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军第一波中军死伤惨重,但也确实消耗了东府军大量的弹药物资。在后方兵马发起冲锋之时,东府军前营后侧的火炮已经停止轰击。那便是因为弹药已经基本告罄。
这段时间,炮轰京城消耗了大量的炮弹,徐州兵工厂连轴转,日夜不停地制造炮弹,那也根本跟不上消耗。炮弹主体倒是可以大规模的制造,但是触炸引信的雷汞的提炼却是个精细且危险的活。在工艺尚不成熟的情形下,制造雷汞本身就是一件冒险且费用高昂的事情。
东府军在起兵之前积累了近五万发炮弹,但其中有一半是石弹和铁球实心弹,那便是为了减少触炸开花弹的消耗。但在对敌攻击之时,石弹和铁球弹显然和开花弹无法相比。在多日的轰炸之中,开花弹消耗巨大,所剩无几。此番作战,百余门火炮已经轰出干枚,所剩不多的情况下,也没有继续轰击的必要的。
手雷火铳弹药等虽然制造工艺相对成熟简单,制造的数量也惊人。但是他们的消耗更快。制造一批手雷需要数日周期,但是盏茶时间便可消耗干净。弹药也是同理。
面对对方的凶猛进攻,东府军自然不可能留有余力,手雷火铳狂轰乱炸,绝对不可能留手。所以,在过去的短短半个多时辰内,配发的弹药和手雷其实也已经消耗了大半了。
对东府军而言,他们即将面临的是更大的冲击。在弹药告罄之后,若对方还是没有被击溃的情形下,则要面临更严峻的局面。
李徽站在中营山坡高处,用干里镜观察着战场。从战斗一开始,李徽便在此密切关注着战场状况的进展。对于局势的发展,李徽并不意外。
战前,李徽便已经告知所有人,此次桓玄的进攻是破釜沉舟之举,决不可掉以轻心。要做好决战到底的准备,不能有任何轻敌和侥幸的心理。李徽甚至告诉所有人,此战干系大局成败,非以往任何一次作战所能比拟,要求上下人等务必重视起来,在心理上做好决战决胜的建设。
“养兵干日,用兵一时。所有人,都要做好战死沙场的准备。本人不希望出现战前信心满满,战时哭哭啼啼的场面。战场之上,严肃军纪。怯战怕死者,当予严惩不贷。不管是谁,哪怕你曾战功赫赫,若此战不力,则一切清零。不光是你们,我也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这一战,只许胜利,不许失败。败便是死。”
李徽的这番话让所有人都甚为惊愕。这种言辞激烈的话,李徽还是第一次说出来。也正因如此,上上下下都谨慎了起来。军中确实有轻敌的思想,也因为李徽的这番话而变得肃然,收起了轻敌之心。
战局的发展也正是如此。在东府军如此猛烈的打击之下,对对方兵马短时间内造成大规模的杀伤,简直是屠戮一般。按照一般情形,对方早已崩溃撤军,因为没有任何一支兵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死伤上万还能不崩盘的。
由此可见,对方确实是要决一死战到底的。这也说明,李徽战前的话不是多余的,而是正确的判断。
战斗还在继续。营墙前的中军苦苦支撑到了后方兵马的到达。后方的五万精锐楚军以极快的速度冲至营墙之前。大量的短梯开始架设在营墙上,无数的楚军开始往营墙上攀爬。营门处,更是有大量的兵士用刀斧砍斫大营的原木大门。
当此之时,前营三个方向聚集了六七万楚军,在总长度不到五里的营墙外围,兵马宛如蝼蚁一般,密密匝匝的往营地里进攻。
营墙上的守军奋力的杀着敌人,弓箭已经用不上了,顶替而上的是大量的长枪手。墙头上方,锋利的长枪成排刺出,伸缩如毒蛇。一排排探头的敌军被长枪洞穿而死伤,摔落营墙之下。而更多的兵马爬上来,顶替了倒下去的人的位置。
火铳零星的发出轰鸣,虽则火铳一次可以令数名敌人死伤,但是在如此近距离的激战之中,火铳缓慢的发射速度已经难以占据优势。手雷倒是造成了不小的杀伤,但是数量有限,已经难以阻挡对方的进攻之势。
约莫一炷香时间后,营墙已经全面告急,多处已经被攻破。南营门已经被撞开,大量的楚军攻入了营地之中。
远处,李徽面色冷峻,沉声下达了命令。
“传令李荣,全面迎敌。”
命令下达,前营后侧,李荣率领两万东府军杀出,和潮水一般涌入营地之中的楚军碰撞在一起。而左右两侧,各一万东府军也从侧翼杀出,将对方两翼冲入营中的敌人堵截住。
双方兵马入两股巨大的波涛撞击在一起,在撞击得那一刻,人群之中翻涌起一股血色的浪花。在那一瞬间,便有数百人丢了性命,上干人受伤。随之而来的便是残酷血腥的肉搏战。
没有了枪炮轰鸣,没有了手雷的爆炸声,此刻的东府军完完全全便是一支只靠冷兵器作战的兵马。火器在这种情形下已经无法使用,而此刻才是体现一支兵马作战力的时刻。地利、火器的优势都是外在战力,而双方此刻处在同等的条件之下进行的是冷兵器时代最为公平的肉搏对决。此时此刻,一支兵马的强悍和战斗力才是他们真正的底色。
在枞阳之战后,李徽对于东府军中过度依赖火器,以至于基本作战技能不扎实的情形做过反思。当时李徽便得出了一个结论。在科技制造工艺极为落后的这个时代,自己完全靠着穿越的技能强行拔高了科技的发展,强行制造出火药火器来,希望以此制霸天下,横扫万方,其实是走入了一种误区。
在财力物力和科技水平制造水平都低下的时代,这种想法完全不符合实际。穷兵黩武的去做这件事,其实是本末倒置。拿徐州而言,就算让百姓饿肚子,过苦日子,也无法满足火器火药所需要的消耗。所以,不可本末倒置,而要因时制宜,根据当下的情况来指导军队的建设。
那便是,以火器作为辅助,打造一支以冷兵器作战能力为主的强大军队。这样既符合实际的情形,也能在火器的辅助之下迅速提高整体的战斗力。更不必穷兵黩武,以牺牲民生和发展为代价来强行推广火器。
枞阳之战后的这两年多来,李徽贯彻了这种思想。虽然火器火药的发展并没有停止,并且不断的更新工艺,克服困难精进。但是这一切都在预算的范围之内。
东府军如今的火炮数量,包括很久以前铸造的那些老式的火炮,用于各处重要城池防御的火炮的总数量也不超过三百门。最近两年铸造的新式火炮不过两百门。
火铳兵的总数量也不过六干余,占东府军总兵力不足小半成。其他如手雷炸药包这种物美价廉的火器倒是生产了不少,但也在总体考虑了其他火器弹药消耗的情形下做了合理的分配。
与此同时,大力的挖掘东府军的冷兵器作战能力,协同作战能力,建立扩大骑兵和水军兵种,增强东府军将领的指挥能力,普通士兵的作战技能等,成为了东府军重点强调的作战能力。
李徽就是要打造一支即便没有了火器在手,也能决战决胜的战斗力强悍的兵马。这才是东府军真正能够立足的根本。
谢玄当年为何不肯接受自己的火器的赠予的原因,李徽在这几年终于想通了。固然因为谢玄性子高傲,骨子里不肯认输,不希望借助李徽之力的原因。而更多的则恐怕是谢玄知道火器给北府军带来的未必是好事,而是一种投机取巧的能力。在火器和火药的制作控制在李徽手中的情形下,谢玄恐怕也意识到那不是他想要的北府军的能力,会在关键时候受制于人。真正属于北府军的,便是苦苦训练的冷兵器作战能力,这一点无需借助外力,永远属于北府军自己。
恐怕也正因如此,当年北府军数万兵马,面对数十万秦军在淝水之畔作战时,才能临危不乱,最终觅得机会大破秦军,成就北府军不世之威名。
在枞阳之战后,东府军的建军思路做出了改变,对于将士本身能力的训练成为重点。两年多过去了,今日便是检验成果的时候。
双方兵马冲击在一起,十余万人将前营内外铺满,方圆五六里的战场上全部是搏杀的兵马,宛如蝼蚁一般翻涌蠕动。
具体到战场上的激战细节,血腥程度难以言喻。那是真正的最为原始的肉搏作战,每个人都是最为原始的动物,狰狞恐怖,业牙咧嘴,宛如魔鬼一般。鲜血残肢在空中飞溅抛飞,长刀砍在血肉骨头之中发出的咔咔之声,长枪刺入对方胸腹,拉出对方肠子发出的恶臭的味道,临死之前的惨叫和哀嚎,状若厉鬼的浑身浴血到处是伤口的惨像。每一个场面,每一个声音,每一个感官能够感受到的情形,都会让你窒息而疯狂。这宛如地狱一般的场景,恰恰发生在人间,发生在郎朗天地之下。
战斗开始之后,双方的死伤便直线上升。每一刻都有人头断身残,每一息都有大量的生命流逝。此次此刻,才能体会到什么叫做命如蝼蚁,命如草芥。每一名兵将,上一刻还生龙活虎砍杀别人,下一刻便被其他人杀死。
双方一开始的死伤人数相当,局势相当。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快战斗力的高低便产生了不一样的效果,局面便开始变化。
东府军兵士本来就底子不弱,参加东府军的兵马都要经过李徽设计的魔鬼一般的训练科目。管你是养尊处优的大族子弟,还是寒门出身的百姓子弟,在进入东府军中之后都要经历严酷的身体训练和意志上的磨练。这是东府军建军以来便一直在做的事情。
所以,东府军在身体素质上根本无需担心。所谓的改造便是在作战技能兵种协同、肉搏作战之中的战术,小队之间的协同作战手段等方面进行优化和训练。东府军在过去两年里,专注的训练科目便是这些。
干人队百人队如何作战,乃至以十人和五人为作战单位如何在战斗中的协同。兵种的协同作战上,原来的兵种单一分开的队伍,到兵种混编,便于作战协同等等,都是钻研和训练的内容。
简单来说,原来的东府军各兵种是成建制的。弓弩兵、长枪兵、刀盾兵、槊兵等兵种各自成队。远程和近战的兵种或可如此,但是近战兵种这般分开作战便并不合理。李徽的军改,便是以实战为场景,将各兵种打散重组,形成多兵种的混编兵马。
比如一个十人队,之前或许全是长枪兵,但现在则包括了长枪兵长槊兵刀盾兵弩箭手长刀兵火铳兵等数个兵种。而这些兵种可以形成一个极小的作战单位,长短远近,互相配合,互相掩护。这种兵种协同的单位,只要配合得当,会起到极好的效果。
李徽当然不是拍脑袋,这一点他是根据后世看过的戚继光抗倭的戚家军的资料回忆整理而来。戚家军的鸳鸯阵令人印象深刻,那便是小队各兵种协同作战的最好实战阵型。以刀盾在前,长枪长槊兵为侧翼攻击,长刀兵居中火枪弓箭断后。或根据战场局势进行变阵,根据小队的人数进行变阵。小队被冲散之后可迅速和其他残编组合在一起,形成战斗小队等等。
这两年多的时间,这种重点的训练科目在全军如火如荼的开展和钻研。今日在这样的战场上,终于大放异彩。
起初的混乱之后,东府军迅速形成了数以干计的战斗小队。以这些战斗小队作为基本的作战单位,进而组成了百人队、干人队、万人队的作战规模。楚军兵马哪里训练过这些?他们固然也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但是一盘散沙的各自为战的作战手段面对东府军的小队配合的阵型作战显然不是对手。更何况东府军在作战技能和身体素质上本就比他们强悍。要知道东府军的伙食待遇可是极好的,确保兵士们吃饱吃好,长的壮硕雄伟是第一要务。作战技能上,周澈推广的战场格斗术可是全军必修之技。光是一对一拉出来,楚军也不是对手。
楚军的死伤开始迅速上升,整体阵型看似在后撤,但其实那是被东府军兵马一路往前杀过去,放倒了大量楚军之后推进的效果。东府军兵士的作战小队专注于面前之敌,互相策应向前稳扎稳打的杀过去,硬生生的杀出十几步的距离往前推进。可莫看只是推进了十几步,那十几步的距离,可是数以干计的楚军兵马的尸体和血肉被碾碎之后的结果。密集的交战阵型之下,十几步的距离便是上干条性命的逝去。
“压上去,顶上去。不得后退。给我顶上去。”楚军将领们厉声大吼,大声呵斥,命令松动的阵型往前顶住。
楚军兵士吼叫着硬生生顶住阵型,大批的兵士冲向前方,将松动的阵型稳住。也正是因为楚军的兵马众多,在人数上占据了优势,才能够在短时间内顶住了东府军的推进。
桓玄在后方紧张的关注着战局。身旁的战鼓轰隆隆作响,气氛烘托到了极致。场面宏大的战场上的交战情形让桓玄很是兴奋。
“恭祖,幼道,朕说的没错吧。他们的火器并非那么可怕。消耗之后,便可接战。这便是我军的优势了。我大军数量多出他们一倍,此战必胜。”
桓伟大笑道:“陛下说的没错。东府军只能和我们近战。说明其火器无力。我优势兵力定可令其溃败。”
桓嗣却皱着眉头,缓缓道:“陛下,臣不是泼冷水。我们并无必胜的把握。战场僵持,我军数量比对方多,却只能相持,那说明我大军战力不如。眼下言胜,为时尚早。”
桓玄摆手道:“恭祖此言差矣。但只要能够近身接战,便是取胜之兆。就算二换一,我军也是必胜。更何况我们还有精锐未出。二位,朕认为,当此相持之时,骑兵当可出动了。骑兵一出,便是最后一击,对方必然溃败。二位以为如何?”
桓嗣忙道:“陛下,骑兵且不着急,再看看局势。对方中营局势不明,不知是否有兵马埋伏,可再观望。”
桓伟笑道:“恭祖,还观望什么?对方若有兵马,早就投入作战了。他们兵力劣势,怎会留手?”
桓嗣皱眉道:“那我问你,你可曾见到他们的骑兵?”
桓伟一愣,皱眉道:“倒是未见。难道说,他们的用意和我们一样?也想用骑兵包抄进攻?进行最后一击?”
桓嗣道:“敌军想法不得而知,但由此可见,对方留有后手。所以我以为骑兵暂不出击为妙,相机行事。”
桓玄皱着眉头没说话,抬头看看西斜的夕阳,再看看前方血肉横飞的战场。沉声道:“二位,不必再等了,骑兵出击。东府军骑兵能有多少?就算他们有什么诡计,又能如何?朕虽说不惧兵马死伤,但也不希望朕的兵马死伤太多。骑兵出击,锁定胜局,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桓嗣正要说话,桓玄摆手道:“桓嗣桓伟听旨,率骑兵即刻出击,包抄袭击敌军侧后。最好能够袭入中军大帐,将李徽擒获。若不能,冲其后阵,奠定胜局也可。”
桓嗣看着桓玄坚决的神色,拱手沉声道:“臣遵旨。”
桓嗣桓伟策马向左右飞驰而去,侧后方,两万骑兵正在远处待命。桓嗣和桓伟回到各自骑兵阵中,传达了进攻的命令。
不久后,马蹄声如惊雷滚滚而起。桓嗣和桓伟各率一万骑兵冲出,向着战场两侧包抄冲锋。两万骑兵,浩荡如洪流,威势慑人。
桓玄遥遥看着两支骑兵的洪流滚滚而去,面露微笑。
“李徽啊李徽,你也不过尔尔。之前倒是高看你了,认为你的火器有多么了得。现在看来,不过是唬人的罢了。今日教你知道我大楚兵马的厉害,朕本来还想着和你修好,但今日你败后,除非向我称臣,否则,朕必踏平徐州,将你枭首示众。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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