我,‘韩律师,你用的香水是什么牌子?很好闻’。”
“哦?”林洛筠挑眉,放慢脚步,“你这是要‘对症下药’?用香水勾人,用口红定情?”
“去你的,”韩瑞菲捶她一下,力道却很轻,
“再说了,他救死扶伤,我维护权益,多配。”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口红,又抬头看向林洛筠,“说真的,他给我看诊的时候,手指搭在我手腕上,我心跳快得像要冲出法庭了。”
两人正笑闹着走过一家甜品店,玻璃橱窗里摆着精致的马卡龙。林洛筠忽然想起萧秋最喜欢这家的海盐焦糖味,每次路过都要买一盒,却总只吃一半,剩下的留给许山晴。许山晴明明不爱吃甜,却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就在这时,林洛筠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着“阿锦”两个字。她接起电话,背景音里传来嘈杂的音乐声和玻璃杯碰撞声。
“洛筠,来酒吧,我在10号卡座。”萧秋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沙哑,还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
“怎么了?我刚跟瑞菲在……”
“来了再说。”不等林洛筠说完,电话已被挂断。忙音在耳边嗡嗡作响,林洛筠皱眉。萧秋极少如此急切,定是出了大事。她转头跟韩瑞菲解释:“萧秋那边好像出事了,我得过去一趟。”
“用不用我陪你?”韩瑞菲立刻收起玩笑脸,律师的敏锐让她察觉到不对劲。她看了看林洛筠手里的购物袋,“那衬衫我先帮你带回律所,明天你去取吧?”
“不用,”林洛筠把装围巾的袋子塞进自己包里,“你还是赶紧去找你的张医生吧,记得一定把口红涂上。”她推了韩瑞菲一把,
“有事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拦下辆出租车,林洛筠报出酒吧的地址。车窗外,A市的夜景正铺展开来:流光溢彩的广告牌在高楼大厦间闪烁,堵在路口的车灯汇成金色河流,天桥上依偎的情侣正分享同一杯奶茶。她忽然想起大学时,她们两个人挤在自习室那张狭窄的书桌前,萧秋用娟秀的字迹抄李清照的诗,而她则在啃厚厚的《刑法学》。那时萧秋说:“以后我要开家小酒吧,墙上挂满我们写的诗,洛筠你当法律顾问,山晴当投资人。”
“姑娘,到了。”司机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林洛筠付了钱,推开车门。晚风带着凉意袭来,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抬手拢了拢,快步走向那扇挂着风铃的玻璃门。
酒吧的霓虹在暮色中晕染开,像一幅泼墨画。门口的侍者认得林洛筠,点头致意:“林法官来了。”爵士乐从深处流淌出来,是萨克斯版的《Autumn Leaves》,慵懒又带着点伤感,萨克斯风的颤音像极了萧秋委屈时的鼻音。
酒保阿杰正在吧台后擦杯子,透明的玻璃杯在他手里旋转,映出头顶昏黄的灯光。见林洛筠进来,他朝角落努努嘴:“萧副主席在10号卡座,刚开了瓶威士忌,麦卡伦18年,她最平时舍不得喝的那种。”他压低声音,用擦杯布擦了擦手心,
“脸色不太好,眼睛红红的,您劝劝她。”
林洛筠点头,穿过舞池。地板是深色的胡桃木,踩上去悄无声息。18号卡座在最里面,被龟背竹和琴叶榕半掩着,光线昏暗,只靠头顶一盏小吊灯照明,暖黄色的光晕刚好笼罩住那张方形小桌。萧秋蜷缩在沙发里,外套扔在旁边,露出里面墨蓝色衬衫,领口松开两颗扣子。她面前摆着三个空酒瓶,手里还握着一个,正对着瓶口喝,喉咙滚动的频率越来越快。
“怎么了,阿锦?”林洛筠在她对面坐下,伸手想夺过酒瓶,却被萧秋躲开。她的指尖触到萧秋的手背,一片冰凉,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萧秋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她扯出个笑,嘴角却往下撇:“洛筠,你来了。”声音比电话里更低,
“许山晴……她要跟我离婚。”
“什么?”林洛筠愣住。她知道两人吵架,但“离婚”这两个字,太重了。结婚两周年纪念日那天,许山晴买下整个艺术馆,投影幕布上滚动着她们从相识到结婚的照片,最后定格在许山晴单膝跪地的画面。那样的场面,怎么会走到离婚?
“今天早上,她把离婚协议放在餐桌上。”萧秋的声音哽咽,手指用力攥着酒瓶,
“旁边还有杯威士忌,她说‘签吧,对我们都好’。”她仰头又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滴在她的衬衫上,
“洛筠,她甚至连让我反驳的机会都不给。”
林洛筠握住她温热的手,说道,
“别急,慢慢说。”她从包里拿出胃药,又让侍者送来温水,
“先把药吃了,你胃不好,可不能空腹喝酒。”
萧秋乖乖吞了药,瘫在沙发上。
“我昨天加班改文联的年度报告,到十点才回家。路过‘甜心’蛋糕店,想起她爱吃提拉米苏,就绕路买了一块。”她声音低下去,带着委屈,
“回家时她已经睡了,蜷在沙发上,盖着我的毯子。我把蛋糕放冰箱,给她盖了毯子,然后我就去书房睡了。”
“然后呢?”林洛筠轻声问,指尖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早上我醒得早,写了首诗。”萧秋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纸,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墨迹有些晕开,像是泪痕。
林洛筠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此刻的萧秋,不正像诗中那个在病中听闻挚友被贬的诗人吗?看似平静,实则心如刀割。
“或许她只是太累了,”林洛筠轻声说,“嘉秋集团最近在竞标城东的文创园项目,她上周还跟我吐槽,说甲方要求三天改八版方案。”
“累难道就可以说这种话吗?”萧秋猛地提高声音,又很快压低,像是怕被人听见,
“她吼我,说‘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开了一整天的会?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喝了八杯咖啡,胃都疼了!你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她鼻尖通红,
“我只是想给她个惊喜啊,那个提拉米苏,我排队排了半小时……”
林洛筠递过纸巾,心里叹气。许山晴的胃病是老毛病,刚结婚的那一阵就因为熬夜赶项目犯过一次胃病,当时萧秋请假,守了她三天三夜,眼睛熬得比现在还红。这些年萧秋总在她包里备着胃药,怎么偏偏这次忘了?
萧秋擦了擦眼泪,忽然笑起来,带着自嘲的语气:“她还说‘你走吧,你这花我怎么给你浇,我给你浇啤酒还是给你浇可乐’。”
林洛筠一怔。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她想了几秒,忽然记起来:“你们看了史策和王皓的《爱人错过》?”
萧秋点头,眼泪又掉下来:“上周我们窝在沙发上看的,当时还笑他们幼稚,说‘哪对情侣会这么吵架啊’。”
她抹了把脸,掌心沾着泪水,“结果昨天晚上,我们就像小品里演的那样,站在客厅里互吼。她摔了杯子,我把那本她送我的签名诗集扔在地上。”
林洛筠沉默。她看过那个小品,记得“有些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当时萧秋还靠在许山晴肩上说:“我们才不会错过,我们是一辈子的爱人。”她当时还笑萧秋是“恋爱脑”,现在才明白,再坚定的感情,也经不住许山晴这样的拉扯。
“她说我写的诗没人看,说我整天对着空气抒情,不如帮她看看合同啊看项目啊。”萧秋的声音发颤,带着被否定的痛苦,
“洛筠,我写了十三年的诗,我的诗怎么会没人看?去年我的诗集还加印了呢。”
“当然有人看了。”林洛筠语气肯定。她记得萧秋的第一本诗集出版时,印数只有两千册,许山晴悄悄买了一千册,送给合作方时说“我爱人的作品,请多指教”。有次她去嘉秋集团送文件,还在许山晴办公室的书架上看到那本诗集,书页边缘都翻得发黄。
萧秋吸了吸鼻子,从包里掏出一本小小的笔记本,翻开,里面是她随手记下的诗句:“‘蛾眉引霓裳,流水衬高山,不知寒宫无主,下世既经年。颦笑流光回雪,俯仰天地明璨’”。她指着这些句子,眼泪掉在纸页上,说道:“你看,我的诗里全是她,她怎么能说没人看?”
林洛筠知道,萧秋的感情,往往说不出口,就藏在字里行间。可许山晴太忙了,忙到没时间细读那些诗句里的温柔。
“其实我也有错。”萧秋忽然说,声音低下去,像做错事的孩子,
“她上周说想度假,我却说文联有采风活动。她生日那天,我在外地开会,只发了条短信。”她用指腹摩挲着笔记本封面,那是许山晴找人定制的,烫金的“秋”字,是她们两人名字的重合,
“洛筠,是不是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会变得越来越敷衍?”
“不是敷衍,是习惯。”林洛筠拿起温水杯,递到她手里,
“就像我,总忘了给你打电话,但你出事,我一定会来。”她顿了顿,想起白居易写给元稹的“不为同登科,不为同署官。所合在方寸,心源无异端”,“重要的不是每天见面,是心里有对方。你看我和瑞菲,半年不见面,见面还是能玩的这么开心,是因为我们知道彼此一直都在。”
萧秋捧着水杯,指尖终于有了点温度。她看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忽然掏出手机:“我给她发个消息。”
“发什么?”
“不知道。”萧秋盯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删删改改,“问她早餐吃了吗?还是说我不该扔诗集?”她咬着唇,最后只发了三个字:“胃还好吗?”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她像被抽走了力气,瘫回沙发里,眼睛死死盯着倒扣在桌上的手机,像是在等待宣判。
林洛筠看着她,想了想,或许是从许山晴的公司越做越大,或许是从萧秋的诗开始被更多人知道,她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越跑越快,却忘了回头看看彼此。
“叮”的一声,萧秋的手机亮了。是许山晴的消息,只有一个字:“嗯。”
萧秋的眼睛亮了亮,又暗下去:“就一个‘嗯’,她肯定还在生气。”
“至少她回了。”林洛筠安慰她,“你知道她不擅长说软话。初三时有一次她跟你道歉,也是憋了三天才说‘对不起’。”
萧秋没说话,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翻出和许山晴的聊天记录。往前翻,是密密麻麻的工作汇报:“今天有个重要会议”“晚点回”“在应酬”。再往前翻,是几年前的:“早安,梦见你写诗了”“晚上想吃什么”“我爱你”。她忽然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
发送消息后,萧秋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像是在等待法律宣判。林洛筠没说话,只是陪她坐着。酒吧里的音乐换成了钢琴曲,舒缓柔和。邻座的情侣在低声说笑,男生给女生剥橘子,动作笨拙却认真,橘子皮掉在地上,他慌忙去捡,女生笑着嗔怪他。
“你说,她会来吗?”萧秋问,声音里带着不确定,像迷路的孩子。
“会的。”林洛筠很肯定。她太了解许山晴了,看似强硬,实则比谁都怕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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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萧秋。当年萧秋去山区宣讲一年,许山晴每周五晚上飞过去,周日晚上再飞回来,哪怕只待一个晚上。有次遇上台风,航班取消,她居然开了八个小时车过去,到的时候浑身湿透,却笑着说“怕你想家”。
十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桌上的沙漏漏下一半沙子,酒吧的门被推开了。
风铃叮当作响,林洛筠抬头,看见许山晴站在门口。她还穿着西装,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头发有些凌乱,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她没看侍者,目光径直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10号卡座,像雷达锁定了目标。
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静止。林洛筠看着她快步走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像敲在人心上。她的西装外套沾着灰尘,裤脚还有点湿。
许山晴在卡座前站定,目光落在萧秋脸上。萧秋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沉默,这是沉默。
“对不起。”许山晴的声音很低,带着疲惫,却异常清晰,像手术刀划开皮肤,精准地触到最柔软的地方,
“今天在公司,我看到你放在我办公桌上的提拉米苏,还有那张便签:‘to山晴,工作再忙也要记得吃饭。’”
萧秋猛地抬起头,眼里泛起泪光,像被雨水打湿的星星。
“我让婉清热了吃了,”许山晴继续说,声音有些哽咽,“吃到第三口,就想起你第一次给我做提拉米苏,把糖当成了味精,齁得我喝了三杯水,却还是吃完了。你当时说‘吃了我的糖,就是我的人了’。”
萧秋的眼泪掉下来。她想说“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却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许山晴的眼眶红了,她抬手松了松领带,像是要喘口气,眼泪终于掉下来,
“所以我拼命工作,想陪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可我好像……搞反了。”
萧秋忽然站起身,扑进她怀里,说了句
“笨蛋。”
许山晴紧紧抱住她,
“对不起,”她反复说,“以后不会了。你的采风活动,我陪你去;你的诗集发布会,我给你当主持人。下周我们就去你说的那个杭州的知味观,好不好?”
萧秋在她怀里点头,又摇头,说不出话。
林洛筠悄悄拿起自己的包,起身离开卡座。阿杰在吧台后朝她竖起大拇指,递来一杯柠檬水:“林法官,今天的故事比电视剧好看。”
“是啊。”林洛筠微笑着接过,“有时候,我们需要的只是一句‘对不起’。”
林洛筠靠在吧台边,看着远处相拥的两人。许山晴正用指腹轻轻擦去萧秋的眼泪,动作轻柔,和平时雷厉风行的女总裁判若两人。萧秋在她怀里,安静温顺,刚才的尖锐和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手机震动,是韩瑞菲发来的消息,附带一张照片。照片里,韩瑞菲举着那支正红色口红,背景是医院走廊,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她身边,笑得腼腆,手里还拿着个保温杯。文字内容是:“我把口红送给了他,他居然说‘我也喜欢你很久了’!他还说这口红颜色像我在法庭上反驳对方时的样子,好看!”
林洛筠失笑,回复:“恭喜,记得请我吃喜酒。”想了想,又加了句,“下次开庭别让他来旁听,省的影响我判案子。”
韩瑞菲回了个“滚”的表情包,后面跟着一串爱心,还有一句:“你们那边怎么样了?需要支援吗?我可以立刻过去给许总发律师函。”
林洛筠笑着回了个“不用了,已经解决了”,收起了手机。心里暖暖的,今天真是奇妙的一天,有人在争吵中找回彼此,有人勇敢迈出第一步。她想起白居易的“所合在方寸,心源无异端”,无论是友情、爱情,能交心的,才是最珍贵的。
“需要打包吗?”阿杰问,指了指萧秋那桌剩下的威士忌。
“不用了,”林洛筠说,“她们啊,应该喝不完了。”
她看着许山晴从包里拿出个小盒子,递给萧秋。萧秋打开,里面是支钢笔,笔身上刻着一行小字:“写给你的诗,我都懂。”
萧秋抬头看她,眼里闪着光,像落满了星星。许山晴笑了,仿佛刚才的争吵从未发生。
林洛筠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她拿起包,朝阿杰点头致意,悄悄退出了酒吧。
晚风比来时更凉,带着槐花的甜香。林洛筠裹紧围巾,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她想起大学时代的少年气,那时的日子简单纯粹,却也藏着如今的答案——爱不是永不争吵,而是争吵后,还愿意奔向彼此。
手机响了,是萧秋打来的。林洛筠接起,听到那边传来萧秋带着欢喜的笑:“洛筠,没事了,你真是立下汗马功劳了。”
“好好好,”林洛筠笑着说,“记得下次请我吃饭啊。”
“一定!”萧秋的声音轻快起来,
“对了,我跟山晴说好了,下周末去你家包饺子。她说要给你露一手,她学了新的馅料。”
“好啊,”林洛筠答应,“让许总别总想着工作,好好学学怎么给你擀皮。上次她擀的皮,厚得能当盔甲。”
挂了电话,林洛筠抬头望向夜空。她想起元稹的“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或许友情和爱情最好的模样,就是这样,各自有归宿,却总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一份温暖。
一个月后,林洛筠在办公室收到一个包裹。拆开,是萧秋的新诗集,扉页上写着:“赠我善解人意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洛筠。”
她翻开诗集,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照片里,萧秋和林洛筠站在文联的小花园里,萧秋手里拿着诗稿,林洛筠在无奈的笑,两人笑得灿烂。背景里,几株菊花正开得热烈,黄色的花瓣像阳光一样明媚。
林洛筠把照片放进相框,摆在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是她和韩瑞菲的合照。
下午开庭前,她又收到了萧秋的消息:
“洛筠,山晴把我书房又重新装修了,加了个小吧台,说以后喝酒就在家喝,不麻烦阿杰了。”后面附了张照片,书房里果然多了个原木吧台,上面摆着两个酒杯,还有一瓶威士忌,正是那天在酒吧喝的麦卡伦18年,旁边还放着一盒胃药。
林洛筠笑着回复:“记得藏好胃药,别让她看见了又说你咒她,下次我可只劝分不劝和了啊。”
开庭铃响起,她深吸一口气,整理好法袍,走进法庭。阳光透过高窗照进来,落在国徽上,庄严而温暖。她知道,生活里总有争吵和矛盾,但只要愿意交心,愿意理解,再锋利的棱角,也会被温柔磨平。就像元稹和白居易,相隔千里,却能用诗句温暖彼此一生;就像她和萧秋、韩瑞菲,无论多久不见,一开口,还是能懂对方到底要说什么。
这份懂得,就是最好的“交心”。
14. 特称
细长的光斑落在林洛筠摊开的卷宗上,随着风偶尔掀起的叶片轻轻晃动。卷宗的封皮是深褐色的,"寻衅滋事罪"五个黑体字印在右上角,油墨沉甸甸的,像块压在林洛筠心头的石头。
她捏着笔的手指顿了顿。那是支黑色水笔,笔杆上的漆被磨掉一小块,露出底下银灰色的金属,在"罪"字边缘染出一小团浅灰的云。就像她此刻的心思,明明该聚焦在被告人供述的矛盾点上,却忽然漫漶开来——桌角的手机震动起来,带着某种笃定的节奏。
林洛筠看着那两个字,唇角先于意识微微扬起,像是被无形的线轻轻牵了一下。她按下接听键时,对面的声音还留着经年累月的温度。
"洛筠洛筠。"电话那头的声线带着雀跃的弧度,仿佛能看见萧秋说话时的喜悦,
"今晚你可别加班!我发现城西新开了家饭店,在那条爬满青藤的老巷子里,门脸是青砖的,据说主厨祖上是给太后做过宴的,最拿手的就是陈年花雕醉蟹。"
萧秋接着说道,
"他家用的花雕是埋在地下的坛装酒,启封时要拍张封条照片存证的。“褥子”她昨天刷到探店视频,抱着我胳膊摇了半宿,非说要去尝尝是不是真像说的那样,能把蟹肉做得像宋词里的句子,绵密得能抽出丝来。"
林洛筠的指尖正摸着卷宗封面上的烫金院徽。那院徽是枚天平,左右托盘的纹路清晰,像触摸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准则。她办公室里打印机运作的嗡鸣、隔壁调解室传来的模糊争执声,都成了这声回应的背景音:"阿锦这是……又替我安排周末?"
"什么叫替你安排?"萧秋在那头轻笑,"是邀请。正儿八经的、十年老友的周末邀约。有合同法律效力的,林法官,你敢拒?"
"不敢。"林洛筠低头看了眼桌角的台历。台历是法院统一发的,每页右下角印着句法律格言,今天这页印的是"法律不保护权利上的睡眠者"。她用红笔在周六那格圈了个圈。"几点?我这边结束了就过去。"
"五点半,我让宋师傅去接你。"萧秋的声音忽然凑近了些,像是把听筒贴得更近了,"穿你那件外套,就是上周在百货大楼三楼那家店买的。"
林洛筠想象着萧秋说这话时的样子,大概是歪着头,手指在电话键上轻轻敲着,眼里盛着狡猾的光。"我记得你说过,阔腿裤走路时会有风灌进去,现在穿正好。"萧秋补充道,笑意几乎要溢出来,"真的好看,相信我。"
挂了电话,林洛筠把手机扣在桌面上。她指尖在壳面上轻轻敲了敲,节奏和方才手机震动时一样。
上周逛商场的画面忽然漫上来。试衣间的镜子是椭圆形的,镜面上蒙着层薄薄的水汽。她穿着那件外套站在镜前,料子是精梳棉的,贴在皮肤上像朵云,却总觉得颜色太素,衬得自己脸色更淡了。她正皱眉,萧秋就从背后探过身来,替她把歪了的领口理平整。
"洛筠,穿素色好看。"萧秋的呼吸落在她耳后,带着点洗发水的栀子花香,
"像宣纸上刚晕开的墨,一开始看着淡,越品越有味道。"
林洛筠当时没说话,只是对着镜子里的两人笑了笑。镜中的萧秋穿着件天青色的衬衫,而她站在那光里,衣料仿佛真的洇出了点温润的意韵。
她起身去更衣室换衣服。路过茶水间时,两个实习生正靠在饮水机旁说话,声音不高,却顺着开着的窗飘了出来。
"听说了吗?嘉秋集团的许总又上D省的新闻了,昨天在港交所敲钟,那身白色西装,气场绝了。"
"何止啊,我表妹在嘉秋做行政,说许总上周去法院送文件,亲自去的,没让助理代劳。"
两个人实习生的言谈里映出林洛筠微变的神色。许山晴。这个名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带着点冷硬的质感,像她总穿的那些剪裁利落的西装。
上周确实见过。那天林洛筠刚开完庭,从审判庭出来,正撞见许山晴站在安检口。她穿着件白色西装套裙。手里拎着个黑色公文包。看见林洛筠,她隔着安检仪的栏杆朝她点头笑了笑,唇角弯出个精准的弧度,不多一分,不少一寸。
"林法官。"许山晴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清晰利落,
"萧秋这几天可是总提你呢。"
林洛筠回以礼貌的微笑,说了句"许总客气了"。其实不用许山晴说,她也知道萧秋总提她。萧秋的朋友圈是半公开的,一半是文联的活动公告,今天去哪个纪念馆采风,明天和哪位作家座谈;另一半,是她和许山晴的“虐狗”日常。
有张照片是在书房拍的,两人头挨着头看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们脸上,萧秋的下巴搁在许山晴肩上,嘴角噙着笑,手里还拿着支笔,像是随时要在屏幕上画圈。背景里的书架占了整面墙,摆满了书,连地板上都堆着几本,用牛皮纸包着书脊。
还有张是在阳台,许山晴坐在藤椅上,萧秋趴在她腿上,两人都闭着眼,阳光透过薄荷丛落在她们身上,像撒了把碎金。萧秋的头发散着,有几缕缠在许山晴的指尖。
最让林洛筠记得深的,是张深夜厨房的照片。两碗阳春面摆在料理台上,葱花绿得发亮,汤面上浮着层薄薄的油花。萧秋站在左边,举着筷子正要去夹许山晴碗里的鸡蛋,许山晴则偏头看着她,眼里的笑意几乎要漫出来。照片的角落有个小小的时间戳:凌晨两点十七分。
那些照片里的萧秋,眉眼是舒展的,嘴角总是微微扬着。那是和在文联开会时完全不同的模样。开会时的萧秋,作为副主席,总是穿着挺括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说话时逻辑清晰,掷地有声,偶尔皱眉反驳别人的观点,眼神锐利得像把刀。
但林洛筠总觉得,萧秋对她,有另一种"不同"。这种不同像空气里的尘埃,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地存在着,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悄的拂过心尖。
比如独一无二的称呼。
司机的车停在法院门口时,林洛筠正站在台阶下等。秋风卷起她的裤脚。抬头时,就看见萧秋坐在副驾驶上,正晃着腿看手机。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风衣,头发挽在脑后,用支玉簪固定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风一吹,轻轻蹭着她的下颌。
看见林洛筠,萧秋立刻推开车门,动作快得带起阵风。
"洛筠,在这边!"她朝林洛筠挥手。
林洛筠刚坐进后座,还没来得及系安全带,就听见前排传来魏如之刚睡醒的声音:"萧子啊,你确定那家店的醉蟹是二十年花雕泡的?我上周去的那家,老板吹得天花乱坠,说用的三十年陈酿,结果一尝,那酒味淡得像料酒,还没我爸泡的杨梅酒劲大呢。"
魏如之是萧秋的高中死党,现在也是小有名气的美食博主。她的脸颊粉扑扑的,说话时黏黏糯糯的。此刻她正捧着本线装的《随园食单》,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在"蟹"那页划来划去。
"放心吧“褥子”。"萧秋回过头,冲林洛筠眨了眨眼。
"老板是我爸的老同学了,他家酒窖里藏的花雕,坛子上的泥封都带着裂纹了,可能比我们岁数都大。"
她的目光落在林洛筠的衣服上,眼睛亮了亮"果然好看。"萧秋的声音里带着点得意,仿佛在说"你看我眼光多好","这颜色衬得你皮肤像玉一样。"
林洛筠只是侧头往窗外看。车正开过老城区的石板路,路面凹凸不平,车身微微颠簸着,像坐在摇椅上。路边的银杏树开始泛黄,一片叶子打着旋儿从枝头落下来,悠悠荡荡的,最后轻轻贴在车窗上。
她忽然想起元稹的句子:"唯应待明月,千里与君同。"
大一时的画面涌上来。那是个清闲的夜晚,教室里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发出吱呀的声响。林洛筠把这句诗抄在笔记本的扉页,字迹是刚练的小楷,一笔一划,带着点生涩。萧秋当时非要吵吵着来看她,恰好凑过来看见了,二话不说,拿起笔在旁边补了句白居易的"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林洛筠总在睡前背法条,宿舍的台灯照着她摊开的《刑法学》,字密密麻麻的。萧秋就趴在她床边,胳膊肘支着她的床垫,手里拿着本《唐诗宋词选》,念道:"洛筠你看,元稹和白居易多像我们。"
林洛筠当时只笑她乱比较,翻过一页书,头也不抬地说:"人家是诗人,我们一个想当法官,一个想当作家,哪一点像了?"萧秋于是就不说话了,只是用手指轻轻戳她的后背。
现在才懂,有些羁绊,确实能从少年时缠到鬓边染霜。就像老树上的藤,一圈圈绕着。
车在饭店门口停下。门脸藏在两株老桂树后面,青砖黛瓦,门楣上挂着块木匾,写着"晚香居"三个字,是隶书,笔画浑厚,带着点岁月的磨损。桂树的叶子绿得发亮,细碎的桂花藏在叶间,风一吹,就有甜香混着陈年酒的醇厚气息飘过来,直直往人骨头里钻。
刚推开那扇雕花木门,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喊她:"洛筠!"
林洛筠抬头,看见韩瑞菲站在回廊尽头朝她挥手。她穿了件酒红色西装套裙,是那种很正的酒红,衬得她肤色雪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发胶固定住,连一丝碎发都没有。手里还捏着个黑色文件夹,一看里面装的就是法律的文件
"我刚从律所过来,就在隔壁那条街。"韩瑞菲走上前,伸手抱了抱她。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前调清冽,中调温润,像她的人,看着锐利,实则心细。
"萧秋说要给你个惊喜,我这不就来了?"
她转向刚进门的萧秋,语气自然得像呼吸:"萧秋,你可算到了,魏如之都跟我念叨三遍醉蟹了,说再不来,她就要啃菜单了。"
萧秋笑着拍了拍她的胳膊:"就你嘴快。"
魏如之已经正踮着脚看墙上挂着的菜单。菜单是用宣纸写的,墨迹淋漓,"二十年花雕醉蟹"几个字尤其大,旁边还画了只张螯的螃蟹。
"萧子你快看!他们家真有二十年花雕醉蟹,还有胡适一品锅!居然还有清炒手剥笋,这个季节的笋最嫩了,水分足,咬一口能爆出汁来!"
林洛筠看着眼前这幕,忽然觉得有趣。韩瑞菲叫"萧秋",规规矩矩的,带着点朋友间的客气,像她在法庭上称呼对方律师,清晰而得体;魏如之叫"萧子",是她们高中时的戏称,透着股混不吝的熟稔;而她自己,总是在心里叫"阿锦"。
阿锦。这是萧秋的小字,高中时只有她知道。
那时萧秋写作文,总爱在文末署"萧锦"。林洛筠问她为什么,她转着笔说:"秋太萧瑟了,锦才热闹,像春天的花,夏天的树,看着就欢喜。"有次被5班的语文老师陆星南看见作文本上练习的署名,笑着问"萧锦是谁",萧秋的脸"唰"地红了,像被晒红的苹果。半天才说“我最好的朋友林洛筠喜欢这么叫我。这不是给她写的议论文吗……”
从那以后,萧秋就总凑到她耳边,喊"洛筠洛筠"。而她回过去的,总是一声低低的"阿锦",像藏在舌尖的秘密,只敢在无人处悄悄吐露。
"洛筠,坐这边。"她拉开靠窗的椅子,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的花纹落在椅面上,把木纹的沟壑都填满了。
四人落座。魏如之已经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点好了菜,正拿着菜单给韩瑞菲科普,手指点着"醉蟹"那行字:"你看你看,醉蟹要选二两的母蟹,膏才够厚,像凝脂一样。泡的时候要加花椒和冰糖,花雕得没过蟹身,封坛二十一天才能开,少一天都不行。"
韩瑞菲边听边点头,偶尔插句:"听起来比我们律所的合同还讲究。"
萧秋在旁边补充:"上次回绍兴,家里人说,好的醉蟹,开盖能闻到酒香,却吃不出酒烈,蟹肉带着点甜,像含着颗酒心糖。"
林洛筠没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们。她是法官,习惯了观察。韩瑞菲说话时嘴角总噙着点笑意,眼神带着律师特有的锐利,像随时准备捕捉对方的漏洞;魏如之提到吃的,就一点也不会困;萧秋则是天生的中心,她说话时会兼顾每个人的表情,看见魏如之咽口水,就笑着冲服务员喊"师傅,快点上菜呀,有人等不及要啃桌子了",看见韩瑞菲皱眉,就问"是不是律所又有难缠的案子,看你这眉头皱的,能夹死蚊子"。
而萧秋看她的时候,眼神总是格外软。像月光洒在雪地,带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
比如现在,服务员端来一壶碧螺春,萧秋先拿起林洛筠的杯子。杯子是青瓷的,上面绘着几片竹叶。她用热水把杯子烫了烫,水汽氤氲了她的眉眼,然后才提起茶壶,将碧螺春倒进去。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像一群绿色的蝴蝶,渐渐沉到杯底。
"你胃不好,喝这个温的。"萧秋把杯子推到她面前,杯壁带着点温热,
"别喝凉的。"
韩瑞菲在旁边"啧"了一声,端起自己的杯子抿了口:"萧秋,你对洛筠也太偏心了。我上次说胃不舒服,你让我多喝热水,说''热水治百病''。"
萧秋挑眉,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你是律师,懂的比我多,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门儿清。洛筠是法官,心思细,总顾着别人,得我照顾。"
魏如之从菜单里抬起头,鼓着腮帮子说:"那我呢?我吃饭也需要照顾,我昨天赶稿没吃晚饭,现在饿得能吞头牛。"
"你?"萧秋夹了颗花生扔她碗里,花生壳落在白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你啊,只需要照顾好你的肠子,别让它空着就行。"
众人都笑起来。林洛筠端起茶杯,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带着碧螺春特有的清甜,一路暖到胃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
她想起高中时,萧秋念的多是白居易的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林洛筠后来才知道,萧秋觉得白居易的诗"热闹",像她自己,永远像团火,能照亮身边的人;而她偏爱元稹,觉得元稹的诗里藏着种"安静的痛",像她自己,习惯把情绪藏在深处,像口深井。
有次萧秋翻她的笔记本,看到她抄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忽然抬起头问:"洛筠,你说元稹写这句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有些人见过了,别人就都成了将就?"
当时她没答,只是把笔记本合上,说"快睡觉吧,明天我还要考宪法"。现在看着萧秋在阳光下笑靥如花的样子,忽然懂了。有些羁绊,确实是"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见过了这束光,其他的亮,都成了将就。
菜很快上齐了。醉蟹被装在青瓷盘里,红膏透过蟹壳,像凝固的晚霞。胡适一品锅堆得像座小山,里面有蛋饺、丸子、鹌鹑蛋,还有各种菌菇,汤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香气扑鼻。清炒手剥笋嫩得能掐出水,是那种极淡的绿色,边缘泛着点象牙白,上面撒着几粒红色的枸杞,像雪地里开的花。
魏如之已经迫不及待地拿起只醉蟹,用蟹八件里的小锤子轻轻敲了敲蟹壳,然后用尖针撬开。"咔嚓"一声轻响,蟹壳裂开,红膏立刻露了出来,油光锃亮。她咬了一大口,啧啧称赞:"绝了……这酒味,够劲!一点都不冲,带着点甜,萧子,下次还来,我请客!"
韩瑞菲正用公筷给林洛筠夹了块响铃卷。响铃卷是金黄色的,炸得酥脆,浸在汤里半软半硬。"上周那个离婚案,对方律师有意思得很。"韩瑞菲放下筷子,语气里带着点不屑,
"居然拿你前年判的那个案子当判例,说你''对女性当事人有倾向性'',我直接怼回去了——林法官的判决,哪次不是基于证据?法律条文摆着呢,他当法院是他家开的?"
林洛筠笑了笑,夹起那块响铃卷咬了口,酥脆的外壳混着鲜美的汤汁,在嘴里化开。
"正常,律师嘛,为了当事人,什么招都想得出来。"
"什么正常?"萧秋放下筷子,眉头皱起来,
"哪个律所的?我或许认识他们主任,要不要我去''交流''一下?让他好好管管手下的人,别满嘴跑火车。"
"阿锦。"林洛筠轻轻叫了声,声音不高,却像阵清风,瞬间抚平了萧秋眉间的皱。
萧秋立刻松了眉,眼里的厉色散去,换上了柔和的光:"好,听你的。但要是再有人胡说八道,你得告诉我,我给你出气。"
韩瑞菲在旁边笑,用胳膊肘碰了碰萧秋:"看看,这护短的样子,跟高中时一模一样。那时候有人说洛筠性格闷,像块捂不热的石头,萧秋直接把人家的笔记本扔垃圾桶了,还说''你懂什么,洛筠是玉,得慢慢品''。"
"有这事?"魏如之瞪大眼睛,嘴里的蟹肉差点掉出来,"萧子,我怎么不记得你说过?我那时候干什么去了?"
"你当时在睡觉。"萧秋白她一眼,嘴角却带着笑意,"上自习课,全班都在叨叨说话,就你睡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再说了,那人说洛筠''闷得像口井'',我听着不舒服。"
林洛筠低头喝了口汤,带着胡适一品锅的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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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暖融融的。她确实像口井,安静,沉默,藏着很多事,不轻易对人敞开。是萧秋这束光,总愿意往井里照,一点一点,照亮那些深藏的角落,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
吃到一半,萧秋的手机响了。是那种很轻的铃声,是首钢琴曲,林洛筠记得,是萧秋自己弹的《月光》。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接起时语气不自觉的温柔起来:"山晴?嗯,在外面吃饭,和洛筠她们……好,知道了,你别过来了,外面风大,降温了……嗯,我带了外套,你也是,别穿太少……那……一会见。"
挂了电话,萧秋的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红,像抹了层淡胭脂。韩瑞菲笑道:"许总的电话?听这语气,我就知道。"
萧秋点头,拿起筷子夹了块笋,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她刚开完会,说顺道路过,想送点东西过来。"
"送什么?"魏如之好奇地探过身,像只探头探脑的小仓鼠。
"我上周念叨想看的那套《敦煌遗书精选》,她托人从北京的出版社找的,说是限量版。"萧秋说着,嘴角弯得更厉害,
"她说刚寄到嘉秋,正好路过,想给我送过来。"
林洛筠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想起元稹的"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以前总觉得这句是说爱情的,热烈而专一。现在才明白,无论是哪种感情,到了深处,都是"懒回顾"的。不是看不见其他的好,而是心里的位置,早就被一个人占满了,再也容不下别人。
萧秋有了许山晴,即使上次吵架,却依然把她放在心尖上。这份分寸,这份珍重,比任何情话都动人。像老茶,初尝是苦,再品是甘,余味悠长。
果然没过多久,服务员领着个人进来。许山晴穿了件黑色长款风衣,垂感极好,长度到脚踝,衬得她身姿挺拔。手里拎着个牛皮纸包着的书盒,用细绳捆着,打着个漂亮的结。看见萧秋时,她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睛瞬间柔和下来。
"没打扰你们吧?"许山晴的声音比上次在法院听到的柔和些,带着点笑意。
"没有没有,许总快坐。"韩瑞菲赶紧起身,拉开旁边的椅子。
许山晴笑着摆摆手,把书盒递给萧秋:"刚到的,还没拆封,你看看是不是这个版本。"她的目光扫过餐桌,最后落在林洛筠身上,点了点头,
"林法官。"
"许总。"林洛筠回以微笑。
萧秋接过书盒,手指轻轻抚过牛皮纸的纹路,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她抬头看向许山晴,眼神亮得像孩子:"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版本?我就跟你提过一次。"
许山晴笑了笑,伸手替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两人对视的瞬间,空气里像撒了把糖,甜得人心里发暖。
魏如之看得直咂嘴,说道:"萧子,你俩能不能别在我们单身狗面前秀恩爱?再秀我就把醉蟹全都吃光,一个不给你们留。"
许山晴笑了笑,看向萧秋:"我还有事,先走了。萧秋,晚上早点回家,别玩太晚。"她又看了眼林洛筠,眼神真诚,"洛筠,有空来家里吃饭,萧秋总说你爱吃她做的糖醋排骨,说她做的比饭店的好吃。"
"好。"林洛筠点头。
许山晴走后,韩瑞菲碰了碰萧秋的胳膊:"许总对你是真上心啊,你说的话都记得。"
萧秋哼了声,嘴角却扬着:"我对她也上心,她喜欢的那家咖啡店出了新品,我昨天特意绕路去买的。"
林洛筠看着桌上那套《敦煌遗书精选》,忽然想起高中时萧秋给她带的早餐。那时候萧秋家离学校远,要坐四十分钟公交,却总比谁都到得早。手里拎着两个肉包,用塑料袋装着,还冒着热气。
"路过早点铺买的,顺手。"萧秋把肉包塞给她,自己啃着个馒头。后来林洛筠才知道,萧秋是特意绕路去买的。因为有天早上,她随口提了句"校门口那家的肉包馅里放了香菇,好吃"。
原来有些人的好,是刻在骨子里的。对许山晴是,对她,也是。像老树根,默默地往土壤深处扎,不声不响,却早已盘根错节。
吃完饭,萧秋提议去逛书店。"有一家旧书店,在巷子尽头,老板是个热心肠的老人,据说收了套民国版的《白氏长庆集》,线装的,带批注。"萧秋看向林洛筠,眼里闪着期待的光,"我想给洛筠看看,说不定你会喜欢。"
"我不去了,律所还有事,那个离婚案的材料还没整理完。"韩瑞菲拿起文件夹,拍了拍林洛筠的肩膀,
"洛筠,下周开庭见,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那个胡说八道的律师。"
"我也不去了,"魏如之打了个哈欠,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要回家睡觉,昨晚赶稿到三点,现在眼皮打架,再不走就要在书店睡过去了。"
最后只剩林洛筠和萧秋。两人并肩走在老街上。萧秋忽然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脚边的银杏叶,叶子在地上打着旋儿。
"洛筠,你还记得省实验那个银杏林吗?就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
"记得。"林洛筠点头,脚下的石板路凹凸不平,却让人觉得踏实,"你说那里的银杏叶能做书签,说要等叶子黄了,一起去捡。"
"是啊,"萧秋从包里掏出个小盒子,是个暗红色的丝绒盒子,"前几天我去那边了,学校后面的山坡还在,银杏林也还在。捡了片叶子,做了个书签。"
林洛筠打开盒子,里面躺着片金黄的银杏叶。叶子很完整,没有一点破损,叶脉清晰得像幅画,边缘压得很平整,显然是精心处理过的。背面用钢笔写着行小字,是萧秋特有的字迹,娟秀里带着点刚劲。
诗句是白居易写给元稹的。
林洛筠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钢笔的墨迹已经干透,却依然带着点温润的质感,像萧秋的手。
"阿锦。"林洛筠抬头,看见萧秋眼里的光,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洛筠,"萧秋说道,
"元稹和白居易,他们隔了千里,隔了生死,还能记得对方。我们比他们好,我们在同一个城市,抬头能看见同一片月亮,难过的时候能立刻找到对方,想见面了,打个电话就能约在街角的咖啡店。"
林洛筠把书签放回盒子里,握紧了萧秋的手。萧秋的手总是暖暖的。像她的人,温暖而有力量。
她们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家文具店。店门口摆着个小摊,放着各种钢笔和笔记本。萧秋拉着她进去,店里弥漫着纸张和墨水的味道,像座小小的宝藏。
"你看这个。"萧秋指着玻璃柜里的钢笔,是支银色的,笔尖细细的,"这个牌子的笔尖软,写起来流畅,适合你写判决书。"她又拿起个笔记本,封面是仿宣纸的米白色,带着细微的纹路,"这个封面是宣纸纹的,你抄诗肯定好看,吸墨,不会洇。"
林洛筠看着她认真挑选的样子,忽然笑了。韩瑞菲叫她"萧秋",是朋友的坦荡,像开阔的平原,一览无余;魏如之叫她"萧子",是死党的亲昵,像热闹的集市,烟火气十足;而她叫"阿锦",是藏在时光里的秘密,是只有她们懂的、独一无二的注脚。
就像元稹写给白居易的"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有些称呼,从来不是简单的代号,而是刻在骨头上的羁绊——是"我知你眉间的愁",是"你懂我未说的话",是千万人之中,我独有的那份"特称"。
走出文具店时,暮色已经漫了上来。天空被染成了温柔的橘粉色。路灯次第亮起,暖黄色的光洒在地上。
林洛筠抬头看她,萧她想起很多年前,在那个飘着雪的冬夜。宿舍楼道里的灯坏了,一片漆黑。萧秋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往下走,雪粒子打在伞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洛筠,"萧秋的声音在风雪里有点发颤,却异常坚定,"我们以后一定要一直做最好最好的朋友,一起看月亮,你给我念法条,我给你念诗。"
"好。"她轻声回答,像回答当年那个郑重的承诺,也像回答这十年来的每一次牵挂。
晚风卷着银杏叶掠过脚边,沙沙作响。林洛筠握紧了手里的笔记本,封面的宣纸纹硌着掌心,带着种踏实的质感。有些感情,不需要惊天动地,不需要朝朝暮暮,只需要一个专属的称呼,就能成为一生的羁绊。
就像她叫的那声"阿锦",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两个字。那是她的私心,她的珍重,是为萧秋留的、唯一的、无可替代的特称。
15. 灼痕
深夜时分,A市文联办公大楼彻底陷入沉寂。萧秋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审稿批注,红色修订痕迹像蜿蜒的血线爬满文档。桌角的紫砂茶杯里,最后一片龙井沉在杯底,像某种尚未愈合的印记。手机突然在桌面震动,推送通知的蓝光刺破昏沉,标题栏的黑体字骤然跳进眼帘——"乔梁甫故意杀人案再审今日启动,主审为A市最年轻的中级人民法院法官林洛筠"。
她的拇指悬在解锁键上方三毫米处,指尖的温度让屏幕泛起薄雾。指纹识别成功的瞬间,照片里的林洛筠正站在中级法院的大门前,藏蓝色法官制服的领口系得一丝不苟,镜头捕捉到她抬腕看表的动作,银灰色表带在阳光下反射出细碎的光,萧秋认出那是三年前她陪林洛筠去钟表店换的表带,当时林洛筠说:"要选最耐磨的款式。"
办公室的落地钟敲响十二下,回声在空荡的楼层里荡开了三圈。萧秋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黑色外套,路过茶水间时顺手接了杯温水,纸杯外壁很快凝出细密的水珠,顺着指缝滴在走廊的大理石地面上。停在路边的电瓶车车筐里积着昨夜的雨水——这半个月为了赶文联年度创作报告,她几乎把行军床搬进了办公室,甚至连给许山晴回家做饭也顾不上了。
法院办公大楼,只有十六楼民二庭的窗口亮着灯。萧秋踩着楼梯间的声控灯往上走,每一层的转角都贴着"司法为民"的标语。敲响办公室门时,她听见里面传来文件翻动的声音,推门的瞬间,打印墨粉的气味漫过来,呛得她轻轻咳嗽了一声。
林洛筠正背对着门口整理卷宗,右手无名指在太阳穴上轻轻点着,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听见动静,她转过身来,看清来人时眨了两下,像是突然从某个复杂的法条里抽离:"阿锦,这么晚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倦怠,萧秋注意到她制服左胸的法徽别针有些松动。
"刚改完稿子,顺道过来,就顺便看看你。"萧秋把水放在桌角,目光扫过摊开的卷宗。最上面的庭审记录复印件上,"江颢"的名字被圈了三次,桌沿放着半杯冷掉的乌龙茶,杯壁上的茶垢像圈褪色的年轮——林洛筠有个习惯,忙起来就忘记喝水,总等茶彻底凉透才想起。
"还在看江颢的社交记录啊?"萧秋拉过椅子坐下。这张实木办公桌显然用了很多年,靠近台灯的地方有圈浅褐色的圆印,是常年放杯子留下的。
林洛筠从文件柜底层抽出个纸箱,灰尘在顶灯光束里翻飞:"技术科恢复了他手机里的加密相册,你看这个。"她递过来一张打印照片,画面里是郊区废弃工厂的平面图,用红笔标注着三个交叉的X,"这是案发前一周存进云盘的,位置就在乔梁甫被诱骗的那间车间。"
萧秋的指尖抚过照片边缘的毛刺,忽然注意到图纸角落有行极小的字迹:"17:30,等他。"墨迹微微发蓝,像是用法院文具店特供的圆珠笔写的——那种笔芯她在林洛筠的笔筒里见过,蓝色油墨水渍很难彻底洗净。
"一审认定乔梁甫携带凶器赴约,"林洛筠用指甲敲了敲照片上的X,"但现场勘查记录显示,凶器上只有乔梁甫的指纹,却没有任何握持痕迹。"她起身去接热水,保温杯盖没拧紧,水洒在袖口上,洇出深色的圆斑,"就像有人特意把刀塞进他手里再按上指纹。"
萧秋盯着纸箱里的案卷袋,编号"(2024)A刑再字第17号"的标签边角已经卷翘。她抽出其中一本,封皮上的"正卷"二字盖着鲜红的院印,翻到现场照片那页时,呼吸忽然顿住——照片里的水泥地上,除了暗红色的血迹,还有半枚模糊的脚印,鞋码明显比乔梁甫的大。
"这个脚印鉴定过吗?"她指着照片右下角。
林洛筠接水的动作顿住,回头时眼镜滑到鼻尖:"技术科说是模糊不清,不具备鉴定价值。"她走过来拿起照片,指尖在脚印边缘画了个圈,"但我总觉得不对劲,你看这鞋跟的磨损程度,像是穿了很久的旧鞋。"
凌晨一点的法院走廊,声控灯随着她们的脚步此起彼伏地亮起来。萧秋帮林洛筠把散落的卷宗塞进纸箱,发现最底层压着张便利店购物小票,日期是案发前三天,上面有"军用匕首"的消费记录,付款方式是江颢的常用账户。票根边缘沾着点褐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泥土——郊区工厂附近的黄黏土,她去年采风时裤脚沾到过,很难彻底拍掉。
"明天去现场看看?"萧秋把小票夹进证物袋,拉链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林洛筠的目光落在墙上的挂钟,时针正指向两点:"技术科的人已经在那边了,我们现在过去。"她抓起公文包时,萧秋看见包侧袋露出半截橡皮筋,上面缠着根头发,是林洛筠常染的深棕色。
郊区的夜风裹着铁锈味扑在脸上,萧秋把风衣扣子系到最顶颗。废弃工厂的铁门挂着把大锁,锁芯上的锈迹被蹭掉一小块,露出底下的黄铜色——看来最近有人来过。林洛筠用手电筒照向门柱,水泥表面有处新鲜的刻痕,像用钥匙尖划的:"江颢的车停在三公里外的树林里,行车记录仪被格式化了。"
车间的窗户玻璃碎了大半,月光透过破洞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萧秋踩着满地的碎玻璃往里走,鞋底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墙角堆着几个锈迹斑斑的铁桶,其中一个翻倒在地,桶壁内侧粘着点白色粉末,在手电光下泛着微光。
"技术科初步检测是麻醉剂残留。"林洛筠戴手套的手指划过铁桶的划痕,"江颢的网购记录显示,他三个月前买过两升麻醉剂,收货地址是他父母家。"她忽然蹲下身,手电筒的光束打在水泥地上的一道浅沟里,"这里有拖拽的痕迹,方向是从门口到铁桶。"
萧秋注意到沟痕里混着几根深蓝色的纤维,和乔梁甫那天穿的工装裤材质一致。她想起卷宗里的描述:乔梁甫被发现时,裤子膝盖处有块不规则的磨损,像是在粗糙地面上拖拽过。
"你看这个。"林洛筠指着铁桶后面的墙,砖缝里卡着片银色的金属,"像是打火机的外壳。"她用镊子夹出来时,萧秋发现内侧刻着个"颢"字,笔画刻得很深,几乎要把金属片穿透。
凌晨四点的树林里,露水打湿了裤脚。萧秋靠在车门上看林洛筠打电话,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查一下江颢的通话记录,重点查案发前一周和五金店的联系......对,尤其是卖军用匕首的那家。"挂电话时,她对着车窗理了理头发。
回市区的路上,车里的收音机在播放早间新闻,主持人提到乔梁甫案时,用了"恶性杀人"这样的词。林洛筠突然关掉收音机,车厢里陷入沉默,只有雨刷器规律地左右摆动,刮掉挡风玻璃上的晨雾。
"一审时,乔梁甫的辩护律师提交过江颢辱骂他的录音,"林洛筠忽然开口,方向盘在她手里轻轻转动,"但当时合议庭认为,言语冲突不足以构成杀人动机的正当防卫。"她的拇指摩挲着方向盘上的磨损处,那里有个浅浅的凹痕,是常年握姿固定留下的。
萧秋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忽然想起卷宗里乔梁甫的陈述:"江颢从大学就开始骂我,说我是乡下来的土包子,说我进大厂是走了狗屎运......那天他约我来,说要给我看样东西,我以为是和解的意思。"
法院食堂的早餐窗口飘来包子的香气,林洛筠把豆浆吸管戳歪了三次才成功。萧秋看着她眼下的青黑,忽然想起上周视频时,林洛筠说最近总在凌晨惊醒,右手无名指会莫名发麻——那是长期握笔批阅卷宗留下的职业病。
"便利店店员找到了。"林洛筠咬着包子看手机,屏幕上是张模糊的监控截图,"他说案发前三天,江颢买了把折叠刀,还问他哪种麻醉剂起效快。"她忽然抬头,豆浆沾在嘴角没擦,"但一审时他说什么都没看见,因为江颢威胁要曝光他偷换商品标签的事。"
萧秋递过纸巾,注意到她手背上有片淡红色的印记,是常年接触打印机油墨留下的。"心理专家的鉴定报告出来了吗?"她记得林洛筠提过,江颢的社交账号里有大量针对乔梁甫的侮辱性言论,持续了整整五年。
"说江颢有严重的偏执型人格障碍,"林洛筠翻开笔记本,字迹工整得像打印体,"尤其不能接受身边人比他优秀,大学时就因为乔梁甫拿了奖学金,偷偷撕了他的奖状。"她的笔尖在"预谋杀人"四个字下划了道横线,墨水透过纸背,在垫着的文件袋上留下浅浅的印子。
再审听证会那天,萧秋坐在旁听席的最后一排。林洛筠穿着法袍走进法庭时,晨光恰好从高窗斜射进来,在她身后投下金色的轮廓。书记员宣读法庭纪律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萧秋盯着林洛筠放在法槌旁的手——相信以林洛筠的水准,一定会做出最正义的判决。
当便利店店员出现在证人席上时,被告席上的乔梁甫忽然动了动。这个穿着囚服的年轻人比照片里瘦了很多,手腕上的表带松垮地晃着,萧秋认出那是某品牌的入门款,和卷宗里江颢朋友圈晒过的那块限量版形成刺眼的对比。
"我确实看到江颢买了刀,"店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他还说......说要让那个抢他工作的人付出代价。"他的目光扫过被告席,忽然低下头,"我当时怕丢工作,就没敢说这些。"
林洛筠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均匀:"你店里的监控录像显示,江颢购买刀具后,曾在门口徘徊了十七分钟,对吗?"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期间他一直在看手机,根据基站定位,当时正在给乔梁甫发消息,约他去郊区工厂。"
质证环节,林洛筠播放了那段恢复的录音。电流声里,江颢的声音带着病态的兴奋:"等他来了,先让他尝尝□□的滋味,再把刀塞他手里......到时候看谁还敢说我不如他。"背景里隐约有磨刀的声音,持续了一分零七秒。
旁听席响起一阵骚动,乔梁甫的母亲突然捂住嘴,压抑的哭声像根细针,刺破了法庭的庄严肃穆。林洛筠敲击法槌的声音落下时,整个大厅瞬间安静,只剩下空调系统轻微的嗡鸣。
"被告人乔梁甫,"她的目光转向被告席,"你声称案发时江颢先对你动手,有证据吗?"
乔梁甫眼眶瞬间红了,唇角抖了半天,像是重新经历了那可怕的过去:"他把我按在铁桶上,手里拿着刀......我听见他说要杀了我,就拼命挣扎......"他的右手忽然攥紧,指节泛白,"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活下去。"
萧秋注意到他的左手手腕有圈浅色的印记,比周围皮肤白了些——那是长期戴手铐留下的痕迹,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环。
休庭时,林洛筠在走廊接水,萧秋看见她对着饮水机的镜面整理法袍领口。
"技术科又发现新证据了。"林洛筠把水杯递给她,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工厂铁桶上的指纹,除了乔梁甫,还有江颢的,而且是重叠的——江颢的指纹在上面,乔梁甫的在下面。"她的指尖在杯沿划了圈,"说明是江颢先按住铁桶,乔梁甫的指纹是在挣扎时留下的。"
最后陈述环节,乔梁甫的辩护律师呈上了一份新的通话记录:案发当天下午三点十五分,江颢曾给一个陌生号码打过电话,通话时长四十六秒。"这个号码的机主是江颢的叔叔,"律师的声音带着激动,"他证实江颢在电话里说,要''彻底解决''和乔梁甫的恩怨。"
林洛筠看向公诉人:"对此,公诉方有异议吗?"
公诉人翻开卷宗,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法庭里格外清晰:"我们请求对通话录音进行鉴定,确认是否为江颢本人。"
"同意。"林洛筠敲击法槌的声音格外响亮,"休庭三十分钟。"
等待鉴定结果的间隙,萧秋在法院的回廊里遇见林洛筠。她正靠在窗边打电话,声音放得很轻:"妈,我今晚不回去吃饭了......对,案子有点复杂......您早点睡。"挂电话时,萧秋看见她对着玻璃上的倒影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没成功。
"压力很大?"萧秋递过块巧克力,是林洛筠喜欢的黑巧,百分之八十的可可含量,苦得像没加糖的咖啡。
林洛筠剥开糖纸的动作顿了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咬了口巧克力,眉头却皱得更紧,"江颢的叔叔为什么现在才站出来?他案发后三个月都在国外,这时间太巧合了。"
萧秋忽然想起卷宗里的出入境记录:江颢的叔叔确实是案发后第三天出国的,目的地是东南亚某国,签证类型是旅游签,但回程机票在出发前一天被取消了。"也许他知道些什么,"她看着林洛筠镜片后的眼睛,那里映着远处的钟楼,"或者在害怕什么。"
鉴定结果出来时,林洛筠正在查看江颢的银行流水。报告显示通话录音确为江颢本人,背景里的磨刀声与案发现场找到的刀具吻合。她的指尖在"转账记录"四个字上停住——案发前一周,江颢的账户收到一笔五万元的汇款,来自一个匿名账户,汇款附言是"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
"这个匿名账户查了吗?"萧秋凑过去看屏幕。
林洛筠调出另一份文件:"是江颢叔叔的海外账户,通过加密货币转换的。"她忽然抓起内线电话,
"通知法警,传江颢的叔叔出庭。"
当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出现在证人席上时,乔梁甫猛地抬起头。萧秋注意到他领带夹的款式,和江颢朋友圈晒过的那块一模一样,只是颜色稍浅——像是同一系列的不同型号。
"你为什么要给江颢汇款?"林洛筠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法庭,"又为什么在案发后立刻出国?"
男人的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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渗出细密的汗珠:"我......我只是想帮他......他当时情绪很不稳定......"
"是吗?"林洛筠调出一份聊天记录,是江颢和叔叔的加密对话,"这里说''只要乔梁甫进去了,那个项目就是我们的了'',这个项目指什么?"
男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旁听席上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萧秋看见林洛筠握在手里的法槌掷地有声,卓绝的敲在桌面上。
最终判决宣布时,整个法庭鸦雀无声。林洛筠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每个字都像敲在钢板上:"被告人乔梁甫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依法无罪释放。"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十条第三款,对正在进行行凶、杀人、抢劫、绑架以及其他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卫行为,造成不法侵害人伤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不负刑事责任。"
乔梁甫愣住了,几秒钟后,眼泪突然从眼角滚落。他的母亲扑在旁听席的栏杆上,哭得几乎晕厥过去,嘴里反复念叨着"谢谢法官",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法庭外的阳光有些刺眼,萧秋递给林洛筠一瓶矿泉水。她的法袍还没来得及换,领口沾着点灰尘,像是从哪个角落蹭到的。"所以,结束了?"萧秋看着她解开法徽的动作,金属扣碰到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还没有。"林洛筠的目光投向远处的警车,乔梁甫正被法警带出来,阳光照在他脸上,有种不真实的明亮,"江颢的叔叔涉嫌教唆犯罪,已经被拘留了。"她拧开瓶盖喝了口水,让萧秋想起大学时,她们熬夜赶论文,林洛筠也是这样小口小口地喝水,生怕打断思路。
乔梁甫的母亲突然跑过来,对着林洛筠深深鞠了一躬。这个手上还沾着泥土女人,像是刚从地里赶过来。
"谢谢您,法官大人,"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
"您让我们家梁甫能重新做人了。"
林洛筠扶住她的胳膊,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什么:"这是法律该做的。"她的目光落在乔梁甫身上,那个年轻人正回头望过来,眼神里有感激,也有迷茫,像个迷路很久的孩子。
傍晚的法院大楼安静下来,林洛筠在办公室整理卷宗。夕阳透过百叶窗,在文件上投下条状的光影,像无数道等待跨越的坎。萧秋帮她把证物袋分类归档,忽然发现最底下压着张照片——是乔梁甫和江颢的大学合影,两个穿着学士服的年轻人勾着肩膀,笑得没心没肺。照片背面有行铅笔字,是乔梁甫的笔迹:"愿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你说,他们曾经也是朋友吧?"萧秋把照片放进证物袋。
林洛筠正在填写结案报告,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人性很复杂,"她头也不抬地说,
"嫉妒能把最亲近的人变成魔鬼。"她的笔突然停住,在"判决依据"那栏补充了一行字:"法律不仅要惩罚罪恶,更要守护善良者活下去的权利。"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法院大楼的灯光次第亮起。萧秋看着林洛筠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的傍晚,林洛筠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坐在文联的接待室里,手里捧着本《刑法学原理》,阳光照在她认真的眉眼上,像此刻一样明亮。
江颢的辩护律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把玩着车钥匙:"林法官,就不怕别人说你偏袒?"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嘲讽,"为了个杀人犯,把自己搭进去值得吗?"
林洛筠合上卷宗的动作顿了顿,抬头时目光平静得像摊深水:"我是法官,"她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声响,"只对真相和法律负责。"她的目光扫过对方胸前的徽章,那上面的律所标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倒是你,明知当事人有罪,还要为他辩护,就不怕良心不安?"
律师的脸瞬间涨红,转身离开时,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格外响亮,像是在发泄某种不甘。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八下。林洛筠揉着发酸的肩膀,萧秋注意到她后颈的头发有些凌乱。
"去吃点东西?"萧秋拿起她的外套,发现袖口沾着点墨渍,是法院用的蓝黑墨水,很难洗掉的那种。
林洛筠锁保险柜的动作停住了,说道:"去吃那家馄饨吧,你说过汤头熬得像家里的味道。"她转动密码锁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某种尘埃落定的宣言。
馄饨店的老板认得她们,熟练地端上两碗馄饨,撒着翠绿的葱花。热气模糊了林洛筠的眼镜片,她摘下来擦拭的瞬间,萧秋看见她眼底的红血丝,像交错的蛛网,密密麻麻。
"其实我也怕过,"林洛筠突然开口,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馄饨,
"万一找不到关键证据,乔梁甫就要坐一辈子牢了。"她的声音被店里的电视声盖过一半,
"每次开庭前,我都要把所有证据再过一遍,生怕漏掉什么。"
萧秋看着她舀起一个馄饨,吹凉了才放进嘴里:"你从来都很认真。"她想起那些深夜亮着灯的办公室窗口,想起卷宗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想起林洛筠常说的话:"法律是冰冷的条文,但运用法律的人,应该有温度。"
走出馄饨店时,夜风带着凉意吹过来。
"明天还来办公室吗?"萧秋问她。
"不来了,"林洛筠的脚步顿了顿,抬头看向法院大楼的方向,那里的灯光已经熄灭了大半,"结案报告写完了,想休息一天。"她忽然笑了笑,说道,
"去你那里蹭饭?"
萧秋看着林洛筠眼里的光,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她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林洛筠说将来要当法官,要让每个案子都有公正的结果。那时的她眼里也有这样的光,明亮又坚定。
回家时,萧秋发现林洛筠落在她包里的U盘。插到电脑上点开,是乔梁甫案的完整卷宗,最后附了页林洛筠的笔记:"法律的意义不在于惩罚,而在于警醒。每个案件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我们能做的,就是让正义不缺席,让善良不被辜负。"
萧秋的指尖在键盘上停顿片刻,打开文档,写下这样一段话:"有些光,看似微弱,却能穿透最深的黑暗。有些坚守,看似平凡,却能撑起整个世界的公正。而有些友情,不需要常常提起,却能在每个需要的时刻,成为最坚实的依靠。"
她想起林洛筠说过的话,就像此刻窗外的月色,即使被乌云遮挡,也终会露出明亮的光芒,照亮世间的每一个角落,不留一丝阴影。而那些为了公正而付出的努力,终将像刻在石头上的印记,历经岁月打磨,愈发清晰深刻,成为指引后来者的灯塔。而江颢的案件,终将成为司法史上的一道灼痕,时刻提醒着:法律的天平,永远向正义倾斜。
16. 彀空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拨……”
听筒里的机械女声第三次传出来时,带着电子元件特有的冰冷,像根细针扎在林洛筠的心上。她捏着手机,磨砂外壳被掌心的汗浸得有些发滑——这是萧秋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特意选了沉稳的深灰色,说“配你的法官制服正好”。此刻屏幕上还停留在通话界面,萧秋的头像亮着,是在洛阳石窟拍的侧影,阳光透过壁画的缝隙落在她鼻梁上,格外动人心弦。
正午的阳光正晒,照在林洛筠的法官制服肩上。制服第三颗纽扣被晒得发烫,贴着锁骨处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灼意。书记员抱着厚厚的卷宗从走廊那头过来,到了门口才放慢脚步,笑着往她空荡荡的办公桌瞥了眼:“
林姐,今天萧副主席没来蹲点啊?往常这时候,她的车早停在楼下了。”
林洛筠只是尴尬的笑了笑,没有回答。
从她还是区法院那个连庭审记录都要反复核对三遍的实习的审判员开始,每个工作日的午休时间,萧秋总会准时出现在法院门口。有时是抱着本刚买的的《东京梦华录》;有时提着个保温袋,里面装着刚熬好的绿豆沙,冰袋裹得严严实实,摸到手里还带着凉意;更多时候只是斜倚在那辆银灰色的保时捷Macan旁,车钥匙在指尖转着圈,嘴里叼着根橘子味的棒棒糖,看见她出来就眯起眼睛笑,阳光落在她笑起来时的眼睛里。
那车是许山晴送的结婚三周年礼物,林洛筠还记得萧秋第一次开它来接自己时,特别别扭地说“这玩意儿太扎眼”,结果转头就载着她穿街过巷,在老城区的巷子里找那家藏在裁缝铺后面的旧书摊,车胎蹭到路边的石阶时,萧秋比蹭到自己的马丁靴还心疼。
可今天,楼下空荡荡的。不仅没有萧秋的人影,连那串熟悉的手机号,也固执地重复着“暂时无法接通”。
林洛筠盯着办公桌角那只保温杯,杯盖边缘还沾着点没擦净的菊花瓣。里面的菊花茶早就凉透了,浅褐色的茶汤里,杭白菊的花瓣全都沉在杯底。她看了两秒,突然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车钥匙串上的法官徽章撞到一起,发出“叮”的轻响。
“林姐,下午两点的庭前调解……”书记员在身后喊,声音里带着点犹豫。
“推迟一个小时。”林洛筠头也不回地扬了扬手,指尖触到门把手时,才想起忘了带案卷。但此刻心里那点莫名的焦躁像团越滚越大的棉絮,堵得她只想立刻见到萧秋。
萧秋的家在城郊的山溪别业,车驶出法院所在的老城区。两旁的树长得遮天蔽日,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十分钟后,那栋灰白黑三色的现代别墅终于出现在路的尽头——外墙用的是葡萄牙进口的石灰石,表面带着细密的凿痕;大面积的玻璃幕墙像面巨大的镜子,把头顶的流云和远处的青山都映了进去,远远望去,仿佛房子是从山里长出来的。
电动铁艺大门感应到车牌,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门柱上的感应器发出“滴”的轻响。庭院里的喷泉水柱正随着预设的节奏起落,水珠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是萧秋去年在花坛里种的,许山晴特意让人在花丛下埋了自动灌溉系统,说“省得她总忘了浇水”。
林洛筠把车停在停车位,刚推开车门,就听见智能门锁“咔嗒”一声轻响。门从里面滑开时,带起阵混合着墨水与玫瑰的凉风——是萧秋常用的香薰味道。
许山晴站在门前的光影里,身上还穿着套黑色的西装,意大利的面料挺括却不僵硬,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她刚从嘉秋赶回来,西装裤的裤脚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褶子,显然是走得急了。
一看见林洛筠,她先是微微一怔,那双总是带着商场锐气的眼睛里闪过丝讶异,随即弯起柔和的弧度,声音比平时在酒会上温和了许多:“洛筠,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刚炖了冰糖雪梨,进来坐。”
“阿锦呢?”林洛筠侧身进门,目光飞快地扫过客厅。开放式的空间里,四尊黑板岩柱体从地板直抵天花板,柱体表面的天然纹理像幅抽象画;雾面洞石的茶几泛着细腻的光泽,上面摊着副没下完的围棋,黑子围了白子半圈,却在右上角留了个微妙的缺口——是萧秋惯用的手法,总爱在看似绝境里留条生路。
“秋秋在后面的射箭场。”许山晴伸手接过她的公文包,指尖触到皮革时微微迟疑了下——大概是感觉到包身的重量,她抬眼时眼里多了点了然的温和,
“早上和她整理书房,翻出了大学时那把反曲弓,说手痒了,非要来几箭。我让司机把护具和箭筒都送过去了。”
林洛筠愣了愣,脚步下意识地停在客厅中央。她知道萧秋会射箭,却从未真正亲眼见过。记忆里的萧秋虽然很闹,但工作的时候总是很安静的,比如在文联的修复室里,她能用镊子夹起比指甲盖还小的碎纸,对着台灯看一下午;在书房刻章时,她会把印石垫在软木垫上,刻刀落下的力道均匀,朱砂粉落在白色衬衫上也浑然不觉。那样的阿锦,怎么会和射箭这种需要爆发力的运动扯上关系?
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中央那个红丝绒盒子上。盒子敞着口,里面躺着枚刚刻好的印章,是块通透的青田冻石,质地温润。印面朝上,两个古朴的篆字“彀空”刻得刚劲有力,笔画转折处却留着细腻的圆弧,是萧秋独有的刻法——刚柔相济,像她的为人。
“这是前几天整理旧物,从她的箱底翻出来的。”许山晴端来杯温水,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顺着杯身缓缓滑落,
“她说最近在修复那批明代兵书,《武备志》里讲弩机构造,说‘弓力胜三石,矢发如流星’,就非要亲手试试。”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碰了碰杯沿,声音放得更柔了些,“我陪你过去吧?刚把冰好的酸梅汤装了保温桶,正好给她解解暑。”
林洛筠接过水杯,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漫上来。她低头喝了一口,温水带着淡淡的矿物质甜味,大概是别墅后山引来的泉水。许山晴总是这样,对萧秋的心思了如指掌——知道她看古籍时会忘了时间,知道她练起东西就不知疲倦,知道她此刻没接电话,绝不是故意冷落,只是沉浸在某件事里,像当年修复那本《淳化阁帖》时,连许山晴的生日都差点忘了。
林洛筠认真的看着茶几上那枚“彀空”印章,突然觉得心里那点焦躁,像被这屋子的安静悄悄抚平了。
射箭场在别墅后方的小山坡上,是许山晴特意为萧秋打造的私人场地。整饬的箭道延伸至三十米外的草靶区,遮阳棚下陈列着各种型号的反曲弓和复合弓。正午的阳光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笔直的箭道上,将地面晒得发白。十几个草靶在远处的树荫下一字排开,最左端的那个靶心插着几支箭。
萧秋就站在离靶三十米远的位置。她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和卡其色工装裤,脚上是双黑色的马丁靴,左手戴着护指,右手握着一把黑色反曲弓。阳光穿过她微垂的眼睫,她的神情专注,仿佛一下就可以一发入魂,像她最喜欢的王者荣耀英雄伽罗一样在瞬间拿到MVP。
“她从早上十点待到现在了。”许山晴说道,,
“说想试试不同拉力的弓,找到她最适合的手感。”
萧秋似乎听到了动静,回过头来。看到林洛筠,她先是一怔,随即弯起眼睛笑了,护指蹭着弓弦朝她挥挥手:
“洛筠,你怎么来了?”
“我要是再不来,你恐怕是要把射箭场当成家了。”林洛筠走过去,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弓上。那是把竞技反曲弓,握把处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连电话你也不接,我还以为你被外星人绑架了。”
“嘻嘻,我手机放包里忘看了。”萧秋放下弓,从旁边的帆布包里摸出手机,果然屏幕是暗着的。她随手将手机递给走过来的许山晴,许山晴自然地接过去揣进自己的西装口袋,又从包里拿出块干净的毛巾,仔细地替萧秋擦了擦额角的汗。
“洛筠,你要不要试试?”萧秋转身拿起另一把稍轻的弓递给林洛筠,
“我看你最近状态不太好,拉弓能松松肩背。”
林洛筠接过弓,入手比想象中沉。她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却被萧秋伸手按住了肩膀:“放松点,别像在法庭上面对被告人似的。”
许山晴不知何时搬来两张折叠椅,又从保温箱里拿出冰镇的酸梅汤,插上吸管递过来:“先喝点水,正午的太阳毒,别中暑了。”
林洛筠接过杯子,看着许山晴自然地替萧秋调整护指的松紧,低声说“左手手腕别太用力,上次修复那本《武经总要》时不是说酸吗”,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暖意。许山晴是嘉秋集团的总裁,在商场上以果决凌厉著称,可每次在萧秋面前,她总是这样,眉眼间的锐利会尽数化作温柔,连说话的语速都会放慢半拍。
“来,我教你。”萧秋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来。她站到林洛筠身后,温热的掌心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引导着她握住弓把。“双脚分开与肩同宽,重心放低,想象自己是棵扎根在土里的树。”
林洛筠依言调整站姿,却总觉得浑身别扭。刚结束一个麻烦的诈骗案,被告人当庭翻供,受害者家属在法庭外哭着,她紧绷的神经还没来得及松懈,连呼吸都带着点滞涩感。
“别憋气。”萧秋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是她常用的护手霜味道,“吸气,感受胸腔打开,然后缓缓呼出。对,就是这样。”
她的手指很稳,却异常轻柔。先是调整林洛筠握弓的手势,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搭在弓把下方,“前手要像托着一杯水,既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再教她搭箭,将箭尾卡在弓弦的凹槽里,主羽朝向自己,“箭身要贴紧弓臂,就像贴着最信任的人”。
林洛筠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几年前她刚进法院,第一次独立办案就遇到棘手的家暴案,受害者当庭撤诉,她在法院门口的台阶上哭了半个小时,是萧秋蹲在她面前,用手擦掉她的眼泪,说“别难过,我们能做的,是让更多人有勇气不撤诉”。
“洛筠,现在开始拉弓。”萧秋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前手推弓,后手勾弦,慢慢向后拉。肘部抬高,像要去够天上的云。”
弓弦逐渐绷紧,发出细微的声音。林洛筠能感觉到手臂的肌肉在颤抖,肩膀不由自主地耸起来。萧秋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背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的肩膀往下压:“沉下去,想象压力顺着脊椎流进地里。你看那些草靶,它们就在那里,不会动,也不会跑。”
她的指尖划过林洛筠的肩胛骨,那里因为常年伏案看卷宗,已经形成了顽固的结节。“你总是这样,把所有事都扛在自己肩上。”萧秋叹了口气,说道,
“就像当年你在律所实习,明明是别人犯的错,你却替人家写了整整三页的情况说明。”
林洛筠的眼眶微微发热。十年了,好像不管她藏得多深,萧秋总能一眼看穿她的故作坚强。
“好了,瞄准。”萧秋引导着她将弓弦拉至鼻尖处,“眼睛盯着靶心,别管箭头晃不晃。记住,不是靠手臂的力气,而是靠后背的力量带动。”
正午的阳光穿过弓弦的缝隙,在林洛筠的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远处的草靶在热浪中微微晃动,靶心的红点像颗凝固的血珠。她深吸一口气,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弓弦的拉动声。
“放。”萧秋轻声说。
林洛筠松开手指,箭矢“嗖”地一声破空而出,却在离靶还有几米远的地方坠落在地上,扬起一小团尘土。
“第一次射箭,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萧秋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很多人第一次连弓都拉不开呢。”
林洛筠却有些泄气,皱着眉看那支躺在地上的箭:“还是差太远了。”
“射箭和断案一样,讲究的不是准头,是心定。”萧秋弯腰捡起那支箭,用指尖擦掉箭杆上的灰尘,“你看这箭杆,得直,得韧,才能飞得远。人也一样,心里要是拧巴了,再努力也射不准。”
许山晴走过来,递给萧秋一条干净的毛巾,又给林洛筠重新倒了杯酸梅汤:“秋秋刚学的时候,箭都能射到旁边的杨树上,还差点把自己的手给崩了。”
萧秋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哪有那么夸张。”
“怎么没有?”许山晴笑着抬手,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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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远处的箭靶,
“你看第三个靶心,那支箭尾羽还带着树皮呢。”
林洛筠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视线穿过三十米外的热浪,果然看见第三个草靶的边缘斜插着支箭。深绿色的箭羽上沾着块浅褐色的树皮,像枚滑稽的勋章——想来是萧秋当年失手时,箭矢擦过杨树树干带下来的。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笑声混着风掠过弓弦的轻响,在空旷的箭道上拂过。
萧秋的脸颊果然泛起薄红,像是被正午的阳光晒透了。她故作嗔怒地抬臂,手掌在半空中却轻轻顿住,化作虚虚一扬。许山晴早有准备似的侧身躲开,白衬衫的衣角在风里掀出个利落的弧度,转身经过萧秋身边时,指尖却极自然地拂过她额前的发丝。指腹带着刚从冰桶里拿过毛巾的凉意,擦去那串顺着鬓角滑落的汗珠。
“再来一次。”萧秋接过许山晴递来的新箭,箭杆是泛着冷光的碳纤维材质,尾端印着极小的“X”字标记——林洛筠认得,那是萧秋名字的首字母。她把箭塞进林洛筠掌心,说道,“这次试试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别盯着靶心较劲。”
林洛筠捏着箭杆,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稍稍压下了掌心的汗湿。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涌进草木被晒透的气息,混着许山晴放在遮阳棚下的柠檬草香薰味道。萧秋没有再站到她身后,只是退开半步,双手抱在胸前,目光落在她握弓的手上。阳光斜斜打在萧秋脸上,把她下颌线的弧度照得格外清晰,睫毛投下的阴影随着眨眼轻轻颤动,倒比平日里在文联看文件时多了几分鲜活的锐气。
许山晴不知何时搬了张藤编躺椅放在树下,椅边的小几上搁着本摊开的《考工记》,书页被风掀得簌簌响。她单手支着额头,目光却没落在古奥的文字上,反倒时不时越过纸页,落在萧秋身上——看她弯腰捡箭时后腰绷紧的线条,看她抬手调整护指时手腕转动的弧度,看她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后,悄悄朝树荫这边弯了弯眼睛。
林洛筠转过身,重新站到起射线上。脚下的塑胶垫被晒得有些发烫,隔着马丁靴的鞋底,仍能感觉到那股暖烘烘的温度。她低头检查箭尾的凹槽,将那支印着“X”字的箭稳稳卡进弓弦,主羽朝内,箭杆贴着弓臂的弧度,像条温顺的游鱼。
这次她刻意放慢了动作。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微微打弯,让重心沉到足心——像是萧秋说的“扎根的树”,根系在看不见的土壤里悄悄舒展。左手推弓时,她想起萧秋说的“托着杯水”,指腹虚虚环住弓把,既没松得让弓身晃动,也没紧得让指节泛白。右手勾弦的瞬间,肩胛骨下意识地向内收紧,后背的肌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缓绷紧。
就在这时,上周三下午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法庭外的台阶上,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扑通跪下,膝盖砸在水泥地上的响声至今还在耳边回荡。“林法官,您一定要帮我啊”,枯瘦的手抓住林洛筠的裤脚,“我儿子被骗走的可是救命钱啊”。而法庭里,那个西装革履的被告人正对着书记员微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和他翻供时如出一辙,狡黠得像得到开脱的罪犯那如释重负的模样。
还有堆在办公桌角的卷宗,牛皮纸封面被阳光晒得发脆,里面的证词一页页翻过,墨迹里藏着数不清的争执与眼泪。下周要开的庭前会,要整理的质证意见,要去看守所提审的犯人……这些念头像杂乱的线,缠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萧秋似乎察觉到她的紧绷,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不高,却能安定人心。林洛筠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灌满带着草木气息的热风,再缓缓吐出时,感觉后背的肌肉松了些。她试着把注意力放回弓弦上——张力透过指腹传来,像根蓄势待发的弹簧,每一寸绷紧都藏着即将迸发的力量。
瞄准的瞬间,她忽然不去看靶心那个醒目的红点了。视线落在草靶边缘的木纹上,看阳光如何在靶面上投下细密的光斑,看风如何让靶纸微微颤动。右手食指关节轻轻一松,没有丝毫犹豫。
“嗖——”
箭矢破空的锐响格外清晰,尾羽划破空气时带起道极细的气流。林洛筠看着那道深绿色的影子穿过三十米的距离,在空中划出道比刚才更平稳的弧线,最终“笃”地一声扎进草靶。
这次没脱靶。箭头稳稳钉在白色区域的边缘,离黄色环区只差两指宽,比刚才那支坠在半路的箭,足足远了近十米。箭杆还在微微震颤,尾羽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只停在靶上的翠鸟。
“这次进步很大。”萧秋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她走过来时,白T恤的后背几乎全被汗水浸湿,却丝毫没影响她挺拔的站姿。阳光透过她的发隙,“你看,只要别跟自己较劲,手就稳了。”
林洛筠望着那支箭,忽然觉得肩膀上那块因为常年看卷宗而僵硬的肌肉,像是被这声“笃”的轻响震松了些。她转过身,正看见萧秋凑到许山晴身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许山晴放下书,指尖在萧秋左手的护指上轻轻捏了捏,大概是在检查松紧,目光低垂时,长睫在眼下投出片温柔的阴影。阳光穿过两人交叠的肩膀,在地上织出片暖融融的光斑,连空气里的尘埃都在那片光里慢悠悠地跳着舞。
“阿锦,”林洛筠走过去,故意板起脸,“要是你下次再玩失踪,我就把你那盒珍藏的鸡血石送给收废品的。”
萧秋笑着挑眉:“洛筠,你舍得?那可是我跑遍半个中国才淘来的。”
“有什么舍不得的。”林洛筠拿起那把弓,试着自己拉了一下,
“大不了以后我陪你射箭,直到你再也不敢不接我电话。”
许山晴在一旁轻笑:“那我可得多备点箭,你们俩这劲头,怕是能把箭靶射穿。”
正午的阳光正好,箭道上的尘土在光线下跳舞,远处的杨树叶被晒得发亮,沙沙作响。林洛筠看着萧秋和许山晴相视而笑的模样,突然明白了印章上“彀空”这两个字的意思。拉满的弓看似蓄势待发,内里却是空明澄澈的心境。
她再次举起弓,瞄准远处的靶心。这一次,她的手很稳,心也很静。风卷着热浪掠过箭道,把弓弦拉动的余音,轻轻送向远处的城市。
萧秋站在一旁,笑着观赏着林洛筠的英姿。
17. 误差[番外]
正午十二点零七分,嘉秋集团顶层会议室。
冷气打得正足,却压不住满室的焦灼。许山晴捏着钢笔,笔尖悬在投影幕布的蓝光里,离”华东区营收同比上升23.2%”那行黑体字只剩小半厘米——这距离刚好能让她看清数字下头那道代表盈利的红色坐标轴,像根烧红的线,烫得人眼慌。
市场部提交的纸质报告边缘微微卷曲,像是被无形的手揉过。她放在桌角的手机就躺在那道光影边界上,银灰色外壳被晒得发烫,指腹碰上去时,能感到一种近乎灼人的温度,像极了萧秋夏天赖在阳台晒太阳时皮肤的热度——那时萧秋总说"晒成焦糖色才健康",结果每次都被晒得通红,抱着许山晴的胳膊直喊"山晴,快给我涂芦荟胶"。
会议室里的讨论声第三次起了又落,手机突然震起来。不是平常系统提示那种轻飘的颤,是实打实的、带着急劲儿的震动,连桌角的玻璃杯都跟着跳了跳。许山晴握着翻页器的拇指顿了顿,那枚金属翻页器还是萧秋去年在瑞士挑的,当时还打趣说”配你这总裁气场,绝了”。余光扫到屏幕上”林洛筠”三个字,她心里咯噔一下,这时候打电话,太反常了。
这个名字出现在工作日正午的来电显示上,本身就是一种异常现象。要知道,作为A市中级法院的法官,林洛筠从不浪费时间,许山晴记得去年萧秋生日时,林洛筠提着亲手做的芝士蛋糕出现在家门前。她进门时特意看了眼腕表,银色表盘在门口灯光下闪了闪,"误差控制在正负九十秒内",语气平淡得像在宣读判决书,可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那天萧秋念叨了一早上"洛筠肯定忘了",结果听见门铃声时,差点把写着小楷的毛笔摔在地上。
这会儿市场总监正唾沫横飞地讲着华东区业绩上涨的由头,额头上渗着层薄汗,说话时眼睛总往幕布上的”23.2%%瞟。许山晴按下接听键,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比平时沉了好些,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林法官,怎么了?”
"实验室……出了一点状况。"林洛筠的声音从听筒里钻出来,带着股金属线绷到极致的劲儿,跟她在法庭上那种滴水不漏的沉稳完全是两个人。许山晴闭了闭眼,能想象出她此刻的模样——怕是刚从法庭赶过来,法官制服的领口还系得严严实实,眉头肯定拧着,就像每次遇上案子时那样,鼻梁上的眼镜都像要滑下来。
"阿锦……她变成了棉花娃娃。"
钢笔从指间滑落的瞬间,市场总监的声音戛然而止,二十双眼睛齐刷刷转向她,有惊讶,有疑惑,还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探究。可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脏撞击的声响,与手机那头实验室里隐约传来的仪器嗡鸣奇妙地共振着,突然找到了共同的节奏——就像三年前她们在冰岛看极光时,极光在夜空中舞动,她们的心跳也随着那光影的韵律同步跳动。
"会议先暂停一下。"她弯腰拾起钢笔,笔杆上还残留着掌心的温度,带着点潮湿的汗意。"婉清,把下午的行程和其他的事全推了。"话音未落,定制西装的下摆已扫过会议椅的金属支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那套西装是法国设计师量身定做的,可此刻她只觉得束缚,像是被裹在密不透风的茧里,只有尽快见到萧秋,才能找到破茧的出口,喘过气来。
电梯下降的四十秒里,许山晴调出了车载导航。电梯壁的镜面映出她的影子,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衬衫领口的纽扣系到最上面一颗,可眼底的慌乱却藏不住。A市物理研究所距离嘉秋大厦十七公里,此刻正值午间车流高峰,导航显示需要四十二分钟。她盯着屏幕上绕来绕去的路线,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三十分钟后,黑色迈巴赫”吱”地刹在研究所门口的梧桐树下,轮胎擦过地面的声儿惊飞了枝头的麻雀,几片梧桐叶慢悠悠飘下来,正好落在挡风玻璃上。许山晴推开车门,正午的太阳从树叶缝里砸下来,晃得人眼晕。研究所的玻璃门被她推得”哐当”响,在这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扎耳。走廊里飘着股怪味儿,有金属的腥气,也有消毒水的凉味,跟萧秋书房里常飘的檀香完全不同。萧秋总爱在书房点檀香,说”能定心神”,结果每次都把自己熏得打盹,脑袋歪在许山晴膝盖上,头发丝缠得她手指都动不了。
"许总。"走廊尽头有人迎上来,穿白大褂,声音里带着熬了好几宿的沙哑。眼镜片后的眼睛红血丝缠成了网,白大褂左胸口袋别着个牌儿,写着”李涛”。
“林法官说,她在三号实验室等您。”
"嗯,好,我知道了。"许山晴微微颔首,跟着他往实验室走。走廊的地砖泛着冷光,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她突然想起萧秋说过,物理研究所的走廊像极了科幻电影里的场景,"说不定哪天就会冒出个外星人"。
金属门把手泛着冰凉的触感,比会议室要冷得多。许山晴推开门的瞬间,看见林洛筠站在操作台旁。她的法官制服外套搭在椅背上,藏青色的料子上还别着银色的法徽,白大褂的下摆沾着几缕奶白色的绒毛,像是刚从云端走过一遭,不小心勾住了云絮。操作台的蓝光里,蜷缩着个巴掌大的小人儿——穿着萧秋常穿的那件浅蓝色衬衫,领口的纽扣是手工缝制的,用线绕了三圈;绣线绣成的长发柔软地披在肩头,是萧秋新洗的样子;发间别着的玉髓发夹正是许山晴上周在古董市场淘来的,淡粉色的玛瑙石和她买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现在看起来小得可怜。
"量子聚合物的形态稳定在1:64的范围。"林洛筠转过身,推眼镜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半拍,指尖在镜框上停顿了两秒才放下来。她的眼镜镜片擦得极干净,可许山晴还是能看见她眼底的慌乱,
"离子阱出现单缺失门故障(SMGF),能量波动导致量子态坍缩。"她的声音里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大概是紧张,又或许是后怕。
"洛筠,你说人话,这我一个文科生哪里听得懂啊。"萧秋笑道。
许山晴俯身靠近操作台,棉质手套的指尖距离那个小人儿还有三厘米时,棉花娃娃突然抬起头。她的动作很轻,绣线脖子转动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两颗黑玉髓纽扣眼睛正对着光,折射出的冷光里藏着熟悉的温度——那是萧秋每次想耍赖时,眼角眉梢都会泛起的那种光彩。有次她们去看画展,萧秋偷偷碰了下价值千万的油画,被保安抓住时,就是这样睁着大眼睛,一脸无辜地说"我只是想看看颜料会不会掉",结果转头就冲许山晴挤眼睛,害她差点笑出声来。
"亲爱的山晴——"棉花娃娃开口了,声音像是被缩小了二分之一,却依然带着上扬的音调,和萧秋撒娇的时候一模一样,"我现在能把你的西装口袋当窝了,或者,我可以住在里面。"
许山晴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情绪突然找到了出口。那些震惊、恐惧、慌乱,在听到这熟悉的语气时,突然化作了酸涩的暖流。她摘下手套,指尖轻轻碰了碰萧秋的绣线手臂,棉布的纹理里还残留着操作台的余温。林洛筠不知何时递来一把银质镊子,镊尖稳稳夹起操作台边缘的实验报告:"根据贝尔不等式,她的意识与量子态存在纠缠。但是重建量子态需要......"
"需要我变成量子电池,给你们当充电宝?"棉花娃娃版的萧秋突然蹦了一下,绣线缝制的皮鞋在金属台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声。她的绣线手指精准地戳向林洛筠的白大褂口袋,
"法官大人,您口袋里的巧克力能分我半块吗?我闻到72%可可的味道了。"
林洛筠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极浅,却真实存在。她从口袋里掏出锡纸包装的巧克力,是她常吃的牌子。她撕包装时的动作格外轻柔,像是在拆解一份精密的证据。掰下的碎屑放在掌心,大小刚好能让棉花娃娃抱在怀里。萧秋踩着镊子柄跳下来的瞬间,林洛筠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在下方护着,手指张开又收拢,直到小人儿稳稳落在掌心,才缓缓收回手,指尖还悬在半空两秒,像是怕风把她吹走。
"根据《量子实验安全法》第38条,"林洛筠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每个字都放缓了节奏,心里想的是这样的萧秋可太萌了,可还是一本正经的背出了法条,"实验体有权保持可爱。"
许山晴看着萧秋用绣线手指把巧克力屑堆成小山,突然笑出声来。那笑声里带着点哽咽,却很轻快。萧秋她正用纽扣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林洛筠,腮帮子鼓鼓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上周三晚上,萧秋在书房争夺最后一块提拉米苏时的模样——那时她也是这样瞪着许山晴,睫毛上还沾着可可粉,最后却突然凑过来,在她唇角印下一个带着甜味的吻,提拉米苏的奶油沾在许山晴的嘴角,被她用舌尖卷走时,萧秋笑得差点倒了,咖啡杯都打翻在地毯上,留下块褐色的污渍。
三个小时后,嘉秋集团旗下的量子物理实验室里,中央空调将温度精确控制在26.5摄氏度。这个温度是萧秋最爱的,她说"不冷不热,适合思考也适合用来摸鱼"。许山晴的私人团队正在调试设备,二十名顶尖物理学家围着环形操作台站成一圈,每个人的白大褂口袋里都别着同款钢笔——那是许山晴的吩咐,她说萧秋不喜欢杂乱无章。萧秋总说"实验室就该整整齐齐,不然思路都会打结",结果自己的办公桌永远堆得乱七八糟,笔记本压着材料,宣纸盖着平板电脑,每次都找不到,都要许山晴帮她收拾很久,她则在一旁耍赖:"反正你收拾的比我好,你不收拾谁收拾啊。"
萧秋被安置在特制的培养皿中,皿壁是透明的有机玻璃,上面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像是给她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她的衬衫被林洛筠细心地熨烫过,领口的褶皱都展平了,玉髓发夹的位置也调整到了最衬她侧脸的角度——林洛筠做事永远这样细致,连给棉花娃娃整理衣服都像在处理证物,一丝不苟。周围环绕的离子装置发出规律的声音,蓝色的光束在她周身形成了一个透明的牢笼,光束的边缘微微晃动,像水的波纹。
"意识消散可能的概率是37.2%。"首席科学家推了推厚重的眼镜,镜片反射着仪器的蓝光,让他的眼神显得有些模糊。他说话时,手指在操作台上点了点,调出一串复杂的公式,"许总,但这是唯一的方法。"
培养皿里的棉花娃娃萧秋突然从边缘探出头,绣线脖子转了个让人吃惊的角度,大概是量子态的特性,让她能做出常人做不到的动作。"山晴,你记得我们在冰岛看极光的那一晚吗?"她的声音比之前清晰了些,像是信号逐渐稳定的收音机,带着点远远的回响,"你说极光很漂亮,结果冻得说话都打哆嗦,还硬要撑着说不冷。"
"开始吧。"许山晴微微转身,背对操作台,指尖在身后轻轻比了个"OK"的手势。她不敢看,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实验,可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听着身后的动静。科学家们启动设备的瞬间,她听见身后传来清脆的笑声,像是风铃被阳光敲响,那是萧秋的声音。
"哇哦,这地方简直是量子牢笼!"萧秋的声音从培养皿里飘出来,带着兴奋,完全不像在经历危险,"法官大人,我要起诉他们非法拘禁公民!"
林洛筠掏出手机的动作温柔得不像她自己,她平时拿手机总是干脆利落,此刻却像是捧着法槌。她调整了一下角度,确保能清晰拍到培养皿里的小人儿,"那,我现在可记录实验体的权利申诉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是那种藏在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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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之下的温柔,逐渐漫过心尖。
许山晴忍不住回头,看见萧秋正用绣线手臂扒着培养皿边缘,纽扣眼睛里映着蓝光。她突然想起在A市文联的年会上,萧秋穿着同款的衬衫,站在台子上讲脱口秀,台下的人都在笑,只有林洛筠低头在笔记本上画小太阳,画得和萧秋后来刻在手机壳上的一模一样。
当许山晴在实验室外的走廊停下脚步时,瓷砖地面的凉意正顺着高跟鞋底往上蔓延,沁得脚踝有些发麻。她靠在墙上,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西装外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只有微微发抖的指尖暴露了她的情绪。
"这个给你。"林洛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递过来的不是纸巾,而是一块黑巧克力,包装纸上印着她们常去的那家比利时巧克力店的标志。"记得吗?萧秋说这个牌子的72%可可最像我——外表苦,内里甜。"她说话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许山晴的手,带着点凉意,却很稳。
许山晴接过巧克力,指尖触到林洛筠的温度。"她当年的一篇文章没有被录用,在我大学宿舍里哭了整整三个小时。"林洛筠像是在说一个珍贵的秘密,怕被风吹走,"最后她突然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说''要不我们去法院门口摆摊卖烤冷面?"
许山晴咬着巧克力笑出声,咸涩的泪水混着可可的苦味在舌尖蔓延。巧克力很苦,带着点焦香,确实像林洛筠——平时工作审案子的时候总是板着脸,说什么都有理有据,可心却软得很。她想起那时林洛筠深夜打来的电话,手机里是萧秋断断续续的哭声,林洛筠说"萧秋她今晚不肯回家,怕是要赖在我这里了",却在电话那头听见萧秋抢过手机喊"许山晴,你要是再不来接我,那我就跟洛筠出走了,你就再也甭想见到我了",声音里分明是不舍,却还是硬撑着耍横,背景里是林洛筠无奈的笑。
实验室里突然传来尖锐的声音,那声音刺破了走廊的安静,带着警示的意味。许山晴猛地转身,高跟鞋在瓷砖上滑出半步,看见培养皿中亮起紫色的光,那光芒越来越亮,像是将整个银河都装进了那个小小的空间,紫色的光流在皿壁上旋转,像极了冰岛那晚的极光。
"纠缠电池充能完毕!"首席科学家的声音带着激动的嗓音,还有点破音,"量子态正在逆转!"
许山晴冲回实验室时,培养皿里的棉花娃娃正在发光。绣线和纽扣像冰雪般逐渐褪去,露出萧秋原本的模样——她闭着眼睛,睫毛长度刚好到颧骨,淡蓝色衬衫松松地搭在肩上,玉髓发夹依然别在原来的位置,像是只是睡着了。她的呼吸很轻,胸口微微起伏,和平常午睡时一模一样。
"我就说这法子行。"林洛筠站在她身边,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温柔,她抬手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动作里带着点疲惫,"毕竟萧秋连离婚案都能当庭讲笑话调节气氛,说''婚姻就像量子纠缠,分开了也还连着'',这点小事难不倒她。"
萧秋突然睁开眼睛,目光精准地落在许山晴脸上,带着点刚睡醒的迷茫,随即亮了起来。她的声音带着熟悉的雀跃:"山晴,咱就是说,我现在能合法舔甜筒了吗?"
三个小时后,实验室楼下的冰淇淋店里,空调正呼呼地吹着冷风,把玻璃窗吹得有些模糊。萧秋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双球巧克力冰淇淋,巧克力酱淋得像条小溪,融化的奶油顺着蛋筒往下滴。
"根据《量子实验补偿条例》补充条款第三条,"林洛筠翻开手机备忘录,屏幕上的字迹清秀工整,每个笔画都像用尺子量过,"实验体有权获得终身免费冰淇淋券,且由责任方嘉秋集团总裁许山晴女士全额承担。"她说话时,眼神落在萧秋沾着奶油的嘴角,带着笑意,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划,像是在确认条款内容。
"法官大人,"萧秋突然凑近林洛筠,鼻尖几乎碰到她的脸颊,呼吸带着巧克力的甜香,
"您袖口的绒毛暴露了,您偷偷摸过我变成娃娃时的头发对不对?我看见您刚才洗衣服时,特意挑出了那几根绣线,还跟李涛研究员说''这是重要证物''。"
林洛筠伸手替萧秋擦掉嘴角的奶油,动作自然又温柔,
"证据不足,驳回原告指控。"但她的指尖在碰到萧秋脸颊时,停留的时间比平时长了半秒,像是舍不得移开。
许山晴笑得把草莓冰淇淋蹭到了鼻尖,冰凉的甜意在皮肤上蔓延开来,带着点微酸。正午的阳光穿过玻璃窗,在她们脚边投下交错的影子——萧秋的影子靠着许山晴,脚尖还偷偷踢了踢她的鞋;而林洛筠的影子,像一片温柔的云。
"要是我下次再变娃娃的话,"萧秋突然收起玩笑的神色,眼神认真地看着许山晴,"我要申请当你的西装内衬,这样的话就能天天听你心跳了。而且我知道,洛筠肯定会帮我准备好最好的布料。"
许山晴笑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她想起培养皿里闪烁的紫光,像冰岛的极光;想起林洛筠袖口的绒毛,柔软得像萧秋的头发;想起萧秋不变的笑容,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带着光。
或许生活本就是一场充满误差的量子实验,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坍缩成何种形态。就像谁也没想到,严谨的法官会为棉花娃娃藏巧克力,冷静的总裁会在会议室失态,大胆的文联副主席会变成巴掌大的娃娃。但当双手在阳光下紧紧相握时,那些所谓的误差,不过是为了让我们在无序的宇宙里,更精准地找到彼此。
就像此刻,萧秋的笑声带着冰淇淋的甜,林洛筠的目光藏着温柔的笑,冰淇淋的甜味在舌尖化开,还有她们的笑声融成一片,都在正午的阳光里,构成了最完美的方程——答案从来都不是唯一的,但爱与羁绊,永远是最正确的解。
18. 宣传
林洛筠看着她手里那叠《民法典》婚姻家庭编宣传方案,不禁发了愁。七月的热浪正盛,玻璃被晒得发烫。远处的写字楼玻璃反射着强光,刺得人眼生疼。林洛筠抬手揩了一下额头,手上沾到一点细汗。她重新展开方案,第三页“宣传形象定位”那栏被她用荧光笔标了又标。
桌角的电脑屏幕还亮着,某普法账号的视频在循环播放。画面里的男主播穿着一身明显大了两个码的西装,对着镜头,用一种近乎训诫的语气念着《民法典》第1043条:“家庭应当树立优良家风,弘扬家庭美德……”他的唾沫星子恨不得都要溅到了镜头上。林洛筠扫了眼弹幕,密密麻麻的“尴尬”“爹味太重”“快进了快进了”“避雷了避雷了”像潮水似的涌过,她皱了皱眉,伸手按了暂停键,屏幕瞬间暗下去,映出她自己略显疲惫的脸。
“林法官。”书记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手里捏着份文件,站在空调风口和阳光交界的地方,半边身子亮得发白,
“刚接到韩律师助理的电话,说韩瑞菲律师那班去新加坡的航班延误了,至少得晚三天才能回来。”
林洛筠“嗯”了一声,视线重新落回桌面上的通讯录。通讯录上好些名字旁边都画了叉——张教授太严肃,上回做访谈全程像在念论文;李记者口才好但太跳脱,怕把握不住法律条文的严谨性;还有几个文艺界的朋友,不是档期冲突,就是气场太柔,撑不起“普法”该有的分量。她的指尖在纸页上滑动,最后停在“萧秋”两个字上,笔尖无意识地在名字旁边画了个小圈。
通讯录里夹着张半年前的合照,被塑封得十分完好。照片上的萧秋穿着件汉服,站在满地金黄的小路上。她手里捏着支毛笔,袖口还沾着块没擦干净的墨汁。那天是市文联搞传统文化进校园活动,林洛筠作为法院代表去旁听,散场时萧秋追着她问《牡丹亭》里杜丽娘和柳梦梅的婚约算不算“事实婚姻”,把她气的不轻。
“要不……试试萧副主席?”书记员见她盯着照片出神,忍不住多嘴道,
“上次她主持那个法治主题诗会,把《刑法》条文编成了朗诵词,底下年轻人听得可认真了,甚至,还有不少拍照录像的。”
林洛筠抬眼时,正好看见阳光从幕墙的缝隙里洒进来。她想起萧秋主持诗会时的样子——穿件简单的衬衫,站在聚光灯下,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念到“法律是最低的道德”时,台下几百人都静悄悄的。是了,就是这种感觉,既有文艺工作者的亲和力,又藏着股不容忽视的锐气。
半小时后,林洛筠把车停在文联大厦楼下。正午的柏油路被晒得发软,车胎碾过的时候能听见轻微的“滋滋”声。她抬头望了眼这座巍峨的红色老楼,顶楼露台上晃着个熟悉的身影。
露台的铁艺栏杆被晒得滚烫,萧秋正蹲在栏杆边,给一盆半死不活的仙人掌浇水。她穿了一件松垮衬衫,领口大敞着,露出锁骨上细密的汗珠。衬衫原本是浅灰色,却被汗水浸得深浅不一,贴在背上,勾勒出利落的肩胛骨线条。
那盆仙人掌实在是算不上精神,一半的刺都蔫了,像只缩着脖子的刺猬。萧秋拿着浇花软管,对着盆土小心翼翼地挤水,水流太急,溅了她一裤腿。她“啧”了声,正要放下软管,眼角余光瞥见站在露台门口的林洛筠,眼睛瞬间亮了。
“哟,这不是咱们A市最飒最美的林大法官吗?”萧秋“噌”地蹦起来,动作快得带起阵热风。她手里的软管没关紧,水顺着管口往下滴,映着头顶的蓝天白云,
“我说,什么风把我这温温柔柔的林法官给吹来了?该不会又想让我去给陪审员讲《牡丹亭》里的契约精神吧?”她说话时带着点笑腔。
林洛筠走到桌边,将那份宣传方案“啪”地拍在桌面上。金属桌角和方案的塑料封皮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惊得那盆仙人掌抖了抖。
“这次,是一个正经事。”她调出手机里那个油腻男主播的视频,把屏幕转向萧秋,
“你自己看,这就是现在某些普法视频的样子。”
萧秋凑过来看了两眼,突然“噗嗤”笑出了声:“不是,这哥们儿是来搞笑的吧?穿成这样,还能讲法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推销保险呢。”
“所以我们需要你,当然,我也需要你。”林洛筠收回手机,指尖点了点方案上的“宣传形象”栏,
“不用你穿汉服,也不用你念诗。就做你自己,但要收着点。”她盯着萧秋笑出的两个酒窝,补充道,“把平时那些‘哈哈哈哈’还有吊儿郎当的性格收起来,说话时压低声音,眼神……得有点压迫感。”
萧秋挑眉,突然往前凑了半步。她比林洛筠高出小半头,此刻微微低着头,鼻尖几乎要碰到林洛筠的镜片。温热的呼吸混着薄荷糖的清凉气息扑过来,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意。
“比如这样?”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原本清亮的语调沉了沉,
“林法官觉得,我这样,够不够有压迫感呢?”
林洛筠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半步,镜片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她看见萧秋眼底的笑意,像藏在深海里的光,
“……你还是先去嘉秋集团找你家那位山晴练练吧,她不就是总裁吗。”她转身看向露台下的车水马龙,远处的写字楼玻璃闪得人睁不开眼,
“她应该,比我懂怎么看‘压迫感’。”
嘉秋集团总部的三十八楼,许山晴正坐在宽大的黑檀木办公桌后审阅季度财报。落地窗将正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泼进来,在地毯上投下大片明亮的光。她穿了件白色的真丝衬衫,露出纤细的手腕。桌上的文件码得整整齐齐,每一份都用银色回形针别着。
许山晴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屏幕上的折线波动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幸运的是,她并没有近视,但长时间看屏幕让她习惯戴一副细框的防蓝光半框眼镜。眼镜有点滑,总往下掉,她抬手推了推,指尖触到温热的镜架,又很快落回键盘上。
“砰——”一声,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突然被人踹开,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许山晴的手指顿在键盘上,抬头时,正好看见萧秋逆着光站在门口。
萧秋穿了件黑色的西装,外套一定是没好好穿,而是随意的搭在肩头,露出里面白色的高领打底。她的头发被发胶固定住。松糕皮鞋踩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一步一步的,朝办公桌这边走来。阳光在她身后,几乎要将整个办公室都罩住。
“山晴。”萧秋在桌前站定,声音比平时沉了好几度,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感觉,
“我要当霸道总裁。”
话音未落,萧秋的身影已如猎豹般窜出。她大步跨到办公桌前时,带起的风掀动了桌角的文件,几页纸簌簌作响。右臂如铁箍般穿过许山晴膝弯,左臂稳稳托住她的后肩,稍一用力便将人打横抱起。许山晴猝不及防,身体在空中晃了晃,下意识攥住萧秋的西装领口。
“呀——”她惊呼出声,还带着未散的错愕。右手握着的钢笔顺势滑落,笔尖在摊开的季度财报上划出道墨痕,从“净利润”栏流到了“现金流”栏。许山晴仰头瞪着萧秋,脸颊因骤然悬空的紧张泛起红晕:
“萧秋……你发什么疯?!”
萧秋却不答话,抱着人原地转了半圈。她脚下的松糕厚底皮鞋踩在酒红色羊毛地毯上,先是碾出细微的绒球,随即猛地摩擦出尖锐的“吱呀”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许山晴的发丝被转带起的风拂乱,几缕贴在她的脸颊上。萧秋低头时,鼻尖正好蹭过她发烫的耳垂,带着点故意的轻佻,
“洛筠说我不够A,要我练习霸气。”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上,许山晴的颈侧瞬间泛起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偏头躲开,却听见萧秋的声音更低了些,混着笑意擦过耳畔:
“现在,我够不够帅?”
许山晴无奈地勾住她的脖子,指尖穿过萧秋后颈的碎发。她能感觉到萧秋手臂肌肉的紧绷,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却又在托着她后背的地方刻意放轻了力道。眼底的纵容,在萧秋面前一览无遗,连带着语气都软了几分:
“帅是帅,但是,你下次能不能先打个招呼?刚才真的吓到我了。”
就在这时,虚掩的办公室门被人从外推开,带着“咔哒”一声轻响。林洛筠举着手机站在门口,屏幕亮得晃眼,拍摄界面的红色录制键还在一闪一闪。她的拇指悬在屏幕边缘,显然是刚捕捉到最精彩的画面。
“我说,你们两口子演偶像剧呢?”林洛筠面无表情地按了停止键,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镜片后的目光。但她还是补了句,
“不过,刚才那个镜头还是不错的,尤其是许总脸颊发红的细节。”
萧秋像是突然被提醒有观众,立刻把许山晴放回地面,却顺势将人往怀里带了带,手臂牢牢圈住她的腰。许山晴的后背撞在她胸前,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隔着衬衫传来的心跳,又快又稳。
萧秋得意地冲林洛筠抬了抬眉:“怎么样,洛筠,我现在气场两米八吧?”她脖子上的领带歪歪扭扭地挂着,一端垂在西装外面,被刚才的动作扯得更松了,露出半截凸起的锁骨。
林洛筠摇了摇头,视线落在那条失控的领带上,像在审视份有瑕疵的卷宗:“还差点火候。”她伸出手指点了点,“真正的Alpha不会让配饰乱成这样。”
话音刚落,许山晴突然踮起脚尖。她穿着细跟凉鞋,正好能够到萧秋的颈侧。指尖捏住领带两端,先将松垮的结拆开,再一圈圈绕紧。丝绸领带在她指间滑过。
“我倒觉得,其实这样挺好的。”许山晴笑道,那秋水澄澈,直直闯入萧秋的心扉。
萧秋的呼吸骤然变沉。她低头时,鼻尖几乎撞上许山晴的额头,视线落在对方被风吹乱的发丝上。下一秒,她突然偏头,用犬齿轻轻咬住了许山晴的耳垂。那力道不重,却带着点不容抗拒的侵略性。
许山晴低呼一声,抬手去推她的肩膀,掌心触到萧秋西装下硬实的肌肉,推了两下竟没推动。反而被萧秋伸手扣住后腰,往怀里又拉近了寸许,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林洛筠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发生的场景——许山晴的手腕还搭在萧秋肩上,两人的呼吸混在一起,连阳光都仿佛在她们周围变得黏稠。
她默默转过身,看向落地窗外来的景象。正午的阳光把街道晒得发白,车流像被融化的银线,缓缓流淌。玻璃上倒映出办公室的一角,却巧妙地避开了那对相拥的人。林洛筠对着窗外,无声地吐出几个字:“……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幻觉,幻觉,我还是背法条吧……《民法典》规定,自然人有权依法决定使用公开,或许可他人使用自己的姓名,但不得违背公序良俗……”
演播厅的镁光灯像几团燃烧的火球,悬在头顶三尺处,将空气烤得发烫。萧秋坐在正中央的深棕色真皮沙发上,黑色西装的肩线被灯光勾勒出利落的轮廓。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左手搭在沙发扶手上。
对面的青年演员穿着件格子衬衫,手心里攥着张纸条。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刻意练习过的意味:“我老婆……她婚前压根都没说过自己有抑郁症,现在我们总吵架,您说,这婚能离吗?”
话音刚落,萧秋原本微垂的眼睫猛地抬起。灯光在她瞳孔里投下两簇亮斑,她的声音像是突然沉入了深海,低沉又带着大提琴般的共鸣:“根据《民法典》第1053条,一方患有重大疾病的,应当在结婚登记前如实告知另一方;不如实告知的,另一方可以向人民法院请求撤销婚姻。”
青年演员张了张嘴,似乎想追问什么。萧秋却往前倾了倾身,西装领口的纽扣因为这个动作绷得更紧。
“但你要想清楚,”她的声音放轻了些,“法律能解除婚约,却解不开感情的结。抑郁症不是洪水猛兽,或许你们应该先试试……”
林洛筠在监视器后轻轻点头。屏幕里的萧秋褪去了平日的跳脱欢腾,眼神里的认真像淬了火的钢,却又在提到“感情的结”时,眉峰微微软了软——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专业得让人信服,又暖得让人愿意靠近。她想起三天前在嘉秋集团总裁办公室,萧秋抱着许山晴转圈时那副傻样,又忍不住暗自笑了起来。
“咔——中场休息!”导演的喊声打破了演播厅的安静。萧秋几乎是瞬间松了肩膀,刚才那股沉稳气场散得干干净净,她往后靠在沙发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在吞咽刚才憋了许久的热气。
这时,演播厅的侧门被轻轻推开。许山晴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个透明的玻璃托盘,托盘上放着两杯冰柠檬水,杯壁凝着厚厚的水珠,顺着杯身往下淌。
“秋秋,累了吧?”许山晴走到沙发边,将其中一杯水递过去。
“山晴!你怎么来了,可累死我了!”萧秋仰头接过来,没等杯沿碰到嘴唇,就猛地灌了一大口。冰水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黑色西装的领口上。
许山晴无奈地笑了笑,她微微俯身,纸巾轻轻按在萧秋的下巴上。
“慢点喝,又没人跟你抢,当心呛到了。”
指尖擦过萧秋的下颌线时,许山晴的动作顿了顿。她的拇指顺着水渍往下滑,轻轻蹭过萧秋凸起的锁骨,那里的皮肤因为出汗而发黏,带着滚烫的温度。许山晴的指尖像被烫了下,却故意停在那里,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有两人能听见:“注意形象,萧副主席。镜头还没关呢。”
萧秋的呼吸猛地一沉。她没去看周围是否有人,反手抓住许山晴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劲儿。许山晴的手链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扯得晃了晃,她踉跄着往前倾了半步,正好撞进萧秋怀里。萧秋顺势往旁边一拽,两人就躲到了沙发背后的阴影里——那里是所有镜头的死角,只有一盏应急灯亮着,光线昏黄得像杯温吞的茶。
林洛筠在监视器后挑了挑眉。屏幕上只剩下空荡荡的沙发和晃动的灯光,但她记得刚才调大了萧秋身上麦克风的音量。她的目光落在屏幕角落,那里能看到一小片白色的衣角。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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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萧秋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过来,带着点刻意压低的狡猾,
“你口红沾到牙齿上了。”
许山晴的动作瞬间僵住。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嘴唇,指尖触到温热的唇釉,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她今天涂的是萧秋最喜欢的枫叶红,早上出门时萧秋还盯着她的嘴唇看了半天,说“像熟透的果子,想咬一口”。此刻被当众指出,她的脸一下就“腾”地红了,连带着脖颈都泛起层薄红。
“骗你的。”萧秋突然轻笑出声。没等许山晴反应过来,她已经低下头,在那片泛红的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动作又快又轻,像蝴蝶落了下就立刻飞起,却还是在许山晴的唇上留下了一小点更深的红。
“不过现在,”萧秋的鼻尖蹭了蹭她的唇角,声音软得发黏,
“这才是真的沾了。”
“……萧秋!”许山晴急了,抬手去打她,掌心却被萧秋抓住。萧秋的手指比她的长,轻易就将她的手按在沙发扶手上,指腹摩挲着她的指节。许山晴奋力挣了两下愣是没挣开,反而被萧秋用膝盖顶住后腰,往怀里又带了带,两人的呼吸混在一起,带着柠檬水的清冽和唇釉的甜香。
林洛筠默默按下麦克风的关闭键,转身对旁边的导演说:“导演,这段掐了别播,到时候可能过不了审了。”导演正盯着监视器里那团晃动的衣角偷笑,闻言连忙点头:“明白明白,给萧副主席留着当纪念。”林洛筠心里真的是服气了,视线重新落回屏幕,那里的衣角还在轻轻动着,好像在偷偷分享着只有彼此知道的甜。
三天后,这段名为《当文艺青年遇上民法典》的短视频在各大平台上线。林洛筠原本只期待能有十万播放量,没想到发布两小时后,#萧副主席霸总式普法#的话题就冲上了微博热搜。她点进视频,弹幕像潮水一样涌过:
“啊啊啊啊啊萧副主席开头那个眼神杀我!这真的是主持诗歌朗诵会的萧秋吗?”
“‘法律解不开感情的结’——救命,她怎么能把法条说得这么苏!”
“注意1分23秒,背景里闪过的那个白色身影,是不是嘉秋集团的许总啊?”
“妈呀!许总看萧副主席的眼神也太宠了吧!这对官配我先磕为敬!”
……
林洛筠翻着评论,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她想起拍摄那天,许山晴一直坐在演播厅最后排,手里拿着本厚厚的财经杂志,却总是在萧秋说话时抬起头。那时她只觉得是夫妻间的寻常关注,现在才明白,那目光里藏着的,是比镁光灯更暖更闪的光。
庆功宴定在市中心的旋转餐厅,落地窗外是A市的全貌,正午的阳光将楼宇镀成金色,像撒了层碎金。林洛筠穿了件西装,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萧秋和许山晴坐在靠窗的位置。萧秋穿着件酒红色的衬衫。许山晴则换了条白色的长裙,外面罩着件同色系的西装外套,正低头给萧秋剥虾,动作熟练得像是剥过千百遍。
“洛筠来了。”许山晴抬头时,眼里的笑意还没散去,她往旁边挪了挪,给林洛筠腾出位置,
“快坐,我让他们刚上的冰镇荔枝,秋秋说,这是你最爱吃的。”
林洛筠坐下时,萧秋正好咬了口许山晴递过来的虾,说道:“洛筠,你看见网上的评论了没?都说我正经的,比你还像法官哈哈哈哈哈哈。”她的嘴角沾着点虾黄,许山晴伸手替她擦掉,指尖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下。
“阿锦,你可别得意。”林洛筠拿起颗荔枝,冰凉的外壳贴着掌心,
“你能火是因为你把法律讲活了,不是因为你那身西装。”她举起面前的果汁杯,
“不过这次成功,还是要感谢你的跨界演绎,更要感谢许总的全程配合‘特训’。你们这两口子啊,还确实是挺般配的。”
许山晴笑着和她碰了碰杯,玻璃杯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还是该感谢你们才对。”她侧头看了眼萧秋,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要不是这次宣传,我还不知道秋秋还有这么‘严肃’且A的一面。”
“山晴,这怎么能说是严肃呢,”萧秋突然伸手揽住许山晴的腰,指尖轻轻摩挲着她腰间的皮带扣——那是她前几天刚给许山晴买的,
“我这明明叫刚柔并济好吧。”她的手指往上滑了滑,停在许山晴的腰侧。
“其实我觉得,”萧秋的声音突然正经起来,眼神里的玩笑散去,只剩下了认真,
“法律和艺术本质相通——都是为了守护美好。”她指了指林洛筠,“洛筠守护公平正义,让每个受委屈的人都能被善待;”又指了指自己,“我守护艺术传承,让那些快被忘记的故事还能被人听见;”
最后,她的指尖落在许山晴的手背上,轻轻画了一个圈,“山晴守护企业温度,让每个员工都能活得有价值、有尊严。”
餐厅的旋转台正好转到市政府广场的方向。林洛筠望向窗外,正午的阳光像张巨大的网,将广场上的一切都罩在里面。远处的广场上,几个孩子正在追逐打闹,笑声从远处飘过来,混着鸽子振翅的声音。
林洛筠突然觉得,这或许就是法治社会最动人的时刻。法律是冰冷的条文,却因为有人像她一样认真的执行,变得有了温度;艺术是缥缈的灵感,却因为有人像萧秋一样坚守,变得有了重量;企业是逐利的机器,却因为有人像许山晴一样用心,变得有了人情。而爱——无论是她和萧秋之间十年不变的友情,还是萧秋与许山晴之间藏不住的亲昵——就像正午的阳光,让所有坚硬的东西都悄悄软了下来。
宴后,林洛筠抱着几份需要归档的宣传材料,走向停车场。刚拐过转角,就看见萧秋把许山晴抵在根灰色的水泥立柱上。那根柱子上还留着经年累月的划痕,是无数人靠过、蹭过留下的痕迹。
萧秋的手撑在柱子上,将许山晴圈在怀里。她低下头,鼻尖蹭过许山晴的脖颈。
“山晴,”萧秋的声音带着点酒后的微醺,又黏又软,
“刚才,你看我的眼神真的特别勾人,我特别喜欢。”
许山晴仰头看着她,嘴角勾起抹浅笑。她抬手勾住萧秋的领带,轻轻往自己这边拽了拽,萧秋顺势低下头,两人的鼻尖几乎碰到一起。
“哦?”许山晴的声音里带着点明知故问的调皮,“那萧副主席打算怎么‘处置’我?”她的指尖在领带结上绕了圈。
林洛筠抱着文件她看见萧秋的手滑到许山晴的后腰,看见许山晴微微踮起脚,高跟鞋的鞋跟在地面磕出轻响;还看见阳光从停车场窗户的缝隙里挤下来。
她默默地转过身,走到不远处的电梯口,目不斜视地按下了下行键。电梯门缓缓打开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声轻微的“刺啦”声——像是布料被撕开的声音,混着许山晴的轻噤和萧秋低低的笑意。
林洛筠快步走进电梯,按下关门键的手指微微用力。电梯门合上的瞬间,她仿佛还能看见那根立柱旁交缠的身影。
她靠在电梯壁上,轻轻吁了口气。有些画面,确实还是不看为妙。
19. 寻常
正午的阳光正烈得像要在地上烧出个洞来。A市中级法院的走廊里,空气稠得与盒饭的油腻在其中缠绵,酿出一种属于工作日正午的、混杂着疲惫与烟火气的味道。走廊尽头的窗户敞着道缝,热风卷着楼下槐树叶的气息涌进来,却吹不散这股固执的味道,只让法袍上的铜扣更烫了些。
林洛筠刚刚结束一场持续三小时的庭审,脊梁骨像被抽去了筋,每走一步都带着轻微的滞涩。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她推门时金属合页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在叹息。将法袍脱下搭在椅背上,她摘下胸前的法徽,那枚铜质的徽章被体温焐得温热,放在办公桌的玻璃台面上时,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金属边缘折射的阳光在卷宗堆上跳了跳,那堆卷宗垒得半尺高,牛皮纸封面被阳光晒得发脆,卷宗脊上的标签都有些发黄,忽然被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截住——那声音是小跑着过来的,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雀跃,在走廊里荡出一串回声。
“林法官,这是您的外卖。”书记员抱着个奶茶袋站在门口,她穿着法院统一的浅蓝色制服。怀里的奶茶袋鼓鼓囊囊,塑料杯身透过袋子,传来丝丝凉意,像块冰在发烫的皮肤上化开一片清爽。
“备注说要常温的伯牙绝弦,七分糖,是霸王茶姬的。”小陈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眼角还带着笑,显然是觉得这杯奶茶里藏着什么趣事。
林洛筠的指尖正停在庭审记录的第三十五页,圆珠笔尖在纸页上留下个浅淡的墨点。那是份打印好的记录,上面有她用红笔圈改的痕迹,某个当事人的名字旁边批注着“核实身份信息”。听到声音,她抬头,道谢道,
“麻烦你了。”林洛筠起身,接过奶茶时,指尖先触到的是蓝色的袋子,那纸袋上面印着红色的的品牌名。撕开塑封的瞬间,清冽的茉莉香“呼”地漫出来,不是那种浓得呛人的香,而是像刚从枝头摘下的茉莉花,带着露水的清甜,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
办公室里的老空调正发出萧条的运转声,铁皮外壳上积着层薄灰,风叶转动时带着灰尘的气息,两种味道在空气中相遇,奇异地酿成一种熟悉的气息——像极了萧秋书房里的味道,她总爱在书桌上摆个白瓷瓶,插着新鲜的茉莉花,旁边放着用旧了的铁皮笔筒,阳光照进来时,空气里就是这样的味道。
杯身贴着张鹅黄色便利贴,是萧秋惯用的那种。纸是厚实的棉纸,颜色不是刺眼的亮黄,而是像被阳光晒旧的鹅毛。上面的字迹清瘦,却透着股韧劲,横画起笔时总爱顿一下,竖画收笔时又轻轻往上挑,像她说话时扬起的眉梢,带着点藏不住的俏皮。
“刚看了庭审直播,能量补给请签收,阿锦留。”末尾那个“留”字的最后一笔,像条小尾巴似的翘起来,林洛筠几乎能想象出萧秋写这个字时,嘴角肯定也跟着往上扬。
林洛筠对着便签笑起来时,后槽牙还残留着上午庭审时咬紧的酸胀。那时被告律师突然翻供,语气激愤得几乎要拍桌子,她握着法槌的手紧了紧,后槽牙不自觉地咬在一起,直到敲下法槌让法庭肃静,才觉出下颌的僵硬。她抽出吸管,透明的塑料吸管在阳光下泛着水光,刺破塑封时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像气泡破裂。绿茶的微苦先在舌尖炸开,带着点草木的涩,随即被鲜奶的醇厚包裹,两种味道在口腔里缠绵,最后漫上来的是淡淡的回甘,像雨后青草的气息。回甘漫上来的瞬间,办公室窗外的槐树忽然抖落一阵蝉鸣,那声音密密麻麻的,像把碎珠子撒在热锅里,滚得满世界都是。
十年前,在A市的某一处辅导班自习室,也是这样的蝉鸣天。那天的阳光比今天还要烈,透过高大的玻璃窗,自习室里很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萧秋穿着件白色的T恤。她把冰镇的茉香奶绿从书包里掏出来,塑料瓶壁凝结的水珠顺着瓶身往下淌。
“洛筠,等以后咱们以后有正经工作了,我天天给你点奶茶喝。”她说话时眼睛亮闪闪的。那时她们刚结束中考,面前摊着本厚厚的预习资料,林洛筠指着物理学案皱眉,萧秋却忽然抢过学案,争论着“为什么要天天学受力高空抛物”。
现在,萧秋果然没有食言。
自从上个月文联因为装修,暂时搬入法院隔壁的文化大厦,林洛筠的办公桌隔三差五就会出现霸王茶姬的袋子。有时是清晨刚上班,露水还挂在窗台上的绿萝叶上,奶茶袋就躺在桌角上,带着清晨的微凉;有时是深夜加班的间隙,整栋办公楼都浸在寂静里,只有她办公室的灯还亮着,这时外卖员的敲门声就会准时响起,奶茶是温热的,捧在手里能暖到心里。便利贴上的内容总带着点不合时宜的活泼——“书记员的腮红颜色很清新很青春,像院里那株刚开的海棠”“今天审理的合同纠纷案,甲方律师的西装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起球的秋衣边”“看到你庭上敲法槌的样子,突然想写篇法官题材的散文,题目就叫《法槌》”。那些字迹有时带着点潦草,大概是忙里偷闲写的,笔画都挤在一起,像群挤着看热闹的麻雀。
林洛筠转动着奶茶杯,便利贴右下角有个小小的墨点,圆圆的,像颗被遗忘的芝麻。她认得那是萧秋思考时总爱用指尖蘸墨水留下的痕迹,大学时在文学社的稿纸上,这个墨点曾出现在无数诗歌的末尾。有次萧秋写一首关于雨的诗,改了七遍,最后在定稿的右下角留下这样一个墨点,她说:“这样才像雨滴落在纸上嘛。”那时她听萧秋说,文学社的活动室在青海大学老教学楼的顶楼,窗外有棵老槐树,风吹过时,槐花香混着墨水味,漫得满室都是。
走廊里传来保洁车轱辘的滚动声,“咕噜咕噜”的,带着点颠簸,像是碾过了什么小石子。紧接着是几个年轻书记员讨论外卖的笑闹,声音清脆得像风铃——是小钱和小李,她们总是凑在一起讨论哪家的麻辣烫加麻加辣最够味。林洛筠把便利贴小心地揭下来,指尖捏着纸的边缘,怕指甲刮到字迹。她拉开桌角那本《民事诉讼法》,书脊已经被翻得有些松动,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翻到第三百七十六页,这一页讲的是执行异议的处理,页边空白处有她用蓝笔做的批注。这一页里,刚好夹着去年萧秋送的另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霜降宜喝热饮”,字迹被阳光晒得有些褪色,像片干枯的叶子。两张便签并排躺着,新的那张颜色鲜亮,旧的那张带着时光的温润。
窗外的蝉鸣还在继续,阳光透过梧桐树的叶子。林洛筠喝了口奶茶,茉莉香在舌尖久久不散,她忽然觉得,这寻常的正午,因为这杯奶茶,因为这张便签,变得像首被阳光晒得暖暖的诗。
"洛筠,你看到便签了?"消息后面跟着个歪头笑的表情。
林洛筠的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原本想回"看到了,谢谢",但想了想,又补了句:"你的眼线笔该换了,直播镜头里看有点晕。"她记得早上开庭前瞥了眼文联官网的直播预告,萧秋作为评审会的主持人,会出现在开场镜头里。那时屏幕上的萧秋正低头整理文件,眼角的眼线确实晕了点。
萧秋那边,无疑几乎是秒回,消息带着个捧着肚子大笑的表情:"哈哈哈哈哈哈被你发现了!早上急着出门拿错了眼线胶笔,等下评审会结束就去买个新的。"后面还跟了个吐舌头的表情,活脱脱是她平时调皮的样子。
林洛筠看着屏幕笑起来,后槽牙的酸胀似乎都减轻了些。她想象着萧秋此刻的样子——大概正坐在文联会议室的长桌旁,面前摊着书画家的简历,照片上的艺术家们有的留着长胡子,有的戴着圆框眼镜,个个都带着股儒雅的气质。萧秋穿着她常穿的那件白色衬衫,右手握着那支磨出茧的钢笔,笔尖悬在笔记本上,左手却在桌下飞快地打字,手机屏幕大概就藏在桌布下面,像一个偷玩手机的学生。她开会时总爱这样,看似认真听着发言,其实早就把重点在笔记本上记成了顺口溜——上次文联换届选举,林洛筠偶然看到她的会议记录,上面写着"蒋文杉主席发言的三要点:团结、创新、抓落实,像首三句半",后面还画了个简笔画的小人,举着个牌子,上面写着"说得对"。更逗的是,记录末尾还夹着首打油诗:"投票箱像块方蛋糕,大家来把甜果挑,选完主任选委员,民主热闹!"那时萧秋把笔记本往她面前一推,眼睛亮晶晶的:"你看,开会也能开出诗意。"
走廊里的挂钟敲了十二下,"咚——",沉闷的声响从走廊尽头传过来,那钟声很老了,是法院建院时就有的,声音里总带着点岁月的沙哑,却异常准时,每天十二点、六点都会准时响起,像位恪尽职守的老人。林洛筠把奶茶杯往卷宗旁挪了挪,杯底的阴影刚好盖住原告签名处那个潦草的涂改液痕迹——那痕迹是白色的,涂得太厚,边缘都翘了起来,像块没贴牢的膏药。看到这,她忽然想起十年前的萧秋,她们在同一个辅导班里,萧秋总爱在作文本上改错别字,不用修正液,偏要用修正带,涂出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小方块,然后在上面画朵歪歪扭扭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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雏菊,花瓣总是缺斤少两,花心却点得格外认真,像颗饱满的金豆。有次语文老师在她的作文本上批了"小雏菊很可爱",萧秋乐得一整晚都在给林洛筠的错题本上画雏菊,画得作业本像个小花园。
"林法官,孙庭长让您过去一趟。"书记员抱着一摞文件经过门口,浅蓝色的制服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深。她怀里的文件堆得很高,几乎挡住了半张脸,只有声音从文件后面钻出来,带着点气喘吁吁的味道。脚步带起的风让桌上的便签纸轻轻掀动,边角颤了颤,像蝴蝶要飞起来。"好像是关于上午那个合同案的补充材料。"
林洛筠起身时,椅腿在地面上划出"吱呀"一声尖锐的声响,像根被拉紧的弦突然崩断。她顺手拿起放在桌角的法徽,那枚铜质的徽章被阳光晒得滚烫,贴在掌心像块小烙铁。她把法徽别回胸前,金属的凉意透过衬衫渗进来。
经过立案大厅时,阳光正透过高大的玻璃穹顶倾泻而下,在地面拼出巨大的光斑。几个当事人正围着咨询台争论,声音像被煮沸的水般翻滚,
"我这案子明明是他违约的!"
"你胡说!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愤怒的腔调撞在地面上,弹回来,又撞向玻璃穹顶,震得人耳朵发疼。林洛筠的目光掠过那片光斑,忽然想起萧秋写过的句子:"阳光是最公正的法官,它从不漏掉任何一粒尘埃。"那是去年冬天,萧秋去乡下采风,回来后写了篇散文,发表在市报的副刊上。她用那笔稿费请林洛筠吃了碗加双蛋的牛肉面,热气腾腾的汤碗里,两颗荷包蛋浮在上面,像两轮小小的太阳。萧秋边吃面边说:"你看,文字和法律一样,都得讲良心。"
孙庭长的办公室里飘着浓茶味,是那种最普通的龙井茶,带着股淡淡的香气,混着空气中的烟味,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那是属于老法官的味道,厚重,带着点岁月的沉淀。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白色的过滤嘴挤在一起,缸底积着浅褐色的烟油,泛着油腻的光。老法官坐在宽大的皮椅上,背脊有些佝偻,头发已经花白,却梳得整整齐齐。他指着卷宗上的批注说:"这个违约金计算方式有问题,你下午再核实下。"他说话时,指尖在纸上戳出轻微的凹陷,那根食指的关节有些变形,大概是常年握笔、敲法槌留下的痕迹。林洛筠注意到他的指甲缝里嵌着墨渍,黑色的,像某种洗不掉的勋章——她知道,这墨渍里藏着的无数个伏案工作的夜晚。
"好的。"她接过卷宗时,听见自己的声音还带着点奶茶的甜意,像刚含过块糖。走廊里的风从半开的窗户钻进来,带着外面槐树的气息,吹动墙上悬挂的天平挂画。那幅画是金属做的,天平的两端挂着小小的砝码,风一吹就轻轻摇晃,金属链条碰撞的轻响里,她仿佛又听见萧秋的笑声——那笑声是清亮的,像风铃被风吹动,带着点孩子气的雀跃。
回到办公室时,那杯伯牙绝弦已经温凉了。林洛筠把它凑近鼻尖,茉莉香淡了些,不再是刚开封时那种清冽的甜,而是沉淀下来的温润,奶味却更醇厚,像熬了很久的米汤,稠稠的,裹着暖意。她拉开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面铺着块深蓝色的绒布,整齐码着十几张鹅黄色便签,像列队的士兵。每张便签上的字迹都不一样,有的潦草,有的工整,有的带着点俏皮的涂鸦,但无一例外,都透着萧秋的气息。最新的那张被小心地放在最上面,右下角的墨点在阳光下微微发亮,像颗藏在纸页里的星。
手机又响了一声,是萧秋发来的照片。屏幕亮起时,林洛筠看到画面里是文联会议室的窗台,有一盆绿萝放在那里,叶片绿得发亮,像被雨水洗过,叶脉清晰得能数出纹路。几片叶子伸得很长,朝着窗外的方向,仿佛要抓住什么。窗玻璃映出法院钟楼的轮廓,钟摆指针刚好指向一点,秒针正在缓缓移动。配文只有两个字:"等着你。"
林洛筠看着照片笑起来。她拿起笔,在庭审记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和十年前辅导班自习室里的笔尖声重叠在一起——那时萧秋正在旁边改诗,笔尖划过稿纸,也是这样的声音,清浅,却带着股执拗的力量。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梧桐树的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发亮,叶片舒展着,像无数只摊开的手掌,捧着满掌的阳光。
她把那杯喝剩的奶茶收好,便利贴被抚平了边角,夹进下一页卷宗。纸页翻动的瞬间,她仿佛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像杯永远喝不完的伯牙绝弦。
20. 挑灯[番外]
晚风是从A市中院西侧那排老槐树梢滑下来的,裹挟着卷宗油墨淡而苦的气息,还有盛夏特有的黏黏糊糊的热意——像被晒化的柏油马路,每缕风里都缠着看不见的丝,黏在林洛筠制服第三颗纽扣上。她合上第75本卷宗时,封皮上落着浅灰指痕,那是打印机碳粉与指尖薄汗的混合物,细细浅浅地趴在纸上,像极了她此刻眉间若有似无的倦意,擦不掉,也散不开。
电梯下行的镜面里,制服肩章笔挺如霜,藏青布料吸饱了庭审的沉肃。上午那起少年盗窃案的尾声还黏在空气里:十五岁被告的指尖扣着被告席边缘,可眼睛却亮得惊人——是绝望卷着倔强,把“我没有选择”的沉寂钉死在审判庭穹顶。林洛筠盯着镜面里自己的倒影,喉间泛苦,制服第三颗纽扣硌着锁骨,像那孩子攥紧的拳头,攥住了一整个夏天的暴雨。
出法院时,梧桐叶正把暮色剪得稀碎。风卷着碎金般的夕阳碎屑,扑簌簌落在她肩头,像撒了把会发光的鳞片。老巷在法院后方拐三个弯,青石板路被晚风揉得发软,每一步都陷进时光的褶皱里。墙根处的苔藓泛着湿润的绿,偶尔有几株指甲盖大的紫花从砖缝里挣出来。
公寓的门轴总在傍晚犯懒,“吱呀”一声拖得老长,像老电影卡带的开场。感应灯迟了三秒才亮,暗的瞬间,林洛筠听见自己心跳轻响——这几秒的黑,总让她想起2025年那个暴雨夜。推开门,卧室藤编床头的轮廓先于光涌进眼帘,塑料夜灯悬着暖黄光晕,像被揉碎的蛋黄凝固在半空,将将照亮墙面素白的涟漪,一圈圈漫过乳胶漆的肌理。
她倚在床头,藤条的粗糙蹭着肩胛骨,像萧秋当年总爱用指节敲她后背的力道。夜灯光晕在墙上洇开,是慢镜头里的糖浆,一寸寸漫过时光的纹路。这光里浮着2025年的蝉鸣,撞碎在萧秋汗湿的额角——那时她们都是高二学生,萧秋比她大两个多月,总把“我白乐天罩着你”挂在嘴边,却连折只千纸鹤都能让翅膀拧成死结,活像只被雷劈过的怪鸟,歪歪扭扭地卡在玻璃罐里。
回忆的锚点坠在2025年8月那个暴雨夜。
林洛筠的旧夜灯是盏塑料小企鹅,黄灯芯藏在透明肚皮里,像吞了颗太阳。惊雷炸响时,它开始疯狂闪烁,明灭间像濒死的鱼在呼吸,每一次亮起都带着赴死的决绝。她缩在被子里,手机屏幕冷光映得脸发白——从小怕黑的人,最怕这种明暗绞杀的窒息,仿佛下一秒黑暗就会顺着闪烁的缝,把她整个吞掉,连骨头都嚼成渣。
发消息时,指尖抖得按不准键盘,“灯要炸了”四个字沾着潮湿的恐惧,摔在屏幕上。十分钟后,窗玻璃传来“咔嗒”轻响,像有只雀儿用喙啄玻璃,却带着不顾一切的莽撞。她掀开窗帘,看见萧秋举着伞翻阳台的狼狈相——防盗网是松垮的旧款,她掰出条勉强能挤过的缝,钻了进来。
浑身滴水的萧秋摔进阳台时,她攥着手机的手电筒,却把铜烛台往林洛筠枕边推,蜡油“滋啦”滴在床单,烫出星点焦痕:“别怕,我借了厨房的火柴!” 火苗舔着黑暗,她的眼睛亮得能烧穿雨幕,
“明早我给你做新的。” 这话像把暴雨夜连同雷声都远了。
那时萧秋的“手工黑洞”威名远扬。给林洛筠做生日贺卡,胶水涂得像泥石流漫过山谷,小熊图案被淹得只剩半张脸,可怜巴巴探出胶水潭,像在求救;折星星时,纸角永远翘成倔强的小尾巴,塞在玻璃瓶里,晃一下就互相撞得叮当响;编手链更糟,绳子在她手里打了死结,最后只能晃着胳膊笑:“专属手环,别人抢不走!” 可那个雨夜,她说“做新的”时,眼瞳映着烛火,亮得像藏了整片夏夜的星,把暴雨都照成了白昼。
隔天萧秋消失在晨雾里。林洛筠在A市开发区图书馆等到晌午,空调风把选修二政治课本吹得哗哗响,她盯着萧秋常坐的空位。手机突然震动,是萧秋发的照片:五金店货架落满灰,透明塑料瓶、暖黄灯串、热熔胶枪挤在角落,像被遗忘的宝藏。配文是一个哭脸:“老板说这些能做夜灯,我觉得我在挑战手残党的手工极限。” 末尾发抖表情包,活像她本人攥着材料时的忐忑,手心的汗能把塑料袋泡软。
萧秋骑的电瓶车车轮碾过柏油路,“咯吱”声盖过蝉鸣。跑遍三条街才凑齐材料:塑料瓶要透得匀净,她蹲货架前举着瓶子对光看,二十分钟里,阳光穿过瓶身在她脸上投下椭圆光斑,像给她戴了副会发光的眼镜;灯串得是不伤眼的暖黄,她把红、橙、黄三种灯串全接在充电宝试,店主大叔笑:“给好朋友挑礼物?” 她硬生生的把“给元微之”囫囵咽下去,车筐里材料撞得叮当响,像揣着一兜子跳动的光斑,每一下都撞在她心口;热熔胶枪得“听话”,她试了五把,被胶溅到手三次,选定最“温顺”的那把,握手里像攥着团会咬人的火,却舍不得松手,生怕换一把就前功尽弃。
萧秋的“工作室”是自家阳台小角落,堆着半箱失败品:歪扭的纸船下水就沉,母亲秦丽妍当成垃圾扔时,纸船在垃圾桶里漂着,像只溺水的鹅,绝望地转着圈;缺胳膊的黏土人偶,只剩个脑袋孤零零滚到沙发底,后来萧秋用晾衣杆钓出来。
她把可乐瓶倒扣桌面,美工刀刚碰上瓶身,就打滑划出三道白痕——像给透明皮肤添了道倔强的疤。第三刀终于切入,碎片溅在浅蓝色校服裤上,像撒了一地透明的泪。她蹲下去捡,后天是和林洛筠难得见面的日子,礼物不能带“受伤”的痕迹。
她要把最干净的光送给她。
接电路时,LED灯串像条倔强的蛇,线路纠缠不清。她把说明书翻来覆去看十遍,第一次接反,灯泡固执地黑着,像颗拒绝发光的星,躺在塑料瓶里装睡;第二次焊锡烫得到处都是,火星子溅在桌布上,烫出焦洞,父亲萧军进来收衣服时,她慌忙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盖住冒烟的电线,假装复习电磁感应,手心沁出的冷汗把书页都洇皱了,像被雨打湿的蝴蝶;第三次终于让灯亮了,可刚松口气,灯串“滋啦”冒青烟——忘了买电阻,光像濒死的蝶,扑腾了两下就灭了。
那天傍晚,阳台飘着焦糊味,邻居姐姐敲门问:“萧秋,你家是不是着火啦?” 她举着冒烟的夜灯,尴尬得想钻进地缝,却不死心地又跑五金店。店主大叔看见她笑:“小姑娘,又来挑战极限啦?” 她红着脸买电阻,电阻揣兜里,烫得像块小烙铁,却烫不灭她眼底的光——林洛筠怕黑,灯一定要亮,哪怕亮得摇摇晃晃,也是她能给的全部。
热熔胶枪是最后的难关。胶棒塞进枪头,扣动扳机,滚烫的胶水滴在塑料底座,发出“滋滋”声。手一抖,胶水滴在手腕,烫出通红的印子,疼得她甩手,却舍不得放下工具,咬着牙把歪扭的胶痕用星星贴纸盖住——后来林洛筠发现,每颗星星下面都藏着浅红烫痕,像星星落进了皮肤里,成了最隐秘的记号。
最后成品像被暴雨淋过的星星:塑料瓶身满是划痕,像被岁月啃过的痕迹;灯串歪歪扭扭,像喝醉的萤火虫;底座热熔胶像凝固的琥珀,泛着奇怪的光。但开关拨到“开”的瞬间,暖黄光晕漫出来,她突然红了眼眶——原来为重要的人,真的能和自己的“不擅长”死磕到底。那光虽微弱,却像把整个盛夏的晚霞都攥进塑料瓶,是她十七岁最盛大的勇敢,笨拙又珍贵。
2025年8月1日,见面前夜。萧秋翻进林洛筠家阳台时,裤脚还沾着五金巷的灰,塑料夜灯藏在草莓布袋里,硌得肋骨生疼。月光漫过阳台绿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戴了副会动的剪纸面具,每片叶子晃一下,她的脸就碎成不同的形状。
她把布袋轻轻搁在林洛筠枕边,塑料壳子泛着乳白的光,灯串轻轻晃,像她说话时发颤的尾音:“洛筠,这是我……我做了好久的。” 林洛筠摸出夜灯上的胶痕与划痕,指尖触到藏在塑料壳里的草莓创可贴碎片——后来才知道,是她怕割伤的手碰到自己,特意粘进去的,那是夜灯最隐秘的心跳,跳着十七岁的勇敢与真心。
窗外蝉鸣正盛,萧秋蹲在床边系鞋带:“就算以后我们走不同的路,这灯也会记得今天。” 林洛筠没应声,把脸埋进夜风里,潮湿的感动漫过眼眶——有些光不必完美,只要有人愿意为你,把笨拙剖成星光,把黑暗烫出亮堂堂的形状。
现实与回忆的褶皱里,2033年的蝉鸣已换了频率,萧秋25岁这年,成了嘉秋集团总裁许山晴的“掌心宝”。
嘉秋集团顶楼的会议室,落地窗外黄浦江的浪在暮色里泛着碎金,许山晴西装第三颗纽扣系得一丝不苟,笔锋落在一千亿并购合同上时,每个数据都带着精准——这是她浸泡商海四年练出的筋骨,连签名都像给数字世界盖枚坚硬的印。可合同签下的瞬间,她指尖在封皮停了一下。
转身离开会议室时,西装后摆扫过真皮沙发,带起缕若有似无的冷香。电梯下行的三十秒里,她解开最顶端的纽扣,让夜风灌进颈间——这是属于许山晴独有的松弛,而属于“萧秋的山晴”的温柔,藏在十七楼公寓的阳台角落。
推开门,许山晴换下西装鞋,鞋底与木地板轻叩,像敲在萧秋的心跳上。阳台工作室的纱帘被晚风掀动,半成品在逆光里投下怪诞的影:歪扭的塑料杯像被捏扁的月亮,缺角陶土盘盛着半捧月光,给许山晴做的领带夹斜斜躺在玻璃罐里,金属光泽被胶痕啃得斑驳,像面被风吹斜的旗。
许山晴戴着白手套清理热熔胶凝固的“艺术残骸”,胶痕在日光下泛着琥珀色,像封存了时光的化石。萧秋从藤椅里蹦起来,颜料沾在脸颊的小痣上,把“雪山杯”往她眼前递——实则是被捏扁的塑料瓶,白颜料涂得厚薄不均,顶端胶痕像未化的雪,在光里闪着倔强的亮:“看!像不像阿尔卑斯山?” 许山晴憋着笑吻她发顶,发丝蹭过嘴唇的触感像晒暖的棉絮,声音低得像揉碎的月光:“我们秋秋的雪山,比阿尔卑斯还壮观。” 说罢,小心将“雪山杯”摆在书架最显眼处,商务奖杯的冷金属光泽,与手工品的暖塑料质地撞出温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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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像两个世界在此刻和解。
许山晴记得萧秋当年做夜灯的笨拙。某个整理旧物的午后,她翻出萧秋藏在牛皮纸相册里的照片:草莓图案的创可贴盖着道浅红划痕,像朵倔强的小花,绽在十七岁的盛夏。她指尖抚过照片边缘的泛黄,突然想起萧秋手腕上的旧烫痕——那些被热熔胶、美工刀刻下的印记,原是青春写给真心的情书。
于是她默默定制防烫手套选最柔软的硅胶材质,内侧绣着“秋”的小楷,托人从德国带进口工具,据说这样的热熔胶枪,胶水流速会很稳定,把阳台改造成恒温工作室。空调调到25℃时,许山晴特意查过:这是热熔胶最“温顺”的温度,不会因过热烫伤,也不会因过冷堵胶。某次萧秋手工失败摔东西,塑料碎片在半空划出银弧,许山晴稳稳接住她的手肘,指腹擦过她手腕的旧烫痕——那道痕像条沉睡的小蛇,在她的触摸下微微发烫。
“笨蛋,你摔的不是塑料,是我要宠一辈子的小作家。” 她把萧秋圈进怀里,西装布料蹭着萧秋的针织衫,两人的体温在盛夏的风里交融,像两杯恰好温热的茶。
林洛筠摩挲夜灯外壳,那些划痕嵌着2025年的蝉鸣,胶痕里凝固着萧秋的汗与笑。这盏灯陪她熬过司法考试的深夜——台灯“咔嗒”坏掉的瞬间,黑暗像涨潮的海漫上来,她摸黑拧亮夜灯,暖黄光晕漫过《刑法总论》的书页,法条上的字都成了温柔的字句。背诵到眼皮打架时,指尖摩挲夜灯的划痕,恍惚看见萧秋在对面桌前,咬着笔杆算三角函数,鼻尖沁着汗,要把黑暗啃出光的形状。
初任法官的紧张,也被这盏灯轻轻接住。第一次庭审前,她在更衣室攥着制服下摆,手心的汗把布料洇成深色的云。摸到夜灯底座的不完美凸起时,萧秋的声音突然在记忆里响起:“怕什么,我在。” 勇气顺着指尖漫上来,像春溪解冻,她深呼吸,推开门时,制服肩章笔挺如霜,却藏着夜灯给的温度。
而萧秋在许山晴的宠溺里活得愈发鲜亮。上周许山晴去上海谈并购,视频时黄浦江的灯光漫进屏幕,萧秋举着“东方明珠杯”——实则是缠满彩绳的玻璃瓶,彩绳是许山晴旧领带的余料,歪歪扭扭像给瓶子围了条疯狂的围巾。许山晴笑道:“我们秋秋的东方明珠,比真塔还耀眼。” 挂了电话,她就把“东方明珠杯”设为手机壁纸,开会时被下属撞见,她坦然道:“我家萧副主席的杰作。” 下属们面面相觑,却在她眼底读到最柔软的纵容——那是见过无数完美奖杯后,独独为笨拙真心保留的温柔。
深夜,林洛筠给萧秋发消息时,藤编床头的粗糙蹭着肩胛骨,夜灯光晕漫过手机屏幕,像条柔软的毯子。“夜灯又亮啦,想起你烫到手还嘴硬说‘不疼’。” 消息发送的“叮咚”声里,光晕轻轻晃,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成了会发光的剪影。
萧秋秒回的语音带着笑,背景音里热熔胶枪“滋滋”轻响,许山晴的抱怨柔得像棉花糖:“秋秋,你又把热熔胶沾到我西装上了。” 萧秋的不以为意:“山晴现在每次看我做手工,都举着防烫手套当白旗!不过…还好当年没放弃,还好你还留着。” 林洛筠盯着屏幕笑,夜灯的光漫过她的脸——原来友情是十七岁笨拙的奔赴:萧秋为了夜灯,和美工刀死磕三天,创可贴换了一轮又一轮,却没叫过一声苦;爱情是二十五岁温柔的兜底:许山晴把萧秋的“残次品”当宝贝,清理胶痕时连白手套都要选最软的,连热熔胶蹭脏西装,都笑着说“这是我们的秘密印记”。
而这盏挑亮的灯,是岁月写给真心的情书。那些划痕与胶痕,不是缺陷,是萧秋为友情燃烧的证据:每道划痕里都藏着她咬着牙的坚持,齿间溢出的“我能行”,把十七岁的夏夜咬出豁口;每滴胶痕里都凝着她想照亮朋友的真心,烫红的手腕在月光下发抖,却把光攥得更紧。许山晴眼底的纵容,不是妥协,是爱情最本真的模样:她爱的不是完美的手工,而是那个为了重要的人,愿意和全世界“不擅长”死磕的萧秋——那个在暴雨夜翻阳台、在五金巷跑断腿、在热熔胶烫痕里笑说“不疼”的萧秋,是她愿意用余生兜底的珍贵。
林洛筠想,或许法律的温度,也藏在这些不完美里。就像上周那起少年盗窃案,男孩校服第二颗纽扣掉了,裤脚沾着工地的灰,盗窃的原因是给白血病的妹妹凑药费。他和苦笑,像掉着一整个夏天的绝望。林洛筠最终在判决里写下“给予改过机会”,钢笔尖在纸上落下的墨迹,像夜灯底座的胶痕般温柔。男孩当庭落泪时,她仿佛看见萧秋当年举着夜灯的模样:不完美的光,却能照亮最幽深的黑暗。正如萧秋的夜灯,照见的不是完美,而是有人愿意为你,把黑暗烫出光的形状。
夜风穿过老巷,吹得夜灯轻轻晃,光晕在墙上跳着细碎的舞。林洛筠关掉手机,任由暖黄光晕漫过眼睑——这光里有十七岁的蝉鸣撞碎在萧秋额角,有二十四岁的月光漫过许山晴的发梢。
接纳所有不完美,因为真心本就该如此滚烫。
21. 超话
法槌落下的余音还在法庭上空盘旋。林洛筠摘下黑色框架眼镜。她的目光,掠过了空荡荡的原告席,不觉松了一口气。
“林法官,这个时候了,要不要点份外卖?我们几个的晚饭打算在淘宝上一单,比美团便宜。”书记员抱着卷宗走过,说道。
“不用了,谢谢”林洛筠重新架好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调解协议上的条款,“把协议整理好送过来”。对了,”她接着说道,“通知原告明天来领取调解书,记得提醒他带身份证原件。”
办公室的百叶窗被旋到最紧,林洛筠翻开下一本卷宗,就收到了萧秋发来的微信,后面跟着一行字:“晚上来吃饭吗,山晴买了梭子蟹,看起来非常香。”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悬了悬,敲回去:“可能一会儿要加班,庭审刚刚结束。”
“ok啊ok,”萧秋回复得很快,“放心,包给你留下几只。”
林洛筠笑了笑,把手机塞回口袋。萧秋总是这样,带着一种天然的热情,像春日里漫不经心就爬满墙头的蔷薇,从高中时萧秋在语文课上偷偷写小说被梅才发现,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到如今她成为市文联副主席,每一步都是踏实且艰辛的。
走廊里传来下班的脚步声,林洛筠看了一眼时间,决定先歇上那么十分钟。她靠在椅背上,点开微博,首页推送着本地新闻,无非是哪个路段要施工,哪家商场在打折,哪个学校要8月10号返校检查作业……手指无意识地往下滑,一条带着“#秋筠#”标签的帖子突然跳了出来。
这个词让她吃了一惊。
秋是萧秋的秋,筠是她名字里的筠。
鬼使神差地,她点进了那个超话。
超话不算热闹,粉丝数刚过三位数,置顶帖是超话简介:“记录秋筠的日常,无关风月,只关岁月。”简介下面是一篇加精的帖子,标题很简单:《雨天》。
林洛筠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但是还是点了进去。
“雨是从午后开始下的,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后来就变成了瓢泼。筠在窗口看了会儿,把刚打印好的文件往包里塞。秋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攥着把黑色的伞,还有一小盒创可贴,是筠惯用的薄荷味。
“‘刚从医务室拿的,’秋把创可贴往她口袋里塞,伞柄往她手里递,‘我办公室有备用伞,这把你带回去。’
“筠抬头看了看天,雨幕把对面的写字楼泡成了模糊的影子。‘一起走,’她说,‘我家方向顺路。’
“秋眼睛亮了亮,其实她们都知道,筠的住处往南,秋的往东北,根本是两个方向。但秋没说破,只是很自然地接过筠手里的文件袋,说‘我来拿,免得你伤口沾到水’。
“伞很小,两个人走在人行道上,肩膀时不时会碰到一起。秋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几缕贴在额角,沾着细小的水珠。筠想伸手帮她拨开,手抬到一半又收了回来,假装整理自己的衣领。
“路过街角的便利店时,秋突然停下脚步,说道‘我请你吃关东煮吧’。还没有等筠回答,就拽着她跑了进去。热汤冒着白气,秋把萝卜和海带结都夹到筠的碗里,自己捧着一杯热可可,看着窗外的雨笑。
“‘你笑什么?’筠问。
“‘没什么,’秋的声音含着热气,‘就是觉得,下雨天和你一起躲在便利店,很像小时候看的动画片。’”
林洛筠盯着屏幕,指尖有些发凉。上周三下午确实下了场大雨,她在法院门口碰到萧秋,萧秋手里确实拿着一把黑色的伞,口袋里确实有薄荷味的创可贴——她整理文件时被纸划破手指,这事只有萧秋看到了。她们也确实一起去了街角的便利店,萧秋也确实把萝卜和海带结都给了她。
这篇文的作者叫“秋山有筠”,头像是一片“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景象,发布时间是昨天晚上十一点。
她退出帖子,又点开了另一篇,《深夜的茶》。
“筠又在加班,办公室的灯亮到后半夜。秋泡了杯茶,用的是筠喜欢的碧螺春,加了三颗冰糖。保安大叔认识秋,笑着说‘又来给筠法官送温暖啊’。秋吐了吐舌头,脚步放得很轻。
“筠趴在桌上写判决书,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秋把茶杯放在她手边,看到她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忽然觉得那些严谨的法律条文里,好像也藏着温柔。
“‘你别太累了,’秋轻声说,‘我带了小蛋糕。’
“筠抬起头,眼里有红血丝,看到秋时却笑了,说道,‘你怎么来了?’
“‘山晴说你肯定没吃饭,’秋把蛋糕盒打开,是抹茶味的,‘她说你最近胃不好,不能吃太甜的。’
“筠咬了一口蛋糕,抹茶的微苦混着茶香漫开来。秋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没说话,只是翻着一本旧诗集。走廊里的钟敲了十二下,秋忽然说道:‘筠,你知道吗,你认真的时候,睫毛会动得很轻。’
“筠的脸好像红了,低下头继续写字。”
林洛筠的呼吸滞了一下。她胃不好,喜欢碧螺春加三颗冰糖,偏爱抹茶味的甜点,这些事萧秋知道,许山晴也知道。上周她确实加班到深夜,萧秋也确实来了,带着许山晴准备的蛋糕。但“睫毛会动得很轻”这句话,萧秋当时可是并没有说。
一种奇异的感觉漫上来,像是有人悄悄潜入了她的生活,把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一一拾起,用温柔的笔触重新编织了一下。这些文字里的“筠”,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些生活习惯,陌生的是那份被放大的、带着温度的注视。
她往下翻了翻,超话里的帖子不多,加起来也就二十篇,每一篇都很短,像是随手记下的片段。有她陪萧秋去参加文联的活动,在后台帮她核对发言稿;有萧秋带她去逛旧书市场,在泛黄的书页里找到她们小时候看过的《简爱》;还有去年冬天,她们在海边长椅上看风景,萧秋把围巾分了她一半。
所有的细节都真实得可怕,仿佛作者就站在她们身边,把每一个瞬间都刻在了心里。
林洛筠的法官职业本能开始苏醒。她点开“秋山有筠”的主页,她查了查这个账号的注册时间,是三个月前。发布的内容大多是些零散的句子,偶尔配几张风景照,地点都集中在A市,尤其是文联和法院附近。IP地址显示是A市,更具体的位置查不到,但林洛筠注意到,所有帖子的发布时间,不是在工作日的晚上,就是在周末,这就和萧秋的作息高度吻合了。
更重要的是,文字风格。萧秋写东西总喜欢用比喻,喜欢描写光影,喜欢在细节里藏着情绪,就像这些帖子里写的“睫毛会动得很轻”。林洛筠忽然想起高中的时候,萧秋经常给她写过很多很多封信,多到家里都快放不下了,那些信里也满是这样的句子。
一个荒谬又让人心跳加速的念头冒了出来:会不会是萧秋,她认识了十年的阿锦?
但她很快又否定了。萧秋是市文联副主席,平时要处理各种公文,写的都是严谨的报告和策划,怎么会写这种……这种有点像粉丝日记的东西?而且,如果是萧秋写的,她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自己?
林洛筠关掉微博,试图把注意力放回卷宗上,但那些文字像生了根,在她脑子里反复盘旋。她想起萧秋昨天给她打电话时,语气里似乎藏着点莫名其妙的期待,问她最近有没有刷到什么有趣的帖子。当时她以为只是随口问问,现在想来,或许另有深意。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还是萧秋:“忙完了吗?山晴把螃蟹蒸上了,说再等你半小时。”
林洛筠看了眼时间,六点半。她回复:“马上就走。”
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在桌角的那盆新的绿萝上,是萧秋上周送来的,说她办公室太单调,而且上回的绿萝长势并不喜人都枯了,加点绿色会好点。绿萝的叶子上还挂着水珠,像是刚被浇过。林洛筠忽然想起超话里有篇帖子写过这盆绿萝,说“筠给绿萝浇水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像在给她的摇钱树浇水。”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萧秋和许山晴住的小区离法院不远,打车二十分钟就到了。小区门口有棵很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傍晚的风一吹,沙沙作响。
林洛筠按门铃的时候,她的手指有些发凉。开门的却是许山晴,
“洛筠,”许山晴笑了笑,侧身让她进来,
客厅里弥漫着螃蟹的鲜香,还有淡淡的栀子花香。萧秋正趴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个平板电脑,听到声音立刻抬起头,欢呼道:“洛筠!我等你半天了!”
她起身的时候动作太急,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被许山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秋秋,你小心一点,”许山晴的声音带着笑意,“多大了还毛手毛脚的。”
萧秋吐了吐舌头,跑到林洛筠身边,拉着她的胳膊往餐厅走:“快坐快坐,螃蟹刚蒸好,在我的指导下,山晴的厨艺真是没的说。”
餐桌上摆得很丰盛,一盘红彤彤的梭子蟹,还有几盘子清淡的素菜。许山晴把碗筷摆好,给林洛筠倒了杯水:“先喝点水暖暖胃,螃蟹有点寒。”
“谢谢。”林洛筠坐下,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客厅。萧秋的书桌上摊着几张纸,上面写满了字,旁边放着一支钢笔,笔帽没盖,笔尖似乎还沾着墨水。
“在写什么呢?”林洛筠状似随意地问。
萧秋正在给螃蟹剥壳,闻言动作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笑着说:“没什么,就是文联的一个策划案,有点烦忙罢了。”
许山晴端着一碗姜茶走过来,放在萧秋手边,意有所指地看了她一眼:“是吗?我怎么看你刚才对着平板笑得那么开心?”
萧秋的脸一下子红了,小声嘟囔:“也就是……刚看到个好玩的段子。”
林洛筠没再追问,低头喝了口水。水的温度刚刚好,不烫也不凉,像许山晴的人一样,永远那么妥帖牢靠。她想起超话里那篇《深夜的茶》里写的,“山晴说你肯定没吃饭”,“山晴说你最近胃不好”,忽然觉得,许山晴或许知道些什么。
吃饭的时候,萧秋一直在给她夹菜,一会儿是蟹黄,一会儿是排骨,嘴里还不停地说着文联的趣事,说哪个老作家又写了首现代诗,说哪个展览的布置出了点小差错。
许山晴话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在安静地听着,或者提醒她“慢点吃,没人和你抢”。她看萧秋的眼神很温柔,带着一种纵容的笑意。
吃完饭,萧秋拉着林洛筠去看她新买的书。书房里有一面很大的书架,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从经典名著到网络小说,还有很多萧秋自己写的手稿。
许山晴靠在门框上,看着她们,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你们聊,我先去泡点茶喝。”她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空气里弥漫着书墨和栀子花香混合的味道。萧秋低下头,翻着画册。
“洛筠,”她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带着心虚,“你……最近有没有刷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林洛筠的心跳猛地加快了。她看着萧秋支支吾吾的神态,看着书桌上那支沾着墨水的钢笔,看着画册里简爱坚毅的侧脸,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你是说‘秋筠’超话吗?”林洛筠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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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萧秋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她猛地抬起了头。
“你……你看到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林洛筠点了点头,看着她慌乱得手足无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那些帖子,都是你写的吧?”
“我……我不是……我,我没有……”萧秋想辩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林洛筠看着她的眼睛说:“IP地址是文联附近,发布时间和你的作息基本一致,文字风格嘛……和你高中时给我写的那么多信一模一样,还有那些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细节……阿锦,除了你,还能有谁?”
萧秋的脸更红了,她低下头,半晌才说道:“我……我就是觉得……我们之间的很多事情,都很值得记下来……可是我又不好意思直接告诉你,怕你觉得我太矫情……”
“所以你就注册了个小号,偷偷写这些小小的日常?”林洛筠的语气里带着笑意。
萧秋点了点头,眼泪忽然掉了下来,“我知道这很傻,”她哽咽着说,“连山晴都笑我幼稚……可是我就是……每次想起我们一起经历过的那些事,就觉得非常非常开心,所以我想写下来……”
林洛筠伸出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眼泪。“不傻,”她说,声音很温柔,
“我觉得……很珍贵。”
萧秋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真的吗?你没有觉得很生气?”
“没有,”林洛筠摇了摇头,“反而觉得……很感动。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个样子的。”
许山晴端着茶走进来,看到萧秋在哭,无奈地笑了笑,把茶杯放在桌上,递给萧秋一张纸巾。
“好了,别哭了,”她说,“我早就说过,洛筠不会笑话你的。”
萧秋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委屈地看着许山晴:“山晴,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不然你以为你那些草稿是被谁收拾的?”许山晴刮了刮她的鼻子,“还有你上次把‘睫毛会动得很轻’这句话念出来的时候,是谁提醒你别说漏嘴的?”
萧秋的脸又红了,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那你还笑我。”
“我不是笑你幼稚,”许山晴的声音很温柔,“我是觉得,你能把和洛筠的友情看得这么重,能写出这么温暖的文字,真的是很好啊。”
她转向林洛筠,笑了笑说:“其实她写这些的时候,一直很紧张,总问我‘洛筠会不会觉得我太不真实了’,‘洛筠会不会觉得我的情节不够好’。我说不会,因为真正的朋友,是会懂这种小心思的。毕竟,她写我和她的甜文写了整整一本书呢,甚至……还有……”
“得得得,”萧秋匆忙捂住了许山晴的嘴,“许山晴,你还嫌我不够丢人吗?”
“洛筠又不是别人,你怕什么。”许山晴笑道,
“你……”萧秋一时语塞。
林洛筠看着许山晴,心里充满了感激。许山晴总是这样,能看穿萧秋所有的不安,并用最温柔的方式化解它们。她想起超话里那些提到许山晴的句子,说“山晴看秋的眼神,像月光落在湖面”,此刻看来,果然如此。
“其实,”林洛筠看着萧秋,认真地说,“我很喜欢那些文字。看的时候,就好像重新经历了那些日子,发现了很多我当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萧秋的眼睛于是亮了起来:“洛筠,真的吗?”
“真的,”林洛筠点点头,“不过,有个地方我可要纠正你一下。”
“什么地方?”萧秋好奇地问。
“《雨天》里写的便利店,”林洛筠笑着说,“那天的关东煮,其实我觉得萝卜有点太咸了,不好吃而且又贵,下次换一个,别要萝卜了。”
萧秋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洛筠你怎么现在才说!”她捶了林洛筠一下,“早知道我就不让给你了!”
许山晴也笑了,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她们续上茶。“好了秋秋,你就别和洛筠闹了,”她说,“不然,茶都要凉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星星在墨蓝色的天空中闪烁。书房里的灯光暖暖的,映着三个人的笑脸。
“对了,”林洛筠忽然想起什么,拿出手机,“那个‘秋山有筠’的账号,我关注了。”
萧秋的脸又红了:“啊?你什么时候关注的?”
“刚才在来的路上,”林洛筠打开微博,给萧秋看,“我还发了条私信。”
萧秋好奇地凑过来看,只见私信里写着:“写得很好,就是下次把萝卜的咸度记准点。”
她的脸更红了,抢过许山晴拿着的她的手机,飞快地回复:“知道了!林大法官!”
许山晴看着她们,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里却满是笑意。
那天晚上,林洛筠离开的时候,许山晴送她到楼下“洛筠,”许山晴忽然说,“秋秋她……有时候心里很敏感,很容易想的太多,是你让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值得珍惜的东西……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林洛筠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许山晴还站在楼下,路灯的光落在她身上。楼上窗户里,萧秋正探出头来朝她挥手,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夜风轻轻吹过,带着栀子花的香气。
她笑了笑,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路灯在她身后一路亮着,像一条温暖的河,流淌在寂静的夜色里。
林洛筠知道,以后的日子里,她和萧秋之间,还会有很多这样的瞬间,被悄悄记下来,变成文字和传奇。
无关风月,她们只关岁月。
22.抉择
这桩案子,是林洛筠从未遇到过的。
六月的阳光在木质地板上投下一道光。那光的边缘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被时间遗忘的碎屑,缓慢地翻滚、沉降。林洛筠坐在审判席上,某个转角处有一道细微的裂痕,据说是上一任法官退休时不小心磕在桌角留下的。她的目光越过公诉人的肩膀,落在被告席上那个穿着A市一中校服的少年身上。
余凯旋的肩膀窄得像早春还未抽条的杉树。庭审开始后,他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双手平放在膝盖上,视线却固执地盯着地面某块磨损的地砖。那块地砖比周围的颜色略深,边缘有不规则的缺口,像是被无数次踩踏后剥落的痂,他的目光就钉在那缺口上,仿佛那里藏着解开所有谜题的密钥。
书记员将卷宗推到她面前时,牛皮纸封面与桌面摩擦,发出的轻响,在寂静的法庭里显得格外清晰。卷宗第一页的照片上,余凯旋的嘴角扬起,能接住阳光——那是在学校运动会的领奖台上,他手里举着物理竞赛的奖状,背景里的红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连空气都像是跳跃着金色的光点。而此刻站在被告席上的少年,下颌线锋利得像被刀削过,与照片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林洛筠翻开卷宗第二页,高考监控录像的截图赫然在目。六月七日上午十一点二十三分六秒,A市第一中学考场的三号位子画面里,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监控画面的像素不高,颗粒感在他额前的碎发上浮动,但能清晰看见他握笔的手突然顿住。三秒钟后,他猛地将试卷揉成一团,紧接着是更剧烈的动作——他把试卷从中间撕开,裂帛般的脆响仿佛能穿透屏幕,随后是第二下、第三下,碎纸片从他指间飘落的轨迹,像一群突然失去方向的白鸟,有的粘在他的校服袖口,有的落在前排同学的椅背上。
"审判长,被告人余凯旋,对指控事实无异议。"公诉人的声音打破沉默。
林洛筠抬眼时,正撞上余凯旋突然抬起的目光。那双眼眸里蒙着一层薄雾,像是长期浸在水里的玻璃,睫毛上仿佛还挂着水汽。可在雾霭深处,又藏着某种极亮的东西,像被云层遮蔽的星子,偶尔漏出一点光。她忽然想起昨夜萧秋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张照片:泛黄的稿纸上画着复杂的星图,北斗七星被红笔圈出,旁边标注着"天玑星距地球83.7光年",角落有行娟秀的小字——那是余凯旋在文联青少年创作班的手稿,萧秋说,他总在稿纸边缘写满天文数据,像在偷偷储存星星。
休庭时,林洛筠在走廊遇见了余凯旋的父母。走廊的墙壁是浅灰色的,靠近地面的地方有孩子用蜡笔涂画的痕迹,被保洁员用消毒水擦过,留下淡淡的白印。父亲余忠穿着熨烫笔挺的深灰色西装,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他正侧着头低声训斥妻子,唾沫星子溅在走廊的瓷砖上,"早就跟你说别穿这件碎花衬衫,"他的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利,"领口都变形了,像什么样子?人家法官看了,只会觉得我们家没规矩,真丢人。"
母亲白梅穿着件蓝底碎花衬衫。看见林洛筠过来,她突然往后缩了缩,肩膀几乎贴到墙壁。
"哎呀,林法官,"余忠率先迎了上来,脸上堆着职业性的笑,眼角的皱纹里积着油脂,"您看这孩子,就是太紧张了。我们做父母的,从小啊就给他最好的教育,报了奥数班、英语班,周末都排得满满当当的,他怎么能做出这种糊涂的事呢?"他说话时,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滑动,西装口袋里露出的半截钢笔随着动作晃了晃——那是支黑色的金属钢笔,笔帽上的划痕与卷宗里余凯旋草稿纸上的笔迹意外地相似,都是向□□斜的锐角。
林洛筠的目光在那支钢笔上停留了两秒,移开时注意到余忠的西装裤脚沾着点草屑,鞋跟处有磨损的斜面。
"高考撕卷,涉嫌扰乱考试秩序,"她的声音保持着职业性的平稳,每个字都像落在秤上的砝码,"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知道为什么。"
白梅突然尖声插话,声音高亢:"还能是为什么?就是学傻了!整天关在房间里写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半夜不睡觉,对着电脑屏幕傻笑,跟个神经病似的!"她的指甲涂着剥落的红色甲油,露出底下泛黄的指甲盖,衬衫袖口滑下来时,露出小臂上一片淡褐色的瘀青,形状像片枯叶。
林洛筠注意到,余忠在妻子说话时,悄悄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动作很轻,却带着警告的意味,白梅的声音立刻像被掐断的磁带般停住,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那双鞋是去年的款式,鞋头已经磨平,鞋跟处贴着块深色的胶布。
当晚,萧秋带着一摞手稿,出现在法院值班室。25岁的文联副主席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领口系着颗银色的小纽扣,露出腕骨分明的手。值班室的荧光灯有些闪烁,在她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她把文件夹摊开在桌面上时,金属夹扣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洛筠,你看,这是余凯旋从十五岁到今年的作品,"萧秋指着最上面的打印稿,纸张边缘已经卷了角,右下角有个淡淡的咖啡渍,"全是科幻小说。主角永远叫''凯'',总是在寻找一颗叫''叡''的星星。"她的指尖划过某段文字,指腹蹭过纸面时留下浅浅的白痕,"你看这里,他写''凯的记忆被装在透明的罐子里,罐子上贴着标签,写着''正确的人生''。阳光照过来的时候,记忆会在墙上投下影子,像被绑架的蝴蝶。''"
林洛筠的目光停留在稿纸边缘的墨渍上,那墨渍呈不规则的椭圆形。纸张是廉价的打印A4纸,背面隐约能看见上一页的字迹,透过来的笔画像某种神秘的密码。"他的同桌,叫甄林叡。"她想起卷宗里的证人名单,那个名字旁边贴着张一寸照片,少年穿着蓝白校服,背景是学校的天文台,"1班的班长,全市物理竞赛第一名。"
萧秋突然沉默了,从文件夹深处抽出一张揉皱的作文纸。这张纸比其他的更薄,边缘已经磨损,像是被反复揉搓过,题目《平行宇宙》四个字写得很大,墨水有些晕开。"最后一段被撕掉了,"她对着光举起纸张,能看见残留的墨迹像幽灵般浮在纸背上,"但我找到他的草稿本,补全了。"
林洛筠凑近去看,补写的字迹,墨水时深时浅,有些笔画甚至划破了纸背,像是在极度颤抖中写就:"在那个宇宙里,妈妈不会把我的手稿扔进垃圾桶——垃圾桶里的馊味太臭了,会熏坏那些故事。爸爸的拳头不会落在墙上,墙皮掉下来的时候,像星星在哭。凯可以对叡说,你的眼睛像猎户座的星云,比物理课本上的光谱图好看一万倍。"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起初是细密的雨丝,后来渐渐变急,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无数根手指在叩门。值班室的空调有些老旧,出风口发出轻微的嗡鸣,把纸张的霉味和萧秋身上的玫瑰香混在一起。林洛筠想起余忠在法庭外说的话,那些关于"最好的教育"的论调,突然像劣质的糖衣般裂开,露出里面最是苦涩的内核。
第二次庭审,甄林叡作为证人出庭。少年穿着干净的白T恤。站在证人席上时,他的手指紧张地抠着栏杆,铁栏杆上的漆被蹭掉一小块,露出底下的锈迹。当被问及余凯旋撕卷前的异常时,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被按进水里的海绵。
"考试前一周,他送给我一本《时间简史》,"甄林叡的喉结动了动,"封面是深蓝色的,有银色的字。里面夹着张纸条,写着''如果我们能穿越黑洞就好了''。我妈整理书包时发现了,把书拿到厨房烧了。"他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上的锈迹,"火苗是蓝色的,烧到霍金的照片时,我听见纸页卷曲的声音,像虫子在叫。"
林洛筠看向旁听席,甄林叡的父母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父亲穿着黑色的夹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母亲的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发髻,耳朵上戴着珍珠耳环,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像是用尺子量过的,目光落在甄林叡的后颈上,带着无声的警告。余忠的脸色沉,左手紧紧攥着西装裤的膝盖处,布料被捏出纵横交错的褶皱;而白梅则是低着头,在法庭里,显得若有若无。
"余凯旋曾跟你提过他的家庭情况吗?"林洛筠问道,目光掠过甄林叡颤抖的肩膀。
甄林叡说道:"他说...他的房间里有摄像头。就在书架顶层的奥特曼玩偶眼睛里,红色的灯一闪一闪的。每次他写小说,电脑屏幕都会突然黑屏,文档来不及保存就消失了。"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法庭里只能听见空调的声响,才继续说,
"有次我去他家送作业,听见他妈妈在书房骂他''变态'',说他写的东西是''下三滥'',还说要把他的电脑砸了。我看见他躲在门后,手里攥着本《三体》,书脊都被捏变形了。"
这句话像投入油锅的水,旁听席顿时起了骚动。后排有人交头接耳,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余忠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向后翻倒,发出"哐当"的巨响。法警立刻上前制止,他挣扎着喊道:"你胡说!我们都是为了他好!他那种畸形的思想,以后是要被社会唾弃的!同性恋就是病,就得治!"他的领带从领口滑出来,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
林洛筠敲响法槌时,木槌与底座碰撞的声音沉闷而有力,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她的目光与萧秋在人群中相遇,萧秋坐在旁听席的第一排,手里握着那摞手稿,指尖按在《平行宇宙》的题目上,眼神里有种了然的痛惜,像在说她们都低估了这家人用"爱"编织的牢笼有多坚固。
那天晚上,萧秋发来一段录音,是她走访余凯旋邻居时录下的。老式居民楼的隔音很差,录音里能清晰听见男人的怒吼:"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接着是东西破碎的声音——像是玻璃杯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后,是长时间的死寂,死寂里藏着压抑的哭泣,像漏风的窗户在呜咽。萧秋在消息里说,邻居王阿姨告诉她,余忠每周三晚上都会"教育"儿子,从七点到九点,准时开始,准时结束,像个严谨的程序,而那之后的几天,总能在楼下的垃圾桶里找到撕碎的稿纸,混在烂菜叶和果皮里。
"我查了余忠的工作单位,"萧秋的声音带着疲惫,电话里能听见她翻动纸张的声音,"他在一家教育科技公司做技术总监,负责开发''青少年行为矫正系统''。简单说,就是能远程监控孩子的电脑和手机,记录浏览记录,甚至能在后台控制设备关机。系统的宣传语是''给孩子正确的人生导航'',但内部测试报告里写着,长期使用可能导致使用者出现焦虑、抑郁症状。"
林洛筠的指尖在键盘上停住,屏幕上是余凯旋的心理评估报告:中度抑郁,有明显的自毁倾向,睡眠障碍持续半年以上,成因与长期精神压抑、家庭环境不良相关。评估医生用红色的批注写道:"患者常将自己比作''被编程的机器人'',缺乏自我认同,需警惕自伤风险。"她忽然想起余凯旋在法庭上始终挺直的脊背,那不是倔强,更像是一种长期被外力矫正后的肌肉记忆——就像盆栽被铁丝捆住的枝干,早已忘了自然生长的弧度。
第三次庭审前,林洛筠去看守所见了余凯旋。看守所的会见室是灰白色的,墙壁上贴着"禁止传递物品"的标语,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少年坐在玻璃对面,头发剪得很短,额角有个浅浅的疤痕——后来萧秋说,那是他小时候被父亲推倒在书桌角留下的。他穿着看守所的蓝色马甲,领口的号码牌磨得发亮,当被问及为什么撕试卷时,他终于不再盯着地面,而是看向窗外那片被铁栏杆分割的天空。
"那张语文试卷的作文题,是''我的理想''。"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每个字都裹着水汽,"我写了想成为科幻作家,想和甄林叡一起研究宇宙。我们说好了,要考同一所大学的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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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他负责观测数据,我负责写宇宙的故事。但写着写着,突然觉得那些字在纸上扭动,像我爸安装的监控探头——红色的指示灯一闪一闪的,在黑暗里盯着我。"
他的手指在玻璃上比划着,画出复杂的轨迹,像在写某种密码:"我知道他们在考场外等着,就在那棵大槐树下。我妈会举着保温杯,我爸会盯着手表,他们等着我写出他们想要的答案——考上清华,学金融,毕业进国企,像我爸安排的那样。可我不想再做那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了。"玻璃上留下他手指的水汽印,很快被通风口的风吹散,像从未存在过。
林洛筠看着他手腕上的浅痕,那是长期用力握笔留下的茧子,形状像个小小的月牙,茧子旁边还有几道更浅的印子——萧秋说,那是他被母亲抢走手稿时,指甲扎进肉里留下的。她想起萧秋整理的余凯旋作品年表,从十五岁到十八岁,主角"凯"逃离的方式从穿越黑洞变成潜入深海,最后变成自我毁灭——在最新的短篇里,"凯"驾驶着飞船撞向了太阳,结尾写道:"燃烧的时候,我终于觉得自己是自由的。"
庭审的最后一天,萧秋带来了一份特殊的证据。那是余凯旋藏在文联图书馆旧书堆里的日记,被夹在《星际穿越》的电影剧本里。日记本的封面是深蓝色的,画着个小小的黑洞,密码锁是三位数的,萧秋试了三次才解开——密钥是甄林叡的生日,20140315。
"2031年3月12日,"萧秋念着解密后的内容,声音很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尾音像被什么东西勾住了,"爸爸在我电脑里装了新程序,图标是只白色的鸽子,看起来很无害。但只要我输入''甄林叡''三个字,文档就会自动删除,屏幕上跳出一行字:''检测到不良信息,请规范用语''。他说这是为了让我''走回正途'',可我觉得我的一部分被删掉了,像文档里的字一样,再也找不回来了。"
"2031年10月5日,我获得了全国青少年科幻大赛的二等奖,证书是金色的,像阳光的颜色。放学回家时,我把证书藏在书包最里面,想给他们一个惊喜。但妈妈翻出来了,她看都没看内容,就把证书撕了扔进灶膛。火焰是橘红色的,证书卷曲的样子像只死去的蝴蝶。她说''写这些同性恋的东西,早晚要进监狱'',爸爸在旁边点头,说''以后不准再碰这些歪门邪道''。那天晚上,我梦见我的手指变成了火焰,把所有的字都烧光了。"
"2032年5月20日,甄林叡转学了。他临走前在教室后门等我,递给我一颗大白兔奶糖,说''我们就当从来没认识过''。他的眼睛红红的,像兔子。我看见他书包里露出半截我送他的星图,被撕成了两半,边缘很整齐,像是用尺子比着撕的。那天的晚霞是紫色的,我站在教学楼门口,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慢慢碎掉,像被敲裂的玻璃。"
日记的最后一页,画着张简易的星座图,两颗星星被红线连接,红线中间写着"高考结束"。林洛筠突然明白了,那场撕卷不是崩溃,而是这个被压抑到极致的少年,能做出的最激烈的反抗——他撕碎的不是试卷,是别人为他规划的人生,是那层裹在身上的、名为"正确"的枷锁。
余忠在最后陈述时,反复强调自己的"苦心"。他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的钢管,"我是为了他好,"他说,"这个社会容不下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我是在救他!等他长大了就会明白,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手指紧紧抓住被告席的栏杆,指节泛白,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白梅坐在旁边,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只有在听到"妈妈"两个字时,她的眼皮才会轻轻颤动一下,像风中的蝶翼。
林洛筠敲响法槌前,看了一眼被告席。余凯旋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像冰雪初融时的第一缕阳光。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萧秋身上,像是在无声地道谢——感谢她找到了那些被撕碎的故事,感谢她听懂了那些藏在星图里的呐喊。
判决结果出来那天,林洛筠和萧秋坐在法院门口的台阶上。初夏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带着草木的清香,远处传来学生们的笑声,像风铃在响。余凯旋因情节轻微且有自首情节,被免于处罚,但法院向其家庭发出了人身安全保护令,禁止余忠和白梅再实施精神控制、言语侮辱及家庭暴力行为,社区将定期进行回访。
"他要去南方重新来过了,"萧秋递给了林洛筠一张纸条,是余凯旋留下的,像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甄林叡也在那里,他爸妈最终同意他报考去那所拥有天文馆的大学。"
纸条上的字迹比之前舒展了许多,笔画间少了之前的拘谨和颤抖,画着两只飞向银河的纸飞机,飞机的翅膀上写着"凯"和"叡"。林洛筠想起那些被撕毁的手稿,那些藏在科幻故事里的呐喊,那些在深夜里被揉皱又展开的梦想,突然觉得这个夏天格外漫长,却也格外明亮——像是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黎明正沿着地平线慢慢爬上来。
远处的梧桐树上,一只蝉正奋力挣脱蝉蜕。那透明的外壳还挂在树枝上,蝉的身体是嫩绿色的,带着湿漉漉的光泽,它的翅膀在阳光下渐渐舒展,从皱巴巴的团状变成透明的薄膜,上面布满细密的纹路,像最精密的星图。
林洛筠看着那只新生的蝉,看着它抖了抖翅膀,准备第一次飞向天空,忽然明白有些抉择,从来不是关于对错,而是关于是否有勇气,让被禁锢的灵魂,重新展开翅膀,飞向属于自己的那片银河。
萧秋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带着微凉的温度。两个人于是并肩坐在台阶上,看着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无数跳动的星星。
有些光芒,即使被捂住,也终会找到缝隙,照亮整个宇宙。
23.梦游[番外]
萧秋一觉醒来,发现头发被泪水濡湿,像刚刚洗过一样。
窗外的蝉鸣已经滚过三波热浪,老式空调外机在窗台上嗡嗡震颤,把凌晨四点的凉意搅成浑浊的棉絮。她伸手摸向枕头底下的手机,屏幕亮起时映出锁屏壁纸——是去年运动会韩瑞菲抓拍的林洛筠,新校区的红色塑胶跑道在她身后洇成一片模糊的霞光,她正低头系鞋带。
微信界面停留在三天前的“晚安”。萧秋的拇指在输入框上悬了悬,最终还是按灭了屏幕。
床单上印着浅淡的泪痕,从颧骨位置蜿蜒到锁骨窝,像昨夜那场梦的等高线。她记得梦里的风带着槐树叶的涩味,老校区墙外的梧桐树把影子投在柏油路上,碎成一地晃动的光斑。林洛筠走在她左边,白色帆布鞋踩过梧桐果时发出轻微的脆响,校服裙下摆扫过膝盖的弧度和现实里一模一样。
“省图新到了批托克维尔的书,”林洛筠的声音比平时亮些,“等开学……我们去看看?”
萧秋想点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她看见林洛筠的发尾沾着片槐树叶,伸手去摘时指尖却穿过了那团柔软的黑发——然后梦就碎了,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只剩下鼻腔里酸涩的余味。
她坐起身,晨光已经漫过窗帘缝隙,在书桌上投下细长的光带。桌面上摊着摊开的历史暑假作业,第三十七页的“辛亥革命影响”还空着大半,旁边压着张皱巴巴的便利贴,是林洛筠临走前写的:“唯物史观要结合经济基础分析,别只抄教材原文。”字迹清瘦,像极了林洛筠的样子。
萧秋把脸埋进掌心,指缝间漏出一声叹息。自从考上省实验那年在奥辅导班相识,她们从未试过如此长时间的失联。林洛筠升入新校区后,每周只能用固定电话通话十分钟,微信消息,常常是石沉大海。老校区的文科生和新校区的物化政班像两条平行的轨道,在高二暑假真的彻底失去了交集。
“或许她真的很忙?”萧秋喃喃自语,目光扫过墙上的日历。明天就是返校日,可她连一半作业都没完成。洛筠的笔记本还躺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封皮上贴着她们去年在博物馆买的敦煌飞天贴纸,边角已经翘起。
正午的阳光晒得柏油路发软,萧秋抱着作业本站在梧桐公园门口。这是她们初中时常来的地方,高大的梧桐树枝叶交错,在地面织出斑驳的光影。她在石凳上坐下,翻开笔记本,里面夹着洛筠整理的政治错题集,字迹分外的工整。
“你看,”林洛筠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哲学题要先定位知识点,再结合材料分析。”
萧秋猛地抬头,却只看见晃动的树叶。她苦笑着摇头,原来思念真的会让人产生幻觉。笔记本里掉出一张便签,是林洛筠上周托人带给她的:“新校区的紫藤花开了,可惜你看不到。”
暮色四合时,萧秋回到家,发现手机里躺着条未读短信:“明天见。”发件人是林洛筠的室友韩瑞菲。她盯着屏幕,心跳突然加快。或许洛筠明天会带着手机?或许她们能在返校时好好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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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萧秋又梦见了林洛筠。这次她们在老校区的图书馆里,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林洛筠的侧脸上,她正在讲解《资本论》的基本原理。萧秋想伸手触碰她的手,却再次穿过了空气。
“别担心,”林洛筠抬头微笑,“我们的友情,不会因为距离而改变。”
梦醒时,萧秋发现枕头又湿了一片。她望向窗外,启明星在天际闪烁,仿佛林洛筠温柔的眼睛。
返校日的清晨,萧秋早早来到教室,把作业和笔记本整齐地摆在课桌上。她不时望向门口,期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阿锦!”
熟悉的声音传来,萧秋抬头,看见洛筠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摞作业,脸上带着疲惫却温暖的笑容。
“洛筠!”萧秋站起身,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
洛筠快步走到她身边,把一本政治练习册放在她面前:“这是我整理的错题集,你看看有没有帮助。”
萧秋翻开练习册,里面夹着张便签:“唯物史观不仅适用于历史,也适用于我们的友情。无论距离多远,我们的精神始终相连。”
她抬头看向洛筠,发现对方的眼睛也湿润了。她们相视而笑,无需多言。
夕阳的余晖透过教室的窗户,洒在两个女孩身上。萧秋望着洛筠认真写政治作业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温暖。她知道,无论未来如何,这份友情都将永远存在。
洛筠她……现在应该在写政治作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