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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改道

作者:山之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风雪呼啸。


    广袤的荒野,被一场大雪覆盖得严严实实,白雪上嵌着的枯木岩石愈发肃穆。空气里弥漫着凛冽寒气。十几顶素白的幄帐散落开来,密雪映寒灯。


    最中间那顶素白幄帐,锥形的四条垂脊斜下,像一只探入雪地的白狼巨爪。帐内,暗黄的油灯旁,一尊三足小炉,正咕噜咕噜地温着什么。


    南岁莞悠悠转醒。眼前的景物,先是模糊成一片柔白的光晕。她躺在矮榻上,顶上悬着一道柔白的纱帐。耳边,有压得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死八人,伤…”


    大抵是温少虞的一个属下,正在帐外汇报。后面的话,她没听清,只听见温少虞用更轻的声音,回了句什么。那属下应了声“诺”,脚步声便在雪地里渐行渐弱,直至消失。


    帐内,重归寂静,只剩小炉里,汤水细微的沸腾声。一道幢幢的人影,印在纱帐上,由远及近,愈发清晰高大。最后,停在了她的榻前。


    “是我疏忽,”温少虞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自责,轻柔得像怕惊扰了帐内的暖意,“娘子身子可还好些?”


    南岁莞的思绪,像一团被江水浸透的乱麻。死八人…是为了她。是她执意要让父亲的灵柩,走这条匪患多发的京郊近路。若非如此…她心口一窒,只从喉咙里,浅浅地挤出一个字:“嗯。”


    温少虞见她应了,却不再说话,心头竟有些懊恼。他让受伤的茯苓和茜草都歇下了。此刻,这帐中只有他二人。他一个武将,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才能不显得唐突,不让她感到不适。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尊三足小炉前。他俯身,揭开炉盖,用长柄木勺,舀了半碗汤:“茯苓和茜草都受了伤,我让她们歇下了。”


    他端着汤走回来,停在榻边,语气听起来像在解释军情:“这是当归老姜汤,按军医说的方子做的,安神祛寒。”


    南岁莞看着他。这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骁骑将军,此刻,竟像个做错了事的少年,捧着一碗汤,带着几分不知所措的惶恐。


    她心底那点沉甸甸的自责,忽然就松快了些,甚至,觉得有点好笑。她伸出手,微凉的指尖,掀开了那道柔白的纱帘。温少虞立刻将碗递了过去。她接过。


    陶碗入手,尚有余温,温润中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粗粝,不会太细腻。她低头看见,碗是浅碧色的,她最爱的那种浅碧色。


    她端着碗,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碗壁上刻着的字——水皆缥碧,千丈见底。字的旁边,还用简笔勾勒出几折山峦,一叶扁舟,是富春江,含蓄深沉,又澄静从容。


    南岁莞怔住了。她想,这位温将军,原来竟是个如此细心体贴之人。连一只小小的汤碗,都这样…熨帖。


    她小口地喝着那温热的当归老姜汤,辛辣中带着一丝甘甜,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也抚平了之前的惊悸。


    而温少虞,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喝完,苍白的小脸终于有了一丝血色。他眼底的痛惜与深情,在暗黄的灯火下,藏得滴水不漏。


    他见她将空碗稳稳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帐内的静,便又浓稠得化不开了。温少虞喉结微动,强迫自己去寻一些不那么沉重的话头:“此番遇袭,虽有人受伤…”


    他顿了顿,声音沉而稳,像要用言语为她筑起一道防线:“但相爷的灵柩分毫未损。明器铭旌、香烛纸钱也都完好。再有三日,便能到石碣村,丧仪可照旧举行。”


    南岁莞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蜷起,攥住了身下的软褥。三日。为了一具冰冷的灵柩,为了一场所谓的体面,还要再走三日这样凶险的路,还要再连累多少人?


    父亲的死已是一座压在她心口的山,她不能让这座山再去砸伤旁人。


    她抬起眼,眸中没有泪,只有一种历经惊变后的清明与疲倦:“温将军,家父便葬在前面的楼桑村吧。”


    温少虞闻言,猛地一怔。他预想过她的哀恸,她的恐惧,却唯独没料到这份…权衡与决断。一股涩意,夹杂着尖锐的心疼,瞬间冲上他的心口。


    她总是这样,永远这样体贴,这样周全,将所有人的安危都揽在自己单薄的肩上。


    “楼桑村…”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可是相爷那篇《劝学序》里,提到的楼桑村?”


    南岁莞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像是雪地里落下的一小片残梅。她微微颔首,算是应了。脑海中,仿佛也看见了那个“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的雪天,一个瘦弱的少年,如何跋涉着去往他的蒙学书塾。


    父亲以诗书立世,名满天下。而她呢?她这个唯一的女儿,失过忆,身子又弱,父亲从未拘着她苦读。诗书一道,她只算粗通。读得最熟的,也不过是那三四本医书。


    一种难以言喻的低落,如水底的暗苔,悄然漫上心头。她终究是无法继承父亲衣钵的。


    温少虞看着她垂下眼睫,沉默不语的模样。那副故作坚强的周全,最是让他心疼。他宁愿她哭,宁愿她闹,也不愿看她这样将万般情绪都锁在心底。


    他不想再提她的父亲,让她再添伤感。于是,他生硬地转了话锋,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今日之事是我失礼。情急之下,冒犯了娘子。”


    南岁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道歉惊得抬起头。“将军言重了,”她摇摇头,神色坦然,“事发突然,可以理解,倒是岁莞要多谢将军出手相助。”


    这一提醒,她忽然想起,送灵的队伍里不止有将军的亲兵,还有圣上派来的小黄门,与那些主动来为一代名相送终的各家子弟。


    “将军,”她急切地问,“随行的那些人…他们可还好?没有受伤吧?”


    温少虞的目光沉了下去:“他们无事。不幸身亡的是四位嬷嬷,两个小厮,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伤感,“两位老兵。”


    他想起了那两位曾跟着他父亲上过战场的老卒,是如何在重伤之下,依旧奋勇向前,搏杀了三五名刺客才力竭倒下。


    南岁莞的心又是一沉,她试探着问:“那他们……”


    “娘子昏过去时,我已命人将他们葬在了雪中。”温少虞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逝者的安宁:“以树枝为碑,诵念悼词。”


    南岁莞闭上眼。白雪,枯枝,新坟,一幅凄凉的画面,在她脑中清晰成形。


    “我知道了,”她睁开眼,眸中的茫然已被一种坚韧所取代。“明早出发前,我要去祭拜他们。”


    他看着她,看她在昏黄的灯火下,裹着厚实的被褥,像一朵被小心呵护、却依旧在风雪中颤抖的冬梅。


    帐外是漫天风雪,荒山野岭。帐内,是暖和得有些不真实的厚被,和一盏昏黄的油灯。她断断续续地与他说话,说的却都是旁人。是死去的嬷嬷,是殉职的老兵。


    温少虞的心头,忽地涌上一股无名火气,又被他死死压下。他有些着急。


    为何她总是这样,惦记着所有人,却唯独不惦记她自己。他必须让她意识到,她如今的处境,她自己的安危才是第一位的。


    温少虞的目光沉沉,像落了雪的深潭。他隐晦地开口,声音比帐外的风雪还要冷上几分:“今日情急,我将娘子抱回帐中,送灵的队伍…都看见了。”


    南岁莞果然一怔。她像是被那句话烫到了,捏着被角的手指猛地收紧,眼睫也跟着慌乱地颤了颤。


    温少虞看着她脸上血色尽褪,心一横,再不迟疑。他撩起长袍下摆,在榻前单膝跪了下去。动作决绝,没有半分犹豫。


    他垂下头,将一身的杀伐与冷硬尽数敛去,只余下最诚恳、最体贴的姿态:“娘子清誉要紧。温某并非轻薄无状之人。若娘子有意,此番事了,我便回京向圣上求旨赐婚。相爷孝期三年,三年之后,温某再来迎娶。”


    南岁莞彻底蒙了,她怔怔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打量他。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英挺的轮廓,眉骨高耸,尽显英气。那双总是沉静得如古井无波的眼,此刻竟漾着一丝紧张,像春日解冻的富春江水,澄澈而深邃。


    整个人,便如一座挺拔的玉山,于风雪中巍然独行,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她这才惊觉,原来这位战无不胜的骁骑将军,不是一柄没有感情的武器。他也会忐忑,会腼腆,会这样小心翼翼地,接受她的打量。


    见她久久不语,温少虞又低声补了一句,像是在自责,更像是在给她最后的保证:“相爷留下的田产铺面,我可与娘子立下契约,全数归于娘子名下,绝不染指。如此,便无人敢欺你孤女无依。”


    南岁莞的心,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托了一下。她懂了。


    他怕她父亲新丧,又逢此惊变,日后在京中无依无靠,会被人吞得骨头都不剩。这一跪,这一求,不是贪图,而是庇护。


    可…她深知自己这副身子骨,自幼体弱,大病一场后更是如履薄冰,恐怕…不好生养。心底深处,更是有一种莫名的胆怯与抗拒,让她不敢轻易点头。


    “将军…”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歉意与疏离,“将军的好意,岁莞心领了。只是…岁莞蒲柳之姿,实不敢耽误将军。”


    温少虞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帐内的空气,瞬间凝滞。他缓缓起身,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语气甚至带了点自嘲的轻松:“是在下唐突了,娘子莫要放在心上。”


    南岁莞垂下眼,不知该如何接话。就在这凝滞的静默里,她的目光无意间瞥到了帐篷的角落。那里,立着一杆长枪,枪头的红缨在灯火下,像一簇未灭的火焰。


    “那是…将军的枪吗?”她问。


    温少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点了点头。“娘子也想试试?”他有些迟疑,“只是刚见了血,怕你…”


    “不见血,就不会怕。”南岁莞摇摇头,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佩服,“将军好生厉害,能杀那么多贼人。”


    温少虞的唇边,泛起一抹苦笑:“其实,我原本也不爱见血。”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遥远的怅惘:“我还想着,能像相爷一样,此生只与笔墨为伴,写几本…兵书。”


    “那将军的志向,是什么时候变的?”南岁莞好奇地问。


    温少虞的目光黯了下去,像是想起了什么极痛苦的事:“五年前,漠北之役后。”他只说了这几个字,便止住了话头。那场惨胜,父母双亡,成了他心中永不能碰的疤。


    南岁莞心头一紧。她想安慰他,可又怕自己刚刚拒绝了他,此刻的安慰只会让他更难堪,更显伤心。于是,她换了一种方式:“那…将军可否教我舞枪?”


    温少虞抬眼看她,眸中满是惊讶。她却已经叽叽喳喳地畅想起来:“等回了京城,总不能日日闷在府里。将军若是有空,便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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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招,可好?”


    看着她重新焕发生气的脸,温少虞心头那点被拒绝的失落,竟被一种无奈的暖意冲散了。“好。”他应道。


    “太好了!”南岁莞笑了起来,这才猛然想起什么。她这一觉睡了大半天,可他却一直醒着。“哎呀,瞧我,只顾着自己。将军快去歇息吧。”她说着,便要起身下榻,将这主帐让出来。


    “娘子不必,”温少虞按住她的肩膀,将她稳稳地按回被褥里,“我一个武将,没那么金贵。”


    他说完,转身取过自己的大氅,披在身上,径直掀开帐帘。一股夹杂着雪粒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他头也不回地走入风雪之中,高大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他要去偏将的帐篷里挤一晚。


    雪地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心中却在盘算。等回了京,新相上任,朝中格局必将大变。或许,借着这个“武师傅”的名号,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时时到她身边,多护着她一点。


    .


    几日后,大内,随安室。


    卯时三刻的早朝,像一场不见血的厮杀,刚刚散去。皇帝季泸一身明黄常服,满面倦色地踱入偏殿随安室,将满朝的喧嚣关在身后。


    殿内,熏笼里燃着上好的龙涎香,暖意融融。他的目光,却落在了墙上那幅半旧的《鹤鹿图》上。画中仙鹤引颈,灵鹿回眸。鹤,是南赫。鹿,是他自己,季泸。


    他想起很久以前,这画上,本还有一匹狼。鹤,南赫。鹿,季泸。狼,温琅。神宗末年,天下大乱,他们三人,都还是三十而立的年纪,于风云际会中,论天下,也画下了这幅《鹤鹿狼图》。


    那时,他的鹿,居于正中,意气风发。


    可五年前漠北那场血战之后,他亲手裁去了画上的狼,命人重裱,只余鹤鹿相伴。他看不下去。那匹狼让他夜夜难安,让他愧疚。


    只是时至今日,他仍不知,当年容不下温琅,究竟是对是错。


    如今,鹤也去了。他的左膀右臂,都死了。季泸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萧索:“易吉利。”


    “奴才在。”大太监易吉利躬着身子,碎步跟上。


    “你说,朕是不是老了?”


    易吉利额角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心在胸腔里打着鼓。他小心翼翼地赔着笑:“陛下说笑了。今儿一早,四岁的大皇子殿下还捧着书卷说,父皇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


    “小阿炆?”皇帝的脸沉了下来,随手抄起案上的一卷奏折,不轻不重地敲在易吉利头上。“上朝时,为了皇妹和小阿炆的封赏,那帮人就吵得朕头疼。怎么,你如今也敢在朕面前提这个?”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审视的意味:“是娄盈…给你塞钱了?”


    “奴才该死!奴才万死!”易吉利“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他一边叩首,一边飞速地转着念头。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啊!


    陛下直呼皇贵妃本名“娄盈”,而非“谢氏”,可见五年前将她从一介服侍元后的婢女,改而记作名门谢家嫡女的天大恩典,还让他们感情烧得更旺。


    对皇长子,唤的也是亲昵的“小阿炆”,不像对长公主,只称冷冰冰的“皇妹”。这亲疏远近,这简在帝心的母子,自己明明没有判断错。错就错在,提得太直白,太没脑子!


    再加上…陛下一旦想起靖远将军温琅,心情便会跌入谷底。谁碰上,谁倒霉。自己侍奉在侧,自然是那个最倒霉的。


    就在这时,一个小黄门碎步趋入,跪在殿外,高举着一封蜡丸密信。


    “讲。”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小黄门不敢抬头,颤声道:“北地铁骑来报,温将军…已于两日前寻回南相千金。为护其周全,雨夜雪天,曾…曾入帐相拥。”


    殿内一片死寂。易吉利把头埋得更低了,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他听见皇帝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笑。那笑声里,有种如释重负的快意:“南赫生前,倒是在朕面前提过一嘴,说他那女儿自幼倾慕少虞这孩子。”皇帝的声音变得和缓,像是在追忆什么温情往事:“可惜,一个体弱,一个远在边疆,耽搁了。”


    易吉利立刻心领神会地抬起头,接话道:“这可是天赐的缘分!南相在天有灵,想必也会欣慰。”


    “嗯。”皇帝点了点头,似乎极为满意,“拟旨。传朕旨意,骁骑将军温少虞与南氏岁莞,乃故丞相南赫生前属意,情意相通。特赐天婚,着礼部操办,百日内完婚。”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台阶,一个能将所有棋子都归于原位的理由。给那个功高震主、又没了家族掣肘的温少虞,安一个没有娘家势力的妻子,再好不过。


    易吉利领旨退下后,季泸的目光又落回了朝堂的纷争上。为了新相之位,皇贵妃那位挂名的义兄谢仪,在朝上几乎要与人打起来。


    可他偏没选他。他点了淮侯田禹。一个当年跟着他平定天下,之后便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待了十几年,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会老死任上的旧人。


    “传朕口谕,淮侯府邸,即日起同为相府,此乃荣恩。另,追谥故相南赫为‘文襄’。原丞相府,改为文襄侯府。”


    旨意一道道传下,朝局的风,便又换了个方向吹。皇帝季泸独自站在空旷的随安室内,看着那幅画。


    仙鹤远去,只余灵鹿孤影。他想,这盘棋,他还下得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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