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魏思暝一愣,紧咬着下唇,埋在雪中的眼睛落下热泪,化出一个个小小的坑。
“我替他去死。”他艰难开口,这六个字从喉间挤出,他并不觉得难以做到,反而是欣喜至极,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原来白日隐在他心里已经变得如此重要,他愿意以自己一命换他活下去,就算他黑化,就算他要杀光天下人,他都不管!
只要他能活着。
“开明,让他进来。”
魏思暝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是他。”西王母站在长阶之上,居高临下地指向一旁的花明,对魏思暝不屑道,“无需你受什么天道之罚,你也受不起,你就跪在这里七天七夜,不许离开,以示诚意。”
听到这话的花明光亮明显弱了几分,仿佛在替主人担忧。
魏思暝双手一扣,沉沉地将身子扑了下去,道:“魏思暝拜谢西王母娘娘,拜谢开明神君。”
再抬头时,结界消失,身旁的花明带着白日隐已经进入。
远处天空破晓,小于提示白日隐生命值的声音也不再响起,魏思暝终于松了口气。
昆仑山的风雪从不停歇,此刻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他才感觉到身体每处都是痛的。
魏思暝强撑着眼皮,不知道跪了多久,只看到远方的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
风雪渐渐埋了他的膝盖,他穿着单薄的里衣,浑身已经冻僵,若不是体内那刚刚被放出的汹涌灵力支撑着,此时怕早已经变成死人了。
他能感受到鹤羽正从十二镇向这边飞来,果不其然,很快这夜色中便出现一抹刺目的银色,它飞到魏思暝身后,直直插进雪地中,剑柄微微倾斜,像是想为他做个小小的倚靠。
魏思暝通过它知道三时虽然未死,却已受了重伤,仓皇逃了。
苍茫雪山中,只剩下这一人一剑,在风雪里相互依偎。
他望着结界深处,眼中没有丝毫悔意,开始回忆来到这以后的种种,忽然想通了这一路以来遇到的事情仿佛都与魂魄有关,应该都是华阳泽所为。
可他要这么多魂魄究竟为何?这难道也是我写出这本书后这世界自动补全的剧情吗?
莫非
那日红棉出现在山山山村绝非偶然,虽然他来此为何还尚且不知,但这些年来在昆仑山上丧失的条条人命,定同他脱不了干系。
三时将阿叶炼成恶魂,伙同上上居在十二镇举办各类比赛,为的也是收集魂魄,阿叶消散后那光斑自是说明了一切。
那么,宁文呢?
她在哪里?难道
这昆仑,这十二镇,都是原书白日隐曾经停留过的地方,下一个剧情点,便是海衢城了。
风雪欲大,魏思暝身上却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寒意。
还没完
这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叮咚。
“宿主您好,十二镇主线任务已完成,支线任务已完成,现发放支线任务奖励——秘密。”
话音刚落,魏思暝脑海中自动接收了一段并不属于他也并不属于李春碧的记忆。
【一片无垠的纯白之中,一道身影静立在不远处。
魏思暝心头微动,想凑近些看清,脚下却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怎么也近不了一步,只模糊看到他发间那只金钗,在一片素白里隐隐透出细碎的光泽。
那身影对面,还立着另一名男子,周身流转着浅淡的金色光晕,声音空灵:“曜渊,你当真要如此?”
“嗯。”
“若一子错”
“满盘皆落索。”身影打断了他,平静的语气中竟透出几分疯狂的期待,“我明白。”
“可你”男子欲言又止,终究没再多说什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罢了,既如此,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画面戛然而止,魏思暝睁开眼,只觉得那身影熟悉得紧,却又不同。
原来秘密说的是这个意思。
他细细回忆这那人发间的金钗,那背影是阿隐吗?他在同谁说话?可那人叫的名字分明是曜渊。
“曜渊”
魏思暝呢喃着,这名字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未等他再继续想下去,小于又道:“请宿主尽快前往下一个任务地点——海衢城。”
魏思暝身形一僵,果然,他猜得没错。
既然如此,那便等阿隐痊愈后,再行出发,如今灵力已归,自然不能同昨日而语,他攥紧拳头,心中暗道:阿隐,谁都不能再伤你分毫。
七日说快不快,说慢不慢。
对于魏思暝而言,是极其煎熬的七日,极寒之地的风雪如刀,日夜切割着他的血肉,跪到最后,他连倚靠在鹤羽身上的力气也没有了,却还是吊着一口气,不曾倒下。
区区凡胎□□,怎能熬得住这般酷寒,他昏迷醒来,醒来又昏迷,如此反复,却从未动过放弃的念头。
再醒来的时候,周边已不再是白雪皑皑,而是满眼的不规则石块,空气里仍带着丝丝凉意,却已不似先前那般蚀骨,对于魏思暝来说,已经是极舒适的地方了。
他眨了眨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有了意识,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躺在地上,身底下随意铺了块皮毛。
“阿隐!”他猛地坐起身来,动作太急,牵扯得身体一阵阵钝痛,可他那里还顾得上这些,慌忙四处寻找着,焦灼不安。
侧门处,先是一条斑斓的豹尾轻轻扫过门框,随后便是不着一物的身躯,西王母不急不缓地走了进来,神色淡然,径直坐在一旁的凳上,抬手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水,推到魏思暝面前,道:“急什么?”
魏思暝连忙撑着地面起身,身上衣物仍旧是单薄的里衣,更被这几日的风雪吹得残破,干涸的血迹凝成暗沉的斑块,可他已经顾不得体面,踉跄着坐到凳上,急道:“娘娘,阿隐呢?他怎么样?”
西王母却不看他,只垂眸端详着自己尖尖的指甲,半晌,才淡淡开口道:“把水喝了,这可是我倒的。”
魏思暝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双手捧起那杯茶,温热的触感从掌心漫开,仰头一饮而尽。
茶水入喉的瞬间,一股暖流便顺着喉管滑入腹中,暖意骤然扩散,激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灵力充沛的身体能感受到每一点细微的变化,不过一杯茶水,便觉得舒坦了很多。
见他喝完,西王母这才勾勾嘴角,似笑非笑:“你可真是不要命啊,若不是你体内那点灵力,早死了八百次了。”
魏思暝不语,只盯着她,眼底的焦灼如星火般跳动。
“放心,他在里面。”西王母终于抬眼,长尾朝石壁上那片流转着七彩光晕的圆弧指了指,那是她进来的地方。
魏思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紧绷的脊背骤然一松,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松了口气。
西王母瞥了他一眼,眼底掠过一丝无法察觉的敬意,继续道:“我并未有意为难你,让你跪在外面七日,一是为了开明,二是为你好,你这灵力对于凡人之躯来说太盛,你不行。”
魏思暝闻言并不在意,他只庆幸,自己只要跪七日便能救他,淡淡道:“娘娘不怪我贸然来访,肯救阿隐,我已是感激不尽,没有半分怨言。”
他望着石壁上那扇虚幻的门,小心翼翼问道:“他醒了吗?”
“没有,身上的伤倒是好说,虽伤及脏器,可还有救。”西王母顿了顿。
魏思暝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急忙追问道:“还有什么别的吗?”
“他是否被人操控?”
魏思暝心头一震,这才想起石门破开时他在他体内窜动的那些黑色雾气,那时只顾着看他身上的伤势,竟没细想那雾气的来历。
现在想来,那不是沉渊护主,而是三时的法术。
西王母见他面色凝重,眉头紧紧拧着,宽慰道:“倒是也无妨,只是他被操控时一直在对抗,虽然那人的法术我已经清理,但他现在仍被困在其中,只要再过个几日,他想明白,便可清醒。”
听她这样说了,魏思暝这才稍稍放心一些。
西王母却又道:“他臂上伤痕你可知晓?”
魏思暝一愣,迟疑道:“你说的是左臂那处?”
西王母点点头。
“我知道,但是关子书探过,说是先前来昆仑前便会好的。”魏思暝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那处伤痕很严重?”
“不,不是,我只是好奇而已。”西王母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那是你手中那柄银色佩剑所致。”
“鹤羽?”魏思暝下意识看向还躺在皮毛上的剑,满脸茫然,“鹤羽怎会伤他?我从未同他兵刃相见过。”
“这便要问你自己了,常人若被你手中两把剑所伤,伤口必定会被灼伤腐烂,可你口中的鹤羽应是悄悄地留下一丝剑气替他疗愈,所以现在才无事发生。”见他一脸无知,西王母摆摆手,“我也只是好奇,你不必往心里去,这几日你先睡在这处吧,先莫要去打扰他,等他醒来,我自会告知你。”
“多谢娘娘。”
送走了西王母,魏思暝从地上拾起鹤羽细细端详,试图同他连通心意看看究竟是什么时候将他伤了。
第92章
可鹤羽不知是害怕还是怎么的,竟开始装死,对这事避而不谈,剑身微光都淡了几分。
魏思暝试了很多次,皆无果,只能无奈作罢,盘算着等阿隐醒来,问他便是。
身上的伤已经大好,在这极寒之地跪了几日,身上倒是比从前舒畅许多。
既然阿隐已经无碍,心里便轻快了许多,在这里枯坐也是无聊,便试图联系关子书,试了几次,都如石沉大海,以失败告终。
灵力恢复后,许多法术竟如与生俱来般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无需练习便能施展,只是许多法术同日月重光的不一样,比如这在两地穿梭之法,白日隐与关子书就会用传送诀,他却只能靠剑御空而行。
魏思暝看看自己身上这件破衣烂衫,实在是大大的不雅,既已到了昆仑,那便去看看山山山村现如今怎样,顺便换身衣裳。
说走就走,鹤羽此时倒恢复了常态,剑身嗡鸣一声,载着他化作一道流光俯冲而下,只消片刻便落在了山山山村的土地上,费了些力气才找到个铺子买了身两身厚实的成衣,现如今在这偏乡僻壤,自然也不能要求太多,保暖舒适为佳,但还是给白日隐挑了一件店里最好看的,若他醒来,灰扑扑的衣裳定是不肯穿的。
换上了衣服,魏思暝便走路去山运家,路上正巧碰到他在替一户人家修缮房门。
“山运!”
拿着锤子正敲敲打打的山运没有听清是谁的声音,只是习惯性地回头应答,自阿姐好了后他一张黑里透红的朴实小脸总是带着笑意。
在看出是来者何人后,山运呆愣愣地瞧了许久,仿佛不太敢认。
魏思暝走到他面前笑道:“怎么?这才多久未见,便不认识了?”
山运抬手用袖口抹了一下鼻子,这才傻傻开口道:“仙长!”
他忙将手中锤子放进随身携带的包里,冲里屋喊道:“山昌大哥!我有事先走啦!明日再来给你修这大门!”
里屋很快传来一汉子的回应:“行!那你明日早早来啊!”
魏思暝忙道:“别耽误你干活,我就是途径此处,顺道过来看看你。”
“仙官,跟我客气什么?你们二位将我姐姐医好,还没来得及感谢呢。”提到白日隐,山运向魏思暝身后看了看,不禁疑惑,“跟您一起的那位仙长呢?怎么不见?”
魏思暝面色稍微有些不自然,道:“此次他未同我一起过来。”
山运修门的地方离他家只有几步之遥,两人很快便走回了家,家中大门敞开着,山楠正在院子里弯着腰扫地。
“阿姐,我回来了。”
听到弟弟回来,山楠并未抬头,正忙着将地上的灰尘聚在一起,随口道:“怎么这样早便回来了?山昌大哥不是说叫你修缮家里的木具,要搬回来住吗?”
“我跟山昌大哥说了,明日再去干。”山运将身上的工具包随意放在地上,接过山楠手中的笤帚,兴奋道,“阿姐你看谁来了?”
山楠第一眼没认出来,面前这人穿衣打扮有些朴素,同记忆里的不太一样,又走近细细瞧了几眼,这才认出,激动道:“公子!”
魏思暝抿嘴一笑道:“山楠姑娘,最近还好吗?”
“托公子的福,很好。”
山运从屋里连忙搬凳子过来安置魏思暝坐下,还提出一个小小的炉火,又在上面摆上热茶温着。
魏思暝看他忙前忙后,颇为不好意思:“山运别拿了,我坐坐就走。”
山运这才停了脚步,也过来坐下烤火。
山楠望了一眼门外,道:“那位漂亮的公子呢?”
魏思暝又说了一遍:“他有事,没有一同过来。”
山楠点了点头,神色犹豫,过了许久才又问道:“那常悦呢?常悦大哥如何?”
“他很好,虽然父亲已经去世,可家中还有长兄为伴。”
听到这个消息,山楠神色放松几分,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山运拨楞着炭火,眼睛里闪着的光远比炭火明亮,问道:“仙长,你是不是过来同我们说邪祟之事的?是不是已经尽除了?”
魏思暝一愣,想了许久才想起来白日隐先前离开之时同他说过的话,有些抱歉道:“不是,我只是过来买两件衣裳,顺路过来看看。”
山运虽然有些失望,但很快调整好表情,笑道:“我这阵子听仙长所言,一直阻挡从外面过来的人进山,也跟从前村中搬出去的几个大哥说过了这事,他们听到你们正在处理这昆仑山的邪祟,都说要搬回来住呢!”
魏思暝只能尴尬一笑,这阵子忙于十二镇的事情,也并未听说开明神君给阿隐传信,所以一直未抽出空来处理。
他心中暗暗打算,既然已经到此,那趁着阿隐未醒的这几日,先在山中看看,若是能寻得些线索,那是最好不过。
见魏思暝不语,山楠不动声色地捏了山运一把,叫他闭嘴。
“公子,快到晌午了,吃过饭再走吧,小运昨日刚打的兔子。”
魏思暝站起身道:“不了,既已来看过,便放心了,我先走了。”
“仙长,别走了,我昨日打的兔子可肥了。”山运拉住他,以为是自己刚才说的话叫他难受,低下头不敢看他,“其实要除尽那邪祟是要费些时日的,这才不到一月,是我刚才着急了,仙长您别在意。”
魏思暝拍拍他的手臂以作安慰,笑道:“说什么呢,你放心,这邪祟我定然给你除尽,叫你从前的什么大哥啊伙伴啊,全都搬回来,再一起上山采参!”
“真的吗??”山运脸上笑容渐盛,道:“还不知道仙长叫什么?”
问出这句,又怕冒犯,忙解释道:“仙长别误会,总是仙长仙长的叫着,心里总觉得太疏远”
“我叫魏”魏思暝迟疑了,眼底闪过几分挣扎,随即坚定道,“我叫李春碧。”
山运笑道:“李大哥,等你忙完,定要带着那位公子再回来找我们,我上山给你打昆仑最肥的野鹿做下酒菜。”
“好!”
告别姐弟俩,魏思暝驱剑回到山中,两块巨石间的结界并未闭合,开明此刻正懒懒地躺在地上,抬起一只后爪笨拙地挠了挠侧身,身上的绒毛尖上沾了雪花,十分可爱。
听到动静,它忽地站起身来,又恢复那副严肃正经的模样。
魏思暝装作没有看到,走上前去问好:“开明神君。”
“嗯。”开明斜睨了一眼他身上的新衣裳,淡淡开口,声音还是那样正色威严,“总算将你身上那臭气熏天的破布换下来了。”
魏思暝低头看了一眼,笑道:“之前的衣裳已经破得不成样子,所以下山随意买了一件换上,顺便去看看朋友。”
他试图将话题引到山山山村上。
开明听出他的意思,道:“你们拜托我的事我没有忘记。”
“开明神君这些日子可有收获?”
“若有收获,便会传信给他了。”见面前的人面色有些失望,开明想了想,又道,“不过”
魏思暝挑挑眉,追问道:“不过什么?”
“我倒是寻到一地,气息骇人,只是留意了许久,却没见到有什么异样,也找不到具体的位置。原本想确定后再同你们传信,既然现在已经来了,不如你随我去看看。”
“好!”
开明忽然俯下身去:“上来。”
魏思暝微微一怔,可很快放下犹豫,上前几步跨上那虎背。
“坐好了,可别被摔下来。”
话音刚落,开明那壮硕的身躯便一下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向前奔去。
魏思暝那日病恹恹地躺在他身上,倒是没什么感觉,此时清醒看着两旁的景色急速后退,不免有些紧张,一片片无边的白色叫他头晕目眩。
他只能紧紧扒住开明的身躯,好让自己坐的更稳些。
开明快如疾风,这昆仑对它来说也只是自家后院,不消片刻,便飞奔到了山的另一面。
它脚步放缓,最右侧人面回头道:“就是这里,我带你转一转,你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魏思暝点头,留意着周边的一切。
可除了雪还是雪,甚至连这昆仑山最常见的松树都没有见到一棵。
只是这里确实如开明所说,压抑骇人,像一个无形的怪圈,将这块地方包围了起来。
开明带着魏思暝在这地方仔仔细细地绕了一圈,雪地上布满了他深厚的脚印,却一无所获。
魏思暝轻拍虎背,道:“开明神君,劳烦您将我放下来吧,我下来看看。”
开明俯身将他放了下来,跟在他身后又走了片刻。
魏思暝却突然脚步一停,向后退了十余步,片刻后又向慢慢前走了回去,最终停在一地,指着脚下这块土地,回身道:“神君,这里比旁处更加令人不适。”
说罢他蹲下身子,徒手将厚厚的积雪挖开,很快,便露出浅蓝色的冰面。
魏思暝眉头一紧,若这冰面是在土地上,可不该是这个颜色。
他用右脚试探性地用力一踏,低沉的“嗡嗡”声更加确认了他的想法:“这底下是空的!”
他连忙将鹤羽唤出,双手握紧剑柄,从半空中狠凿冰面。
可这冰面坚硬无比十分厚实,几剑下去,竟只凿出几个小小的坑,蹦出破碎的冰渣。
无奈,他只好微闭双眼,心中默念法诀,只瞬间,鹤羽周身的银色流光立刻便转为火焰。
睁开双眼的那一瞬,鹤羽倏忽飞向空中,以极快的速度刺入冰面,寒冷的空气被他劈开,所到之处化出一丝丝雾气。
原本厚实的冰面在瞬间消融成水,哗哗倾泻而下,破开一个规则的马眼形,大小恰好容得下一个人进出,周边的雪层却依然完好,分毫未受影响。
见此法有用,魏思暝收了鹤羽,回身道:“神君,劳烦您在这等我片刻。”
开明微微颔首,转身寻了块舒坦的地方。
魏思暝毫不犹豫纵身跃入洞口,可冰层下方的空间却比他想象的要深许多,幸好鹤羽及时将他接住,这才没摔个屁股八瓣手脚朝天。
他踩在剑身上向下望去,此时离地面还有些距离,眼前的一切却叫他浑身一凉,他终于明白为何站在此地会比旁处更加感觉骇人。
第93章
这地底空间宽大幽深,放眼望去,石壁上到处都是一支支正在燃烧的白色蜡烛,密密麻麻地贴在墙上,而这洞口正对的下方,竟然是由残躯百骸堆成的尸山!
最下面的已然化成白骨,上面的仍旧是肉体凡胎的模样,皆身首分家,有的已经腐烂,许是因为昆仑严寒刺骨,这地下洞穴更是阴冷,并没闻到有什么异常的气味,圆滚滚的头颅滚到四周角落,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圈,将这尸山围在里面。
魏思暝看傻了眼,未等落地,便在鹤羽身上哇哇吐了出来,可连着几日除了些雪水并未进食,干呕了半晌,只吐出些黄胆水。
鹤羽疾速下落,找了块没有骸骨烂肉的地方停了下来,魏思暝从剑上蹦下来,踉跄着跑到角落,背对尸山扶着石壁,又吐了几口。
他一边吐一边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再转身时,虽眉头仍旧紧紧皱着,面色痛苦,却已经不再怕了。
他环顾四周,这石壁上蜡烛数以计万,全部都燃着幽蓝的火光,将这里照的明亮异常,他站在这里甚至能看清尸山上还未来得及腐化的人身上的特征,有的颈上有痣,有的缺一指,有的是招风耳,有的腰间淤青,有的到死仍紧紧拥在一起,每一个人,面上皆带着惊惧的神色,双眼大睁,死不瞑目。
这些尸身,不知在这里放了多少年,才能有如此令人发指的景象。
他沿着石壁边缘缓缓挪步,想要找些线索,还没走几步,却忽觉脚下有异物。
魏思暝后退半步,弯腰将刚才踩到的东西拾了起来。
土褐色,细长的,干瘪的,是一株野山参。
他看着手中这株野山参,心中百感交集,这样小小的一株,竟引得成千上万的人冒险奔赴至此,落得如此惨状。
也不知这些人中又有多少人的家里有亲人正等待着这株野山参救命。
正当他感慨之际,从这尸山中突然传出异响!
他回首望去,只见那数不清的尸身中突然窜出一暗影!它好似一滴黑红色污血,在半空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像是找不清方向,速度之快肉眼难以捕捉。
魏思暝背靠石壁,整个身体瞬时紧绷起来,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暗影,不敢有丝毫松懈。
它胡乱飞舞了许久,魏思暝的双眼盯得生疼,终于忍不住眨了眨眼,就这一下的功夫,那暗影便倏地不知去向。
还未等他再寻到,便见自己左侧的烛火竟开始无风自动,荧荧闪烁起来,由远到近,向自己而来,下一秒就是眼前的这一支!
他眉头一紧,暗道不好,手臂用力一撑,从石壁处弹开向一侧躲避,慌乱之中脚下踩到了一酥化的颅骨,随着“咔”一声,完整的头骨立即碎成零散的骨片。
魏思暝来不及顾及这些,那暗影并未停止,转了个弯又冲着他飞来。
那形如血滴的东西就在眼前,距离之近叫他能清晰看到它柔软的轮廓,身后便是那骇人尸山,魏思暝无处可躲无处可藏,可他知道若被这东西击中,恐怕自己也会变成这尸山的一部分,被埋没在昆仑山底。
他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可现在别无他法,只能尝试召出鹤羽阻挡。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东西即将钻入他眉心的那一刻,鹤羽猛地出现在眼前,贴着他的眉弓,硬生生将这血滴抵挡在外。
魏思暝反应极快,既然鹤羽给了他喘息的机会,那便不能浪费,他顾不上身侧是否有谁的尸骨头颅躺在地上,迅速俯身离开原地,回身右手握住剑柄,反手将那血滴砍了个两半。
地上的碎骨残肢被踩出令人胆战心惊的闷响,未等魏思暝松一口气,那血滴立即又合二为一。
刚才鹤羽因贴近魏思暝身体,为了不将他误伤,所以将剑身火焰自动敛去,这才没能将它消灭。
魏思暝低头看去,虽然此时鹤羽已恢复如常,可这血滴灵活小巧,一次已是走运,现下再捕捉实属困难。
他思索之际,那水滴又跳跃不见,不知去了哪里。
魏思暝不敢妄动,握着剑柄的手心慢慢沁出冷汗,心中默念着:冷静,魏思暝,冷静。
他深呼一口气,重新掂了掂手中的剑,调整了姿势,注意力重新聚在石壁上星罗棋布的蜡烛上。
还未待他寻到踪迹,却忽听洞外传来一声雄浑的虎啸。
魏思暝先是僵住,反应过来是开明的叫声后立即抬头向洞口望去,可为时已晚,只见红棉已经自洞口缓缓落下,现下正站在尸山最顶端那还未来得及腐烂的躯体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他挡住了从洞口倾泻下来的阳光,使这片空间更加阴暗寒凉。
魏思暝心中暗道不好,百里之外正在白日隐房中休憩的花明仿佛也感应到什么,剑身微微颤抖了几下,随即飞出结界。
这边,红棉一语不发,只是盯着魏思暝看个没完。
周边危机四伏,魏思暝不仅要防备那血滴,现在又多了一个红棉,他站在原地,丝毫不敢松懈,洞中什么声音都没有,耳边只有他自己响如擂鼓的心跳声。
又等了许久,那红棉仿佛是来看戏一般,他一席红衣,腰板笔直,背光而立,魏思暝看不懂他究竟想做什么,干脆先开了口,质问道:“这尸山是你的杰作?”
红棉动了动嘴唇,却什么都没说。
魏思暝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只从前听关子书提过一嘴他性格桀骜孤僻,与旁人没有太多往来。这与原书中的红棉相差不大,因为同白日隐没有多少关联,所以魏思暝写的时候并没有多做赘述,最后的大战中他也不在,只是在描述世界观时简单提及了一下他所习法术的属性,连把法器都没有给他。
见他仍旧不语,魏思暝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忽觉有些烦躁,这跳跃不止的血滴已经够让人耗费精力,此刻又来了个不会说话只会盯着人看的哑巴,他瞧着上方站姿优雅的红棉一阵不爽,既然他来了,那肯定就是这该死的血滴报了信,那便擒贼先擒王,也不必傻站在这里再捕捉那血滴的身影了!
手中的鹤羽气焰更盛,他低头看了一眼,知道花明就在不远处。
红棉是吧,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魏思暝眸光一沉,一个飞身跃上尸山,几步的功夫便接近红棉身侧,他并没有急着出击,而是一个侧身掠过,反手接住了刚从洞口飞进来的一抹紫色幻影。
红棉双眼中的惊讶一闪而逝,嘴角微弯,即刻迎战,只见他单手快速结印,指尖瞬时燃起火点,向前一指,那原本虚弱的火点立刻暴躁地燃了过来。
魏思暝以鹤羽阻挡,心中默念法诀,手中的花明竟出现在红棉身后,对准腹腔直直刺了过去!
红棉并未躲闪,亦或是未想到魏思暝手中仍紧握的剑为何会出现在自己身后,尖刃刺出,花明剑身萦绕着的幽幽紫色火焰更盛一分。
刚才还不知去向的血滴突然窜了出来,恍若疯魔般直扑而来,魏思暝手中的鹤羽还未来得及阻拦,却见面前晃晃悠悠的红棉颤抖着抬起一只手,那血滴便立刻偏了个方向,隐入他手心当中。
红棉如此行径叫他不解,花明仍插在他腹中,血滴在脚下,渗入这千万尸体堆砌而成的尸山之中。
面前的人已被控制,却仍旧一语不发,甚至连一声痛呼都没有发出来过。
这也太过容易了些!
魏思暝不敢松懈,他原本想着,此战须得几个来回,也做好了流血的准备。
就在此时,红棉却有了动作,他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反手握住了剑柄,花明剑身上的紫色火焰立刻蔓延到他手上,他浑身一僵,面露痛苦,却并没有放开手,而是紧咬着后槽牙,猛地将剑从体内拔了出来,顷刻间,献血喷涌而出。
魏思暝看呆了,下意识后退半步,召回花明。
这剑并非冰冷死物,它身上的混沌心火岂是常人能触及的?
红棉却并不在意魏思暝的反应,反而顺势躺了下来,躺在了这座尸山的最顶端。
他双眼明亮,呆呆地透过洞口遥望天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累了。”
见他浑身放松的模样,似乎是没了反抗的想法,魏思暝等了一会儿,在这尸体堆成的小山上勉强找了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刚好可以看到他的表情,这才卸下防备,只留两柄剑悬在身侧,以防万一。
魏思暝知道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花明特意没有伤及他重要脏器,毕竟关于这诡异的地下洞穴,他还有话要问。
“这些人,全是你杀的?”
魏思暝没指望他会回答,可没想到他竟长吁一口气,淡淡道:“是啊。”
红棉正当而立之年,样貌虽说不上是俊美出挑,可也不像是三时那般其貌不扬饱经风霜,每次见他都是身着红衣,一看便知不是凡夫俗子,身上总是带着些惹人注目的仙气,可他的声音却不像魏思暝想象的那样,反而是老态龙钟的、疲惫绝望的,仿佛活在这世上是他最大的不幸一样。
他张开臂膀,伸手触摸着身下还算新鲜的尸体,没等魏思暝再问,自顾自继续道:“九千九百九十九人,都是我留下的那滴血杀掉堆在这里的,他是我的分身,受我指引,自然算是我杀的。”
九千九百九十九人
魏思暝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缩,他不敢相信,他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庞大的数字,仅仅是听到,都叫他心头为之一颤。
第94章
“是不是华阳泽叫你如此?还有那三时!”魏思暝激动道,“他在十二镇!祸害了多少无辜之人,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红棉缓缓地深呼吸一口,闭着眼睛感受着从洞顶处打下来的那缕微弱的阳光,不再回答他这连珠炮一般的问题了。
见他一脸放松的表情,魏思暝只觉得心寒,为何他躺在这七千七百七十六具尸体上,竟还能笑得如此惬意?
此人真是不可理喻!简直是个疯子!比三时更加变态!
魏思暝眼中寒意渐深,抬手握住剑柄,上前几步直至红棉脖颈,厉声道:“说!”
他的手忍不住的颤抖,许是因为气愤,亦或是惊惧。
红棉被冰凉的剑柄抵住皮肤,只要持剑之人微微用力,那锋利的剑刃便能轻轻松松地割开他正跳动的脉络。
可他脸上的笑意却更甚了,先是无声的、隐忍的、不自然的,后来忍不住低低地轻哼着,最后竟狂笑不止。
魏思暝咬着后槽牙,手心里沁出汗来。
真是可恨啊!真的可恨!红棉身下这尸体连眼睛都没闭上,他甚至能透过那双没有焦距的双眼看到他死时是怎样的无助与无奈。
红棉却只是笑,他疯狂的笑声在这地下洞穴中回荡着,久久不消。
半晌后,他终于笑够了,抬起手来。
魏思暝眉头一紧,不知这个疯子想干什么,手上用了力,想要制止他的行动,剑刃将皮肤刺破,立刻淌出鲜血,红棉却没有停顿。
只见他将手伸向怀中,再掏出来时,手心里多了一支红色的蜡烛。
跟这石壁上的蜡烛大小形状都一个样,只是颜色不同。
他并未将压在颈间威胁着他生命的剑刃挪开,也不在乎是否流了血,他甚至连反抗的意思都没有。
他只是在指尖点了一缕小小的火焰,点燃了手中那只红烛的烛芯,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了上来,眼中写满了不合时宜的期待,对魏思暝道:“帮我将这红烛,同其他蜡烛一般嵌在墙上,我便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魏思暝有些迟疑。
红棉就这样静静地捧着红烛,滚烫的蜡油落在他的手心,形成一小片半透明的花瓣,他也并未收回手去。
犹豫片刻,魏思暝还是将那红烛拿了起来:“花明,过来。”
不远处的花明听到召唤,立刻飞了过来,接替了鹤羽的位置,将剑刃抵在红棉颈间。
“别想耍花样。”
魏思暝留下一句警告,便拿着红烛走下尸山,他随意找了处还空着的烛台,手上的红烛略一倾斜,几滴蜡油便落在烛台上。
他使劲摁了摁红烛,将它固定好,回身对着尸山顶峰仍在躺着的红棉道:“好了,你说吧。”
等了许久,红棉却没再发出任何声音,那双手耷拉在两旁,一动都不动。
魏思暝慌了,手脚并用连忙又奔了上去,却见红棉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双眼紧闭。
“喂!!”不知道红棉在搞什么幺蛾子,刚才还跟自己提要求的人现在一动不动,“你搞什么?”
却没有回应,红棉脸上的表情已经僵硬,丝毫没有变化。
魏思暝心里一凉,关于华阳泽的事情他还没有说,怎么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了?再说那腹中的伤口不至于叫他这么会儿功夫就死掉啊。
他怀疑有诈,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试探红棉的鼻息,确实已经没有呼吸了。
魏思暝手上一抖,触碰到红棉皮肤,立刻被烫得缩回手来。
怎么会这样??
他看向红棉已经平静如水的胸口,并未看到起伏,犹豫片刻,再次伸手触及他的皮肤。
突如其来的高温叫他无法忍受,红棉的躯体异常滚烫,仿佛是一个正燃烧着的火炉。
魏思暝紧皱着眉头,不知他现在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正当他思索要不要出去询问开明之际,只见红棉裸露在外的皮肤慢慢变成半透明,几缕水汽缓缓升腾。
他大惊失色,连退几步,以为是红棉发动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法术,想要同归于尽。
等了许久,从躯体中散发的蒸汽却越来越盛,飘在半空,久久不散。
魏思暝上前几步,这才发现这蔓延的水雾不停转换移动,形成了几副画面,仿佛想要告诉他什么。
待他凑近想要仔细分辨,却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猛地吸住不得动弹,一阵头晕目眩后,他勉强睁眼,发现自己已身处异处。
左右环顾片刻,魏思暝只能勉强辨认出这是一处林子,可却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周围暗黑一片,狂风大作,带着茂盛的树梢树枝弯曲欲折,突然,嚎叫声自远处传来,此起彼伏,凄惨至极。
他遥遥望向那声音来源,只见早已火光冲天,漫天的黑烟冲上天幕,比那夜色更暗几分。
虽不知自己正身处何地,可不难想到,这应是红棉想要对他展现的情景,他习惯性的将手伸向腰间,却并没有熟悉的触感,鹤羽花明皆被留在幻境外。
眼见那远处火光渐渐蔓延,魏思暝思虑再三,还是向火光处前行。
在这幻境中他好像是个透明体,走路的速度也快了不是一星半点,只消片刻,便从那片乌黑骇人的树林中来到火光附近。
这里的房屋多数已经被烧毁,但依稀能看得出是修炼之所,满地的尸体盖着被烧毁的符咒和法器,尸横遍野。
那火光中心仍旧有几个人正向外飞奔着,他们来不及扑打身上正燃着的火焰,只是拼命地向外逃着,可却被里面的什么东西捉住,又被拖了回去。
魏思暝看着眼前如同地狱一般的景象,眉头紧皱,心不自觉的揪在了一起,就算知道这是在幻境,也忍不住要上前去将人拉住。
意料之中的,这些人看不到他,他也触摸不到任何东西,在这里,他仅仅只是一个看客。
耳边萦绕着的哀嚎愈来愈响,魏思暝仰头看了一眼面前这座已经被这浓烈的大火烧得只剩下框架的高耸建筑,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建筑中央,一个衣着破旧却十分整洁的英俊青年立在火中,魏思暝几乎是瞬间便认出这是年轻时的华阳泽,周围肆虐的烈火伤不到他分毫,而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跪在他面前,双手捂住脸庞,身体不住地抽动着。
“别怕,跟我走吧。”他将手伸向那正颤抖不安的小人,眉心一点朱砂更显得他悲悯。
那孩子将捂着脸的手拿了下来,魏思暝这才看出是谁,那张小小的脸,除了更稚嫩些,几乎同现在的红棉没有什么变化,尤其是那双眼睛,都是透露着一样的无助和绝望。
“这不是你的错,跟我走,我替你处理,我照顾你,我会教你如何控制。”华阳泽耐心地劝说着。
小红棉双眼通红,涕泪横流,眼睛却始终不敢看向四周,几乎是嘶吼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是我!师尊明明教过我如何控制!!”
“怎么可能呢师尊睡觉前还跟我说过我最近大有长进的怎么会突然失控呢”
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从坚决地否定变成了自我怀疑,喃喃道:“难道真的是我吗?师尊”
“别怕。”华阳泽的手仍旧停留在半空,声音温柔,“哥哥会重新教你,以后我在哪里便将你带到哪里,再也不会有人害怕你讨厌你了。”
小红棉犹豫片刻,还是把小小的手放在了华阳泽的手心里。
“别!!”魏思暝忍不住制止,喊出来的话却如同风一阵,飘散在这漫天的火焰之中。
小红棉被华阳泽牵着走了出去,魏思暝连忙跟上,可脚步迈出,却又到了另一个地方。
一片刺眼的白光后,魏思暝恢复视线,他环顾四周,熟悉的布局,熟悉的摆设,是日月重光的白光堂。
有两个身影在门口并肩而立,正不知望向何处,谈话声断断续续传来。
他走到两人身侧,果不其然,是华阳泽和红棉。
红棉已经长高许多,几乎已经与华阳泽平齐,虽然面容仍显稚嫩,可看这模样也差不多到了弱冠之年。
“宗主,逝者已矣,您还是节哀顺变。”红棉面露担忧。
魏思暝不用细想,便知道他说的是谁。
“无妨。”华阳泽勉强勾了一个无力的笑,双眼无神道,“红棉,今日叫你来,是有事想要同你商议。”
红棉没有说话,等着华阳泽继续说。
“我想叫你给我收集些灵魂。”华阳泽面色平淡,像是在说今日饭堂的饭应该多放点盐。
红棉明显一愣,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问道:“什么?”
华阳泽侧首看他,眼神中带着寒意,道:“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红棉后撤一步,头埋了下去,脸上带着几分忐忑,拱手行礼道:“不不需要。”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了,华阳泽上前将他扶起,又恢复了平日里平和的模样:“若你不愿,直说便是。”
“不,宗主,红棉没有不愿,只是这”红棉望着华阳泽的侧颜,小心翼翼道,“不知宗主需要多少,近年来因为咱们接受委托斩妖除邪,民间生活越来越平安顺遂,这枉死的人恐怕”
华阳泽打断他,语气平静如水:“一万个。”
红棉身形一僵,瞳仁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
华阳泽继续道:“我不管你如何收集,我只要结果,给你十二年的时间。”
“红棉,莫要让我失望。”说罢便转身离开,留红棉一人愣在这白光堂中许久,脸色煞白。
魏思暝站在他身侧,浑身一寒,脸色同他一般。
为什么?他究竟是为什么?红棉一万,那三时呢?宁文是不是也是如此?
三万灵魂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带着这个疑问,魏思暝向前迈了一步,眼前白光一现,又带他到了另一个地方。
第95章
魏思暝睁开眼,周围变成了白茫茫一片,正午的日头照耀着雪地,反射着刺目的光亮,除了积雪缓慢消融的声音,其他什么都听不到,一片安静祥和。
这是昆仑?
他草草略过一眼四周的景色,这里不是他们来时的模样,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
魏思暝向前走了几步,还未见到人影,便听到一阵欢声笑语传入耳中。
他加快脚步,循着那笑声望过去,只见几人错落成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他们每个人手中皆提着一个不大的竹篮,正弯腰不知在地上寻找些什么。
“婶子,你见没见大山娶的新媳妇?那可真是漂亮啊!”
“见啦见啦~听说是外面来的,哎呦姑娘可怜得很,父母在外面做活伤着了,被拉回家等死,她这才来咱们这想买两株野山参,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大山心善,见她身上没几个银钱,蒙着大雪上山来给那姑娘挖了两株,这不才一来二去,看对眼了。”
“哎呀你说说,这大山真是好样的!从小就看他心善。”
他们一边聊着家常,一边用铲子扒开雪层,其中一个妇人找到一株,面上大喜,不知是不是太过激动,原本就冻得通红的脸颊变得更加红润,她把手上厚实的手套摘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插进坚硬的冻土,掐断了根系,用了巧劲,熟稔地将山参带了出来。
她手指拢着那株野山参,不敢太用力,也不敢太松懈,知道那株野山参安安稳稳地躺进了手上挎着的竹篮里,这才长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是啊,咱们这野山参也是救命的东西,也不知还能再挖多久。”
“怎么了婶子?”
妇人低声道:“你没听说啊?最近这山上总是死人!村长前一阵子还专门领了人上来祭拜山神。”
听着话的人看着年纪不大,这一下更是吓破了胆,说话都颤抖起来:“啊?那那有用吗?”
妇人兀自摇了摇头,闭口不再提:“快找找吧,挖完了快下山。”
话音还未落,身后便猛地窜出一红色残影,以极快的速度穿透了几人的胸口。
魏思暝只能站在一旁,连制止的资格都没有,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在眼前谈论家常的人挣扎着死去,他们的血挥洒在竹篮里,染红了那刚刚挖出来的野山参。
红棉姗姗来迟,神情淡然,双眼麻木,伸手收了那残影,魏思暝跟在他身后,见他用了法术将这些尸体运到了山洞之中。
山洞中的尸体虽然也已经堆成小山,但还没有那么多,石壁上的蜡烛也是稀稀散散,勉强将这昏暗的地底洞穴照亮,魏思暝粗略一计,千八百个是有的,那现在这时间,应当还未过几年。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踩在雪中,一深一浅。
魏思暝回头看去,只见一满头银丝的老者正向洞口走来。
不必想也不必看,红棉自然已经察觉,可他并未在意,仍旧在洞中忙着点燃烛火,反正只是又送上门来的一个灵魂罢了。
老者步履蹒跚,有点跛脚所以走得很慢,还没走到洞口,红棉便已经从洞中出来。
他并未细看,略一抬手,那血滴立即便从手心中窜了出来,径直朝向老者飞去。
“阿凉。”老者沧桑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唤了一个陌生的名字,“是阿凉吗?是不是你?”
红棉身形明显一僵,下意识抬起头来,望向声音来源,眉头紧皱着,满脸的困惑。
血滴在即将穿透老者身体的一瞬间停滞,重回红棉手心。
“阿凉,是你吧?”老者年岁已大,瞳仁灰白,没听见面前的人回应,不敢妄认,一遍又一遍地向他确认着。
片刻后,红棉好似认出此人,双眼立刻蒙了一层水汽,嘴唇一开一合,却发不出声音。
他上前几步,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触摸老者衣袖,不可置信道:“钟伯是你吗钟伯?”
钟伯有些激动,如树皮般干涸的脸上看不出是哭还是笑,只一味点头应道:“是我,是我。阿凉,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寻了你很多年却没有踪迹,若不是我想着临死前来寻一株野山参续续命,也不会碰到你,好啊!好啊!这下我死了也能闭眼了。”
红棉不自觉后退半步,面色开始不自然,不敢望向面前人的脸,支支吾吾道:“我我”
“都怪我,将你弄丢了,这么多年没有寻到你,我还以为你也”提起当年之事,钟伯落下两行清泪,上前握住了红棉的手,“是我不中用,这坡脚走不快,没能将援兵寻来,这才叫那恶徒将他们都”
“你说什么?!”红棉面色一变,瞬间瞪大了双眼,仿佛被什么突然定住一般浑身不得动弹,“不是我?”
钟伯并没有反应过来,思量片刻后才明白他所言为何,震惊道:“阿凉难道这几年你一直以为是你?”
见红棉不语,忙解释道:“那时你正在睡梦中,你师尊叫我呃”!!!
话音未落,钟伯便传来一声痛呼。
魏思暝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简直不敢相信!
只见红棉指尖迅速带了火焰,径直插进了钟伯的心脏,他眼含热泪,紧咬牙关怔怔道:“钟伯是我只能是我”
魏思暝瞠目结舌,眼神也愈发复杂。
他眼睁睁看着钟伯骇然的双眼渐渐闭合,然后身体软了下来,被红棉扔进了山洞中。
他大概能猜到红棉为何这样做。
红棉在这洞口守了七日,但这七日的黯然神伤与风雪也只是魏思暝的眨眼间罢了。
他不愿再看红棉这副虚伪的模样,径直转身离开。
眼前又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再睁眼时,已经回到了山洞中,脚下便是数千条人命堆积而成的尸体。
该看的已经看完了,红棉身体散发出来的雾气也已经消失,突然自燃起来。
魏思暝神色复杂,直勾勾盯着他还未被烧毁的脸看,眼底愈发寒凉,他此刻已经明白红棉想向他传达的真相,也知道他为何见到自己后毫不反抗自我了断,可他对这人……也是真的无话可说。
他也许是受害者,可他并不善良。
红棉为这座骇人的尸山画上了句点,变成了第一万具尸体,他身上的火焰愈发凶猛,一直向下蔓延着。
既然已经找到了昆仑山这十几年来频频死人的祸端,魏思暝不再多做逗留,踩上鹤羽离开了这地狱般的山洞。
此番歪打正着地知道了华阳泽究竟想做什么,虽然对他要这么多灵魂的用途还尚且不知,但起码有了些头绪。
至于红棉,他不想多费口舌,对他生不出任何怜悯之心。
魏思暝回身看向这一片火海,原先石壁上那密密麻麻的蜡烛也已经变成一滩滩蜡液,它们汇合交织融合为一体,却再也流不出这幽暗的洞穴。
开明在远处的树下趴着,见人出来这才不紧不慢的起身打了个哈欠。
魏思暝几步奔了过去,道:“开明神君,我们走吧。”
开明斜睨他一眼,并未多问,俯身叫他上背。
回去的路上不再着急,一人一兽在雪地里奔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才回到结界处。
魏思暝在远远便看到长阶上坐了个人影。
白日隐脸色仍旧有些不好,听到开明脚步声逼近,支着身子勉强站起向这边张望着,直到看到魏思暝身影,嘴角这才放松了几分。
等不及开明身躯停稳,魏思暝便从背上一跃而下,奔到阶前。
“阿隐!”见他仍旧身穿来时那带着血迹的破损衣物,魏思暝眉头一紧,连忙将身上那厚实的外袍解了下来,披在他身上,“怎么坐在这里?”
白日隐不语,目光却紧紧地盯在他拿着外袍的双手上,眉头蹙拢,眼尾泛红,嘴唇轻轻抿着,他的胸口好像被巨石压着,难以呼吸。
魏思暝脱落的指甲仍未长出,十个指尖皆盖着一层浅褐色的薄痂,意识到他的目光,忙收回手笑道:“这么冷的天,怎么出来了?”
白日隐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喉结略一滚动,压住了磅礴的心痛,默默拢紧了身上的衣物,低声道:“我醒过来时没见你人,也不知你去了哪里,便出来等一等。”
“我同开明神君出去办了些事。”
开明趴在结界处懒懒地瞥了一眼,并未言语,魏思暝继续道:“走吧,回去歇会儿,叫娘娘过来替你看看伤势如何。”
“好。”
魏思暝搀扶着他拾级而上,白日隐身体未好,又在这风雪中冻了不知多久,走了一半便开始咳嗽不止,两人不得不停下,魏思暝见他身如弯弓,不住颤动的隐忍模样,心中忍不住一阵心疼,下意识伸手抚上他的后背,轻柔地上下抚摸着,试图替他缓解痛苦。
缓了好一阵,这才渐渐停息下来。
“走吧。”白日隐摆了摆手,不痛不痒地又咳了几声。
“阿隐”魏思暝踌躇了许久,才从嘴里挤出了四个字,“我背你吧。”
第96章
白日隐几乎是在瞬间便应道:“好。”
他的双眼在这漆黑的夜里闪着光亮,可以同天边的星星所媲美,全然看不出方才咳嗽许久的模样,声音也变得清亮几分。
见魏思暝略惊讶的模样,忙又低下头去咳了几声,虚弱道:“我自己走咳咳也无妨咳咳,很快也就到到了。”
魏思暝一时语塞,心中仍旧是思绪万千,为了同李春碧走得近些,阿隐竟能做出如此幼稚举动。
苦涩之余,也不免庆幸,在白日隐生命的倒数之际,他曾暗暗在心中许诺,若是此番白日隐能活下来,他便能不计较这许多,就算一辈子叫他当李春碧的替身,他亦甘之如饴。
说他自私也好,说他卑鄙也罢,只要他能活着,只要能日日与他相见。
至于留下来的方法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想法子就是。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自己离开,但若是阿隐可以大仇得报,可以得偿所愿,他也甘愿退出。
魏思暝上前大跨一步,蹲下身来,道:“上来吧,我背你。”
白日隐没有犹豫,整个身躯覆在他的背上。
魏思暝毫不费力便站起身来,向上掂了两下,好叫他待得更稳当舒适点,这几日折腾下来,他只觉得身上的人更轻了。
“走了。”
“嗯。”
白日隐的脑袋靠在自己的颈窝,他身上还残留着血腥气,混着熟悉的玉兰花香,混合着在魏思暝鼻尖肆虐。
真好,他还是热的,能说会动的。
他忍不住又将双手箍得更紧了些,牢牢地锁住背上的人,叫他只能留在自己身旁,哪里都不能去。
蒙着月色走了许久,除了魏思暝的脚步声和两人的呼吸,周边的一切都是安静的,就连平日里出来觅食的雪鸮也难得沉寂了下来。
“疼么?”
白日隐的声音自耳后传来,闷闷的,像是犹豫了许久才说出口般。
魏思暝愣了一下,想要侧首看看他,却只能看到他飘扬的发丝。
“疼。”他明显感觉到白日隐绕在自己颈间的双手紧了一下,他继续向前走着,“但心更疼。”
颈间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白日隐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魏思暝却在此时戛然而止,沉默了下来。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无法代替李春碧给予承诺,他不能这样做,也不该这样做。
直到他的双脚踏上最后一层阶梯,也什么话都没有说。
西王母正坐在桌前饮茶,长长的豹尾上勾着茶壶,见到二人身影后面色并没有太大波澜,只是一副见惯不惯的模样,淡淡瞥了一眼。
白日隐脸色倒是微微一红,连忙从魏思暝背上下来,行了大礼道:“还未来得及谢谢娘娘救命之恩。”
西王母替二人倒了茶水,道:“过来坐。”
魏思暝将白日隐扶起,坐到桌前,道:“娘娘,阿隐身体还是有些虚弱,是不是”
“没什么事,刚才在外面被风吹了会儿罢了,休息几日便好。”她将茶水推到两人面前,“明日一早便离开吧,有些事,是不等人的。”
这话听得白日隐一愣,但也不好多说什么,既然西王母已经开口,那无论如何此地是不能再留了,魏思暝却隐隐有些预感,她所说之事与华阳泽有关。
二人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再次起身行礼拜辞。
送走西王母,两人回到房间,魏思暝便将今日在山洞中所见所闻讲了一遍,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数月前约定好的那回事。
白日隐眉头紧蹙,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魏思暝宽慰道:“别想了阿隐,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便出发。”
“我今日醒来后看到子书师兄传了几则消息。”
“他现在在何处?那日走得急,这几日我恢复灵力后一直尝试联络他,可一直联络不到。”
“嗯,你们须得面对面传一则才能再进行联络。”白日隐解释道,“他这几日一直在十二镇逗留,在处理上上居的事情,那日段年听到风声后将自己房中的东西多数销毁,现在也已经失去踪迹,只不过子书师兄在他房中寻到了装潢图样,里面明确标明了菊花的数量,他与韩谊猜测,上上居中的菊花图案别有意味,刚才经你说起红棉的事,我才意识到”
白日隐这话没有说完,只是脸色更凝重了些。
魏思暝自然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这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那上上居中的菊花图案共有多少?”
白日隐摇摇头,道:“子书师兄并未提及。”
“不知宁文是否也参与其中。”魏思暝喃喃自语。
白日隐止语不答,这问题其实两人都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他们都明白宁文对于关子书来说意味着什么。
死一般的寂静后,魏思暝道:“先别想这些了,阿隐,先跟关子书他们汇合再做打算。”
他心里现在彻底没有了底,现实远比书中要复杂得多,华阳泽也更加深不可测。
不过转念一想,这一路上小于发布的任务并没有脱离主线,可这每一处都与华阳泽这秘密的目的密切相关,看似他是在完成原书故事线,但与此同时也在揭露这平静水面下更深的秘密。
想到此处,魏思暝又有了底,起码现在不是毫无目标,只要跟着小于发布的任务,总能寻到些什么蛛丝马迹的。
没放心一会儿,又想到一个致命的问题,虽然他现在已经恢复了灵力,但在华阳泽这种老狐狸面前,可谓是关公面前耍大刀,若真同他见了面打起来,恐怕一百个他都不是个。
白日隐对这一点也十分清楚,不管是三时、红棉还是宁文,皆受制于华阳泽,若想弄清楚他要这么多灵魂究竟有什么用处,还是免不了要面对他,要想彻底解决此事,总有一天,要彻底站在华阳泽的对立面。
就算不管龙骧为何会出现在日月重光,就凭这无辜枉死的数万灵魂,也必须走到这一步。
白日隐忽地起身,将仍在沉思的魏思暝吓了一跳,只见他面色坚决道:“走吧。”
“去哪?”
“同子书师兄汇合。”
“现在??”魏思暝十分不放心他的身体,想叫他再休息一晚,“明日一早便是。”
白日隐没什么好收拾的东西,只是将刚才搁置在一侧的魏思暝的外袍递给他,道:“走吧,早点回去。”
魏思暝知道自己拗不过他,伸手接过衣服,将给他买的新衣从荷包中拿了出来,道:“换上,外面冷。”
说罢便转身离开,在外面等他。
不过片刻,白日隐便换好了衣裳,虽然不如从前他自己的那些俊雅,但仍是好看的。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两人便不再迟疑,白日隐想要捏诀,却被魏思暝抬手挡住,道:“你身体尚虚弱,我们御剑飞行吧,虽不如传送诀那般快,但起码不用耗费你灵力。”
白日隐望着他腰间正蓄势待发的两把利剑,面色迟疑道:“无妨用不了多少灵力的。”
“不会冷的。”魏思暝拍了拍剑柄,耐心解释道,“它会给你划出屏障,阻挡风雨。”
这话却没有解除白日隐眉间忧虑,沉默片刻后,只听他轻轻叹息,声音低到快要听不清:“我不会御剑。”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窘迫,白日隐并未抬头,手指无意识地绕着沉渊的萧穗,柔顺的流苏跟着他的手摆动荡漾,如同魏思暝此刻的心情一般。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白日隐如此难为情的样子,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听见几乎是瞬时就戛然而止的笑声,白日隐抬起头来,一脸的不可置信,道:“有有何好笑?”
魏思暝捂着嘴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闷闷道:“不好笑,不好笑。”
白日隐脸上带着些愠色,涨红了脸不说话。
见真的惹恼了他,魏思暝忙上前道:“哎呀,阿隐,我没有笑你,只是平日里总是你护着我,护着关子书,没想到还有你不会的事情。”
“这有何稀奇?”白日隐硬着头皮解释,“术业有专攻,我修习暗系术法,不会使剑,自然不会御剑。”
“嗯嗯,是,我知道,我知道。”魏思暝认错快,不自觉就像哄孩子般哄他,“是我错了,那我们御剑回去好不好?我同你共乘一剑。”
白日隐却拒绝道:“你教我。”
魏思暝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想学这个,笑道:“好。”
两人步行了一会儿走出结界,与开明道过别,魏思暝便找了处宽阔的空地。
只见他手指微动,鹤羽花明便立刻应召而出,飘荡在距离地面三寸的地方。
“你选哪个?”魏思暝指着这一紫一银问道。
“他们哪一个愿意同我一起?”
此话一出,两把剑身萦绕着雾气皆更甚了许多。
“好了!”魏思暝脑子里两个不同的声音纠缠不休,叫他不得不出言制止,然后侧首道,“他们都愿意同你一起。”
第97章
白日隐受宠若惊,低头看着鹤羽花明委决不下,沉渊性子沉稳,有时也会同他对话,但那是十分稀奇之事,这双剑如此热情活泼,倒叫他不知该怎么办好,想了很久,才道:“那这”
见他这左右两难的模样,魏思暝干脆随意指了一个,道:“阿隐,你就用它吧。”
“好”
被选到的花明开心至极,竟在空中打了个旋,这才慢慢飞到白日隐脚边。
魏思暝脚尖轻点,踩在鹤羽剑身上做着示范,道:“阿隐,就像我这样,踩上去站稳就好。”
白日隐学着他的模样,试探性地踩了上去,他比魏思暝轻了不少,不是花明所习惯的那般,所以剑身不自觉地左右晃动了一下,连带着白日隐也差点掉下来,但好在及时稳住。
“这样吗?”
“嗯!”
“就这么简单?”
魏思暝笑道:“就这么简单,保持好平衡便好。”
白日隐神色这才放松下来。
“那出发了。”
“好。”
话音刚落,剑身便“嗖”的一声飞了起来,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两人便已经置身于云海之中。
白日隐咬着下唇,努力在剑身上保持着平衡,片刻后便已经与花明十分默契,脸上也轻松许多,那双眼里神采奕奕,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物件一般,不住地四处观望。
魏思暝与他靠得更近了些,道:“阿隐,好玩么?”
“好玩!”以往他脸上的严肃认真消失不见,此刻只剩下新奇。
魏思暝却涌上一阵心酸,若不是自己将他的人生写得如此颠沛流离,以他的家世和聪慧,这一生应该会一直平安顺遂吧,就算坐不上这天下之主的位子,也能无忧无虑的在莒州过完幸福的一生,找到相爱之人厮守,然后慢慢老去。
许是注意到他脸色难看,白日隐收了脸上的笑容宽慰道:“思暝,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尽力护你周全。”
魏思暝一愣,沉默片刻后严肃道:“阿隐,我要你记住,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要你活着。”
白日隐望着魏思暝温柔认真的双眸,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他总觉得在哪里看过这双认真的眼睛,面前的人与自己心中的那个模糊的人渐渐重合。
“快到了。”
话音刚落,两人便开始下降,不消片刻,双脚又重新踏在了十二镇的土地上。
相隔半月再回到这里,已经是另一番模样,不知是因为上上居关闭还是因为已过年关,街上的人变得少了,看起来有些冷清。
白日隐在临行前同关子书传了信,约定好在先前几人住过的客栈相见。
这里与客栈尚有些距离,两人便步行前进,途中恰好路过告示栏,魏思暝便多看了一眼,却发现原先疯老头张贴的那些告示已经全部被清理了,板子上只剩下些寻猫寻狗租赁房屋等日常事宜。
又走了没多久,便看到半月前住的那家客栈。
不出所料,关子书正在门外焦急地踱着步子,林衔青安安静静立在一旁,也是一同在等待着。
“子书师兄。”
“阿隐!”
听到声音,关子书立刻抬起头,快步迎了上来。
魏思暝见他眼圈微红,眼神担忧地在白日隐身上游走着,仿佛想查证他是否真的像信中写的那样无恙。
“你身上的伤”
白日隐回以微笑,安慰道:“子书师兄,我已无恙。”
关子书放下心来,转身面向魏思暝,也像刚才那般看了片刻,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佯作不满道:“狗东西,幸亏阿隐无妨,不然要你好看!”
魏思暝也不甘示弱:“你能怎么要我好看?传送诀都学不明白的人,还能怎么要我好看?”
“阿隐!”关子书皱着眉头,转头告状,“你看看这个狗东西!恢复了灵力就如此猖狂!穿的跟个逃荒的一样,这几日难道就一直如此不修边幅吗?”
白日隐不语,只是淡淡笑着。
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吵闹欢笑声将几人分别这段时间内心中的阴霾皆吹散几分。
林衔青道:“好啦,子书哥哥,路途遥远,想必隐师弟他们也饿了,再不进屋,饭菜恐怕要凉了。”
关子书一拍脑袋道:“啊!对!走吧阿隐,房中备了饭菜,先吃饭。”
说罢几人便进了客栈。
还是原来的四间房间,还是临走时的模样。
魏思暝路过自己房间时进去瞧了一眼,鹤羽花明的剑鞘仍静静地放在桌上,那日走得及,所以未来得及携带,床头的那束玉兰枝因为这半月间无人打理,现下已经干瘪。
“过来啊狗东西!一回来就窝进房间里干什么呢?”
关子书在隔壁大声喊着,隔老远都能听到。
“好!就来!”魏思暝应和一声,想了想,还是将那玉兰枝收进柜中。
这几日未见,又经过那诡异的方阵,四人皆是死里逃生,坐在桌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面面相觑,心中千言万语全化为沉默,埋头吃着桌上的饭菜。
片刻后,关子书率先打破沉默,道:“阿隐,还好你没事,你都不知道那日那日我”
他声音里带着些颤抖,鼻尖泛红:“你那个样子”
白日隐摇摇头道:“子书师兄,现在已经没事了。”
“哎呀,男子汉大丈夫,总是哭什么啊?”魏思暝随手拽了块不知哪里弄来的破布扔了过去,“快擦擦。”
破布刚好打在关子书脸上,硬生生将他的眼泪逼了回去,他嫌恶的用两个指尖捏着提了起来,凑近闻了闻,道:“噗!这什么啊?!”
魏思暝乐道:“就在你房间的,嗯多半是小厮上来布菜的时候落下的抹布吧。”
关子书一下跳起来将抹布甩了出去,涨红了脸气急败坏道:“狗东西你找死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见他吃瘪的样子,魏思暝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样才对嘛。”
白日隐见二人又要吵起来,忙制止道:“好了好了,子书师兄,别同他一般见识,坐下吃饭。”
两人这才安静下来。
魏思暝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关子书,你那日与林公子在厅堂遇到了什么?为何你的魂魄会出现在方阵中?”
聊起正经事,关子书脸色严肃了许多,放下筷子道:“那日我们在厅堂等了许久,但上上居大门紧闭,不许任何人进出,后来我给阿隐传信他也不再回复,我就觉得不对劲,便一直有所防备。果然,没过多久大壮便有异动。”
魏思暝道:“是先前它在上上居遇到的恶灵和它在董家宅院追的那个,是董叶。”
关子书点点头,继续道:“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便叫大壮跟着那气息前去捉拿,可没想到大壮一离开,董叶便现身了,他速度极快,我又法力不精,所以不敌,他摄取了厅堂中所有人的灵魂,就连我们也没有幸免于难。”
白日隐眼神茫然,他的记忆里没有这些事,这些日子魏思暝忙着处理红棉的事情,也没来得及跟他说,所以难免困惑。
魏思暝解释道:“方阵那门打开时你已经晕过去了,身上都是血,董叶被打散,他那日摄取的那些灵魂应该也已经回归身体,我便带着你去了昆仑,找西王母娘娘医治,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白日隐面露疑色,道:“可是我记得开明神君说不能插手人间之事,你带我去昆仑,他们就如此轻易替我医治吗?”
“对啊。”魏思暝回答得坦坦荡荡,他虽刻意隐瞒了他跪在雪中七日之事,但这种事与阿隐无关,他自然不需要知道。
见他还想再问,魏思暝连忙道:“这阵子你在这里将上上居的事情处理的怎样了?”
关子书道:“我先前与阿隐在信中说过,那段年已经跑了,上上居的姑娘们年岁都不大,许多人又身负债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就算出去也没什么活可做,所以我和衔青便想着,不如将那处重新装潢,给她们做个容身之所。韩谊同我们一起将上上居重新换了招牌,简单翻修了一下,又招了个厨子,现在那里已经是个正儿八经的饭馆了。”
“呦,关子书,可算做了件正经事。”魏思暝嘴上虽然仍是尖酸,可脸上却带着欣赏,他走的时候就知道关子书定会将这件事做的妥帖细致。
关子书自豪道:“那当然,对了,你们此番去昆仑可还顺利?”
魏思暝将红棉之事大概说明了一下,关子书却听得心惊胆战:“红棉长老竟是这种人”
魏思暝若有所思,想了想还是没有提及宁文。
见气氛有些凝重,林衔青道:“现下上上居已经步入正轨了,明日若得空,我们可以去尝尝那儿的饭菜。”
白日隐将筷子放下,擦擦嘴角道:“子书师兄,林公子,不如”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们就在此别过。”
第98章
关子书嘴里最后一口饭还没咽下去,听了这话险些噎住,林衔青连忙倒了杯水递给他,抚摸了几下后背,这才顺下去。
只听关子书急道:“不行!又是为何啊阿隐!”
白日隐沉声道:“子书师兄,我们从江宁到昆仑又到十二镇,这一路虽是坎坷,但好在你们性命无虞,可如今我们已彻底站在了日月重光的对立面,在上上居已经连累你们,接下来恐怕会更加危险,我”
“阿隐!”关子书打断他,认真道,“现在我们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就算我们现在离开,你觉得华阳泽就会放过我们吗?”
听到这话,白日隐眼中流露出些许自责,他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叹出,道:“都是因为我。”
关子书却道:“阿隐,不是因为你,若我现在仍旧留在日月重光,怎么会知晓华阳泽所做之事?在这样的残害人命的门派之中,又怎能安心呢?我现在只庆幸,可以同你一起去制止这样的事。”
林衔青也道:“隐师弟,这样的话以后不必再说了,这一路走来,我们早已成为朋友,朋友之间,哪有这样生分的话?”
白日隐面上虽没有太多表情,但魏思暝能看得出来,他现在是感动过了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憋了半晌,也只低声道了句:“好。”
“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见几人说完,魏思暝连忙往下一个剧情点引。
“现在三时红棉都已被阻,短时间内应该不必再担心了,只是不知道”白日隐顿了顿,“华阳泽是否还在别处设法收集灵魂。”
关子书仿佛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沉默了许久,艰难开口道:“阿隐不必有什么顾虑,既然三时与红棉都已经如此,那么日月重光的第三位长老必然也脱不了干系,宁文虽是我的师尊,可若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我也定不会为她开解半分。”
听到这话,魏思暝这才松了口气,安慰道:“关子书,你也别想的太极端,也许你师尊没有与华阳泽同流合污也说不准。”
这话说得不痛不痒,魏思暝自己都不信,关子书脸上也是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望着手上的一抹鲜红,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时之间,大家都沉默了下来,魏思暝干脆提议道:“阿隐,不如我们就沿着回莒州的路继续走吧。”
“嗯。”白日隐思虑片刻,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忧心忡忡道,“也好,继续走下去,或许能有发现。”
“丑时到~”
窗外远远传来梆子声,白日隐起身道:“事不宜迟,那我们即刻动身。”
说完便要回房间收拾随行衣物,魏思暝拽住他,望着漆黑一片的窗外,道:“阿隐,你身体刚好,又着了凉,不如我们今夜在此休息一下,明日一早再动身也不迟。”
“我已经好了,思暝,我没有那么脆弱。”
“是我累了。”见他一意孤行,不肯歇息,魏思暝无奈道,“奔波了这许久,是我累了,休息一夜吧,明日一早便动身,好不好?”
白日隐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松了口,道:“好。”
四人各自回房修整,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时,便又在厅堂集合。
林衔青依旧找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几人继续前行。
马不停蹄地走了几日,路上开始出现零零散散破旧的房屋和一些成片的水塘。
这马车虽舒适,可这几日未曾停歇,也是叫人受不了,关子书刚打了个盹醒过来,伸了个懒腰问道:“林衔青,到哪了?”
“方才我向车夫打听了一下,前方便是海衢城了。”
魏思暝猛地坐直了身子道:“在海衢城停几日吧。”
“好好!总算能歇歇了。”关子书也立刻来了精神,“阿隐,我们到海衢城歇几日再走吧!”
见他不语,关子书又道:“阿隐,歇一歇吧!就停两日!不!一日!”
白日隐这一路上的眉头就没有舒展过,不知怎的,他心里总有些忐忑,但看着几人因为赶路都熬得蜡黄的脸,终归还是不忍心,努力克制住心中的不安,道:“多歇几日也无妨,子书师兄,这海衢城再往北走便是莒州了。”
关子书一扫疲惫之态,满心欢喜地等待着马车停驻。
魏思暝却高兴不起来,命运驱使,不知道在这海衢城又将迎来怎样的风波。
现在已经恢复了灵力,故而几人已经丢弃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袱,各自存放在自己的随身荷包之中,眼见距离城门越来越近,几人一合计,干脆下了马车步行进城。
魏思暝活动了一下手脚,便听到关子书对着远方大呼小叫起来。
“那是什么??好大的一片湖!”他兴奋极了,斗笠上的面纱也被他掀起,拽着林衔青便冲进城门。
这里与城门还有些距离,魏思暝遥望着他指的方向,模糊看到远处湛蓝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纠正道:“什么湖?那是海。”
他侧首瞧向一旁的白日隐,倒是没有太大的波澜。
也是,莒州距离海衢城并不远,想必儿时也见过吧。
关子书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引来几个过路之人的侧目。
林衔青轻拽他衣角,低声道:“子书哥哥,冷静一下。”
关子书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有失妥当,忙将面纱落下,噤了声不再言语,但看他脚步轻盈,一蹦一跳的样子,便知道他还是处于兴奋状态。
魏思暝和白日隐一同跟在他们身后,半晌后才进了海衢城,环顾四周,默默观察着一切。
叮咚~
意料之中的,小于的声音准时响起。
“恭喜宿主,到达任务地点——海衢城。
您在此地点的主线任务为:协助主角将海衢城恢复正常秩序。
支线任务为:信任危机。
两个任务为必完成项,若未完成,宿主立刻死亡。”
听完小于的播报,魏思暝心中七上八下,冷汗直冒,系统还是第一次发布这样的任务,只要有一个没有完成就立刻死亡?这也太苛刻了一些。
他心情沉重,不断思索着“信任危机”这四个字,十分忐忑,可当他转头望向白日隐的侧颜,又感觉到无比心安,若这支线任务是针对他们两人的,那应该轻而易举吧。
如此想着,便放松了许多。
这里虽说是个“城”,可规模却与崇明镇相差不大,一眼便能望到头,若论繁华程度,与昆仑山脚下的山山山村倒是可以媲美,房屋多数都低矮破旧,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开放的小院,里面挂着些凌乱缠绕的渔网,街上只有几个商户开着门,除了几个饭馆,便只有卖渔具的小店。
海衢城傍海而生,带着腥味的风没有遮挡,裹着湿气直直地刮向四人,沾染到衣服上,又顺着缝隙钻进皮肉,寒气刺骨。
几人走了片刻,也没找到一个能住人的客栈,魏思暝冷得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道:“这怎么连个客栈都没有啊?”
关子书也是一样的境况,越到傍晚,这风越是猖狂,四人头上的斗笠形同虚设,被风吹得没有落下过。
魏思暝干脆将斗笠摘了下来,道:“带着也没用,这面纱总是往脸上扑,叫人喘不过气来。”
随即转身道:“阿隐,摘下来吧,我看这里如此落后,就算日月重光的人在这里作恶,也不会日日夜夜都守在这里。”
听罢,三人也不再带着,都将斗笠摘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刺骨的寒风,白日隐那双总是饱满水润的唇很快开始干裂,他四处看了看,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找个地方落脚。”
“可这周围没见有什么客栈啊。”关子书皱眉道。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不知谁吆喝了一声:“侯水!!你家小子淹死啦!!”
此话一出,不远处一户人家立即窜出一衣着单薄的壮汉,听到这消息,连件衣裳都来不及披,拖沓着草鞋便向大海的方向冲去,失声大叫:“你说什么??在哪???”
“跟我来!”那传信的人穿着蓑衣,急急忙忙的领着侯水跑了。
听到动静,家家户户的人陆续从屋内涌出,确认了消息后又着急忙慌回房穿上蓑衣和皮靴,也跟在两人身后向远处奔去,仿佛这事在这里十分常见。
白日隐道:“跟上去看看。”
四人跟着大部队跑了许久才来到海边,这里被海衢城的人们用石块简单地围起一圈,一边是青石路,一边是细软沙滩。
沙滩中人挤着人,都凑到一个方向,自觉形成了一个圆圈,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多眼杂,也不好擅自施展法术,几人只好被堵在外面。
“怎么了?里面发生什么了?”关子书低声问道,“真有人淹死了?”
魏思暝虽然身材高大,可也没办法越过这重重人海窥得里面景象,自然无法回答,只能努力挤进人群之中,这才看清一二,还未等他回答,便听身旁一声音道:“海神又发威了!”
听了这话,魏思暝只觉好笑,什么海神,一发威便要人性命?
他忍不住瞧向那声音的主人,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他皮肤黝黑,双唇干裂,手上脸上还沾染着一些金黄色细沙,眼神呆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魏思暝刚要张嘴问些什么,便见他突然中了邪般,用力推开身后的关子书挤了出去,手脚并用飞也似地跑走了。
沙子粘在关子书的衣襟上,他用手扫了下去,颇为不满地看着他很快便消失不见的背影道:“这小孩怎么了?”
第99章
白日隐面色凝重,很快收回视线,望向魏思暝,眼神写满了担忧。
几人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被围起来的空地上响起凄厉的哀嚎,随即便有人开始驱赶:“都散了吧散了吧!都回家吧!”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唉,去年明明好多了,这才消停了几个月啊!又开始了!”
“嘘!!不要命了啊!海神也是你敢妄议的!”
“走吧走吧。”
四周偶尔有几声低声的抱怨传来,魏思暝几人等在原地并没有离开,随着人潮散去,四人这才看清里面究竟是什么景象。
只见一个孩童躺在沙上,胸口已经没有了起伏,四肢瘫软无力,双唇发绀,但却是一脸满足惬意,越看越觉得诡异异常。
侯水双膝跪地,不住地哀嚎哭泣着:“大鱼!!你叫你爹怎么办啊?!!让你别来这里!!怎么就不听啊”
魏思暝一看便知这尸体不对,虽是溺死,可为何表情如此诡异,不免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想,低声唤道:“阿隐!”
白日隐双眼紧紧盯着那具尸体,显然也明白这其中古怪,淡淡道:“嗯,我看到了。”
侯水身侧还留了几个人,干巴巴地劝解着,叫他先将尸体带回去,再好生送走。
魏思暝知道现在上前去询问不是个好的时机,可既然已经发生这事,便不能袖手旁观,他走上前道:“请节哀顺变,这里经常发生这种事情吗?我刚才听说有人提及‘海神’,究竟是何物?”
那几个人之间有一个年纪最小的男子抬起了头,见到魏思暝的一瞬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竟然眼含热泪,一个箭步上前握住了他的双手,激动道:“春碧哥哥!!你是何时到这里来的?!”
魏思暝眼神懵懂,任由这男子握着双手,一脸的茫然无措,但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后很快便反应过来此人认识的应该是从前的那个李春碧。
那男子见他没什么反应,这才低头看了一眼两人紧握的双手,仿佛意识到刚才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忙将手放开,解释道:“春碧哥哥,对不起,我只是见到你有些激动。”
魏思暝淡淡一笑,宽慰道:“无妨。”
男子见他笑容,甚为惊讶,面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呆愣了片刻才想起身后还有一对正在经历死别的父子,侯水的哭声已经嘶哑,因为二人突如其来的寒暄慢慢停止,男子回身解释道:“各位叔伯,这是我远方表兄,侯叔,你莫要再难过,还是将大鱼尽早入土为安才是。我先带表兄回去安置,若有什么事,再过来告知我便是。”
听到这话,魏思暝一下子瞪大了眼。
表兄?远方表兄?李春碧自小无父无母,怎会突然冒了个远方表弟出来?
“村长”那几个年纪稍微年长些的人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忍住了,“你去吧。”
村村长??
这称呼一叫出来,魏思暝更是二丈摸不着头脑,见这男子年岁不大,看着也就与魏思暝几人相仿,这海衢城好生奇怪,不叫城主叫村长便罢了,竟然还是个毛头小子。
“春碧哥哥,我们走吧。”
“等等等”魏思暝却不敢轻易跟一个不知来历的人离开,杵在原地不肯动弹。
“怎么了春碧哥哥?”
魏思暝刚要说些什么,便见站在不远处默默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白日隐给他使了个眼色,拒绝的话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立刻改口道:“此次过来还有几位朋友同我一起。”
村长顺着他眼神看向三人,又回头对魏思暝道:“春碧哥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一同随我来便是。”
白日隐淡淡道:“那便多谢村长了。”
村长回以微笑,完全将侯水父子抛诸脑后,道:“公子不必客气。”
魏思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四人便跟在村长身后离开这片广袤的沙滩,顺着海衢城简陋的大路走了许久,才走到一处大大破破的房屋门前。
露天院子被矮小的石墙围着,村长随手推开一扇形同虚设的木门,带着四人进入堂屋内。
这屋子里十分亮堂,月光透过窗户映到房间内,就算不掌灯,也能看清四周陈设杂乱不堪,炕上的被褥随意掀在角落,地上还残留着没有清扫干净的鱼刺和灰尘,一看便知这村长是个生活邋遢之人,这里四处都弥漫着海水的潮腥味,应该说,这整座海衢城都弥漫着这阵独特的海水味道。
村长将几人引入屋内又转身离开,过了没一会儿很快回来,手上多了四个矮凳,他将凳子摆在地上,几人纷纷道谢,不自觉便围成一个圈坐好。
他将两扇屋门一合,刺骨的寒风便瞬间被隔离在外,屋内的火炉虽然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冒着红光的碳灰,但对于四人来说,已经是不可多得的温暖。
四人忍不住将手凑向带着预热的火炉取暖,村长在房中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一个像样的茶杯,只能讪讪坐下,添置了几块碳进去,屋内便又温暖几分。
他看着默默搓手的四人,颇为不好意思,挠挠头道:“春碧哥哥,抱歉,家里有些乱。”
魏思暝淡淡道:“无妨,已经很暖和了。”
村长盯着魏思暝的脸许久,双眼慢慢沁出泪来,顺着他黢黑的面庞滴到火炉上,很快被蒸发成一小缕水汽。
魏思暝慌了神,但又得装成曾经认识的模样,开口安慰道:“别哭啊,这是怎么了?”
不安慰还好,他这一安慰,更是打开了村长眼睛里的水阀,大颗的泪珠喷涌而出,涕泪横流。
他弓着身子只顾着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抖如筛糠。
几人都被他哭愣了,一时竟都说不出话来,只顾着面面相觑,皆看向魏思暝,眼神里写满探究,可他也是满脸茫然,无助地摇了摇头。
见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白日隐只得上前干巴巴地安慰道:“村长,莫要再哭了。”
关子书道:“对啊,狗东西,你怎么得罪人家了到底?”
魏思暝忙辩解道:“我没有我没有。”
虽然知道李春碧不可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可毕竟他不知从前发生过什么,自然没有底气,声音也越来越小:“我没有啊我没有吧。”
许是听见旁人责怪,村长着急忙慌抬起头将眼泪摸干,替魏思暝说话:“不不是!春碧,春碧哥哥你们误会他了。”
见他连句话都说不完整,林衔青生怕他哭得背过气去,道:“你别急,缓缓再说。”
村长缓了好一阵,这才慢慢止住抽泣,但泪水仍旧未停,声音沙哑道:“春碧哥哥,自从你走后没多久,那海神便又开始收人了。”
魏思暝不知全貌,不敢擅自接话,以免漏出马脚,只能引诱他继续将先前的事情叙述完整:“什么时候开始的?”
“八月十五前后,你走了不到半年。”
“与先前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什么不同,出海的船有来无回,有时在岸边也会被卷走,就像今日,明明是风平浪静的天气,谁能想到侯叔家的大鱼竟就这样被淹死。”村长继续道,“春碧哥哥,你此次前来,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所以才过来替我们解决此事的?”
魏思暝并未回答,心中暗自思索这其中蹊跷。
见他不说话,村长脸色焦急道:“春碧哥哥!我们好不容易维持了半年的生计,现在又开始这般,现在家家户户都不敢出海,这个年我们过的也是心惊胆战。那些村民都以为是海神需要祭祀,叫我爹每月选一个人投入海中,可是我跟我爹都知道”
他心虚地抬头看了一眼魏思暝的脸,继续道:“虽然你上次来时什么都没有说,也不许我们多问,可我和我爹都知道这不是海神,村民们逼迫得紧,甚至有人愿意主动献身,我爹实在不愿看到这事发生,便自己以身试法,这事才罢休。”
提到这事,他伤心更甚,又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魏思暝听明白了,李春碧应是在哪里听到过此处事情,所以特意过来解决,但好景不长,只维持了半年平静的生活,现在这个时候,妖物横生,百姓也较为迷信,所以认为需要祭祀,按这样说,这年轻男子的父亲应该是从前的村长,以身试法后村民应是愧疚难当,这才将他推选为此任村长。
“八月十五前后?”白日隐捕捉到时间信息,追问道,“是吃螃蟹的季节吗?”
村长没想到他会以螃蟹来确认时间,愣了一下,想了片刻点点头道:“是的,我记得渔民高高兴兴地出海捕捞梭子蟹,以为能大收获,但却没有回来。”
魏思暝明白白日隐为何这样问,他们去江宁吃螃蟹时并未注意日子,可那时许策刚刚成亲,若云也是在那时被扔到乱葬岗里去的,在幻境最后那抹月白色身影,现在想想确实十分熟悉。
那气质在哪里见过呢?
他忽然一阵颤栗,背后一寒,日月重光
第100章
他猛地抬眼,却发现白日隐也是一脸凝重。
看来他们想到一处去了。
那是日月重光的服制虽然模糊难辨,但他几乎可以确认,那就是日月重光的服制!
不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白日隐道:“今夜天色已晚,烦请村长明日带我们去海上看看。”
听到他这样说,村长这才将视线转到三人身上,脸上放松不少,重重点头道:“好!恕我失礼,刚才只顾着与春碧哥哥寒暄,还未问几位公子好,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叫日隐。”他顿了顿,片刻后又道,“叫我隐哥哥就是。”
随即又自作主张地介绍起身旁二位:“他叫关子书,这位是林衔青,年纪应皆比你稍长,你都唤一声哥哥便是。”
他说话间掩盖不住的含酸拈醋,旁人听不出来,可魏思暝听得出来,眼角眉梢都带了几分不自知的得意。
村长一脸认真,口中不停地重复着几人的名字,仍在努力记忆,片刻后终于将脸和名字对上了号,天真道:“隐哥哥,我记住了!谢谢。”
白日隐明显一愣,心虚地低了低头,道:“不不客气。”
村长样貌年轻,性格也不拘小节,并未发现这段简短对话中暗藏的情绪,站起身道:“我这就去将侧房收拾出来,这些日子还得委屈各位哥哥在我家小住。”
许是怕这侧房简陋,收拾得不合关子书心意,林衔青也站起身道:“我同你一起吧,子书哥哥,你来吗?”
“走吧。”
关子书被林衔青唤走,偌大的房中,只剩下沉默的两人。
刚添上不久的新碳正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白日隐仿佛还没有从刚才错怪了人家的自责中走出来,他坐在矮凳上的身体蜷缩了起来,下颌搁置在膝盖上,随手拿起一旁的火钩在地上划拉着,眼睛看火钩看火炉看地面看鞋尖,就是不看坐在身旁的人。
魏思暝将他这一会儿的局促表现全都看在眼里,虽然他已经在自己面前展现了无数面,可这个看起来仙姿玉色的人总有不同的另一面在他不注意时就跑了出来,真的是太可爱了。
这个小插曲给这一路上紧张不安的气氛做了个缓和,魏思暝屁股没有离凳,手上勾着矮凳腾挪得与他更近了些。
这过程中白日隐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待在原地没有动弹,可是拿着火钩的手明显停滞了一下。
两人近在咫尺,魏思暝坐在他侧方,膝盖无意间顶到他的大腿,却都默契的没有躲避。
他将白日隐手中的火钩拿走放到一旁,动作轻柔地将他手心摊开,抬眼看着他垂下的睫毛,柔声道:“怎么了这是?不高兴了?”
白日隐微微摇摇头,没有说话,只是乖巧地由着他拂去手中的灰尘。
“那怎么不说话?”
白日隐收回手,懒懒地偏头看向他,欲言又止。
半晌后,还是没忍住道:“你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这一句话将魏思暝问住了,只得根据刚才村长说的话里信口胡诌道:“差不多去年这个时候吧。”
“你”白日隐还想问些什么,但你了片刻,还是道:“罢了。”
魏思暝松了口气,若他继续问下去,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从前李春碧的事他一概不知,只能从村长嘴里那一言半语知道些大概情况,要是说漏了嘴,更是不好解释。
还好这小村长对李春碧言听计从,将这事讲得还算清楚,不然可真是难办。
不过他瞧着白日隐仍旧没有放松的脸庞,心中溢出一阵阵满足,他现在竟能对着自己将情感表达得如此清晰,不再像从前那般将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肯说出来。
再等等吧,等完成了这系统任务,等这天下太平些,等他找到留下来的方法,再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白日隐虽然没再问下去,但看这气鼓鼓的表情显然还是没有解了心里的气,他好像对村长这个“春碧哥哥”的称呼十分在意。
毕竟林衔青也总是这样黏黏糊糊地贴着关子书,总是唤他“子书哥哥”的。
仿佛是为了盖住心里这点不可为人知的醋意,他又拾起一旁的火钩,划拉着地上的碳灰。
魏思暝不厌其烦地将他手里的火钩又收了回来,扔到身后他够不到的地方,再次将他的手打扫干净,道:“好啦,多脏啊,不玩了,去看看这个小村长家的侧房地方大不大,够不够我们四人睡的。”
他握着白日隐的手腕,轻而易举便将他拽了起来。
两人来到侧房时,林衔青正抱着被子往炕上放,关子书则坐在土炕边缘,指挥着他铺被。
村长正将床上的杂物堆放到房间角落,见魏思暝进屋,连忙将手中的物件放下,迎上来道:“春碧哥哥,今夜委屈你们睡在这里了,待会儿我去再去柴房盛些木炭,把这炕烧得热热的,这样你们晚上就不会冷了。”
“村长,不用麻烦,你告诉我柴房在哪里,我自己去盛些便好。”魏思暝想了想,又觉得太麻烦他,补充道,“我们用不了太多,只要有些热乎气,能睡着,晚上便不会冷了。”
他刚才进来时稍稍看过这侧房,窗户没有破损的地方,墙面也没有发霉,只是杂物堆积,有些灰尘罢了,现在还有热炕可以暖身,这些对于接连几日只能在马车上蜷缩着睡觉的几人来说,已经很好了。
小村长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春碧哥哥,想必你们已经赶了好几天的路,已经够累的,明日还要去海上,今夜一定要好好休息。”
魏思暝却直接捡起火炉旁的竹篮:“告诉我柴房便是。”
“春碧哥哥,真的不用你去,就几步路的事,我去便是。”
说着便伸手去拿魏思暝已经挎在手上的竹篮。
“我去吧,村长。”
“春碧哥哥,柴房太乱,还是我去吧。”
“村长,指个路便是,不碍事的。”
“春碧哥哥,真的不用,我去吧。”
两人一来一回,争了许久。
一个觉得借宿在此已经很麻烦了,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而另一个觉得还要指望对方将这“海神”一事做个了断,毕竟有求于人,自然需要殷勤一些。
竹篮就这样被两只不同的手紧紧握着,谁都不肯先放手。
关子书先看不过去,从炕上蹦了下来,走过来道:“哎呦,这有何好争的?既然都想去,一起去就是了!”
此话一出,这才将这事做了个了断。
不知道是不是不放心两人单独相处,白日隐也跟在魏思暝身后去了柴房。
这柴房其实就在侧房对面,走几步路便到了。
三人停在柴房门口,在明亮的月光下拉出长长斜斜的影子,村长将柴房的门栓拉开,回过头来,想要伸手接过魏思暝一直不肯放开的竹篮,道:“春碧哥哥,给我吧,我进去装一些,很快出来。”
魏思暝打量了一眼这不大的柴房,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现在已经快到立春,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天,木炭与柴火自然已经用的差不多了,只有角落里堆了一些,已是寥寥无几。
若他们四人不来,看着是刚刚够的,但今夜若是他们敞开了用,这小村长定然是撑不到立春的,临海的冬日严寒,大风里像是带着刀子,他们走后,小村长也是要过日子的。
他挎紧了手上的竹篮,道:“我跟你进去便是。”
村长无奈笑道:“春碧哥哥,里面很脏,常年都不打扫的,若进去蹭上灰,不好洗。”
“没事。”魏思暝毫不在意,回身对白日隐嘱咐道,“阿隐,你别进去了,在这里等我就是,去门后站着,别受了风。”
说罢便长腿一迈,径直踏进柴房。
白日隐刚才也看到柴房中那少得可怜的木炭,自然明白魏思暝为何执意要跟进去,乖巧地挪了一步,站在门后等待着。
村长没有办法,只能跟着进去。
魏思暝已经拿着立在墙角的铁夹,正俯身在炭堆边缘拾一些零散的木炭。
村长也从另一边拿起一个铁夹,将大块完整的木炭夹进竹篮。
魏思暝夹了出来,道:“小村长,你在一旁看着吧,我们用不了许多,有点热乎气就行,四个人挤在一起,很快就暖和了。”
村长愣了愣,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也不再坚持,将手上的铁夹放下,蹲在一旁仰起头望着认真挑选木炭的魏思暝,眼神里带着崇拜,道:“春碧哥哥,这一年你变了许多。”
魏思暝手上没停,外面风还是大,不能叫阿隐在外面站久了,只瞥他一眼,淡淡道:“一年前我是什么样?”
村长很认真的想了想:“一脸严肃,来呆了几日,只说了几句话。”
“你还帮我数着啊?”
“嗯!快十一年了,要不是你突然出现,我们连这半年的安稳日子都不能有,所以,我永远都会记得。”
“十一年?”魏思暝拿着铁夹的手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