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在藏经阁中,不觉已是第十六个年头。
三十二岁的他,气息愈发渊深莫测,已然踏入大宗师中期。
庭院那株老槐树,又一度叶生叶落,枯荣轮转。
藏经阁因虚竹的到来,十数载的清冷驱散不少,添了几分活气。
昔日那个懵懂青涩的小沙弥,在江枫偶尔的“指点迷津”下,已非吴下阿蒙。
有时是一句漫不经心的提点。
有时是随手丢来一本字迹潦草的注解。
虚竹却从中获益匪浅,脱胎换骨,如今已是先天三重的武者。
只是,少林派的境况,却如深秋寒霜,一日比一日沉重。
虚竹几乎把藏经阁当成了家。
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早课,其余时间皆在此地埋头苦修。
他眉宇间的愁绪,随着少林山门那份死寂,愈发浓得化不开。
这一日,虚竹从外面回来,面色比往日更显憔悴,眼眶下是浓重的青黑。
“师叔。”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还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栗。
江枫手捧一本佛经,看得专注,听见声音,眼皮也未曾多抬一下。
“何事如此慌张?”
虚竹用力吸了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方丈……玄慈师伯他,恐怕……恐怕不行了。”
“寺中几位长老都束手无策,弟子……弟子斗胆,想请师叔出手相救!”
江枫这才放下经书,神色不起半点波澜。
“我不过藏经阁一扫地僧,医道非我所长。”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何逆天行事?”
虚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
“可是师叔您神通盖世,定然有办法的!”
“弟子求您了!”
话音未落,他“扑通”一声直挺挺跪倒。
额头重重磕在冰凉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江枫垂眸看着他,语调平缓。
“我手中,确有几枚大还丹。”
“此丹可续命数载,吊命一时,放眼整个仙武大陆,也属于难得的疗伤圣药。”
“只是,这等珍稀之物,非至亲至信,不可轻授。”
“我与玄慈方丈,似乎还未到那般交情。”
大还丹!
虚竹霍然抬头,浑身都因这三个字而轻颤。
可江枫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他刚刚燃起的丁点希望,瞬间被无情浇灭,只余下彻骨的寒意与绝望。
他明白了。
江枫师叔的意思很清楚。
玄慈方丈的性命,在那枚大还丹面前,分量还不够。
是啊,自己与师叔素昧平生,师叔肯指点武功,已是天大的恩惠。
怎敢再奢求他拿出这等逆天神药,去救一个与他并无多少瓜葛的人?
“弟子……明白了。”
虚竹的声音低若蚊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形萧索,魂不守舍。
他再没多说一个字,默默走向角落,拿起平日练功用的木棍。
一板一眼,开始修炼。
只是那招式之间,却充斥着一股近乎自残的狠劲与决绝。
此后数日,少林上下愁云密布,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玄慈方丈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据说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弥留之际。
虚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整个人沉默得吓人,宛若失了魂魄。
除了更加疯狂地投入修炼,便是一言不发。
汗水湿透了他的僧衣,又被体温蒸干,留下一圈圈刺目的白色盐渍。
江枫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
偶尔,他会端着茶杯,立于窗边,静静看着庭院中那个不知疲倦的身影,心下唯有暗叹。
这小和尚,骨子里的执拗,倒是超乎他的预料。
不过,玄慈方丈是他亲爹这件事情,虚竹应该还不知晓。
也罢。
不破不立,这对虚竹而言,或许并非全然是坏事。
只是,这少林的劫数,怕是真的要应验了。
又是数月过去。
藏经阁外那株老槐树,叶片已然落尽。
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灰蒙蒙的天空。
虚竹这段时日愈发沉默。
劈柴,担水,诵经,练武,成了他每日的全部。
那根陪伴他多年的木棍,在他手中使得愈发沉猛,呼啸间带着一股压抑的狠劲。
他身上的僧衣总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眉宇间的忧虑几乎凝成了实质。
这天,虚竹端着一盆刚换下的冰水从方丈禅院出来,脚步有些踉跄。
他来到藏经阁。
江枫正坐在窗边,手里难得没有拿经书,而是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他眺望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师叔。”虚竹的声音干涩,满是压抑不住的绝望。
“方丈师伯他……恐怕就在这一两日了。”
江枫“嗯”了一声,神情未动,仿佛早已料到。
虚竹喉头滚动,又道:“寺外……寺外来了些人。”
“自称六分半堂的,说要见方丈和诸位长老。”
江枫终于转过头,瞥了他一眼:“六分半堂?蔡京的人?”
虚竹点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他们说,是来‘诏安’的。”
“为首的有四个,名号很是响亮。”
“‘雷堂’堂主雷动天,‘低首神龙’狄飞惊,还有快刀雷滚,和……”
他顿了顿,“一个叫‘大出血’屠晚的。”
虚竹说到最后一个名号,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诞。
江枫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旋即恢复平静。
“诏安?”他问,“要少林听他蔡太师的号令?”
“是。”虚竹垂下眼睑。
“他们说,若不归顺,便是与朝廷为敌。”
山雨欲来风满楼。
玄慈将死,外敌叩门,少林的处境已是岌岌可危。
不多时,钟声响起,沉重而急促,召集所有僧人前往大雄宝殿。
江枫依旧坐在窗边,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虚竹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离去。
大雄宝殿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几位长老面色铁青,显然已与六分半堂的人交涉过,结果不言而喻。
“阿弥陀佛。”一位辈分最高的长老声音嘶哑。
“玄慈方丈如今油尽灯枯……少林千年基业,不能毁于我等之手。”
“老衲与几位师弟商议,决定安排寺中二十岁以下的弟子,即刻启程,前往大理国天音寺。”
“天音寺枯荣大师与玄慈方丈有旧,或可庇护一二,为少林留下些许香火。”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低低的啜泣声。
虚竹站在人群后,听得真切。
去天音寺?离开少林?
他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待长老话音落下,他排众而出,走到殿中,对着几位长老跪下。
“弟子虚竹,不愿离开少林!”
“虚竹,你……”一位长老欲言又止。
“弟子自幼在少林长大,少林便是弟子的家。”虚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弟子愿与少林共存亡。”
“胡闹!”一位脾气火爆的长老喝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是少林的未来!”
虚竹却只是磕头:“请长老成全。弟子心意已决。”
他抬起头,年轻的脸庞上没有了往日的懵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
他知道,这一去,或许便是永别。
但他不能走。
方丈待他恩重如山,少林是他的根。
根若断了,他还剩下什么?
江枫师叔不肯救方丈,他明白,师叔有师叔的考量。
如今,他只求能与少林一同面对这最后的风雨。
几位长老看着跪在地上,脊梁挺得笔直的虚竹,一时竟也说不出话来。
这孩子,平日里看着木讷,骨子里却这般倔强。
藏经阁内。
江枫放下茶杯,走到庭院中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
他抬头望了望天。
天色,更阴沉了。
他似乎听到远处大雄宝殿传来的争执声,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这小和尚,倒真有几分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