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城之中,遍地尸体和血肉堆积,遍地都是如蛆虫一般蠕动的将死之人。他们身上冒着火星,被炸得焦糊血红,四分五裂的铺在地面上。完全看不出那是人类。简直宛如人间地狱一般。
那些重伤的兵士,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速死,免受这令人无法忍受的疼痛的折磨。
东府军守军满足了他们的愿望,大量的箭支骤雨一般落下,将他们钉在血泊之中。箭支射中之后,许多人发出了解脱的叹息之声,然后化为无灵魂的躯壳。
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
这些楚军士兵很大一部分都是从荆州而来,离开家乡干里之遥,带着憧憬和希望来到京城。他们本来希望跟着桓玄能够有美好的未来,但是最终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客死于陌生之地。
他们中许多人几年时间都没有和妻儿父母团聚,无数次的魂牵梦萦之中见到家中亲人,但醒来后却怅然若失。如今,他们终于可以解脱了,他们的魂灵可以驾风向西,回往故土了。再也不必忍受蚀骨的思念和作战的痛苦了。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死亡并非坏事,而是令人平静的酣眠,令人愉悦的团聚,令人向往的永恒。
然而,对于那些少量的幸存者而言,这短短片刻所经历的一切,却是永久的梦魇。
一些往瓮城之中冲锋的楚军士兵是幸运的,他们还没有进入瓮城之中,瓮城之中的爆炸便已经发生。他们被气浪掀翻,被烟火裹挟着倒在城门洞里和入口处,但是并没有遭受致命的伤害。
待他们爬起身来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从城门洞中看到的开阔的内部地面上那些血肉模糊残缺不全的身体,那满地落下的碎肉,如雨一般抛洒下来的血肉和残肢。
那一刻,他们几乎窒息了。
反应过来之后,他们掉头朝着城外奔逃,没命的奔逃。摔倒了,立刻爬起来跌跌撞撞的逃。有人挡着路,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将他们撞倒,夺路飞奔。他们脑子里嗡嗡的,听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只听到自己剧烈的喘息。充斥了烟雾的肺部,发出破风箱的呼哧呼哧声,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里像是被人点了一把火。
桓振便在其中,他反应的时间很及时,爆炸将他掀翻之后,他第一时间便爬起身来向外冲,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所以,他是最快逃回护城河边,踏上战船浮桥逃往对岸军阵之中的。
“道全,道全,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桓石生摇晃着呆若木鸡满脸惊恐的桓振大声问道。
桓振站在桓石生面前,脸上的惊恐弥漫着。他身材高大,魁伟的像一座山。但此刻,他的表情却像是个无助的惊惶的孩童一般。
“他们……他们……太狠了。三干多人……全部……一瞬间……全死了。叔父……这城攻不得了。得退兵,趁早退兵。听侄儿的劝,咱们得……退兵。”
桓振结结巴巴的说着,像是被吓傻了一半不断的重复着,咕哝着。嘴唇颤抖着,甚至整个身体都在抖动。
桓石生心中骇然,能将桓振吓成这样得情形,想必是极为惨烈。桓振可不是胆小之人。适才自己看到了爆炸的烟尘,看到了兵马发疯般溃逃回来的情形,知道情况不妙。但没想到的是,在桓振的口述之中,竟然是攻入城中的三干多人在一瞬间全部阵亡。这怎么可能?
但事实便是,攻击城门口的兵士只回来了几百人,剩下的再也没有任何人从城门口中逃出来。此时此刻,双方的战斗因为那震天的爆炸声和烟尘腾空的场面戛然而止。城中没有任何的厮杀打斗之声,那说明进去的人都没能活着。那说明桓振的话不假。
所有人都很快得知了城门口发生的事情,他们也一个个目瞪口呆,惊恐之极。三干人一瞬间全部被歼灭,这是怎样恐怖的事情。那些讨回来的兵士结结巴巴哆哆嗦嗦的说着看到的场面,他们甚至都已经瘫坐在地上站不起身来了,可见场面之恐怖。
桓石生明智的下达了命令停止进攻的命令。一则进攻受挫,士气低落。二则天色已暮,夜晚天气极寒,已不宜进攻。兵士们需要休息,需要恢复。不光是体力上的,心理上也要恢复。
桓石生已经想好了,今晚要想办法编造一个故事,扭转这些被吓坏了的兵士所描述的情形。不能任由他们胡说八道,让全军士气低落。
至于退兵,那是不可能的。虽然中了对方的圈套,导致了恐怖事件的发生。但是整体而言,攻城已经找到了办法。压制城头的作战也起到了很好的效果。明日集中兵力猛攻城墙,突破城墙的防守当无问题。明日一早便开始进攻,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午时大军或许便能进入广陵城了。
夜幕降临,北风呼呼的吹,天气极寒。白日里稍微融化的冰雪,在夜晚又重新吸收热量开始凝结,整个大地和河面之上都发出一些奇怪的声响。如蚁虫的爬行,如踩踏泥水的声音。那是河面和地面结冰上冻的声音。
双方都在黑夜中偃旗息鼓,虽然都在对方的弓箭射程之内,但是却都默契的没有对对方进行袭扰。城池黑乎乎的剪影矗立着,停泊在护城河中的重楼战船也高大无比,双方默默对峙,融入寒夜之中。
但那只是外表的平静。广陵城中,蒋胜正在北城广场的寒风之中集结兵马。他集结的是三干骑兵兵马。这么做是因为战事即将进入下一阶段,虽然看上去对方还要攻城,己方处于劣势之中,然而蒋胜集结这三干骑兵的意图已经是为追击对方的逃兵做准备了。
“此次务必全歼桓石生军,务必不能让他领军逃回。故而要做好随时追击堵截的准备,未雨绸缪。计划实施顺利的话,则敌军必败。你需组织兵力,于敌军溃败之前做好预备。骑兵当先,步兵随之,一路追杀,毫不留情。我要见到桓石生的人头,而不愿听到他逃回姑塾的消息。若能做到这一点,则是大功一件。将来也没有人再怀疑你的能力了。”
李徽的信上交代了这一段。所以,蒋胜决定开始行动。这当然不是机械的执行,而是按照和郑子龙商定的计划,今晚郑子龙的水军即将发起进攻。而这将是桓石生兵马即将溃败之时。
三干骑兵身着厚厚的棉袍,马儿身上也裹着保暖的芦草护住胸腹。在初更时分从北城门悄然而出,直奔广陵以西的梁郡方向。那是桓石生的兵马进军而来的方向。
凌晨时分,是一天之中最寒冷的时候。大地冻得坚硬,冰霜凝结在树枝草木之上。连开阔的邗沟水面的中心地带都已经被褶皱的薄冰所覆盖。天地万物仿佛在这一时段被凝结了一般。万籁俱寂,毫无生息。
邗沟北边的水面上,黑压压的连绵里许的船队正在一艘高大的楼船的率领之下缓缓逼近广陵。领头的大船的船头破开水面的薄冰,发出咔咔咔的声响。声音虽然不大,但在静夜之中甚为刺耳。而后方的船只,沿着大船破开的水流紧紧跟随。
这是郑子龙率领的东府军水军,他们出动了。
数日之前,郑子龙率水军抵达广陵之后,本想以船队于广陵周边水域列阵迎战,阻止大楚水军的逼近。但是,在和蒋胜商议之后,根据此战全歼对手的目标,郑子龙决定先隐藏己方水军的踪迹。
想要全歼桓石生的兵马,必须要让桓石生肆无忌惮的攻城,认为他们可以攻下广陵,而不必担心自身的安危。所以,让桓石生认为守广陵的兵马不足以守住城池,周围也不会有危险,那是很有必要的。一旦对方发现东府军水军严阵以待,则立刻会明白之前的胜利是诱敌深入之计。东府军水军在此守株待兔,任何人都要怀疑整件事可能是个陷阱。他们很可能会立刻掉头便走,让整个计划失败。
而且,水军北上的消息是绝对保密的,提前为对方所知,则京口瓜州渡口便可能提前遭到对方水军的袭击。虽然有部分水军留守,但也是不保险的事情。毕竟留守水军兵力不多,未必能够阻挡对方的进攻。
从战术层面上来说,此次要想将桓石生的四万水陆兵马全歼于此,更需要周密的谋划。特别是对方的水军,他们若想逃离其实不难,在火力上他们或许没有东府军的重楼炮船厉害,但在水军对船只的操控上,以及战船的速度上,对方比东府军的战船更灵活速度更快。铁了心要逃走,根本追不上。
东府军水军的重楼炮船,为了满足火炮上船的条件,那可是经过了加固和改装的。船只笨重无比,吃水很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火炮的重量,开火的震动以及反作用力极大,若船只不够沉重坚固,自身便经受不住火炮的震动而散架。
郑子龙希望对方肆无忌惮的发起进攻,对方水军也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下进入死地。当东府军水军袭击而来的时候,让对方根本无法逃脱,得以全歼对手。
所以,在和蒋胜商议之后,郑子龙决定将东府军水军藏匿起来。左近水域众多,但是要藏匿东府军庞大的水军船队而不被对方侦查发现那是不可能的。冬季萧瑟的山野一览无余,高大的楼船在干里镜下无所遁形。即便是在十几里外也会被发现。对方抵达邗沟之后,必然第一时间四处侦查,所以在左近藏匿这般庞大的水军是不可能的。
郑子龙选择的是射阳湖。射阳湖巨大,从邗沟往北上游五十里外连接射阳湖的支流水道进入之后,便是射阳湖以西的水域。那也是连同淮阴到邗沟以及淮水和大江的通航水道。
射阳湖湖面广大,完全可以让水军船队停泊。对方水军的目标是广陵,绝无可能进射阳湖侦查。因为距离足够远,也根本和广陵不是一个方向。
唯一的问题是,水道的距离长达六十里,从射阳湖中出来抵达广陵,需要很长的路程和时间。在藏匿期间,楚军兵马进攻广陵时,东府军水军是鞭长莫及的。从射阳湖抵达广陵战场,起码需要一个白天的时间。如果广陵告急,郑子龙根本没办法及时的救援。
所以,郑子龙对此颇为犹豫。他担心这个计划会弄巧成拙,会适得其反。
蒋胜给了他信心。蒋胜告诉他,他定会守住广陵。在水军抵达之前,广陵绝不会被攻破。他支持郑子龙的计划,认为歼灭对方水军很重要,让郑子龙放心行事。
郑子龙遂决定按照计划进行,率领东府军水军在大楚水军抵达的前一天进入射阳湖中藏匿踪迹。这几日,郑子龙派出人手侦查情形,今日上午,当大量的敌军战船进入护城河中,发起了对城池的猛攻时,消息很快被郑子龙所知。而这正是郑子龙希望看到的情形,也是他最佳的进攻时间。
郑子龙从傍晚开始下令水军从射阳湖水道进入邗沟前往广陵。经过一夜的航行,在黎明时分抵达广陵城北邗沟水面上。
站在船楼上,郑子龙有些诧异。广陵城左近安静无比。白天里接到禀报的时候,说双方交战甚为激烈。怎地此刻却毫无声息,甚至城内外都没有多少灯火。难道说,广陵城已经被攻克了?
郑子龙很快摒弃了自己的念头。因为派往前方侦查的小型船只送回了消息。
广陵城东码头边,有数十艘敌军战船停泊,很明显是敌人的水军。船上有敌人水军兵马。只不过这些都是小型船只,并非重楼战船和作战快船。
对方大批重楼战船和快船都在城南的护城河上。在黎明的曙光下,看的很清楚。城头上也有东府军守军的身影,护城河对岸远处,大型的军营绵延数里。对方营中兵马似乎已经开始有了动静。
由这些信息可知,广陵城并没有被攻下,对方似乎正在准备上午的攻城。
郑子龙沉声下达了命令:“满帆冲锋,解决东城码头之敌,随后轰击护城河中敌船。堵住水闸出口,瓮中捉鳖。”
所有战船升起了满帆,在东北风的加持之下,二十艘重楼炮船吃着深深的水线,排成两列,宛如水中的两条游龙一般冲向广陵城东码头。
小半个时辰后,城东码头水面上停泊的楚军水军船只发现了气势汹汹而来的东府军水军。但这些船只都是一些小型战船,之前因为护城河水面狭窄,这些小型战船无用武之地,只得停泊在东码头进行佯攻,以牵制对方守城兵力。当他们看到那些庞然大物浩荡而来的时候,连忙发出警报,并且不自量力的做出了迎战的姿态。
红色的焰火弹冲天而起,那是东府军水军进攻的信号。火炮的轰鸣声响彻黎明的大地,两艘楚军小型战船被轰中,立刻四分五裂。多枚炮弹落在水中,掀起数丈高的水柱和浪花。
“轰轰轰!”
火炮不断的轰鸣着,虽然行进中的轰击命中度不高,战船的队形也不利于发射,但还是连续有楚军水军小型战船被集中,炸裂的碎片和水珠纷落如雨。
所有战场区域都被炮声惊醒,大船上的楚军和营中的楚军都惊骇的看着东侧方向,他们看到了升腾的烟火和碎裂的正在下沉的己方战船。
“敌袭,敌袭。禀报大将军,上百艘敌军战船从北侧抵达,正在攻击我邗沟上的战船。”一名将领飞奔冲入桓石生的大帐,大声禀报道。
桓石生冲出大帐,眺望邗沟方向,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已经命人侦查了邗沟上下十几里的地方,甚至派船去下游三十多里的区域搜寻侦查,确定对方水军并没有在广陵左近。但对方猛然冒出的水军,让桓石生颇为惊愕。
突然间,他意识到己方水军正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己方大量的主力战船正在狭窄的护城河上。那将是对方的活靶子。身为水军统领的他,知道这有多可怕。
“速速传令,战船撤出闸口,进入邗沟水面。”桓石生大声吼道。
“桓振何在?速速整军备战。”桓石生再叫道。
一瞬间,口令声,叫嚷声,脚步声,咒骂声交织在一起,营地里乱成了一锅粥。
东码头水域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十几艘楚军战船被击毁之后,其余船只开始向着邗沟下游逃跑。这些小型战船的好处便是机动灵活,一旦决定逃跑,速度飞快。挂上船帆之后,很快便逃离战场。
对东府军水军而言,这些小型战船根本不是目标。攻击他们,是怕他们碍事而已。所以除了船队中的小型战船追赶驱逐他们之外,所有的大型重楼炮船都在郑子龙的号令之下在邗沟上一字排开,堵住了南城护城河的闸口位置。
二十艘战船横在河面上,这样船头和船尾的重炮可以同时轰击。护城河上的敌军战船已经开始慌忙移动,那些快船上搭建的浮桥也在快速的拆除以便让大船开始航行移动。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朝阳蓬勃而出,河面上水汽蒸腾,弥漫着一片金黄色的雾气。而这雾气迅速被炮火的烟尘扰动,被热浪吹散。轰鸣声中,数十门水军重炮在校准了射击诸元之后开始了密集的攻击。
距离不足两里,河道又狭窄,目标又近又静止固定,这是东府军水军炮手最喜欢的靶子。此起彼伏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的同时,护城河中,炮弹炸裂的火光和烟尘开始交织出一张天网。
数艘重楼战船在一瞬间同时遭受到了数枚炮弹的轰击,顿时炸裂的船楼四散飞溅,船体被炸的四分五裂的同时,船上的兵士在爆炸中张牙舞爪的抛飞,大量的兵士被气浪掀飞到冰冷的河水之中。
四十枚炮弹,命中了四成不到,其余的落在护城河中和两岸的地面上。泥土和冰雪炸得飞散,冰冷的河水纷落如冰雨。
第一轮轰炸之后不到盏茶功夫,第二轮的轰炸又到来。更多的船只被集击中,更多的火焰燃烧起来,更多的兵士被炸死。
拥堵在护城河中的楚军重楼战船前进不得,后退不得。左近要么是损坏的战船,要么是堵塞的其他的船只,根本无法动弹。完完全全成了活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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